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販子
樂閑人
內容簡介
這是一個短中篇小說。描寫幾個同窗好友幾經努力,擺脫了黃土地的糾纏,過上了城市人的舒心生活。但他們卻不同程度的陷入拜金主義的泥潭中,有人翻然悔悟,有人就此了結終生,故事情節跌宕起伏,結局出人意料,也發人深省…….
第一節
八十年代前期的一個初夏,袁新高就讀的栗樹鎮中學操場上召開了一場特殊的宣判大會。主席台下站了十幾個五花大綁的男女,美醜均有,老中青搭配,年輕的隻有二十來歲,老的卻有六十開外。他們每個人的脖子上都掛了一個牌子,牌子上麵寫的是“人販子”三個大字,下麵是某某的姓名,其中有二個人的姓名上被打了醒目的紅叉,隻是沒插還魂牌。眼下大多數人都不相信人有靈魂,認為靈魂束縛手腳,插不插還魂牌已沒什麽大的意義。還魂牌,顧名思義,就是讓被槍子兒嚇跑的魂還回來,既然沒有魂,還有還的必要嗎?
這是一片貧瘠的土地,連山芋都長不光溜,疙疙瘩瘩的,從雞屁股裏又能摳出幾個子兒?頂多換個買鹽錢。物產滿足不了欲望,五花八門的交易也就開始了。有人在臨街的鋪麵生產簡易農具,爐火熊熊,鐵錘叮當,汗水涔涔,古老嫻熟的技藝令人止步觀望;有人擺地攤出售走私香煙打火機,香港的、日本的、台灣的,應有盡有;有人販賣布匹和服裝,那都是國營廠的庫存貨,物美價廉;有人利用關係批條子低價買進化肥然後高價出售,這是一種不錯的買賣,筆頭一揮就能生出錢才來,何樂而不為;有的人開了飯館和旅店,人來人往,人氣挺旺,也有人躲在客房裏幹著那些說不上嘴的勾當。每天上午,栗樹鎮的街市上人頭攢動,吆呼聲此起彼伏,繁榮啊!
那些沒有門路的、做生意又沒有本錢的人也不甘心死守黃土地,就幹起特殊的行當。按照他們自己的調侃,他們從事的交易是以人為本,比那些賣糧的、打鐵的、開飯店的,搞服務的要高等,權且叫高等交易吧,人販子這個名稱叫起來總有些刺耳。
前麵的操場開公判大會,學生們自然按捺不住好奇心,他們不上課了,都湧到操場上看熱鬧,連高三畢業班也不例外。別以為他們上高三就是大人了,其實他們都還是孩子,好玩本性尚未泯滅,不按著他們的頭讓強迫他們學習,他們是不會自覺自願老老實實地呆在教室裏的。
袁新高因為人高馬大,很快就擠到最前麵。他發現眼前的人販子沒什麽特別的,隻不過有幾個年輕且漂亮的婦女,人們說這是媒子,專門勾引人上當的,其他的人都灰不溜溜的,個個都是喪魂落魄的樣子。一個牌子上打紅叉的人已嚇得魂不附體,他被二個民兵架著胳膊,要不然就會倒在地上,可另一個牌子上打紅叉子人卻精神的很,目光透亮,而且一個勁地往袁新高臉上瞅,瞅得袁新高心慌意亂,那可是一個馬上就要被槍斃的人,這肯定是凶兆。
袁新高嚇得退了出來,趕緊往教室溜,他要遠離那凶兆,越遠越好。走了一會兒,看到班主
袁新高很敬佩
袁新高心有餘悸,想找話茬兒使悸動的心平靜下來,就問
“不要小看這些人販子,這都是一些高人。在揣摩人性弱點這一方麵,他們堪稱心理學家,要不然他們沒法騙人然後再把他賣掉;他們知道哪裏可以拐到人,哪些人可以拐,還知道在哪裏可以把拐來的人賣掉,什麽樣的人才買這些被拐賣的人。我在琢磨他們的時候,幾乎是懷著崇敬的心情。”他把“崇敬”兩個字說得特別重。
聽老師這麽一說,他不由得想起那透亮的目光,看來那人一定是個高人,馬上就要死了,卻氣定神閑視死如歸,仿佛趕赴仙家的盛宴。但他心底卻陣陣恐懼,他的恐懼是有道理的,操場上那麽多人,為什麽這個人販子不瞅它人,偏偏盯著自己看,這不是一個好的兆頭。
師生二人邊走邊說,不一會兒來到教室。
過了一會兒,同學們陸續回到教室。看到回來的人已有十之八九,
“他們是一群蝙蝠,隻能在黑夜裏行動。人是可以隨便買賣的嗎?人是有尊嚴的,試想一下,如果我們自己被人拐賣了,會是什麽樣的心情?”
袁新高睜大了眼睛看著
他正在發愣,聽到
校長隻能搖頭,不能再做其他的。因為他是學校的台柱子,他帶的畢業班,去年考上了五個大學生,其中還有一個省城重點大學的,使這個地處邊遠的鄉村中學遠近聞名,許多縣城的人都把孩子送到這鄉村中學。他這個校長也沾了不少光,光經驗報告就做了十幾場,還聽說教育局看上了,要把他調到縣城的重點中學去當校長;不僅如此,城裏人送來的禮品堆滿了一間屋,都是好酒好煙好食品。校長心善,時不時拎幾瓶好酒幾條好煙獎勵
校長想
第二節
袁新高學習成績一般。全班六十幾個學生,他的名次在三十幾名。按照
他羨慕那些成績比自己好的。前四名老是哪幾個人在轉悠,別人想擠,根本就擠不進去,同學們管他們叫四大金剛;第五名到第十五名也是一些人壟斷著,他們翻上翻下,既跳不到頂尖上去,也滑落不到下一個檔次;十五名到四十名,如同大炒鍋裏的瓜子,鏟子一翻上去了,再一翻又下來了。袁新高曾給自己定下目標,無論如何也得擠進前十五名,按照
他有兩個好友,一個叫沈金寶,一個叫張喜亮,從小在一塊摸爬滾打長大的,按照京城的說法,就是發小。他們是同一個村子的人,這個村子叫磨盤嶺,離栗樹鎮十五華裏,一個偏僻得不能再偏僻,窮得不能再窮的地方。令鄉人驚奇和興奮的是這個村裏居然有他們三個人在這兒上高中,他們是全村人的驕傲和希望。沈金寶和張喜亮成績良好,是班裏第二梯隊裏的人。他們的好成績使袁新高倍感壓力,如果他們都考上大學,擺脫了黃土地的糾纏也就是窮命的糾纏,他的麵子往哪擱?羞也把人羞死了。袁新高知道這種壓力對於他不是一件好事,會損傷他的精力,可這壓力卻像幽靈一般時時出現在他的心頭,無論用什麽方法都驅趕不了。他也曾試圖把這壓力轉變為動力,但始終沒能取得成功,壓力變成動力不單純靠毅力和願望就能轉變它的方向,它更需要天分,可他缺的就是這個。他越努力頭腦卻越糊塗,反倒不熬夜的時候要好些,有幾次考進二十幾名,都是索性睡了個透覺後取得的。他發昏的時候分不清主謂賓,遑論定補狀;地理曆史更是亂成一鍋粥,時而鬧出長白山是從帕米爾山結延伸出來的、塔裏木河流出了橫斷山脈、唐太宗重用了董仲舒、林肯領導了斯巴達克奴隸大起義等等令人捧腹的笑話,有幾次他的排名幾乎滑到四十名的邊緣。每想到沈金寶和張喜亮他們馬上就可能實現龍門前的關鍵一跳,自己卻還要和黃土坷垃打一輩子交道,他的頭腦幾乎就要炸了。 ◎
高考的時候,袁新高頭腦渾渾噩噩,事後連考多少分都估算不出來。他蔫頭蔫腦地從學校回來,上大學的夢就此破滅。
袁新高不吃不喝在床上躺了三天,高燒得說胡話,滿腦子都是幻覺,其中還有他認為是凶兆的人販子的透亮目光,一直在眼前掃來掃去。燒退去的時候,他已是氣息奄奄。母親心疼孩子,殺了一隻母雞燉湯給孩子喝,袁新高哪裏喝得下去。母親又熬了稀粥,放在井水裏涼透了,盛出來擺在兒子的麵前,袁新高這才勉強喝了一些。
袁新高在床上一共躺了五天才下地。盡管有些踉蹌,他還是堅持扛起了鋤頭,既然讀不好書,那就下地種田吧,十八歲了,總不能還讓爹媽養著。他就要走出屋門的時候,父親喊住了他,對他說:“新高,你就不用下地了。你知道,你上麵的兩個哥哥也就種地的命,你姐姐出嫁了,她的好與壞已和袁家沒關係,你這樣窩在磨盤嶺一輩子,我死了也不甘心。這樣,要麽你去學校複讀,要麽我到鄉政府找書記給你安排個事做,總之你不能再和土勒圪塔打一輩子交道,你看著辦吧,想好了幹那樣,和我說一聲。”
袁新高幾乎沒有考慮,馬上回答說:“爹,那我就到鄉裏做事吧!我壓根就不是讀書的料子。你還是把心思放在妹妹身上吧,她比我行。”他父親看了他一眼,深深地出了口氣。
袁新高家世代務農,在袁新高的印象裏,他家人老幾輩就沒有人走出過這偏僻的磨盤嶺村。他的父親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農民,有三男二女五個孩子,老漢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培養一個能在城裏工作的孩子,每看到有人在城裏的孩子家小住幾天,別說他心裏有多麽羨慕,讀書自然成了實現他最大願望的不二法門。眼下袁新高走讀書升官的路斷了,老漢的懊喪可想而知。但他沒有死心,想把袁新高送到鄉政府去磨練,想從另一條道去實現自己的願望。這個大字不識一個的農民,時常把‘世上無難事,隻要肯登攀’掛在嘴上,太祖這個通俗易懂的詩篇就是他的座右銘。
一個農民,想把孩子送到鄉政府工作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袁新高的父親敢這樣說自然有他的道理,他家是鄉黨委書記穀昊天蹲點的農戶,穀書記曾和他父親說過,遇到困難盡管來找他。
穀書記很講信用,袁新高父親提出要求,穀書記就把袁新高安排在鄉政府的執法隊。
