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越來越幽冥﹐觀音山上山風乍起﹐吹得墓碑前的一排排小樹在在風中亂搖。我回頭一看﹐隻見遠處的滇池籠罩在一片白茫茫的霧氣中﹐暴雨快來了﹐周圍上墳的人開始收拾東西往山下跑。
我氣喘籲籲地跟在幾個小青年後麵跑﹐強勁的山風吹得人跌跌撞撞﹐我漸漸落在了後頭。剛轉過山道﹐黃豆大的雨點就打到了腦門上﹐那些精力旺盛的小青年早已跑得不見蹤影了。
我看見路邊的山腰上有棟搖搖慾墜的清代兩層木樓﹐就慌不擇路地爬上去。急雨隨即趕到﹐劈劈拍拍地敲打著木樓前的芭蕉葉。木樓下的欄杆早已散落不見了﹐小走廊改成了個小廚房﹐有個土灶﹐灶上有口煮飯鍋。灶邊堆著些枯樹枝﹐還有個古老的大水缸及幾張小木凳子。曾經縷花的木門木窗色彩早已黯淡﹐門上掛著把大鎖。
我暗暗驚嘆﹕“想不到這近三百年的木樓裡還住著人家。”
屋簷水像水簾子似的垂掛下來﹐四圍隻聽見一片雨打樹葉聲和附近小溪漲潮的潺潺流水聲。隔著雨簾子看山下的滇池﹐隻見海水浮空﹐那些環繞著滇池奇醜無比的水泥森林都不見了﹐風雨中這棟清代木樓仿彿成了空中樓閣。
“這棟木樓的主人是誰﹖------ 一個人孤寂地守護著這座大山﹐有時他就是一座大山。 一個人執拗地守著一片湖﹐他就是一片湖------。”
這段文字﹐是從那裡看到的﹖它和這棟木樓的主人又有什麼關係呢﹖我正苦苦思索﹐突然看見滇池上飄來兩股細長的龍卷風一黑一白﹐頂天立地﹐迅速向西山移來﹐雨更大風更急了﹐下麵半山上的林子粗壯的樹枝樹葉都搖蕩起來﹐如同一片綠色的波浪無比壯觀。隻有木樓屹立不動﹐像座千年的古城堡﹐。
我目不轉睛地看著遠處的龍卷風﹐心裡忐忑不安。龍卷風在滇池邊登陸後停頓了片刻﹐黑色的龍卷風朝海口方向移去﹐白色的龍卷風移到半山上的林子裡盡神奇地消逝了。
我正懷疑自己是不是眼花或是雨中看景產生了幻覺﹐隻見山路上走來一個女子﹐差點將我雷死。這位身材修長﹐明眸牙齒的美女竟穿著一襲華麗的拖地白色長裙來爬山﹐她的裙邊上有淡藍色的波浪花紋﹐長髮披肩﹐打著把蘑菇雲似的大傘﹐她登上通往木樓的石階﹐可能要來避雨。
走到木樓前她收了傘笑著對我說﹕“小玉﹐想不到我們又見麵了。”
“小玉﹗”現在的小青年也太西化了﹐一個年齡比我女兒還小的美女﹐竟然直呼我的小名。
“小玉﹐你還記得嗎﹖我們曾在滇池邊見過麵。”
“滇池邊﹖”我仔細地想﹐從前每年夏天我都要到滇池邊玩﹐現在隻要回昆明﹐我也一定要來滇池邊看看﹐在滇池邊確實遇到過些俊男美女過﹐可能她就是其中的一個吧。
這個有幾分麵熟的美女﹐從鑲滿珠寶的手袋裡拿出一把鑰匙去開門上的鎖說﹕“小玉﹐你等著。我先進去換了衣服﹐再出來和你說話。”
“什麼﹖你家住這兒。”簡直令人不敢相信﹐一個手拿價值連城手袋的美女怎麼會住在這搖搖慾墜的清代木樓裡。
她搖搖頭說﹕“這裡不是我家﹐是我丈夫的老爸住在這裡。我和丈夫早就離開昆明了﹐今天偶爾路過來看看他老人家。”
我是一個思想守舊的人﹐自然看不慣這類小青年的德行﹐自己穿金戴銀﹐卻讓老爸住在這山中危屋裡。
