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君是個不信邪的人。
古玩圈裏摸爬滾打了這麽多年,聳人聽聞的故事聽得他耳朵起了繭,卻從沒覺得哪個經得起追究。
曾經有個熟人據說是得了件古墓裏挖出來的明器,結果陰氣太重,鬧得全家不得安生。他去看了看,分明是做舊的假貨。張君嘴上不說心裏冷笑,哪兒來的陰氣?不過是自己嚇唬自己罷了。
從當年走村串巷鏟地皮的小跟班,到如今風頭正勁的“鑒寶專家”,張君覺得自己算是看透了這個行當。什麽良心,什麽鬼神,都是虛無飄渺的東西!要說信,他隻信七個字——有錢能使鬼推磨。
這些當然是不可言說的秘密。在外人眼裏,張君永遠是那個愛穿中式服裝,談吐儒雅卻不失風趣的“鑒寶專家”、“文化人”。
可是不信邪的文化人張君最近卻遇到了件非常邪門的事——確切的說,他家裏鬧鬼了。
事情是從某天半夜開始的。那天夜裏,張君突然醒來。迷迷糊糊看看枕邊的鬧鍾,才兩點。不知為什麽,他覺得非常的冷,明明門窗緊閉,窗簾拉得嚴嚴實實的房間裏似乎刮著陰冷的風。
張君起身加了條毯子,翻來覆去了好半天才重新有了點睡意,卻聽到書房裏傳來了怪異的聲音。
那聲音,忽高忽低,像是有人在哭,又像是在吟唱著什麽。再仔細聽時,那聲音很陰森、又很飄乎,根本不像是人或動物發出來的。
張君睡意全無,騰的一下子從床上坐起來。
難道是進了賊?一個念頭閃過。可想到自家堪比小博物館的防盜係統,張君又覺得不太可能。但是小心為上,他拿起床頭收著的防身藏刀,輕手輕腳的走到書房門口。門虛掩著,和他晚上離開的時候沒什麽兩樣。那忽高忽低的聲音正是從門裏飄出來的,還夾雜著張君書房裏麵那把太師椅“咯吱”,“咯吱”的聲音。
張君頭皮有點發麻。
倒底是闖蕩過江湖的人。他迅速定了定心神,握緊了手中的刀,一腳將門踹開。那忽高忽低的聲音嘎然而止。黑暗中,張君卻清楚的看見一個白影一晃而消失了。
張君打開燈。書房裏的一切都沒有被動過的痕跡,巨大的工作台上各種現代化的鑒定工具、筆墨紙硯,仍舊擺放得井井有條;工作台邊上的保險箱門也嚴絲合縫的緊閉。
張君稍稍鬆了口氣,仍然走到保險箱前小心翼翼的調整密碼,打開後再次將他的寶貝們清點無誤,這一顆心才算放回肚子裏。
“這事兒有點玄。”張君下意識地嘟囔著,坐到了工作台前的太師椅上。
“咯吱--” ,張君第一次發覺這聲音在寂靜的午夜裏是那麽刺耳。
工作台上攤開的,是他臨睡前正在讀的一本古畫修複的著作。看見這個,張君想起了自己這些天正馬不停蹄忙活著的大手筆,心頭一陣狂喜。是的,隻要幾天後的拍賣可以順利進行,這筆買賣就將成為他的收山之作!
於是張君再不多想,隻是把各個房間仔細檢查了一遍,回去睡覺無話。
第二天,一切照常。張君很快把夜裏的事情忘到腦後。正巧他這一日受委托忽悠的贗品賣了個大價,收了十萬紅包之餘,還有兩瓶三十年的古越龍山——和張君比較熟悉的人都知道他好這口。人逢喜事精神爽,於是晚上睡覺前,他忍不住多飲了幾杯。
醺醺然,張君倒床便睡。直到——半夜,他再次被莫名其妙的凍醒!
那種徹骨的奇冷。
然後,張君又聽到了那種忽高忽低的聲音。這一次,那聲音是從客廳傳來的。聽起來更加清晰,像風吹過空穴的淒厲的嘯聲,又像垂死的人在痛苦的嗚咽。張君無聲的坐了起來,將藏刀緊緊地攥在了手裏。他覺得自己有點哆嗦。可能是太冷了,他對自己說。
再一次輕手輕腳的朝客廳走去,伴隨著那淒厲的聲音,張君很意外的聞到越來越濃的酒香。
客廳的門沒有關。張君在幽暗的光線中,看到一團白色的背影。像是一個人,穿著白色的長衫。“誰?!”張君啞著嗓子開了口。聲音也是哆嗦的。太冷了,他對自己說。
白影倏忽消失,四下裏瞬間恢複了寂靜。
太靜了,張君甚至覺得他能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深吸了口氣,張君向前走了幾步,想要摸到開關先把燈打開。卻不小心踢到什麽東西,“咣當”一聲。
燈亮了。眯起眼睛適應著光線,張君低頭,看見自己踢到的東西正在地上亂轉——赫然一隻酒瓶!
“他——”國罵方才出口,張君疑惑的閉了嘴,酒瓶怎麽跑到地上去了?彎腰將酒瓶拾起,隻覺手裏沒什麽份量。張君既驚且懼——他清楚的記得,自己隻喝了幾杯,可這分明是個空瓶!
“你他媽給我滾出來!”張君原地站了半晌,突然揮了揮手中的藏刀,對著空蕩蕩的客廳開始發飆:“跟老子玩這套?你他媽還嫩點兒!”
半是無名火起,半是給自己壯膽。
沒有人回答。
張君氣急敗壞的坐到了沙發上,眉頭緊鎖思量了起來。難道是有人使壞,在房子裏下了機關?會是誰呢?什麽東西都沒少,這麽做的目的是什麽?
要不就是最近太累,出現幻覺了?不。不可能,我怎麽可能一個人喝掉一瓶古越龍山?
難不成真的——鬧鬼了?
張君抓了抓頭發,觸感真實。明晃晃的燈光裏,諾大的客廳顯得格外寧靜而空洞。張君環視周圍,第一次覺得自己的家不是那麽安全。
“恐懼並非來自於直接的威脅。”張君突然想起一個神神叨叨的朋友曾經對他說過的話。當時他不以為然的問,那恐懼究竟從何而來呢?那個朋友高深莫測的回答說,“來自於未知”。
“去他媽的未知。”張君自言自語著,自我解嘲的笑了起來,怎麽突然想起了這個?
思維卻不受控製。張君又想起那個神神叨叨的朋友總是對他昧著良心到處信口開河,甚至將贗品說成真跡的做法看不順眼,跟他說,“舉頭三尺有神明,人還是得有點敬畏。”
“敬畏誰?”張君記得自己當時冷笑著回答說,“楊伯達他們幾個為了幾萬的鑒定費,連玻璃罩子都沒打開,就給謝根榮自己串起來的那兩件破金縷玉衣24個億的評估,他們的敬畏在哪裏?如今老頭子還不是照樣安度餘年?老兄,你Out了!這就是一個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年代。”
隻要不明著犯法,有什麽大不了的呢?張君隻是覺得為了那點好處,冒著名譽受損的風險很不劃算。既然祖師爺賞了自己這碗飯吃,倒不如玩一筆大的。自己已年近半百,圖的不過是個後半生逍遙。
酒意重新湧上頭,張君思維越發混亂。他身子一歪,倒在沙發上沉沉睡去。
直到早上8點,被雨聲吵醒。
張君沒有太多的時間琢磨夜裏的事情。他今天的頭等大事,就是和幾個拍賣行的人再敲定一下拍賣會的事情。洗漱穿戴完畢,拍賣行的車已經到了。張君穩步走出了房門。
隔音極好的小型會議室裏,拍賣行的幾位已經就座。簡單寒暄了幾句,拍賣行古書畫部的經理便難掩喜色的道:“張老師,您這次可真是行家出手啊!這樣的重量級珍品,一定會為我們下周的拍賣增添異彩的。”
“哪裏哪裏,亂世黃金盛世古董。我們大家都是為這盛世添微薄之力而已。”張君矜持的微微頷首,說著早已不用過腦子的場麵話。
停頓了一下,張君問,“不知道起拍價最後怎麽決定?”