穀書記安排進來的人,執法隊的段隊長自然不敢怠慢。段隊長對袁新高的父親說:“袁大伯,新高交到我這兒,你就放心吧,我虧待不了他,有我吃的就有他吃的。”盡管如此,袁新高的父親還是在栗樹鎮最好的飯店請了段隊長和執法隊的其他頭子,他的父親深知“老爺不狠舅子狠”的道理,想把兒子的路鋪得平實些,省得磕磕絆絆。
飯桌上,段隊長把話說得很明白,他說執法隊就是領導手裏的棍棒。現在有很多一票否決製,那都是戴在領導頭上的緊箍,咱們執法隊的任務就是保證領導的道路暢通,不能讓領導被念了緊箍咒。
袁新高聽不懂段隊長在說些什麽,什麽緊箍、一票否決,領導又不是猴子,戴什麽緊箍,一萬多人的鄉,一兩張選票否決得了嗎?再說現在也不時興選舉,大大小小的官都是任命的,他兩隻眼睛睜得大大的,滿臉都是疑惑。其實,他心裏更不明白鄉政府為什麽要有執法隊,現在鄉下不是跟城裏一樣有了派出所了嗎?還要執法隊做什麽。段隊長似乎看出了這個年輕人的迷惘,他對袁新高說:“老弟,不明白的事你慢慢就明白了。跟著老哥我好好幹,有你的好處。這條路比起讀書的路並不差,走好了一樣暢通。”其他的人也在一旁迎合段隊長的話,他們說段隊長是穀書記最信任的人,好好幹,說不上那天能修成正果,混個在編差事幹幹。袁新高越聽越糊塗,緊箍、一票否決還沒弄清楚,現在有冒出來什麽在編差事,什麽是在編差事呀?他的眼睛睜得更大了。然而,他的父親聽了這話臉上笑開了花,他不停地敬酒,不停地往段隊長碗裏夾肉。回來的路上,他還一個勁地對袁新高說這條路走對了,得認真地走下去。
袁新高問父親領導頭上為什麽有緊箍、什麽是一票否決、在編差事是什麽?他父親笑了,說那都是些扯淡的事,他也弄不清楚裏麵究竟有什麽名堂,反正和土地、生孩子有關,都是專揀不對眼的來,有人超生不犯法,有人超生就犯法;有人占多少地都不犯法,院子大得能搭戲台唱戲,有人多占幾寸地就犯法,非讓你扒了重蓋,犯法不犯法,全在領導一句話。至於在編差事,他父親說得很清楚,“你現在幹的這個差事,是臨時的,讓幹不讓幹,領導說了算,工資也低,連你一個人的口都糊不上。可它是個希望,幹好了說不定能轉成正式幹部。轉成正式幹部,上了鄉政府幹部的花名冊,這就是在編了。這個在編比大學的文憑還管用,有文憑不一定能混到在編,聽說那些在工廠忙得屁顛屁顛的大學生都尖了頭往政府裏鑽。”
袁新高聽了老大不高興,他對父親說:“弄了半天,還是個臨時工,混上在編,還不知是猴年馬月,真沒勁!”他父親馬上糾正他:“好多人求爹爹拜奶奶想幹幹不上,你還挑肥揀瘦。告訴你,既然書讀不好,就得把這個差事幹好了。男子漢做事不能沒恒心,條條大路通北京,堅持下去,一定能走到。”父親接著又拉長了聲音背誦道:“世上無難事,隻要肯登攀。”背誦完了,他小聲說:“孩子,你得留個心眼,那段隊長雖然現在受到穀書記的信任,但他隻有小學文化,除了心狠手辣,沒什麽能耐。我打聽了,執法隊裏就你一個堂堂正正的高中生。這就是你的優勢所在,你得用好了。”他遲疑了一下,接著又說:“孩子,實話給你說吧,當打手就得心狠,但光憑心狠也不中,得用頭腦,遇事得仔細琢磨點。”
第三節
高考錄取通知來了,沈金寶被省城的師範學院錄取,張喜亮被一個中專警校錄取,兩家人喜氣洋洋,各自都擺了宴席慶賀。校長
老師喝多了說句醉話,也沒人往心裏去。袁新高卻吃了一驚,他不
當日,袁新高喝得迷迷糊糊,不知東南西北,幸好有張喜亮的妹妹張喜妹照顧,這才沒出洋相。張喜妹知道他是借酒消愁,看到他不能自持,就扶著他回家。他們兩家相距二百來米,半路上,袁新高不走了,他背靠一棵樹,哭得一把鼻子一把淚,張喜妹怎麽勸也勸不好,竟然也跟著哭起來。俗話說酒醉肚明,袁新高看到張喜妹哭了,心裏更加難過,傷心地對張喜妹說了一句:“我對不起你!”後,踉踉蹌蹌地往自己家走去,張喜妹跟在後麵對他說:“振作起來,我相信你能走出磨盤嶺。”這句看似平常的話居然有炸雷落地的效果,袁新高被震清醒了,知道自己肩負的不僅是父親的希望,還有這個與自己心心相印的女子的期盼。
執法隊上班沒有準點,每天上午去報個到,如果沒事就回家,碰到有事的時候,不是全部的人都參加,任憑段隊長挑選幾個人去執行任務。袁新高來到執法隊一個多月,一次任務也沒攤上,每天隻是往返於栗樹鎮和磨盤嶺之間,三十裏路,單趟二個半小時的路途時間。回到家也無所事事,書讀厭了,看見書就頭疼,所以,餘下的時間裏,他百無聊賴,整天在床上睡大覺。
這樣的日子過了沒多久,袁新高開始煩躁,經常唉聲歎氣。他母親看在眼裏急在心裏,一再催促他父親再去找穀書記,請穀書記再和段隊長說說,總不能整天地沒事做。他父親卻有自己的主見,他說穀書記不能再找了,找了也沒用,關鍵是他自己,這是他自己的路,他必須自己走好,靠別人扶著走不是辦法,你總不能扶他一輩子。
父母談心的話被躺在床上袁新高聽到了,他覺得父親說得對,自己的路應當自己走。
他覺得每天到鄉裏點卯就回不是辦法,會錯過很多機會,更覺得段隊長是有意回避他,害怕他這個高中生超過自己。麵對段隊長的暗中防範,他也改變了方法,每天報到後不走了,就呆在執法隊,午飯就買塊燒餅應對。段隊長幾次催他回家,他笑嘻嘻地說了些文皺皺的奉承話,說自己回家賦閑,不如在這兒聊供驅使,興許能讓隊長錦上添花。這些話,他知道段隊長聽不懂,假如聽懂了也是蒙蒙朧朧,他之所以這樣講,無非是想借此羞羞段隊長,出出心中的惡氣。即便這樣,段隊長還是不讓他參加行動,他一連又在執法隊白呆了數日,數了屋梁數窗戶格子,數膩歪了就看牆角的螞蟻搬家,別說心裏有多麽煩躁。
眼看著秋季過去,嚴冬到來,袁新高還是在原地踏步不動,臉上堆著笑,心裏掛著霜。段隊長對他一如往昔,笑臉開著,笑口張著,就是不安排他做事。年底的時候,他居然拿了一百塊錢的補助費,相當於鄉政府一般幹部二個半月的工資。他笑著說這下買燒餅不用向老爺子要錢了。
其實,現在袁新高這段時間一直沒有閑著,他每天晚上都抱著《三國演義》研究,草船借箭、望梅止渴、空城計等曆史典故的心理學背景不知道已經琢磨了多少遍,這使得他心裏有了底氣,就等著機會小試鋒芒。
這日,北風如刀,滴水成凍。袁新高身穿棉襖,戴著棉帽,跑了十幾裏路才覺得暖和起來。到了鄉政府閑著沒事,就望著屋笆數數字。數了一會兒,一千還沒數到,隻覺得渾身寒氣瘮人,手腳都不是自己的,隻好站起來在屋裏走動。據氣象預報,說這幾天北方的寒流南下,天氣還要冷一陣子。
百無聊賴之際,聽到外麵亂哄哄的,瞥眼望去,隻見段隊長他們帶著一對老人進了鄉政府,把他們關在一間屋子裏。他走過去打聽,原來是計劃生育釘子村周家莊的一對老夫妻。這個村子幾年來計劃生育一直超標,拖了全鄉的後腿,去年計生辦瞞報了數字,穀書記才得以過關。穀書記今年不願也不能再冒險,否則真的丟了烏紗帽,他一而再地命令有關人員把這個村子超生的問題解決了。
被帶來的這對老夫妻年逾六旬,小兒子連生了三個女兒心不甘,小兒媳又懷上第四胎,村裏鄉裏三番五次找他們家,讓他們做人流,他們就是不肯。村裏和執法隊聯係,要他們采取強硬措施,哪知道走漏了風聲,小夫妻倆逃走了,誰也不知道藏到什麽地方,問老夫妻倆,他們隻搖頭。段隊長知道這是村長在耍花招,這個莊子的人都姓周,村長即族長,村長一方麵通知執法隊,一方麵和當事人通氣,段隊長一氣之下將老夫妻倆帶到了鄉政府。
人帶來了,可卻成了包在嘴裏的骨頭,嚼不動、咽不下。審了一天,事情沒有任何進展。辱罵了千次萬次,把世上所有的髒話都掛在嘴上,那老夫妻倆隻當聽不見,威逼利誘的話說了有幾籮筐,結果都算是白講,同時還得管吃管喝小心服侍著,年紀大了,萬一生災害病,那就成了沾在手上的糖稀。可這件事情如果擺不平,周家莊的人還會繼續超生,那麽他這個隊長的位子就危險了,一貫以凶狠著稱的段隊長急得抓頭撓腮,恨得牙根癢,幾次揚手又幾次放下來,他不能打,這二個老人本已弱不禁風,萬一打死了他得蹲班房。
又過了一天,穀書記繃著臉在執法隊辦公室轉了幾圈,一舉話沒說就走了。段隊長想跟出去,猶豫了一下卻止住了腳,他知道穀書記要的是結果而不是信誓旦旦的空話。
袁新高果斷地跟了出去,他對穀書記說他想試試。穀書記眼睛一亮,瞬間又黯淡下來,瞅了他片刻,最後還是點點頭。事已至此,死馬權當活馬醫,不如讓這個初生牛犢試試身手。
袁新高把那老夫妻倆帶到一間屋子,拉上了窗簾。不到三分鍾,隻聽見裏麵先是喊爹叫娘似的叫喚,接著傳來了人們期盼已久的話:“我說……你們……去王……家……家莊她表姐家帶……帶人。”片刻,袁新高站在門口高聲叫喊:“段隊長,你去王家莊她表姐家帶人!”那聲音響亮得很,和高音喇叭差不多,整個鄉政府院子裏的人都走出來了,隻有秘書忙不迭的往穀書記辦公室鑽。
段隊長哪敢怠慢,慌忙帶著人匆匆而去。