一會兒﹐那女子就開門出來了﹐她已換上了牛仔褲T恤襯﹐頭髮用一根橡皮筋束在腦後﹐清麗得就像西子湖邊的採茶女。她手腳利索地抬出大盆大桶來接屋簷水﹐又將老人的衣服床單全浸泡到水裡。
然後﹐拿出些幾個還裹著翠綠皮的新鮮包穀放到鍋裡﹐點燃灶火說﹕“小玉﹐我爸這裡除了玉米棒子沒什麼招待你的。”
我冷冷地說﹕“謝謝了﹐你留著招待你自己吧。”我心裡想﹕“你脖子上那水泡大的珍珠項鏈﹐摘一顆下來買了﹐也夠幫你公公在昆明城裏買套二手房了。”
她立即讀懂了我的心意﹐嘆了口氣說﹕“其實﹐我們早就想將老爺子接走了﹐可我們來了幾次都被他打了出來。他說﹔你們死心吧﹐我永遠也不會離開滇池的。西山是我媽﹐滇池是我爹。我就是死了﹐我的身驅也要變成森林﹐照樣守衛著滇池西山。我的靈要變成滇池上空翱翔的鷹﹐鷹看得遠飛得高﹐對天敵毫不留情------”
我突然對這棟木樓的主人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就不停地問這問那的。
那女子點燃了灶火﹐開始洗衣服。
她一邊在搓衣板上搓衣服一邊說﹕“小玉﹐我知道你是專門寫昆明靈異故事的。可惜我爸現在隻是一個普通的老農民﹐每天環湖行走﹐阻止那些企圖挖山採礦﹐破壞滇池水源的人﹐並沒有什麼傳奇故事。”
她停下來﹐想了一會說﹕“對了﹐我講幾個發生在滇池邊的故事給你聽﹐是我丈夫講給我聽的。”
“太好了。”我忙將小凳子移到灶邊﹐湊火煮玉米。
“上古時候﹐人類往東遷移時﹐來到示拿平原﹐就在那裡住下來。他們要在那裡建造一座通天塔﹐慾與天公試比高。塔建到幾十米高時﹐上帝派使者下凡擾亂了他們的口音﹐用雷擊毀了通天塔﹐通天塔成了個無底深淵。因為人們言語彼此不通﹐就分散到全地去了。
誰也沒有注意到﹐在他們將要離去的前夜﹐從無底深淵裡冒出了一團團的黑霧。其實那不是黑霧﹐那是無數的蒼蠅﹐蚊子﹐臭蟲﹐蜈蚣﹐蠍子﹐毒蛇-----等可憎之物。它們有的沾附在人們的衣帽上﹐有的躲藏在人們的行李中﹐有些能力超強的﹐直接化成人形混雜在人群中﹐這些可憎之物就隨人類分散到世界各地去了。
現在﹐我們把目光轉向中國。幾年後﹐南海邊上出現了第一個小漁村。人們住在簡陋的木板小屋裡﹐打撈海浬的魚蝦在火上烤吃。
一天﹐蔚藍色的海麵上駛來了一葉掛著白帆的小船﹐船上站著三個穿白色細麻衣﹐提刀佩劍的人﹐那是一對年輕夫婦帶著個十二三歲的男孩。
他們上岸後就向村民打聽﹐是否見到一個高大黑胖﹐長著絡腮鬍子的男人。他們告訴村民﹐那男子將是破壞水源的禍害之一﹐必須滅絕。
村民們才想起來﹐他們已經幾天沒有看見那個神出鬼沒﹐行蹤隱密的男人了。
“他會不會在那座山上﹖我們常看見他躲在山上的草叢裡和山洞裡不知幹嘛﹖”
那一家三口﹐謝過村民上山去了。幾天後山上雲層密佈﹐雷聲轟鳴﹐狂風呼叫﹐白雲黑霧在絞成團﹐暴雨如注﹐村民們躲在木屋裡觀看。
突然﹐黑雲裡放出了千萬道刺眼的黃光﹐兩團白雲漸漸墜落到地上化成了現在的由山和梅山。天上出現了奇觀﹐村民們看見那高大黑胖的男子緊緊地追趕著那個白衣男孩﹐人們愛莫能助都男孩捏了一把汗﹐想男孩肯定完了。
