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香澗湖》節選之二
溫柔的力量
一
終南信從蘇北救災回到學校,秘書告訴他駐寧部隊有一個師長來找他。他知道張瑜亮也在南京,心裏一陣驚喜。
張瑜亮是父執,父親生前曾和他一道為新四軍組織藥品,也是他親自去肖家灣把自己和妹妹接送到新四軍部隊。後來,他離開部隊到中央大學做地下工作,和張瑜亮失去聯係,一別就是幾年。
張瑜亮是皖南歙縣人,他的遭遇很慘,早年,他抱著抗日救國的願望參加了新四軍,皖南事變後,還鄉團殺了他一家六口男丁,父親、弟弟和三個孩子;妻子瘋了,不知所終;妹妹被奸汙後投河;隻有母親一人存活下來。張瑜亮曾和終南信說過:此仇不共戴天,不報誓不為人!
第二天上午,終南信和學校打了個招呼,騎上自行車直奔駐軍駐地而來。
見到闊別已久的領導,終南信說不出有多麽高興,他握著張瑜亮的手久久不鬆。張瑜亮說:“一下子沒了你的消息,打聽也打聽不到,問傅前程司令員和何壁輝政委,他們都推說不知,把我心裏急得像貓抓的。直到郭鵬程說到你,才知道你在工學院。(郭鵬程是書中的另一個重要人物,當過土匪,後被改造成為革命軍人。)為什麽不來看我,是不是把我忘了?”終南信說:“哪能呢,去鄉下救災了,要不我早都來了。”到了辦公室,張瑜亮沏好茶,詢問了他的近況,終南信說他現在是學院辦公室主任,張瑜亮聽完後說:“怎能改行呢?建設新中國最需要專家,我現在都想幹我教書的老本行。”終南信說:“那有什麽辦法,組織上這麽安排,我反映了,領導就是不采納。”張瑜亮又問:“你在黨內有職務嗎?”終南信說:“有,學院黨委委員。辦公室也是黨政合一的。”張瑜亮說:“這很重要,別小看這委員,比副校長還重要。今後無論到哪兒,隻要在黨內有職務,就說明組織相信你。一旦失去黨內職務,你就得小心了。”
終南信說:“謝謝老領導的關心。魯長河還跟著你嗎?”魯長河是支前運輸隊的隊長,帶著一幫人包括他的小兒子魯承蔭和兒媳趙春華從渤海之濱追隨部隊而來,他的另外二個兒子都犧牲在山東戰場,一個在孟良崮,一個在南麻,還有一個兒子也在部隊。
張瑜亮說:“還在,不過不燒飯了,我讓他管理軍馬,大小也是個頭兒,再過一段時間我讓他轉業到地方。”他嗓音增高,“你這個小終哪,積了大德嘍,你辦的那個掃盲班管用了,他們都成了有文化的人,轉業到地方,大小都是個領導。要是大字不識兩眼一抹黑,隻能複員回家種地。馬上我派人喊他來,中午一道吃個便飯。”
終南信想起了那次在山東戰場因為吃雞蛋炒辣椒被司令員在大會上指名道姓責罵一通的事,當時,他們冒著生命危險,從敵人手中搶來急需的藥品,醫院院長為了感謝,主動用雞蛋炒辣椒犒勞他們,說來也可憐,八個人總共才用了四枚雞蛋,可司令員卻說張瑜亮在喝傷員的血。他有意說道:“請我吃什麽?雞蛋炒辣椒?”張瑜亮放聲大笑,“你這小終,不說水淹七軍專說華容道。我把我一個月的津貼都拿出來,南京的館子隨你挑。司令員即便知道也不會說我喝人民的血。”終南信說:“噢,中午吃飯為什麽不到你家去呀,上館子做什麽?”張瑜亮說:“我還是單身一人。”終南信說:“張師長,革命勝利了,也應當安家了。組織上沒有為你考慮?”張瑜亮說:“考慮過,介紹了幾個,我沒接受。”終南信說:“條件滿高嘛,想找個什麽樣的人?”張瑜亮說:“找老婆總不能也靠組織呀,靠組織安排老婆,那不就是燒飯的和傳種的嗎?算啦,現在不談這個。”他說完又朝著門口喊了聲:“通訊員,去把魯站長喊來。”
他們的話題不由得轉入眼下的抗美援朝,終南信說:“我們剛解放,屋子還沒打掃好,強盜就來了。我們能打過美國人嗎?”張瑜亮說:“我打了十幾年的仗,明白打仗是怎麽回事。打仗跟小孩子打架一樣,膽小的怕膽大的,膽大的怕橫的,橫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這仗能打贏。不過,也隻有毛主席有這膽,換了二旁人都不敢,恐怕聽說和美國人打仗都會嚇得尿褲子。”
終南信聽了此話,站起來在屋裏來回踱來踱去。末了說:“中國有希望了。老子說治國若烹小鮮,那是軟弱和退讓。治國就應當有大氣魄,要有橫刀立馬的氣勢,有強人才能有強國,你命都不要了哪個還敢惹你?千瘡百痍的中國需要這樣的領袖。”張瑜亮說:“對啊,人活著是一股氣,國家也是這樣,龔定庵說得好:九州風氣持風雷。中國就是要有迅雷不及掩耳的氣勢。”
終南信說:“我們終於有了一個頭腦明白的領袖。看看幾百年的世界曆史,就是明火執仗搶劫的曆史,這些明火執仗的強盜不是個人行為,而是一個個國家,他們仰仗著船堅炮利在世界到處燒殺搶掠,先是印度,後是中國,專揀肥的來。他們一邊拿刀殺人,一邊還念念有詞說什麽平等博愛自由。看看八國聯軍所犯的罪行,什麽都會明白,可我們身邊卻有一些人看不清他們的強盜本質,一心向往著西方所謂的民主,做夢都想把西方的那一套搬來。學人家,要學本質,不要學那些花架子。我琢磨了,對這些強盜,最好的辦法就是以牙還牙,你怎麽對我,我就怎麽對你。”
張瑜亮看著滔滔不絕的終南信,心中頗有感觸,一個文弱書生,看事情怎能這樣犀利,他接過來說:“是啊,我們挨打,是因為我們地大物博,是一隻肥羊,強盜看了垂涎,如果老是一隻肥羊,那就老是被宰。一定得變成一隻齜牙咧嘴的猛虎,這樣才不會有人欺辱你。”終南信笑了,“你說得很對,我們就得變成一隻呲牙咧嘴的老虎,讓人看了害怕。我們應當把最優秀的人派到朝鮮去,狠狠地打擊美國鬼子,讓他知道疼。”
他們正聊著,魯長河匆匆從外麵走進來,見到終南信,喜悅之情溢於言表:“終秘書還記得俺,好人哪!”張瑜亮接過話頭:“早都忘了,我不去找他,他還不來呢。”終南信笑而不語,魯長河說:“冤枉了,終秘書不是那樣人。”終南信這才說:“大叔,一切都好吧?”魯長河連忙說:“托共產黨的福,托張師長的福,也托你終秘書的福,都好。”張瑜亮說:“你們先聊著,我去安排一下,馬上去吃飯。”說完他走出辦公室。
終南信問:“大叔,承蔭和春華現在怎樣?”魯長河說:“他們現在都在太倉縣,大軍路過那個地方,地方向部隊要人,張師長和我說這兒是中國最富庶的地方,就把他倆推薦給地方了。兩個都在縣政府工作,承蔭在民政局,春華在婦聯。運輸隊的人大都分配在蘇南這一片,大小都是個官。這可都虧了你呀!”終南信說:“大叔,別說得我臉紅。你還有個在部隊的兒子呢?”魯長河說:“抗美援朝去了。據說是九月份走的。”終南信說:“你不擔心吧?”魯長河說:“槍林彈雨過來的人,擔心什麽?聽說那個地方怪冷的,手指頭都能凍掉,尿尿都豎起個冰柱,要擔心就擔心這個。”終南信說:“不要擔心,部隊自然有對付冷的辦法。大叔,祝福你啊,幸福的日子等你呢,趕明個把大嬸也接來,一起過好日子吧。”魯長河說:“部隊哪興帶家眷呢?到時候還是回去,老伴也苦夠了,回去搭把手,陪陪她過上幾年好日子。”他說話的時候,喜悅在眉梢晃動。
終南信笑眯眯地看著魯長河,心裏也漾起一陣幸福的感覺。他很尊敬這個大智若愚的山東漢子,感到魯長河的經曆就是根據地人民的縮影。他們眼光遠大、步履堅定。為尋求光明,付出了沉重的代價,也獲得了沉甸甸的果實。他感慨:機遇,如同生命這根長線上的一個個小點,抓住了這個小點,就能徹底改變命運。如果不追隨大軍,他現在肯定還是渤海邊上一個打魚的。