“正要跟您說這個事情,”經理也是滴水不漏的場麵人:“上次鑒定會之後,我又跟幾位老師仔細協商了一下,起拍價基本定在一千五百萬。當然還要聽聽您的意見。”
一千五百萬!張君一驚,又是一喜。這比他自己的評估還高了幾百萬!麵上仍是漫不經心的表情,張君故作隨意的道:“偏高了吧?那幅《墨花》前幾年也才拍了兩千萬出頭。”
“張 老弟太保守啦。”沒等經理搭腔,另一位拍賣行的副總起身走了過來,這位頭發花白的老頭普通話裏帶著港腔:“這幾年寫意作品價格扶搖直上。隻要是名家真跡, 藏家是絕對不惜巨資收購的。更何況你這幅山水人物是精品中的精品。。。咦?”老頭突然止住,打量著張君:“張老弟,你怎麽看起來有些。。。”
張君一愣,不禁用手撫了撫臉,詫異的看著他。眾人一聽,也都有些盯著張君的臉看,卻顯然沒看出有什麽不對。
老頭微微搖了搖頭,想了想,擺了擺手道:“也沒怎樣。隻是覺得氣色有些不好。”
“哦。最近太忙,兩晚沒休息好。昨晚又多喝了幾杯。”張君放下心來,笑著解釋。
經理一聽,忙忙點頭附和,“酒傷身啊。身體為上,我們共勉,共勉。”
經過這一小插曲,會議室中氣氛更加輕鬆歡快,大家坐下來開始詳細討論簽合同,製作圖錄,和籌備預展的種種細枝末節。這一忙活,竟然就是一天。張君走出拍賣行大門的時候,黑雲壓城,雨勢更大。拍賣行的車子等在門口,張君伸了個長長的懶腰,正要打開車門,卻有人輕拍他的肩膀。
“張老弟!”
張君轉身一看,竟是那位副總。
副總微笑著,上前替張君將車門打開,端詳著張君,道:“張老弟,我有個建議,不知該不該提呢?”
“您請講請講。”
“張老弟,我看你麵上有一團奇怪的灰氣。不像是勞累過度,倒像是為邪物所擾啊。我建議你不妨請一位精通占驗﹑陰陽等方術的高士幫你驗看。”
“哦,原來老兄你也精於此道?”張君並不感到意外,畢竟這圈子裏信神鬼的不在少數,“讓老兄你見笑了,我對這些一直不太相信。老兄所謂的邪物是指?”
副總淡淡地說:“或許是鬼,或許是怪。我倒是看不分明。老弟啊,莫怪我多嘴。我今年都快七十歲了,到了我這個年紀,你就會發現周圍的世界和年輕時看到的不太一樣了。好,不多說了,我們過兩天預展見!”
副總將張君送上車,揮手道別。張君斂去掛了一天的笑臉,疲憊的將頭靠在後座上,閉上了眼睛。
“轟隆——”一個驚雷在天際炸響。張君不禁打了個寒顫。
想起這兩晚家中的古怪,和副總奇奇怪怪的話語,他的心頭飄過一絲陰雲。看來自己真是老了,怎麽也疑神疑鬼起來了?自嘲著,張君順手拿起了電話,撥給了那個神神叨叨的老朋友。
“老趙啊,長話短說,我家裏最近有些古怪。你能不能給我推薦個人來看看?”簡單問候兩句,張君直入主題。
那邊老趙立馬來了精神,一邊滿口答應沒問題,一邊熱衷的打聽究竟發生了什麽,那種“你看看,我早就說過吧”的愉悅心情隔著電話都溢滿了張君的耳朵!
張君懶得跟老友扯,哼哼哈哈敷衍著,掛了電話。環路上堵車堵得水泄不通,車子在長龍中慢慢向前蹭著。張君迷迷糊糊欲睡,老友的朋友竟然又打了過來。他不耐煩地接起電話,老趙那邊歡欣喜悅:“我已經幫你約到了一位高人。明早我和她一起過去!”
“什麽?明早就過來?”張君皺起了眉頭,他有點後悔自己跟老趙多嘴。這不是無中生有的事嗎?
“什麽高人,這麽容易請?”
“嘿,你不是說越快越好嗎?什麽高人見到你就知道了。”老趙興奮得緊,“就這麽定了,咱明天見。”
張君不置可否的笑了笑。他還真有幾分好奇,難道自己幾十年都錯了?這高人又是何方神聖?不會敲著木魚給我念經吧?
趕了個電視台的飯局,困倦不堪的張君回到家,朝裏一看。房間空空蕩蕩,窗戶緊閉。厚厚的窗簾襯得光線十分的幽暗,感覺還真有那麽一絲鬼宅的味道。
張君一陣煩躁,快步走進臥室,將窗簾扯開。雨霧中的燈火一下子映亮了房間,為這寂寥的房子和他的主人添了點活氣。張君衣服也懶得脫,倒頭便睡。
恐怕隻有在這樣清冷的夜晚裏,人的靈魂才能卸下白日的種種偽裝。
張君這一覺,睡得長且幽深。直到被一聲炸雷驚醒。張君睜開惺鬆的睡眼,隻覺自己全身其冷無比,手指都被凍得有些僵硬。
又來了。張君無奈的歎了口氣,起身向窗那邊望去。
這一看不要緊,冷汗涔涔自他每一個毛孔滲出:窗邊站著一個人!
張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真的是一個人!白色的長袍,黑色的頭巾,分明是古人的打扮。背朝他,臉向窗外,似乎在望著窗外滂沱的大雨出神,手中卻又像舉著什麽東西,上上下下的揮舞。
張君的血液幾乎停止了流動。
他想爬到床底下去,又想逃出這個房間。他摸索著,想拿到藏刀,卻不小心碰倒了床頭櫃上的鍾,發出咣的一聲響。
張君僵在那裏,一動也不敢再動。
那人似乎聽到了這聲音,開始慢慢的轉身。絕對不是正常人的那種由腳部帶動全身的動作,而是像個僵直的木偶,保持固定的姿態,慢慢的,慢慢的轉了過來。
若說他的姿態詭異,他的麵貌則更加陰森恐怖,因為蒼白一片看不清楚五官,隻在微弱的雨光中泛著一層薄薄的冷光。更可怖的是,他的雙手似乎攥著一把利斧,護在自己的胸前。
一道閃電適時的劃過,伴隨著連綿的雷聲。
房間瞬時如白晝一般。那人像是受了極大的驚嚇,突然揮起斧子,向自己的頭顱擊去,頓時血流滿麵,暈染了白袍,說不出的猙獰。
那人卻像無知無覺,舉斧,再擊!再舉斧,再擊!
