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回到家,袁新高遠遠看到父親在家門口等候。看到父親那被風搔得皴了皮的臉膛,又看到父親不停地用手抹拉清水鼻涕,鼻子被擰得像剛出鍋的麻蝦,他心裏一陣愧疚。應當去鄉下給雙親拜年的,父親卻大老遠地跑來。本想在節前回家看看的,單位有事就拖了下來。袁新高心裏明白,有事隻是借口,想回去什麽時候都能擠出時間來,四隻輪子轉不了一個小時就到了,往廉潔上一點講,自己掏腰包出幾個汽油費錢也不是什麽大事。根本原因是他不想回去,回去過不貫了,板凳上都是灰不說,老屋裏還一股黴烘烘的味道,時不時還有老鼠竄過,吃飯的時候,他小心翼翼地撿熱菜吃,涼菜動也不敢動,生怕被老鼠光顧過。還有一點埋在心裏他不能說,那就是,張喜亮家和沈金寶家的屋子都翻新了,都是兒子們給的錢,他們簡直就是花錢買金紙往臉上貼,那閃閃的光亮,把他映照成一個口袋裏隻有幾張百元大鈔的縮頭烏龜。他雖然扛個局長的牌子,在村民的眼裏,充其量是個沒用的清官,清官值幾個錢?名聲值幾個錢?連他自己都這樣問。
父親手裏拎著兩隻雞,一隻公的一隻母的,這肯定是母親的意願,母親老是說紅燒要用公雞,燉湯要用母雞,因為集市上公雞和母雞的價格相差一塊多錢一斤,父親每次帶雞來,都是一公一母,吃的喝的都想到了。看父親拎著雞,袁新高心裏更不是滋味,節前,他讓人帶回去二百塊錢,哪知道父親原封不動地退了回來,說他現在二個孩子上大學需要錢。他知道那五畝薄田能有什麽大的出產,況且還要交許多稅,雙親夠辛苦的了。
張喜妹把雞接過去,袁新高慌忙把房門開了,把父親讓進屋。他第一句問的是:“爹,你坐的什麽車來的?”他父親到也不隱諱,“三輪子。坐什麽不是坐,花那個冤枉錢做什麽?”袁新高埋怨地說:“不是給你說過嗎?不要再做三輪子,省了二塊錢嗆了風不劃算,再說那也不安全。”袁新高說這話自有它的道理,早年他經常坐這種三輪車往返於縣城和磨盤嶺,風呀,灰呀,迷眼又鑽身,不抓緊了,骨頭都會顛散了架,半個小時一坐,渾身就像被澆了一桶涼水,遇到幹燥的天氣,從車子裏出來的人,簡直就是從始皇陵裏爬出來的兵馬俑。
袁新高趕快把取暖器拿來放在父親的麵前,三根四百瓦的管子一起開,又倒了一杯熱水給父親焐手,袁父就著熱氣烤了半天才緩過勁來。這邊上,張喜妹用米酒煮了五個雞蛋端過來,老人叨咕:“怎麽一下煮了這麽多,三個就夠了。”張喜妹說:“你的飯量我知道,興許還吃不飽呢,先墊著,晚飯再規規矩矩吃。” 老人卻說:“一會兒我就回去了,四點鍾以後就沒車了。”
袁新高馬上說:“急什麽,住兩天在回去。”他知道父親心裏就想在城裏住幾天,似乎這樣就能在鄉親們的麵前爭回些臉麵。老人說:“孩子回來了,我在這也沒地方睡,看看他們我就走了。半年沒見,你媽和我都挺惦念的。”袁新高這才意識到自己忘記了做什麽,馬上喊道:“小野、小虹快出來陪爺爺說說話。”
兩個孩子正在屋裏看電視,聽到喊叫,極不情願地走出房間,一邊一個坐在爺爺的身邊,卻沒有話講,臉色冷冰冰的。袁新高氣得直搖頭,嘴裏輕輕的念叨:“一點都不懂事,我看你們的書都讀到脊梁溝裏去了。”
張喜妹催促公公趕快趁熱把雞蛋吃了,老人讓兒媳再拿隻碗來,張喜妹知道老人要做什麽,就說你能吃下。老人不再勉強兒媳,自己走進灶間取了一隻碗,從糖水雞蛋碗裏撥出了兩個雞蛋後,像沒咽喉似地把剩下的三個雞蛋吞了,抹抹嘴,說了句:“你們好好讀書,我走了。”袁新高知道父親的習性,知道勸說沒用,也就不再攔阻,他惡狠狠地瞅了一雙兒女一眼,默默地跟著父親走了出去。
路上,袁新高問父親:“爹,你是不是覺得我挺沒出息的?”老人連想也沒想就說:“沒有,磨盤嶺有幾個當局長的,爹滿足了。步子大了也不見得盡是好處,就這樣步步生根地往前走,心裏踏實,爹高興著呢!再說,你過得是能看得見盡頭的日子,兩個孩子一旦畢業,你就鬆坦了。”袁新高說:“爹,孩子不懂事,你老別往心裏去。”老人說:“我計較他們什麽,一代管一代。從小沒在鄉下生活一天,自然和我們沒有感情。不管怎麽說,他們出息,我臉上就光全,兩個孫子都讀大學,在磨盤嶺有幾家?就我們一家呀!”他嗬嗬地笑出聲來,笑聲把行人的目光都吸引過來。袁新高愧疚的心這才有些緩解。
在一家小超市裏,袁新高像搶人一般塞了一大籃子食品。在付款台前,父子二人又是爭論一番,最後還是袁新高交了錢了事,他想多花些錢贖回一些良心。其實,他的良心並不算壞,多數的時候是父母不給他盡孝的機會,他在父母的眼裏永遠是一個應受關心的孩子。
在汽車站,袁新高為父親買了班車票,隔著玻璃看道父親寒酸而蒼老的麵容,他的心像被鞭子抽打一樣疼痛,他不知道他這個兒子為什麽當得這麽窩囊?如果他也有一間空閑的房間,父親也不至於受這麽大的罪,八十裏路來一趟,連半個小時都沒坐就走了,這叫他的臉往哪擱?
回到家裏,袁新高火冒三丈地把兩個孩子訓斥了一頓,說他們十幾年的墨水白喝了。兩個孩子沒一個頂嘴的。張喜妹出來圓場說:“沒在一塊生活過,沒有共同語言,你讓他們嘮什麽?”她走到丈夫身邊輕聲說:“發那麽大的火,不丟身份嗎?”
這個春節,袁新高過的心煩意亂,有次酒喝高了,醉呼呼地躺了一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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