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帖 明朝那些事兒 當年明月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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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2]

孫燧抱著必死的信念,把生的希望留給了王守仁,因為他相信王守仁一定能夠完成平叛的重任。

他所要做的隻是從容赴死。

“那你和我一起走吧。”這似乎是一個兩全其美的方法。

 “我是國家委派的江西巡撫,這裏就是我的職責所在,死也要死在這裏!”

王守仁沒有多說什麽,他理解,也尊重孫燧的這種選擇。

他整好衣冠,鄭重地向孫燧作揖行禮,然後大步離去。

對著王守仁那漸行漸遠的身影,孫燧大聲說出了他此生最後的祝願:

 “伯安(王守仁字伯安),珍重!”

王守仁聽到了這句話,卻沒有回頭,因為他知道,要報答這個勇敢無畏的人,他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驚變

孫燧的判斷是正確的,因為幾乎就在同一時刻,朝中發生了一件事情,而這件事最終讓朱宸濠的陰謀敗露了。

寧王朱宸濠一度很自信,因為他已經買通了錢寧、楊廷和等朝中位高權重的人,自認為後台夠硬,可他沒有想到,他的這番動作卻得罪了一個更為強勢的人。

這個人就是江彬。

江彬是武將出身,陪同朱厚照出巡北方,還參加了多次戰鬥,很受朱厚照的信任,紅得發紫,這下子錢寧就不高興了,因為他的特長隻是拍馬屁,而江彬則比他多了一門技術,不但能拍馬屁,還能陪著皇帝打仗。

一來二去,兩個人就成了冤家,互相尋找對方的破綻。江彬先下手為強,決定在寧王的身上做文章。

這個消息不徑而走,經過路邊社的報道,越傳越廣,很多對錢寧不滿的人也準備借這個機會下一劑猛藥。

恰好此時,一貫善於隨機應變的楊廷和也感覺到不對了。照這麽個搞法,寧王那邊要出大問題,到時自己也跑不掉。他決定解決這個難題。

於是在眾人合力之下,朱厚照決定派人去警告一下寧王,讓他老實一點。

事實證明,楊廷和先生受人錢財,替人消災,還是很夠意思的,他特意跟使者交待,隻要把意思傳達到就行了,沒有必要把事情搞大。

為解決這件事情,楊廷和費盡了心機,用盡了腦筋,四處周旋,本以為能天衣無縫地做到功德圓滿,可惜,他還是疏忽了致命的一點:

朱宸濠先生的心理素質不過關啊。

 

[673]

    當皇帝使者前來的消息傳到南昌的時候,朱宸濠正在舉辦他的生日宴會,聽到這件事情,他十分吃驚,當即停止宴會,找來了劉養正

商量對策。

    麵對著朱宸濠期待的目光,劉養正十分鎮定,不慌不忙地對這件事情作出了客觀科學的分析:朝廷中的關係都已經打通,而且一直無人通報此事,現在卻突然派出使者前來,一定是有了大的變故。必須

立刻行動,否則可能性命不保。

“事情緊急,刻不容緩,應該動手了!”

    劉養正是個讓人哭笑不得的家夥,讀書沒心得,進士也考不中,卻整天目空一切,楊廷和先生神童出身,考試成績優秀,在官場混了二三十年,好不容易想了個轍,準備大事化小,卻被這位仁兄插了一

杠子,非要捅破天不可。

這麽看來,科舉還真算是個好製度。

    朱宸濠緊張了,他相信了劉養正的說法,這是很正常的,以他的

資質也就能和劉養正這一類人混了。

他決心造反了。

但在此之前,必須先解決孫燧這個令人頭疼的人物。

所以他特地選定了謀反的日期——明天。

    明天是正德十四年(1519)六月十四日,這一天孫燧和巡撫衙門的官員將要到王府祝賀他的壽辰。而那時,將是動手的最好時機。

第二天。

    孫燧帶著他的巡撫班子來到了寧王府,然而一進府內,他就大吃

一驚。

    因為在祝壽的會場,除了來賓外,竟然還有另一群不該出現的人

——幾百個身穿閃亮盔甲,手持利刃的士兵。

    撲麵而來的殺氣讓孫燧打了個寒顫,他意識到,今天可能要出事。

    很快,宴會的主角寧王出場了,他的臉上沒有過生日的喜悅,卻

似乎有著無盡的悲痛。

他哭喪著臉,向在座的人開始訴說他痛苦的原因:

“告訴大家,孝宗皇帝(朱祐鏜)抱錯了兒子啊!”

大家都傻了,這種八卦猛料您是怎麽知道的?

寧王兄看見大家都被鎮住了,越發得意:

    “好在太後發現了,現在她已經下詔,讓我起兵討伐朱厚照,就

是這麽回事,大家知道了就行了。”

忽悠,您就接著忽悠吧。

 

 [674]

    孫燧最先反應了過來,事到如今,他也不講什麽禮數了,兩步跑

到寧王麵前,伸出了手:

“太後詔書呢?!”

朱宸濠把眼一橫,風度也不要了:

“你少廢話!我現在要去南京,你識相的就跟我一起走!”

孫燧終於發火了:

“你嫌命長啊!還想讓我和你一起造反?!白日做夢!”

    孫巡撫的反應很快,說完後立刻朝門外奔去,可又被侍衛攔了回

來。

    朱宸濠被孫燧激怒了,但片刻之間他已恢複了平靜,慢慢地走到

孫燧麵前,冷笑地表達了他的憤怒:

“好吧,我成全你。”

    此刻,麵對這一切,隨同官員們的反應卻著實讓人難以置信,除了按察副使許逵挺身而出,大罵朱宸濠外,其餘的人都保持了驚人一

致的態度——沉默。

朱宸濠不以為然地揮了揮手,發布了命令:

“把他們兩個帶到城門外,斬首示眾!”

然後他輕蔑地看著那些剩下的官員,親切地詢問:

“還有誰?”

等待他的仍然是一片死一般的沉默。

在暴力和死亡的威脅麵前,沉默的永遠是大多數。

    孫燧和許逵就這樣被拉了出去,而孫燧實在是一條硬漢,即使被繩子捆住,依然罵不絕口,殘忍的叛軍打斷了他的左手,也沒有讓他

屈服。

他們就此被帶到了惠民門外,這裏是行刑的地點。

孫燧沒有絲毫地慌亂,隻是平靜對許逵說道:

“事已至此,真是連累你了。”

許逵肅然回答:

“為國盡忠,是我的本分,何出此言?”

    孫燧欣慰地笑了,他麵對著幾天前那個背影消失的方向,低首說

出了最後的話:

“全靠你了。”

    殺掉了孫燧和許逵,朱宸濠開始處理善後事宜,他的手下立刻趁機占領了巡撫衙門,接管了南昌城內的所有防務,一切有條不紊地進

行著。

    然後他充分發揚了民主精神,派人到那些巡撫衙門的官員處一一

登記,搞民意調查,內容隻有一項:是否跟我一起造反。

回答是的人立刻封賞,回答否的人關進牢房。

    最後結果是四六開,大部分人拒絕跟著他幹,當然了,並非因為

他們有多麽的愛國,隻是覺得跟著這位仁兄造反沒什麽前途而已。

    事情大致解決了,劉養正去找到朱宸濠,向他報告人員的招募情

況。

朱宸濠看完了人員名單,卻皺起了眉頭。

劉養正剛準備請示下一步的行動計劃,朱宸濠揮手製止了他:

“還缺了一個人。”

“他應該還沒走遠,現在馬上派人去追,追上之後,格殺勿論!”

 

 [675]

孤軍

    王守仁確實還沒有走遠,他跟兩個隨從剛剛沿水路走到了豐城,

就獲知了一個驚人的消息:寧王叛亂了。

    隨從們十分慌亂,王守仁卻並不吃驚,他早就知道這一天必定會

來臨。

但當這一天真的到來時,還是顯得那麽殘酷。

孫燧,想必你已經以身殉國了吧。

王守仁仰望著天空,他知道自己再也見不到這位同鄉好友了。

但還沒等悲痛發泄完,他就意識到了一個更為嚴重的問題。

“馬上停船靠岸。”王守仁下達了命令。

隨從以為他要去辦事,便緊跟著他上了岸。

    可是他們跟著這位仁兄轉了好幾個彎子,也沒見他去衙門,卻又

繞回了江邊,另外找到了一艘小船,繼續由水路前進。

這是演的哪一出?

“寧王是不會放過我的,他必已派人沿江而下追過來了,陸路太危險,是不能走的,剛才我們上岸,不久後我們走陸路的消息就會傳開,足以引開追兵,而我們的船是官船,目標太大,換乘小船自然安全得多。”

隨從們呆若木雞地看著平靜的王守仁。

真是個老狐狸啊!

玩了一招調虎離山計的王守仁並沒能高興多久,因為他麵臨的,

是真正的絕境。

    寧王叛亂了,孫燧等人應該已經遇害,南昌也已落入叛軍之手,

而且這位王爺想造反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整個江西都安置了他的勢

力,許多地方隨同反叛,情況已完全失去控製。

    雖然有巡撫頭銜,旗牌在手,但就目前這個狀況,坐著小船在江裏麵四處晃悠,連個落腳點都沒有,外麵治安又亂,一上岸沒準就被哪個劫道的給黑了,那還不如留在南昌挨一刀,算是“英勇就義”,

好歹還能追認個“忠烈”之類的頭銜。

那還有誰可以指望呢?

    兵部?王瓊是老上級,應該會來的,不過等到地方上報兵部,兵部上報內閣,內閣上報皇帝(希望能找得到),估計等到出兵,寧王

已經在南京登基了。

    內閣也不能指望,且不說那個和寧王有貓膩的人會如何反應,自己好歹也在機關混了這麽對多年,按照他們那個效率,趕來時也就能

幫自己收個屍。

朱厚照?

打住,就此打住,這個玩笑開得太大了,算了吧。

 

[676]

沒有指望、沒有援兵、沒有希望。

    滿懷悲憤的王守仁終於發現,除了腳下的這條破船外,他已經一

無所有。

    黑夜降臨了,整個江麵慢慢地被黑暗完全籠罩,除了船上的那一

點燈火外,四周已經是一片漆黑。

王守仁仍然站立在船頭,直視著這一片陰森的黑暗。

    他第一次發現自己是如此的軟弱無力,孫燧已經死了,寧王已經

反了,那又如何?又能怎樣!

心學再高深,韜略再精通,沒有兵,沒有武器,我什麽都做不了。

事情就這樣了嗎,找個地方躲起來,等風頭過去再說?

那孫燧呢,就這樣白死了嗎?

    王守仁並不喜歡朱厚照,也不喜歡那群死板的文官,但他更不喜

歡那個以此為名,造反作亂的寧王。

    他痛恨踐踏人命的暴力,因為在他的哲學體係裏,人性是最為根本的一切,是這個世界的本原,而這位打著正義旗號的寧王起兵謀反,犧牲無數人的生命,讓無數百姓流離失所,不過是為了他的野心,為

了那高高在上的皇位。

    打倒當權者的寧王,將是另一個當權者。唯一的犧牲品,隻是那些無辜的老百姓。因為無論何時、何地、何人當政,他們都將是永遠

的受害者。

好吧,就這樣決定了。

“去拿紙墨來。”王守仁大聲說道。

隨從們從行李中拿出了筆墨,遞到了他的麵前。

    那一夜,王守仁沒有睡覺,他伏在書案前,徹夜奮筆疾書,他要

寫盡他的悲痛和憤怒。

    第二天一早,隨從們發現了散落滿地的紙張,出乎他們意料的是,

所有的紙上都隻寫下了四個醒目大字:

誓死報國。

    一夜未眠的王守仁依然站在船頭,對他的隨從們下達了最後的指

令:

“等到船隻靠岸時,你們就各自離去吧,先找個地方躲起來就是了。”

隨從們對視了一眼:

“那王大人你呢?”

“我要去臨江府。”

    臨江府,位於洪都下遊,依江而建,距離洪都僅有二百餘裏,時

刻可能被寧王攻陷,是極為凶險的地方。

“王大人,臨江很危險,你還是和我們一起走吧。”

王守仁笑了:

“不用了,你們走吧,我還有一件必須要做的事情。”

隨從們不是白癡,他們都知道王守仁要做的那件事情叫做平叛。

於是他們發出了最後的忠告:

“王大人,你隻有自己一個人而已!”

王守仁收起了笑容,嚴肅地看著他們:

“我一個人就夠了。”

 

 [677]

預備

船很快到了臨江,王守仁立刻下船,趕往臨江知府衙門。

    雖然他早有思想準備,可是路上的景象還是讓他大吃一驚,無數的百姓聽說戰亂即將開始,紛紛攜家帶口,準備逃離,痛哭聲哀嚎聲

交織一片,搞得混亂不堪。

王守仁眼疾手快,順手從逃難的人中拉出了一個身穿公服的衙役:

“戴德孺在哪裏?”

    臨江知府戴德孺正準備收拾包裹,他已經得知了寧王叛亂的消息,雖然他並不想就此一走了之,卻也還舍不得死,合計一下之後,

他還是決定先當一回好漢——好漢不吃眼前虧。

他這一走,衙門裏的人紛紛都準備跑路,公堂之上也是亂成一片。

關鍵時刻,有人進來通報:贛南巡撫王守仁到了。

    從級別上說,王守仁是他的上司,平時是要搞個儀式,擺個酒席

隆重接待的,可在這要人命的時候,他來這裏做甚?

很快,王守仁就用響亮的聲音回答了他的疑問:

“都不要走了,留在這裏隨我平叛!”

    要說戴德孺也真不是孬種,聽到這句話,他十分興奮,當即作出

了表示:

“既然有王大人做主,我等願意一同為朝廷效力,平定叛亂。”

當然了,實際問題還是要問的。

“不知道王大人帶了多少人馬?”

    然後他才得知,這位巡撫大人也是剛逃出來,無一兵一卒,是個

徹底的光杆。

可就是這位光杆巡撫,孤身一人竟然敢來平叛!

    大敵當前,戴德孺也顧不得什麽官場禮儀了,他看著王守仁,略

帶諷刺地問出了所有人都想問的話:

“王大人,現在就我們這幾個人,你憑什麽認定能夠平叛呢?”

    是的,沒有朝廷支持,對手又是藩王,你有什麽理由如此自信,

能夠平定叛亂呢。

    眾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等待著這個是否關鍵的回答。現場變得

鴉雀無聲,因為他們將根據這個回答,決定他們的去留。

“因為我在這裏。”

王守仁環顧四周,用震耳欲聾的聲音大聲重複道:

“因為我在這裏!”

孤軍,也要奮戰到底!

    一些人走了,但包括戴德孺在內的大多數人都留了下來,因為他

們從這個人自信的回答中感覺到了某種力量。

    既然大家坐在了一條船上,也就不分彼此了,戴德孺隨即下令,

召集所屬的少量軍隊,準備在城內布防。

“寧王敢來,就與他巷戰到底!”

 

 [678]

    然而王守仁拍了拍他的肩膀,稱讚了他的勇氣,便對在場的人發

布了一道出人意料的命令:

“不用布防了,傳令下去,全軍集結,準備撤退!”

啥?不是你非要抵抗到底嗎?現在又搞什麽名堂?

麵對戴德孺那驚訝的臉孔,王守仁若無其事地笑了笑:

“戴知府,我們的兵力不夠,這裏也不是平叛的地方,必須馬上撤離。”

那麽哪裏才是平叛的地方呢?

“吉安。”

“在那裏,我們將擁有戰勝叛軍的實力。”

    當年司馬遷在史記中曾經說過,飛將軍李廣的外形很像一個普通的農民,無獨有偶,很多人第一次看到王守仁,都會覺得他是一個呆子,活像個二愣子,看上去傻乎乎的,但在他糊塗的外表下,卻有著

無盡的智慧。

    王守仁是一個很絕的人,他總是在奇怪的地方,提出奇怪的意見,

做出奇怪的事,但最後卻都被證實是正確的。

    他的這種可怕的智慧來源於他的哲學,因為 王守仁先生和古往今來的所有哲學家都不同,他的哲學十分特別,就如同吃飯的筷子和

挖地的鋤頭,隨時都可以用,隨時都有用處。

    他痛恨殺害孫燧,發動戰爭的寧王,卻從未被憤怒衝昏頭腦,他十分清楚憑借目前的兵力,絕對無法戰勝對手,眼下他隻能積蓄力量,

等待時機的到來。

    有著平叛的誌向,也要有切合實際的平叛策略,這就是“知行合

一”,這就是王守仁無往不勝的哲學和智慧。

可惜一百多年後的史可法似乎並不了解這一點。

    吉安,位於江西中部,易守難攻,交通便利,王守仁將在這裏舉

起平叛的大旗,準備最後的決戰。

    算王大人運氣好,當時鎮守吉安的知府是一個非常強悍的人,他

的名字叫做伍文定。

    伍文定,湖北人,出身於官宦世家,這也是一個不安分的主,雖然自幼讀書,卻不像個書生,長得虎背熊腰,十分之彪悍,他的工作經曆也很特別,早年在江蘇做過推官(主管司法),長期接觸社會陰暗麵,和黑社會流氓地痞打交道,對付惡人時手段十分凶殘,犯罪分

子聞風喪膽。

這位伍知府即將成為王巡撫最為得力的助手。

 

 [679]

    王守仁帶著臨江府的那幫人心急火燎地正往吉安趕,可走到半路突然被幾百名來曆不明的士兵圍住了,一群人嚇得魂不附體,還沒等

他們反應過來,一個表情凶狠的人就站了出來:

“王巡撫請出來說話!”

王守仁畢竟見過世麵,也不怎麽害怕,大大方方地走出來:

“我是王守仁,你是誰?”

那位仁兄這才自報家門:

“王大人好,屬下吉安知府伍文定!”

    要說這位伍知府也算是厲害,叛亂一起,鄰居衙門的官員跑得都差不多了,他卻紋絲不動,不但他不跑,也不準別人跑,有幾個膽子

小的準備溜,竟然被他親手拿刀幹掉了。

    經過這麽一鬧,吉安的官員們達成了一個共識:寧王再凶殘,和

伍文定比起來還是有一定差距的。安全起見,還是留下來的好。

    不久之後伍文定聽說贛南巡撫王守仁跑了出來,準備平叛,他這人性子急,也顧不了那麽多,帶了三百士兵就上了路,正好遇見了王

守仁。

他也不跟王大人客氣,一開口就說主題:

“王大人是否準備平叛?”

“不錯。”

“那我就恭喜大人了。”

這次輪到王守仁納悶了,你啥意思啊?

伍文定用洪亮地聲音作了解釋:

“那家夥(此賊,指寧王)一向名聲不好,支持他的人不多,大人你眾望所歸,且有兵權在手,建功立業,必定在此一舉!”

這句誇獎的話卻讓王守仁吃了一驚:

“你怎知道我兵權在手?”

伍文定笑了笑,他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一個可以派上用場的聰明人。這就是伍文定留給王守仁的第一印

象。

    在吉安,王守仁成立了平叛指揮部,召開了第一次軍事會議,由於當時到會的都是知府、知縣之類的小官,王巡撫自然而然地成為了

平叛軍總司令。

    王司令隨即作了敵情通報:根據情報,寧王兵力共計八萬人,精銳主力為王府護衛,其餘成分為土匪、強盜、搶劫犯、黑社會流氓地

痞、反動會道門組織、對社會不滿者等等。

    這支所謂的叛軍,實在是支名副其實的雜牌軍。這麽看來,形勢還不算太壞,但問題在於,此時的王司令是個光杆司令。他沒有八萬

人,連八千都沒有。

    雖說有旗牌在手,可以召集軍隊,但這需要時間。所以目前最重

要的事情就是判斷寧王下一步的行動方向。

 

 [680]

對於這個問題,王守仁已經有了一個肯定的答案。

他把手指向了地圖上的一個地方——南京。

“他必定會進攻南京。”

    王司令就此進行了詳盡的分析:洪都(南昌)不是久留之地,而寧王雖然不是什麽聰明人,腦袋倒也沒進水,北上攻擊京城這種蠢事

他還幹不出來。

所以他唯一的選擇就是順流南下攻擊南京。

    更為重要的是,此時各地還沒有接到統一平叛的指令,防備不足,如果寧王趁亂發動進攻,一舉攻克南京,半壁江山必然落入叛軍之手。

這番話說得下麵的諸位六七品芝麻官們聳然動容,既然形勢如此嚴重,那就別廢話了,趕緊進攻寧王吧。

於是王司令又一次發話了:

“我的兵力不足,難以與叛軍抗衡。必須等待各地援軍趕來。”

那麽王司令,你需要多長時間呢?