張君直瞪瞪的看著,覺得自己的喉嚨像是被人緊緊扼住,無法呼吸。一陣天旋地轉之後,突然眼前一黑,他挺挺的向後倒在床上,昏死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張君被一陣急雨般的敲門聲喚醒。
不僅是敲門聲,還夾雜著“老張,老張”的呼喚,聲音由遠及近。張君坐起身來,晃了晃腦袋,有點想不清楚自己這是在哪兒。本能的跳下床想去開門,卻兩腿一軟,摔倒在地上,磕得生疼。忍著疼,張君爬起來晃晃悠悠的走到門邊開了門,門外站著他那神神叨叨的朋友老趙,還有一位穿著清涼細吊帶和短褲、人字拖的年輕女孩!
張君覺得這兩個人站在一起,有強烈的違和感。不過,他們為什麽會在這裏?他晃了晃腦袋,皺起了眉頭:“你們是。。。”
“老張!你沒事吧?”老趙一把抓住張君的胳膊,用力擺了擺,“喊了你這麽半天!幸好藍姑娘覺出不對,畫了個符。。。”
“進來說進來說。”張君此刻隻覺一個頭兩個大,根本聽不懂老趙在說些什麽,隻好轉身向房間裏走。可走了沒兩步,又是一陣頭暈目眩,要不是老趙扶住,差點再來一跤。
“你身上的鬼氣好重啊,魂都要離體啦!得先破解一下。”那女孩看著張君踉踉蹌蹌,竟然笑逐顏開。
張君倒沒有留意女孩的神情,隻覺得她的聲音清冷悅耳,小溪一樣淙淙流進自己的身體,稍稍緩解了幾分頭暈似的。
女孩說著,變戲法一樣從自己的挎包中取出一隻小瓷瓶,從裏麵倒了幾滴不知什麽出來在指尖,然後用手指在張君的前額亂畫了幾下,便退後兩步,笑眯眯打量著張君。
張君隻覺得一股沁涼的幽香在腦袋裏緩緩化開,頓時耳清目明,靜靜的坐了會兒後,他整個人像是被徹底洗滌了一樣,精神抖擻了。
“回過神兒來了?”老趙拍了拍張君,關切地問,“看你這臉色,鐵青鐵青的。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朋友這一問,昨夜情景開始在張君腦海中閃回。那詭異的轉身,那舉起的利斧,那濺滿了血的白袍。。。那種喉嚨被扼住的無助和恐懼感即使此刻仍然那麽的真實和震撼,張君甚至有劫後餘生的慶幸!
“我想,我是見鬼了。”他勉強苦笑起來,“想不到我張君這麽多年不信邪,竟然被邪物找上門來。”
“什麽被邪物找上門來?”女孩不屑的擺了擺手,撇嘴道:“您看看您這房子,大夏天冷得什麽似的,凍得我直哆嗦。分明是陰氣太重,養鬼的好地方啊。”
“您就是老趙請來的高。。。剛才失態,讓您見笑了。幸會幸會,怎麽稱呼?”回過神來的張君又恢複了彬彬君子形象--雖然心裏在嘀咕,明明是你穿得這麽清涼。說實在的,要不是剛才女孩在他額頭抹了兩下算是露了一手,張君是打死也不會相信這年紀輕輕的姑娘會是什麽高人。
“叫我小藍。”女孩隨意的點點頭,又笑了起來,“您這房子裏,藏著不少好東西吧?每樣東西的來曆,您都清楚?”
張 君微蹙了下眉頭。他不是很適應小藍這種漫不經心又直接了當的語鋒,但還是很矜持的道:“藍姑娘說中了。我在圈子裏打拚這些年,的確積累了一些老物件。不 過,這些珍品大多來自民間私人收藏者,和正規的古玩市場。以我的身分和影響,是絕不可能像有些盜墓小說裏描繪的那樣,與盜墓團夥勾結從棺材偷東西出來 的。”
“千萬別誤會,我可沒有質疑的意思。”小藍輕輕搖了搖頭,頗有深意的看了張君一眼,“不過我相信凡事都有因果。看似偶然的,也有必然的因緣在裏麵,不過人在事中迷,自己看不清楚罷了。”
沒等張君接話,小藍又道,“好啦,先不說這個。張先生先講講,您最近都遇到了哪些古怪?”
張君正因為小藍那幾句老氣橫秋的因果論有點不快,見她轉了話題,也就放下了那點不快,慢慢講起了這幾夜的遭遇。
小藍聽得認真,老趙也在旁邊不時地插句評論,問個問題什麽的。等到張君終於講完,老趙誇張的長歎一聲,“老張,太可怕了。你不會是惹上什麽老妖、厲鬼了吧?”
“不會。”小藍仍是一派笑意盈盈的模樣,“要是厲鬼,那斧子怎麽會隻劈他自己呢?早衝著張先生去啦。他這會兒還能坐著跟我們說話?”
頓 了頓,小藍斂去笑容,若有所思地道:“我覺得這是一個附著在什麽物件上的鬼魂。他的執念不知因為什麽被保存在這樣物件上,而你家有太多古物,氣場特殊,這 執念就因緣巧合的被釋放出來了。你們看,他喝酒,自殘,這些都像是他生前想做的,做過的事情,甚至到死都念念不忘。如今,他隻是無意識的重現這些場景而 已。”
三個人都沉默了下來。小藍在思考著有沒有別的可能性,老趙在試圖理解小藍所說的話,張君則為小藍所說的不是什麽厲鬼而感到放鬆。
過了一會,小藍對張君道:“帶我看看你的收藏吧。我相信這位白袍老先生,就躲在你那些寶貝裏呢。”
張君躊躇了一下,覺得也實在沒什麽別的好辦法,便起身指了指書房:“就是那裏了。”
走進書房,小藍從挎包裏取出了一隻羅盤。先在工作台上靜置了一會,見指針紋絲不動,又移到書架上,仍沒什麽反應,便托在手中,放在保險箱的門外。羅盤的指針開始緩緩的轉動。小藍朝張君點了點頭示意他將保險箱打開。
張君有些緊張,心咚咚的跳著,走上前打開了保險箱的門。他小心翼翼的將裏麵的古玩一件件往外搬。才搬了兩三樣,就聽到小藍清冷悅耳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不用再搬了,就是它了!”
張君的心又是一緊。下意識的轉過身來,看見小藍正饒有興致的指著一個畫盒,手中的羅盤也正飛快地轉個不停。
“是它?怎麽會是它?”張君脫口而出,腦海中飛快地轉過了一百個念頭,卻又突然有一絲恍然。
“怎麽不是它?”小藍俯下身去清清聞了聞畫盒,“不信你聞聞,這上麵還有一股隱約的酒香呢,分明是檀木的畫盒嘛!
老趙湊了過來,“這是誰的畫?沒聽你提起過啊?”
“最近才收的,下周就要拍賣了。本來可以委托拍賣行保管的。我不放心。。。”張君歎了口氣,不知是該高興,還是該發愁。
他從工作台上取過手套戴上,如履薄冰一般輕輕打開了畫盒,取出了裏麵的畫軸。
一 幅氣勢奔放,意境深遠的大幅山水人物畫慢慢展開在眾人眼前。畫卷的構圖十分特別,濃重的墨色塗染出一塊巨大的山石,山石旁老樹一直側出,似乎仍有樹葉,但 石上已有落葉紛紛了。又有筆點淩亂竹枝數叢,看著清瘦孤寂,有說不出的秋色蕭索之感。一位老者伏於石上,頭上枕著一把幹草。淡淡墨色若有似無勾勒出地上一 隻倒了的空酒壺。
“猖狂能使阮籍驚,飲興豈肯落劉伶?月光浸斷黃粱夢,天亦為之醉不醒。” 老趙讀著畫中的狂草,嘖嘖稱奇,“天才啊!天才啊!徐渭,隻有徐渭!”
