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十多天後,被選中的華章門弟子終於帶著行李浩浩蕩蕩,在落選同門羨慕嫉妒的圍觀中開拔向天荒山出發。其實原先擬定的出發時間是五天前,但奈何這十二個女弟子一會兒這個行李還沒有收拾好,一會兒那個說肚子疼要多等兩天,然後又在位次排列,馬車安排的問題上七嘴八舌,糾纏不休,生生把原定的時間拖後了四、五天。最後掌門一看,這個樣子明年也下不了山。遂挑了幾個刺頭,雷霆手段了一下,方才在一、兩天內整頓好一切,圓滿上路了。
祝錦夜走後第二天,華昭便獨自一人,在師父期許的目光中上路出發去蜀中唐門赴會。因為門裏的駿馬都被掌門囊刮去了祈福法會充場麵,華昭隻找到一頭老驢當坐騎。撫上老驢花白斑雜的鬃毛,華昭不由觸景傷情,心生一歎:“你我都是時運不濟的人啊。” 老驢抖了抖耳朵,不服氣地從鼻孔噴了口氣。
華昭從記事起就生活在昭明山上,隻偶爾初一,十五跟著師姐們下山趕廟會,看看俗世的熱鬧。這次難得有機會下山遊曆一番,看什麽都新奇有趣,也不忙著趕路,到了好吃好玩的繁華地界,便多待幾天。一路走走玩玩的,等吃的東西越來越辣,爬的山丘越來越多,離蜀中唐門便越來越近了。
這一日華昭到了巴嶺鎮,聽鎮口歪脖樹下下棋的老頭們說再翻過一個山頭,就是唐門的地界了。她看日頭已經偏西,便決定在鎮上留宿一晚,第二天再上路。
巴嶺鎮一共百來口人,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但因為位置偏遠,平時少有外鄉人來往,所以全鎮就一家隻有兩間客房的客棧。最近客棧老板的丈母娘來走親戚,占掉了一間客房,華昭運氣很好地訂到了剩下的唯一一間房間。
客棧老板一邊吆喝自己的二小子把華昭的老驢栓在馬廄裏喂料,一邊拉家常道:“姑娘,你可別看我們這店粗陋,房間可是收拾得幹幹淨淨的,這被褥還是今早上曬過,新換上的呢。我們這裏偏僻了點,平時也少有客人來留宿,若是有什麽照顧不周的地方,姑娘還請多擔待著點。”
華昭道:“無妨,我也隻是住一個晚上,明天早上還要啟程趕路。”
“哦,現在路上都不太平。你一個姑娘家單身上路,可要多加小心,不知姑娘這是要去往何處啊?”客棧老板抱著雙手支在櫃台上,一臉八卦。
“老板,請問蜀中唐門怎麽走?”
華昭還沒來得及張口,門口出現的一人就替她把話答了。
來人一身灰色勁裝,頭上一頂大鬥笠遮去了半張臉,剩下的半張臉又妥妥貼貼地藏在一塊黑色麵紗後。陰陽不明,雌雄難辨,不過聽聲音依稀是個女的。
客棧老板直起身道:“翻過前麵那座山就到了,不過,呃,這位俠女,現在天色已晚,晚上走山路可不安全哪。”
麵紗俠女 “噗” 地一聲把身後背的大包袱扔在了地上,道:“那老板,給我一間房間。”
“真不巧啊,本店最後一間客房被這位姑娘訂了,現在已經全部客滿。”
“我出雙倍的價錢。” 麵紗俠女淡然道。
“可這不是錢的問題,我們開門做生意的怎麽可以趕客人呢。”客棧老板為難地看了一眼華昭,“要不我把我丈母娘的房間騰出來,女俠先委屈一晚?”
