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我跟媽媽說起想去美國讀大學。僅僅有幾分鍾,她很難過不能和我一起在巴黎過幾年日子,我曾經非常向往那樣的時光:她可以教我說法語,檢查我的功課,一起在餐廳的露天座吃飯,看文藝電影,去博物館,逛商店,手挽著手,就好像她從來沒有離開過我一樣。但是因為周君彥,一切都不同了。而且,媽媽也沒有難過多久,就開始和美國人商量我出國的事情。
參考了我的學習成績,谘詢了辦留學的專業人士之後,得出的結論是,我高*****學,去美國讀一年寄宿學校,這樣畢業後可以申請好一點的大學。最後選定一所紐約州Mount Lebanon的學校,宣傳冊上看起來景色很美,距離紐約150英裏,約2小時車程。媽媽說:“林晰就在紐約,可以照顧一下你。”
“那個小白臉?看上去就不是好人。”
“實際上是個好人。”
我不以為然,拚命搖頭。
申請學校很簡單,跟數學和英文老師要了兩封吹吹拍拍的推薦信,托福成績單,學校成績單,自我介紹,父母介紹,美國老頭潤色一番,附上300個美刀的申請費。暑假開始的時候,我收到了錄取通知書。
我拿給周君彥看,他說,“這樣也好,你今年9月份去,我明年暑假肯定也已經在那裏了,還不到一年時間。”
整個暑假在遊泳,填表格,準備簽證麵試當中度過。說出來,可能很詭異,就是越白癡的人簽證越容易。和我同一天麵談的有一個托福滿分拿到伯克利全獎的大學老師,一個要去沃頓讀MBA的500強公司白領,兩個人都是信心滿滿的,卻被毫不留情地拒掉。其實一切的一切隻有兩件事是關鍵,錢和移民傾向。而我將要在未來的10個月裏交給那所寄宿學校超過6W刀的學費和膳食費,全部由一個擔任跨國企業高管的美國公民負擔。總之,我是純然作為一個消費者去美國的,他們包賺不賠。不過20分鍾時間,VO心不在焉地對我說,OK,you pass.
8月底,周君彥陪我去拿了機票,給我買了一個Jansport的書包和SIGG的水壺,作臨別的禮物。
“晚上去我家吃飯好不好,我爸媽聽說你要去美國了,想看看你。”
於是那天晚上,我見到了伯父伯母的本尊。周君彥的爸爸長得並不高大,八麵玲瓏的和氣。他主要還是像他媽媽,他媽長得修長漂亮,顯得挺年輕。客客氣氣地問了我一些個家裏幾個人幾間房幾頭豬的問題。然後說,“君君明年去了美國,你們可以互相照應。”
他爸說,“上次韓xx說也打算讓他女兒畢業了出國哈。要是她也去美國,你們又多個照應哈。”
周君彥正低頭吃飯,頭也沒抬回答,“韓曉耕去哪兒關我什麽事啊。再說美國地方大了。還能從洛杉磯照應到紐約去?”
我偷偷看了他一眼,發現他也正在看我臉色,就滿不在乎地吐吐舌頭。
上飛機那天,我爸給了我一張2000美元的匯票,說應急用的。然後作傷感狀。我最怕這樣的場麵,趕緊沒正經地說,怎麽到機場才掏出來啊?心疼的吧。周君彥也來送行,一開始還是高高興興的樣子,我進安檢之前,回頭,看見他站在原地呆呆地看著我,臉上帶著一種小孩子一樣的失落的表情,我突然覺得很難過。
我經曆過太多次這樣的場景了,隻是換了我是送行的人,最開始的幾次是大哭大鬧不讓媽媽走,後來漸漸地習慣了,傷心地看著她走,再後來,我就無所謂了。那天,這種早已陌生的離別的感覺再次湧上來,好像活生生地撕掉了身上的一部分,還沒來得及覺得疼,但是感覺一切都不同了,空洞,不能填滿的空洞。
7)
飛機降落JFK機場時已將近當地時間晚上9點鍾。出發前媽媽在電話裏說,拜托林晰去接機。但是,我拖著一個32寸的行李箱在國際到達口看了一圈卻沒有找到那個秀麗時髦的人。就好象小時候到陌生的地方玩,一轉眼不見了大人,剛開始覺得有點怕怕的,就聽到有人叫我的名字,循著聲音看見一個穿了件鬆鬆垮垮的灰色毛衣和牛仔褲的人朝我走過來。看麵孔才認出來就是林晰。
他看上去瘦了一點,臉上已經褪去了陽光的痕跡,變白了,打扮得更像衣著隨便的大學生,跟在上海見到的那個穿Prada襯衣的小白臉判若兩人。
他接過箱子,對我說:“快走吧,這裏停車是計時收費的,快到時間了。”
於是我們就抓緊時間。幾分鍾之後,他把車開過來,一輛很舊的紅色雪佛蘭皮卡,車窗還是手搖的。
上車之後,我看看他,說:“你衣服穿反了。”
他低頭看看,笑了一下,把毛衣脫了,翻了個個兒又穿上。
“今天先到我那裏,明天上午我陪你去注冊。”他一邊發動車子,一邊說。
破車駛上公路,引擎發出不協調的雜音。我看著外麵紛雜的車流,和陌生的路牌。
“你幾歲?”我問他。
“26,怎麽了?“
“我在想是叫你大叔呢,還是大哥。“
“就叫名字好了。你媽就是讓我來接你一下,沒說要結親戚。“
我心裏想這人還真是會撇清關係,有什麽了不起。
“你現在做什麽工作啊?怎麽開這麽破的車,混得不好吧?”