“至少十天。”

“所以必須讓寧王在南昌再等我十天。”

    與會官員們徹底炸了鍋,王司令的玩笑開得也太大了吧,寧王又

不是你兒子,你說等就等?

然而王守仁笑了:

“我自有辦法。”

詭計

    不久之後,寧王駐地的街道牆壁上出現了很多亂貼亂畫的告示,

當然了,不是辦證發票之類的廣告,具體內容大致如下:

    都督許泰等率邊軍、劉暉等率京軍各四萬,另命贛南王守仁、湖廣秦金、兩廣楊旦各率所部,共計十六萬人,分進合擊,平定叛軍,

沿途務必妥善接應,延誤者軍法從事!

    這封文書的大概意思很明白,就是對寧王說我有十六萬人,很快

就要來打你,希望你好好準備。

    必須說明的是,這封文書上的人名全部屬實,但情節全屬虛構,

除王守仁外,其餘人等壓根就不知道這回事。

    這就是王守仁的詭計,他偽造了文書,並派人四處散發,以打亂寧王的部署,王司令員做事情一向周到,為了讓寧王安心上當,他還

安排了更為厲害的一招。

    洪都城內的寧王知道了所謂大軍來攻的消息,正在將信將疑之

際,手下突然密報,說從進城的人身上發現了幾個特殊的蠟丸,內有

機密信件。

寧王打開書信,卻著實嚇了一大跳。

 

 [681]

    書信內容是這樣的:李士實、劉養正兩位先生,你們幹得很好,朝廷一定會好好嘉獎你們,現在希望你們配合行動,勸說寧王離開洪

都,進攻南京,事不宜遲!

    兩位難得的“人才”竟然投敵,寧王還算是個明白人,也不怎麽

相信。偏巧就在這個時候,手下通報,李士實、劉養正來訪。

李士實先生開門見山,第一句話就捅破了天:

“殿下,此地不宜久留,應立即帶兵攻擊南京!”

    王守仁的台詞實在寫得太好,李士實也配合得如此天衣無縫,這

下子不由得寧王兄不信了。

    自信滿滿,前來邀功的兩位軍師本以為會得到一個激情澎湃的答

複,最終卻隻看到了一雙狐疑不定的眼睛。

他們失望地走了,寧王朱宸濠卻就此確定了他的戰略:

留在洪都,哪裏也不去!

有幸遇上王守仁這樣的對手,朱宸濠先生也算是倒了八輩子的黴。

    王守仁的計謀獲得了成功,他立即向各地發出緊急文書,集結兵

力。

    王司令真是一個實事求是的人,沒有朝廷的公文,他就自己臨時草擬,沒有正規軍,他就用民兵,在他的召喚下,附近的袁州、臨江、贛州等地紛紛傾巢而出,不管老的少的,病的殘的,隻要是個人,能走得動,他就統統招過來。畢竟就算不能打仗,壯壯聲勢,揮揮旗幟,

呐喊兩句口號也是好的。

    就這麽七弄八弄,短短十餘天,他就召集了七八萬人,雖然質量

不怎麽樣,但總算還是湊夠了數。

    眼前的招兵盛況讓江西的這些知府知縣們開始頭腦發熱了,平時隻能管幾個都頭和打屁股的衙役,突然有了這麽大的派頭,這麽多手

下,他們群情激昂,打算立刻出兵,去和寧王決一死戰。

可是王司令讓他們失望了。

兵法

    原本爭分奪秒,急急忙忙招兵的王守仁突然改變了主意,他坐擁數萬手下,士氣也極盛,無論怎麽看,此刻都應是出兵的最好時機,然而王大人卻是吃了秤砣鐵了心要在這裏常住,四處派人修房子安置

家具,就差辦一張吉安暫住證了。

他下屬的那些知府知縣們全都不知所措,十幾天之前風急火燎的是他,現在安閑度日的也是他,不知到底搞什麽名堂,可他們素知這位王司令不是個善茬,也不怎麽敢問,直到伍文定忍無可忍的那一天,這個謎底才徹底揭開。

 

 [682]

    伍知府脾氣比較急,看見王守仁不動窩,索性直接找上門去質問:

“軍隊已經集結,為何不動?!”

    王守仁看著這個氣急敗壞的知府,卻並不生氣,隻是淡淡地回複:

“以你之見,眼下該如何行動?”

    “我軍士氣正盛,應趁敵軍尚未行動,立刻發起進攻,必可一舉

大破敵軍!”

王守仁笑了:

“伍知府,你讀過兵法嗎?”

這句話把伍文定氣得差點沒暈過去,他大聲答道:

“屬下雖是文官,自幼飽讀兵書,也甚知韜略,所謂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此時正是攻擊的最好時機,斷然無誤!”

然後他挑釁地看著對方,等待著他的回複。

王守仁收斂了笑容,鄭重地回答道:

“你所說的固然不錯,卻並非兵家上乘之策。所謂兵法之奧秘,在我看來,隻有八個字而已。”

“此心不動,隨機而行。”

    綜合看來,這八個字確實概括了王哲學家兼王司令員的軍事思

想,他一生的用兵法則大都符合這八字方針。

王守仁隨即對此做出了解釋:

    平叛之戰確實應該速戰速決,但此時情況已然不同,起初敵強我弱,需要拖延敵軍,爭取時間。如今我軍實力大增,可以與敵人抗衡,叛軍也已知道我軍強盛,必不敢輕動,況且寧王經營洪都多年,根深蒂固,若我軍貿然出擊攻城,必然久攻不下,時間越久,禍患越大。

此舉決不可行。

    現我軍龜縮不出,示弱於叛軍,使其主力出擊,然後看準時機,

一舉圍殲,必取全勝!

    一貫好勇鬥狠的伍文定服氣了,他帶著敬畏的神情看著麵前的這個人,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他終於明白為什麽王大人會有那個出名

的評價——“狡詐專兵”。

    一切都在王守仁的預料之中,幾天之後,決戰序幕就將正式拉開。

    正德十四年(1419)七月,在洪都等了十幾天的寧王終於覺悟了,日子過了這麽久,別說十六萬人,十六頭豬也沒看到,等到王守仁招

兵買馬的消息傳來後,他才確實一個事實——上當了。

    但在悔恨驚慌之餘,他意外地發現,王守仁並沒有發起進攻,他隨即判定敵軍兵力不足,僅能自保,於是開始履行預定軍事計劃——

攻取南京。

    應該說,寧王的行動完全在王守仁的預料之中,但事實證明,王

司令還是錯誤估計了一點,正是這個疏忽差點讓他徹底完蛋。

 

 [683]

因為寧王朱宸濠雖然不是一個聰明人,卻是一個動作很快的人。

    朱宸濠同誌說一不二,棉被都不捆就率六萬主力軍親征,這幫雜牌軍也真不白給,僅一天時間便攻陷了九江,七月初發兵,幾天之內

便已經軍臨兵家要地——安慶。

最大的危險到來了。

    安慶,位處南京上遊門戶,自古沿長江而下用兵者,若攻取安慶,南京必是囊中之物。後世太平天國時,曾國藩之弟曾國荃猛攻安慶城,雖損兵折將,曠日持久,卻是死也不走,直至轟塌城牆,占據城池,

方才仰天狂呼:“賊破矣!”

不久之後,他率軍順流而下,一舉攻陷了南京,太平天國覆滅。

    朱宸濠雖然不認識曾國藩和洪秀全,卻也懂得這個地理學常識,大軍抵達安慶城之日,他便下達了總攻命令,數萬軍隊將安慶圍得水

泄不通,日夜攻打。

天時是有的,地利也是有的,可惜沒有人和。

    說來朱宸濠的運氣真是不好,他的造反之路上總是碰到一些很麻

煩的人,在江西有孫燧和王守仁,到了安慶,又遇見了楊銳和張文錦。

    楊銳是都督,張文錦是安慶知府,他們對不請自來的寧王采用了統一的招待方式——火槍弓箭。關於這兩個人,就不細說了,單單介

紹一下這二位幹過的一件事情,諸位對其為人就可以有大致的了解。

寧王連日進攻安慶城不利,便找來了一個叫潘鵬的投降官員進城勸降,此人是安慶人,所謂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寧王兄估摸著看在老鄉份上,城內的守軍應該會給兩分麵子。

    這是個比較愚蠢的想法,你都把軍隊堵在人家城門口了,還指望

老鄉感情?

    潘鵬兄可不蠢,他還想多活兩天,可是領導的意思也是不能違背

的,無奈之下他派了一個親戚進城招降,接下來的事情就有點聳人聽聞了。

    楊銳兄實在是個不搞客套的人,勸降信他看都不看,就一刀把潘老鄉的親戚砍了,砍了人還不肯罷休,竟然還極有耐心地碎了屍,把手腳分別砍斷,一樣樣地丟下城樓示眾,如此可怕之場景在今日恐怖

片中也不多見。

   砍人碎屍之類的事情確實有點駭人聽聞,但楊銳兄畢竟是個武官,殺人也不是頭一次,有點心理問題不奇怪,所以這事放他身上也算基

本正常。

    可另一位張文錦知府就不同了,他自幼讀書文官出身,凶狠毒辣卻也不落人後,楊銳在前麵殺人,他已經繞到城內,把潘老鄉在城內所有沾親帶故的親戚都翻了出來,砍了個幹幹淨淨。潘老鄉聽說之後,

當即吐血暈倒。

 

 [684]

    看見兩位守城大人手段如此狠毒,城內守軍都毛骨悚然,心驚膽

戰,紛紛表示願意拚死守城,一時之間士氣大振。

    城外的寧王搞不清狀況,也不明白為什麽勸降還勸出了反效果,沒有辦法,他隻好自己親自出馬督戰,鼓舞士氣。可城內的士兵在死亡的威脅下(主要來自楊、張兩位大人),拚命地抵抗,叛軍進展不

大。

    十幾天過去了,寧王仍然站在城外眺望安慶,急得他團團轉,隻

能把劉養正找來破口大罵:

“你們這幫廢物!安慶都攻不下,還說什麽金陵(即南京)!”

    此路不通,可別無他途,所以罵完了的寧王還是要接著督戰攻城,此刻他才明白老祖宗朱權為什麽當年被人欺負到了家,卻還是忍氣吞

聲——造反實在是個苦差事啊。

    正當寧王在安慶城啃磚頭的時候, 王守仁先生那裏卻已經亂成

一團。

    寧王兵臨安慶城下的消息傳來時,王司令慌得不行,跳下床顧不上穿鞋,光著腳跑去看地圖,他雖然已經估計到了對方的計劃,卻沒想到寧王動作竟如此迅速。情急之下,立即下令軍隊集結,準備出發。

    但在短暫的慌亂之後,王司令員突然恢複了平靜,他撤回了出兵的命令,卻增派了打探消息的人,還別有興致地和那些額頭冒汗,驚

慌失措的下屬們拉起了家常。

    礙於之前的教訓,王司令的部下不敢自作聰明,也沒人詢問原由,

而不久之後傳來的消息也驗證了司令大人的英明決策——安慶依然在堅守之中,暫時無憂。

    這下大家心裏的石頭才算落了地,紛紛回家磨刀擦槍,隻等王司

令一聲召喚,指向哪裏,就打到哪裏。

    可王守仁這輩子似乎就不打算讓人消停,一貫專兵的他竟然表示

要開會聽取群眾意見。

既然王司令要開會,大家也隻好跟著去湊熱鬧了。

    這是寧王之亂中最為重要的一次軍事會議,王守仁分析了局勢,表示目前有兩個目標,一個是救援安慶,另一個是攻擊敵軍老巢南昌,

要求與會人等發表意見。

    出人意料的是,這次開會竟然沒有發生任何爭論,因為大家一致

認為,前往安慶是唯一的選擇。

    理由很充分:寧王造反準備多年,南昌的守備十分嚴密,如果貿然攻城,一時很難攻得下,而他進擊安慶失利,士氣很低,我軍抄他後路,與安慶守軍前後夾擊,必然一舉擊潰,到時候南昌不攻自破。

    實在是條理清晰,事實清楚,證據確鑿,無論怎麽看,這個結論

都是對的。

最後王司令總結發言:

“不對。”

 

 [685]

判斷

“隻能攻擊南昌。”

    這就是王司令的判斷,鑒於他一貫和別人看法不同,所以大家也不怎麽吃驚,隻是睜大眼睛,想看看王司令這次又能玩出什麽花樣來。

    “你們的看法不對,南昌在安慶的上遊,如果我軍越過南昌直接攻擊安慶,則南昌守敵必然會攻擊我軍後部,斷我軍糧道,腹背受敵,失敗必在所難免,而安慶守軍隻能自保,怎麽可能與我軍前後夾擊敵

軍呢?”

當然了,聽眾的疑問還是有的:

“南昌城池堅固,一時之間如何攻下?”

對於這個問題,王司令胸中早就有了一大把竹子:

“諸位沒有分析過軍情嗎,此次寧王率全軍精銳進攻安慶,南昌必然十分空虛,此時進攻,自然十拿九穩!”

“南昌一破,寧王必定回救,首尾不相顧,無需時日,叛軍必敗!”

王守仁有才,太有才了。

因為他作出了正確的判斷。

    在明代的最高軍事決策機構兵部衙門裏,有這樣一句嚇唬人的話

——“敢鬧事,就發配你去職方司!”

    這句話但凡說出來,一般的兵部小官就會立馬服氣,老老實實地幹活。這其中可謂大有奧妙:兵部下設四個司,類似於今天中央部委的司局級單位,而職方司之所以如此著名,是由於它在明朝官場中有

一個十分特別的評價——最窮最忙。

    但就是這個最窮最忙的衙門,卻在軍事戰爭中起著最為重要的作

用。

    因為這個所謂的職方司,主要職責是根據軍事態勢作出判斷,擬定軍事計劃,進行軍事統籌。大致就相當於今天的總參謀部,職方司

最高長官是郎中,相當於總參謀長。

    這職位聽起來很威風,很多人卻打死也不去,躲都躲不及。原因

很簡單,可以用六個字概括——沒油水,背黑鍋。

    千裏做官隻為錢,撈不到錢誰有動力豁出命去幹?更要命的是,這個職位收益極小,風險極大,比如王守仁曾經當過主事(相當於處長)的武選司,就是兵部下屬的著名肥衙門,專門負責武將人事選拔調動工作,下去調研有好酒好肉好娛樂招待,提拔個把人上來就能收錢,就算這人不能打仗,歸根結底也是他自己的問題,不至於追究到

人事部門來。

 

 [686]

    職方司就不同了,它不但沒有油水可撈,靠死工資過日子,還要作出正確的軍事判斷,並據此擬定計劃,一旦統籌出了問題,打了敗

仗追究責任,那是一抓一個準,根本跑不掉。

可偏偏戰爭中最有趣也最殘酷的,就是判斷。

《三國演義》裏麵的諸位名將們是不用擔心判斷的,因為他們的勝負都是天注定,比如曹操兄看到大風刮倒了自己營帳裏的帥旗,就能斷定劉備先生晚上來劫營。

    如果這是真的,那麽有誌報國的各位青年就不同再讀兵書了,可惜的是,在時間機器尚未發明之前,戰場上的任何一方都不可能預知對手的策略和戰爭的結局,將領們隻能根據種種蛛絲馬跡和戰場經驗來作出預測,當然了,根據史料記載,某些實在拿不定主意的將領們,

會使用最後的絕招——算命。

但無論你有多麽精明或是愚蠢,最後你總會搞出一個自己的戰場判斷,該打哪裏,何時打,該守何處,怎麽守。

於是最能體現戰爭藝術奧妙的時刻終於來到了,一千個指揮官可能有一千個判斷,而讓人啼笑皆非的是,在戰爭結局揭曉之前,這一千個判斷似乎都是正確的,都有著確鑿的理由和證據。

可是戰爭這道完美的數學題,隻有一個正確的答案。

王守仁放棄了看似無比正確的安慶,決定進攻南昌,後來的形勢發展證明,他的抉擇是正確的。

但得到眾人認同的王守仁心中仍然是不安的,因為他知道,這個計劃還存在著一個極大的變數——攻取南昌之後,寧王卻不回兵救援,而是全力攻下安慶,直取南京,該怎麽辦?

管不了那麽多了,先攻擊南昌!

正德十四年(1519)七月戍申,王守仁正式起兵。

他向江西全境發布勤王軍令,並率領直屬軍隊日夜進軍,很快抵達臨江府,在那裏,他再次會合了臨江、贛州、袁州各地趕來的“義軍”(成分極其複雜,大都是流氓強盜),總兵力達到八萬餘人。王守仁馬不停蹄,命令軍隊加快速度,逼近那最後的目標。

南昌,七月十七日,王守仁站在城外,眺望著這座堅固的城池。

一個月前,他從這裏逃走,滿懷悲憤,孤身奔命。

一個月後,他回到了這裏,兵強馬壯,銳氣逼人。

無論如何,了結的時刻終於還是到了。

 

 [687]

夜戰

    按說到了這個份上,就應該動手打了,可大家別忘了,這支軍隊

的指揮官是王守仁先生,王司令帶兵自然有王司令的打法,但凡打

仗之前,他如果不搞點自己的特色(陰謀詭計),是不會罷休的。

    首先他派人四處傳揚,大張旗鼓,說自己手下有三十萬人(敢吹),還特別說明這都是從福建和廣東調來的精銳部隊,絕非傳言中的烏合

之眾(傳言是真的)。

搞得守軍人心惶惶之後,他又派遣大量間諜,趁人不備,躲過城管監察,摸黑在南昌城內大肆非法張貼廣告告示,勸誡南昌市民不要多管閑事,關好自家房門,安心睡覺,聽見街上有響動,不要多管閑事。

他的這一連串動作不但讓敵人驚慌失措,連自己人也是霧裏看花,要打你就打,又不是沒有士兵裝備,有必要耍陰招嗎?

王守仁認為很有必要。

他的兵法就是用最小的代價,換取最大的勝利。兵不厭詐正是他的兵法哲學,除了使用上述計謀外,他還選定了一個特別的進攻時間——深夜。

因為他壓根就沒有想過硬拚,早在行軍途中,他就已準備了大量的攻城雲梯,隻等夜深人靜時,派出精幹人員用雲梯突襲城牆,奪取城池。為了保證登城的成功,王守仁還同時派人預備攻城器械,潛進到城門附近,準備吸引守軍注意,配合登城士兵。

一切都準備妥當之後,他召集所有部下,開了一次別開生麵的動員會。

王守仁雖然機智過人,平日卻也待人和氣,所以大家經常背地稱呼他為老王。

可是在會上,一貫慈眉善目的老王突然變成了閻王,滿臉殺氣地下達了最後的命令:

“此次攻城,由我親自督戰,誌在必取!一鼓令下,附城!二鼓令下,登城!三鼓令下未登城,殺軍!四鼓令下未登城,殺將!”

會場鴉雀無聲,大家都麵無人色,就此達成共識——王司令著實不是善類。

該準備的準備了,該玩詭計的也玩了,王守仁正襟危坐,等待著夜晚的進攻。但連他也萬萬沒有料到,自己的這些戰前熱身運動竟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深夜,夜襲正式開始。

王守仁一聲令下,潛伏在城下和城門口的士兵即刻發動,攻城門的攻城門,爬城牆的爬城牆。

可是奇怪的事情發生了,登城的軍隊竟然未遇阻擋,很多人十分順利地到了城頭,爬牆的人正納悶,城門這邊卻發生了一件更讓人哭笑不得的事情。

 

 [688]

幾個士兵小心翼翼地摸到城門,仔細打探後頓時目瞪口呆,半天才回過神來朝那些正在爬牆的兄弟們大喊了一嗓子:

“別費勁爬了,下來吧!這門沒關!”

遠處的王守仁也是一頭霧水,什麽預備隊,救援隊壓根都沒用上,城池就占了,這打的是個什麽仗?