天上忽然出現一個白衣仙女﹐牽著男孩向西而去。黑胖男子緊緊追在後麵﹐抬起手來兩肋下放出森森黃光﹐仙女轉身扔過一麵小銅鏡﹐銅鏡放出萬道金光﹐黑胖男子從天上滾落下來。
仙女將男孩一直領到了波光浩渺的滇池邊﹐對他說﹕“以後你就在這裡定居吧﹐做滇池衛士﹐保護這片湖泊。”
昆明那時還是蠻荒之地﹐沒有人煙﹐自然沒有人知道這個故事。但男孩一家的故事﹐卻一直在南海一帶流傳。
百代光陰如過客﹐幾千年後到了唐代﹐那時南海一帶 已經出現了大大小小的城鎮村落了。荔枝花開的時候﹐一輛金馬車拉著一家三口﹐來到從化溫泉小鎮上的旅店裡。這是一對年青夫婦﹐男的穿白色獵裝﹐女的穿青色獵裝﹐提刀佩劍。他們的兒子﹐一個穿青色小襖的小童子手提一隻雞籠﹐雞籠子裡裝著一隻羽毛碧綠的山雞。他們向小鎮上的人打聽一個高大黑胖﹐滿臉鬍鬚的男子﹐告訴他們此人是破壞水源的禍害之一﹐必須滅絕。
人們立即想到﹐郊外溪雲潭旁邊的荔枝林裡﹐有個小道觀﹐道關裡那個道士就是個黑胖子。他霸佔了附近所有的水源﹐附近村子和小鎮上的人每年都得給他花紅表禮﹐才能用水﹐否則用了水就會中毒死亡。
第二天﹐這遠道而來的一家三口還有那隻碧綠的山雞和那黑胖道士在荔枝林裡大戰。那一戰太慘烈了﹐男孩失去了母親﹐他母親化成了溪雲潭邊的荔枝山。
那黑胖道士也被打出了原形﹐那是一條兩米多長的黑蜈蚣﹐它被開腸破肚﹐肚子裡滾出許多白色的珠子來﹐碧雞忙著啄吃那些珠子。吃完珠子後﹐白衣男子帶著小童和碧雞乘著金馬車回雲南去了。
他們誰也沒有想到﹐他們在荔枝林裡激戰時﹐恰好有一隻黑底紅花身帶飄帶的大木蝴蝶飛來荔枝林裡採蜜。她躲在荔枝樹上﹐目睹了一切。當黑蜈蚣肚子裡的丹珠滾落一地的時候﹐她打落樹上的荔枝葉﹐將一粒白珠子掩蓋起來﹐當白衣男子帶著小童和碧雞悲傷地離去後﹐大木蝴蝶飛下荔枝樹﹐抱著那粒白珠子飛走了。
因為此事發生在南海邊﹐所以昆明人哪裡會知道千裏之外發生的事情。幾百年又過去了﹐到了光緒年間﹐昆明附近的山上出現了一條有兩米長會飛的黑蜈蚣。
這條蜈蚣行蹤詭秘﹐有人說﹔它藏在蓮花池邊的一口枯井裡﹐又有人看見它在金殿山後的水潭裡吐出一顆白色的大珠子來玩。所以從那時起﹐昆明就有了一句老少皆知的名言﹕“打死蜈蚣有飯吃。”
清末 民國初的一個晚上﹐西山後麵豹子磬村的一群村童在打穀場上玩捉迷藏。一個躲藏在穀堆後的女孩﹐看見遠處的一棵老鬆樹下發出亮光﹐就跑過去想看個究竟﹐發現鬆樹樹幹上不但有門﹐還有幾麵大玻璃窗子。
女孩看見一個窗子裡﹐有個穿紅衣綠襖﹐插著一頭花﹐隻有兩寸高的小美人正在一間潔淨的廚房裡﹐哼著小曲煮東西。
裡麵又人叫﹕“小菊﹐小菊﹐夫人的腦花湯煲好了嗎﹖”
“好了﹐好了馬上就來了。”
女孩孩驚異地轉到另外一個窗口﹐看見裡麵有沙發﹐茶幾﹐水晶吊燈。沙發上坐著一隻黑底紅花身帶飄帶的大木蝴蝶﹐正在抽一隻粗大的煙卷。
“蝴蝶也會抽煙﹖”女孩驚得目瞪口呆
刷﹐刷﹐刷的響聲﹐從一道門裡爬出一條大蜈蚣來。它的上身直立﹐用許多腳抱著一個水煙筒。