“這幅畫水墨淋漓,線條縱恣,一定是徐渭的晚期作品。”張君點了點頭,一說起自己的老本行,他就忘了其他,“當得起領袖群倫這四個字。”
老趙拿了放大鏡,湊近了話,邊看邊歎,“更難得品相一流,一點沒有裂口和折痕,老張你真是拾到寶了!多少錢起拍?”
“一千五百萬。”
老趙瞪大了眼睛,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
“真是天地中,一孤魂。”一直沒有說話的小藍突然歎了口氣。張君和老趙有點詫異的發現,小藍全神貫注的看著那幅畫,方才語笑嫣然的神情已全然不見,眼中似有淚光閃閃,看起來有無限悲憫與傷感。
話音一落,小藍徑自走出了書房。張君和老趙麵麵相覷,不是很明白她怎麽會有如此強烈的反應。老趙連忙扔下手中的放大鏡,也跟了出去。
小藍走到客廳,坐在沙發上閉起眼睛,好像陷入了沉思。老趙在對麵的沙發坐下來,張了張嘴,卻欲言又止。畢竟有些交往,他知道這位小姑奶奶不喜歡別人在她想事情的時候打擾,惹得她不耐煩了甩門就走也完全可能,那可就難再請回來了!
就這麽幹坐了幾分鍾,才見張君捧著畫盒來到了客廳。老趙待他坐下,輕聲繼續剛才沒來得及問的問題,“我說老張,你這畫是多少錢收的?”
張君有些小得意。他微笑著,伸出了一根手指。
“才一百萬?”老趙有些羨慕,“賣主是遇到什麽難處了吧?”
張君搖了搖頭,輕輕晃了晃手指,道:“猜錯了。十萬。”
“十萬?不可能!”老趙目瞪口呆了。
“十萬變一千五百萬?張先生真是業界奇才啊!”小藍不知什麽時候睜開了眼睛,眨了一隻眼睛,嘴角浮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微笑。
明明是恭維的口吻,張君卻聽著有點別扭。接茬也不是,不接也不是,他索性笑著站起身來,道:“你們看,我真是被嚇糊塗了,都沒給你們泡杯茶。我這裏正好有朋友剛送的高山雲霧,等我去沏一壺來,老趙你肯定喜歡。”
“不急不急,”老趙一把把張君重新按回沙發,“快說說,到底怎麽淘到的?你可不能瞞著我啊!”
“張先生不妨講講這畫的來龍去脈。既然畫中有古怪,要想驅邪,還非得知道它的來源不可。”小藍點了點頭,附和著老趙。
“啊,我知道了,會不會是你的什麽仇家,在畫上下了詛咒?成心低價賣給你,本來想要你不嚇死也嚇瘋,結果被我們救下。。。”老趙突然一拍腦袋,滔滔不絕的推測了起來。
“什麽仇家!你小說看多了吧?我實話實說吧,是我給電視台作鑒寶節目時收上來的。”張君撫額,覺得自己有這麽個神神道道的朋友,真是不知幸還是不幸!
小藍聽不懂了,“鑒寶節目,不都是觀眾拿著寶貝去,專家在那兒指指點點一通?那王剛還亂砸一氣,真真讓人心疼。怎麽還能收東西撿漏啊?”
“你這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張君又好氣又好笑,還是耐著性子解釋起來。
原來這鑒寶節目,跟時下流行的那些相親選秀等等節目一樣,有個海選的過程。張君這幅畫,便是海選的時候用了些手段得來的。
“幾個月前一次海選,有個姓朱的老頭兒,拿著這幅畫去海選。”張君回憶著。
朱老頭告訴張君,這幅畫是家裏老人傳下來的。因為家裏沒什麽文化人兒,根本不知道畫的真假,便一直把它裝在盒子裏,扔在櫃子頂上,從來沒人去動它。
張君一看之下,有沈萬三撿到聚寶盆般的狂喜。幸虧了他多年練就的喜怒不形於色的功夫,才沒流露出什麽端倪。
張君裝模作樣的仔細看了看,約朱老頭晚上在賓館見麵,表示可以給他講講畫。
當天晚上在酒店的房間裏,張君告訴朱老頭,這幅畫不是許渭真跡,不過應該是明人所仿,算是古畫,大概值兩三萬元。還拿出幾本拍賣會的圖片集,指著上麵的一些徐渭作品仿作,說那些仿得更真,尺寸更大的,也不過值六七萬元。
見朱老頭有些失望的神色,張君豪爽的表示,他能找個人來買這幅畫,可以幫著多賣三五萬塊錢。
過了幾天,張君果然帶了位畫商去朱老頭家,並努力從中斡旋,最終雙方以十萬元成交。
“所以根本沒有什麽畫商,是你請了人陪你演雙簧,騙來了這幅畫?”小藍的笑中嘲諷之意更濃。
張君皺了皺眉,他實在是不喜歡小藍這種直愣愣的說法風格,卻又一時想不出如何反駁。
老趙聽得也有些疑惑,“你這麽做,真的不犯法?”
張 君的麵色有些潮紅。其實,他不是不心虛的,但立場還是不能丟:“一個願買,一個願賣,我這也談不上違法吧?我承認我利用了他對我的信任,可是能拿到桌麵的 事實就是朱老頭兒想賣畫,我給他介紹了個感興趣的買家,買賣雙方和我都沒有利益關係啊。而且因為當時鑒定的時間很短,我對真假的結論很有可能是錯誤的,不 是嗎?”
明明是強詞奪理,張君卻越說越激動,越說越覺得自己實在是很有道理,“老趙,記不記得我原來跟你說過,我去鄉下收貨怎麽個收法? 絕對不能讓人看出我想要哪件兒。哪怕一百件東西裏有九十九件垃圾,我為了那一件真貨也是要把這一百件都收下來的。這就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這個行業說 穿了,難道不就是你騙我來我騙你,假做真時真亦假?”
坐著不覺盡興,張君索性站起來激昂慷慨,演講一般:“再說,這幅畫放在朱老頭家,無 非是束之高閣,擺脫不了蒙塵,蟲蛀的命運。所謂明珠投暗,不過如此!要不是遇到我這伯樂,獨具慧眼,它有重見天日的可能嗎?徐渭,徐渭他如果真有在天之 靈,該對我感激不盡,引我為知己。。。”
說著說著,張君突然驚悚的閉上了嘴。徐渭!用利斧劈頭的鬼,不是徐渭那個瘋子,還能是誰?
“是他!為什麽?”張君有些不解和狂亂了,“是徐渭那個老鬼!為什麽他會在這幅畫裏?怎麽可能?怎麽可能?”
“老張你放鬆點!”老趙連忙起身扶住張君,按他坐下。
“他身上的鬼氣還沒散盡呢。”小藍淡淡的接茬。她有些不屑的看了看張君,“真是執迷不悟啊。”
“執迷不悟,方是眾生嘛。”老趙若有所思地接道。
“咦,您今天倒是很有悟性嘛。最近又看佛經啦?”小藍又恢複了什麽都無所謂的神情,望著老趙道。
“唉,老張其實是好人。我倆這麽多年的朋友。。。”老趙訕訕的笑著,拍了拍張君的肩,“唉。不說這些,藍姑娘你看,這個事情有什麽解決的辦法?”
小藍輕鬆自在的笑了起來,似乎這根本就不是什麽難事:“我要想個辦法,把‘老鬼’請出來,跟他聊聊天。”
“不妥不妥!你不能直接畫個符,念個經什麽的,直接把它——超度了——什麽的?”張君一聽就急了,他這輩子再也不想看見那團——“老鬼”,管他是徐渭還是天王老子!
