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瑜亮沉湎於遲來的愛。
這個可以稱之為“午後之戀”的姻緣,於他而言,比誤入仙境還要令人驚喜。俗話說:做夢娶媳婦盡想好事。可這好事他連想都沒想就從天而降,而且降下的是一個比他小二十幾歲的如花似玉的大家閨秀。起初,他以為是夢境,眼兒幾睜幾閉,發現是活生生的現實,這才認真審視自己。無論如何琢磨,總找不出值得妙齡女郎心愛的理由。胡子三天不刮,鏡子裏照出的生生一土匪相,下眼皮像個氣囊,更不要說鬢角的白發了,到底哪個地方值得人愛?他百思不得其解,隻能認為自己現在時來運轉,交上了桃花運。他不由得感慨怪兮兮的運氣,背時喝涼水塞牙,來時門板都擋不住。
一切都得虧那次英雄報告會。當時,教育局要進行革命教育,到軍區要求派一批革命英雄到各個學校做報告。軍區把這個任務下達給野戰軍,張瑜亮由於當過教書先生且又有數次作戰經曆,被指派為第一批報告人,被派往“重災區”的第十中學,因為這兒富家子弟多,剝削思想泛濫,是思想改造的重點單位。
張瑜亮的報告題目是《孟良崮戰役》。他從戰役的背景開始講起,敘述了戰役的準備以及軍事調動過程,描述了戰鬥的激烈和殘酷,最後又分析了敵我雙方勝敗的因素。報告會一開始就引人入勝,他以豐富學識和見解,向全體師生展示了解放軍指揮人員的高超組織才幹、前線戰士的英勇無畏、國民黨軍隊將領的剛愎自用以及他們在危急關頭隔岸觀火的劣行。特別是把華野領導人陳毅粟裕“百萬軍中敢取上將首級”的精神訴說得尤為精彩,博得了陣陣熱烈掌聲。
報告會如一石激起千層浪,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成果,特別是那些有頭腦、有文化的老師更如洞天豁開。從此,解放軍在他們的眼裏不再是土包子,是王猛式的英豪,他們也仿佛親身切入“捫虱而談”的場境。這兒是民國的舊都,受國民黨影響,對共產黨的真實情況知之甚少。張瑜亮的報告不啻為一股春風,吹綠了閉塞的心田,使第十中學的師生第一次從正麵了解到革命的輝煌曆程。報告會後的數日內,師生紛紛通過寫信、說體會等方式,掀起了學習解放軍英雄的高潮。英雄,也順理成章地成為他們的偶像。
那是一個激情的年代,令人刮目一新的新政和抗美援朝的壯舉,像火種,點燃了億萬人民的激情之火,也燒盡舊世界的一切,即便是有價值的東西也難於幸免。革命的殘酷沒有人敢於提及,受傷害的人也隻能暗自流淚,而時代的大潮卻毫無遺漏地把他們卷入狂飆巨浪之中,他們也隻能在惶恐不安中順應曆史潮流以求自保。十中的青年教師汪毓秀亦是狂潮中的掙紮者之一。
汪毓嫻站在歡迎英雄的隊列前麵,英雄的身姿,她看得最清楚。初見張瑜亮的刹那,她覺得這個人麵熟,試圖從記憶中搜尋端倪,卻怎麽也理不出頭緒,越急越茫然。當那一口地道的皖南話回蕩在禮堂時,她終於有些明白,但又不敢確定。
報告會的當天,汪毓嫻獨自一人騎著單車找到了駐軍駐地,卻被擋在門外。軍事重地,哪容得閑人光顧,說不定來人是美女蛇之類。是張瑜亮聞訊親自到門口迎接,她才得以進入。幾句寒暄之後,她單刀直入,詢問了張瑜亮的籍貫,從而證實了她的推測。謹慎的她,沒有亮出自己的真實身份。晚上回來,她失眠了。
他們是同鄉,徽州歙縣城外魚梁壩旁,從他們的村莊可以看到舉世聞名的太白樓。汪毓嫻清楚地記得,張瑜亮是她的國語課老師,她和張瑜亮的大兒子在同一個年級。她還隱約地記得:豆蔻年華的她對這個老師很有好感,覺得這個老師是世界上最博學的人,少女的朦朧中還真有些浪漫,不乏想入非非。後來,她小學畢業,離開了家鄉來到南京寄宿在叔叔家讀中學,時間久遠,浪漫的情懷沒了,但老師的印象卻銘刻在心中。