午飯是在著名的秦淮酒家吃的,飯桌上一共五個人,張瑜亮、終南信、魯長河、駕駛員和一個陌生的青年女子。終南信打量過去:此人二十四五歲,穿著得體,米灰色的褲子,上衣是魚白色的列寧裝;她皮膚白皙,鼻梁高高,眼睛清澈明輝,平耳根的頭發被發卡固定著,根根青絲流淌著女性的嫵媚,傳統和時代精神在她的身上實現了完美結合。終南信納悶,這是什麽人呢?他瞅瞅張瑜亮,又瞅瞅這陌生的女子。
張瑜亮站起來指著年輕的女子說:“給你們介紹一下,這是
百廢待興時期,宴請不奢侈,幾道富有江南特色的菜肴,量足而味美。暢飲是為了開懷,張瑜亮頻頻舉杯,為相聚、為慶幸、也為祝福,他說:“我初次和南信結識,是在山東的齊長城下,那是孟薑女哭長城的地方。接連半個月的大雨,下得人心煩意躁,再加上戰事殘酷激烈,都害怕熬不過那一關,哪能想到我們會在這秦淮河畔相聚呢?就憑這一點,我們得把這杯幹了。”說罷他仰首一飲而盡。
魯長河看著終南信噗噗笑,終南信知道他笑什麽,轉過頭對汪毓嫻說:“你知道大叔笑什麽嗎?”汪毓嫻搖搖頭。終南信把自己想逞英雄結果力不從心累倒在爛泥窩裏不能動彈的經過訴說一遍,惹得幾個人大笑不止。
接下來的時間,他們訴說著難忘的戰鬥歲月,訴說著在黑暗中盼望曙光的心理,訴說著對美好前程的期盼。終南信說:“張師長,你猜猜肖家灣的百姓怎麽描述共產主義?”張瑜亮讓他不要繞彎子。終南信說:“那是一個順口溜,是這樣說的:樓上樓下,電燈電話,吃的是鮮雞活肉,穿的是綾羅綢緞。”張瑜亮說:“說得好。人生一世,吃喝二字,老百姓講究的是實惠,你看,他們的共產主義離不開吃穿。”
終南信搞不清楚張瑜亮為什麽請這個年輕女子一道吃飯的用意,心裏揣摩:是對象?不可能,他們相差至少二十歲,如果他們成親,南京城肯定會增加一條茶後飯餘的笑料;是老鄉?聽口音是,但眼前的年輕女子應是高成分出身,他們不是一個階級的,不是一路人;是親戚?不像,如果是的,張師長肯定會介紹。有一點可以肯定,能在這個桌子上吃飯,關係肯定不一般。
二
張瑜亮沉湎於遲來的愛。
這個可以稱之為“午後之戀”的姻緣,於他而言,比誤入仙境還要令人驚喜。俗話說:做夢娶媳婦盡想好事。可這好事他連想都沒想就從天而降,而且降下的是一個比他小二十幾歲的如花似玉的大家閨秀。起初,他以為是夢境,眼兒幾睜幾閉,發現是活生生的現實,這才認真審視自己。無論如何琢磨,總找不出值得妙齡女郎心愛的理由。胡子三天不刮,鏡子裏照出的生生一土匪相,下眼皮像個氣囊,更不要說鬢角的白發了,到底哪個地方值得人愛?他百思不得其解,隻能認為自己現在時來運轉,交上了桃花運。他不由得感慨怪兮兮的運氣,背時喝涼水塞牙,來時門板都擋不住。
一切都得虧那次英雄報告會。當時,教育局要進行革命教育,到軍區要求派一批革命英雄到各個學校做報告。軍區把這個任務下達給野戰軍,張瑜亮由於當過教書先生且又有數次作戰經曆,被指派為第一批報告人,被派往“重災區”的第十中學,因為這兒富家子弟多,剝削思想泛濫,是思想改造的重點單位。
張瑜亮的報告題目是《孟良崮戰役》。他從戰役的背景開始講起,敘述了戰役的準備以及軍事調動過程,描述了戰鬥的激烈和殘酷,最後又分析了敵我雙方勝敗的因素。報告會一開始就引人入勝,他以豐富學識和見解,向全體師生展示了解放軍指揮人員的高超組織才幹、前線戰士的英勇無畏、國民黨軍隊將領的剛愎自用以及他們在危急關頭隔岸觀火的劣行。特別是把華野領導人陳毅粟裕“百萬軍中敢取上將首級”的精神訴說得尤為精彩,博得了陣陣熱烈掌聲。
報告會如一石激起千層浪,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成果,特別是那些有頭腦、有文化的老師更如洞天豁開。從此,解放軍在他們的眼裏不再是土包子,是王猛式的英豪,他們也仿佛親身切入“捫虱而談”的場境。這兒是民國的舊都,受國民黨影響,對共產黨的真實情況知之甚少。張瑜亮的報告不啻為一股春風,吹綠了閉塞的心田,使第十中學的師生第一次從正麵了解到革命的輝煌曆程。報告會後的數日內,師生紛紛通過寫信、說體會等方式,掀起了學習解放軍英雄的高潮。英雄,也順理成章地成為他們的偶像。
那是一個激情的年代,令人刮目一新的新政和抗美援朝的壯舉,像火種,點燃了億萬人民的激情之火,也燒盡舊世界的一切,即便是有價值的東西也難於幸免。革命的殘酷沒有人敢於提及,受傷害的人也隻能暗自流淚,而時代的大潮卻毫無遺漏地把他們卷入狂飆巨浪之中,他們也隻能在惶恐不安中順應曆史潮流以求自保。十中的青年教師汪毓秀亦是狂潮中的掙紮者之一。
汪毓嫻站在歡迎英雄的隊列前麵,英雄的身姿,她看得最清楚。初見張瑜亮的刹那,她覺得這個人麵熟,試圖從記憶中搜尋端倪,卻怎麽也理不出頭緒,越急越茫然。當那一口地道的皖南話回蕩在禮堂時,她終於有些明白,但又不敢確定。
報告會的當天,汪毓嫻獨自一人騎著單車找到了駐軍駐地,卻被擋在門外。軍事重地,哪容得閑人光顧,說不定來人是美女蛇之類。是張瑜亮聞訊親自到門口迎接,她才得以進入。幾句寒暄之後,她單刀直入,詢問了張瑜亮的籍貫,從而證實了她的推測。謹慎的她,沒有亮出自己的真實身份。晚上回來,她失眠了。
他們是同鄉,徽州歙縣城外魚梁壩旁,從他們的村莊可以看到舉世聞名的太白樓。汪毓嫻清楚地記得,張瑜亮是她的國語課老師,她和張瑜亮的大兒子在同一個年級。她還隱約地記得:豆蔻年華的她對這個老師很有好感,覺得這個老師是世界上最博學的人,少女的朦朧中還真有些浪漫,不乏想入非非。後來,她小學畢業,離開了家鄉來到南京寄宿在叔叔家讀中學,時間久遠,浪漫的情懷沒了,但老師的印象卻銘刻在心中。
汪毓嫻知道張瑜亮家遭受的慘禍,但不知道那是何人所為。假期回家,她向父母問過此事,但父母對此遮遮掩掩諱莫如深。她感到兒時的夥伴對她冷冰冰的,甚至有些敵意。她沒有深究,但隱隱約約地知道張瑜亮家的慘禍和自己的父輩有關。後來,她高師畢業,當了一名中學教師,前程一片燦爛,故鄉的往事也就淡忘了許多。
就在汪毓嫻風鵬正舉的時候,革命浪潮以海嘯般的力量衝垮了舊時代的堤壩。改朝換代,使她失去了一切親人,也失去了值得炫耀的家庭,變成一個備受歧視的孤獨人。她惴惴不安,總是擔心革命的屠刀隨時會砍向自己。顫栗之下,她覺得需要一把能使她免遭風雨侵襲的大紅傘。
張瑜亮的出現,使汪毓嫻看到了一縷曙光,也誘發起兒時的天真浪漫。張瑜亮單身、有學識、地位顯赫,隻是年齡大了些。她仔細地權衡利弊,覺得年齡並不是不可逾越的雪山,英雄和美女結合,年齡不應當成為障礙;與其在懸崖邊行走,不如現實些,找一塊平坦的穀地安營紮寨。世事總不是那麽十全十美,優點和缺點是一個事物的兩麵,在有情人眼裏,白發標誌進入了人生的豐收階段,眼袋是豐滿的象征;像張瑜亮這樣的人,如果不捷足先得,很快就會變成她人的獵物。於是,在經過這次徹夜失眠後,汪毓嫻加緊了步履,希望快速到達目的地,接受大紅傘的保護。
在以後的日子裏,汪毓嫻幾乎天天都去軍營,以知識女性的典雅、細膩和溫柔、感化和滋潤這個已過不惑之年的男人,並且從張瑜亮的眼裏讀出了驚訝、欣喜、疑慮和欣然接受的心理路程。
特殊的戀愛,終於驚動了高層。不是因為年齡的差異,盡管他們完全可以父女相稱;不是因為頻繁的接觸,盡管在那個年代這樣會被稱之為沉迷色相。革命並不禁止浪漫,也不反對老夫少妻,而是禁止兩個階級的合流,喪失階級立場差不多就是背叛革命。
軍政委嚴肅地找張瑜亮談話,希望他站穩階級立場,不要被地主資產階級小姐的美貌所迷惑,並說那是一條吐著信子的美女蛇。張瑜亮不以為然,爭辯說自己受黨教育十幾年,知道什麽是立場,不就是一個女人嘛,幹嘛說得那麽可怕。軍政委責問他:如果時間倒退三年,這個美女會嫁給你嗎?這分明是階級敵人在新形勢下向我們進攻的一種方式。