誰也不知道袁新高用了什麽方法讓老頭開口說實話,那周老漢回去也一直緘口不言,隻要別人問起此事,老兩口就渾身哆嗦。他的小兒媳被帶回來做了人流,周家莊從此再沒人超生。之後不久,其他村莊超計劃懷孕的人也乖乖地上了醫院,他們都知道執法隊有了“了得”的手段。
穀書記從此另眼看待這個年輕人,他沒有讓袁新高代替段隊長,覺得讓袁新高充當低劣的打手實在是屈了才,就讓袁新高跟在自己身邊,當了個秘書之類。
後來,穀書記調走了,調到縣上擔任勞動局長。穀書記臨行前把袁新高入了編,跟他一起上了縣城。在穀書記眼裏,這是一個難得的人才,不是花拳繡腿,有“臨門一腳”的真功夫。可袁新高卻沒把自己當根蔥,他知道自己的小名字,覺得除去老老實實跟著領導走之外,沒有第二條路好走,當小使,首要的是忠貞不二,這一點他琢磨得很清楚,劉備為什麽不派智勇雙全的趙雲去守荊州,而派剛愎自用的關雲長,就是因為關雲長是他的把兄弟,放心!至於他對付老夫妻倆的方法,那是親身感受而引發出來的結果,說出來都害怕人笑話。
一天晚上他起來小便,出了房門被冷風一吹,渾身哆嗦不止,就像鬼抽筋一樣,連滾帶爬鑽進被窩,焐了半天才止住顫抖,他這才知道人不能光著身子被冷風吹。因此他才想出了把那一對老夫妻的衣服扒光,之後把電風扇的旋鈕擰到五檔對著吹。那對老人連二分鍾也沒扛住,就說出了兒媳躲藏的地方
這件事使他悟出一個道理,靠書本是沒用的,真正有用的東西書本裏根本沒有,那是人家不願講或者不能講,不願講的是絕活,不能講的是損招。悟性就在自己親身體驗裏,自己感受到的東西,別人也一定能感受到。事情就是這樣簡單,許多人卻不這樣想,非要把事情弄得九曲回腸。
袁新高從坐冷板凳到發跡,前後不到二年時間。這可樂壞了袁父,想想沈金寶和張喜亮現在還在讀書,他心中的喜悅幾乎要從喉管噴出來。
第四節
穀書記把袁新高帶到勞動局,自然要把他安排在重要的地方,但勞動局的人員和位子都滿滿當當,總不能把別人拉下來硬讓他上,因此暫時把他安排在辦公室。說來也怪,這個辦公室隻有官沒有兵,一個主任兩個副主任。袁新高來了,自然成為聽差小使,天天打水掃地擦桌子倒煙缸夾報紙忙得不亦樂乎。他身忙心更忙,沒幾天功夫就把這幾個人的來龍去脈摸得清清楚楚:主任是上任局長(現在的局黨組書記)的親信,一個副主任是人大副主任的妹子,另一個副主任是政協主席的侄兒,這兩個都是隻拿工資不會辦事的角兒,也是不能得罪的人。主任對原局長調任黨組書記頗有微詞(在政府機關裏,局長是一把手),說局長幹得好好的就因為退休工人拿不到工資鬧事給下了,退休工人鬧事怪誰?還不是怪縣財政沒錢,縣財政沒錢怪誰?隻能怪縣領導無能,怎能怪到勞動局長頭上?說白了,局長是替罪羊。
聽主任這樣發牢騷,袁新高還真有些擔心,現在穀局長剛上任腳跟還沒站穩,萬一退休工人又因為拿不到工資而鬧事怎麽辦?那穀書記豈不也會成為替罪羊?他把自己的擔心和穀局長說了,穀局長很欣賞他的忠誠,說他也很擔心這情況。
袁新高對穀局長忠貞不二,但這不是惟一。袁新高明白,這年頭願意忠貞不二的人和裝著一副忠貞不二的樣子到處獻忠心找主人的人多的是,到哪扒拉扒拉都能扒出一堆,關鍵是既要忠貞又要會辦事。他還知道當官有癮,不亞
他要求到勞動局屬下的社保局去,他說社保局那個地方穀局長沒有能夠放心的人,他去了興許能為局長做些什麽。穀局長為他的忠誠和精明而感動。
果然,袁新高去了社保局不到半年時間就化解了一次危機。
這年的春節過後,縣財政沒錢,退休工人的工資遲遲不能發放,幾百名退休工人圍在縣政府門前大喊大叫罵罵咧咧。縣長把穀局長喊去,含著臉訓斥了一頓,限他在三天內把事情解決了,這也是縣長信誓旦旦答應退休工人的期限。縣長還說縣財政現在沒錢,讓勞動局自己去籌集,隻要不偷不搶不走私不販毒不組織賣淫,隨便使用什麽方法都行。穀局長暗暗叫苦,巧媳婦難做無米之炊,社保局沒錢自己也不會造錢,縣財政都沒錢讓我上哪兒去籌集,總不能去搞募捐,看來這頂烏紗帽保不住了。愁歸愁,事情還得解決,總不能坐以待斃,眼睜睜地看著烏紗帽飛了。勞動局雖然是冷衙門,但總比在鄉下天天和農民打交道要省心。他把社保局長喊來商議對策。那社保局長是前任局長的親信,樂不得看著穀局長也在此事上栽跟頭,這樣就可以證明前任局長不是無能之輩,他唉聲歎氣,東扯葫蘆西扯瓢,就是沒有說出一個能解決燃眉之急的辦法。穀局長很不滿意,但又無可奈何,壓著心中的火氣把社保局長打發走了。
關鍵的時候,袁新高出現在穀局長的麵前。他建議穀局長和他一道去省裏一趟,去到省財政局和省社保局想辦法,他聽說別的縣在困難的時候就去省裏要錢,據說省裏有這樣一項特別支出。穀局長沒有這方麵的經驗,覺得即便要不到錢,在上級機關訴訴苦也沒什麽壞處,就聽從了他的意見。到了省裏,袁新高求爹爹告奶奶,就差沒有給人下跪,口口聲聲說退休工人拿不到工資可憐,仿佛這些苦命的人就是他爹媽,眼淚也流了有半碗之多。他的精誠感動了省政府的相關人員,他們還沒見過這麽敬業的人,一下子就撥了幾十萬資金,足夠這個小縣半年發放退休金用的。由此可見,並非所有人都見錢眼開,你真的敬業,還真能打動人。
穀局長回到縣城,立即向縣長匯報,受到了縣長的稱讚。縣長後來還在會上罵勞動局的原來領導們不如豬,豬養肥了還能殺肉吃,可養著他們隻會吃不能貢獻,縣長還說貧窮地區哭窮要錢也是一項重要的工作,號召其他部門都要向勞動局學習。由於縣長號召,縣裏掀起了一陣向上討要風。有人幾經活動,居然從上麵扛回了一頂國家級貧困縣的帽子,每年都能憑此獲得國家的財政支持;離譜的事還在後頭,這年,縣長在向人代會作報告時,竟然把此當成一項重要的政績來宣講,講得津津有味。代表們神情茫然,以為縣長說錯了。有人竊竊私語,說如果這也算政績,那我們縣不如專門成立一個哭窮討要隊,讓縣長當隊長帶著我們專門去省裏討要,省裏的人也組織起來到中央討要,中央的人再向聯合國討要。當然,這是後話,不能說沒有開玩笑的性質。
受到縣長的稱讚,穀局長有了底氣,他果斷地對社保局采取組織措施,在征得縣長同意後,撤了社保局長的職,任命袁新高為社保局長,讓那位被撤職的社保局長擔任無所事事的調研員,真的像豬一樣的養起來。
時間如白駒過隙,轉眼間過去二十幾年。
歲月老人在四十幾歲的袁新高臉上雕琢了些許痕跡,年輕人的稚氣和勇氣沒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沉和老成。穀書記沒有虧待這個忠誠而果敢的心腹,穀書記每次升遷,袁新高也會跟著沾光,在一九八六年穀書記升任縣委書記的時候,袁新高榮任了勞動局長,就連妻子張喜妹也在勞動局所屬的二級單位當上了頭頭。
2002年穀書記退居二線,當上了顧問,袁新高著實傷心了幾天心,知道自己的升遷之路可能就此停止,除非再攀附一個新主人。但這又談何容易,攀附的過程亦是考驗的過程,比當年入黨要難得多,沒有幾年功夫不會有成果,況且攀附者為數眾多,擠擠碰碰的,你想高攀,別人能否看起你且另當別論。
他是一個知道滿足的人。他知道自己的小名字,高中畢業,電大函授的大專文憑,和那些正規大學畢業的人相比雖然有些令人氣短,但能有今天的日子已經很不錯了。如果和舊時發小相比,簡直可以趾高氣揚。他們過得是什麽日子呀,灰頭土臉的,天天圍著磨盤嶺上的土嘞嘎拉轉,長年累月地重複走過床頭、村頭、田頭的路,村裏偶爾來一輛文藝下鄉的大篷車,他們忙乎得像接天神似的。
可是有些事他就弄不明白。大舅子張喜亮雖然隻是郊區派出所的所長,可他的住宅樓在東門外那一片住宅群中如鶴立雞群,裏麵裝修得如皇宮一樣富麗堂皇。他不明白大舅子哪來那麽多的錢,花起來如流水,動輒就是十萬二十萬,他們的工資差不多呀,即便搞公安的有外勤補助,那又能有多少。他和妻子說了他心裏的不明白,妻子衝撞說:“旁人沒起眼,你倒眼紅了。你莫不是想說他那錢是不明不白的黑錢吧?”他沒了言語。
還有更讓他弄不明白的事等待他去弄明白。
兒子考上了研究生,總得去省城麵謝在錄取時候鼎力相助的沈金寶,按照兒子的話說,沒有沈叔幫忙,他能否讀上這個研究生可能有點懸,大家的條件差不多啊!到了省城,令他們意外的是沈金寶搬離了那所著名的師範大學的宿舍,在市內的黃金地段買了一棟別墅——一座三層的西洋式樓房。袁新高經常到省城辦事,知道這個地方,這是款爺們居住的地方,省城幾個著名的大款都住在這兒,這個名叫勞斯代爾的歐陸風情小區就是富貴豪華的代名詞,如果大門口來了一輛大別克,門衛肯定會盤問半個小時不讓進,因為在這個小區來來往往的都是寶馬、奔馳和林肯。當他們夫妻二人帶著家鄉的土特產來到勞斯代爾小區,理所當然地受到了嚴格的盤問。那保安把他們夫妻兩個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幾遍,像審賊似的盤問了半天,又拿起對講機詢問了半天,在他們的眼裏,還沒有見過過步行到這個小區來的人。最後還是沈金寶親自出來接他們,他們才得以入內。進門的時候,張喜妹把那些經過仔細挑選的上等土特產藏在屁股後麵,進門一聲沒吭就丟在鞋櫃上麵,她心思,看來這土特產隻有他們這樣的土人拎了。