麵紗俠女對客棧老板的提議,不置一詞。雖然鬥笠很大看不見俠女的臉,但華昭仍感到有兩道冷冷的目光從鬥笠下射向她。
師父曾說過行走江湖,保命要訣的第一條就是在敵我實力未明時,不要隨便滋事。萬事要忍,忍不過時先看能不能打得過,如果打不過那就繼續忍。華昭被那兩道目光看得汗毛涔涔,開口道:“如果姑娘不介意,可以跟我同住一個房間。”
麵紗俠女仍沒有動。
華昭腦門隱隱有些發脹,歎口氣道:“那就把我的房間換給這位姑娘吧,我去跟老人家擠一晚。”
“那隻好先如此安排吧。請問房間怎麽走?”麵紗俠女問明白路後拎起包袱,淡然地上樓去了。
客棧老板走到華昭麵前,搓著手異常愧疚道:“這真委屈姑娘您了,您這店錢我可不能要。姑娘您有什麽其他要求,可千萬不要跟我客氣。”
“沒事,出門在外,給別人方便也就是給自己方便。” 華昭笑了笑,非常通情達理。
到了晚飯的點兒,華昭本想啃啃自己帶的幹糧,隨便糊弄過去一頓,但客棧老板一家很熱情地招呼她一起吃個便飯。鄉野小鎮雖沒有什麽精細吃食,但勝在盤大量足,再加上客棧老板一家殷勤地輪流勸食,所以到了月上三杆的時候,華昭還在鎮子裏遛彎消食。
當天晚上是個毛月亮,淒淒朦朦就好像是紗窗裏透出來的一輪燭光。小鎮浸沒在濃濃夜色中,偶爾會有一兩聲狗吠如夢囈般從鎮子的某處浮起來,讓人隻覺身處一靜謐的夢中。想到現在這個時候,錦夜或許已經在祁門宗了,華昭就覺得就算是夢,那現在這個也隻能算是個酸澀的夢。
她正對月傷懷沒頭沒腦亂想時,突然聽到一陣粗重的踩瓦片聲響,由遠及近傳來,不多會兒便到了附近的房頂上。華昭心生好奇,當下躍上附近的房頭查看。卻見晦暗不明的月光下,一人戴著熟悉的鬥笠雄赳赳站在五步開外的房頂上。
華昭抱拳行了一禮道:“女俠好興致啊,這麽晚還在房頂上賞月。”
麵紗俠女冷冷回道:“雖然出門在外有所不便,但習武之人,每日的功課不能廢。少陪了。“說完,便又哐當哐當踩著瓦片跑開了。
華昭一邊替附近的村民肉痛房頂上的那些瓦片,一邊哀歎自己還是江湖經驗少,之前才會看走了眼。
五
一大早天蒙蒙亮,唐門中負責灑掃前殿院和大門的小弟子們便開始忙活起來。幾個人合力剛打開了有三個人高的大門,就聽得一聲嘹亮的驢叫撲門而入。驚詫之下忙探頭查看,隻見一藍衣少女倚著一頭老驢站在大門外。那少女長得明眸皓齒,十分動人。尤其是一雙眼睛似有寶光流轉,盈盈欲訴。一大早就遇到這等罕事,幾個小弟子一時都懵住了,忘了如何應答。
見有人開門,藍衣少女從驢背上的包袱裏翻出一帖子,走上一步脆生生道:“請麻煩通傳一聲,華章門弟子華昭拜叩唐門曾掌門。”
立時有一個乖覺的小弟子回過神來,跑出去接過了帖子,掃了一眼,就把華昭往裏麵讓。其他幾個也紛紛動作起來,通報的通報,牽驢的牽驢,剩下三個無事的便繼續灑掃庭院。
等人走遠了,這三個小弟子又重新聚攏起來,小聲嘀咕道:“你們看到了沒有?我剛才瞄到一眼那帖子,好像又來一個比武的。”
“哎呀,這下大師兄又要頭痛了,之前來的那三個還搞不定呢,這下又多了一個。”
“瞎說,我看這個不一樣,文文靜靜的,不會生事的。”
“喲,你才見上一麵,就知道她文靜了啊。我看八成是你看上人家姑娘了吧。”
“讓你胡說!”被取笑的那個漲紅了臉,作勢要打那多嘴的。旁邊一個馬上拉住了他,卻不想反被推攘了一下,三個人遂笑罵著扭作了一團。
這邊華昭被引到了正廳奉上了茶,剛喝了兩口,就有一二十開外的青年從內堂走出來,行禮道:“失敬失敬,不知遠客駕臨。在下張知行,家師曾一山門下弟子。”
曾一山是唐門第二十三代掌門,少時便資質出眾,揚名在外,又兼為人沉穩寬厚,行事磊落,四方周全。初初二十出頭,便被上代掌門內定為繼承人。待執掌唐門之後,更是克勤克勉,將全門上下整肅一新,日漸繁盛起來。
不過曾掌門雖對人溫厚,但擇徒條件異常嚴苛,所以至今統共也就收了三個徒弟。大徒弟付歧玉出師後,從軍報效朝廷,聽說後來一直跟隨先太子蘇默征戰沙場,甚得倚重,是先太子八名親隨之一。待先太子中毒昏迷不醒後,就失去了音信。