“鬼有那麽可怕?”小藍笑著搖頭,“我怎麽覺得徐渭這老鬼比您這樣利欲熏心的人還可愛幾分?”
張君被小藍噎得說不出話,覺得自己和這種口無遮攔的人真是難以交流,深感代溝的強大。
“鬼生前也是人,所謂的鬼,不過是執念罷啦。和眾生的唯一區別,無非是活著的執念,和死了的執念而已。”
這話就更是繞得張君頭疼,老趙倒是跟撿了寶一樣,從口袋裏掏出個小本本,戴上老花鏡草草記著什麽。
“張 先生記得我剛才說過的話嗎?看似偶然的,也有必然的因緣在裏麵,不過人在事中迷,自己看不清楚罷了。”小藍一派恨鐵不成鋼的神情,滔滔不絕起來:“這幅畫 之所以在前任主人家的櫃子上睡了那些年都沒鬧出過什麽是非,到了你家卻頻頻作祟,一來是因為你家的古物太多,是適合它的氣場——第一晚他會在書房現身,因 為那裏是陰氣最重的地方。”
“二來是因為你的所謂知遇之情,喚醒了它殘存的自我意識——第二晚你獨飲的時候,肯定心心念念都是這幅畫,加 之酒是他最愛之物,所以偷喝了你的酒;三來,是因為你的貪念已經成了一種心魔,貪嗔癡怕是占全了吧?——第三晚你得知這幅畫能拍數千萬元,狂喜之下,心魔 必然是最強的時候。而徐渭前半生瘋瘋癲癲,後半生窮困潦倒,這貪嗔癡的磁場必是刺激了他,所以才會重複自殘的舉動。”
“張先生您懂了嗎?”
張君慌忙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他覺得自己他覺得很顛覆,很混亂。總結起來就是——聽傻了。
於是他決定開個玩笑掩飾自己:“小藍姑娘,我覺得你口才一流,不去主持我們的鑒寶節目,真是可惜了。”
這下輪到小藍氣結。
歎了口氣,小藍無力的揮手道:“驅鬼不是你想象的那麽簡單。我需要和鬼魂交流,理解它為什麽會成為執念,為什麽會流連在人世間,然後才能送它上路。你要是不想送它走,也沒有關係。不過再受什麽驚嚇得話,可不要再來麻煩我!老趙,咱們走吧。”
“別,別,都聽你的。需要我怎麽配合?”張君再次感歎代溝的力量,這樣的激將法未免也太直白了吧?
老趙在旁邊樂出了聲。張君狠狠瞪他,心裏卻突然覺得,自己其實已經很久沒有和別人這樣放鬆的交流過了。
“算了,不把它叫出來嚇你了,我自己進畫裏逛逛去。我需要這幅畫、一個房間、不受打擾,”小藍走到酒櫃邊,指著那瓶還沒有打開的古越龍山,“還有它。”
不過是一柱香的功夫,小藍眼見身邊一切家具牆壁像碎琉璃般片片剝落。她看了看腳下,枯草在秋風中晃動不止,原來自己已經置身在了畫境之中。
草中有一些蟲子在鳴叫,聲音哀戚。小藍起起伏伏的走在被長草覆蓋的小徑中,覺得一陣陣涼意襲來,滿心後悔穿少了衣服。
走了不知多久,終於看見那塊巨大的山石。徐渭仍在酣睡,小藍歎了口氣,他可知道自己這一睡,便是數百年的光陰?
輕輕走到山石旁邊坐下,小藍拾起地上酒壺,倒了酒進去,頓時酒香撲鼻。小藍正要開口,猝然回頭,卻已不見徐渭。
無邊無際的黑暗刹那降臨。耳邊一個有些蒼老的聲音響起:“如此好酒,渭已經多年沒有喝到過了!”
小藍一愣,這麽快她就已經入了許渭的夢境,更確切地說——鬼境!
不 是不緊張的。這也是小藍剛才坐在沙發上沉思良久的原因。雖然在別人麵前說起鬼怪總是雲淡風輕的鎮靜模樣,她其實很清楚這種俗稱“走陰”的術法是多麽危險。 因為鬼境是鬼的執念幻化出來的空間,通常充滿了不甘與怨氣。如果不是有強大的意誌去和鬼交流,化解它的執念,那麽進入者反而會被鬼境迷惑甚至反噬。就算勉 強脫險,陰氣也會纏繞,導致噩夢連連,終生難以擺脫。
而小藍曾經的經曆多半是枉死的冤魂,他們或者仍有牽掛,或者要還自己一個清白,一句 承諾,一點關懷就會令執念化解。如徐渭這樣壽終之人,執念究竟從何而來?是對坎坷的一生心有不甘?還是仍有沒化解的心事?小藍很怕自己反被徐渭的執念迷 惑,不再想回到現實的三維世界,那樣的話,她自己就會被這鬼境吞沒!
思忖著,小藍小心翼翼的開口:“先生好酒興!秋風肅殺,為何醉臥石上?”
“嗬,渭不才,貧病交加。正忍饑月下獨徘徊,遇友人某持酒菜求畫。渭大喜,飲盡壺中濁酒,伏於石上奮筆如風,之後便酣然睡去。”
“那畫上可是寫著猖狂能使阮籍驚,飲興豈肯落劉伶。。。”小藍試探著讀出畫上的題詩,讀到一半,徐渭的聲音便接了下去:“月光浸斷黃粱夢,天亦為之醉不醒。嗬嗬,你是如何得知?”
小藍恍然,原來這便是徐渭的絕筆了,卻隻是為了一壺濁酒!心中湧起悲愴,不知如何回答。沉默了片刻,才開口道:“先生這一場大夢,可見著什麽有趣的景,有趣的人?”
“不 過黃粱夢一場,趣從何來?夢中所見,都是渭一生經曆, 都是平日裏不敢細想的,有萬般的苦痛。壇 倒也奇了,一遍一遍,周而複始。渭以為早已記不得,卻原來是忘不得。。。你且看,”徐渭話音未落,小藍眼前突然現出白牆灰瓦的一處宅院,院中一小童獨坐葡 萄架下,舉著本厚厚的古書。“渭六歲受《大學》,日誦千餘言,及十歲,指掌之間,萬言可就。”
小藍站在宅院間,雖然明知是幻境,仍忍不住 想用手指去碰觸那可愛的童子。手指穿透了童子,隻是一團虛無而已。卻見童子忽而成白衫少年,披麻戴孝,撫棺慟哭。“十四歲,渭嫡母卒。從此世間再無一人憐 愛。”徐渭的聲音有些悲哀。宅院散去。一單薄青年正低頭聽一滿麵怒氣的老頭說著什麽。“八次應試不中,人且爭笑之。入贅潘家,婦翁薄。”小藍歎氣。天才往 往不合時宜,於是被勢利的社會拋棄,千百年來,可有絲毫改變?
“渭也曾洋洋居窮巷,也曾食魚而居廬。”徐渭有些自嘲的笑了起來,笑聲中,小藍見兩人正在月下對酌,談笑風生。白衣黑巾者自然是徐渭,另一個穿官服的,想 必就是胡宗憲了。——這段曆史,小藍是清楚的。徐渭一生中最為殘酷的轉折,都是因為與胡宗憲的這段吧。文人墨客為了功名二字,偏偏卷入肮髒的政治,到底幸 也不幸?