汪毓嫻知道張瑜亮家遭受的慘禍,但不知道那是何人所為。假期回家,她向父母問過此事,但父母對此遮遮掩掩諱莫如深。她感到兒時的夥伴對她冷冰冰的,甚至有些敵意。她沒有深究,但隱隱約約地知道張瑜亮家的慘禍和自己的父輩有關。後來,她高師畢業,當了一名中學教師,前程一片燦爛,故鄉的往事也就淡忘了許多。
就在汪毓嫻風鵬正舉的時候,革命浪潮以海嘯般的力量衝垮了舊時代的堤壩。改朝換代,使她失去了一切親人,也失去了值得炫耀的家庭,變成一個備受歧視的孤獨人。她惴惴不安,總是擔心革命的屠刀隨時會砍向自己。顫栗之下,她覺得需要一把能使她免遭風雨侵襲的大紅傘。
張瑜亮的出現,使汪毓嫻看到了一縷曙光,也誘發起兒時的天真浪漫。張瑜亮單身、有學識、地位顯赫,隻是年齡大了些。她仔細地權衡利弊,覺得年齡並不是不可逾越的雪山,英雄和美女結合,年齡不應當成為障礙;與其在懸崖邊行走,不如現實些,找一塊平坦的穀地安營紮寨。世事總不是那麽十全十美,優點和缺點是一個事物的兩麵,在有情人眼裏,白發標誌進入了人生的豐收階段,眼袋是豐滿的象征;像張瑜亮這樣的人,如果不捷足先得,很快就會變成她人的獵物。於是,在經過這次徹夜失眠後,汪毓嫻加緊了步履,希望快速到達目的地,接受大紅傘的保護。
在以後的日子裏,汪毓嫻幾乎天天都去軍營,以知識女性的典雅、細膩和溫柔、感化和滋潤這個已過不惑之年的男人,並且從張瑜亮的眼裏讀出了驚訝、欣喜、疑慮和欣然接受的心理路程。
特殊的戀愛,終於驚動了高層。不是因為年齡的差異,盡管他們完全可以父女相稱;不是因為頻繁的接觸,盡管在那個年代這樣會被稱之為沉迷色相。革命並不禁止浪漫,也不反對老夫少妻,而是禁止兩個階級的合流,喪失階級立場差不多就是背叛革命。
軍政委嚴肅地找張瑜亮談話,希望他站穩階級立場,不要被地主資產階級小姐的美貌所迷惑,並說那是一條吐著信子的美女蛇。張瑜亮不以為然,爭辯說自己受黨教育十幾年,知道什麽是立場,不就是一個女人嘛,幹嘛說得那麽可怕。軍政委責問他:如果時間倒退三年,這個美女會嫁給你嗎?這分明是階級敵人在新形勢下向我們進攻的一種方式。
張瑜亮說:“這恰恰證明我們勝利了,地主資產階級失敗了。不能否認,這也是革命的目的之一。”軍政委勃然大怒,拍著桌子吼道:“你這是什麽邏輯?革命的目的難道就是為了娶地主資產階級的女人?你這是反動觀點,要受到嚴厲批判。”他也大聲說:“那我們為什麽不把他們都槍崩了,黨的政策不是說要改造他們嗎?”軍政委冷笑:“是的,我的張瑜亮同誌,你可是改造到褲襠裏去嘍!”接下來,張瑜亮沉默以待,任憑軍政委苦口婆心,他不再說一句話,第一次談話就這樣不歡而散。
接下來,又有兩次談話:一次是軍長找他談,他依然堅持自己的觀點不動搖,結果可想而知,以至於軍長事後搖頭對軍政委說:“這小子鬼迷心竅,不見棺材不落淚。”。另一次是軍領導班子集體談話,軍長政委副軍長副政委參謀長政治部主任,七八個人輪番對他進行教誨,他還是我行我素,不為所動。軍黨委擬議對他進行紀律處分,幾個方案擺在軍首長的腦子裏:降職,複原,開除軍籍。
關鍵時刻,軍區政治部主任何壁輝過問了此事。何壁輝把張瑜亮叫來並告訴他,給他一個星期的假期,讓他回歙縣老家看看老母親,散散心,把這件事冷卻一下,看能不能峰回路轉。臨走時,何壁輝囑咐他,回來後首先到軍區來,傅前程副司令員想見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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