張瑜亮說:“這恰恰證明我們勝利了,地主資產階級失敗了。不能否認,這也是革命的目的之一。”軍政委勃然大怒,拍著桌子吼道:“你這是什麽邏輯?革命的目的難道就是為了娶地主資產階級的女人?你這是反動觀點,要受到嚴厲批判。”他也大聲說:“那我們為什麽不把他們都槍崩了,黨的政策不是說要改造他們嗎?”軍政委冷笑:“是的,我的張瑜亮同誌,你可是改造到褲襠裏去嘍!”接下來,張瑜亮沉默以待,任憑軍政委苦口婆心,他不再說一句話,第一次談話就這樣不歡而散。
接下來,又有兩次談話:一次是軍長找他談,他依然堅持自己的觀點不動搖,結果可想而知,以至於軍長事後搖頭對軍政委說:“這小子鬼迷心竅,不見棺材不落淚。”。另一次是軍領導班子集體談話,軍長政委副軍長副政委參謀長政治部主任,七八個人輪番對他進行教誨,他還是我行我素,不為所動。軍黨委擬議對他進行紀律處分,幾個方案擺在軍首長的腦子裏:降職,複原,開除軍籍。
關鍵時刻,軍區政治部主任何壁輝過問了此事。何壁輝把張瑜亮叫來並告訴他,給他一個星期的假期,讓他回歙縣老家看看老母親,散散心,把這件事冷卻一下,看能不能峰回路轉。臨走時,何壁輝囑咐他,回來後首先到軍區來,傅前程副司令員想見見他。
三
何壁輝的恩準使張瑜亮深感意外。他幾次請假要回鄉探視老母,領導都沒有批準,因為新政權剛成立,剿匪、維護治安、抗美援朝,一件事連著一件事,沒有片刻的安寧。他於當天就急匆匆地帶上警衛員、駕駛員趕回歙縣。
瘦骨嶙峋的母親悲喜交加地看著跪在麵前的兒子,不停地用手揉眼睛。老人已沒淚水,因淚水已經流盡。老人說:“去年政府就讓我搬到這個地方,還指派一個人照料。我心思你快回來了,誰知竟又拖了一年。”張瑜亮說:“媽,孩兒不孝,給家帶來不幸,勝利了也沒有及時趕回來,讓你老盼念。”老人的嘴巴抽縮了一下,過了半天才慢慢地說:“你是個太歲,就是贏了半個天,能填得平那場禍嗎?”張瑜亮仿佛受到當頂一擊,半天爬不起來。
張瑜亮在警衛員的拉扯和催促下站立起來,把母親扶到一個太師椅子上坐下,這才仔細打量母親:清臒的麵容看不出一點喜悅之情,透出的都是蒼涼哀怨。他清晰地記得,即便在那風雨如晦的日子,母親也豐盈壯實,他不敢相信眼下的母親竟骨瘦如柴,幾乎是皮裹著骨頭。在那戰火紛飛的歲月,是複仇的心理支撐著他走完了崢嶸的曆程,目的隻有一個,那就是活著並且帶著喜訊告慰母親。如今,這個簡單而崇高的願望實現了,母親卻沒由此而高興,依然耿耿於當年的慘禍,他深感自己罪孽深重,一時卻無語表達。
“安家了嗎?”母親首先打破沉默。張瑜亮小心翼翼地說:“沒有。還沒找到合適的。”老人說:“歲月不等人啊!”他知道母親想說什麽,已近知天命之年,仍然孑然一身,況且還肩負著繁衍的使命,難怪老人要責備自己。
老人緩緩地問:“你這次回來是不走了?”張瑜亮說:“媽,我想把你老人家接走。”老人很快地回答說:“我哪也不去,就在這守著,走了我心不安。吃過飯,去看看你老子、弟弟和幾個孩子。”老人的話一出,屋子裏的氣氛幾乎要凝固起來。
“看來你官當得不小,小包車、屁股後掛匣子的都有,這都是命換來的。官當大了,要做好事,不要像那些人麵獸心的東西。你看看那汪家,殘害別人,自己也沒落好,一門人給槍衝了好幾個,有一個還是從南京押回來的,連個收屍的都沒有,都被野狗吃了。據說他家還有個丫頭在外頭,也不敢回來了。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老天爺長著眼呢。”
他說:“媽,你老的話孩兒記下了,今生今世決不當狗官。你老年紀也大了,需要人照應,還是跟我走吧。要不然孩兒也不放心。”老人說:“有什麽不放心,十幾年我不是一個人過?況且政府現在還安排人照顧我,也算享你的福。放心去吧,媽的心安了,你要到政府去,替我謝謝人家,得人好處,永世不忘。”
翌日,張瑜亮去了村公所拜謝。村支書是他少時好友,寒暄之後,村支書帶他去張氏墳塋祭奠了先父和二個弟弟和三個孩子。路上,村支書指著小河對岸的一片荒涼之地說:“瑜亮,皖南事變後,帶國民黨兵殺害你父親、弟弟和孩子的凶手就在狼牙岩被槍斃了,那次一共槍斃了二十幾個人,汪家一門就有五個,被判刑的更多,房地產也統統分給了窮人。”張瑜亮抬眼望去,隻見狼牙岩怪石林立荒草叢生,一個令人目睹心寒的地方。
在父親和孩子的墳頭燒紙時,張瑜亮的心都要碎了,要不是警衛員及時扶持,真的要癱軟在地。他匍匐在父親的墳上痛哭,嘴裏不停地禱告:父親,汪家的仇有人替我們報了,你老可以瞑目了。當想起兩個壯實的弟弟和三個活潑可愛的孩子,他矢頭碰地眼睛流血,警衛員害怕哭壞了身體,強行拉起他。村支書也苦心相勸,起先說些大仇已報不必這樣傷心之類的話,見沒效果,又改口說:“瑜亮,改朝換代殺人、傷人無數,誰讓我們趕上了?你這樣柔弱,看不出是指揮千軍萬馬的戰將!”這激將勸法還真管用,隻見張瑜亮擦擦淚水,不再哭泣。
回來的路上,村支書說,據說汪家還有一個閨女在南京教書。張瑜亮問:“那閨女叫什麽名字?”村支書說:“叫汪毓嫻。我去年見過她,長得不醜啊!定是一條美女蛇。”張瑜亮心裏猛然一震,手腳都麻了。
這天夜裏,他輾轉反側。終於明白何壁輝主任為什麽要他回故鄉看看,看來組織上早知道了這一切,但又不願把話挑明,讓自己親身去經曆一次,然後再做出決定。現在,他知道了這一切,心裏卻紛亂如麻,不知道何去何從。
接下來的幾天,張瑜亮幾乎寸步不離母親,為母親燒飯、洗衣、洗腳、陪母親聊天,老人漸漸開了笑容。眼看假期已到,張瑜亮戀戀不舍地告辭。老人把他送到門外,突然拉著他的手說:“知道娘還惦念什麽嗎?”他說:“知道,你老人家放心。”
返回南京的路上,他看到路邊的電話線下,有一隻鳥在地上撲亂打轉,馬上吩咐司機停車。他走過去,抓起鳥,發現它的一支翅膀斷了,雨霧天氣,鳥兒看不清電線,碰上了。他覺得這鳥可憐,就把它帶回來,希望能治好它的翅膀,然後放飛。
回到南京,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醫生把鳥的翅膀固定了,然後提拎著鳥籠子去見何壁輝主任。何主任見他提拎一個鳥籠子,覺得奇怪,“你提拎著這東西做什麽?”張瑜亮說:“路上撿的,翅膀被電話線碰斷了。這鳥蠻可憐的,不把它治好怕難以生存,孬好也是一條性命。”何主任看看籠中的鳥,鳥被傷痛折磨得沒精打采,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何主任怔怔地發愣,不停地用手指頭敲打桌麵,然後就給傅前程副司令員打了個電話。
不一會,副司令員就到了。看見張瑜亮,傅前程很高興,幾句寒暄之後,軍人的直率性格就顯現出來,“聽說你正和一個被鎮壓的反革命的女兒談戀愛?”他點頭說:“是的。”傅前程說:“想過後果嗎?”他說:“想過,大不了複員。”談話的氣氛頓時緊張起來。
傅前程和何壁輝交換了一下眼色,何壁輝說:“我們可舍不得讓一個戰將複員,我們倒是想命令你服從組織的決定,離開那條毒蛇。聽清楚了,這是命令。”他說:“共產黨不是說要改造所有的人嗎?你們為什麽害怕一個女人?”何壁輝說:“是的,我們有能力改造所有的人,包括我們自己。但這不是你這種改造方法,在一個床上摟著改造。”
張瑜亮激怒了,他大聲地吼叫:“我今年多大了,四十六歲!難道也讓我去找一個不能生孩子的女人?再說,哪個把我的孩子殺了,我就讓哪個替我生出來,一報還一報,這難道錯了?”