想來這短暫的幾年是徐渭一生中唯一春風得意馬蹄疾的年華,這段記憶的幻影不斷變換。小藍有些無奈的看著,心裏模模糊糊有些感覺到 徐渭的執念正是他對於一生的記憶。可是如何才能讓徐渭明白並且接受已死這件事情?小藍還沒有主意。她知道,時候不能拖得太久,否則自己怕是不能全身而退。
忽然間煙霧彌漫,鬼影憧憧。天地間充滿痛苦的哀號,仿佛來自地獄的火光。小藍覺得自己將要崩潰,痛苦的捂住了耳朵,蹲下身去。卻見地上一灘血跡,帶著濃重的鐵鏽樣的腥氣,咕嘟咕嘟冒著泡子,越來越多,越來越多,幾乎要將自己湮沒。
小藍驚恐的向後躲去,淚水不受控製的奪眶而出。她知道這是徐渭最為恐怖的一段記憶,此刻她被迫感受著徐渭所有的恐懼和痛苦,心中像有無數個傷口被扯開,每一個傷口都疼得她死去活來。
不行,再這樣下去,我要死在這裏了!小藍顫抖著告訴自己,拚命的集中著即將渙散的意識,大吼起來:“徐渭,醒來!徐渭,醒來!”
徐渭沒有回答。但是煉獄般的恐怖情景瞬間不見,小藍重新被黑暗籠罩。
小藍稍稍鬆了口氣,定了定心神。
“先生,我知道那是什麽。那是您一生中犯下的所有殺孽。”小藍用盡量平靜的聲音說道,“先生您曾用利斧擊頭,血流被麵,頭骨皆折;您曾以利錐錐入兩耳,深入寸許,竟不得死;之後您殺死繼妻,有七年牢獄之災。先生請問,我是如何得知這些的?”
徐渭仍然沒有回答。
“先生,您什麽都記得。母親離世的狂悲,寄人籬下的羞辱,癲狂的殺戮,貧窮和饑餓。。。一切的一切。所有的苦難和恐怖。先生,這些記憶最終結成怖境,將您困住。所以您一夢再夢,周而複始,永無解脫。先生,是不是這樣?”
徐渭的聲音終於響起,充滿不解和困惑:“渭蒙昧,你如何知道這許多?”
“先生,您這一夢,已經做了五百年了。別說是您,就是萬曆皇帝,大明朝,也早都在這世界上煙消雲散了。”小藍咬了咬牙,終於含淚說出這最殘忍的一句話。
有 很多鬼魂,根本不知自己已經不在人世,隻是生前的最後一抹殘念支撐,重複的做著殘念中的重複的事情。比如墜樓而亡的鬼魂,會一次又一次的從樓上跳下去,沒 有來得及趕回家的鬼魂,會永遠走在回家的路上。而徐渭,就是在這最後一次醉酒的夢中將他慘烈的一生從頭記起,於是這周而複始的夢就成了他的執念,附著在畫 中。
想來那姓朱的老頭祖上便是從那拎了酒菜去討畫的友人處得了這畫,卻並未當一回事情,恐怕都沒有想到過是徐渭的真跡,隻是丟在某處蒙 塵。於是幾百年間徐渭安靜的困在自己的執念中,與人世並沒有任何交流。直到機緣巧合,張君拿到這幅畫後,潛意識裏不知默默念叨了多少回徐渭的名字,徐渭又 不知自己已死,直把人間當鬼境,鬼境又作人間,將張君嚇得半死。
小藍算是將這件事的來龍去脈搞了個清楚,可心裏全無放鬆的感覺,隻有越來越濃厚的悲哀。這孤獨的天才,這可憐的老鬼啊,我怎麽才能讓你的魂擺脫這痛苦不堪的世界?
“先生?”小藍試探的叫了一聲。
“如此說來,我已死?”徐渭的聲音似乎並不以為然。
“正是。”
“嗬嗬。哈哈。嗬嗬哈哈。。。”徐渭突然狂笑了起來,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渭一生自覓死數次,待真死之時,竟不自知。這,這正可謂‘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啊,哈哈,嗬嗬哈哈。。。 ”這笑聲一掃先前暴戾與抑鬱之氣,大有如釋重負之意。
小 藍靜靜的等著,等他終於笑完,才靜靜的開口道:“先生可算是數百年間最不可思議之人。天生不羈,畫中沒有半絲世俗煙火氣,先生自己也曾說自己放浪曲蘖,恣 情山水。可偏又放不下,忘不掉,把自己一生落魄的苦放在心底,直到死都不能解脫。 先生您說,為什麽如此矛盾呢?哪一個,才是真的您呢?”
徐渭沉默著,良久之後,長歎一聲,道:“渭一生疏縱不為儒縛,隻重道義。無奈時運不濟,終至窮困潦倒,以畫換酒。瘋癲是真,困蹇亦是真。”
“不如忘記。”小藍一字一頓的道。“先生,人之一生,不過幾十年,轉瞬而已。正如蜉蝣天地,滄海一粟。風光也好,落魄也罷,又何必執著?更何況,先生雖然在世時名利皆空,受盡冷遇,可五百年後您的隻紙片字卻被人間追捧,洛陽紙貴。這是何等荒謬的榮耀?先生,不如忘記。”
“不如忘記。不如忘記。”徐渭喃喃自語著。小藍眼前突然現出一絲亮光,環視四周,發現竟已回到巨石邊。小藍大喜,卻又大悲。她轉身,看到徐渭仍頭枕枯草而臥,輕聲地喚道:“先生?”
月光遁入雲後,風從林間吹過。
“方才你說,渭之畫作今日在世間洛陽紙貴?”徐渭的聲音在漸滅的天光中響起,帶著如夢初醒的那種倦意。
“是。” 小藍微笑起來,“每一張有先生書畫真跡的紙片都可售出天價,夠先生您一輩子食魚而居廬。”也不管徐渭能否聽懂,小藍一股腦的說下去:“書法家們公認明之草 書,以天池生為始;畫家們則說徐渭乃是畫中聖。曾經有位極有趣的畫家,自稱他是“青藤門下一走狗”,另一位,則恨不能早生三百年,為您磨墨理紙。諸如此類 讚美之詞,幾百年間從未止息。哦,對了,如今世間,新添了個絕妙的去處,叫做博物館。那些博物館裏,也都有收藏您的墨跡。”小藍說著說著,又有些傷感,放 低了聲音道:“先生若是還在世,觀此勝景,也不知要狂笑,還是慟哭?”
“渭在世時,也曾有高官富商附庸風雅,重金求畫,卻常遭渭拒。後來 饑病交加,無以果腹,一些充饑之食,也可換了一幅畫走。常覺‘知音’二字,實是笑談,便隻是任性而發,以平磊塊。所以曾有筆底明珠無處賣,閑拋閑擲野藤的 感慨。不想鬥轉星移,世間竟有知我者了?”徐渭自嘲的笑了笑,有些蕭瑟無奈的歎了口氣。“倘若渭仍在世間,得遇知己,把酒一敘,豈不快哉?”