“我給一家廣告公司拍照,有時也給雜誌社拍。”他回答,然後瞟了我一眼,“你說我該開什麽車?”
“保時捷,”我說,“你該開著保時捷旁邊坐個豔女。”
“我要有那些錢就辭掉工作,等花完了再找活兒幹。”
“辭掉工作去哪裏?”
“很多地方,”他說,“你絕對想不到有那麽多那麽漂亮的地方。”
“你上次去哪裏曬得那麽黑?“
“冰島,”他回答,“那裏就像一塊沒切過的鑽石。”
我暗自說,浪子就是浪子,哪怕換了套行頭。隻是不知道朱子悅和他究竟是誰甩了誰,好奇,但沒敢問。
林晰當時的住處就在機場所在的皇後區東南片,一個人口密集的陳舊街區,他一個人租了一間挺大的半地下室,一個大統間,廚房起居室連在一起,另外用一扇鐵皮的移門隔出一間臥室。房間打掃得出人意料的幹淨,零碎的東西全都收在白色半透明的塑料盒裏整齊地碼好。角落裏靠牆掛著一卷3米多寬灰色、黑色和白色的無縫紙,旁邊擺著反光板、一個微型攝影台和一組簡單的電子閃燈。當然這些名詞都是後來學到的,那天晚上我隻是看到一卷紙幾塊板幾個燈而已。
林晰把我的箱子拖進房間,問我餓不餓,要不要吃東西,然後指給我看廚房旁邊的兩扇一模一樣漆成紅色的門,“左邊的是衛生間,右邊的是暗室,不要開右邊的門。”覺得還不放心,拿了張紙用馬克筆劃了個禁行標誌掛在右邊的門上。
他打開起居室的折疊沙發,說,“你睡床,我睡沙發。等水開了,你先洗。”轉頭又補充道,“記得別把熱水都用光了。”
8)
小氣鬼,我心裏說。
“電話在哪裏?”我四下看看,問他。
“對了,給家裏打個電話。”他扔給我一個磚頭一樣的無繩電話。“你媽那兒先別打了,天還沒亮。”
娘娘腔,我心裏又說。
我兩句話跟爸報完平安,然後撥通周君彥家的電話。響了一下就有人接起來。就是他。
“你聲音聽起來好近,”他說,“真想象不出來我們離得那麽遠。”
打完電話,我拿了內衣和睡衣褲到浴室裏洗了個超長的澡。等我吹幹頭發出來,林晰已經靠在沙發上睡著了,睫毛在漂亮的臉上投下長長的影子。我走過去踢踢他的腳,說:“我洗好了哦。” 然後走到鐵皮門後麵的臥室去,一下跳上床鑽進被子。飛機上我沒怎麽睡著,20幾個小時之後,因為時差的關係我還是一點也不困。床單透著些幹淨的肥皂味兒,貼在身上幹爽而略帶著點粗糙,我就那樣閉著眼睛,想著周君彥,想我們一起做過的事,和將來的日子。
又過了半個鍾頭,才聽到浴室的水聲,應該是我把熱水全用光了,他又重新燒的。我裝睡,量他也拿我沒辦法。他洗得很快,一會兒工夫就出來了。他關掉燈,我睜開眼睛,看著冷冷清清的月光和路燈的光亮從露出街麵的狹窄的窗戶透進來,近處偶爾傳來夜行人的腳步聲,更遠的地方,是車流聲,和一萬種陌生的聲音在高樓大廈形成的峽穀裏回響。我第一次真切地意識到,自己到了一個多遠的地方。
黎明之前,月亮落下去,我終於淺淺地睡著了。不知道過了多久,床頭的鬧鍾滴滴滴地響起來,又很快被人按掉了。我哼了兩聲翻個身繼續睡。再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初秋清澈微涼的陽光照進房間,我爬起來,一瞬間鬧不清自己身在哪裏,直到聽見林晰在外間對我喊,“快點起來,上午去注冊,我下午還有事。”
我在浴室換好衣服,梳洗整齊,出來看見桌子上放著一杯牛奶,一個水煮蛋,一個盤子裏裝著兩片夾奶酪的土司麵包。
“快點吃完,我們8點出發,十點多可以到了。”他說。
“我不吃早飯的。”
“那從今天開始吃,不要生病了給我找麻煩。”
自打我記憶所及的兒童時代,從來沒有人這樣管教過我。我的父母忙於讀書寫作,接連不斷的準備考試,同時用一種放任甚至於放縱的方式養育我。我覺得很新奇,今時今日一個幾乎陌生的男人一本正經地教育我“要吃早飯”,而我原來以為他是一個多麽風流荒唐的人物。
在這樣一種奇特念頭的驅使下,我真的吃了那頓早飯,直到上車還覺得胃裏堵得慌。就要到一個新學校,心裏緊張,再加上前一晚沒有睡足,兩個多小時的車程弄得我快暈車了。
D寄宿學校坐落在Berk郡的最西麵,算是個有山有水的地方。 一條河穿過校園,校舍很有些古韻。林晰帶著我在分管國際學生的秘書那裏辦了入學手續,學費和膳宿費已經提前匯到了。
從秘書辦公室出來,林晰幫我把東西幫到宿舍安頓下來。同屋的是個金發的美國女孩,因為是周末不在學校,隻看見一張8寸的照片擺在寫字台上對著鏡框外的空氣俏笑。
“一周5天7:45到15:45上課,星期三和星期六課後體育活動。上課要穿校服和黑鞋。宿舍晚上10點鎖門……”林晰臨走又把校規用中文重複了一遍。
最後他問:“你有我電話的對吧?”