他還怕有埋伏,可後來發現,守軍早就逃了個一幹二淨,找個人問問才知道,因為他老兄之前的宣傳工作幹得太出色,城內的人早就打定主意逃跑。還沒等到進攻,就紛紛溜之大吉。

所以當王守仁進城的時候,他所遇到的麻煩已經不是叛軍,卻是自己的手下。

由於時間緊,招兵任務重,他的部下中也有很多流氓強盜,這些人一貫擅長打家劫舍,到了南昌城內一點不客氣,動手就幹,四處放火打劫,還順手燒了寧王宮殿。

這還了得!王司令大發雷霆,抓了幾個帶頭的(搶劫的人太多),斬首示眾,這才穩住了陣腳。

南昌到手了。但王守仁卻表現出了一絲與目前勝利不符的緊張,他還有一件最為擔心的事情。

兩天之後,王守仁的探子回報,寧王已經率領所有主力撤回,準備前來決戰,不日即將到達南昌。

消息傳來,屬下們都十分擔憂,雖然占領了南昌,但根基不穩,如與叛軍主力交戰,勝負難以預料。

王守仁卻笑了,因為困擾他的最後一個心頭之患終於解決了。

寧王聽到南昌失守的消息時,正在戰場督戰,當時就差點暈倒,急火攻心之下,他立刻下令全軍準備撤退,回擊南昌。

關鍵時刻,劉養正和李士實終於體現了自己的價值,他們異口同聲地表示反對,並提出了那個讓王守仁最為擔心的方案——不理會南昌,死攻安慶,直取南京!

這條路雖然未必行得通,卻是目前唯一可行的辦法。

如果寧王采納了這個方案,就算他最後當不成皇帝,起碼也能鬧騰得長一點。

可惜以他的能力,對這條合理化建議實在沒法子接受吸收,所以他最終隻能在鄱陽湖上迎接自己的宿命。

正德十四年(1519)七月二十三日,寧王朱宸濠率軍自安慶撤退,抵達鄱陽湖西邊的黃家渡,他將在這裏第一次麵對那個曾從自己手中溜走的對手——王守仁。

 

 [689]

寧王就要來了,自己部隊那兩把刷子,別人不知道,屬下們卻心知肚明,於是紛紛建議挑土壘石加固城防。然而王守仁卻似乎並不擔心城牆厚度的問題,因為他並不打算防守。

“敵軍雖眾,但攻城不利,士氣不振,我軍已斷其後路,且以大義之軍討不義之敵,天亦助我!望諸位同心,以銳兵破敵,必可一舉蕩平!”

到此為止吧,朱宸濠,為了自己的野心和欲望,你已經殺死了太多無辜的人,這一切應該結束了。

流氓兵團

就在寧王抵達鄱陽湖黃家渡的同日,王守仁也帶領軍隊主力趕到這裏,於對岸紮營,準備最後的戰鬥。

至正二十三年(1363),朱元璋與平生最大宿敵陳友諒在鄱陽湖決一死戰,大獲全勝,掃清了奪取天下之路上的最大障礙。

一百五十二年後,當年曾激戰三十六天,火光滔天,陳屍無數的鄱陽湖又一次即將成為決戰的舞台。一百年前兩個人的那次大戰最終決定了天下的歸屬和無數人的命運。這一次似乎也一樣。

但與之前那次不同的是,這確實是一場正義和邪惡的戰爭。

因為交戰的雙方抱持著不同的目的和意誌——一個為了權勢和地位,另一個,是為了挽救無數無辜者的生命。

決戰即將開始,我們先來介紹一下雙方的主要出場隊員,因為這實在是兩套十分有意思的陣容。

朱宸濠方

總司令:朱宸濠

先鋒:淩十一(強盜)

中軍:閔二十四(海匪)等

後軍接應:吳十三(強盜) 王綸(降官)等

參謀:李士實、劉養正

王守仁方

總司令:王守仁

先鋒:伍文定(吉安知府)

中軍:戴德孺( 臨江知府)、邢珣(贛州知府)等

後軍:胡堯元(通判)、徐文英(推官)、王冕(知縣)等。

如果你還在等待名將出場的話,那就要失望了。一百多年前奮戰於此的徐達、常遇春、張定邊等人早已成為傳說中的人物。參加這次戰役的除了王守仁外,其餘大多沒有啥名氣。

再說明一下,以上列出的這些名字你全都不用記,因為他們大多數人都沒啥露臉機會,隻是擺個造型,亮亮身份而已。

總結雙方“將領”的身份陣型,對陣形勢大致可以概括為——流氓強盜vs書生文官。

這也沒辦法,事情發生得太過突然,雙方都是倉促上陣,能拿出手的人才實在不多,隻能湊合著用了,請大家多多原諒。

 

 [690]

但這場鄱陽湖之戰雖然沒有一百年前的將星雲集,波瀾壯闊,卻更有意思。

因為除了雙方陣容比較搞笑之外,兩方的軍隊也包含著一個共同的特點——流氓眾多。其實,這也是中國曆史中一個十分值得研究的問題。

之前介紹過,由於時間過於緊張,雙方招兵時都沒有經過政審,軍隊中都有大量的流氓強盜,但這絕不僅僅是他們這兩支軍隊的特色。如果認真分析一下史料,就會發現一個有趣的曆史普遍現象——軍隊流氓化(或是流氓軍隊化)。

在春秋時期,參軍打仗曾經是貴族的專利,那年頭將領還要自備武器裝備,打得起仗的人也不多,所以士兵的素質比較高。

可隨著戰爭規模越來越大,死人的速度也快了起來,靠自願已經不行了,平民甚至囚犯也被編入軍隊,之後又出現了常備軍、雇傭軍。

到了唐宋時期,國家常備軍製度日益完善,比如宋朝,長期養兵花費大量財物,卻經常被打得落花流水,原因之一就是軍隊體製問題。那時也沒有什麽參軍光榮、軍屬優待的政策,一旦參了軍那幾乎就是終身職業,也沒有轉業退伍這一說。君不見《水滸傳》中犯人犯了罪,動不動就是刺字充軍幾百裏。可見那時候當兵實在不是個好工作。

出於前途考慮,當時的有誌青年們基本都去讀書當官了,軍隊裏遊手好閑、想混碗飯吃的流氓地痞卻是越來越多。這幫人打仗不咋地,欺負老百姓卻是個頂個的強,而且還不聽指揮,這樣的軍隊,戰鬥力自然是很難指望。

比如有一次,宋朝禁軍(中央軍)的一位高級將領奉命出征,可分到手裏的都是這麽一幫子不聽話不賣命的二流子,政治工作愛國教育也不頂用,這幫人也不怕他,無奈之下,他竟然出下策,請來一幫流氓老千來自己軍營開賭局,並指使這幫人出千騙手下那幫流氓兵痞的錢。

一來二去,士兵們的錢都輸得精光,還欠了賭債,要知道,流氓也是要還賭債的,此時他才光輝出場,鼓動大家奮勇作戰,回來之後他重重有賞,幫大家把債還了。

就這麽一拉二騙,才算是把這幫大爺請上了戰場。

其實我們大可不必歧視流氓強盜,這幫兄弟的戰鬥力還是很強的,某些成功人士人還能建功立業,名垂青史。

在這些人中,最有名的一個叫常遇春。

 

 [691]

當然了,軍隊裏的流氓兵雖然很多,但良民兵還是存在的,如果說常遇春是流氓兵的典範的話,那麽第一名將徐達就是良民兵的代表。

這都是有檔案可查的,比如徐達,史載“世業農”,革命前是個老實的農民。再看常遇春:“初從劉聚為盜”,強盜出身,確實不同凡響。

這兩個人的戰鬥力都很強,就不說了,但不同的出身似乎也決定了他們的某種表現,徐達是“婦女無所愛,財寶無所取”,高風亮節,佩服佩服。

可常遇春先生卻是“好殺降,屢教不改”,連投降的人都要殺,實在不講信用,體現了其流氓習氣之本色。

所以綜合以上,可以看出,流氓當兵是當時的一個普遍趨勢和特點,大凡開國之時良民兵居多(迫於無奈造反),但隨著社會發展,流氓兵的比重會越來越大(那年頭當兵不光榮),這倒也不見得是壞事,畢竟流氓強盜們好勇鬥狠,戰鬥力總歸要比老百姓強。

而到了明代中期,隨著社會流動性加大,地痞強盜二流子也日漸增多,於是在情況緊急,時間急迫的情況下,大量吸收流氓強盜參軍就成了作戰雙方共同的必然選擇。

現在,王守仁和寧王將駕馭這幫特殊的將領,指揮這群特殊的士兵,去進行殊死的決戰。

奮戰

正德十四年(1519)七月二十二日,雙方集結完畢。

二十二日夜,王守仁決定先攻,時間是第二天。

二十三日到來了,可令人詫異的是,整整一天,王守仁軍竟然沒有任何動靜,士兵們也沒有要去打仗的意思,湖岸一帶寂靜無聲,一片太平景象。

這其實也不奇怪,按照王司令的習慣,你想要他白天正大光明地幹一仗,那是很困難的,晚上發動夜襲才是他的個人風格,這次也不例外。

深夜,進攻開始。

王守仁親自指揮戰鬥,伍文定一馬當先擔任先鋒,率領數千精兵,在黑夜的掩護下摸黑向寧王軍營前進,可他剛走到半道,卻驚奇地遇到了打著火把,排著整齊隊列的寧王軍,很明顯,他們已經等得有點不耐煩了。

沒辦法,王司令出陰招的次數實在太多,大家都知道他老兄奸詐狡猾,寧王也不是白癡,他估計到王司令又要夜襲,所以早就做好了準備。

 

 [692]

看著對麵黑壓壓的敵人,伍文定十分鎮定,他果斷地下達了命令——逃跑。寧王軍自然不肯放過這塊送上門的肥肉,朱宸濠當即命令全軍總攻,數萬士兵沿鄱陽湖西岸向王守仁軍帳猛撲過去。

王守仁軍節節敗退,無法抵擋,眼看自己這邊就要大獲全勝, 朱宸濠先生開始洋洋得意了,可就在一瞬之間,他突然發現自己的軍隊開始陷入混亂!

伍文定的退卻是一個圈套。

王守仁分析了當前的局勢,認定叛軍實力較強,不可力敵,所以他故意派出伍文定率軍夜襲,目的隻有一個——吸引叛軍離開本軍營帳。

而在叛軍發動進攻的必經之路上,他已經準備了一份出人意表的禮物。

這份禮物就是瑞州通判胡堯元帶領的五百伏兵,他早已埋伏在道路兩旁,伍文定的軍隊逃來,他不接應,叛軍的追兵到了,他也不截擊,等到叛軍全部通過後,他才命令軍隊從後麵發動突然襲擊。

叛軍正追在興頭上,屁股後頭卻狠狠挨了一腳,突然殺出一幫莫名其妙的人,連劈帶砍,黑燈瞎火的夜裏,誰也搞不清是怎麽回事,頓時陷入一片混亂。

此時前麵的伍文定也不跑了,他重整陣營,又殺了回來,前後夾擊之下,叛軍人心惶惶,隻能分兵抵抗。

可是他們的麻煩才剛剛開始,前後這兩個冤家還沒應付了,突然從軍隊兩翼又傳來一片殺聲!

這大致可以算是王司令附送的紀念品,他唯恐叛軍死不幹淨,又命令臨江知府戴德孺和袁州知府徐璉各帶上千士兵埋伏在敵軍兩翼,看準時機同時發動進攻。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被人團團圍住,前後左右一頓暴打,叛軍兄弟們實在撐不住了,跑得快的就逃,實在逃不了就往湖裏跳,叛軍一敗塗地,初戰失利。

事後戰果合計,叛軍陣亡兩千餘人,傷者不計其數,還沒有統計跳水失蹤人員。

寧王失敗了,他率領軍隊退守鄱陽湖東岸的八字腦。

自詡聰明過人的劉養正和李士實兩位先生終於領教了王司令的厲害,頓感大事不妙,主動跑去找朱宸濠,開動腦筋獻計獻策,這次他們提出的建議是撤退。

然而一貫對這二位蹩腳軍師言聽計從的朱宸濠拒絕了。

“我不會逃走的。”他平靜地回答道。

 

 [693]

“起兵之時,已無退路!而今到如此田地,戰死則已,絕不後撤!”

這位能力一般、智商平平的藩王終於找回了祖先留存在血液中的尊嚴。

軍師們沉默了,他們也懂得這個道理,隻是他們麵對的敵人太可怕了。

王守仁善用兵法,詭計多端,在那個時代,他的智慧幾乎無人可望其項背。他意誌堅定、心如止水,無法收買也決不妥協,這似乎是一個沒有任何弱點的人。

朱宸濠冷冷地看著眼前的這兩個低頭不語的廢物,終於開口說話:

“我有辦法。”

劉養正和李士實霍然抬起了頭。

“因為我有一樣王守仁沒有的東西。”

朱宸濠所說的那樣東西,就是錢。

王守仁招兵的秘訣是開空頭支票,所謂平叛之後高官厚祿,僅此而已。朱宸濠卻大不相同,他給的是現金,是真金白銀。

他拿出了自己積聚多年的財寶,並召集了那些見錢眼開的強盜土匪。他很明白,對這些人,仁義道德、舍生取義之類的訓詞都是屁話,隻要給錢,他們就賣命!

麵對著那些貪戀的目光和滿地的金銀,朱宸濠大聲宣布:

“明日決戰,諸位要全力殺敵!”

下麵說實惠的

“帶頭衝鋒之人,賞千金!”

“但凡負傷者,皆賞百金!”

於是屬下們立即群情激奮、鬥誌昂揚起來,紛紛表示願意拚死作戰。(錢是硬道理)

朱宸濠同時還下達了一道命令:

“九江、南康的守城部隊撤防,立刻趕來增援!”

失去南昌之後,九江和南康已經是他唯一的根據地,但事情到了如此地步,這些也顧不上了。

棺材本全拿出來,王守仁,跟你拚了!

最後的惡戰

正德十四年(1419)七月二十四日,第二次戰鬥開始

朱宸濠先攻

王守仁站在遠處的箭樓上觀戰,前日大勝後,對這場戰爭的結局,他已經有了充分的把握。

所以當敵軍來襲時,他沒有絲毫慌亂,仍然命令伍文定率前鋒迎敵。在他看來,這不過是一次普通的進攻,並沒有什麽特別之處。

可是交戰的士兵卻驚奇地發現,這批敵人確實特別,他們個個渾似刀槍不入,許多人赤膊上身,提著刀毫不躲閃,就猛衝過來,眼裏似乎還放著光(金光),麵孔露出瘋狂的表情,就差在臉上寫下“快來砍我”這幾個字了

 

 [694]

再正常不過了,衝鋒賞千金,負傷也有百金,比醫療保險牢靠多了,穩賺不賠的買賣誰不做?

事實證明,空頭支票、精忠報國最終還是幹不過真金白銀、榮華富貴,幾次衝鋒後,王守仁前軍全線崩潰,死傷數十人,中軍也開始混亂起來。

遠處的王守仁屁股還沒坐熱,就看到了這混亂的一幕,他當即大呼道:

“伍文定何在!”

伍文定就在前軍不遠的位置,前方抵擋不住,他卻並不慌張,隻是拿起了佩劍,迎著敗退的士兵,疾步走到了交戰前線。

在眾人驚訝的目光中,他拔出了寶劍,指劍於地,突然間大喝一聲:

“此地為界,越過者立斬不赦!”

說是這麽說,可在戰場上,保命是最重要的,有些士兵不知道伍知府的厲害,依然越界逃跑。

可是一貫以凶狠聞名的伍知府著實不是浪得虛名,他不但嗓門粗膽子大,劍法也相當了得,連殺了七八名逃跑士卒。

前有叛軍,後有伍知府,左思右想之下,士兵們還是決定去打叛軍,畢竟戰死沙場朝廷多少還能追認個名分,給幾文撫恤金,死在伍知府劍下啥也撈不著。

於是士兵們就此抖擻精神,重新投入戰場,局勢終於穩定下來,王守仁軍逐漸占據上風,並開始發動反擊,然而就在此時,湖中突然傳來巨響!無數石塊鐵彈隨即從天而降,前軍防備不及,損失慘重。

要說朱宸濠先生倒不全是窩囊廢,他也在遠處觀戰,眼見情況不妙,隨即命令停泊在鄱陽湖的水師艦隊向岸上開炮,實行火力壓製。

這種海陸軍配合的立體作戰法效果實在不錯,不但大量殺傷士兵,還有極強的心理威懾作用,畢竟天上時不時掉鐵球石塊也著實讓人膽寒。

戰局又一次陷入膠著狀態,關鍵時刻,一位超級英雄出現了。

當許多士兵喪失鬥誌、心懷恐懼準備後退時,他們驚奇地發現,在這弓箭石塊滿天飛的惡劣環境中,一個人卻依然手握寶劍,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絲毫不退,巍然如山。

那個人正是伍文定。

在箭石橫飛的環境中,人們的通常動作是手忙腳亂地爬來滾去,相對而言,伍知府的這種造型確是相當的瀟灑,用今天的話說是“酷”。

 

 [695]

可是在戰場上,耍“酷”是要付出代價的,很快伍知府就吃到了苦頭,敵船打出的一炮正好落在他的附近,火藥點燃了他的胡須(易燃物),極其狼狽。

可是英雄就是英雄,所謂男人就該對自己狠一點,伍知府那是相當地狠,據史料記載,他胡子著火後毫不慌亂,仍然紋絲不動(火燎須,不為動),繼續指揮戰鬥。

這裏插一句,雖然史書上為了保持伍文定先生的形象,沒有交代著火之後的事情,但我堅持認為伍先生還是及時地滅了火,畢竟隻是為了擺造型,任由大火燒光胡子也實在沒有必要。要知道,伍先生雖然狠,卻也不傻。

榜樣的力量確實是無窮的,伍文定的英勇舉動大大鼓舞了士兵們的士氣,他們萬眾一心,冒著敵人的炮火,奮勇前進,擋住了敵軍進攻,局勢再次穩定下來。

一方有名將壓陣指揮,士氣旺,另一邊有醫療補助,不怕砍,兩軍在鄱陽湖邊僵持不下,竭力廝殺,你來我往,死傷都極其慘重。

此時天色已近黃昏,仗打到這個份上,雙方都已經精疲力竭,勝負成敗隻在一線之間,就看誰能堅持到最後一刻。

朱宸濠已經用盡全力了,但讓他感到安慰的是,對麵的王守仁也快支持不住了,畢竟自己兵更多,還有水軍艦船,隻要能夠挺住,必能大獲全勝。

可是就在他眺望對岸湖麵的時候,才猛然發現了一個嚴重的問題——王守仁也是有水軍炮艦的!

奇怪了,為何之前艦炮射擊的時候他不還擊呢?

還沒有等他想出所以然來,對岸戰船突然同時發出轟鳴,王司令的親切問候便夾雜著炮石從天而降,一舉擊沉了朱宸濠的副艦,他的旗艦也被擊傷。

答案揭曉:1、王司令喜歡玩陰的,很少去搞直接對抗。

2、他的艦船和彈藥不多,必須觀察敵艦主力的位置。

徹底沒指望了。

所謂“行不義者,天亦厭之”,大致可以作為當前局麵的注解。朱宸濠呆呆地看著他的士兵節節敗退,毫無鬥誌地開始四散逃跑,毫無反應。

大炮也用了,錢也花了,辦法用完了,結局如此,他已無能為力。

戰鬥結束,此戰朱宸濠戰敗,陣斬二千餘人,跳河逃生淹死者過萬。

 

 [696]

不長記性啊

到了現在,我才不得不開始佩服朱宸濠先生了,因為雖然敗局已定,他卻並不打算逃走,趁著天色已晚,他將所有的艦船集結起來,成功地退卻到了鄱陽湖岸的樵舍。

他決定在那裏重整旗鼓。

下麵發生的情節可能非常眼熟,請諸位不要介意。

由於陸地已經被王守仁軍占據,為保證有一塊平穩的立足之地,朱宸濠當機立斷,無比英明地決定——把船隻用鐵索連在一起(連舟為方陣)。

當然了,他對自己的決定是很得意的,因為這樣做好處很多,可以方便步兵轉移、可以預防風浪等等等等。

這是正德年間的事情,距離明初已過去了一百多年,《三國演義》已經公開出版了,而且估計已風行多年。

我十分不解,朱宸濠先生既然那麽有錢,為什麽不去買一本回來好好看看?要麽他沒買,要麽買了沒細看。

朱宸濠先生,這輩子你是沒指望了,希望下輩子能夠好好學習,用心讀書。

這些事情忙活完了,朱宸濠總算鬆了口氣,他活動活動了筋骨,回去睡覺。

王守仁沒有睡覺,朱宸濠前半夜忙活時,他派人看,等朱宸濠完事了,他開始在後半夜活動,整整活動了一宿,搞定。

從後來的事情發展看,王守仁是應該看過《三國演義》的,而且還比較熟。

正德十四年(1519)七月二十六日  晨

朱宸濠起得很早,因為今天他決定殺幾個人。

在旗艦上,朱宸濠召開了戰情總結會,他十分激動地痛斥那些貪生怕死、不顧友軍的敗類,還特別點了幾個人的名,那意思是要拿這幾位拿錢不辦事的兄弟開刀。

可還沒等他喊出“推出斬首”這句頗為威風的話,就聽見外麵的驚呼:

“火!大火!”

