第二日,我們在鎮上琴館借到一張瑤琴,琴聲動處,萬物在劇烈波動的時光中流轉急馳。
指尖落下最後一個音符,風漸柔雲漸收,枯樹長出紅葉,赤渡川旁大片蘆花隨風飄搖,是大半年後,黎莊公十八年秋初,薑夏兩國交界之處。
戰爭已經結束,前方一片空闊之地,正看到薑國軍隊拔營起寨,準備班師回朝。這正是七年之前,沈宋二人成親九月,夏國新侯發兵攻打薑國的那一場戰爭,那時,宋凝送了沈岸一麵綠鬆石的護心鏡。
我一個人踱進蘆葦蕩,拿出袖中備好的人皮麵具,取下鼻梁上的銀箔,蹲在一個小水潭旁,將麵具貼到臉上一寸一寸抹平戴好。君師父是整個大晁做人皮麵具做得最好的人,我這一手功夫皆是從他那裏學來,但今日看著水中幾可亂真的宋凝麵容,我突然有一種感覺,覺得自己已經青出於藍了……小藍的聲音慢悠悠飄進蘆葦蕩:“君姑娘,我說,你還活著麽?”我撥開蘆葦,揚手道:“在這兒。”他隔著蘆花從頭到腳打量我:“你打扮得這樣,是想做什麽?”我說:“去找沈岸,有件事情必須得做,你在這裏等我,事成之後,我來找你。”他看我半天,道:“萬事小心。”
秋陽和煦,浮雲逐風。我用絲巾將臉蒙住,因絕不能讓旁的人發現宋凝出現在此處。軍營營門前的小兵捧著我給的信去找沈岸了。信中臨摹的宋凝字跡,約沈岸在赤渡川後開滿蜀葵的高地上相會。
他一定會來。
高地上遍布各色各樣的蜀葵花,飽滿,秋風拂過,蕩起一波又一波浪濤。過去十七年,我雖從未來過此地,卻聽過關於它的種種傳說。最有名的一條,說此處自前朝開始便埋葬義士,正是義士的鮮血澆出了滿地的蜀葵,拔出它們的根聞一聞,還能聞出死者腐骨的氣息。我想,我為沈岸找了個好地方。
身後響起枯葉碎裂的微響,腳步聲漸行漸近。我轉身笑盈盈看著他,這個宋凝深愛的幻影,深愛了一輩子,到死都無法釋懷的幻影。黑色的雲靴踏過大片的蜀葵花,他抱住我,緊緊的,聲音低沉,響在耳畔,近似歎息:“阿凝,我想你。”鼻尖有血的氣息,越來越濃鬱,我抽出紮進他後心的匕首,輕輕附在他耳邊:“我也想你。”
黎莊公十八年秋,九月十四。薑國雖打了勝仗,大軍還朝,王都卻未響起凱旋之音,因將軍遇刺身死。良將逝,舉國同悲。
將軍府敲敲打打,治喪的嗩呐在白幡間大放悲聲,我同小藍混跡在奔喪的賓客中,看到高高的靈堂上擺放了靈位香案,琉璃花瓶裏插滿不知名花束。白色的燭火下,堂前烏木的棺槨在地上映出蒼涼影子,宋凝靠在棺槨之側,漆黑的眼睛空茫執著,緊緊盯住棺中人。不時有客人上前勸慰,她一絲反應也無。小藍問我:“這就是,你為她編織的美夢?”我不能理解:“你覺得這是美夢?這明明就是噩夢好吧?”我將美好撕碎,讓宋凝看清現實。這世上有一種美好能要人命,大多數人首先想到的是女人,但女人何苦為難女人,我說的不是女人,我說的是華胥之境。我本來想將這個道理解釋給小藍聽,但他迅速轉移話題:“當*****誤殺柳萋萋,消沉許久,我還真沒想過你能有勇氣親自殺一個人。”我說:“因為我發展了,你要用發展的眼光看問題。”
入夜後,賓客盡散,天上有孤月寒鴉,抉擇的時刻已至。偌大的靈堂隻留他們夫妻二人,一個活著,一個死了,陰陽兩隔。宋凝蒼白的臉緊緊貼住棺槨,聲音輕輕的,散在穿堂而過的夜風中,散在白色的燭火中:“終於隻有我們兩個人了。”她修長的手指撫摸烏木棺麵,就像閨房私語:“我本來想,待你凱旋,要把這個好消息親自告訴你,他們要寫信,都被我攔住了,是我私心想要當麵看到你如何的高興。你不知道,我等這一天等了多久,我要見到你,我多麽想見到你。”廳外老樹上做窩的鳥兒突然驚叫一聲,廳中燭火晃了一晃,她用手擋住眼睛,平靜嗓音哽咽出哭腔:“沈岸,我們有孩子了。”但並沒有真的哭出來,隻是的,蕩在靈堂之上,像一句溫柔情話。她把這句話說給他聽,可他是聽不見的。
我在她說出這句話時走進靈堂,高高的白幡被夜風吹得揚起,她猛地抬頭:“沈岸?”