從省城回來後,袁新高睡不著覺了,三更半夜一個人躡手躡腳地偷偷跑到灶間,剛把香煙點著,張喜妹知道丈夫氣悶,就走過來說:“人比人,氣死人。想開點,你大小也是個局長,前呼後擁的,在我們這小縣城孬好也算個人物,比你差的人多著呢。走,回去睡覺,明天早晨太陽還是暖洋洋的。”袁新高歎口氣,默默地跟著妻子上了床,他嘴上沒說心裏卻想,看來妻子的心情也和自己一樣,隻不過說得開朗些,要不然我一翻身動彈她就知道了呢。
袁新高躺在床上半天也沒睡著,翻來覆去,身上像生了虱子。妻子這時又說話了:“別起眼,錢多了不一定是好事,整日提心吊膽的。像我們現在這樣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最好,能夠安安泰泰地過日子。不是有人研究過嗎,說是像我們這樣的人幸福的感覺最高,不愁吃喝,不愁穿戴,不愁下崗,不愁被搶,更不愁兒女被綁。”袁新高說:“你那是新阿Q精神,自慰療法。”妻子說:“我不管你怎麽貶派我,反正我想安泰,不想過那提心吊膽的日子。”
第二天上班後不久,縣長一個電話把袁新高喊了去。
縣長對他說最近各個鄉都有反映,說一些外出打工的人常常拿不到工資,還有一些人的工作環境很差。縣長還舉了幾個事例,說有一個農民工在外打工一年,工資沒拿到,回家的路費還是向老鄉借的;還有一個村裏的人,在一家化工廠打工,一年下來,病倒了好幾個,沒有生病的也是渾身的疙瘩。縣長說縣裏的意思是讓勞動部門去發達地區考察一下,看有沒有解決這些問題的辦法,外出務工是縣上的百姓的主要收入來源,解決好了也算是一件造福於人民的事。
縣長的吩咐袁新高自然不敢怠慢。此事辦得好,對上有交待,說不定縣長就此會另眼相看,因穀書記退居二線而懸著的心會落下來,下一次人代會他也不要兩眼黢黑地瞎撞了,他被每次的人代會通過任命時的緊張弄怕了,拎著東西不停地往人大委員家跑,花錢不說還要腆著臉。此事辦得好,對下能把農民工的工資和工作環境解決了,功德無量,錢要掙,身體也得有保障。因此,縣長談話後的第三天,一個去南海地區的考察組就出發了。
他們到了一個本縣勞務人員較集中的地方。首先去聯係地方上的勞動部門,本以為是熱臉貼冷屁股的事,誰知事情大出意外,那地方勞動部門的人十分熱情,好茶好飯招待還幫他們聯係了不少家企業,安排他們直接和企業麵談。結果他們和幾家企業簽訂了意向協定:他們穩定地提供勞務人員;企業則保證工資按時發放和改善勞動環境。
回來後,一個勞務輸出服務辦公室很快掛牌成立,勞動局對工資和勞動環境作了保證,和好幾個鄉政府也簽訂了協議。接著又對南海地區輸送了幾批勞務人員,這些勞務人員工作一段後反映良好,說他們終於能和城裏人一樣按月拿錢了。一些在家觀望的人也紛紛出去務工。一時間,袁新高成了縣長掛在嘴上的人物,勞動局也由此被評為縣政府年度先進單位,袁新高本也被評為優秀共產黨員和先進工作者,縣長還在縣直表彰大會上發給他一個紅包,盡管裏麵隻有區區二百塊錢。袁新高得意洋洋,能踏踏實實地做成一件事,怎能不高興呢?二百塊錢雖然不多,但那是一種榮耀。
第五節
春節前,在外地讀大學兒子袁野、女兒袁虹從省城和上海回來,一家人其樂融融。吃晚飯的時候,兒子告訴他,五月份大課上完了,他就要去南方名城的一家高科技企業實習,每月的補助費二千,兒子還說這家企業的老板和沈金寶是同學,每年都接納沈金寶實驗室的學生去實習。袁新高一聽說兒子的補助二千塊,超過自己的工資一大截,他真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該罵娘還是該唱讚歌。二十多年的工齡,堂堂的局長,工資還拿不過實習的孩子,令人心理不平衡啊!感慨之餘,他還是愉快地接受了這個現實,盈縮之間,他們這個家庭沒有吃虧,屬於既得利益階層。一個四口之家,二個公務員二個候補白領,該唱頌歌的族群。
哪知道兒子接下來說得話卻使袁新高如墜雲霧,兒子對爸爸說,別看沈叔叔是教授又是博導,他肚裏沒什麽貨色,同學沒看得起他的。他的能耐就是拉關係,亂七八糟接一些項目丟給研究生們做,然後自己忙著數錢。在驗收會上他連話都不敢說,生怕露了底。袁新高翻了兒子一個白眼,斥責兒子說話不知道輕重,說你沈叔是可以隨便評價的人物嗎?莫說他是正兒八經的教授,即便是草包一個,也輪不到你說三道四,記住了!得人之恩,永世不忘。兒子本來還要說下去,見父親這個態度,就不說了。
在上海讀書的女兒見哥哥說起學校的事,也跟著說:“現在老師們都發財了,他們寫書放在學校的出版社出版,然後再擺在學校裏的書店買,授課的時候偏偏把他寫的書列為必備書目,不愁你不去買。”袁新高覺得新鮮,眼睛睜得又大又圓,在他的心目中,老師是崇高一族,哪會做這等雞腸小肚之事。女兒說:“你別不信。寫書還得用力呢,還有比這還離譜的事,不用力氣也財源滾滾。每年招生的時候,就是他們發財的時候,據說我們學校鼓搗一個人進來就是好幾萬,北京的一所著名大學鼓搗一個人十萬,我看我們學校也少不到哪裏去,興許還要多呢,要不然
袁新高沒了言語,腦子裏驀地閃現出大舅兄那立在雞群裏的“鶴”以及沈金寶比洋人還要洋的別墅,捏在手上的筷子半天也沒動彈,女兒說的星巴克是什麽東西也沒心思問。張喜妹知道丈夫在想什麽,就說:“我們就是過小日子的命。別跟自己過不去,喝酒!”她說完話,自己就喝了一大口。袁新高瞥了妻子一眼說:“你不也和我一樣看不慣嗎?哪有女人像你這樣喝酒的?杜康是男人,知道嗎?”張喜妹說:“哪有那麽多的廢話,我心裏想的肯定和你不一樣。我想安泰!”袁新高不服氣,說:“嘴還硬,再喝一口,你那杯裏的酒就沒了,你這是借酒消愁。”張喜妹瞪了他一眼,他不敢再說下去,他對妻子還真有些打怵,時常管妻子叫
初一的那天上午,他們一家人去張喜亮家拜年。袁新高看到大舅子家的擺設,心裏說不上是什麽滋味。在這裏,腳下踩的是意大利地毯,台子上擺的是夏普液晶電視和惠威高級音響;再看看舅嫂拿出來招待他們的東西,意大利費列羅巧克力、加利福尼亞蛇果紅提,清一色的進口食品,這些東西小縣城根本沒有,都是從省城買來的。此時,他表彰大會殘存的一點喜悅消失殆盡,心裏七上八下翻騰不停,洋洋得意的臉開始結冰。他更不能看大舅子那得意透亮的目光,那簡直就是一支利劍,帶著勝利者的光耀和陰森的寒氣逼視得他透不過氣。
午飯前,張喜亮給了每個孩子五千塊的壓歲錢。袁野和袁虹不知道是接受還是不接受,一齊看著媽媽。哪知道張喜妹的臉驟然冷下來,簡直就是冰凍的南極高原,嘴裏吐出的話更是不堪入耳:“燒得讓人惡心,趕快收回去!要不然我們這就走。”別看張喜亮身體五大三粗,又是威風八麵的派出所長,他就是忌憚這個妹子,趕緊陪著笑臉說:“好,好。我收回,咱們愉愉快快吃飯。”張喜妹還是不開笑臉,她無可奈何地對哥哥說:“我看你是好皮生瘡,不知道厲害。”嫂子為姑子斟滿了酒,笑嘻嘻地說:“來,咱們喝酒,我們兩家全部在一起團聚,一年也就這麽一次,別和自己過不去。”嫂子比不得哥哥,不能由著性子來,張喜妹隻得強起笑臉。
下午回到家,袁新高遠遠看到父親在家門口等候。看到父親那被風搔得皴了皮的臉膛,又看到父親不停地用手抹拉清水鼻涕,鼻子被擰得像剛出鍋的麻蝦,他心裏一陣愧疚。應當去鄉下給雙親拜年的,父親卻大老遠地跑來。本想在節前回家看看的,單位有事就拖了下來。袁新高心裏明白,有事隻是借口,想回去什麽時候都能擠出時間來,四隻輪子轉不了一個小時就到了,往廉潔上一點講,自己掏腰包出幾個汽油費錢也不是什麽大事。根本原因是他不想回去,回去過不貫了,板凳上都是灰不說,老屋裏還一股黴烘烘的味道,時不時還有老鼠竄過,吃飯的時候,他小心翼翼地撿熱菜吃,涼菜動也不敢動,生怕被老鼠光顧過。還有一點埋在心裏他不能說,那就是,張喜亮家和沈金寶家的屋子都翻新了,都是兒子們給的錢,他們簡直就是花錢買金紙往臉上貼,那閃閃的光亮,把他映照成一個口袋裏隻有幾張百元大鈔的縮頭烏龜。他雖然扛個局長的牌子,在村民的眼裏,充其量是個沒用的清官,清官值幾個錢?名聲值幾個錢?連他自己都這樣問。
父親手裏拎著兩隻雞,一隻公的一隻母的,這肯定是母親的意願,母親老是說紅燒要用公雞,燉湯要用母雞,因為集市上公雞和母雞的價格相差一塊多錢一斤,父親每次帶雞來,都是一公一母,吃的喝的都想到了。看父親拎著雞,袁新高心裏更不是滋味,節前,他讓人帶回去二百塊錢,哪知道父親原封不動地退了回來,說他現在二個孩子上大學需要錢。他知道那五畝薄田能有什麽大的出產,況且還要交許多稅,雙親夠辛苦的了。