昨天晚上,王守仁作了明確的分工,將艦隊分成幾部分,戴德孺率左翼,徐璉率右翼,胡堯元等人壓後,預備發起最後的攻擊。

得力幹將伍文定負責準備柴火和船隻。

下麵的情節實在太老套了,不用我說相信大家也能背出來,具體工藝流程是——點燃船隻發動火攻——風助火勢——引燃敵艦——發動總攻——敵軍潰退。

結局有點不同,朱宸濠沒有找到屬於他的華容道,看到漫天火光的他徹底喪失了抵抗的勇氣,乖乖地做了王守仁軍隊的俘虜,與他同期被俘的還有丞相李士實一幹人等,以及那幾個數字(閔二十四、淩十一、吳十三)家族出身的強盜。

不讀書或者說不長記性的朱宸濠終於失敗了,並為他的行為付出了代價,他有當年朱棣的野心,卻沒有他的能力。

所以他也隻能到此為止。

 

[697]

一般來說,奸惡之徒就算死到臨頭,也是要耍一把威風的,劉瑾算一個,朱宸濠也算一個。

被押解下船的朱宸濠獲得了高級囚犯的待遇——騎馬,他渾然不似囚犯,仍然擺著王爺的架子,輕飄飄地進入了軍營,看見了王守仁,微笑著與對方打起了招呼:

“這些都是我的家事,何必勞煩你如此費心?”(此我家事,何勞費心如此)

王守仁卻沒有笑,他怒視著朱宸濠,命令士兵把他拉下馬,捆綁了起來。

王守仁不會忘記,這個談笑風生的人為了權勢和皇位,殺死了孫燧,發動了不義的戰爭,害死了許多無辜者,他是不值得同情的。

捆綁的繩索終於讓朱宸濠慌張了,他現在才開始明白自己此刻的身份——不是藩王,而是死囚。

於是他開始求饒。

“王先生,我願意削除所有護衛,做一個老百姓,可以嗎?”

回答十分幹脆:

“有國法在!”

朱宸濠低下了頭,他知道等待著自己的將是什麽。

不見棺材不掉淚啊,朱宸濠先生,悔晚了點吧!

七月二十七日,寧王之亂正式平定,朱宸濠準備十年,在南昌起兵叛亂,後為贛南巡撫王守仁一舉剿滅,前後曆時共三十五日。

一個月前的王守仁先生手無寸鐵,孤身夜奔,他不等不靠,不要中央援助(也沒有),甚至不要中央政策(沒人給),轉瞬間已然小米變大米,鳥槍換大炮,就此平定了叛亂,名垂千古。

此等空手套白狼之奇跡,可謂絕無僅有,堪稱不世之奇功。

在我看來,支撐他一路走來,建立絕代功勳的,除了無比的智慧外,還有他那永不動搖的信念——報國救民、堅持到底的信念。

事情終於辦完了,叛亂平定了,人抓住了,隨從大臣三百多人愣是一個都沒溜掉(打水戰呢,人家咋逃),連通緝令都不用貼,更別說費事印啥撲克牌了,也算給國家節省了資源,多少為戰後重建打個基礎。

一切都結束了。王守仁曾經這樣認為。

然而一貫正確的王大人錯了,恰恰相反,其實一切才剛剛開始。

一場真正致命的考驗正在前麵等待著他。

最後的征途

雖然時間晚了一點,可是寧王叛亂的消息還是傳到了宮裏,雖然此時王守仁已經跑到了吉安,準備反擊,京城裏的官員們卻並不知道這一點。

 

[698]

他們隻知道寧王在過去的很多年裏,送了他們很多錢,這麽看來,他的這次反叛一定計劃嚴密,難以平定。於是乎京城中一片慌亂,收拾行李準備溜走的大有人在。

隻有兩個人表現出了完全不同的態度,一個是自信,另一個是高興。

自信的是兵部尚書王瓊,他自拍著胸脯撫慰大家那脆弱的心靈:

“大家不要慌,我當年派王伯安(守仁字)鎮守贛南,就是為了今天!有他在,數日之內,反賊必然被擒!”

說得輕巧,有這麽容易嗎?

至少在當時,王尚書的話是沒有幾個人信的。

高興的那個人是朱厚照,他高興壞了,高興得手舞足蹈。

朱宸濠,你居然敢造反,好,太好了,看我親自去收拾你!

對於永不安分的朱厚照來說,這實在是一個天賜良機,不用出關走那麽遠打蒙古人了,現成的就有一個,真是太方便了。

他很快下達了命令——親征!

大臣們可以忽視王瓊的話,卻不能不管這位大爺,於是之前的那一幕又出現了,無數大臣拚命上書,還推出了楊廷和,希望這位楊師傅帶頭說話,阻止朱厚照的冒險行動。

可是這一次,朱厚照沒有退讓。

他已經忍受得太久了,這幫老頭子已管了他十幾年,看這樣子是想要管到他進棺材才肯罷休。

還有這個“楊師傅”,還真把自己當回事了,又不是你兒子,憑什麽多管閑事?!

麵對著朱厚照那堅定的目光和決然的口吻,楊廷和明白,這次他們是阻止不了這位大爺了。

由他去吧!

楊廷和無可奈何地擔任了留守的工作,看著朱厚照收拾行裝,穿戴盔甲,準備光榮出征。

當時朝中的官員們對朱厚照的親征幾乎都持反對意見,隻有一個人除外,這個人就是朱厚照的第一寵臣江彬。

他極力地鼓勵朱厚照親自出戰,並積極做好各種籌備工作,這種賣力的表現也贏得了朱厚照的讚賞。

然而朱厚照並不知道,這個看似聽話的奴才,在他唯唯諾諾讚成出征的背後,卻有著不可告人的目的和陰謀。

 

[699]

在江彬的幫助下,朱厚照很快召集了所有京軍的精銳,定於正德十四年(1519)八月正式出征。

然而就在一切俱備,隻等開路的時候,幾匹快馬奔入京城,帶來了一封加急奏報。

奏報是王守仁發來的,內容很簡單,就是告訴大家,不用急了,也不用調兵,我王守仁已經解決了問題,諸位在家歇著吧。

這是一封捷報,按照常理,應該立刻交給皇帝陛下,然後普天同慶,天下太平。

然而江彬卻一反常態,將這封捷報藏了起來。

這是一個十分怪異的舉動,他這樣做,絕不僅僅是為了滿足朱厚照南下遊玩的興趣,真正的原因是,隻有把這位皇帝陛下請出京城,他才有可能實現自己的計劃。

身著閃亮鎧甲,風光無限的朱厚照終於如期踏出了正陽門,自由的感覺又一次充斥於他的全身,秀麗的江南正在召喚著他,對身後這座宏大的都城,他已經完全失去了興趣。對他而言,離開這裏就意味著一種解脫。

然而朱厚照絕不會想到,這是他的最後一次遠征,也是他的最後一次冒險,在這次旅途中,他將遇到一個真正致命的死亡陷阱,並被死神的陰影所籠罩,留下一個千古之謎。

當然,這也將是他傳奇一生的終點,不久之後,他就將得到真正、徹底的解脫。

遠征隊出發了,在這支隊伍中,除了興高采烈的朱厚照外,還有著兩個另有打算的人,一個是心懷叵測的江彬,另一個是心緒不寧的錢寧。

江彬正在盤算著他的事情,就先不說了,錢寧兄之所以心慌意亂,原因我們之前已經說過了:他是朱宸濠的人,是安插在皇帝身邊的內奸。

他已然得知,朱宸濠戰敗了,行賄的人已經落入法網,他這個受賄的該怎麽辦呢?指望朱宸濠講義氣,不把他供出來,那是不大現實的。這哥們犯的可是死罪啊!

沒準在牢裏供詞都寫了幾萬字了,連哪年哪月哪日,送的什麽送了多少,左手還是右手接的都寫得一清二楚。

他一路走一路想,怎麽解決這個問題,明知前途險惡,卻還要被迫走下去,這實在是一種煎熬。

幸運的是,他的這種煎熬很快就要結束了,因為江彬決定要他的命,幫他徹底解除痛苦。

大隊走了不遠,他就接到了皇帝的指令,讓他回京幫忙料理生意(朱厚照先生也做點買賣),他頓感不妙,皇帝都走了,還有什麽生意需要料理呢?

但他也沒辦法,隻好乖乖打道回府。

 

[700]

這是江彬的調虎離山計,畢竟大家都是熟人,當麵不好下手,他一邊建議朱厚照安排錢寧回京,同時派人快馬加鞭趕到江西,尋找錢寧勾結藩王的證據。

錢寧兄收錢收得手軟,這證據自然是一找一籮筐,使者回來報告江彬,江彬報告朱厚照,朱厚照發言:

“狗奴才,我早就懷疑他了!”

和殺劉瑾時那句話差不多,既然早就懷疑,早幹嘛去了。

樹倒猢猻散,牆倒眾人推,很快,錢寧人被抓了,家也被抄了,事情幹得相當利落,這個自劉瑾時代之後的第二大權奸就此垮台(第一名是江彬同誌),被關進了監獄。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位階下囚竟然比關他的朱厚照和江彬活得還要長,也真算是老天閉眼。

陰影的威脅

料理了錢寧,朱厚照繼續前進,他的行程是這樣的,由京城出發,途經保定進入山東,過濟寧抵達揚州,然後由南京、杭州一路南下,到達江西。

可以看出,這是一條凝結朱厚照先生智慧結晶的出行路線,既有人文景觀(揚州產美女),又有自然風光,他雖已經得知朱宸濠兵敗的消息,卻並未打消出遊的樂趣,正相反,他準備借此機會好好地玩一玩,放鬆放鬆。

按說皇帝出遊,到下麵調研視察,地方官員應該高興才對,可這條旅遊路線一傳開,沿途的官員們頓時嚇得魂飛魄散。

因為他們有著一個普遍的共識:皇帝就應該老老實實地呆在京城裏,哪裏都不要去了,你幹嘛要四處鬧騰呢?又管吃又管住,大家沒工夫伺候你,就別惹麻煩了。

這麽看來,明代的官員們實在是覺悟不高,要知道,兩百多年後的盛世下江南,各地官員都是巴不得皇帝陛下光臨寒地,不但可以借機攤派搞點油水,如果伺候得好,還能給皇帝留下點深刻印象,升官發財,不亦樂乎?

可是想讓皇帝來,也不是那麽容易的,你得付錢,這也是著名的貪汙犯和紳先生的一條重要的生財之道,誰給的錢多,他就安排皇帝去哪玩。這要是在正德年間,估計他會虧本的。

就這樣,官員們拿著搜刮來的民脂民膏去孝敬皇帝,得到皇帝陛下的幾句嘉獎,然後幹淨利落地跪在地上,熟練地磕幾個頭,發出響亮有節奏的聲音,流幾滴眼淚,口中同時大呼固定台詞:“折殺奴才!”

我對明代的文官們感覺一般,這幫人總是喜歡嘰嘰喳喳,拉幫結派,有時候還胡亂告狀,排除異己。但他們仍然是值得讚賞的,畢竟敢於堅持原則、敢冒砍頭打屁股的風險,敢罵皇帝、敢罵權奸宦官、敢於抗命,並不是那麽容易做到的。

在我看來,父母生養多年,似乎不是為了讓自家孩子天天自稱“奴才我”,四處給人磕頭下跪的。在人的身上,多少還應該有一樣東西——骨氣。

 

[701]

當時的地方官們似乎還是有點骨氣的,他們無一例外地對這位出行的皇帝表達了不同意見,朱厚照才走到通州,保定府的禦史奏折就來了,大意是路上危險,一路不便,您還是回去吧。

朱厚照不理。

過了保定,還沒進山東,山東禦史的奏折也來了,還是勸他回去。

朱厚照回去了。

但他老人家願意回去,決不是從諫如流,而是因為他丟了一樣東西。

然後他脫離大隊,一路狂奔幾百裏,帶著幾個隨從,一口氣從山東邊境跑回了京城,隻為了對一個女人說一句話:

“我來接你了。”

這個女人姓劉,史書上稱“劉姬”,是朱厚照十分喜愛的一個女人,出發之前,他本來打算帶著劉姬一起走,但考慮到戰場十分危險,朱厚照憐香惜玉,決定把她安置在京城近郊,看情況再說。

臨走之前,劉姬給了朱厚照一根玉簪,約定如無意外,以此為信物相見。

可是意外偏偏發生了,過盧溝橋(偏偏就在這地方)的時候,他一時激動,衝得太快,把玉簪給弄丟了。

雖然那年頭沒有環衛工人天天打掃,但畢竟後麵跟著十萬大軍,幾十萬雙腳下去,別說玉簪,玉棒槌也踩沒了。

當時朱厚照也沒在意,到了山東,聽說朱宸濠已經完蛋,他便派人去接劉姬。

可這位劉姬雖然是個弱女子,卻是個認死理的家夥,她見來人沒有信物,打死也不肯走。

使者回去報告了朱厚照,說這事情很難辦,她不肯來。

確實難辦,又不能因此就班師回朝,為了這個女人,皇帝陛下親自跑一趟?

一百個皇帝中間會有一百個都說不,朱厚照是第一百零一個。

為了自己喜歡的女人跑一趟,他認為很值得。

於是,在極度的驚喜之後,劉姬坐上了朱厚照的船,一同向山東進發。

這件事情再次考驗了文官們的忍耐極限,你玩也就玩了,現在還擅自脫離群眾一個人獨自行動,太過分了!

沒等到京城的言官們動手,山東的一位熊禦史就近上了一封奏折。

看得出來這位禦史還是動了一番腦筋的,他的奏折可謂奇文,大致意思是:

“皇帝陛下帶著幾個隨從,穿著便衣,露宿野外,這太不對了!如果出了什麽事情,國家怎麽辦?你媽怎麽辦(如太後何)?”

朱厚照涵養很好,沒有收拾他,這是不太容易的。

 

[702]

人接到了,繼續往前走,進了山東,過了德州,過了濟寧,向揚州前進。

在山東境內可謂麻煩不斷,史書中記載的惡行一大堆,什麽耀武揚威,欺負地方官,搜羅財物之類,朱厚照也因此背上了一個很不好的名聲。

但如果細看就會發現,大部分惡行的前麵都有一個主語——彬。

彬責之、彬索之、彬矯旨(假傳旨意),之類種種,不勝枚舉。

江彬仗著朱厚照對他的信任,任意胡為,朱厚照坐擁天下,啥也不缺,出來惡作劇的主要目的是為了玩。

江彬不同,他本來隻是個小武官,啥也沒有,不借此機會撈一把,更待何時?

他幹得相當過分,到了一個地方,立馬就向地方要錢,如果不給他就任意安插一個罪名,甚至把繩索直接套到地方官的脖子上,不把人當人。還派出士兵,四處搜羅百姓財物,敢抵抗的就拳腳相向,搞得地方雞犬不寧。他的架子也越來越大,狐假虎威,竟然連成國公朱輔見到他都要下跪!

朱輔就是追隨朱棣作戰的靖難功臣朱能的後代,當年真定之戰,朱能敢帶幾十人追幾萬敵軍,老人家在天有靈,看見自己的後代如此窩囊,沒準能氣得活過來。

雖然朱厚照自己也幹過一些類似不太地道的事情,但總的來說,他本人做事還是比較有分寸的,連指著鼻子罵他的言官都能容得下,還容不下老百姓嗎?

但他對發生的這一切是要負責任的,江彬是一條惡狗,他卻是惡狗的主人。

可是朱厚照沒有意識到,由於他無盡的放縱,這條惡狗已經變成了惡狼,即將調轉他鋒利的牙齒,對準他的主人。

江彬是一個武將,他以打仗起家,作戰很是勇猛,據說有一次在戰場上,他的臉半邊臉被冷箭射穿,這位粗人二話不說,立馬就拔了出來,臉上鮮血直冒也不管,繼續作戰,嚇得敵人魂不附體。此情此景,足可比擬當年的夏侯敦同誌。

但除了好勇鬥狠之外,他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惡棍,貪汙受賄、敲詐勒索無所不為,對於這些事情,朱厚照知道,卻不願意多管,在他看來,這個人不過是想撈點錢,可以理解也可以接受。

可惜他錯了。

 

[703]

江彬的胃口很大,不但打算要他的錢,還想要他的命,他的江山。

為此,他設定了圈套,準備借此出征的機會除掉朱厚照。而對於這一切,朱厚照還蒙在鼓裏,在他的眼裏,江彬是一個十分可靠聽話的人,說到底,他還隻是一個不到三十歲,缺乏社會經驗的年輕人。

朱厚照這輩子也算是多姿多彩,短短的十幾年,他就遇上了三次謀反,劉瑾(存在爭議)、朱寘鐇、還有最近的朱宸濠。

或許是上天保佑吧,這三次謀反竟連他的一根汗毛都沒有傷到,但這一次不同,致命的威脅已經來到了他的身邊。

陰謀的黑手正慢慢地伸向毫無察覺的朱厚照,很快,它將扼住皇帝陛下的喉嚨,置之於死地。

最後的敵人

可是生活就如同電視劇一樣,總會有點波瀾起伏,當江彬看到那封要命的奏折時,他那自以為聰明絕頂、運籌帷幄的腦袋終於懵了。

這封奏折比較長,精選內容如下:

“先於沿途伏有奸黨,期為博浪、荊軻之謀。”

“誠恐潛布之徒,乘隙竊發,或有意外之虞,臣死有遺憾矣!”

這幾句話應該比較好理解,就不解釋了。最後介紹一下落款作者——贛南王守仁。

順便說兩句,這封奏折朱厚照看了,卻並未理會。

在這之前,江彬和王守仁也算某種程度上的戰友,畢竟當時他們有朱宸濠這個共同的敵人。

但王守仁的顯赫戰功讓江彬憤怒了,他沒有想到,這個一沒錢二沒兵的家夥竟然平定了叛亂,搶了自己的風頭。而這份奏折上的每一個字,在江彬看來,都是在說自己。

紅眼病外加做賊心虛,江彬決定先拿王守仁開刀。

有一份雜誌曾經評過人類有史以來最不應該犯的戰略錯誤,經過投票選舉,一個結果以超高票數當選——武力進攻俄國。這個結果比較靠譜,連拿破侖、希特勒這樣的猛人,千裏迢迢去啃了幾口西伯利亞的雪,最後也隻能灰溜溜地跑回來。

如果要評選正德年間最不應該犯的錯誤,翻翻史書,不用投票大概也能得出一個結論——和王守仁先生叫板。

 

[704]

其實王守仁寫的這份奏折並非指向江彬,他說的主要是朱宸濠的餘黨,當然了,其間是否有隱含的意思,也是值得研究的。

要知道,雖然王守仁先生看起來像個二愣子,實際上不但精通兵法,還擅長權謀。他很會做人,在官場也算是個老油條了,經常和人稱兄道弟,他和兵部尚書王瓊(此時即將調任吏部尚書)的關係一直很好,他的群眾基礎也是相當不錯的。

當然了,內閣中也有一個人不喜歡他——楊廷和,不過這似乎也無關緊要。

有了這些人際關係,王守仁先生自然消息靈通,從半年後他采取的那些緊急行動看,他對於江彬的陰謀應該早有察覺。

於是,繼朱宸濠之後,江彬成為了王守仁的新敵人,事實證明,他是一個比朱宸濠可怕得多的對手。

江彬想出了一個很惡心人的方法,他在等待一個機會,要像貓捉老鼠一樣,先慢慢整治王守仁,然後再除掉他。

這個機會很快就出現了。

正德十四年(1519)九月,王守仁再次上奏,這次他提出了一個要求:希望能夠將朱宸濠送到南京,在那裏舉行獻俘儀式。

王守仁的這個意見看似簡單,背後卻隱藏著極為深遠的考慮。

按照朱厚照的計劃,是要到南昌與朱宸濠作戰,而朱宸濠雖然現在已經被捕,朱厚照卻似乎並不罷休,準備一路走下去,搞個轟轟烈烈的武裝遊行。

從京城到山東,已經惹出了那麽多的事情,十幾萬大軍和那群奸邪小人要真的進了江西,吃吃喝喝加上打家劫舍撈點外快,老百姓估計就不用活了。

所以南京是最好的地點,反正皇帝陛下也玩了很久了,到南京後就別動了,免得四處折騰,況且南京也是帝都、特大城市,在這裏搞儀式也算有了麵子,快點完事您就快點回去吧,大家都方便。

朱厚照在行軍路上收到奏折,看後沒多想,就交給了旁邊的江彬,詢問他的意見。

江彬看懂了,他完全領會了王守仁的良苦用心,知道他為了百姓安寧,不願再起事端。

然後他對朱厚照說出了自己的看法:

“絕對不可!”