傅前程和何壁輝似乎被張瑜亮的盛怒觸動,互相交換了一下眼色,何壁輝接著說:“挺不錯的理由,有大丈夫氣,怕汪毓嫻的年輕美貌也是重要的原因吧?你這是熊掌和魚都想得到。”張瑜亮沒好氣地說:“你們不都是男人嗎?有年輕漂亮的在那兒,誰都不會要又老又醜的。” 這句話把兩個上級說得目瞪口呆,他們還沒見過有哪個下級敢在他們麵前如此放肆。談話在意想不到的氣氛中結束,兩個首長發愣之後繼而哈哈大笑,何壁輝擺擺手讓張瑜亮回去再想想。
張瑜亮拎起那隻鳥籠子,氣鼓鼓也忐忑不安地走了,心思這下徹底完了,無論複原或者轉業,汪毓嫻都絕對不會嫁給他,哪個會要一把不能避風雨的破傘,而自己殘酷的複仇願望再也不會實現。出了大門,淚水止不住地嘩嘩淌,他想放聲哭,但又強噎了,看來這小娘們不屬於我張瑜亮的了,他懊悔,為什麽不再司令員和政委麵前說自己實實在在地喜歡她。他邊走邊哭,邊哭邊想,想著想著突然破涕而笑。至於為什麽會笑,且聽下文分解。
張瑜亮走後,傅前程說:“這小子的話是男人的話,大兵的語言,充滿剽悍之氣,不出此言,難以凸現出勝利者的身份。”何壁輝卻欣賞他的智慧,說“他請那隻受傷的鳥替他說了話,激活了我的惻隱之心,”他又說:“人不能裝孬,有些時候就得犯難而上,如果他剛才是一副慫樣,怕他的婚事也就泡湯了。他還是有黨性的。”傅前程嗬嗬大笑,“這麽說我倆都中了他激將法的計了。”何壁輝說:“這小子聰明,知道他在我們心中的分量。換上二旁人,別說激我們的將了,我們一瞪眼,怕嚇得他褲子都是濕的。”
四
且說那日張瑜亮從何壁輝的辦公室出來,淚水奪眶而出,本以為和汪毓嫻結婚無望,不由得心灰意冷,他邊流淚邊想,怎能如此命薄,剛看到一點希望,就被扼殺於搖籃中,當他把二位首長的情態細細回想一遍,突然咯咯地笑起來。他知道自己通過爭辯達到了目的,證據是二位首長聽了他的牢騷後,先是發愣之後繼而哈哈大笑,這說明他們認可自己的爭辯,他也知道傅前程和何壁輝欣賞自己的才幹,沒這樣一層關係,他隻有轉業的份了,可能還要糟糕,比如複原回家當農民。
張瑜亮得意地提拎著鳥籠子回到宿舍,見宿舍冷冷清清,看這樣子像是幾天沒人整理,桌子上的灰厚厚的一層。他撓撓鬢角,心思這人怎麽幾天沒來呢,莫不是生病了?他匆匆到門衛詢問情況,哨兵吞吞吐吐,到底也沒說出名堂。他火冒三丈,指著哨兵的鼻子破口大罵,哨兵給罵急了,才說出實情,原來軍部在他去歙縣的當天就通知門衛不準汪毓嫻入內。他雖咬牙切齒,但也沒忘向哨兵道歉,接著拿起電話撥通了第十中學。不一會兒,電話那端傳來汪毓嫻柔弱的聲音,他一句話沒說完,那邊就已泣不成聲。
一個小時後,汪毓嫻來到部隊大門口,哨兵不再阻攔,而是拿起電話通知張瑜亮。張瑜亮三步並成二步前來迎接,汪毓嫻又哭得淚人似的,責備說:“走了……也……不打聲招呼,看……哨兵那……冷冰冰的樣子,還以為你受……受處分了呢。”張瑜亮說:“軍隊的事,說走就走,況且有些事不能說,這是紀律。”聽說是紀律,汪毓嫻擦擦淚水不再追問,她是聰明人,知道這幾天必然發生了重要的事,而現在一切又恢複如初。她是為尋求保護而來,隻要有一把大傘為她撐開,管那些做什麽?這些人都是拎著腦袋玩到現在,有著鐵一般的紀律,即便去問發生了什麽也不會如願。
進了宿舍,看見擺在桌子上的籠子和鳥,汪毓嫻問:“怎麽養起鳥來了?”張瑜亮說:“我哪有閑心養鳥。它受傷了,救它一下。”汪毓嫻說:“沒想到你這當兵的還這麽慈悲。”張瑜亮說:“帶兵的人,要真有慈悲之心,手裏拎的都是性命啊!”汪毓嫻說:“帶兵的人能這樣想,那也是士兵的福分。”她邊說邊拿起水舀子,舀了點水撒在磚麵地上,然後拿起抹布擦桌子,之後又掀起被單拿到門外抖抖,一切忙完後,又把煤油爐子點燃,燒上一壺水,這才開始掃地。
汪毓嫻忙的時候,張瑜亮坐在一邊靜靜地觀看。這是一個可以做女兒的人,年輕美貌複有涵養,娶其為妻,夫複何求?可她偏偏又是仇人的女兒,冤家路雖窄,但怎麽也想不到會窄到下腳都難的地步,跟唱戲似的。幾個小時前他在兩個首長麵前說的話,隻是他認知的一麵,另一麵卻是他非常愛這個女人,男人愛女人,自然是越年輕越好越漂亮越好越有淑女氣越好,這也是槍林彈雨的報答,英雄和美色曆來是天然組合,況且他們是愛在前,知她是仇人的女兒在後,反倒使這愛情的滋味更加濃烈,成為任何烹調大師都無法烹製的美味大餐。
汪毓嫻忙好後,正好水開了,她又沏了兩杯茶,這才靠著張瑜亮坐下來。張瑜亮一把把她摟過來,柔和地說:“毓嫻,我們結婚好嗎?”汪毓嫻的臉微微泛紅,“不能浪漫一些嗎?這可是我的終身大事。”張瑜亮問:“怎麽浪漫法?不是要我下跪吧!”汪毓嫻癡癡地笑,“哪敢讓你這大師長下跪,但求婚總是要的吧,你們不是口口聲聲說尊重婦女嗎?要娶人家,連求都不求一聲,也算是尊重?”
張瑜亮站起來,雙手握住汪毓嫻的左手,鄭重地問:“毓嫻,我懇求你做我的妻子,你願意嗎?”汪毓嫻溫情脈脈地看著他,“我願意。”說完就偎在他懷裏。張瑜亮摟著汪毓嫻,像一陣清爽山風掠過心頭,湧起透骨的快感,這既有老夫娶少妻的躊躇滿誌,又有複仇的愜意,他思忖:啊,大丈夫原來是可以這樣當的。
“你為什麽要嫁給我?嫁給一個比你大那麽多的人。”張瑜亮終於問了憋在胸間許久的問題。汪毓嫻遲疑了一下,脫開他的雙臂,滿臉的認真和誠懇,“因為你像我父親。”張瑜亮如同被馬蜂蜇了一下,馬上跳起來。把他和不共戴天的仇人排列在一起,簡直奇恥大辱,他不能接受這樣的比喻。他抓住汪毓嫻的臂膀,用力的搖晃,聲色俱厲地吼叫:“真是這麽想的?”