張喜妹把雞接過去,袁新高慌忙把房門開了,把父親讓進屋。他第一句問的是:“爹,你坐的什麽車來的?”他父親到也不隱諱,“三輪子。坐什麽不是坐,花那個冤枉錢做什麽?”袁新高埋怨地說:“不是給你說過嗎?不要再做三輪子,省了二塊錢嗆了風不劃算,再說那也不安全。”袁新高說這話自有它的道理,早年他經常坐這種三輪車往返於縣城和磨盤嶺,風呀,灰呀,迷眼又鑽身,不抓緊了,骨頭都會顛散了架,半個小時一坐,渾身就像被澆了一桶涼水,遇到幹燥的天氣,從車子裏出來的人,簡直就是從始皇陵裏爬出來的兵馬俑。
袁新高趕快把取暖器拿來放在父親的麵前,三根四百瓦的管子一起開,又倒了一杯熱水給父親焐手,袁父就著熱氣烤了半天才緩過勁來。這邊上,張喜妹用米酒煮了五個雞蛋端過來,老人叨咕:“怎麽一下煮了這麽多,三個就夠了。”張喜妹說:“你的飯量我知道,興許還吃不飽呢,先墊著,晚飯再規規矩矩吃。” 老人卻說:“一會兒我就回去了,四點鍾以後就沒車了。”
袁新高馬上說:“急什麽,住兩天在回去。”他知道父親心裏就想在城裏住幾天,似乎這樣就能在鄉親們的麵前爭回些臉麵。老人說:“孩子回來了,我在這也沒地方睡,看看他們我就走了。半年沒見,你媽和我都挺惦念的。”袁新高這才意識到自己忘記了做什麽,馬上喊道:“小野、小虹快出來陪爺爺說說話。”
兩個孩子正在屋裏看電視,聽到喊叫,極不情願地走出房間,一邊一個坐在爺爺的身邊,卻沒有話講,臉色冷冰冰的。袁新高氣得直搖頭,嘴裏輕輕的念叨:“一點都不懂事,我看你們的書都讀到脊梁溝裏去了。”
張喜妹催促公公趕快趁熱把雞蛋吃了,老人讓兒媳再拿隻碗來,張喜妹知道老人要做什麽,就說你能吃下。老人不再勉強兒媳,自己走進灶間取了一隻碗,從糖水雞蛋碗裏撥出了兩個雞蛋後,像沒咽喉似地把剩下的三個雞蛋吞了,抹抹嘴,說了句:“你們好好讀書,我走了。”袁新高知道父親的習性,知道勸說沒用,也就不再攔阻,他惡狠狠地瞅了一雙兒女一眼,默默地跟著父親走了出去。
路上,袁新高問父親:“爹,你是不是覺得我挺沒出息的?”老人連想也沒想就說:“沒有,磨盤嶺有幾個當局長的,爹滿足了。步子大了也不見得盡是好處,就這樣步步生根地往前走,心裏踏實,爹高興著呢!再說,你過得是能看得見盡頭的日子,兩個孩子一旦畢業,你就鬆坦了。”袁新高說:“爹,孩子不懂事,你老別往心裏去。”老人說:“我計較他們什麽,一代管一代。從小沒在鄉下生活一天,自然和我們沒有感情。不管怎麽說,他們出息,我臉上就光全,兩個孫子都讀大學,在磨盤嶺有幾家?就我們一家呀!”他嗬嗬地笑出聲來,笑聲把行人的目光都吸引過來。袁新高愧疚的心這才有些緩解。
在一家小超市裏,袁新高像搶人一般塞了一大籃子食品。在付款台前,父子二人又是爭論一番,最後還是袁新高交了錢了事,他想多花些錢贖回一些良心。其實,他的良心並不算壞,多數的時候是父母不給他盡孝的機會,他在父母的眼裏永遠是一個應受關心的孩子。
在汽車站,袁新高為父親買了班車票,隔著玻璃看道父親寒酸而蒼老的麵容,他的心像被鞭子抽打一樣疼痛,他不知道他這個兒子為什麽當得這麽窩囊?如果他也有一間空閑的房間,父親也不至於受這麽大的罪,八十裏路來一趟,連半個小時都沒坐就走了,這叫他的臉往哪擱?
回到家裏,袁新高火冒三丈地把兩個孩子訓斥了一頓,說他們十幾年的墨水白喝了。兩個孩子沒一個頂嘴的。張喜妹出來圓場說:“沒在一塊生活過,沒有共同語言,你讓他們嘮什麽?”她走到丈夫身邊輕聲說:“發那麽大的火,不丟身份嗎?”
這個春節,袁新高過的心煩意亂,有次酒喝高了,醉呼呼地躺了一整天。
第六節
客人走後,袁新高趕緊把錢放進抽屜,心裏慌亂地如同見了鬼。這是他平生以來見過的數目最多的錢,貪婪和恐懼的心緒輪番交替地湧現,就像在酒店裏陪酒小姐一下坐在他懷裏亂摸亂吻,誘人的色相背後遊蕩著艾滋病的幽靈。晚上,他把這事和張喜妹說了,張喜妹瞪著眼看了他半天,說了句:“你想讓我守活寡!趕快送回去。”
袁新高為難了,那個膠合廠的老板走了,上哪去找?之後,他幾次想把這錢交到紀檢委去,有一次他甚至站在紀檢委門前躊躇了幾分鍾,最終還是沒有走進去。他舍不得,腦子裏總是出現父親那寒酸而蒼老的麵容,耳邊也時刻響著父親那‘步步生根’的囑咐。留與退的矛盾就這樣時刻糾纏著他。盡管如此,他還是恪守信諾吩咐下屬為這個膠合板專門招收了二百名工人。這二百名工人招收得毫不費力,農民們相信政府,由政府出麵介紹的的單位肯定差不了。
過了不久,那南海的老板倒也守信,派了親信專程送來二萬元錢。這次他再也不敢和妻子說,連同上次的二萬塊錢,他一並包好塞在一雙不穿又舍不得扔掉的皮鞋裏。
他的心更加不安。
恍惚之間,半年時間過去,袁新高那忐忑不安的心漸漸地鬆弛下來。金秋時節,父親又從鄉下來了,帶來了新鮮的板栗和早稻米。父母的心總是在兒子的身上,每逢家鄉的物產新上市,父親都會及時送來。板栗和新米的味道總是帶著遙遠的童年味道和故鄉的山原味道勾起他久遠的記憶,這些味道和父母的疼愛參合在一起時常在他的胸間激起陣陣波瀾。兒時的生活雖然貧寒但卻溫馨,如今成為人父,倍感物資貧乏時期父母的艱辛。
這次父親在他家住了三天,張喜妹給公婆每人都買了套新衣服,穿著這套新衣服,老人心滿意足地回去了。送行的時候,袁新高趁張喜妹不在對父親說想給家裏帶些錢去,把老房子翻新了。父親斷然否決說:“你哪裏有錢?還是步步生根為好。”聽了這話,他很感激,感激父親的理解,感激父親的傳統和忠實。
在那掙紮的日子裏,父親的嘴上老是掛著“世上無難事,隻要肯登攀。”的詩篇。現在,父親的口頭禪改變了,他經常說得是“步步生根”。父親的用意是明顯的,老人害怕他栽跟頭。眼下當官的栽跟頭很常見,他寧可兒子碌碌無為地當一個“菜園地的土地爺”,也不願看到兒子突然財源滾滾而整日地為兒子提心吊膽。
父親走後,突然來了一個長途電話,說是南方名城的一家公安分局,讓他們夫妻倆盡快來一趟。
他不知道兒子在南方名城發生了什麽事,慌忙打電話給老同學沈金寶,沈金寶的手機一直關著,且他家的座機也一直是忙音。無奈之下,他和張喜妹隻好匆匆忙忙乘飛機趕赴南方名城。到了南方名城,公安的人把他們帶進了一家醫院,他們看到兒子袁野奄奄一息地躺在病床上,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
又過了一天,兒子斷斷續續地說出了事情的真相:
他們四個研究生來到南方名城實習,哪知道被當成了苦力,公司把他們和另外不知從哪兒鼓搗來的兩個人關在一間房子裏連天加夜地幹,吃住都在這間屋子,說是一定得按期完成這個項目。這裏的夥食很差,天天是盒飯,裏麵的菜飯難以下咽,估計頂多三塊錢一份。他們幾次想出去都被壯實凶悍的保安製止,身份證和sim卡也被收去,對外通訊被掐斷,成為了名副其實的‘在押勞工’。幾個月下來,大家的身心疲憊不堪,他們找管事的人論理,管事的人隻管催著幹活,其他的事他都推說不歸他管,幾次下來,他們連理論的心情都沒了,隻求趕快做完這活走人。他的一個同學生病了,公司的人帶來了一些感冒藥,吃了也不見好轉,最後這個同學害怕耽誤病情,就偷偷地從窗戶往外爬,他把兩床被單連起來拴在鐵欄杆上,抓著被單往下溜,在離地麵
袁新高聽得心驚膽戰,張喜妹一把鼻子一把淚,說這些人怎麽這麽缺德,拿人家的孩子不當人。袁新高問兒子沈金寶知道這事嗎?袁野沉悶地說:“這個畜牲!就是他把我們賣到這裏的,這兒的老板按每人每月2000塊付給他錢。僅這一項,他每月就收入8000元。聽同學們說他生財的道兒多著呢,招本科生、研究生、拿項目,樣樣都是財源滾滾。”
袁新高氣得牙根癢,恨不得能把沈金寶抓來一刀宰了。
之後,袁新高去了公安分局,向他們反映了此事。那裏的人說,黑心老板已被拘押,公司也被查封,事情遠遠不止你兒子這些人,他們正在調查。袁新高又問及沈金寶的情況。那裏的人說聯係了,找不到人,找他們學校,學校說這是正常的實習安排,虐待學生是實習單位的事,與他們無關。
他們在南方名城一共住了七天,直到袁野的身體能下地活動就帶著孩子返回本省。他們去了孩子讀書的學校,學校的人異常的熱情,發給了袁野許多補助費。幾萬塊錢還真的把袁新高的嘴巴堵住了大半,還能說什麽呢,人沒死已萬幸。聽說那倒黴的人家,來了十幾口人圍著學校鬧了好幾天,學校也是花錢買安,錢雖然不能買命,但對於無可奈何的人來說卻是一帖再好沒有的安神劑。他們要求處分沈金寶,學校還是那句話,惡行是實習單位幹的,與
袁新高幾次尋找沈金寶都無果而終。人事處的人說沈金寶出國考察了,幾個月後才能回來。他又去了勞斯代爾小區,保安不讓他進,讓他快快走開,否則就要報警。他悻然離去,相信總有一天能找到這個隱藏起來的發友、同學、大學教授。