 

[705]

“千裏迢迢帶領大軍到此,怎麽能夠空手而歸!”

但是朱宸濠都被抓了,還能打誰呢?

“把他放回鄱陽湖,陛下再抓一次!”

如此缺心眼的主意都能想出來,也算壞得隻剩渣了。

朱厚照十分高興,他同意了江彬的提議。

這是個十分陰毒的建議,其中包含著不可告人的目的。

一旦皇帝和十萬大軍進入了江西,以戰後的混亂局麵,其給養必然無法供應。養兵要管飯,沒飯吃了就會去搶,到時局勢必然混亂不堪。

而最為混亂的時候,也就是最好的時機。

這個處理意見很快傳到了王守仁的耳朵裏,他驚呆了。

他很清楚,這個方案極其凶險,如果照此執行,一場新的浩劫必然興起,那些好不容易躲過戰亂,生存下來的無辜百姓終將逃不過死亡的命運。

可是怎麽辦呢?

江彬的命令就是皇帝的命令,你能和皇帝講道理嗎?

王守仁似乎再次走到了窮途末路,在初露寒意的秋夜,孤燈之下,他開始了緊張的思索。

大軍就要來了,局勢已經無法控製,時間所剩無幾,必須想出辦法,必須想出辦法!

但這次王守仁的智慧似乎沒有任何用處,他冥思苦想了一夜,也沒有想出方法。

看來隻剩下那個不是辦法的辦法了,這也是他唯一的選擇——抗命。

違抗聖命者,大逆!

王守仁很清楚這一點,但他依然決定這樣做,去換取那些無辜百姓的生命。

不能再等待了,帶上朱宸濠去南京,絕不能讓他們進入江西一步!

我確信這樣做是正確的。

正德十四年(1519)九月 壬寅

王守仁帶領隨從,押解著朱宸濠,向著自己未知的命運踏出了第一步。

覺悟

懷著揣測不安的心情,王守仁上路了,應該說,他做出了一個勇敢的決定,但很快,王守仁就意識到,自己的這次無畏舉動可能並不能改變什麽。

他突然發現,即使自己抗命離開地方,主動交出朱宸濠,也未必能夠保全江西百姓,萬一那幫孫子不依不饒,朱宸濠到手之後還是要去江西鬧事,那該怎麽辦?

答案是沒辦法。

可沒辦法的王守仁也隻能繼續往前走,然而剛走到半路,他卻得到了一個看似無關緊要的消息:皇帝陛下派出了一支先遣隊,日夜兼程向江西進發,已經抵達杭州。

 

[706]

應該說,這事和王守仁關係不大,管它什麽先遣隊、遊擊隊,反正到地方把人一交,之後回家往床上一躺,要殺要剮看著辦。

可當王守仁聽見先遣隊負責人的名字的時候,他改變了主意。

他決定去見一見這個人。

這個關鍵的決定最終挽救了他,挽救了無數的無辜百姓。

先遣隊的負責人是張永。

對於這個人,我們並不陌生,他雖然經常幹點壞事,不能算是個好人,卻也講道理、通情理,十年前和楊一清通力合作,除掉了劉瑾。

正是基於他的這些優良表現,王守仁相信張永還是一個有良心的人,他希望能夠爭取這個人,畢竟現在已經沒有別的指望了。

正德十四年(1519)九月丁末,王守仁帶著朱宸濠抵達杭州,立刻前往府邸拜會張永。

據說當時王守仁沒帶任何禮物,是空著手去的,這倒也比較明智,按張永的級別和送禮檔次,王先生就算當了褲子也是送不起的。

他沒權也沒錢,卻準備爭取權宦張永的支持——憑借他的勇氣和執著。

畢竟是個巡撫,看門的也不敢大意,立刻通報了張永。

正當他在門口考慮見麵措辭的時候,卻得到了一個意外的答複:不見!

張永不是傻瓜,他知道王守仁來幹什麽,想幹什麽,這麽大的一個黑鍋,他是不會背的。

看門的二話不說,立馬把大門關上了。

麵對著緊閉的大門,王守仁似乎明白了什麽,但他並沒有退縮。

他不再接著敲門,卻退後了幾步,大聲喊出了他的憤怒:

“我是王守仁,為黎民百姓而來!開門見我!”

飽含悲憤與力量的聲音穿透了沉默的大門,回蕩在空曠的庭院中,震動著院中每一個人。

大門打開了。

張永終於出現在王守仁的眼前。但他似乎並不打算和這位王先生交朋友,隻是漫不經心地問道:

“王巡撫來幹什麽?”

王守仁並不在意對方的冷淡態度,他用十分誠懇的語氣說出了發自肺腑的話:

“江西的百姓久經朱宸濠的壓榨,又經曆了叛亂,還遇上了天災(兵亂繼以天旱),而今大軍執意要去江西,兵餉糧草絕難供應,到時民變再起,天下必將大亂!蒼生何辜!”

“張公公你深得皇上信任,望能勸聖駕返京,則江西幸甚,百姓幸甚!”

然而王守仁這番飽含深情的話卻並沒有能夠打動張永,對久經宦海的張太監來說,這些所謂的悲劇似乎並不重要。

他仔細想了一會,麵無表情地提出了他的要求:

“進言自然可以,但是有一個條件。”

 

[707]

“什麽條件?”

張永用手指了指,試探地問道:“必須把那個人交給我,你願意嗎?”

他口中所說的“那個人”,就是朱宸濠。因為對他而言,這都是一件可以用來邀功的珍貴禮物。

王守仁愣住了,半晌,他突然仰天大笑起來!

在這陣突如其來的笑聲中,張永憤怒了,他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羞辱。

於是他用飽含殺氣的口吻問道:

“敢問王巡撫,有何可笑?”

王守仁停住了笑聲,正色地回答道:

“那個人自然是要交給張公公的,我要此人何用?”

何用?你不知道可以請功領賞嗎?

從張永那不解的眼神中,王守仁明白了他的疑惑。

“在下起兵平叛,本為蒼生百姓,天下太平,如此而已。”

王守仁十分真誠地作出了解釋,然後他低下頭,等待著張永的答複。

然而這個答案卻讓張永陷入了更深的迷惑中,這個人孤身起兵,平定叛亂,事成之後卻不計功勞,不求富貴,他為什麽要這樣做呢?

這對於張永來說,是一個很難理解的問題,當年他與楊一清合作鏟除劉瑾,歸根結底還是因為劉瑾大權在握,與他水火不容,殺掉劉瑾,他才能夠獨掌宮中監權。沒有好處的事情,誰又會去做?

可是眼前的這個人似乎是個例外,他以一人之力建立不世奇功,卻心甘情願地將手中最大的戰利品拱手讓出,隻是為了那些與他並不相識的普通百姓?

張永閉上了眼睛,開始認真地思考,他想解開這個難解之謎,想了解眼前的這個奇怪的人,想知道他為什麽要這樣做。

許久之後,他睜開了眼睛,因為他已經找到了問題的答案,在爾虞我詐的一生中,他第一次開始相信:

在這個世界上,有一種品質叫正直,有一種人叫義士。

“好吧,我來幫你。”

盟友的力量

王守仁略感意外地起身走出了張永的住處,但興奮已經湧滿他的身體,他終於找到了一個朋友,一個足可信賴的盟友。

這個朋友交得確實十分及時,因為不久之後,江彬就又來找麻煩了。

他也得知,王守仁已經帶著朱宸濠到了杭州,這麽大塊肥肉放在嘴邊,他立刻活泛起來。

隻要把朱宸濠搞到手,平叛之功就手到擒來!

但顧及身份,總不能自己去找王守仁,考慮再三,他決定派一個錦衣衛去杭州要人。

 

[708]

江彬充滿了期待,而接到命令的錦衣衛也十分高興,因為在衙門差事裏,這種奉命找下級官員要人要物的工作最有油水可撈,不但可以耍威風,還能趁機敲一筆,如果要求得不到滿足,就故意找茬,回去再狠狠告上一狀,讓你哭都沒眼淚。

可是找王守仁先生要錢,那是相當艱難的。

王守仁聽說有錦衣衛來要人,便推辭不見,表示人已經送到了張永那裏,你有種就自己去要人吧。

錦衣衛先生自然不敢去找張永,人要不到,他卻也不走,那意思很明白,你得表示表示才行。

王守仁沒有錢,即使有錢他也不想給。

但是礙於麵子,他還是給了點錢——五兩銀子。

沒錯,就是五兩。錦衣衛看著這點銀子,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極為憤怒,把銀子砸在地上,揚長而去。

這下王守仁先生有大麻煩了,得罪了這位仁兄,他回去之後自然會顛倒黑白,極盡能力攻擊詆毀,必欲除之而後快。

可是事到如今,已經很難挽回了,即使送錢賠禮也未必有用。

手下人十分擔心,王守仁卻怡然自得地告訴他們,他自有辦法讓這位錦衣衛不告黑狀。

但他似乎並不打算送錢,也不想賠禮,隻是安安心心地一覺睡到天亮,悠閑地洗漱完畢,等著那位錦衣衛上門。

不久,這位仁兄果然來了,他雖是錦衣衛,但按照品級,他是王守仁的下級,按照官場規矩,他應該來辭行。

王守仁正站在庭院裏等待著他,看著這個不懂規矩的鐵公雞,錦衣衛先生正想說兩句難聽的話,卻見王守仁先生三步並兩步,走到了自己跟前。

王守仁真誠地拉著他的手,深情地說道:

“我當年曾經蹲過貴部門的監獄(即正德五年那一次),老兄的同仁也見過不少,卻是第一次見到老兄你這樣的好人啊!”

這幾句莫名其妙的話徹底打懵了錦衣衛,他呆呆地看著王守仁,啞口無言。

“我怕閣下來去辛苦,特備薄禮(確實夠薄),沒想到閣下竟如此廉潔,居然分文不取!我這個人沒有別的用處,就是會寫文章,今後必定為閣下寫一篇文章,讓天下所有的人都知道閣下的高風亮節!”

錦衣衛踉踉蹌蹌地走了,唯恐在這裏多呆一分鍾,這次他是徹底服了,心服口服。

 

[709]

其實錦衣衛大人也不是笨蛋,他十分清楚,王守仁是在拿他開涮,但他發現自己竟然發不得脾氣!因為在王守仁的那幾句話中,也隱含著殺機。

所謂“閣下如此廉潔”,是給他台階下,顧及他的麵子,這是軟的。

所謂“我沒有別的長處就是會寫文章”雲雲,是在警告他,你要敢亂來,就寫一篇罵你的文字,讓天下人都知道你的惡行,這是硬的。

軟硬兼施之下,豈有不畏懼者?

王守仁清正廉潔,不願送禮,但麻煩一樣會自動找上門。麵對著要麽送禮,要麽挨整的困局,王守仁用一種近乎完美的方法解決了問題。他堅持了原則,也躲過了麻煩。

如果你還不理解什麽是“知行合一”,那麽我來告訴你,這個故事就是“知行合一”。

錦衣衛先生哭喪著臉,給江彬帶回了那個讓他失望的消息——人已經被張永搶走了。

江彬氣急敗壞,但他很明白,張永先生惹不得,要是撕破了臉,自己也沒好果子吃,想來想去,隻能拿王守仁出氣。

於是這個小人開始編造謠言,說什麽王守仁與朱宸濠本來是一夥的,因為王守仁怕事情不成功,才臨時起兵之類的鬼話,還派人四處傳播,混淆視聽。

這話雖然荒誕不經,但要是傳到朱厚照的耳朵裏,王守仁先生還是很麻煩的,關鍵時刻,張永挺身而出。

他向朱厚照說明了來龍去脈,並氣憤地說道:

“王守仁如此忠臣,國之棟梁,為何要受到如此中傷?天理何在!”

朱厚照雖然喜歡玩,不服管,卻也是懂道理的。

所以當江彬來到朱厚照麵前,繪聲繪色地描述了王守仁的“罪行”後,隻得到了一句回答:

“你給我記住,這種話今後少講!”

還沒等江彬反應過來,朱厚照又給了他一悶棍:

“王守仁立刻複命,即日起為江西巡撫,按時到任,不得有誤。”

被領導罵得狗血淋頭的江彬退了出去,估計他這輩子也不會再打小報告了。

以德服人

其實江彬一直是個運氣不錯的人,他大字不識幾個,從小所學專業是打架鬥毆,偏偏跟對了老板,頓時飛黃騰達,一發不可收拾。楊廷和對他客客氣氣,張永不敢招惹他,錢寧被他關進牢房,混到這個地步,也算是到頭了。

直到他碰見了王守仁。

費盡心思想奪人功勞,卻是竹籃打水,打小報告挖坑設圈套,最後自己掉了進去。

失敗,極其失敗。

 

[710]

到了這個地步,也該知難而退了吧,可是江彬同誌偏不,他一定要和王守仁鬥到底。考慮到皇帝麵前有張永護著他,江彬決定轉移戰場,到江西去整王守仁。

惡人做到江彬這個程度,也算到頭了。不過這一次,他確實占據了先機。

當王守仁接到旨意,準備回到南昌就任的時候,江彬已經派遣他的同黨張忠等人率領部分京軍進入了江西。

這位張忠剛到南昌,就做了一件很惡毒的事情,他竟然逮捕了伍文定,把他捆了起來,要他交待所謂罪行。

可伍文定豈是好欺負的?他也不講客套,剛被綁住就跳起來大罵:

“老子爹娘老婆都不管,為國家平叛,有什麽罪?!你們這幫人都是在皇上跟前混飯吃的,竟然冤枉忠良,想給朱宸濠報仇嗎?如此看來,你們也是反賊同黨,該殺!”

這句話那是相當厲害,反賊的黑鍋誰敢背,張忠嚇得不行,最終也沒敢把伍文定怎麽樣。

看著從伍文定這裏撈不到什麽東西,他們靈機一動,開始詢問朱宸濠的同黨,希望從他們那裏得到王守仁協同叛亂的口供。

事實證明,反賊也比這幫人渣有道德,無論他們怎麽問,卻始終沒有一個人冤枉王守仁。

同時,張忠還鼓動手下的京軍,天天在南昌街頭尋釁鬧事,希望挑起事端,本地官員雖然盡力維護,但情況仍然很糟,人心日漸不穩,眼看要失去控製,釀成大亂。

在這關鍵時刻,王守仁回來了。

張忠終於找到了目標,他找來了上百士兵,分成三班倒,天天站在王守仁的家門口,隻幹一件事情——罵人。

這幫京城來的丘八都是老兵痞,罵人極其難聽,而且還指名道姓,汙穢到了極點。

王守仁的隨從和下屬們每每聽到這些話,都極為憤怒,準備找人收拾張忠。

然而王守仁反對,他明白張忠的企圖就是挑起是非,現在必須保持冷靜。

他采取了一種完全不同的處理方法,非但不跟京軍計較,還善待他們,病了給藥,死了給棺材,也從來不排擠歧視他們,本地人吃什麽,就給他們吃什麽。

沒有人給京軍們上思想教育課,但他們親身經曆的一切都在不斷地告訴他們:王守仁是一個好人,是一個值得尊敬的人。

而轉變正是從這裏開始的。

 

[711]

慢慢地,沒有人再去搗亂胡說八道,也沒有人再去尋釁滋事,張忠催促多次,鼓動挑撥,卻始終無人響應。

王守仁又用他那無比的人格魅力避免了一次可能發生的災難。

京軍們大多沒有讀過什麽書,很多人原先還是流氓地痞出身,但王守仁用他的行動證明,這些準流氓們也是講道理,有人性的。

可是張忠先生是不講道理,沒有人性的,他連流氓都不如,為了陷害王守仁,他挖空了心思四處尋找王守仁的工作漏洞,終於有一天,他覺得自己找到了。

於是他立刻找來了王守仁。

“朱宸濠在南昌經營多年,家產應該很多吧?”張忠得意地發問。

王守仁平靜地看了他一眼:

“是的”。

好,要的就是這句話。

“既然如此,為何抄家所得如此之少,錢都到哪裏去了?!”

麵對表情凶惡的張忠,王守仁開始做認真思考狀,然後擺出了一個恍然大悟的表情:

“張公公(張忠是太監),實在對不住,正好這件事要和你商量,我在朱宸濠那裏找出來一本帳,上麵有這些財物的去向記載,還列有很多收錢的人名,張公公要不要看一看?”

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張忠渾身打了個哆嗦,立刻就不言語了。

因為他知道,這本帳本上必然有一個名字叫張忠。

說起這本帳,實在是朱宸濠人生中少有的得意之作,以前他曾多次到京城,四處送錢送物,十分之大方,李士實看著都覺得心疼,曾勸他,即使有錢也不能這麽花,應該省著點。

朱宸濠卻得意地笑了:

“你知道什麽,我不過是給錢臨時找個倉庫而已(寄之庫耳),到時候自然會拿回來的。”

朱宸濠實在是個黑吃黑的高手,他的意思很簡單,等到將來他奪了江山做皇帝,就可以把這些行賄的錢再收回來。連造反都打算要做無本生意,真可謂是官場中的極品,流氓中的流氓。

為了到時候要錢方便,他每送一筆錢,就會記下詳細的時間地點人物,久而久之,就有了這一本帳本。

後來這本要命的賬本就落入了王守仁先生的手裏,成為了他的日

常讀物之一。

 

[712]

    張忠看著王守仁臉上那急切企盼回答的表情,哭笑不得,手足無

措,過了很久才支支吾吾地說道:

“不必了,我信得過王先生。”

“真的不用嗎?”王守仁的表情十分誠懇。

“不用,不用,我就是隨便問問而已。”

張忠從此陷入了長期的抑鬱狀態,作為宮中的高級太監,江彬的死黨,他還沒有吃過這麽大的虧。

一定要報仇!