汪毓嫻沒在意這異常而粗魯的舉動,臉上依然風平浪靜,“是的。在腥風血雨的日子,一個弱小的女子還能有什麽企求,保全生命而已。從小跟著父親,他就是一把大傘,罩著我,使我免受世俗的風吹雨淋。隻有在父親身邊,我才覺得安全,才不是一朵任人采摘的花。”張瑜亮覺得這溫柔的敘述合情合理,抓緊肩膀的手漸漸地鬆弛下來,隻聽到汪毓嫻繼續說:“你那個報告,我仿佛看到了父親的影子,他和你一樣,都是堅韌剛強的人,隻不過他代表的是另一種觀念,也就是你們批判的私有製觀念,而持這種觀念的人失敗了。現在,我呆在你身邊,也有安全感,不因為你是師長,而是你的人格,是你在舉手投足間流露出的人格,這是可以托付終身的人格,就像我母親當年托付於父親一樣,難道年齡也應當成為障礙?”張瑜亮聽得酣暢痛快,再一次把汪毓嫻摟在懷裏,聞到她發根散發的強烈的女人味,男人的躊躇和殘忍像狂風暴雪夾雜在一起又一次橫掃情感的原野。
傅前程、何壁輝不畏忌諱且心細如絲,他們及時表示要參加張瑜亮汪毓嫻的婚禮。這使得那些畏首畏尾的人如釋重負。軍政委主動要求擔任證婚人,師政委成了司儀,祝賀致辭的人自然是軍長,婚禮也由此變得莊重。所謂張瑜亮的婚姻是國共合作、張瑜亮被糖彈打趴在地上的流言也嘎然而止。政治的事往往就是這樣,大人物一言九鼎,底下的人認為很神聖的事,諸如立場等問題,到大人物那兒,也就是輕飄飄的一句話就被化解,即便是叛徒,大人物如果不想懲處,也會繼續讓他品茶議事。所以,盡管立場事大,但在人性麵前卻不堪一擊,人性是一切事物之根本,關鍵是有人否認它存在,所以才會出現殘酷鬥爭這些背離人性的事來。
喜酒一共隻有五桌,四桌是部隊上的人,一桌是第十中學的人,終南信的嶽父肖道瓊因為和汪毓嫻同在國語組,也被邀請來了。當終南信把嶽父介紹給張瑜亮時,張瑜亮熱情地說:“我們是同行,過去我也是教書先生。上次登門拜訪無緣會麵,改日一定登門拜訪聆聽賜教。”肖道瓊說:“張師長和汪老師情投緣合自是佳話,一定白頭偕老,子孫滿堂。”魯長河也來了,按資排輩,怎麽也輪不到他參加這隻有團長級別的人才能參加的隆重婚禮,可張瑜亮不會忘記他的救命之恩,麵對許多首長,魯長河總有些拘束,一直堆著笑臉,也沒敢把自己休妻之事告訴張瑜亮。
當司令員傅前程看見終南信,立即把他招呼過來,讓他坐在自己和政委何壁輝中間,“你這小終啊,知道我們到南京了,也不來看看,太清高了吧,嫌我們這些大兵粗糙了?”終南信說:“侯門深如海。想去見你們得經過三崗四哨,吃盡白眼。再說,你們現在軍務繁忙,也不便打擾。”何壁輝說:“你看看,不是倒落到我們身上。得,不打嘴官司了,現在怎樣?不開心,還回到我們部隊來,我虛席以待,政治部正缺個處長人選,那可是正師級。”終南信說:“供職屬下雖隻一年多,但首長們的品格如燈塔在心,地方終究不如部隊單純,首長不是因為我是書呆子一個把我推出來的吧?”傅前程爽朗大笑:“又是一耙子,耙得不輕哪,隻怪你牌子硬,上級要調你,我們也隻好忍痛割愛。剛才政委的話認真考慮一下,正師級,和張瑜亮平起平坐,許多人熬了幾十年也達不到這個級別。”終南信說:“好吧,回去和妻子商議一下。無論如何,我要謝謝首長的看重。”
新郎和新娘前來敬酒,傅前程著實瞅了新娘一會兒,把新娘的臉瞅得像三月的桃花。何壁輝風趣地說:“不要害羞,軍人的妻子麵皮薄了可不行,副司令員在政審呢。”惹得滿座人大笑。新婚夫婦要到別的桌子敬酒,傅前程把張瑜亮喊來說:“知我者,何主任也。我這眼睛毒著呢,入木三分。善待你的妻子,你小子掉到福窩裏了。”張瑜亮正色說道:“感謝副司令員和政委,福分也是你們賜給的。”說罷,他舉起酒杯一飲而盡。何壁輝聽了直擺手,連忙說道:“受黨教育這多年,連話都不會說了,你感謝誰呀,得感謝毛主席,感謝共產黨。我們在座的雖然都是九死一生,不是托毛主席的福能有今天?”張瑜亮滿臉堆笑,何壁輝說:“我借花獻佛,來,在座的,為毛主席他老人家給我們帶來的福,幹杯!”滿桌的人頓時站立起來。
傅前程端著酒杯卻沒往嘴邊送,他感慨地說:“不是經曆過來的人,誰也無法了解我們這些人的心境。當年,我被逼無路,一把火燒了老財的屋子,就走上了這條不歸路。雪山草地不是最難熬的,最難過的是湘江之戰,滿江的屍體,江水都紅了,我真絕望了,哪想到能有今天。所以,沒有毛主席他老人家,就沒有我傅前程這樣人的今天,沒有毛主席他老人家,我可能早都填屍溝壑,最好也隻能是個土匪。所以,我生是毛主席的戰士,死也是毛主席的冥兵,我這一輩子包括下輩子再下輩子都跟著毛主席。來,我們幹了!”眾人一飲而盡。
何壁輝喝完杯子裏的酒,又倒了滿杯子端起來接著說:“老傅說的是真話,想當年,苦難如淵,九死一生,何曾想到有今天。我還要補充一點。我讀過《四書五經》,也讀過《聖經》,《四書五經》是入世哲學,《聖經》是宗教也是信仰。信仰上帝就要絕對服從,不能有任何懷疑,這就是宗教的特點。我們共產黨人不信神,可是有信仰,因此我們要絕對的服從黨,沒有黨,我們這些單個的人一事無成,沒有共產黨這樣的嚴密組織,革命能成功嗎?沒門!所以,黨在我的心中比廟還神聖。張瑜亮,把大家的杯子都滿上,為共產黨幹杯!”
兩位首長的話,像春雷一樣震撼所有來賓的心。張瑜亮一邊斟酒一邊思忖,這兩位首長說的全是大實話,簡直就是自己和郭鵬程的寫照,革命不勝利,郭鵬程還是土匪一個,自己弄不好已經橫屍路邊,這樣的話,我為什麽就想不起來講?天天喊萬歲也喊不到點子上,看來我的道行還得練。終南信的感覺卻和張瑜亮的感覺不一樣,他覺得司令員的話是個人感情,而政委的話簡直就是牧師的語言,但實質相同,都是用簡單易懂的語言,述說複雜的政治本質:毛主席是民族救星,但首先是追隨者的救星,共產黨是政黨,但也是超宗教組織。
坐在鄰座上的教了幾十年書的肖道瓊見這群大兵的舉止,聽了這群大兵的話,仿佛進了羅漢堂,聆聽了高僧的妙言。
這天晚上,夜深人靜時,張瑜亮從洞房裏取出鳥籠,放飛了那隻痊愈的鳥。黑暗中,鳥兒分不清方向,旋轉著又落在他的肩膀上,他抓著鳥向前走一段路,使自己也容在夜色裏,然後用力把鳥往天上一托,那鳥兒呼啦啦地飛走了。
婚宴結束後,部隊的吉普車把終南信翁婿倆送到家門口,他們走進屋,看到肖火鳳在燈下看書,知道她在等他們歸來。肖道瓊說:“火鳳,給我們沏壺茶吧。”肖火鳳看看父親,“都這麽晚了還喝茶,春茶醉人,不想睡覺了?”肖道瓊說:“反正明天是禮拜天,晚起一會兒。”終南信說:“大興趣正濃,茶我來沏,再陪大聊一會,肚子裏酒肉多了,得有消化時間,你去睡吧。”肖火鳳點頭走了。
“張師長麵子不小,參加婚禮的都是儒雅可親的高官,沒有不識文墨的粗俗漢子,特別是那個何主任,足智多謀,幽默詼諧。這使我從根本上改變了對他們的看法,難怪共產黨能打勝仗,人才濟濟啊!”肖道瓊不停地感歎。
終南信沏好茶,擺好了兩個茶杯,“大有感而發,是什麽事感動了你?”肖道瓊說:“你看,那些人的年齡和我差不多,人家已功名成就,大卻一事無成,空長了一頭白發,衣冠禽獸而已,自慚形穢哪!”終南信說:“大不可如此自卑,平心而論,你和同代人相比,是成功者,不說你桃李滿天下,就憑你的學識和見解,不說是萬裏挑一,千裏挑一完全達到。”
肖道瓊說:“你說的不對,大不是自卑,大到目前為止僅僅是為衣食忙碌而已,和動物相差不遠,還不是真正意義上的人,是衣冠禽獸。”他話說得鏗鏘有力擲地有聲,“作為一個真正的人,不能僅僅滿足於吃飽穿好,滿桌的山珍海味和一頭牛麵對一片青草有何區別?人生一世,要留一些有益的東西在世上,這才不枉在人世上走一遭,不枉是一個人。唉!”他發出一聲長歎,頭兒慢慢地搖搖,“可笑呀,五十餘歲,才悟出這麽一點道理,失之東隅,可悲可歎。”
