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柔的力量(3)

何壁輝的恩準使張瑜亮深感意外。他幾次請假要回鄉探視老母,領導都沒有批準,因為新政權剛成立,剿匪、維護治安、抗美援朝,一件事連著一件事,沒有片刻的安寧。他於當天就急匆匆地帶上警衛員、駕駛員趕回歙縣。

    瘦骨嶙峋的母親悲喜交加地看著跪在麵前的兒子,不停地用手揉眼睛。老人已沒淚水,因淚水已經流盡。老人說:“去年政府就讓我搬到這個地方,還指派一個人照料。我心思你快回來了,誰知竟又拖了一年。”張瑜亮說:“媽,孩兒不孝,給家帶來不幸,勝利了也沒有及時趕回來,讓你老盼念。”老人的嘴巴抽縮了一下,過了半天才慢慢地說:“你是個太歲,就是贏了半個天,能填得平那場禍嗎?”張瑜亮仿佛受到當頂一擊,半天爬不起來。

    張瑜亮在警衛員的拉扯和催促下站立起來,把母親扶到一個太師椅子上坐下,這才仔細打量母親:清臒的麵容看不出一點喜悅之情,透出的都是蒼涼哀怨。他清晰地記得,即便在那風雨如晦的日子,母親也豐盈壯實,他不敢相信眼下的母親竟骨瘦如柴,幾乎是皮裹著骨頭。在那戰火紛飛的歲月,是複仇的心理支撐著他走完了崢嶸的曆程,目的隻有一個,那就是活著並且帶著喜訊告慰母親。如今,這個簡單而崇高的願望實現了,母親卻沒由此而高興,依然耿耿於當年的慘禍,他深感自己罪孽深重,一時卻無語表達。

    “安家了嗎?”母親首先打破沉默。張瑜亮小心翼翼地說:“沒有。還沒找到合適的。”老人說:“歲月不等人啊!”他知道母親想說什麽,已近知天命之年,仍然孑然一身,況且還肩負著繁衍的使命,難怪老人要責備自己。

老人緩緩地問:“你這次回來是不走了?”張瑜亮說:“媽,我想把你老人家接走。”老人很快地回答說:“我哪也不去,就在這守著,走了我心不安。吃過飯,去看看你老子、弟弟和幾個孩子。”老人的話一出,屋子裏的氣氛幾乎要凝固起來。

“看來你官當得不小,小包車、屁股後掛匣子的都有,這都是命換來的。官當大了,要做好事,不要像那些人麵獸心的東西。你看看那汪家,殘害別人,自己也沒落好,一門人給槍衝了好幾個,有一個還是從南京押回來的,連個收屍的都沒有,都被野狗吃了。據說他家還有個丫頭在外頭,也不敢回來了。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老天爺長著眼呢。” 

他說:“媽,你老的話孩兒記下了,今生今世決不當狗官。你老年紀也大了,需要人照應,還是跟我走吧。要不然孩兒也不放心。”老人說:“有什麽不放心,十幾年我不是一個人過?況且政府現在還安排人照顧我,也算享你的福。放心去吧,媽的心安了,你要到政府去,替我謝謝人家,得人好處,永世不忘。”

    翌日,張瑜亮去了村公所拜謝。村支書是他少時好友,寒暄之後,村支書帶他去張氏墳塋祭奠了先父和二個弟弟和三個孩子。路上,村支書指著小河對岸的一片荒涼之地說:“瑜亮,皖南事變後,帶國民黨兵殺害你父親、弟弟和孩子的凶手就在狼牙岩被槍斃了,那次一共槍斃了二十幾個人,汪家一門就有五個,被判刑的更多,房地產也統統分給了窮人。”張瑜亮抬眼望去,隻見狼牙岩怪石林立荒草叢生,一個令人目睹心寒的地方。

在父親和孩子的墳頭燒紙時,張瑜亮的心都要碎了,要不是警衛員及時扶持,真的要癱軟在地。他匍匐在父親的墳上痛哭,嘴裏不停地禱告:父親,汪家的仇有人替我們報了,你老可以瞑目了。當想起兩個壯實的弟弟和三個活潑可愛的孩子,他矢頭碰地眼睛流血,警衛員害怕哭壞了身體,強行拉起他。村支書也苦心相勸,起先說些大仇已報不必這樣傷心之類的話,見沒效果,又改口說:“瑜亮,改朝換代殺人、傷人無數,誰讓我們趕上了?你這樣柔弱,看不出是指揮千軍萬馬的戰將!”這激將勸法還真管用,隻見張瑜亮擦擦淚水,不再哭泣。

回來的路上,村支書說,據說汪家還有一個閨女在南京教書。張瑜亮問:“那閨女叫什麽名字?”村支書說:“叫汪毓嫻。我去年見過她,長得不醜啊!定是一條美女蛇。”張瑜亮心裏猛然一震,手腳都麻了。