中國流傳上千年的整人學告訴我們,要整一個人,如果工作上找不到漏洞,那就找他本人的弱點,從他的私生活著手,張忠認為,隻要是人,就一定會有弱點,可是王守仁先生實在是個奇跡,他很少喝酒,還不逛妓院,不打麻將,不搞封建迷信,完全是一個守法的好公民。

張忠十分頭疼,他絞盡腦汁,苦苦思索,終於從王守人身上發現了一個他認為可以利用的弱點——瘦。

相信出乎很多人的意料,優秀的軍事家王守仁先生,卻不是一個身強體壯的人,一直以來他的身體都不好,據史料記載,他還一直患有肺病,身體比較瘦弱。

張忠看著瘦得像竹竿的王守仁,想出了一個整治他的主意,當然了,這件事情的後果是他萬萬想不到的。

正德十四年(1419)十一月的一天,張忠突然來請王守仁觀看京軍訓練,迫於無奈,王守仁隻好答應了。

去到地方一看,京軍正在練習射箭。王大人剛準備坐下看,張忠卻突然走了過來,擋住了他的視線。他的手中,拿著一張弓。

張忠要王守仁射箭,王守仁說射得不好,不射。

張忠說不射不行,王守仁說那好吧,我射。

用射箭來難為文人,這就是張忠搜腸刮肚想出的好主意,真不知他的腦袋是怎麽長的。

京軍們停止了練習,他們準備看弱不禁風的王大人出醜。

在放肆的談笑聲和輕視的目光中,王守仁走上了箭場。

他摒住呼吸,搭箭,拉弓,弓滿,箭出。

十環(中紅心)。

四周鴉雀無聲

他深吸了一口氣,從箭筒裏抽出第二支箭。

拉弓,弓滿,箭出。

還是十環(次中紅心)

張忠的下巴都要掉下來了,他呆呆地看著這個瘦弱的文人,目瞪口呆。

王守仁沒有理會張忠,他繼續重複著簡單的動作,在他的世界中,似乎隻剩下了這幾個動作,拉弓,弓滿,箭出。

依然是十環(三中紅心)

然後他回頭,將那張弓還給了張忠,不發一言,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仿佛眼前的這一切和箭靶上的那三支箭與他沒有任何關係。

 

[713]

在短暫的沉寂後,圍觀的京軍突然發出了震天的歡呼聲,他們佩服眼前的這個奇人。沒有人會想到,文質彬彬、和顏悅色的王大人竟然還有這一手。

這些京軍們被王守仁徹底折服了,他們曾經受人指使,窮盡各種方法侮辱他,挑起糾紛為難他,但這場鬥爭的結果是:王守仁贏了,贏得很徹底。不用武力,也不靠強權,以德服人而已。

在這驚天動地的歡呼聲中,張忠感到了恐懼,徹頭徹尾的恐懼,他意識到,這些原先的幫手不會幫他作惡了,他們隨時有可能掉轉頭來對付自己。

於是在這場射箭表演之後兩天,他率領著自己的軍隊撤出了江西,曆時數月的京軍之亂就此結束。

江西百姓解脫了,但王守仁卻將因此經受更大的考驗。

朱厚照的幸福生活

看著狼狽歸來的張忠,江彬氣壞了。

他完全無法理解,位高權重的自己,為什麽奈何不了一個小小的王守仁。

不能再小打小鬧了,要整就把他整死!

這一次,他本著刻苦認真的精神,準備策劃一個真正意義上的陰謀,一個足以殺掉王守仁的陷阱。

就在江彬先生刻苦鑽研的時候,朱厚照先生正在釣魚。

對江彬的種種行為,朱厚並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隻知道現在他十分自由,而且還想繼續自由下去。

出了山東,他到達了南直隸(今江蘇、安徽一帶),這一帶湖多,朱厚照先生雅興大發,每到必釣魚,他還是比較大方的,釣上來的魚都分給了左右的大臣們。

大臣們當然十分感激,千恩萬謝之後,卻聽見了這樣一句話:

“錢呢?”

大家都傻眼了,原來朱厚照先生的魚是不能白要的,還得給錢才行!看來這位皇帝陛下很有現代勞動觀念,付出了勞動就一定要報酬。

朱厚照並不缺錢,他這樣做也掙不了幾個錢,一句話,不就圖個樂嘛。

就這麽一路樂過去,到了揚州,惹出了大麻煩。

當時的揚州是全國最大的城市之一,據說人口最高曾達到一百餘萬,十分繁華,當然了這裏之所以有名,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美女眾多。

可是正德十四年(1519)十二月,這座著名城市的街頭卻出現了一場中國曆史上可謂絕無僅有的怪象。

 

[714]

街道一片混亂,到處都站滿了人,但這些人卻幾乎保持著同一個表情和動作——左顧右盼,這些人四處張望,隻為了做一件事——搶人。

搶人的方式很簡單:一群人上街,碰見男的,二話不說,往家裏拉,拉不動的抬,總之要把人弄回去。

等被搶的這位哆哆嗦嗦地到了地方,琢磨著這幫人是要錢還是要命時,卻看見了準備已久的鑼鼓隊和盛裝打扮的新娘子。

然後有人走過來告訴他,你就是新郎。

之所以會發生這戲劇性的一幕,原因十分簡單——朱厚照喜歡美女。

皇帝感興趣的事情,自然有人會去代勞,而這位自告奮勇、自行其是的人是個太監,叫做吳經。

很遺憾,這位吳經也不是個好人,他先行一步到達揚州,搶占了很多民宅,說是皇帝要用,然後他又征集(搶)了很多未婚女人,也說是皇帝要用。

對於這位吳經的行為,很多史書都用了一個共同的詞語來描述——矯上意。

矯上意,通俗地說,就是打著皇帝的名號幹壞事,讓皇帝背黑鍋。因為朱厚照並沒有讓他來幹這些缺德事。

客觀地講,朱厚照確實是幹過很多荒唐的事情,私生活也算豐富多彩,但從他容忍大臣,能辨是非的一貫表現看,這個人還是比較靠譜的,可偏偏他不能容忍一成不變、老氣橫秋的生活,他喜歡自由自在,馳騁遨遊。

而這種興趣愛好是那些傳統文官讀書人們很難接受的,他也沒興趣和老頭子官僚一起玩,所以搞到最後,陪在他身邊的都是一些不三不四,卻會找樂子的小人。

這些人沒有什麽以天下為己任的責任感,天天伺候這位大爺,無非也是為了錢,借著辦事,趁機自己撈點油水,那實在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了。

所以在我看來,朱厚照的黑鍋雖然多,卻背得也不冤,畢竟人家陪你玩,也是要拿工錢的。

吳經就是這樣一個拿工錢的人,他占房子、搶女人之後,故意放出風去,讓人家拿錢來贖,也算是創收的一種方式。

他這樣一搞,不但搞臭了皇帝的名聲,還搞出了這場讓人哭笑不得,空前絕後的大恐慌。

 

[715]

鑒於征集對象限於未婚女子,人民群眾立刻想出了對策,無論如何,必須先找一個來頂著,到了這個關口,什麽學曆、文憑、相貌、家世都不重要了,隻要是男的就行。

於是老光棍們的幸福時光到了,原本找不到老婆,一下子成了緊俏產品,很快被搶光,有一些有老婆的也被搶了,不過這個問題不大,當年娶兩個老婆也是國家允許的。

而那些平日就出名的風流才子此刻就麻煩了,由於聲名在外,立刻成為了多家搶奪的對象,據說有一位姓金的秀才被三家同時拉住,最後被人多勢眾的一家搶了回去,他本人倒有幾分骨氣,趁人不備就爬牆逃走,可剛落地沒多久,就又被另一家搶了回去。

相信對於這一景象,很多男同誌都是身不能至,心向往之,不過請諸位節哀,在今天這一幕是絕對不會出現的,最新數據顯示,男女比例已經達到117:100,按照這個比例,一百多人中就有十七位先生是注定要將光棍進行到底了。

據說這個比例還要進一步拉大,相信在不久之後的將來,娶到老婆的仁兄們就可以自豪地拍拍胸脯,喊一聲老天保佑,阿彌陀佛了。

最後還要告誡大家,這種上街搶人的方式如果用在現代,那是未必能夠行得通的,因為在今天的街頭,憑外表相貌搶人,隻能保證你搶到的是人,卻不一定是個男人。如果你運氣好,沒準還能搶到幾個超女。

無論如何,揚州算是徹底亂了,如果鬧下去情況會完全失控,大禍將起,萬幸的是,揚州還有一個叫蔣瑤的知府。

這位蔣知府平日與人為善,但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不出頭不行了,他跑去找吳經,希望他撈一把就夠了,及早收手。

吳經哪裏把這個地方官放在眼裏,隻漫不經心地回了一句:

“膽敢抗命,就殺了你!”

蔣知府說了半天好話,卻得到這個一個答複,氣憤到了極點,他豁了出去:

“趁早告訴你,我抗命自然該死,但百姓是朝廷的百姓,要是逼反了他們,到時追究責任,你也跑不掉!”

吳經一盤算,倒也是這麽回事,這才老實了點,局勢終於得到了控製。

要說這位蔣知府也真是硬漢,經過這麽一番折騰,他也徹底想開了,無非就是一死,還有什麽話不敢講,他打定主意,要讓朱厚照早點滾蛋。

 

[716]

朱厚照真的來了,他老人家倒還比較老實,隻是拿著魚竿去湖邊釣魚。蔣知府也在一旁陪同,此時江彬已經得到了吳經的報告,說這個蔣瑤妨礙他們發財。於是江彬準備難為一下這位知府。

正巧此時,朱厚照釣上了一條大魚,他按照老傳統,開玩笑地說:“這條魚可賣五百金!”

江彬在一旁聽見,立刻說道:

“蔣知府,這條魚你就買了吧。”

這明顯是坑人,可出人意料的是,蔣瑤竟然答應了,他不但答應,還馬上趕回家拿錢。  

沒過多久,蔣瑤就捧著一些首飾和一堆衣服回來了。

朱厚照奇怪了:

“你這是幹什麽?”

蔣瑤昂著頭大聲說:

“國庫沒有錢!我隻有這些東西了。”

江彬嚇得臉都白了,可是朱厚照卻沒有發火。

他低頭想了一下,笑了起來,把魚丟給了蔣瑤:

“你去吧,這條魚送給你了。”

事情到這裏也算告一段落了,但蔣知府可謂是多年死火山突然爆發,一發不可收拾,打定了主意,就算死也要把朱厚照這尊大佛送出揚州。

不久之後,朱厚照派人來找他要當地特產——瓊花。

蔣瑤先生是這樣回答的:

“瓊花本來是有的,但自從宋徽宗去北方打獵,這花就絕種了,所以沒花送陛下。”

這是一句十分刻薄的話,前麵曾經說過,所謂去北方打獵,學名是北狩,就是當俘虜的意思,這是明目張膽地把朱厚照先生比作亡國之君。

傳話的人嚇得目瞪口呆,半天呆著不動。

蔣瑤隨即大喝一聲:

“愣著幹什麽,照原話去回就是了,有什麽事我來承擔!”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朱厚照聽到了這句話,隻是歎了口氣,笑了笑,輕鬆地表達了他的意見:

“也就這樣了,我們離開這裏吧。”

在這場皇帝與文官的鬥爭中,執著的蔣瑤勝利了,他準備歡送朱厚照先生早離疆界。

可是朱厚照先生永遠是出人意料的,就在即將離開揚州的時候,他找來了蔣瑤,直截了當地告訴他:自己不能白來,無論如何,你得搞點本地土特產品給我。

這就是傳說中黑暗專製、恐怖獨裁的明朝皇帝,如此低聲下氣地要東西,著實體現了其“專製獨裁”的本質。

朱厚照的態度固然讓人吃驚,但更意外的事情還在後頭。

對於皇帝的要求,蔣瑤隻回答了一句話:

“揚州沒有土特產。”

 

[717]

對此,朱厚照又是一陣苦笑,但皇帝大人就這麽空手開路似乎不太體麵,結果無奈之下,他硬要了五百匹苧白布,也算掙回了點麵子。

蔣瑤終於鬆了口氣,雖然他不喜歡朱厚照,但基本禮儀還是要的,人都要走了,總得意思意思,於是他命令下屬擺了酒席,請朱厚照吃飯,算給皇帝大人送行。

可在酒席上發生的事情卻讓這位知府終身難忘。

朱厚照鄭重其事地接受了邀請,向官員們揮手致意,大家正準備聆聽他的指示,  這位仁兄卻突然翻了臉:

“擺這麽多酒席幹什麽,我也吃不了,你們竟然如此浪費嗎?”

下麵的蔣瑤捏了捏自己的臉,他怕自己在做夢,一夜之間,朱厚照怎麽就轉了性,成了勤儉持家的模範?

可皇帝大人似乎越說越氣,發了話:

“我不吃了!”

看著皇帝發了火,官員們不知所措,現場氣氛十分尷尬。不過不用急,朱厚照先生的這句話還沒說完。

沒等官員們反應過來,朱厚照卻又換了一幅笑臉,補充了剛才發言的下半句:

“把這些酒席折成銀兩交給我就是了。”

現場立刻陷入了寂靜,極度的寂靜。

怎麽著?吃不了打包帶走也就罷了,您還要折現金?

這兄弟還真講實惠啊!

看著發愣發呆的官員們,朱厚照得意了,他放肆地開懷大笑,就此揚長而去。

皇帝陛下自然不缺錢,更不用說這幾個酒席錢,他這樣做的原因很簡單——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娛樂百官,其樂無窮啊!

正德十四年(1519)十二月丙辰,朱厚照終於到達南京,至此,自八月從北京出發,一路走一路遊,足足四個月時間,朱厚照終於達到了他此次旅行的終點。

在這裏,他將遭遇人生中最大的危機。

不祥的預兆

當朱厚照得意洋洋地踏入南京城時,他身邊的江彬也被激動的情緒所籠罩。

但是他激動的原因與朱厚照先生截然不同,經過長期的籌劃和準備,他的計劃已經完成,即將進入實施階段,而實施的最佳地點,就是南京。

而在這之前,他還必須處理一個心頭大患——王守仁。

但王守仁先生太不容易對付,所以這次他設計了一個極為陰毒的圈套,並指使張忠具體執行。

 

[718]

不久之後,張忠在朱厚照前轉悠的時候,突然不經意間感歎了一句:

“王守仁實在不是個忠臣啊。”

朱厚照問他為什麽。

“他現在一直在直隸(南)江西一帶,竟這麽久都不來朝見陛下,實在目中無人,陛下如果不信,可以召見他,此人一定不會來的!”

聽起來是個有意思的事情,朱厚照決定試一試。

江彬之所以能肯定王守仁不會應召,其中大致包含了“狼來了”的原理。

以往江彬經常假冒朱厚照的名義矯旨辦事,大家心裏都有數,而王守仁和他矛盾很深,唯恐上當受騙,前來受死。而以王先生的性格,萬萬不會想到,這次的旨意真的是皇帝陛下發布的。

王巡撫,安心呆著吧,藐視皇帝的罪名你是背定了!

可沒過多久,他就又懵了,因為有人告訴他,王守仁已經趕到了蕪湖,正準備覲見皇帝。

讓你來你不來,不讓你來你偏來!江彬想去撞牆了。

這自然還是要托張永先生的福,他及時通知了王守仁,讓他日夜兼程,快馬趕過來,給了江彬一下馬威。

所謂朝中有人好辦事,實在不是一句空話。

朱厚照也知道王守仁到了,他倒真的想見見這位傳奇人物,這下可把江彬、張忠急壞了,他們多方阻撓,準備把王守仁趕回去,絕不讓他與皇帝見麵。

王守仁已經受夠了,他知道江彬還要繼續整他,這場貓捉老鼠的遊戲很難有終結的時候,為了給江彬一個教訓,他準備反擊。

一天後,張忠突然急匆匆地跑來找江彬,告訴了他一個驚人的消息:

“王守仁不見了!”

又是一頭霧水

“他去哪裏了?”

“派人去找了,四處都找不到。”

見鬼了,總不至於成仙了吧,看見他的時候嫌他礙眼,心煩;看不見他的時候怕他搞陰謀,心慌。

“快去把他給我找出來!”江彬的精神要崩潰了。

王守仁沒成仙,他脫掉了官服,換上了便裝,去了九華山,在去的路上,他逢人便說,自己已經看破紅塵,不想爭名奪利,準備到山裏麵當道士,了此餘生。

王巡撫要當道士!這個轟動新聞頓時傳遍了大街小巷,張永不失時機地找到了朱厚照,告訴他,王守仁平定了叛亂,卻不願意當官,隻想好好過日子,所以打算棄官不幹,去修道了此一生。

朱厚照被感動了。

 

[719]

他找來江彬,狠狠地罵了他一頓,讓他今後老實點不要再亂來。

然後他傳令王守仁,不要再當道士了,繼續回來當他的官。

於是王道士在山裏吃了幾天齋,清了清腸胃,又一次光榮複出。

江彬決定放棄了,因為他終於清醒意識到,王守仁先生是一個可怕的對手,是絕對無法整倒的。

而更重要的是,不久之後他要做一件驚天動地的事,如果稍有不慎,就會人頭落地,必須集中所有精力,全力以赴。

正德十五年(1520)一月,行動正式開始。

南京兵部尚書喬宇如同往常一樣,召集兵部的官員開會,並討論近期的防務情況,南京雖然也是京城,也有六部都察院等全套中央班子,卻是有名無實,一直以來,這裏是被排擠、養老退休官員們的藏身之處。

但兵部是一個例外,南京兵部尚書又稱為南京守備,手握兵權,負責南直隸地區的防務,是一個極其重要的位置。

因此,雖然其他部門的例會經常都會開成茶話會和聊天會,兵部的例會氣氛卻十分緊張,但凡有異常情況,都要及時上報,不然就會吃不了兜著走。

會議順利進行,在情況通報和形勢分析之後,喬宇正式宣布散會。

就在他也準備走的時候,卻看見了一名千戶向他使了個眼色。

喬宇不動聲色,留了下來,等到眾人走散,這位千戶才湊到他跟前,告訴了他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情——江彬曾經派人去找守門官,想要索取城門的鑰匙。

喬宇當時就呆了,他很清楚這一舉動的意義。

城門白天打開,晚上關閉,如有緊急情況開門,必須通報兵部值班人員,獲得許可才能開。這件事情奇怪就奇怪在,如果是皇帝要開門進出,自然會下令開門,而江彬是皇帝的親信,日夜和皇帝呆在一起,要鑰匙幹什麽用?

答案很簡單:他要幹的那件事,是絕對不會得到皇帝同意的。

喬宇打了個寒顫,他已經大致估計到了事情的嚴重性。

“你去告訴守門官,自即日起,所有城門鑰匙一律收歸兵部本部保管,沒有我的允許,任何人不得借用,違令者立斬!”

“如果江指揮(江彬是錦衣衛指揮使)堅持要呢?”

“讓他來找我!”

江彬很快得知了喬宇不肯合作的消息,他勃然大怒,雖說喬宇是兵部尚書,堂堂的正部級高幹,他卻並不放在眼裏。

 

[720]

江彬的狂妄是有根據的,他不但接替錢寧成為了錦衣衛指揮使,還被任命兼管東廠,可謂是天字第一號大特務,向來無人敢惹。但他之所以敢如此囂張,還是因為他曾經獲得過的一個封號——威武副將軍。

這是個在以往史書中找不到的封號,屬於個人發明創造,發明者就是威武大將軍朱壽,當然了,這個朱壽就是朱厚照同誌本人。

朱厚照是一把手,他是二把手,他不囂張才是怪事。

可當江彬氣勢洶洶地找到喬宇時,卻意外地發現,喬宇似乎比他還要囂張,無論他說什麽,喬宇隻是一句話:不借。

苦勸也好,利誘也好,全然無用。江彬沒辦法了,他惡狠狠地威脅喬宇,暗示會去皇帝那裏告黑狀。

然而喬宇直截了當地告訴他:你去好了,看你能怎麽樣!

江彬不是沒腦子的人,喬宇這種官場老手竟然不怕他,還如此強硬,其中必定有問題。

他忍了下來,回去便派特務去監視調查喬宇,結果讓他大吃一驚,慶幸不已,原來這位喬宇不但和朝中很多高官關係良好,竟然和張永也有私交,張永還經常去他家裏串門。

而喬尚書的履曆也對這一切作了完美的注解——他的老師叫楊一清。

江彬發現喬宇是對的,他確實不能把此人怎麽樣,他不想得罪張永,更不敢得罪楊一清,劉瑾的榜樣就在前麵,他還想多活個幾年。

很明顯,這條路是走不通了,必須用別的方法。

江彬的判斷十分準確,張永確實和喬宇關係緊密,但他並不知道,就在他調查喬宇的同時,張永的眼線也在監視著他。

根據種種跡象,張永和喬宇已經肯定,江彬有謀反企圖。但此人行動多變,時間和方式無從得知,所以他們隻能靜靜地等待。

失蹤之謎

前方迷霧重重。

這是張永和喬宇的共同感覺,畢竟朱厚照每天都和江彬呆在一起,明天會發生什麽事情,隻有天知道。

雖然他們對即將發生的事情進行過預想,有著充分的思想準備,但當那一天終於到來時,事情的詭異程度仍然大大超出了他們的想象。

正德十五年(1520)六月丁已朔,喬宇突然氣喘籲籲地跑到張永的府邸,他的臉上滿是驚恐,一把抓住張永的衣袖,半天隻說出了一句話:“不見了!不見了!”