終南信被這由衷自省言語觸動,不由地跟著說:“既然失之東隅,也可收之桑榆呀。”肖道瓊說:“如果蒼天能假我以時日,我一定不辜負蒼天的賜惠,絕不屈辱了人的稱謂。”他把人字說得特別重。終南信問:“大想做什麽呢?”肖道瓊說:“容我好好想想,肯定是力所能及之事。”終南信從茶壺中倒出半杯茶又倒回茶壺,然後又倒了大半杯遞給嶽父,自己也倒了半杯,“您老的自省精神值得我學習,也提醒了我,不可混日子,免得老大徒傷悲。”
翁婿二人一邊品著茶,一邊聊著,話語自然又轉入今晚的男女主人,終南信問:“大,
五
張瑜亮和汪毓嫻的婚後生活妙趣橫生,如料峭春風蘇柳枝,嚴寒裏夾帶著溫暖,又如溫水泡茶,兌上幾次水方浸出滋味。這一切,皆源自他娶了仇人的女兒。
張瑜亮對待妻子的態度如同鹹味牛奶糖。婚後伊始鹹味太重甚至嘔心,他經常拉著臉,像借米還糠似的,擺放東西手腳都重,有時還罵罵咧咧說一些粗話。偶爾甜的時候,他和顏悅色,那神態像諂媚者,更像舔舐母牛屁股的公牛。汪毓嫻見怪不怪,始終如一的笑臉,丈夫鹹的時候她是那樣笑,丈夫甜的時候她還是那樣笑,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畢竟是大家閨秀,有教養有氣質,她知道如何侍奉男人,更知道男人在女人身上需要什麽,就像鑽進張瑜亮的心裏,知道他繃臉的時候想什麽,也知道他在和顏悅色的時候想要做什麽。就這樣,經過幾年熬煉,這鹹味奶糖裏的鹹味漸漸談了,變成了甜味的輔助劑,既改變了牛奶的膻味,也使糖果變得香濃可口。俗話說滴水穿石,說得也許就是張瑜亮汪毓嫻夫婦這種情況。
應當說,張瑜亮的生活是幸福的,誠如傅前程副司令員所言:你小子掉到福窩裏了。他至今還佩服傅前程的火眼金睛,簡單地瞅了幾眼,就看透了了汪毓嫻賢的賢淑根性。婚後的前幾年,張瑜亮簡直是一刺蝟頭,在家經常橫挑鼻子豎挑眼,還經常摔摔摜摜。無奈汪毓嫻始終以笑臉對橫眉,他推倒了茶杯,汪毓嫻扶起來,抹去桌麵的水,再給他泡上一杯,有時還會說上一句:心裏有悶,發出來就好了。裝腔作勢的張瑜亮盡管臉還拉著,心裏卻充滿愧疚。即便他像發情的公牛一樣圍著汪毓嫻轉時,汪毓嫻也不乘機發難,而是柔情似水地溫情一番。
其實,張瑜亮佩服傅前程的火眼金睛,沒有佩服到點子上。傅前程不是孫悟空,哪有火眼金睛的本領,他在用階級鬥爭的觀點分析事物。改朝換代,失勢的階級不願遭受毀滅,生存的法則不得不改變,既然依附於男人,就得把這個男人服侍好了,進而感化他、同化他,讓他在溫柔鄉中按照自己的生活方式改變,這是大智慧,為困境中人所常有。
賢惠的女人都勤勞。張瑜亮在家是連油瓶倒了都不扶的人,大事小事都是汪毓嫻一人忙,但家裏卻被她拈得井井有條,不但如此,她還把家布置得極有品味,一個盆景、一束插花、一幅西洋畫,甚至連一個酒瓶,在她的擺弄下都富有布爾喬亞情趣。張瑜亮嘴上雖從未讚譽,但心裏卻欣賞妻子的文雅情調。後來,孩子漸多,盡管顧了保姆,還是有做不完的家務事,汪毓嫻有時也忙得上氣不接下氣,但家裏還是被她擺式得溫馨得體。張瑜亮的衣服整潔、皮鞋晶亮、兩手白嫩,哪還像扛過槍的?每天到家,汪毓嫻總是把洗腳水打到跟前,有時還幫他蛻去腳上的皴皮。
福窩裏的張瑜亮心裏卻不怎麽幸福,他是自己釀苦酒自己喝。功名和美女是男人的兩大追求,我們可以把功名理解為社會欲望,美女為生理欲望。張瑜亮的社會欲望卻不強烈,起先,參加革命打鬼子是自覺意識,是麵臨民族危亡時的本能反應,沒摻雜一點私欲,還鄉團的屠刀使他的革命征途成為一條不歸路。從此,他的小小願望和領袖的偉大宏圖捆綁在一起,經曆了腥風血雨的曆程。
勝利了,鮮花和捧場幫助他理解了社會欲望的內涵,他這才躊躇滿誌、心安理得地接受功名給他帶來的喜悅。當汪毓嫻主動投入張瑜亮的懷抱,他的生理欲望也得到了滿足。汪毓嫻是仇雌的女兒,曲意侍奉自己的本身就是一種滿足,不僅如此,他還要通過汪毓嫻為自己傳宗接代,在他看來,老子造孽丫頭還債並沒什麽不公,但他並不以此滿足,他經常從肉體上(實際也是精神的)虐待汪毓嫻,即便春宵一刻,也不忘肆意折磨,就像嫖客對待煙花女一樣令人難於啟齒。然而,張瑜亮卻是愛汪毓嫻的,愛她的青春美貌,愛她的布爾喬亞氣質,興致高昂的時候,這個身經百戰的老兵,甚至覺得現今的生命都是汪毓嫻給的。因此,他狂暴、虐待她時,一方麵是獸性的滿足,而另一方麵卻有深深地負罪感。她是妻子,是年輕得可以做女兒的妻子,是全心全意接受自己庇護的妻子,更是自己孩子的母親。欺辱一個愛著自己把自己當成終身倚靠的人,不是罪過嗎?虐待和愛,這兩種截然相反的心理一直伴隨著張瑜亮走過將近十年的人生路程。後來,隨著時間分分秒秒流淌,張瑜亮的心理堅冰也被汪毓嫻的和煦春風逐漸溶解,他們這對老夫少妻開始了和諧的生活,曾經的虐待演繹成犯罪的感覺,成為一塊心病久久地壓在張瑜亮的心頭。
老年的張瑜亮十分安閑。他帶職離休,從軍長的位置上退下,但還享受在職軍長的一切待遇,這可是人人都羨慕的高規格享受。他有五個兒女,前麵兩個都是兒子。他的本意是既然被汪家殺了三個兒子,就讓汪家的女兒再替他生三個。誰知,下麵接連生了三個女兒,他認命了,看來老天吝嗇,降福於人,從不給十分。
如今,五個孩子都已長大成人:大兒子已三十多歲,在部隊上工作,是兩個孩子的爸爸;二兒子在北京的一個部委工作,是一個老幹部的乘龍快婿;大女兒去年剛結婚,她和女婿是同學也都是地方上的幹部;二女兒在北京的一個研究所,正在熱戀中;小女兒汪婕今年二十六歲,女承母業,師範學院畢業分配在一家重點中學教語文。
汪婕簡直就是汪毓嫻身影的重塑。看到小女兒,張瑜亮就感歎上帝的造化神功,她不僅長得像母親,說話像母親,甚至連性格也像母親,具有優秀女性的一切優點:文雅、賢淑、漂亮。老夫妻倆視小女兒為掌上明珠,張瑜亮曾對妻子說:“誰要娶了我們這寶貝女兒,就算掉到福窩裏了。”不知道他有沒有意識到,這是在重複傅前程司令員的話。
這些日子,汪婕被一所夜校聘請去教授美學課。她有一個同學在夜校教授古典文學,夜校開設美學課,需要兼職教師,同學推薦了她。每個星期講授兩堂課,時間是星期六,兩堂連起來講。
一九八零年代,是知識走俏的年代。文憑是升官的階梯,一個本科的畢業證書比同等體積的黃金還要值錢。人們荒廢久了,渴望學到新知,希望用知識做撐杆進行人生曆程的騰躍。但也有些年輕人分不清輕重緩急,什麽知識亟須學、什麽暫不需學,隻要覺得新鮮就去學。因此,聽汪婕講課的人很多,一是因為美學課陌生,聽起來新鮮,再之,汪婕的課講得生動,兼備知識性和趣味性。她能從德國的鮑姆嘉通說到費希納,從柏拉圖說到康德,再從司空圖說到李漁。在課堂上,她旁征博引、厚積薄發,結合古典詩詞和現實生活把審美經驗和審美心理講述的條分縷析、簡潔鮮明。一時間,汪婕的名聲不脛而走,以至於夜校的周圍群眾都知道有一個美女在教美學,每到星期六,聽課的和看人的把一個大教室圍得水泄不通,甚至連窗外麵都站滿了人。
由於在外授課,每逢星期六,汪婕回來的都很晚。母親有些擔心,父親卻不以為然,說“嚴打”都拉了好幾網了,壞人被拉得差不多,沒什麽可值得害怕的。其實,父母的擔心純屬多餘,汪婕每天晚上都有白馬王子為她保駕護航,這個白馬王子是她的校友,外語係的,比她早兩年畢業,在外貿局工作,有著令人產生遐想的前程。
一九八六年一個春寒料峭的夜晚,像往常一樣,汪婕講完課,收拾好講義本,背上挎包和白馬王子一道姍姍而行。他們邊說邊笑細語切切,沉浸於浪漫憧憬著未來。江城靜謐的深夜裏,行人稀疏,路燈忽明忽暗,正是戀人情濃時。當他們走到一個小山坡的密林旁,突然從鬆林裏竄出幾個人,不由分說架起汪婕就往鬆林裏拖,汪婕驚恐地對白馬王子喊道:“救我!”白馬王子卻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其中一個歹人揚起拳頭對他說:“還不快滾!找死啊。”白馬王子一溜煙跑了,鬆林裏傳來汪婕的淒厲呼叫。
