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老大和碧玉女(6下)

星期一,魯長河向領導告假,說是勝利了,還沒有回家看看,單位現在也能離得開,想回膠東一趟。領導準了假,他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登上了北去的列車。生平第一次坐火車,而且是坐臥鋪,新鮮刺激之中不乏洋洋得意。但這新鮮和得意在腦海並未盤踞多久就被愧疚和興奮趕走,他像喝下十毫升的樟腦酊,被麻醉腦海中不停地閃爍著兩個人的麵容,一個是麵黃肌瘦的老妻,一個是冰肌雪膚的新歡。

    老妻在薄薄的光連紙上說:“孩子他爹,還是回來吧,千好萬好不如自己的家好。革命勝利了,我們有了自己的土地,日子過得紅火著呢,老四和老五都當了爸爸,小孫子和孫女每天都念叨爺爺,可他們哪知道爺爺是啥模樣?還是回來吧!”(這些話都是人家代寫的)

    新歡依偎在他懷裏嗲聲嗲氣地說:“你這冤家,怎麽就當真了呢,弄得我好疼。萬一懷上了孩子怎辦?你這是作風不好,去蹲大牢;我這裏挺著大肚子,丟人現眼。你說如何是好?”那天晚上,吳豔芳使出渾身解數,把魯長河攀得筋疲力盡,渾身酥軟。吳豔芳正當如狼似虎的年齡,又有幾個月沒有觸摸過男人,就像是餓漢瞥見了香餑餑、酒鬼碰到了大曲酒,於是就騎在他身上肆無忌憚的肆虐了一番。這個山東漢子雖然經過無數次槍林彈雨,哪見過這雪膚香酥陣。不要說那肌膚滑膩如脂,摸起來妙不可言,光憑那一頭烏發散發出的香味,就把他熏得神魂顛倒,不知道哪兒是老家了。還有一樣,他想一想那天晚上的驚豔臉都紅,這女人怎麽翻到他身上玩起來,那浪相讓男人很受用,喝迷魂湯一樣,怪不得別人說什麽秦淮風月,莫說,這秦淮女人還真夠味,比那黃臉婆多了許多情趣,卻讓我這渤海邊打魚的船老大享用了。他想著想著,臉上展出了笑容,以至於對麵鋪上的人莫名其妙地看著他。

    快活歸快活,豔香肉好吃不好消受,快活過後就是無法擺弄的現實,嗲聲嗲氣的幾句話如同唐僧唸的緊箍咒,把魯長河的頭念得抽筋般的疼痛。事情就像禿頭上的虱子明擺著:要麽回家休妻,然後明媒正娶吳豔芳;要麽身敗名裂,背上當代的陳世美的惡名,身陷囹圄。而在他的周圍,已經有好幾個南下的轉業幹部,因為作風不好被開除或者蹲牢。那個年代,婚外戀的罪過不亞於貪汙,政策之所以如此,是因為當政者深知紅顏一旦成為禍水,馬上就有蝕骨銷筋的功效,征服一張令人悅目的臉比征服猙獰的敵人還要困難。

    魯長河從濟南轉車到煙台,又從煙台乘汽車到黃縣,然後步行幾十裏路回到老家。

老妻見丈夫回來,喜悅之情溢於言表,殺了一隻老母雞,取下晾幹的墨魚片,又讓孩子去打了幾斤高粱大曲。家庭的溫馨使他備受煎熬,在魯長河抱起小孫子,看到那天真的笑容時,他鼻子一酸,淚水頓時塞滿眼眶,趕緊用牙齒咬緊腮幫抑製住淚水,迅速抹抹眼角。這一細微的動作卻沒逃過老妻的眼睛,她盯著丈夫不放,在遊離的目光中,老妻看到了不祥的幽靈在丈夫的眼眶裏遊蕩。

    老妻比他大五歲,也是海的兒女。大海是撫育他們成長的搖籃,也是他們滋生情感的源泉。魯長河十八歲那年,她嫁過來,開始了雖苦猶甜的生活。他們從淒風苦雨中一路走來,度過了三十二年的春秋,十一次分娩,褪盡韶華,歲月如同熔爐,煉去一切虛華,餘下的都是樸素和精誠。她每天圍著鍋台菜園滴溜溜地轉,張羅著全家的吃喝穿用,同時也心細如縷,教導著兒子們勤儉持家、正直本分。