事情大大地出乎袁新高的預料。他從省城回來沒幾天,沈金寶主動出現在他家門口。他見了沈金寶氣惱不打一處來,左手抓住沈金寶的衣領,右手一拳打過去,嘴裏還罵道:“你這個畜牲還有臉來?你媽的B,你不是出國了嗎?我看你們學校沒一個好鳥!”沈金寶沒有還手,他抹去嘴角的鮮血,說了一句:“就是來給你出氣的,再打就往右邊臉上打。”他真地把右臉送上來。
不知道為什麽,袁新高頓時有些羞愧。袁野考研究生時,沈金寶是幫了大忙的,送的禮也隻是幾盒腦白金,請他們全家上了一次高級餐館,當時有十個候選人,隻取四個,而袁野的分數隻是第八名;袁野他們遭受虐待,沈金寶真的是不知情?如果這樣,那豈不是誤怪了人家!聽說出租學生掙錢在高校是普遍的事,別人能做他沈金寶為什麽不能?怪隻能怪壞事讓自己趕上了。
兩個各懷心事的人樹樁一樣站在門口,不知道下一步誰應該做什麽。站在客廳裏的張喜妹見狀,出來打了個圓場說:“小時候沒打夠,現在補上了。進來吧,舌頭和牙有時還犯戧呢?”沈金寶一頭鑽了進進屋,還沒等坐下就嗚嗚地哭起來,那傷心勁兒,死了親爹娘也不見得這樣傷心。袁新高以為真的是錯怪了沈金寶,致使他委屈才這麽傷心,羞慚得無地自容。張喜妹也拿責備的眼光瞅著丈夫,接著又低聲勸慰沈金寶:“不要計較他,他就是這德性,愣頭青一個。”看到沈金寶仍然哭聲不止,張喜妹又說:“你宰相肚裏能撐船,中午我讓他喝賠罪酒。”
張喜妹此言一出,沈金寶馬上停止哭泣,張喜妹心中暗喜,以為他原諒了袁新高。沒曾想,沈金寶擦擦眼淚,從口袋了掏出一遝子錢放在桌子上說:“該賠罪的是我,我不該當人販子,在大侄子身上抽頭掙錢。這是那個黑老板在他的名下給我的錢,我原數一分不少的交給你們。”袁新高更加慚愧了,他懊悔自己粗魯,懊悔自己心胸狹窄,幾乎把如此坦誠的朋友當成仇敵。誰知道沈金寶接下來的話,說得袁新高心驚肉跳。
沈金寶說:“新高,喜妹呀!我遭報應了,沈韻丟了,肯定也讓人販子給販賣了。”
沈韻是沈金寶的掌上明珠,現在他任教的大學物理係讀大二。誰也弄不明白女孩子為什麽喜歡那個枯燥無趣的專業,無論沈金寶夫妻如何引導,獨生女兒就是認上了,她說她喜歡獨處,喜歡一個人靜靜地動腦筋做實驗。
沈金寶說,沈韻是五天前和一個同學來到這個縣城的。書讀膩了,恰逢同學生日,隨同學出來散心。星期五出來,說好了星期一回去,哪知道星期天往家打了個電話後就失去了聯係。沈金寶打電話找那個同學,同學說星期天她說去一個叔叔家探視,去了就沒回來,聯係也聯係不上,找也無法找,正準備去報案。
沈金寶說著又哭了起來。袁新高夫婦自然是一番勸慰。張喜妹問他到她的哥哥張喜亮那兒去了沒有,沈金寶說剛從那兒出來。張喜妹問她哥怎麽說。沈金寶說張喜亮讓他放心,隻要是在這個縣城丟的,保證能找到,可他心裏總是懸著,覺得事情凶險,二十歲的大人,不可能丟失,肯定是遇到不測。居說在這個縣城已失蹤了好幾女孩子。
袁新高一再勸沈金寶寬心,說有張喜亮在,肯定能逢凶化吉。他把桌子上的錢遞給沈金寶,說:“你現在急成這個樣了,哪還有心思顧這個,裝回去派個用場,正是用錢的時候。”沈金寶說:“不瞞你說,沈韻的消息傳來的那一刻,我第一想到的就是這事,你收下了,興許沈韻的事還能有個希望。”
沈金寶一言未了,袁新高的心情陡然又來了個三百六十度的轉彎。他嫌惡地看了老同學一眼,心思你臨時抱佛腳行嗎?退給我一個人,其他的人怎麽辦,特別是那個死去的。他想責問但又不願張嘴,覺得張了嘴會弄得滿嘴臭氣。他心中飄出一絲幸災樂禍的情態,心思你不是有販賣自己的學生的能耐嗎?高人後麵有高人,你的丫頭被人販賣了,這不是報應是什麽?這叫活該!他又看了沈金寶一眼,看到那傷痛的樣子,又起了惻隱之心,覺得此時的沈金寶值得同情。
袁新高心中翻騰的時候,張喜妹拿起了電話。她和哥哥張喜亮通了一會兒話,詢問了沈韻的情況,那邊說了好幾分鍾。張喜妹把電話放下,沈金寶忙問有什麽新情況沒有,張喜妹說她哥哥正在找,讓她放心。
袁新高望去,隻見妻子的眼神憂鬱,一陣不祥的預感湧現在他心頭。妻子每每出現這憂鬱的神色有很長一段時間了,他詢問妻子原因,妻子就是不說,問急了妻子就發火。起先他以為是自己收受二萬塊錢的事,仔細琢磨又不像,如果是這樣,妻子肯定會和自己沒完沒了的糾纏,甚至會逼著自己把那錢送到紀檢委去。那是什麽原因呢?他想來想去認為隻能和大舅兄有關,大舅兄這幾年不明不白地發大財,著實讓人捏把汗。
沈金寶坐了一會兒要告辭,他們真心挽留,無奈沈金寶執意要走,他說他妻子現在還在賓館躺著,他要去照應。袁新高一聽說沈金寶的妻子也在這兒,馬上偕同張喜妹和沈金寶一道去了賓館。
沈妻非常憔悴,張喜妹同情之餘說了許多安慰的話,還說希望他們能搬到自己家去住,這樣她和袁新高能照顧些。沈妻謝絕了。
之後,袁新高夫婦天天去探望沈金寶夫婦,在他們見麵的時候,張喜妹溫柔體貼如同綿綿細雨,滋潤沈妻那份焦躁的心田,隻要離開房間馬上就麵若冰霜,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袁新高大惑不解,他不明白為什麽妻子變幻無常,像一個兩麵人。
沈金寶夫婦在縣城住了五天沒有看到希望,絕望地回省城去了。
第七節
一日,袁新高和妻子聊天,談及沈金寶,感歎他的不幸遭遇,說他就這麽一個寶貝女兒,萬一遭受不測,他們的日子可怎麽過下去。張喜妹沒有搭腔,隻是長歎一聲,臉色隨之凝結若冰。袁新高有些納悶,雖然是朋友家出了事,但畢竟是朋友,沒有切膚之痛,況且沈金寶的臨時抱佛腳行為並不能完全抹去他們心中的傷痕,妻子整日地愁眉不展究竟是為哪般?即便是袁野在南方名城身體遭受摧殘不得不臥床養息的時候,妻子也沒有如此傷心落魄。他承認妻子嫻淑厚道,但也不至於厚道到如此地步,大有看三國掉眼淚的大覺大義。
他說:“看你的勁頭,好像那沈韻是你的女兒。”張喜妹說:“沈韻能平安於大家都好。”他吃驚地看著妻子,也想證實自己心中不祥的預感是否正確,就問妻子的話是什麽意思?妻子慘然,說了句:“大家都好不好麽?難道你希望哪個出事?”他無言以對。
臨近年底的時候,南海那邊傳來了令袁新高魂飛膽喪的消息。他介紹200名工人的那個膠合板廠出現了中毒事故,幾十名勞工被送進了醫院,其中一人不治身亡。老板跑得無蹤無影,還欠下幾個月的廠房租金;勞動執法部門吊銷了這家廠的營業執照,幾十名工人的醫療費用無人承擔。副縣長帶著紀檢、公安、勞動和工商等部委組成的調查團風風火火前往南海處理善後事宜。
袁新高惶惶如喪家之犬。臨行的那天早晨,他和張喜妹如同訣別,眼淚在眼眶裏打轉,最後手臂往天空一揮,毅然決然地離開了家。在他看來,此去是不會再回來了,紀檢委肯定是掌握了他收受四萬元賄賂的信息。
他萬萬沒有想到,南海方麵承擔了全部的責任和全部的醫療費用以及死亡人員的撫恤並一再檢討勞動環境失察的過失。雖然如此,袁新高還是幾乎被嚇破了膽,到膠板廠現場視察的那會兒,他戰戰兢兢,究竟是被那惡劣的勞動環境震驚的,還是害怕執行現場逮捕,連他自己都鬧不清,反正內衣褲都汗濕透了。不僅如此,良心的不安時時折磨他,每想到那些死難家屬悲痛欲絕的哭嚎,他就覺得自己是罪人,是殺人不用刀的元凶。
從南海回到家中,袁新高的腦子整日嗡嗡作響,做事丟三落四,經常望著天花板發呆。這回輪到妻子納悶了,一再追問緣由,最後竟直接問起那二萬塊錢退沒退回去。他哪裏敢說實情,一邊信誓旦旦地說退回去了,一邊托辭出差沒得到休息。張喜妹不相信丈夫說的話,還是沒日沒夜的嘮叨,把袁新高嘮叨得心煩意亂。
袁新高在惶恐之中熬過了十幾個不眠之夜。南海那件令人揪心的事漸漸的平息下來,看不出縣上的領導對他的態度有什麽變化,他最關注的紀檢委的人見了他依然和從前一樣熱情,心靈窗口透露的仍然是和善的光亮,他的心這才逐漸安泰下來。其實,他的擔心純屬多餘,民工潮動輒就是上千萬人,要不然怎麽會稱之為潮,他所在的縣每年也有十幾萬人外出打工,出個把意外事故也在所難免,沒有人往心裏去。
一日,他端坐在辦公室,一邊品茶一邊凝思,把此事從頭到尾理性地分析了一遍,最後竟啞然失笑,自嘲自己幸虧沒做大事,要不然神經病醫院肯定會多一個瘋人。
星期天,他應妻子的邀請陪妻子去菜市場買菜,在菜市場門口,一個滿臉疙瘩的農人對著他微笑。他不認識此人,也就應酬地陪笑臉。農人嫌微笑不能表達敬重之情,又親熱地招呼說:“袁原局長買菜呐!”他遲疑地看著那人,那人說他是勞動局介紹去南海打工的人。勞動局介紹到南海打工的人很多,袁新高沒有介意,隨便問了句為什麽現在不去了?農人說身體弄傷了去不了了,袁新高問傷在哪了,農人說弄不清楚傷在什麽地方,反正渾身不對勁,盡起疙瘩,害大病似的,農人還說和他一起在南海膠合板廠做工的人都是這樣,都在家呆著,重活做不了。