這時,一個黑影從後麵追入鬆林,黑影邊跑邊喊,:“有人強奸,快來救人呀!”呼聲驚動了巡夜的聯防隊員,他們喊叫著從遠處奔來,歹人倉皇而逃。當黑影人看到汪婕下身裸露躺在地上時,馬上側轉身,脫下自己的風衣讓她趕快穿上。汪婕的褲帶被剪斷,褲子被扯爛,羞愧難言,蹲在地上不起來。黑影人又脫下自己的褲子遞給她,汪婕慌亂地把黑影人的褲子穿上,之後在聯防隊員護送下回家。路上,汪婕用風衣領子緊緊遮住臉,不讓人知道自己是誰,當她遠遠地看見部隊幹休所的大門,就堅持聯防隊員不要再送,隻身一人走進大門。那黑影人遠遠地跟在後麵,看到汪婕走進大門後方才離去。
後來,汪婕在父親的警衛員護送下又到夜校上了兩次課,就以其它原因推辭了這個兼職的差事。她沒尋找救她於危難的黑影人,隻把那風衣和褲子洗好,整齊地疊放在衣櫃裏。
六
一天,汪毓嫻覺得身體特別不適,說要到醫院看看。胸部隱隱作疼已有很長時間,但她都沒在意,一直到疼痛難忍才提出到醫院。張瑜亮陪夫人來到醫院。醫生在做了仔細地檢查後,說有的化驗單沒出來,確診不了是什麽病,就讓他們先回去。臨走時醫生私下對張瑜亮說:“張軍長,汪老師身體不方便,明天來拿化驗單你不要讓她來了。”
第二天,張瑜亮一人來到醫院,醫生鄭重地對他說:“張軍長,汪老師是肺癌晚期,最多還有半年的時間。”張瑜亮像遭受雷擊,神經麻木站立不穩,醫生扶他坐下,半天才緩過氣來,“還能開刀嗎?”醫生搖頭,“左肺幾乎全部陰影,汪老師真能忍?”這話如同踢了張瑜亮的疼孤拐,他頓時淚流滿麵,“隻見她經常揉胸口,也沒關心過一次,怎麽這麽大意呢?”他拍了一下桌子,“我對不住她呀!”醫生說:“趕快到醫院對症治療,可以減輕一些痛苦。”張瑜亮說:“怎麽告訴她呢?”醫生說:“就說是胸膜炎吧。”
汪毓嫻住進了醫院,張瑜亮整天都陪在那兒,家中的一切都交給保姆照料。部隊上的大兒子和媳婦從遙遠的地方回來了,並且把兩個孫子也帶回來;二兒子一家子和二女兒帶著未婚夫也從北京回來。汪毓嫻似乎明白了什麽,但什麽也沒說。
在醫院了住了幾天後,汪毓嫻除去胸口疼痛沒有變化外,其它不適症狀都有所減輕。這天晚上,一家人都在醫院,汪毓嫻說:“瑜亮,趁孩子都在,我們全家回歙縣老家看看怎樣?”張瑜亮略微思考一會兒,說等你身體好一點再說吧。汪毓嫻說我想現在就去,她長舒了一口氣,“回家的願望都幾十年了,一直忙著,沒抽出時間。這病也不知什麽時間能好。萬一好不了就去不成了。”張瑜亮聽妻子這麽說,就趕緊說:“那就去,明天就走。”
第二天,一家人乘坐一輛嶄新的依維柯向歙縣進發。四月的江南,桃紅柳綠草長鶯飛。汽車穿行於青山綠水之間,隻見山間白雲繚繞,山穀流水淙淙,一片誘人景色。經過幾個小時的運行,汽車駛進了古徽州的地界,蒼翠陡峭的山下,新安江蜿蜒地流淌,江畔的小平原上,散落著片片徽式民居;山村旁,石板橋時而凸現,橋下,白鵝引吭高歌,吳牛悠然自得。,當別夢依稀的故鄉山原時隔三十幾年後陡然呈現在眼前,汪毓嫻不禁熱淚盈眶。
汽車駛進歙縣城關,開進了縣委招待所,張瑜亮本準備第二天再去城外的漁梁壩,無奈汪毓嫻堅持立刻就去,一家人將東西放下就匆匆出了城。當時正是夕陽時分,漁梁古鎮像被金色暈染,一如皇宮般的燦爛,過了練江橋,故鄉呈現在眼前。麵對魂牽夢繞的故土,汪毓嫻跪下來,雙手和額頭都貼在地上,淚水潸然而下。她伏在這多情的土地上,心思三十六年時間,幾千個日日夜夜,渴望的就是這一刻,來得盡管不易,但究竟來了,長輩地下有知,應當原諒女兒的不孝。
幾個孩子不明白一向持重的母親為何如此動情。見母親的身體不停地抽搐,大女兒要去攙扶,卻被父親製止。過了三四分鍾,張瑜亮約摸妻子累了,就走過去攙扶起妻子,說珍重身體要緊。汪毓嫻倒也聽話,就勢站起來,她說:“到婆婆的墳上燒一次紙吧,唉,我這媳婦一生未見過婆婆,白讓婆婆掛念了一場。”張瑜亮聽了,就帶著一家人走向母親的墓地。
山穀平原狹窄,各家墳塋離村頭不遠,見一群人從村莊穿過,村民好奇,站在門口觀望。當一家人跪在張母的墳頭,村莊裏人知道張瑜亮回來了,紛紛前來探望,其中也有已賦閑在家的村支書。祭掃完畢,張瑜亮和老支書以及村民一一握手、互致問候,老支書見汪毓嫻有些麵熟,卻想不起來在哪見過,張瑜亮隨即把妻子介紹給鄉人,當說出妻子的名字時,老支書疑疑惑惑地問是不是汪財主家的小姐,張瑜亮點頭。鄉人驚訝得目瞪口呆,特別是老支書,他如同炸雷貫耳,眼睛睜睜閉閉,不相信眼前人就是被鎮壓的汪財主的女兒。張瑜亮怎麽娶了汪財主家的小姐?他和汪家是不共戴天的仇敵呀!村民們看著這個當年的地主小姐,再看看他們的一群兒女,如墮五裏霧中。麵對迷茫的鄉人,汪毓嫻麵帶微笑,緊緊地靠在丈夫的身邊,猶如青鬆下的藤蘿,在夕陽最後一道餘輝照射下,他們的臉上泛出桔紅色的光彩。那老支書畢竟沒經過槍林彈雨,哪理解英雄膽識,隻記得當年張瑜亮祭奠親人時哭得死去活來的情景,他認為現在的張瑜亮背叛忘本,愧對死去的親人,他氣得一跺腳,轉身離去。張瑜亮也沒去追,心思即便追回來,又能做如何解釋,“汪家人殺了我的孩子,我就讓汪家人為我生出來”這樣的話他還能說得出口嗎?
這一切,都被幾個孩子看在眼裏記在心裏。
回來的路上,汪毓嫻繞路走到一個荒涼之地,這兒滿是獠牙般的亂石和瘋長的霸王草。張瑜亮知道這地方叫狼牙岩,是曆朝曆代砍人、槍斃人的法場,汪毓嫻的父親和叔叔們均在這兒被政府鎮壓,連屍體也沒人收葬,後來其母也在這兒自殺。張瑜亮想阻攔,但又不忍心,將死之人,且是祭奠父母,怎麽阻攔?幾十年夫妻鶼鰈情深,臉麵已是不薄,隨她去吧!
汪毓嫻停下來,她從汪婕的背包裏取出一些冥幣,放在路邊並親自點燃。張瑜亮示意小女兒幫助母親,自己卻轉過身去,無奈地仰望天空。張瑜亮看到旋起的紙灰輕揚直上,飄蕩在夜幕即將落下的天空,他胸間翻起一股類似十全大補膏的味道,他不知道這冥幣是否真的能被死者收取,如果真的能被收取,他覺得自己已失去仰天俯地的資格,更無顏麵對遠處墳地上長眠的八個親人的亡靈,倒不如此刻被雷劈了。
當天晚上,張瑜亮等汪毓嫻熟睡後,來到大兒子的房間。幾個孩子都沒睡,齊聚在大哥的房間,等待父親到來。張瑜亮扼要地把汪毓嫻的身世和遭遇訴說一遍,幾個孩子聽了,麵色凝重沉默不語。過去,張瑜亮從沒在孩子麵前說過妻子的家史,今天他之所以說,是因為孩子們看到母親回鄉時的反常情態,向父親提出要求,希望能知道內中隱含的真情。
大兒子是團政委,專門管頭腦的,思想自然複雜些,他沒輕易放過父親,又要父親講述自己的家史。張瑜亮本意不願說,但在大兒子的“難道我們沒有了解自己本源的權利嗎”的追問下,張瑜亮隻好如實地講述了。幾個孩子聽了,同時睜大了眼睛,感慨於父母分別來自形同水火的家庭,一個革命英雄,娶了殺害自己全家的仇敵的女兒為妻,聽起來簡直是《一千零一夜》的故事。
驚駭之餘,大兒子問:“爸,你和媽媽交流過這些嗎?”張瑜亮搖頭說:“我們都知道這些,但都刻意回避。”大兒子恍然大悟,“我想起來了,我小時候,你常常發脾氣、摜東西。每當此時,媽媽總是摟著妹妹,眼睛裏含著淚,根源都在此吧?”張瑜亮見兒子揭了自己的傷疤,就沒好氣地說:“你和你妻子是門當戶對,你們磨牙不?”大兒子嗬嗬地笑了:“你看,踢到了疼孤拐不是?連忙要把我嘴堵上。”二女兒是個刀子嘴,她的話有些陰陽怪氣:“我們這個家挺特殊的,國共合作,剝削階級和無產階級合流,像金大俠的小說,一笑泯恩仇。老爸,你的本事大著呢,那個年代,你能庇護著媽媽還一步一步往上升,不容易啊!”張瑜亮一本正經地回道:“奉承人也酸不唧的,什麽國共合作,什麽階級合流,人心都是肉做的,是人都想活得好,這才是本質。”大兒子說:“人心都是肉做的,這才是本質,這話說得多好啊!媽媽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女性,溫柔的價值在她身上實現了最大化,她把爸爸感化了,同化了。張家和汪家化幹戈為玉帛,這是媽媽的功勞。”張瑜亮表麵上對大兒子的話不置可否,內心卻承認他說得對,連他自己也不會想到:不共戴天的仇恨,在一片溫柔的細雨中化解了。