 

[721]

張永臉色立刻變得慘白,他沒問誰不見了,因為隻有那個人的失蹤才能讓喬宇如此驚慌。

就在一天前,朱厚照前往南京附近的牛首山遊覽,當年南宋名將嶽飛曾經在這裏打敗過金軍,朱厚照對此地久已神往,專門跑去玩了一天。

可是就在天色已晚的時候,有人驚奇地發現,朱厚照失蹤了!

但是奇怪的是,皇帝不見了,他的隨從和警衛們卻對此並不驚訝,也沒有大張旗鼓地去尋找,似乎很奇怪,卻也算正常——負責護衛工作的人是江彬。

雖然江彬封鎖了消息,但是喬宇有喬宇的人,這件事很快就傳到了他的耳朵裏,他嚇得魂都快沒了,連忙趕來找張永,並提出了他的意見。

“情況緊急,為防有變,我這就派兵把江彬抓起來!”

張永倒是比較鎮定,他告訴喬宇,目前還不能動手,畢竟局勢尚未明朗,而且朱厚照這人比較沒譜,出去玩個露營之類的也算正常,抓了江彬,過兩天朱大爺自己回來了,那就麻煩了,況且如果匆忙動手,還可能會逼反江彬。

所以目前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多派些人出去尋找。

“先等等吧。”

這是明代曆史上最為離奇的一次失蹤,讓人費解的是,對於此事,史書上竟然也是諱莫高深,其背後極可能有人暗中操縱,實在是神秘莫測。

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十幾天過去了,朱厚照連個影子都沒有。

“不能再等了!”

已經近乎瘋狂的喬宇再也無法忍受了,在這些等待的日子裏,他如同生活在地獄裏,萬一朱厚照真的在他的地盤上遇害,別說江彬,連楊廷和這幫人也不會放過他。

“怎麽辦?”

他用盼救星的眼光看著張永,得到的卻是這樣一個回答:

“我也不知道。”

見慣風浪的張永這次終於手足無措了,如此怪事,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找誰算帳呢?外加這位朱同誌又沒有兒子,連個報案的苦主也沒有,上法院都找不到原告,他也沒了主意。

突然,一道亮光在他的腦海中浮現,他想起了一個人:

“那個人一定會有辦法的。”

幾天後,王守仁接到了張永的邀請。

當他聽完這件離奇事件的詳細介紹後,就立刻意識到,局勢已經極其危險了。

但與此同時,他也作出了一個重要的判斷——朱厚照還沒有死。

 

[722]

“何以見得?”張永還是毫無頭緒。

“團營目前還沒有調動的跡象。”

所謂團營,是朱厚照自行從京軍及邊軍中挑選訓練的精銳,跟隨他本人作戰,大致可以算是他的私人武裝,但平時調動大都由江彬具體負責。

“如果陛下已經遭遇不測,江彬必定會有所舉動,而團營則是他唯一可用之兵,但而今團營毫無動靜,想必是陛下受江彬蒙騙,藏身於某地,如此而已。”

張永和喬宇這才鬆了口氣,既然人還活著,那就好辦了。

然而王守仁卻並不樂觀,因為他的習慣是先說好消息,再說壞消息。

他接著告訴這二位彈冠相慶的仁兄,雖然朱厚照沒有死,卻也離死不遠了。

他提出了一個關鍵的問題:隱藏皇帝是很危險的事情,江彬一向謹慎,也早就過了捉迷藏的年齡,為什麽突然要出此險招呢?

答案是——他在試探。

試探謀殺後可能出現的後果,試探文官大臣們的反應,而在試探之後,他將把這一幕變成事實。

在一層層地抽絲剝繭後,王守仁終於找到了這個謎團的正確答案。

現在必須阻止江彬,讓他把朱厚照帶出來,可是怎麽才能做到這一點呢?

麵對著張永和喬宇那不知所措的目光,王守仁笑了。

他總是有辦法的。

第二天,南京守備軍突然開始行動,在南京附近展開搜索,但他們的搜索十分奇怪,雖然人數眾多,規模龐大,卻似乎既沒有固定的對象,也沒有固定的區域,

而此時,南直隸和江西駐軍也開始緊張操練備戰,氣勢洶洶聲威浩大。

對於這一切,很多人都是雲裏霧裏,搞不懂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但江彬是知道的,他明白,自己的陰謀已經被人識破了,突然出來這麽大場麵,無非是有人要告訴他,不要癡心妄想惹啥麻煩,最好放老實點。

於是在失蹤了數十天後,朱厚照終於又一次出現了,對他而言,這次遊玩是一次極為難忘的經曆。至於陰謀問題,並不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內。

玩也玩夠了,朱宸濠也到手了,朱厚照終於準備回家了。

但在此之前,他還要演一出好戲。

 

[723]

正德十五年八月暌已  南京

在一片寬闊的廣場中,朱厚照命令手下放出了朱宸濠,但朱宸濠先生的臉上並沒有任何的喜悅,因為他的四周都是虎視眈眈的士兵。在僅僅獲得了幾秒鍾的自由後,朱厚照一聲令下,他又被抓了起來,重新關進牢房。

這就是朱厚照的安排,他一定要親自抓一次朱宸濠,哪怕是演戲也好,想來也隻有他才能想出這種耍著人玩的花樣。

終於平定了“叛亂”,朱厚照心滿意足,帶領全部人馬踏上了歸途。

在回去的路上,朱厚照也沒有消停,路過鎮江,他還順道去了楊一清先生的家,白吃白住鬧了幾天,搞得老頭子好長時間不得休息,這才高興地拍拍屁股走人。

鬧也好,玩也好,至少到目前為止,朱厚照的江南之旅還是十分順利的,陰謀似乎並不存在,那些黑暗中蠢蠢欲動的人們對他也毫無辦法。

皇帝就要回京了,在那裏沒有人再敢打他的主意,江彬的計劃看來要落空了。

可是朱厚照絕對不會想到,死神的魔爪已經悄悄伸開,正在前方等待著他。

那個改變朱厚照一生的宿命之地,叫做清江浦。

正德十五年(1520)九月已巳,朱厚照來到了這個地方,這個充滿了迷霧的神秘未知之地。

這一天,他坐上了一隻小船,來到積水池,準備繼續他的興趣愛好——釣魚。然而不久之後,他卻突然落入了水中。

另一個千古謎團就此展開。

隨從們立刻跳下水中,把他救了上來,朱厚照似乎也不怎麽在意,然而這之後的事情卻開始讓人摸不著頭腦。

朱厚照雖然不怎麽讀書,卻是一個體格很好的人,他從小習武,好勇鬥狠,長期參加軍事訓練,身體素質是相當不錯的。

然而奇怪的是,這次落水之後,他的身體突然變得極為虛弱,再也沒有了以往的活力和精神,整日呆在家中養病,卻未見好轉。

對於這次落水,史書上多有爭論,從來都沒有一個定論,我自然也不可能給出一個結論。

但南京的城門鑰匙、牛首山的突然失蹤,一切的一切似乎並不是單純的巧合。

 

[724]

還有那一天跟隨他釣魚的隨從和警衛們,我隻知道,在牛首山失蹤事件發生的那一天,他們作為江彬的下屬,也負責著同樣的工作。

這個謎團似乎永遠也無法解開了,所有的真相都已在那一天被徹底掩埋。

從此,朱厚照成為了一個病人,那個豪氣淩雲、馳騁千裏的人不複存在,他將在死神的拖拽下一步步走向死亡。

正德十六年(1521)三月乙醜,這一幕精彩離奇的活劇終於演到了盡頭。

奄奄一息的朱厚照看著四周的侍從護衛,留下了他人生的最後一句話,就此結束了他多姿多彩的傳奇一生。

“我的病已經沒救了,請告訴皇太後,國家大事為重,可以和內閣商議處理,以前的事情都是我的錯,與旁人無關。”

對於朱厚照的這段遺言,有人認為是假的,因為在許多人的眼裏,朱厚照永不會有這樣的思想覺悟,他的人生應該是昏庸到底,荒淫到底的。

其實我也希望這段遺言不是真的,不過動機完全不同。

如果這段話確實出自朱厚照之口,那將是他妥協的證明,這位個性張狂,追求自我的反叛者,與那些限製他自由的老頭子和規章製度鬥爭了一輩子,卻在他人生的最後一刻,放棄了所有的努力,選擇了屈服。

如果這是真的,那才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悲劇。

因為他的傳奇經曆和某些人的故意抹黑,朱厚照成為了中國曆史上知名度極高的一位皇帝,所謂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他比他那位勤政老實的父親要出名得多,如果在辭海裏給他專門開一個詞條,估計注解中有兩個詞是跑不掉的:昏庸、荒唐。

以皇帝的標準來看,這兩個詞用在他身上倒也不算冤枉,他實在不是個敬業的勞動者。

但以人的標準來看,他並沒有做錯什麽,他並不殘忍,也不濫殺無辜,能分清好歹,所以在我看來,他不過是一個希望幹自己想幹的事,自由自在度過一生的人。

作為人,他是正常的,作為皇帝,他是不正常的。

所以我就此得出了一個重要結論:

皇帝這份活兒,真他娘的不是人幹的。

 

[725]

傳道

朱厚照走到了終點,但正德年間另一位傳奇人物的人生卻還在繼續著,王守仁仍然在續寫著他的輝煌。

叛亂平定了,俘虜交上去了,閻王小鬼也打發走了,到此應該算是功德圓滿。王大人也終於可以歇歇了,正在這個時候,張永來了,不過這次他是來要一樣東西的。

他要的,就是寧王的那本賬本。

張公公在朝廷中是有很多敵人的,平時就打得你死我活,現在天賜良機,拿著這本帳本,還怕整不死人嗎?

在他看來,王守仁算是他的人,於情於理都會給他的。

然而王守仁的回答卻實在出人意料:

“我燒掉了。”

張永的眼睛當時就直了。

麵對著怒火中燒的張永,王守仁平靜地說出了他的理由:

“叛亂已平,無謂再動兵戈,就到此為止吧。”

張永發現自己很難理解王守仁,他不要錢,不要官,不但不願落井下石,連自己的封賞也不要,為了那些平凡的芸芸眾生,他甘願功成身退,拱手讓人。

這個世上竟然有這樣的人啊!

一聲歎息之後,張永走了,走得心服口服。

一切都結束了,世界也清靜了。經曆了人生最大一場風波的王守仁,終於獲得了片刻的安寧。

當然,隻是片刻而已,因為像他這樣的人,不惹麻煩自然有麻煩來找他。

這次找他麻煩的人,來頭更大。

嘉靖元年(1522),新登基的皇帝看到王守仁的功績,讚歎有加,決定把他應得的榮譽還給他,還當眾發了脾氣:

“這樣的人才,為什麽放在外麵,即刻調他入京辦事!”

然而之後奇怪的事情發生了,這道命令卻遲遲得不到執行,拖到最後,皇帝連催了幾次,吏部才搞出一個莫名其妙的結果——調南京兵部尚書。

皇帝都說要他入京了,吏部吃了豹子膽,敢不執行?

吏部確實沒有執行皇帝的命令,但他們也沒有抗命,因為他們執行的,是另一個人的命令。

在當時的人們看來,這個人比皇帝厲害。

因為連當時的皇帝,都是這位仁兄一手擁立的。

 

[726]

此人就是我們的老朋友楊廷和,這次找王守仁麻煩的人正是他。

楊廷和大致上可以算是個好人(相對而言),雖然他也收收黑錢,徇徇私,但歸根結底他還是努力幹活的,朱厚照在外麵玩的這幾年,沒有他在家拚死拚活地幹,明朝這筆買賣早就歇業關門了。

但他也有一個致命的缺點——心胸狹窄,很難容人。他和王守仁的老上級王瓊有著很深的矛盾,對於王守仁這樣的人,自然不會手下留情。

對於這樣的一個結果,王守仁卻並不在意,對於一個視榮華為無物,置生死於度外的人來說,這算得上什麽呢?

他收拾東西,去了南京,接任兵部尚書。

曆史是神奇的,雖然對於楊廷和的惡整,王守仁並沒有反擊,但正德年間的著名定律——不能得罪王守仁,到了嘉靖年間竟然還是有用的。

楊廷和先生不會想到,他很快也要倒黴了,讓人匪夷所思的是,雖然那件讓他倒黴的事王守仁並未參與,卻也與之有著莫大的關係。

那是以後的事了,楊廷和先生還得等一陣子,可是王守仁的不幸卻已就在眼前,

嘉靖元年(1522)二月,王守仁剛到南京,就得知他的父親王華去世了。

這位老先生前半輩子被王守仁折騰得夠嗆,後半輩子卻為他而自豪,含笑而去,也算是死得瞑目。

這件事情沉重地打擊了王守仁,他離任回家守孝,由於過於悲痛,還大病了一場。

正是這次打擊和那場大病,最終使他放下了所有的一切。

父親的訓斥,格竹子的執著,劉瑾的廷杖,龍場的悲涼,悟道的喜悅,悲憤的逃亡,平叛的奮戰,如此多的官場風波,刀光劍影,幾起幾落,世上再也沒有一樣東西,可以擾亂他的心弦。

他終於可以靜下心來,一心一意地搞他的哲學。

他雖然已經名滿天下,卻毫無架子,四處遊曆講學,無論是貧是富,隻要前來聽講,他就以誠相待,即使這些人另有目的。

嘉靖元年(1522),一位泰州的商人來到了王守仁的家,和王守仁比起來,他隻是個無名小卒,但奇怪的是,他卻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

因為這位仁兄的打扮實在驚人,據史料記載,他穿著奇裝異服,戴著一頂紙糊的帽子,手裏還拿著笏板,放在今天這打扮也不出奇,但在當時,就算是引領時代潮流了。

他就穿著這一身去見了王守仁,很多人並不知道,在他狂放的外表後麵,其實隱藏著另一個目的,然而他沒有能夠騙過王守仁。

 

[727]

王守仁友善地接待了這個人,與他討論問題,招待他吃飯,他對王守仁的學識佩服得五體投地,便想拜入門下,王守仁答應了。

不久之後,他又換上了那套行頭,準備出去遊曆講學。

王守仁突然叫住了他,一改往日笑顏,極為冷淡地問他,為何要這種打扮。

回答依然是老一套,什麽破除理學陋規,講求心學真義之類。

王守仁靜靜地聽他說完,隻用一句話就揭穿了他的偽裝:

“你不過是想出名而已。”(欲顯爾)。

這人徹底呆住了,這確實是他的目的,在他出發前,唯恐身份太低,被人家瞧不起,希望利用王守仁來擴大名聲,所以想了這麽個餿主意來炒作自己。

這位仁兄還是太嫩了,要知道,王守仁先生看起來慈眉善目,卻是耍詐的老手,當年他老哥出來騙人的時候,估計書生同誌還在穿開襠褲。

眼見花招被拆穿,也不好意思呆下去了,他拿出了自己最後的一絲尊嚴,向王守仁告別,準備回家。

王守仁卻叫住了他,對他說,他仍然是自己的學生,可以繼續留在這裏,而且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此人終於明白,所謂家世和出身,從來都不在王守仁的考慮範圍之內,他要做的,隻是無私的傳道授業而已。

他收起了自己的所有偽裝,莊重地向王守仁跪拜行禮,就此洗心革麵,一心向學。

這個人的名字叫做王艮,他後來成為了王守仁最優秀的學生,並創建了一個鼎鼎大名的學派——泰州學派。(王艮是泰州人)

泰州學派是中國曆史中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思想啟蒙學派,它發揚了王守仁的心學思想,反對束縛人性,引領了明朝後期的思想解放潮流。

此學派影響極大,精英輩出,主要傳人有王棟、徐樾、趙貞吉、何心隱等,這些人身份相差極大,如趙貞吉是朝廷高級官員,何心隱卻是社會不穩定因素,經常鬧事,實在是五花八門,龍蛇混雜。

但這一派中影響最大的卻是另外兩個人,一個被稱為“中國曆史上最偉大的思想家之一,思想啟蒙解放的先鋒”(官方評價),叫做李贄。

對於這位李贄先生,如果你沒有聽說過,那是不奇怪的,畢竟他不是娛樂圈的人,曝光率確實不高,但他在中國思想哲學史上的名聲實在是大得嚇人,這位仁兄還是一位傳奇人物,關於他的事情後麵還要講,這裏就不多說了。

 

[728]

而另一個人更為特別,此人不是泰州學派的嫡傳弟子,隻能算個插班生,但如果沒有這個人,明代的曆史將會改寫。

這個影響了曆史的人的名字,叫做徐階。

這是一個重量級的人物,也是後麵的主角人選,目前暫時留任候補休息。

光芒

王守仁是一個偉大的人。

他不嫌棄弟子,不挑剔門人,無論貧富貴賤,他都一視同仁,將自己幾十年之所學傾囊傳授,他虛心解答疑問,時刻檢討著自己的不足,沒有門戶之見,也不搞學術紛爭。

據我所知,能夠這樣做的,似乎隻有兩千年前的那位仁兄——孔子。

他四處講學,用自己的人格魅力和學識征服了無數的人,心學的風潮逐漸興起,但他的這一舉動也惹來了麻煩。

官方權威的程朱理學家們終於無法容忍了,在他們看來,王守仁的“異端邪說”就如同洪水猛獸,會蕩滌一切規範與秩序,他們紛紛發起了攻擊。

寫文章的寫文章,寫奏折的寫奏折(很多人都是官),更絕的是,當時的中央科舉考試的主考官,竟然把影射攻擊王守仁的話,當作考題拿來考試,真可謂空前絕後,舉世奇觀。

漫天風雨,罵聲不絕,總之一句話,欲除之而後快。

對於這一“盛況”,他的門人都十分氣憤,但王守仁卻隻笑著說了一句話:

“四方英傑,各有異同,議論紛紛,多言何益?”

這不僅僅是一句回答,也是王守仁一生的注解。

他的這種態度打動了更多的人,因為所有的人都已看到,在狂潮之中,王守仁依然屹立在那裏,泰然自若。

心如止水者,雖繁華紛擾之世間紅塵,已然空無一物。

是的,前進的潮流是無法阻擋的,正如同王守仁的光芒,縱然曆經千年,飽經風雨,卻終將光耀於天下萬物之間。

嘉靖六年(1527)五月  天泉橋

王守仁站在橋上,看著站在他眼前的錢德洪與王畿。

這兩個人是他的嫡傳弟子,也是他的心學傳人。他之所以此時召集他們前來,是因為最後的時刻就要到了。

 

[729]

不久之前,朝廷接到急報,兩廣地區發生了少數民族叛亂,十分棘手,兩廣總督姚鏌急得跳腳,卻又束手無策,萬般無奈之下,皇帝想到了王守仁。

於是王守仁先生又一次接到了救火隊員的工作,他被委任為左都禦史,前往平叛。

此時他的身體已經很差了,經過長期征戰和常年奔波,他再也經不起折騰了。而且此時他已然成為了知名的哲學家,有很高的學術聲望,完全可以拒絕這個差事。

可是如果他拒絕,他就不是王守仁了,他的這一生就是為國為民活著的。王哲學家決定再次拿起武器,深入兩廣的深山老林去爬山溝。

但在此之前,他還有幾句必須要說的話。

錢德洪和王畿肅穆地看著老師,他們在等待著。

王守仁打破了沉默:

"我即將赴任,但此去必定再無返鄉之日,此刻即是永別之時,望你們用心於學,今後我不能再教你們了。"

錢德洪和王畿當即淚流滿麵,馬上跪倒在地,連聲說道:

"老師哪裏話!老師哪裏話!"

王守仁卻笑著搖搖頭:

"生死之事,上天自有定數,我已五十有六,人生已然如此,別無牽掛,隻是有一件事情還要交代。"

錢德洪和王畿停止了悲泣,抬起了頭。

"我死之後,心學必定大盛,我之平生所學,已經全部教給了你們,但心學之精髓,你們卻尚未領悟,我有四句話要傳給你們,畢生所學,皆在於此,你們要用心領會,將之發揚光大,普濟世人。"

天地竟是如此之寧靜,大風拂過了空曠的天泉橋,在四周傳來的陣陣風聲中,王守仁高聲吟道:

無善無惡心之體,

有善有惡意之動。

知善知惡是良知,

為善去惡是格物。

錢德洪與王畿一言不發,摒氣凝神,記下了這四句話。

此即為所謂心學四決,流傳千古,至今不衰。

吟罷,王守仁仰首向天,大笑之間飄然離去:

"天地雖大,但有一念向善,心存良知,雖凡夫俗子,皆可為聖賢!"