農人的話像當頭一棒,打得袁新高暈頭轉向,上下嘴唇一片麻木。他不知道怎樣離開那農人的,是妻子拉走的還是自己走的都弄不清楚。妻子隱隱約約知道丈夫為什麽突然像被霜打蔫了似的,就草率地買了些菜匆匆回家,從此她不再追問,知道追問已無意義,便轉而安慰起來,畢竟他們是患難夫妻,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道理她比誰都懂。
袁新高的心再也無法安寧,他知道自己作了孽,也知道自己無法償還這孽債,每天強打笑臉去上班,回來後就瞅著東西發呆。張喜妹擔心他得了憂鬱症,一個勁地勸他去醫院,他執意不肯,他有自知之明,認為自己是虧良心的病,醫生治不了。
眼看著他一天天瘦下去,張喜妹急得六神不安,情急之下竟然將公公搬了來。父親見了消瘦又冷峻的兒子,自然是心疼又焦急,他父親心裏明白,但也沒有什麽好辦法,此事既不能訴說也不能責怪,安慰的話想是兒媳已經說了千萬遍,再說隻能是添煩,老人最後竟然說:“那隻有求菩薩了,我和你媽明天就去南嶽廟上香去!”南嶽廟是遠近聞名的大廟,都說那裏的佛慈悲,求簽總有十之八九靈驗。 ◎
袁新高看著急得在屋裏亂竄的父親,問了句上香有用嗎?父親的臉猛然變得疑惑起來。他知道父親求佛也是病重亂投醫。誰知道一貫持重的張喜妹此時卻說:“我明天陪你們去。”袁新高再也沒有表態,一臉的苦笑,他想沈金寶臨時抱佛腳曾受到自己嘲笑,才幾天,自己的家人也真的要去臨時抱佛腳,倘若沈金寶知道了,還不知道如何嘲笑自己。據說南嶽廟近年來煙火特別旺盛,每天都黑壓壓人頭擠滿寺院,香客的穿著越來越體麵,層次越來越高。
去南嶽廟上香的那天,袁新高一反常態,說自己也要去。張喜妹瞅了他片刻,說了句:“你想好了?”他說:“想好了,既然信這個,就得心誠,躲躲閃閃佛主會怪罪的。”張喜妹說:“那就不要爸爸去了。就我們倆。”那成想,他們踏進寺廟門檻的那一刻,立馬長了見識。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地稅局長協同夫人低著頭埋在人群裏往佛龕前的蒲團擠,接著他又發現了組織部的副部長和一個他不認識的婦女也在熙攘的人群中,恰巧此時副部長抬了抬頭,他們的目光不期而遇,隻見副部長的頭立即肯下了。他索性放眼望去,又見了三倆熟人,那些人似乎都沒發現他。他心生納悶,不都是熟人嗎?為什麽都裝憨?到底是張喜妹老練,她拉拉他的衣襟,小聲說:“還不快把頭肯下,你當你是在趕集呐。”他恍然大悟,趕緊把頭低下。他們夾在人群中,買了幾束香,見別人是怎麽做的,他們就怎麽學。當他們擠到佛龕前,袁新高稍微猶豫了一下,還是跪了下去。這是他平生第一次下跪,那心情像是被人灌了一口醋。
上香回來,袁新高的心平靜了一天不到,又開始惶惶不安。他老是自問:這樣臨時抱佛腳能行嗎?常常是自問尚未結束,他的頭就搖擺起來,邊搖邊自語:不行,肯定不行。日子就這樣耗著,袁新高不安寧的心緒得不到解脫,但班還是要正常地上,局裏的人發現袁局長變得沉默,對下屬的態度日趨和藹。這天下午,他正在閱讀文件,隻見辦公室主任神經兮兮地走進來,告訴了他一件昨夜發生的新聞:
省公安廳夜裏來了一撥人,端了一個黑窩,解救了一批被迫賣淫的人。此事怪就怪在省裏沒通知縣上,直接采取的行動。據說是一個女大學生逃脫黑窩,她的父親帶著她去省公安廳報了案,省公安廳聯想到本縣女青年連續失蹤的案件,斷然采取了措施,在那個女大學生的帶領下連夜采取了行動。辦公室主任說我們這小縣城居然發生這樣的醜聞真實匪夷所思,和舊社會差不多了。
袁新高“啊”了一聲,沒有十分在意,他沒有閑餘的心思關心其他事,自己的老墳還沒哭好呢。辦公室主任見局長對此事不感興趣,就知趣地離開了,但心裏卻嘀咕:裝憨的水平比得上明星大腕的演技了。
這日,由於公務纏身,他回家的時候天已經很晚了。推開門,意外地發現家裏黑著,顯然妻子沒有回來。他不知道妻子到哪裏去了,到鄰家詢問妻子的同事,同事說張主任今天下午接了個電話就匆匆地走了。他認為妻子去了大舅兄家,就往大舅兄家打電話,大舅兄家沒人。他又打電話到舅兄的派出所,派出所裏的人說張所長不在,不知道到什麽地方去了,局裏也正在找他。他心裏七上八下,那不祥的預感又出現在腦際。
他沒有心思燒飯,就在街上的排擋買了一碗牛肉麵。吃麵的時候聽到人們議論紛紛:有人說我們這小縣城這下可出名了,一下子抓了那麽多的雞;有人說幸虧省公安來得及時,等到天亮他們肯定轉移了;有人說那個大學生膽子大,用酒灌醉了嫖客和鴇兒,用衣服連接起來當繩子從三樓吊下來逃走了。
他突然明白了聽到的這一切的緣由,三兩口把剩下的麵吃完,慌裏慌張地往家奔。到了家裏他打開燈,猛然看見妻子端坐在客廳,心裏咯噔一下沉下來。他佇立在妻子的麵前,盯著妻子的眼睛不放鬆。
張喜妹毫無表情地說了句:“大哥離婚了。”他驚愕,“什麽時候?”張喜妹說:“今天上午。”他明白了舅兄為什麽這麽做,又問了一句:“他能過得了這一關嗎?”張喜妹直搖頭,他不知道妻子搖頭代表什麽,是過不了還是不知道?他又問:“你今天下午到哪裏去了?”張喜妹眉心立刻咯皺起來,厲聲說:“不要問!這不關你的事。”
他估計妻子沒吃飯,就打開爐灶,下了一碗雞蛋麵放在妻子的麵前。妻子連看都沒看。
他陪妻子默默地坐著,他無法安慰妻子,此時,一切言語都屬多餘,說了也隻是添煩。他又看看妻子,妻子一直不動,如果不是眼皮時而眨巴一下,真會把她當成蠟像。
他非常敬重妻子。在高考落榜和執法隊坐冷板凳的最黑暗的人生時期,妻子沒有嫌棄他,她說她相信他能走出磨盤嶺,這句話和父親的那句‘他自己的路,他自己要走好’的話一樣,是對他的最好的鼓勵和鞭策。這兩句話的實質都是期待,期待他走出磨盤嶺、擺脫黃土地的糾纏,也就是窮命的糾纏,過上城裏人的令人羨慕的富裕閑適生活。隻有親人和與自己命運相關的人才能從心底說出這樣的話。當時,他隻是一個普通的落榜的農村青年,並沒有令人羨慕之處,她的看重和鼓勵令他感動,從此,他便把自己的身體和靈魂交給了她,與她共舞了二十幾個春秋。
◎
他們就這樣坐著,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午夜時分,張喜妹終於開口說話,她讓袁新高睡覺去,袁新高不肯,張喜妹說:“也好。今夜是關鍵,我心總懸著,害怕出事。”聽妻子的話,袁新高的心頓時由不安轉為恐懼。他太了解妻子了,妻子料事如神,每當袁新高遇到棘手的事需要決斷,妻子是他的參謀和推手。現在妻子這麽擔心,說明事情異常嚴重,他又問了一句:“下午見到大哥了嗎?”他話音剛落,又遭到妻子的斥責:“告訴過你了,不要問!沒有什麽比不知道最好的了。”
張喜妹的心說不上是什麽味道,憤恨、悲傷、氣惱、擔心應有盡有。今天中午,哥哥把她約到城郊的一個地方,交給了她一個大皮包,讓她拿好,說父母以後就靠她了。她思考片刻,讓哥哥開車把她送到離磨盤嶺二裏路的地方。之後,她把那個大包交給了公公,讓公公埋在雞圈底下。
天快亮的時候,電話鈴驟然響起。袁新高伸手要去接,卻被妻子一把推開。張喜妹拿起話筒,幾秒鍾後“啊”了一聲,身體有些站立不穩,話筒失落在地上。袁新高扶住了妻子,妻子靠在他身上一會兒,深深地歎了口氣說:“提心吊膽了幾年,到底沒有躲掉。”
袁新高想起來,去年春節的時候,張喜妹和他的哥哥在這裏大吵大鬧了一次,吵得天昏地暗,兄妹倆嚷著一些讓莫名其妙的話,究竟為什麽,他始終沒鬧明白,問妻子,妻子也不說。後來,大舅兄夫妻二人專門來賠罪,妻子也沒開笑臉。看來一定與這事有關。
張喜妹脫開丈夫的扶持,轉身對丈夫說:“大哥自殺了。”袁新高的頭腦轟的一聲,嘴巴痙攣,想說也說不出話來。張喜妹接著說:“聽著,你的身份是局長,什麽也不要你做,上好你的班。一切都由我這個妹妹來處理。”說完此話,她就轉身拉開門走出屋。
袁新高早晨上班,裝著沒事的樣子,一如往昔地處理公務。快到中午的時候,他發現人們的眼光出現了變化,總是拿異樣的目光掃視自己。他索性把辦公室主任喊來,吩咐主任把張喜亮的事情打聽清楚了告訴他。辦公室主任遲疑地看著他,用意顯然:事已至此,還裝什麽蒜!他說:“快去打聽,我亟需知道真相。”
辦公室主任這才知道局長真得什麽也不知道,昨天他討沒趣的時候,心裏還譏笑局長裝憨,認為當官的都是這道貌岸然的德行,現在看來哪個廟上都有屈死鬼。想到這,他不等局長吩咐,就搬個椅子坐在袁新高的麵前說:“不用去打聽,我小姨子把一切都告訴我了。”袁新高就是知道主任的小姨子在公安局做打字員,才有意把他喊來,就說:“快說給我聽聽吧!”