一家人回到南京後不久,在外地工作的幾個孩子紛紛離去,自古以來忠孝不能兩全,個個孩子和母親告別的時候,都強顏歡笑,淚往肚裏流。在他們臨別前,汪毓嫻要求照了全家福,說是以後都在一塊的時間不會太多。
時間一天一天耗著,汪毓嫻的身體一天一天垮下去,張瑜亮每天都陪伴在醫院,好賴醫院的條件好,飲食比家裏絲毫不差,他的身體也未見變化,但畢竟老了,又承受著精神和時間的雙重壓力,人也一天一天的瘦下去。一天,妻子突然對他說:“瑜亮,好幾個月了,終南信夫婦也沒來,是否請他們來一趟?”張瑜亮說:“你生病了,請人家來做什麽?” 汪毓嫻說:“挺想她們的,請來說說話還不行嗎?”見妻子說得可憐,張瑜亮馬上就起身去打電話。
電話打出不到半個小時,終南信和肖火鳳就風急火燎地趕到醫院。肖火鳳見汪毓嫻瘦得脫殼,不由得一陣心酸,埋怨說:“為什麽不早一點告訴我們,也能常來陪陪你,雖去不了你的病,卻能減去一點寂寞。”汪毓嫻說:“醫生隻說是胸膜炎,本以為個把月就好了,誰知拖了這麽長時間也不見好轉。”肖火鳳說:“會好的,馬上就好了。”汪毓嫻苦澀地笑笑:“那就好了。”終南信和張瑜亮互相看看,傳遞的都是憂鬱心緒。
寒暄之後,汪毓嫻問:“幾個孩子都好吧?”肖火鳳說:“兩個在美國的來信說都好,反正也是鞭長莫及的地方,隨他去吧!北京的那個和上海的那個也還好。”肖火鳳說到這裏停了下來,她不願在別人麵前提及明源,覺得他讓自己丟臉。汪毓嫻見肖火鳳沒提明源,就問:“明源怎麽樣?”肖火鳳說:“那個不爭氣的現在倒是還好,安生嘍,我看到這孩子就揪心,都三十好幾了,前兩天他們單位的人要給他介紹對象,條件蠻好的,他高低不同意,我不知道他想找什麽樣的人,也可能他心裏裝著人了。”終南信插嘴說:“明源現在爭氣了,上個月拿到本科文憑,又被提拔為副科長,可火鳳還不滿意,連一句鼓勵的話都不說,天天還是繃著臉。”說完了,他不滿意地瞅了妻子一眼。肖火鳳頭也沒抬就回了丈夫一句:“我看你是老病又犯了,還不知道怕!”張瑜亮見他們夫妻鬧閑氣,笑嘻嘻地說:“明源夠爭氣的了,火鳳也是恨鐵不成鋼,慢慢來,我看這孩子是大器晚成。”
他們正說著,汪婕從外麵走進來,她先招呼了終南信和肖火鳳。肖火鳳看到汪婕親熱得不得了,就像見到久沒見麵的孩子。汪毓嫻開心地笑了,“看你娘倆親熱的,我都嫉妒了。” 肖火鳳得意地昂起頭,“我們是娘兒倆,不知怎的,我見了這孩子,比見我家的青嵐還要親。”汪毓嫻說:“趕明個過繼給你算了。”肖火鳳說:“還用過繼嗎?現在就是的。”她們隻顧說話,沒注意汪婕已是滿臉緋紅。
終南信夫婦坐了個把鍾頭就告辭了,張瑜亮和汪婕把他們送到醫院的大門口,肖火鳳忍不住哭了,哭得好傷心,汪婕自然也淚漣漣,終南信握著張瑜亮手說:“想開些,隻能想開些。”張瑜亮淒婉地說:“南信,我對不住她,我欺負了她那麽多年。”終南信說:“什麽事情都有個過程,你不也對她好了那麽多年嗎?毓嫻她會理解。”張瑜亮點點頭。
這天晚上,汪毓嫻讓丈夫回避一下,說她希望單獨和女兒談一會兒。張瑜亮迷茫地看了妻子一眼,然後一個人默默地去到醫院的中央花壇。汪毓嫻拉著女兒的手,“媽媽的時日不多了,想和你談談。”汪婕淚流滿麵,“媽媽,你知道了?”汪毓嫻說:“在你哥哥和姐姐都從外地回來那刻起,我就知道了。再說,醫生每天給我打杜冷丁止痛,我難道不知道嗎?你爸瞞著我,是怕我挺不住。”
汪毓嫻說話很吃力,但堅持著,她邊撫摸女兒的手邊說:“你哥哥姐姐都不要我操心了,隻有你還讓我掛念。媽問你,你衣櫃裏的風衣和褲子是不是終明源的。”汪婕猛然抬起頭,驚奇地問:“媽媽怎麽知道?”汪毓嫻說:“那裏不是有一個課堂筆記本嗎?上麵寫著他的名字。”汪婕點點頭。
汪毓嫻繼續問道:“你是不是對他有意?”汪婕說:“拿不準,他年齡比我大七八歲,又是結過婚的人,還有前科,我真不知道怎麽辦?”汪毓嫻說:“你在猶豫,說明你心裏有他。”汪婕點點頭,“心裏亂得很。”汪毓嫻說:“可以給你提個醒嗎?”女兒又點點頭。汪毓嫻說:“年齡不是問題,你爸不是比我大二十幾歲嗎?大有大的好處。結過婚也不完全是壞事,可以有比較,再說又沒有孩子拖累,這就少了一個重要障礙,也省去日後許多麻煩。有前科值得考慮,你們是否可以交往一……”汪毓嫻隻覺得胸口一陣劇烈疼痛,腦門很快出現豆大的汗珠,汪婕趕快把醫生喊來,醫生吩咐護士給她注射了一隻杜冷丁。這時,張瑜亮從外麵慌裏慌張地進來。汪婕抽泣著說:“爸,媽什麽都知道了。”張瑜亮推開女兒,傷心地坐在妻子旁邊,兩手握住妻子的右手,嘴裏不停地叨念:“挺住,挺住。”汪毓嫻勉強睜開眼睛,看見哭得淚人似的女兒和蒼老的丈夫,又痛苦地閉上眼睛。
這天夜裏,汪婕不敢離開醫院,守護在母親的床前,趁爸爸沒注意,她伏在媽媽的耳邊說:“媽媽的話我知道了。”汪毓嫻欣慰地笑笑。到底是年輕人瞌睡多,到了夜半三點鍾以後,汪婕開始迷糊,朦朧中,她聽到父親細小的聲音:“毓嫻,有一句話憋在心裏十幾年,幾次想說,但又沒勇氣,看來到了該說的時候了。”她又聽到母親微弱的聲音,“說吧,我聽著呢?”
“我之所以娶你,一方麵是愛你,另一方麵也是為了複仇,就想讓你——
汪毓嫻似乎有了精神,聲音也有了力氣:“這一切,我都知道,我替我父兄受難,難道不應該嗎?折磨我能使你愉快,我願接受這樣的折磨,你對我父兄的仇恨,也就在折磨我的過程中慢慢地消解了。再說,折磨我,狂暴我,那也是一種愛、一種激……”她覺得胸口非常疼痛,停頓了話語。
張瑜亮心如刀絞,緊緊握住妻子的手:“我向你懺悔,特別是我那讓仇人的女兒為我傳宗接代的想法,這是一種罪過;還有在婚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誠心折磨你;我祈求你的原諒。”他邊說邊流淚。汪毓嫻說:“我原諒你。”她停頓了一回,又強撐起精神說:“你能原諒我嗎,我為你繁衍了後代,你也為我繁衍了後代,三個女兒不是兩個都姓汪嗎?他們既是張家的後代也是汪家的後代。再說,沒有你的庇護,我不知道要遭多少罪,我父兄的在天之靈也應感謝你,感謝我的丈……”她沒有氣力說下去,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汪婕的眼睛似睜似閉,兩隻耳朵機靈地聽著父母生死之別的對話。
不知過了好長時間,汪毓嫻的手又動彈了一下,張瑜亮聽到妻子微弱地說:“把小婕那天晚上……穿回來的風衣和褲子……給終明源送去,……讓小婕和他交往一段時……間。……終家是……好人家。”朦朧中的汪婕聽到此話,猛然驚醒,和父親遞來的迷蒙眼光不期而遇。張瑜亮還是緊緊地握著妻子的手,說了句我聽到了,他剛說完話,就覺得妻子的手突然柔軟,他腦際頓時掠過一絲不安,輕輕地呼喚:“毓嫻,毓嫻,聽到我說話嗎?”汪毓嫻沒有應答,他又輕輕地拽了一下妻子的手,妻子沒有回應,他知道妻子已經去了,頓時哭述道:“毓嫻,……你可要走好,在那邊……等著我。”
床那邊,汪婕的哭聲像撕裂布帛的聲響,淒厲而悠長。
(本篇完·歡迎看下一篇《名醫終南亮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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