蝴蝶吐出一串漂亮的煙圈說﹕“土老帽﹐你要到什麼時候才能學會抽雪茄煙。”
蜈蚣興奮地舞著許多腳說﹕“快了﹐快了。老婆告訴你個好消息﹐咱們巴比塔裡飛出來的大軍都紛紛到人間去了﹐後時代就是老子們的天下﹐咱們要到人間鬧個天翻地覆﹐毀了這地球。”
蝴蝶用翅膀揮去蜈蚣嘴裡噴出來的煙霧說﹕“要去你自己去﹐我可不願意做人﹐我做蝴蝶逍遙自在﹐要大可大﹐要小可小。是人是蝶由我變幻。最重要的是到了人間﹐我到哪裡去找我的美食-----小兒腦吃哩。”
女孩又驚駭又激動大叫著往回跑﹕“大家快來看呀﹐這裡住著會說話的蝴蝶和蜈蚣。”
全村的人都跑去看究竟﹐但那鬆樹上沒有門也沒有窗子﹐更別說什麼插花帶朵的小人和會抽煙的蝴蝶蜈蚣了。
人們都說女孩做夢﹐可女孩模仿蜈蚣和蝴蝶的對話﹐模仿得唯妙唯肖﹐那對話可不是一個八歲女童想象得出來的。還有什麼巴比塔裡飛出來的大軍﹐就是當時昆明城裏最有名的教書先生也不知道巴比塔在什麼地方。”
我聽得津津有味﹐鍋裡的包穀熟了﹐我叫她來一起吃。
她繼續洗衣服說﹕“我不餓﹐你自己吃吧。我再講一件我公公小時候遇到的奇事給你聽。”
“我家老爺子﹐連父母是誰都不知道﹐他仿彿是從滇池裡冒出來的﹐是滇池裡打魚的漁翁在蘆葦叢中撿到的。從小就喝滇池水﹐吃百家飯﹐有時要不到飯就摘山上的野果或撈滇池裡的魚蝦吃。 為了躲避野獸﹐他用木板﹐樹枝﹐樹葉在大樹上搭了間小屋住在裡麵。
一天﹐也是個暴雨滂沱﹐雷聲轟轟﹐閃電灼灼的日子﹐他坐在樹上的小屋裡躲雨。看見雷霆帶著火球﹐在山腰上的小破廟頂上環繞﹐我家老爺子覺得奇怪就冒雨跑去看熱鬧。
到了那裡才發現﹐原來廟前的一棵大樹冠上﹐蹲著個穿黑底紅花裙子的女子﹐臉色灰白﹐兩眼如紅燈。手裡拿著兩幅長長的飄帶﹐雷擊下來時﹐她就用飄帶拂開。
我家老爺子看得兩眼冒火﹐心想這是什麼妖怪﹐竟敢與雷為敵。他拉開彈弓﹐射了顆卵石打在那女子的心口上﹐那女子一驚從樹冠上翻落下來﹐緊接著一道電光像利劍刺下來﹐一聲炸雷將我家老爺子震得昏死過去。
等他醒來後﹐那女子不見了﹐地上也無血跡﹐隻有一對大木蝴蝶的翅膀-----。”
聽完故事後﹐已經雲收雨散了。雨後新晴﹐秋空如洗﹐山色如黛。那女子已經將衣服床單等洗好了﹐要抬到屋後去晾。
我告別了她﹐順著泥滑路爛的山路下來﹐一直走到滇池邊。看著麵積越來越小﹐被高樓環繞﹐飄滿綠萍的滇池﹐我難過得想放聲痛哭。
突然我想起﹐幾十年前﹐那個圍海造田的夜晚﹐我蹲在滇池邊痛哭流涕的情景。還想起十四歲時﹐我跟家人曾經到過一個神秘的小漁村﹐在那裡一個陌生的男青年和他的妻子曾招待過我們﹐他妻子和剛纔在小木樓裡遇到的女子非常相像﹐在那裡我們還看了一齣戲叫<滇池晚歌>﹐莫非-----莫非-----莫非戲中那條與蜈蚣打鬥的白龍就是滇池衛士。
注﹕ (1) 金馬﹐碧雞﹐長蟲﹐白鶴是環繞昆明的四座大山。
(2)<滇池晚歌> <青龍穀> <滇池衛士>是三個連接在一起的靈異故事。
2011年6月9日11﹕45分
於烏雲密佈的小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