隨著辦公室主任的訴說,袁新高這才了解到事情的真相。
這個小縣城的有一股黑勢力,起先依靠欺行霸市發家,後來覺得欺行霸市費時費事,就幹起了組織賣淫的勾當。太平盛世,邪惡人總是心虛,希望有一個堅實的靠山,自然有人被拉下水,於是,張喜亮自然而然地便充當了這股黑勢力的後台。說張喜良自然而然是有道理的,原來張喜良平日靠幾個暗娼勾引嫖客,得手後就抓嫖客罰款,規定是五千,他卻一罰就是上萬,越是有頭有臉的人罰款越高,最高的一個他一下子就索要五萬,那人是教育局的一個副局長,分管招生,五萬塊錢對他是小菜一碟,他需要保住能斂財的位子。黑幫門知道他有此惡好,理所當然地拉他當靠山。但他做得過分,他知道他們暗地裏抓人不但不製止,反而有時還輸送人給他們。沈金寶的女兒就是在向他們問路的時候,他們看她書呆子相被騙進的,他們萬萬沒有想到,就是這個書呆子破了他們的美夢。作為後台的張喜亮自知罪惡深重,自殺了事。
說到這,主任向外麵看看,又小聲說:“你那個舅兄夠種,昨天上午辦了離婚,財產都歸屬到他老婆的名下,下午就自殺了。那些頭頭都被他喂好了,人一死,誰還會追究?追究起來又對誰有好處?死了,死了,人一死一切都了了。我琢磨著,他掙的錢都夠他孫子的孫子花了。一個人死了,換來幾代人的富裕,值了,夠種呐!夠種,這種人到陰間也是條漢子。”
袁新高到現在才明白沈金寶來的那天,妻子為什麽憂鬱,自己當時也有不祥的感覺,但沒想到事情如此嚴重。看來妻子對他哥哥的罪行早有察覺,也試圖製止哥哥的罪行,但終未奏效。
主任見袁新高深思,就問需要他做什麽嗎?袁新高淡然一笑,“你看我,什麽都不知道,自然也什麽都不能做,還需要你做什麽?留神點,有什麽消息及時通知我。”他說話的時候,心裏卻一直在想張喜亮托付給張喜妹的那隻被埋在雞圈地下的大包,那裏裝的是什麽?他現在基本清楚了。
第八節
有關張喜亮的新聞在這個小縣城沸沸揚揚地傳播了數日後,漸漸地平息了。臨近春節的時候,袁新高的父親又從鄉下來了,這次他沒帶公雞和母雞,而是帶了一百斤香血糯,據說這是新品種,補血補身。他知道兒媳婦身體不好,時常犯頭暈,想用香血糯為兒媳補身。當袁新高用這種米煮飯,誘人流涎的香味彌漫了整棟樓房,人們議論紛紛,說誰家在吃天上神仙的食品。
香血糯是新品種,煮出的飯雖香,但不再有童年的味道,令袁新高遺憾不已。父親這次來又在兒子家住了三日,原因是孫子袁野和孫女袁虹纏住爺爺不讓走,他們整日圍在爺爺的身邊,爺爺長爺爺短的,把老人哄得臉上的皺紋都有
父親回家的時候,袁新高送到車站。路上,老人說:“喜妹在他哥哥出事的那天帶回了一個大包……”父親的話還沒說完,袁新高就以斷然的口氣製止了父親的話,“別說了!那是她的事,我不要知道這些。”老人莫名其妙地看著兒子,幾十年了,兒子和自己說話的語氣從來沒有這麽糙。
送走了父親,袁心高直接上了省城。在一個郵局裏,他把那四萬塊錢寄給了縣紀檢委,為自己設置一道安全防線。郵局的人仔細地打量他,他始終麵帶笑臉,最後他把匯款收據像寶貝似的裝在西服的裏麵口袋裏。他之所以選擇將贓款寄到縣紀檢委,是因為他不想被人說三道四,更不想離開自己熱戀的崗位,怎麽說那也是一個風光體麵的官職,和許多國人一樣,他把臉麵看極其重要。
昨天,他召開了個專題會,增設了一個科室。這個科室的職責就是負責南海地區的勞動環境排查,他一再重申,一定要在勞動部門的門口定期公布環境排查結果,對外出勞務人員進行指導,不能讓他們誤入陷阱。
從郵局出來,他坦然了,路走得輕鬆自如。他正在走著,聽到有人喊他,回頭一看,隻見沈金寶向他微笑招手。對這個形象,他起先覺得陌生,繼而又熟稔起來。
他們來到一間環境優雅的餐廳坐下。沈金寶點了菜,要了一瓶西鳳酒。他們碰杯的時候,沈金寶說了句“甚幸!”簡單的兩個字,涵蓋了多種意義,把他們所能有的心緒都概括了。袁新高的腦海裏瞬間閃現了許多記憶的亮點:高考失意,三九天電風扇的冷風下那對被扒光了衣服哆嗦不止的老人,在省社保局彎腰作揖,初當局長時的躊躇滿誌,麵對南海膠合板廠惡劣環境時的心驚膽戰,妻子獨自端坐在黑暗的客廳卜測凶險,還有那隻被埋在雞圈裏的大包。想著,想著,他頭上冒出了一層細汗。
這時,隻見一對衣著整潔的老夫婦走了進來,那老太婆非常的挑剔,侍者為她選了幾個座位她都齉齉鼻子,嘴裏還嘟嘟囔囔地說:“你這裏也不知道哪個座位幹淨!”最後他們還是無可奈何地坐了下來,點了他們要的菜。
沈金寶輕輕說了句:“潔癖!這種人就不應當托生到世上來。”
袁新高笑而不語,在他的心裏,那對老夫妻說不準是一對理想主義者。聽
袁新高詢問了沈韻的情況。沈金寶沉默頃刻,“她鬱悶又沮喪,高低要出國。想以此擺脫那噩夢般的遭遇。”他輕輕地吐了一口氣,“孩子是對的,她即便是成為偉大的科學家,在我們這樣的環境下,她這特殊的經曆一旦被戳破,她還能生存下去嗎?”袁新高說:“是啊,應當支持她。”
沈金寶告訴他,他已經搬回了學校住。袁新高愕然,心思住慣了別墅,再去擠鴿子籠,能習慣嗎?沈金寶說:“其實,勞斯代爾那個地方不屬於我們這層次的人,還是變態心理在作祟。實話實說,我現在的工資都不夠那裏的物業費和車費的開銷,與其變著法兒撈錢填這個窟窿,不如幹脆賣了。人啊,拚命鑽擠,圖個啥?還不是臉麵,其實臉麵又值幾個錢?一個錢都不值,還是安心為上。我現在悟出了道理,人就是命運這根線上拴著的螞蚱,線有多長,你隻能蹦多遠,蹦來蹦去逃不出命運的安排。還是老實點好。該什麽樣就什麽樣,不該得的不要得,去硬爭不屬於自己的,十有八九是事與願違。”
沈金寶說到這,突然像發現了新大陸,拍拍頭說,連聲說“原來是這樣!”
袁新高忙問緣由。
沈金寶說:“記得我家在我考上大學請客時,
袁新高搖頭,其實當時的情景他記得牢固,隻是不願意戳破而已。
沈金寶說:“
“可惜啊,當時我們都當他說的是醉話。”沈金寶又補了一句。
看著老同學數月間突然生出的蒼蒼白發,那不堪回首的時光又斷斷續續地展現在腦際,盡管是一些殘跡,但也清晰地印刻在胸間,歲月雖然能磨去一切,但抹不去和患難與共的發友共同廝守的時光,當時,他們都在奮爭,目的是和黃土地來一次徹底的決裂。現在呢?目的都達到了,可靈魂卻變得沉重。對老朋友的話,他不敢苟同,他自認自己不是高人,相比而言,隻不過低調老實、沒有鬼心眼,心也不敢黑而已。還有,他非常忌憚老婆,過去隻聽人說怕老婆有飯吃,看來這話不是沒有道理。都說長頭發的女人見識短,現在看這是歧見,女人的這種短見,其實是優點,她們隻想安泰地過日子,不想像老鷹一樣淩空飛躍,自然也就沒有折斷翅膀、摔為肉泥的危險。
沉積在心中的磊塊卸掉了,又遇見故友,袁新高興致盎然。這對曾經迷途的羔羊頻頻舉杯,喝得順暢無比。醉迷間,袁新高的腦際突然閃現出臨將畢業時在操場上召開的公判大會上那個人販子透亮的目光來,他這才意識到這透亮的目光原來和大舅兄的目光一般樣,他不由得打了個激靈,揉揉眼睛,想分清這究竟是虛幻還是現實,看到的卻是醉醺醺的沈金寶伸出手,顫巍巍地把酒杯舉起來,嘴裏吐詞不清,“來,喝……喝……酒。何以解憂,……唯有……杜……杜……康。”
不知道為什麽,眼前人和大舅兄以及那個人販子的形象不停地在腦際流動,他把眼睛幾睜幾閉,想把那個人販子的形象擠出腦海,但始終沒有成功,這形象群就像刻在腦子裏一樣。
袁新高發呆,脊背不由得陣陣發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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