“把 酒一敘怕是不能,很多激賞先生才華的同道也早已作古。不過。。。”小藍心知徐渭大半執念已經化解,從人世間消散是用不了多久的事情,心裏輕鬆無比。按照規 矩,本該就此送走鬼魂,可小藍突然靈機一動,想到了個了卻徐渭生前心願的妙法,便笑著道:先生不知,您此刻所在,正是一幅畫中。這畫幾日後便要拍賣--呃 --就是誰出得銀子最多,誰得。也是文化界的一大盛事,先生盡可作壁上觀,或許得會知己也不一定。”
徐渭沒有出聲。像是思考,又像是默許。
小藍對著巨石深深一揖,道:“先生。陰陽有別,我不能久留了。受人之托,本該此時送先生魂去,但我敬愛先生,隻等您了盡心願,再走不晚。拍賣會結束後,我會燃香頌咒,為先生送行。”
說罷,小藍轉身一躍,便回到了椅子上坐著的自己身體裏。
睜開眼睛,小藍有些虛弱的起身,推開房門,走了出去。張君和老趙正在客廳有一搭無一搭的聊著閑話,焦急的等待著小藍,一看見她,立刻起身,迎了上去。小藍也沒力氣搭理,擺了擺手,徑自坐到沙發上,將茶幾上顯然為她衝泡的一杯茶一飲而盡。
清香順著喉嚨直達心田,又閉上眼睛深呼吸了幾分鍾,小藍才覺得緩過點勁兒來,睜眼一看,隻有老趙坐在身邊,有點詫異的問:“張先生呢?”
“收畫去了。他怕你不小心。。。”老趙有些訕訕的笑著,幫小藍添滿了茶。
“可以理解。”小藍隻是疲憊的笑了笑,倒是不以為忤。
“藍姑娘這趟逛得如何?足有兩個鍾頭了,你臉色不太好啊。”老趙關切地打探起來,“我和老張不放心,還悄悄推門看了看,見你坐在哪沒動靜,也沒敢打擾。”
“還好吧。”小藍揉了揉額頭,“該辦的事情已經辦好,不會再有鬼怪打擾張先生了。”
老 趙興高采烈,正要細細打聽小藍畫中所見所聞,張君已經驗畫收畫完畢,放心地走了過來,聽見此話,暗自長舒了一口氣。雖然他對小藍並沒太多好感,但不知怎 麽,又覺得她比自己平日裏接觸的古玩圈子裏人還更值得信任。於是趕緊撫了撫衣袖,誇張地抱拳做了個揖,道:“張君謝謝小藍姑娘了!”
“小藍姑娘幫了你這麽大忙,一個謝字怎麽夠!”老趙樂嗬嗬的看著小藍接道:“小藍,去他那保險箱裏,挑可心的小玩意,隨便拿!”
老張一聽這話,當然知道老趙的意思,趕緊點頭,“對對對,我這兒沒什麽好東西,藍姑娘挑樣喜歡的,也讓我略表心意。”
小藍一口氣將杯中的茶喝掉,起身笑道:“別,小藍從不奪人所愛。張先生您好好收著罷!我累了,先走一步。”
老趙一看,連忙起身挽留,“那怎麽行!我看也到飯點兒了,不如咱們三個找個雅致的小間隨便吃點,你也給徒弟我好好講講方才在畫中的經曆,不然我這心裏總是惦記著。。。”
“來日方長。”小藍不以為然地擺了擺手,又笑,“也該謝張先生和您,讓我見識了一個舉世無雙的鬼魂。”說罷,背起挎包,溜溜達達地走到門口,開門走了出去,留下老劉和張君愣在原地。
“她真的能進。。。畫裏?”張君終於忍不住問老趙。
“那是當然。虧你還見多識廣呢!蒲鬆齡的《畫壁》說的不就是這件事情?”老趙似懂非懂的地答道。
張君將信將疑,隻覺得這幾天發生的事情一件比一件顛倒,照這麽推論下去,太陽從西邊出來也完全可能的。越想,越是哭笑不得。
真也好假也罷,當晚,張君果然沒有再遇到什麽蹊蹺事,睡了個平安覺。但他仍是心有餘悸,第二天一早,便聯係了拍賣行,簽了委托合同,把畫送到拍賣行代為保管去了。
經 過這幾天的折騰,張君心裏其實有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變化。一來是小藍說的那句“凡事都有因果。看似偶然的,也有必然的因緣在裏麵,不過人在事中迷,自己看 不清楚罷了”一遍遍的在他腦海裏回響。晚上躺在床上,他翻來覆去睡不著覺,總是忍不住審視自己這些年做過的不那麽地道的事情,雖然談不上傷天害理,可多少 不那麽踏實。他開始琢磨著這次拍賣會後拿出點錢來去廟裏捐點兒,求個踏實。最好再請個開光的辟邪物,時時戴在身上。
二來是這畫裏的老鬼用 利斧劈頭的那一幕,總是盤旋在張君的腦海裏不去。那一夜他險些被嚇得魂飛魄散,未及細想。第二天聽小藍那話裏話外的的意思,老鬼竟像是徐渭本人,這才有點 恍然。想起前些天鑒定徐渭的畫時,拍賣行的那位副總還感慨萬千的說,徐渭的痛苦激發出了他最深沉的本性,所以才能創造出這樣偉大的作品。
“可惜我不夠富有,不能將它據為己有。張老弟,你真的舍得把他賣掉麽?”張君記得副總頗有深意的說:“你可知道,經過一段時間,我們的錢都會變成垃圾,隻有這樣的作品,仍然是件寶啊。”
張君記得自己當時回絕說,自己孤家寡人一個,一幅畫留在手裏有什麽用?不如把畫留給那識貨的,自己換些阿堵物,混個瀟灑。可這幾天著意看了看徐渭的生平和他的一些理論,張君倒真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個錯誤的決定?
就這麽思前想後的,拍賣會如期而至。
張君前晚應酬太多,起來得有些晚了,匆匆忙忙趕到了拍賣場。此時拍賣已經開始,場中已經是座無虛席,所有的座位都已被悉數占滿,更有許多人甚至站在了拍賣會場的後方。意外的是,老趙和小藍也在後方站著,手裏拿著拍品畫冊,正交頭接耳得起勁!
正在前麵忙活的古書畫部的經理見到張君,悄悄作了個一切OK的手勢。張君微笑著揮手致意。前兩天電話裏已經溝通過,預展情況非常好,據說被到展的眾來賓擠得現場水泄不通,很多的藏家都認為這幅老人醉臥巨石圖是博物館級別的精品,今天無疑將是拍賣會的重頭戲。
張君和幾個熟人寒暄了幾句,便悄悄地走到會場後麵老趙身邊,輕聲問道:“你們也來看熱鬧?很快了。”
“好奇心害死貓,我想知道誰會拍得那幅畫。”小藍笑著回答,將視線投向了會場前麵。
“很多藏家自己都不現身的,這裏隻是他們的助理什麽的。他們電話出價,場子裏的人隻負責舉牌。”老趙在旁邊解釋著。
“對,有些人身份敏感,不希望引起公眾注意。很多時候東西最後被誰拍走沒有人知道。”張君點頭補充。
小藍微皺了皺眉頭。原來如此,那若是這畫被場外人拍走,徐渭豈不是也不可能知道是誰了?倒是自己半懂不懂,許諾了徐渭,希望送魂時不要因此節外生枝才好。
時間飛快的過去。很快輪到這幅老人醉臥巨石圖出場了。在拍賣行明亮又柔和的特殊燈光照耀下,徐渭的畫散發著一種奇異的光彩。光是看看,都令人有忘卻身外事,融入畫境中的感覺。就連張君此刻看來,都有些遺憾自己將和這幅珍品擦身而過。
主持人在上麵聲情並茂的介紹著徐渭和他的作品,會場上氣氛顯然與前幾件小物品拍時大不同,人頭攢動,有些人甚至站了起來。一千五百萬的起始價一報出,立刻有人爭先恐後的舉牌。不到一分鍾,就衝到了一千九百萬!