二徒弟鄭慧珠,自小便與昆侖派的左宇漁有婚約,隻等著滿師後就嫁作人婦,從此琴瑟相合,相夫教子。不想婚期前一個月,左宇漁練功岔了氣,走火入魔,性命堪虞。昆侖派千辛萬苦找到藥王傳人戴常兒,為之診治。那藥王傳人也不是浪得虛名,隻一個月,便把吊著一口氣的左宇漁從鬼門關上給拉了回來。
但老話是怎麽說的呢,人運氣差的時候,是喝口涼水都塞牙。本來鄭姑娘都打算一輩子守活寡,以慰情郎。眼見著情郎一天天好轉,還沒來得及慶幸不用做寡婦了,誰能想到最後卻成了個棄婦。左宇漁和戴常兒,在這一個月裏朝夕相處,竟有了感情。而且這感情竟然堅不可摧到,左宇漁為了能跟戴常兒在一起,不惜被逐出師門,叛出家庭,受盡世間人的辱罵。兩人最後隱居在太行山間,再不過問世事。鄭慧珠呢,經此巨變,似也看破紅塵,揮劍斷發,從此青燈古佛,伴此餘生。
這個張知行便是曾掌門第三位也是最小的徒弟。鑒於他的師兄和師姐一個仕途失意,一個情場失意,武林中就有些閑言閑語說曾一山命硬克徒。很多人提到這個小徒弟的時候,誇讚之餘,末了都會很惋惜地唉上一聲,言下之意是未來堪憂。
華昭趕緊起身回禮道:“華章門弟子華昭見過張師兄。”
“快請坐,“ 張知行給華昭讓了坐,自己揀了左首第二個座位坐下,“家師現下正在閉關修煉,不便見客,隻好由我代為接待。從昭明山到敝地蜀中,路途遙遠,想必華師妹一定旅途困乏。等下就會有弟子帶華師妹去客房安頓下,這幾天就先在敝派休息下,散散心。蜀地的景色雖比不上昭明山壯闊,雄美,但也別有風味。”
“讓張師兄見笑了,這次是我第一次出遠門,路上頗花費了一些時間。緊趕慢趕,就怕誤了比試的時間,令師門蒙羞。不知是何日比試?也好讓弟子我先行準備準備。” 華昭望著張知行道。
“嗬嗬嗬,比試一事不用著急,” 張知行笑道,“除去你,現在還有一名應試者未到,此其一。況且家師正在閉關修煉,等家師出關後,會親自主持聚閑雅集的比試,到時候會告知各應試者具體日期。在此期間,就讓敝派了盡地主之誼,好好款待一下各派應試弟子。”
華昭諾,諾地應承著,心裏卻不由疑竇叢生。按理這比試日期是師父和其他門派長輩早就定下來的,無故不會變更,怎麽聽張師兄的意思,卻好像拖得越久越好?而且曾掌門早就知曉比試日期,為何偏偏要選在這幾日閉關謝客呢?越想就越覺得張師兄方才那段在情在理的話,字字有疑點,句句有破綻,古怪得緊呢。
華昭到底少年心性,心裏如此想,眼風便毫不掩飾地頻頻掃向對麵的張知行,似要在他的臉上看出個蛛絲馬跡來。張知行本來就心虛,架不住華昭大喇喇的瞪著,顧左右而言它地說最近天氣不錯,正適合出去郊遊。唐門附近就有個蕪煙潭,料想現時一定繁花插遍,綠柳如蔭。
就在張知行覺得快被華昭的目光剮得千瘡百孔時,隻聽一弟子在房外喊道:“姑娘,姑娘,請留步。大師兄現正見客,容我先進去稟報。”
這弟子的話還沒有說完,一戴著鬥笠的熟悉身影就昂然跨步走進了正廳。張知行忙起身道:“不知這位是?”
麵紗俠女從袖管裏抽出一皺皺巴巴的帖子,揚了揚,冷冷道:“昆侖派慕青晏特來應會。”
這段日子以來,張知行從來沒有這麽真心誠意,滿心歡喜地招待過一個應試者。他似看到了救星般,長出一口氣,忙不迭地讓座,吩咐派中弟子上茶。然後借口還有事務未了,派了兩個小弟子帶華昭和慕青晏去客房,就施施然遁走了。
華昭衝麵紗俠女揮了揮手道:“晏女俠,這可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阿。”
麵紗俠女嗤了一聲道:“不要以為跟我有一麵之緣,比試時我就會手下留情。” 話說完就跟著帶路的小弟子走入了內堂。
華昭嘿嘿一笑,心想這比試十之有八九出差子了。
該!壞我好事,比不成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