“有。”
他點點頭,告別走了。不過半個鍾頭之後,又回來了,扔下一包東西,說:“以後用完了自己去買。”
打開一看,全是牙刷牙膏之類的日用品,甚至還有衛生棉。
9)
寄宿學校的生活就這樣開始了。突然得叫我措手不及。
開頭的一整個月,我都聽不明白上課講些什麽。第二個月,我總算聽明白了,但是回答不出問題。我很用功地讀書,時間飛逝而去。同時發現了一個新鮮玩意兒,學校圖書館有一間電腦房有提供網絡接口。於是,我和周君彥開始使用這種新的聯係方式。我們每天通信。我告訴他身邊發生的每一件事,但是,後來曆史可以證明,他並沒有告訴我所有的事。
我和同學關係處得不錯。因為我不是內向扭捏的人,而且多數球類項目都玩得很好。我的室友和一幫女生正在瘋狂地減肥,用的方法絕對能叫她們的父母和醫生吐血,概括起來就是少吃多吐。她們恨自己的食欲,羨慕我隻有100磅重。
幾個月裏,我的英文精進了不少,其他科目原本都有些概念,考試及格應該都不成問題,隻除了概率和微積分。不知道為什麽私立高中好像都會教這個,常識裏麵應該是大學的課程才對。
聖誕節前,林晰來看了我一次。帶我去鎮上的中餐館吃飯。問我,書念得好不好,有沒有生病,電話卡有沒有用完……。
“你好象我爸爸啊。”我說。
“噢喲,謝謝你,不用這麽客氣了。”他冷笑。
“概率和微積分不會做,一點也不懂。”我眨巴著眼睛看著他。
“書拿來。”
“你會做嗎?”我鄙視地看他。
他打開書,淺顯易懂地解釋了一下基本概念,又幫我做了幾道書後麵的練習題,我做茅塞頓開狀。
“我是學工科出身的,我數學很好的。”他得意地說。
“我還以為你是文盲呢。”我說,結果頭上被打了一下。
“那你後來怎麽開始拍照片了呢?”我問他。
提出這個問題的時候,我其實已經做好了他翻臉的思想準備,答案幾乎是肯定的:因為朱子悅。沒想到他依舊和和氣氣地說,他大學畢業之後申請了一間法國的學校留學,但學的不是建築而是油畫,後來卻發現養活不了自己,開始在朱子悅的攝影工作室做事,後來自己也拍起照片來了。
“為什麽要學油畫啊?”我覺得聽起來就很悶。
“因為Jean Baptist Corot,”他說,“以後有機會我帶你去看MET看他的作品。”
我深吸了一口氣,問他:“那你和朱子悅怎麽會在一起的?”
“你媽媽真是大嘴巴。”他說,“因為她是那樣一個人,在我還沒想明白之前,我們就在一起了。”
“怎麽樣的人?”我追問。
他想了一下說:“Ugly beautiful, ageless, and irresistible.”有一瞬間他的神情仿佛蒙上霧靄,讓人猜不到他究竟是傷感、留戀還是釋然。然後,他說,“到此結束,不許再問為什麽了。”
那個冬天的下午陽光溫暖,我們在Berkshire鄉間的樹林和草地間散步。作為他回答問題的報答,我給他聽我喜愛的CD,Sheryl Crow和Paula Cole的居多。
“你這樣的小女孩應該聽Back street boys或者Take that,唱唱簡簡單單的小情歌。”他說,“何苦聽這樣的女權主義歌曲。這些是給那些被甩過3次以上的女的聽的。”
我沉默。不知道怎麽回答他,為什麽自己會早早地給自己的人生定下這樣堅硬和悲傷的基調。因為,在還沒想明白之前,我已經成為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