張君和小藍各有各的緊張,都屏住氣息,靜靜觀瞧。
“張君!你這個騙子!還我的畫!”正當全場激烈爭奪得不可開交時,突然一個中氣十足的男子聲音響了起來,所有的人都是一愣,不由自主地向聲音的來向望去。
隻見一個六七十歲年紀的老頭兒拄著根拐杖,旁邊還有兩個人攙著,正從展廳的側門往前台走,嘴裏不停的叫喊:“張君,你在哪兒?張君,你出來!讓大家都看看你這個欺世盜名的專家!”
小藍一聽,心裏這個樂!她想,這必然是那個被張君哄著賣了畫的朱老頭!真奇了,怎麽來得這麽是時候?轉臉一看張君,滿臉尷尬慌亂,正搶了老趙手裏的畫冊,佯裝著看畫冊,把頭深深的低了下去。
展 會的保安人員已經快步走到老頭兒跟前,禮貌但是堅持的往外勸。老頭氣哼哼的舉起拐杖,大聲地喊著:“讓我說完再走!大家聽著,張君那個欺世盜名的專家,跟 我說這幅畫是假的,讓人10萬塊錢從我手裏買走的!你們大家給評評理,這算怎麽回事?”話音一落,會場大嘩,幾乎所有的人都在交頭接耳,還有與張君打過招 呼的的人好奇的回頭,想看張君在哪兒。
張君心裏叫苦不迭,隻管用畫冊擋著臉,下定決心一聲不吭。
“你們別推我。讓我把話 說完!”那老頭嗓門抬得更高,“我家老祖宗給我托夢了,說這是他用一壺酒從徐渭那兒換回來的,從來都是我們老朱家的!這拍賣的錢,也該是我們老朱家的!” 此言一出,會場中立刻笑聲一片,本來的緊張氣氛都被衝淡了很多。別人自然當這是氣糊塗了的瘋話,小藍卻聽得有些吃驚。這朱家祖宗何許人物?竟然還能為了這 種事托夢?這對錢的執念,看來也是不易化解啊。
來不及細想,隻見那拍賣行的經理已經走上前去,勸解朱老頭一切按法律程序辦理,不要破壞拍場秩序,那老頭被保安向外趕著,嘴裏猶自喊著:“張君,你聽著,我要去法院告你。。。”聲音終於越來越遠,直至消失。
張君這才抬起頭來,臉上神色難看至極。小藍忍不住又想拿他逗趣,剛要張口,卻聽得耳邊悠悠一聲歎息。小藍心裏一緊,知道這是徐渭的聲音,忙向四處張望,怕他又混了陰陽,鬧出什麽亂子來。
“不必找了,渭在畫中。”
小藍趕忙走到離張君和老趙遠些的地方,屏心靜氣與他交流:“先生怎麽突然歎息?又如何找到我?”
“原本聽人喚渭名,數渭事,就已轉醒。忽見故人之後,卻不想是如此。”卻並沒有說怎麽能直接找到小藍的意念。小藍自然知道鬼也有鬼的手段,便不再想它,隻在心裏默問:“先生看到今日拍賣盛況,心中可覺安慰?”
那徐渭卻隻微微一歎,並不再回答。小藍等了會,便走回張君和老趙身邊,繼續觀看拍賣。
經過這一場小鬧劇,賣場內的氣氛愈加熱烈。每個舉牌人都像有誌在必得的架勢,放棄了的和看熱鬧的也都緊張的觀看著,每一次舉牌都牽動著全場的目光。
幾 輪價格刷高後,價位已高達兩千二百萬。其他人紛紛敗下陣來,隻剩三個買家仍在激烈爭奪。張君顯然對這幾個買家有些了解,如數家珍般地對小藍和老趙說:“看 見左邊那個瘦瘦的老頭兒?他是圈子裏有名的藏家。據說是文革以後買四舊物品發的家,好多幾塊錢買的扇麵兒、書畫什麽的,後來幾萬幾十萬的出手。這些年名氣 越來越大,有時經他收的東西,過幾年再轉手一拍,價格噌噌往上翻。當然了,他算圈子裏有見識的,經常捐給博物館一些好東西。” 老趙點了點頭,道“這麽大價錢拍下來的寶貝,估計是舍不得捐給博物館了。不過這畫能到他手裏,也算有個好去處。”
小藍看著另一個正在舉牌 的年輕人,有些好奇的問:“這個人這麽年輕,怎麽也這麽有財力?”張君笑了,“他這是替人舉牌。沒見手裏拿著電話?這人我還真見過幾次,據說他後麵的人是 大有來頭的官場中人,自己不好出麵。。。”小藍恍然,心想這樣的人來拍畫,想必也不過是為了官場逢迎吧,不免有些失望。
正感慨著,小藍他們前麵不遠處的一個胖胖的中年人突然舉出了兩千七百萬的高價!另兩位買家顯然有些意外,年輕人開始聽電話,老頭開始和身邊人低聲說著什麽。
張君心裏大喜,表麵還算鎮靜,對小藍道:“這個人你認得嗎?”小藍搖搖頭,老趙旁邊“哼”了一聲接茬道:“這是咱們市裏娛樂業背後的一個老大,投了不知多少家夜總會,傳媒集團什麽的,財源滾滾啊。也不知他買下這畫要幹什麽?”
“自然是製造轟動效應,顯示自己財力品味都不俗嘍。”張君倒是看的通透。
“這麽說就是個富商了?”小藍皺著眉喃喃自語,想起徐渭曾經曾說,生前有高官富商附庸風雅,重金求畫,被他拒絕,如今幾百年過去,他的畫作卻仍不能免此命運啊。
“咚——”前台一聲槌響,此畫拍賣結束,以兩千七百萬的價格落入那胖胖的中年人之手!場中立刻掌聲雷動,很多人起立鼓掌,中年人也是誌得意滿,起立致意。
小藍覺得說不出的失望和厭倦,轉身向門外走去欲找個清靜的地方透口氣,也好想想如何送走徐渭鬼魂。耳邊卻似突然刮過一陣清涼的風,徐渭的聲音又響了起來。“渭將離去,特來告辭。”
小藍一愣,心裏默默地問道:“我還未燃香頌咒,先生如何告辭?”
“渭見今日之世上,與渭時實無不同。渭徹悟名利皆空,萬般種種,皆是虛妄。既是如此,久留何意?不如忘記。”徐渭似是自嘲的笑了起來。
小藍剛要回答,卻突然聽到身後一片驚呼。連忙轉身,一看之下,目瞪口呆:隻見那老人醉臥石上的古畫,正在慢慢的化作紙灰,如枯葉蝶一般四散開來,飛舞在會場中,然後消失的無影無蹤,猶如融化進空氣中一般!
所有的人都被這不可思議的一幕驚呆了!現場亂作一團,大呼小叫的,打電話的,照像的。。。剛才還得意萬般的張君也慌了神,匆匆跑向前台。
“先生?先生?”小藍明白了徐渭究竟如何離開,卻仍徒勞的在心中默默的呼喚著。
當然沒有回應。一股強烈的失落和悲愴之情突然湧進了小藍心裏。她匆匆跑到會場的外麵,緊緊的抵在牆上,緊緊的交抱著雙臂,臉上流淌著蜿蜒洶湧的淚,卻又忍不住啜泣般的狂笑起來。
幾百年的執念散去,不再有執念。
幾百年的孤獨消逝,不再有孤獨。
一切就這樣如枯葉蝶般飛舞,然後歸於塵土,消失,直到誰也不再想起,如同從沒有發生過。
消失得如此慘烈,卻又如此圓滿。
直到奈何橋上,飲一碗孟婆湯,又將另一場顛倒人間的大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