我從白幡後走進燭光,讓她看到我的身影。
她秋水般的眼睛映出我紅色的衣裙,陡然亮起的顏彩頃刻暗淡,神情空空蕩蕩的。
穿堂風拂過裙腳,我看著她:“我不是沈岸,宋凝,我來帶你走出這幻境。”
她臉上出現茫然表情:“幻境?”但隻是茫然半晌,很快恢複清明:“我記得你,在蒼鹿野的雪山之中,我見過你,你是……”
我走近她一些,笑道:“你第一次見我,可不是在蒼鹿野的雪山之中,宋凝,這一切的一切,不過是我為你編織的幻境罷了。”
小藍不知何時出現在身旁,漫不經心打量靈堂陳設。
我再走近她一些:“幻境裏你的夫君死了,辦起這樣盛大的喪事,可事實上,在現實的世界裏,他活得好好的,他負了你,和另一個女子成親生子,你用性命同我做了交易,讓我為你織一個你們相愛白頭的幻境,你看,在這個我為你編織的幻境裏,他果然愛上了你。可一切不過是你的心魔,其實都是假的。”
我說出這一番話,看到她蒼白麵容一點一點灰敗,眼中出現恐懼神色,這不是我熟悉的,七年後的宋凝。她踉蹌後退一步,帶倒身後琉璃瓶,啪一聲,人也隨之滑倒,碎裂琉璃劃破修長手指。
我說:“宋凝,你不信我麽?”
時間凝滯,空氣沉悶,我將這一切和盤托出,沈岸的死令她如此心傷,她不會願意留在這無望的幻境。沒有什麽比深愛的戀人死去更可怕的了,經曆了這樣的痛苦,現實裏沈岸的不愛再不算什麽,宋凝的病是心病,隻要讓她看開,離開這個夢境,她定能很快康複。
她手忙腳亂將灑落一地的花束撿起來,我要蹲下幫她,被小藍拉住,而她撿到一半,突然停下動作,隻低頭看手中大把淡色秋花,半晌,道:“你可知道,一直以來,我都做一個夢,那樣可怕的夢,每次醒來,都恐懼得發抖,原來,我做的這個夢,這一切。”她極慢極慢地抬頭看我:“這一切,都是真的。”
兩滴淚從眼角滑落,她問我:“你沒有說出來的那些現實,是不是還有……我的孩子。我有個孩子,他叫沈洛,他死在,一場傷寒之中?”
我沒有回她,她定定看著我,良久,模糊淚眼中攢出一個淡淡的笑,她說:“我要留在這裏。”我心裏一咯噔。
她低頭看自己的手指,淚水滑落手心。她移開目光,看向堂上沈岸的靈位:“你說這是你為我編織的幻境,都是假的,我在夢中看到的那些,才是真實,可那樣的真實,未免太傷了。你說的真實和我所在的幻境,到底哪一個更痛呢?那些真實,我隻在夢中看到,也瑟瑟發抖,不能忍受,更不要說親身經曆,倘若如你所說,真有那七年,我是怎麽挺過來的呢?我想起這些,便覺得在這幻境之中,沈岸他離開我,也不是那麽難以忍受了,我們至少有美好的回憶,我會生下他的孩子,我想,我還是能活下去,是了,我還是能活下去的,他也希望我活下去。可你讓我同你回到那所謂的真實,那樣不堪的境地,那個世界裏的沈岸,連他都不想我活著,我還活著做什麽呢?”
宋凝這一番話,我無言以對。隻聽到靈堂外夜風愈大,樹葉被刮得沙沙作響。
我想救她,終歸救不了她。
她扶著棺槨起來,將手中花束端整插入另一支琉璃瓶,因背對著我,看不見她說話表情,隻聽到語聲淡淡:“聽姑娘說,我是用性命才同姑娘換來這個幻境,在那個真實的世界裏,我是不是已經死了?若是那樣,煩請姑娘一把火燒了我的遺體吧,然後將我的骨灰……將它帶回黎國,交給我的哥哥。”
我張了張嘴,半晌,發出一個音節:“好。”
五日後,我同小藍離開宋凝的華胥之境,其間再去過一次蒼鹿野的雪山,隻因上次時間緊,小藍還有兩處地形沒能勘探完。無意之中得知柳萋萋果然未被摔死,說摔下去時掛在崖壁一株雪鬆上,為一個獵戶所救,為報救命之恩,柳萋萋以身相許,和獵戶成親了。
連柳萋萋都能有個不錯的好歸宿。
我對小藍說:“其實不該殺掉沈岸的,隻是沒想到即使這樣,宋凝也不願離開這個幻境。我想救她而殺掉沈岸,卻害苦了她。”
小藍看我半晌,淡淡道:“這才是一個真正的美夢,沈夫人愛她一生永不背叛的人,沈將軍在最愛她的時候死去,她懷著他永不背叛的愛活下去,隻要度過這一段傷心時日,就是她所求的一輩子的長樂無憂。若不殺掉沈將軍,簡直後患無窮,你能保證在這幻境中,他能一輩子不背叛嗎?”
我表示驚訝:“你竟然能同我講這麽大一堆道理,你們男人不是都討厭說這些情情愛愛的事情嗎?”
他看我一眼:“有這等事?假如真有這等事,全大晁的青樓都不要想做生意了。”
我一想,覺得這個回答真是一針濺血。
我握住小藍的手要離開這個幻境,他反握住我的手,淡淡道:“幻影就是幻影,這些幻影的事,你不用那麽較真。”
他說出這樣的話,一雙雲雁飛過高遠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