    這天夜裏,他輾轉反側。終於明白何壁輝主任為什麽要他回故鄉看看,看來組織上早知道了這一切,但又不願把話挑明,讓自己親身去經曆一次,然後再做出決定。現在,他知道了這一切,心裏卻紛亂如麻,不知道何去何從。

接下來的幾天,張瑜亮幾乎寸步不離母親,為母親燒飯、洗衣、洗腳、陪母親聊天,老人漸漸開了笑容。眼看假期已到,張瑜亮戀戀不舍地告辭。老人把他送到門外,突然拉著他的手說:“知道娘還惦念什麽嗎?”他說:“知道,你老人家放心。”

 

返回南京的路上,他看到路邊的電話線下,有一隻鳥在地上撲亂打轉,馬上吩咐司機停車。他走過去,抓起鳥,發現它的一支翅膀斷了,雨霧天氣,鳥兒看不清電線,碰上了。他覺得這鳥可憐,就把它帶回來,希望能治好它的翅膀,然後放飛。

回到南京,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醫生把鳥的翅膀固定了,然後提拎著鳥籠子去見何壁輝主任。何主任見他提拎一個鳥籠子,覺得奇怪,“你提拎著這東西做什麽?”張瑜亮說:“路上撿的,翅膀被電話線碰斷了。這鳥蠻可憐的,不把它治好怕難以生存,孬好也是一條性命。”何主任看看籠中的鳥,鳥被傷痛折磨得沒精打采,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何主任怔怔地發愣,不停地用手指頭敲打桌麵,然後就給傅前程副司令員打了個電話。

不一會,副司令員就到了。看見張瑜亮,傅前程很高興,幾句寒暄之後,軍人的直率性格就顯現出來,“聽說你正和一個被鎮壓的反革命的女兒談戀愛?”他點頭說:“是的。”傅前程說:“想過後果嗎?”他說:“想過,大不了複員。”談話的氣氛頓時緊張起來。

傅前程和何壁輝交換了一下眼色,何壁輝說:“我們可舍不得讓一個戰將複員,我們倒是想命令你服從組織的決定,離開那條毒蛇。聽清楚了,這是命令。”他說:“共產黨不是說要改造所有的人嗎?你們為什麽害怕一個女人?”何壁輝說:“是的,我們有能力改造所有的人,包括我們自己。但這不是你這種改造方法,在一個床上摟著改造。”

張瑜亮激怒了,他大聲地吼叫:“我今年多大了,四十六歲!難道也讓我去找一個不能生孩子的女人?再說,哪個把我的孩子殺了,我就讓哪個替我生出來,一報還一報,這難道錯了?”

傅前程和何壁輝似乎被張瑜亮的盛怒觸動,互相交換了一下眼色,何壁輝接著說:“挺不錯的理由,有大丈夫氣,怕汪毓嫻的年輕美貌也是重要的原因吧?你這是熊掌和魚都想得到。”張瑜亮沒好氣地說:“你們不都是男人嗎?有年輕漂亮的在那兒,誰都不會要又老又醜的。” 這句話把兩個上級說得目瞪口呆,他們還沒見過有哪個下級敢在他們麵前如此放肆。談話在意想不到的氣氛中結束,兩個首長發愣之後繼而哈哈大笑,何壁輝擺擺手讓張瑜亮回去再想想。

張瑜亮拎起那隻鳥籠子,氣鼓鼓也忐忑不安地走了,心思這下徹底完了,無論複原或者轉業,汪毓嫻都絕對不會嫁給他,哪個會要一把不能避風雨的破傘,而自己殘酷的複仇願望再也不會實現。出了大門,淚水止不住地嘩嘩淌,他想放聲哭,但又強噎了,看來這小娘們不屬於我張瑜亮的了,他懊悔,為什麽不再司令員和政委麵前說自己實實在在地喜歡她。他邊走邊哭,邊哭邊想,想著想著突然破涕而笑。至於為什麽會笑,且聽下文分解。

張瑜亮走後,傅前程說:“這小子的話是男人的話,大兵的語言,充滿剽悍之氣,不出此言,難以凸現出勝利者的身份。”何壁輝卻欣賞他的智慧,說“他請那隻受傷的鳥替他說了話,激活了我的惻隱之心,”他又說:“人不能裝孬,有些時候就得犯難而上,如果他剛才是一副慫樣,怕他的婚事也就泡湯了。他還是有黨性的。”傅前程嗬嗬大笑,“這麽說我倆都中了他激將法的計了。”何壁輝說:“這小子聰明,知道他在我們心中的分量。換上二旁人,別說激我們的將了,我們一瞪眼,怕嚇得他褲子都是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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