聽到丈夫落腳南京的消息後,她興奮得好幾夜沒有合眼,聽說那是比煙台青島還要繁華的地方,幻想著有一天丈夫接她去南京享福。別人勸她要小心,說那是煙花女集中的地方,細腰的女蠻子都像蛇,最會纏男人,你家魯長河是個魁梧漢子,哪個女人不喜歡?她一笑置之,她的心踏實著呢,她堅信魯長河的心永遠在這個家。

如今,丈夫的快速閃動的眼光,使她心神不定。她開始思考幾種可能,思量來思量去,也沒思量出什麽頭緒。她不理解變幻的世界,更不理解變幻的人,樸素和精誠使她隻認一個理:什麽人能撇下老婆孩子呢?除非他是個披著人皮的畜生。

 

在兒子、媳婦都歇息之後,魯長河方才走進自己的老屋。麵對老妻,他無地自容,話在喉頭,卻怎麽也吐不出一個字。這個頭發花白的魁梧漢子,竟然一下子跪在老妻的麵前嗚嗚地哭起來。老妻既沒攙扶,也沒喊他起來,而是一字一句地問:“慢慢說,遇到什麽難心事了?”魯長河止住哭泣,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的經過述說一遍,並把要麽和那個女人結婚、要麽去坐牢的兩種結局說得特別清楚。

老妻聽完,長籲一口氣:“把頭抬起來,看著我。”魯長河像一個受審的犯人,乖乖地抬起頭來。老妻問:“你今年多大了?”魯長河說:“你知道還問什麽?”老妻說:“我就是不知道,這才問你。”魯長河嘟囔著說:“五十了。”老妻冷笑一聲:“好一個五十歲!五十歲才交上桃花運,是遲了一點。”她突然話鋒一轉,“你想過沒有,你這樣做,把我這老臉、把孩子們的小臉往那擱?魯家人老幾代的臉都給你丟盡了。”魯長河淚流滿麵,“我不回去了,俺裝孬了還不成?”老妻說:“虧你想得出,想在這被人五花大綁捆走,我更丟不起這人。”沉默了片刻之後,老妻問:“我問你,這兒還是不是你家?”魯長河趕緊說:“是的,永遠都是的。”老妻又問:“你的心究竟在哪?”魯長河說:“當然在這,在你的身上。”

老妻又重重地歎口氣,“我自嫁到你魯家以來,為你魯家生育了十一個孩子,成活了六個,曾指望老了想幾天清福,沒想到,老了又添了一個五十歲的老小孩。你知道嗎?你這是在外麵闖了禍,人家想讓你為她撫養那兩個尚未出道的孩子。女人難呀!新近死了丈夫,自己無力撫養兩個孩子,就委身於你,誰情願做這種不要臉的事?日子逼的!”她擺擺手,以不用置疑的口吻說:“去吧,真心真意地待人家,真心真意地待那兩個孩子,隻要不忘這個家就行,我仍然等你回來!”她把“仍然”兩個字說得很重,很重。

魯長河筆直地跪著,仔細往老妻看去:微弱的燈光下,老妻的臉溝壑縱橫,像在山頂上俯瞰的秋原。麵對現世的佛陀,此時此刻,他真想找個地裂鑽進去。老妻的寬容,使他解開了眼前的疙瘩,卻背上了沉重的良心負荷。

第二天,這對老夫妻一道去了鄉公所。所賴民政幹事是老妻娘家親侄子,老妻把那幹事喊出來,附在耳邊說了幾句。那幹事用鄙夷的眼光掃視了一下這位他曾崇拜過的姑爺,然後回屋。過了一會兒,幹事出來遞給魯長河一張紙,沒好氣地說:“你什麽時候改姓陳了?不是攤上我姑這麽個好人,真得讓你領教新政權的鍘刀快不快。”魯長河的臉被羞辱得一陣白一陣紅,連忙把紙揣在口袋裏,匆匆離去。

當天的午夜,魯長河趁著月色離開了撫育他的故鄉,離開了養育他的大海,走的人不知鬼不覺。兒子和媳婦們都在安睡,可能正在做著幸福的美夢,等著父親帶他們去南京那個繁華之地,他們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他們朝思暮盼的父親會不辭而別。當他看到老妻久久地站在門口沒有進屋,他的心都要碎了。這時,他聽到了海水拍打岩石的怒吼,在沉寂的夜裏,這聲音不像過去那樣熟悉和親切,而是有些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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