嚎哭而來,歡笑而去,人生本當如此。

這就是中國哲學史上著名的天泉論道,王守仁將他畢生的坎坷與智慧傳授給了後人,從這個意義上講,他已經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但是王守仁先生還不能光榮退休,因為他還要去山區剿匪。

 

[730]

王先生雖說是哲學家,但某些方麵卻很像湘西的土匪,放下槍就是良民,拿起槍就是悍匪,一旦兵權在手,大軍待發,他就如同凶神惡煞附身,開始整頓所有部隊,嚴格操練。

這其實並不矛盾,因為王守仁很清楚,對於叛亂者,講解哲學是沒有用的,隻有開展武裝鬥爭,槍杆子才是硬道理。

這就是智慧,這就是知行合一的真意。

不過估計王守仁先生也沒想到,他的到來對這場叛亂會產生怎樣的影響,起碼他肯定不知道自己的名聲到底有多大。

在聽到王守仁前來征討的消息後,領導叛亂的兩個首領當即達成了共識--投降。

王先生實在是名聲在外,他的光輝業跡、犯事前科早就街知巷聞,連深山老林裏的少數民族也是聞名已久,叛亂者也就是想混口飯吃,犯不著和王先生作對,所以他們毫不遲疑地決定接受朝廷招安。

但這二位首領倒還有個擔心,由於王先生之前的名聲不好(喜歡耍詐),他們兩個怕就算投了降,到時候王先生陰他們一下,翻臉不認人怎麽辦?

但事到如今,投降生死未卜,不投降就必死無疑,還是投降吧。

其實王守仁先生還是守信用的,隻有對不講信義,玩弄陰謀的人,他才會痛下殺手,見到這二位首領後,他下令拖出去打了頓板子(教訓一下),就履行了諾言。

就這樣,朝廷折騰了幾年毫無辦法的兩廣之亂,王守仁先生老將出馬,立馬就解決了。

這件事情給他贏得了更多的榮譽,朝廷上下一片讚揚之聲,但這最後的輝煌也燃盡了王守仁的生命之火,他即將走向生命的盡頭。

嘉靖七年(1528)十月,他的肺病發作,在生命垂危之際,他提出了最後一個要求--回家,從哪裏來,就回哪裏去吧!

可是他的病情實在太重了,要等到上級審批,估計墳頭上都長草了,王守仁當機立斷,帶著幾個隨從踏上了回鄉之路。

但他終究沒有能夠回去。

嘉靖七年(1528)十一月,王守仁到達了江西南安,再也走不動了,這裏就是他最後的安息之地。

在臨終之前,他的門人聚在他的身旁,問他還有什麽遺言。

王守仁笑了笑,用手指向胸前,留下了他在人世間的最後一句話:

"此心光明,亦複何言。"

 

[731]

鳥,我知道它能飛;魚,我知道它能遊;獸,我知道它能走。飛的我可以射,走者我可以網,遊的我可以釣。

但是龍,我不知該怎麽辦啊!學識淵深莫測,誌趣高妙難知;如蛇般屈伸,如龍般變化,龍乘風雲,可上九天!

對於王守仁先生,我別無他法,隻能用這段兩千多年以前的文字來描述他,這是他應得的稱頌。

他的心學,是中華文明史上的一朵奇葩,是值得我們每個人為之驕傲的財富,他吹響了人性解放的號角,引領了明代末期的思想解放潮流,他的思想流傳千古,近代的康有為、孫中山等人都從其中受益匪淺。

除了中國外,他的心學還漂洋過海,深刻影響了日本、韓國等東亞國家,他本人也被奉為神明,日日頂禮膜拜,那位東鄉平八郎大將就是他的忠實粉絲。

彪炳顯赫,自明之後,唯此一人而已。

王守仁的一生,是光明的一生,他曆經坎坷,卻意誌堅定,混跡官場,卻心係百姓,他反對暴力和貪欲,堅信正義和良知。

讚:

王守仁是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有道德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一個有益於人民的人。

他是真正的聖賢,當之無愧。

聰明的選擇

朱厚照死的時候,最忙的人是楊廷和。

公正地講,王守仁先生雖然是千古難得的聖賢,卻並非一個掌握時局的人物,他長期擔任中央下派幹部,基本不在京城混,這種編外人員實在說不上是朝廷重臣。在那些年中,真正支撐國家大局的人是楊廷和。

在正德十六年(1521)三月的那個深夜,當皇帝駕崩的消息傳來後,楊廷和並不悲痛,這並非是他對自己的學生毫無感情,實際上,他根本就沒有時間悲痛。

那個風雨欲來的夜裏,他會見了兩個驚慌失措的人,一個是穀大用,另一個是張永。

他們來的目的很簡單,隻討論一個問題--誰當皇帝?

朱厚照兄實在是不夠意思,玩夠了拍屁股就走了,您倒是輕鬆了,可是苦了剩下來的兄弟們,這麽大個攤子,您倒是給留個接手的人啊!

由於玩得太厲害,朱皇上沒生孩子(哪來這工夫),可大明國不能沒有皇帝,這下子張永也慌了,他雖然手握大權,畢竟隻是個太監,到底該怎麽辦,他也沒主意了,隻能跑去找楊廷和。

 

[732]

相對於他們的慌亂,楊廷和先生卻是穩如泰山,麵對著張永急切地目光,他隻是淡淡地說了一句:

"兄終弟及,皇位自然有人接任。"

那麽這個接替皇位的人是誰呢?

"興獻王之子,憲宗皇帝之孫,孝宗皇帝之從子,大行皇帝之從弟。"

張永和穀大用這才鬆了口氣。

請注意,以上說的不是四個人,而是一個人,畢竟人家是皇族,祖宗三代是都要說清楚的,要知道,當年為了查實劉備先生的中山靖王之後的地位,找出來的族譜長度堪與大學論文相比。

這個背負著四個身份的幸運兒,名叫朱厚熜。他就是明代曆史上統治時間最長的嘉靖皇帝。

此時的楊廷和自然十分喜歡這位他推舉的皇位繼承人,但在不久之後,他將會改變自己的看法,當然了,這畢竟是之後的事情。

而現在,看著神情放鬆,放心大膽準備官升一級的張永和穀大用,楊廷和卻板起了麵孔:

"事情還沒了結"

是的,正德年間的這一場大戲,還差最後的一幕才能完成。

而這最後一幕的主角,就是江彬先生,他解決了錢寧,但沒有能夠搞垮王守仁,

現在他將麵對自己的新對手--楊廷和。

很快,楊廷和發布了命令,解散由朱厚照組建,由江彬操縱的團營,解除了他手中的武裝,然後他發布命令,由張永、郭勳等人控製京城防務,嚴禁任何軍隊調動。

很明顯,這是要動手了,京城很快就陷入了風雨飄搖之中,流言蜚語四處亂飛,一貫驕橫的江彬也頓時亂了馬腳,慌作一團,不知如何是好,無奈之下隻能每天和同夥商量對策。

湊熱鬧的人似乎也不少,不久之後的一天,京軍都督張洪深夜突然到楊廷和的家裏,通報了一件事情。

"現在江彬那一幫人正在四處活動,他們可能要造反,首輔不可不防!"張洪用飽含憂慮的語氣提醒著楊廷和。

然而楊廷和卻不以為然。:

"你不用怕江彬造反,而今天下大定,他以何造反?況且即使他想造反,他的部下也不會跟著他,你多慮了,在我看來,江彬絕不會反!"

張洪看著態度堅決的楊廷和,歎了口氣,走了。在他背後為他送行的,是楊廷和那道意味深長的眼神。

 

[733]

他離開了楊廷和的府邸,卻沒有回家,而是去了另一個人的住處--江彬。

這位張洪是江彬的心腹,他是奉命來打探消息的,得到了暫時無事的保證,江彬終於鬆了口氣。

與此同時,楊廷和卻叫來了內閣裏的蔣冕和毛紀,準備擬定一個天衣無縫的計劃。

很快,江彬接到了一個通知,他獲邀參加一個儀式,原來宮裏要修工程,按照規定,必須先搞一個祭奠儀式(封建迷信害死人),他老兄也在被邀之列。

這在江彬看來,是一件十分光榮的事情,所以他去了。

江彬先生這一輩子幹過很多壞事,害過很多人,用惡貫滿盈來形容實在並不過分,現在終於到了還本付息的時候了。

風蕭蕭兮易水寒,欠了債兮你要還。

帶著一大群隨從的江彬出了門,直奔皇宮而去,可是到了宮門口,護衛通知他,參加儀式,隻能讓他單獨進去,閑雜人等不得入內。

江彬爭了一下,但涉及到程序規定,他也就沒有再說什麽。丟下了所有手下,隻身一人進了宮。

從這裏也著實可以看出,江彬先生實在不是個讀過書的人,要知道,這一招從古用到今,屢試不爽,是宮廷政變、殺人滅口、報仇雪恨的必備絕招,遠到呂後,近到朱棣,都是這一招的長期穩定用戶。

現在用戶名單上又多了一個名字--楊廷和。

江彬進了宮,行完了禮,正準備撤,張永卻突然攔住了他,說想請他吃飯。

張永的麵子是不能不給的,江彬就跟著他去了,可飯局還沒見到,半路上突然跳出來了一個大臣,對江彬說你先別走,還有一道太後的旨意給你。

江彬雖然不讀書,卻也不是笨蛋,他看了看不懷好意的張永,然後又看著那位準備宣讀旨意的大臣,立刻做出了準確的判斷。

江彬畢竟是武將,他掙脫了張永的手,拔腿就跑,張永卻沒有追,隻是冷冷地看著他離去的身影。

既然喜歡運動,那就讓你多跑會吧。

於是江彬先生就此開始了他人生的最後一次長跑。事實證明,江彬先生雖然經常幹壞事,但身體素質還是相當不錯的,他先是跑到了西安門,可是大門早已關閉。估計這位兄弟沒有學過撬鎖,爬牆的技術也不過關,一拍大腿,接著跑吧!

 

[734]

江彬選手的長跑素質真不是蓋的,全速奔跑之下,他很快就跑到了北安門(順時針方向),到了地方沒人給他掐表遞毛巾,卻有一群看門的太監等著他。

"江都督,你別再跑了,有旨意給你!"

江彬倒還頗有幽默感,一邊跑還一邊回了句:

"今天哪裏還有什麽旨意!"

於是新的一幕出現了,江彬在前麵跑,一群太監在後麵追,估計江先生也是跑累了,慢慢地被後麵的太監選手們追上,於是大家一擁而上,終結了江彬先生企圖打破明代田徑紀錄的幻想。

不知道是太監們過於激動還是心理問題,據史料記載,江彬先生被抓後,身體沒受啥苦,胡子卻被人扯了個幹淨。

正德年間的最後一個權奸就此這種喜劇方式結束了他的一生。總體來說,表現得還是相當不錯的。

楊廷和終於解決了所有的對手,他確實驗證了當年丘浚的預言,此刻國家已經在他一人的掌握之中。

在正德皇帝去世的四十餘天裏,大明帝國沒有皇帝,唯一說話算數的就是這位楊先生,他在皇室子孫中千挑萬選,終於找到了那個叫朱厚熜的人。

選擇這個人的原因有兩個:其一,他的血緣很近,而且據說很聰明,非常機靈。

其二是一個不大方便說出來的原因,這孩子當時隻有十五歲,對於官場老手楊廷和來說,這是一個比較好控製的人。

楊廷和的前半生是十分順利的,他鬥倒了劉瑾,鬥倒了江彬,王守仁也被他整得夠嗆,老油條老狐狸這樣的詞語已經不足以形容他的智慧和狡詐。

但是這次他失算了,誰說年紀小就容易控製?要明白,聖人曾經說過:後生可畏,焉知來者不如今!

正德十六年(1521)四月二十三日,那個略顯羞澀的少年朱厚熜來到了京城,繼位成為了新的皇帝,改明年為嘉靖元年,是為嘉靖皇帝。

戰無不勝的楊廷和先生那輝煌的前景和未來就將斷送在他的手上。

 

[735]

抗爭

正德十六年(1521)四月,朱厚熜來到了京城。

在此之前,他住在湖廣的安陸(湖北鍾祥),這位皇室宗親之所以住在那個小地方,倒不是因為謙虛謹慎,這其實是沒辦法的事情,因為他的父親興獻王就被封到了那裏。作為藩王的子弟,他沒有留京指標。

現在情況不同了,他已經得知,自己的堂兄朱厚照死掉了,他將有幸成為新一任的天下統治者。

十五歲的少年朱厚熜仰頭看著遠處雄偉的京城城牆,想到自己即將成為這裏的主人,興奮的血液衝進了他的大腦。

可還沒等他激動得熱淚盈眶,一群官員就迎了上來,出乎他意料的是,這幫人其實並不隻是來迎接他的。

"請殿下(此時尚未登基)從東安門進宮,到文華殿暫住。"

換了一般人,對這個要求似乎不會太敏感,隻要能到偉大首都就行,還在乎哪條路嗎?至於住處,反正當了皇帝房子都是你的,住哪裏都是可以的。

可是朱厚熜不願意,他不但不願意,甚至表現出了極度的憤怒。

因為像他這樣的皇家子弟,十分清楚這一行為代表著什麽意思--皇太子即位。

根據明代規定,這條路線是專門為皇太子設計的,做皇帝不走這條路。

"我要走大明門,進奉天殿!"

這才是正牌的皇帝進京路線。

然而官員們不同意,他們也不多說,隻是堵在那裏不走。在他們看來,這個十五歲的少年會乖乖地就範,聽他們的話。

可惜朱厚熜不是一個好糊弄的人。

這個十五歲的少年有一種天賦,楊廷和正是看中了他的這種天賦,才決定扶持他成為新一代的皇帝,使他脫穎而出。

他的這種天賦叫做少年老成,雖然隻有十五歲,但他工於心計,城府很深,十幾歲正好是少年兒童長身體的時候,可這位仁兄很明顯隻長了心眼。

他拿出了朱厚照的遺詔,告訴他們自己是根據法律文書繼承皇帝位,不是來給人當兒子的。

搞完普法教育,朱厚熜又開展了屠刀教育:如果你們再敢擋道,將來登基後第一個就收拾掉你們。

然而大臣們的頑固超出了他的想象,他們擺出了一幅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神態,看那意思,你朱厚熜想進大明門,得從我屍體上邁過去。

 

[736]

"好吧,我不去大明門了。"朱厚熜歎了口氣。看來他準備屈服了。

可大臣們還沒來得及慶祝勝利,就聽到了一句讓他們震驚的話

"東安門我不去了,我要回安陸。"

下麵是集體沉默時間,在朱厚熜挑釁的眼光下,大臣們被製服了,他們看著眼前這個略顯稚嫩的少年,陷入了空前的恐慌。

不要緊,不要緊,既然不讓我進大明門,我連皇帝都不做了,你們自己看著辦吧。

古語有雲,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可是眼前的這位仁兄即不是玉,也不是瓦,而是一塊磚頭。攔路的官員們商量片刻,換了一幅恭謹的態度,老老實實地把朱厚熜迎了進去。

必須亮出自己的獠牙,才能有效地控製住所有的人,即使是皇帝也不例外。

這就是少年朱厚熜學到的第一課。

皇帝從大明門進宮的消息很快就傳到了楊廷和那裏,但他並沒有在意,在他看來,這不過是小孩子耍耍性子而已,沒什麽大不了的。

話雖如此,他也沒有放鬆警惕,必須讓這小子接受點教訓,才能使他徹底明白,這個地方到底由誰來管事。

很快,他又擬定了一個計劃。

朱厚熜進了皇宮,卻並沒有絲毫的不適應,他看著金碧輝煌的宮殿,十分踏實地坐上了堂兄的座位。

這裏應該是屬於我的,我本就是這裏的主人。

從這一天起,明代曆史上最為聰明,心眼最多的嘉靖皇帝開始了他長達四十餘年的統治,前麵等待著他的,將是無數的考驗和折磨。

在他登基後的第六天,第一次攻擊開始了。

這一天, 禮部尚書毛澄突然上書,奏疏中引經據典,長篇大論,列舉了很多人的事跡,念了很長時間。一般來說,這種東西都會讓皇帝聽得打瞌睡,但這一次例外發生了。

朱厚熜從第一個字開始就在認真地聽,而且越聽臉色越難看,到後來竟然站了起來,脖子青筋直冒。怒目盯著毛澄,恨不得撕了他。

為什麽呢?這倒真不能怪朱厚熜先生沒有風度,換了是你,聽到了毛澄說的那些話,估計你早就操起板磚上去拍毛先生了。

事情全出在毛澄的奏折上。

他的這份文件寫得很複雜,但意思很簡單--從今以後,你爹就不是你爹了。

 

[737]

該奇文大意如下:

皇帝陛下,我們認為您現在不能再管您的父親(興獻王)稱為父親了,根據古代的規定,您應該稱呼他為叔叔(皇叔考),您的母親也不能叫母親了,應該叫叔母( 皇叔母)。從今以後,您的父親就是孝宗皇帝,管他叫爹就行。

最後順便說一句,為保證您能夠順利地改變稱呼,免除您的後顧之憂,我們幾個人商定,如果大臣中有誰反對這一提議的,可以定性為奸邪之人,應該推出去殺頭(當斬)。

朱厚熜雖然年紀小,但讀書很早,這篇文章的意思他十分明白,但也十分納悶:

怎麽回事?當個皇帝竟然連爹都當沒了?不能認自己的爹,我爹是誰還得你們給我指定一個?這種事還能強行攤派?

他發出了怒吼:

" 父母都能這樣改來改去嗎?"

皇帝發怒了,後果不嚴重。因為楊廷和先生的回答是可以。

朱厚熜不是個笨人,當他看見朝中大臣們異口同聲支持楊廷和的時候,就已經清楚了這個幕後人物的可怕。

於是這個十五歲的少年丟掉了皇帝的尊嚴,叫來了身邊的太監,讓他去請楊廷和進宮

朱厚熜叫楊廷和進宮,卻並沒有在大殿上下達命令,而是安排他進了偏殿,恭恭敬敬地請他喝茶。說白了,他是找楊廷和來談判的。

這位少年皇帝放下皇帝的架子,用恭維上級的口氣吹捧了楊廷和一番,表揚他的豐功偉績,最後才為難地表示,自己的父母確實需要一個名分,希望楊先生能夠成全。

可是這個曆經四朝,已經六十三歲的老頭子卻是一點麵子都不給。他認真地聽取了皇帝大人的意見,表示會認真考慮,之後卻是如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

無奈之下,朱厚熜隻好和楊廷和玩起了公文遊戲,他把表達自己意思的文書下發,要內閣執行。

然而這所謂的聖旨竟然被楊廷和先生退了回來,因為根據明代規定,內閣首輔如果認為皇帝的意見不對,可以把聖旨退回去,這種權力的曆史學名叫作"封駁"。

一般老百姓如果有了委屈沒處告狀,可以去上訪,然而朱厚熜先生連這個最後的退路都沒有,因為他的上訪信隻能交給他自己。

難道真的連爹都不能要了?無奈的朱厚熜終於意識到,他雖然是皇帝,卻是真正的孤家寡人。在這座宮殿裏,皇帝的稱號論斤賣也值不了多少錢,要想得到所有人的承認和尊重,隻能夠靠實力。

 

[738]

然而他並沒有實力,不但得不到支持,連一個為自己父母爭取名分的理論說法都沒有,要論翻書找法條,他還差得太遠。

眼看父母的名份就要失去,痛苦的朱厚熜卻軟弱無力,毫無辦法,但天無絕人之路,在他最為絕望的時候,一個合適的人在合適的時間、合適的地點出現了。

算卦

四年前(正德十二年,1499年)京城

一個舉人垂頭喪氣地離開了發榜處,這裏剛剛貼出了這一科的會試結果,前前後後看了十幾遍之後,他終於確認自己又沒有考上。

為什麽要說又呢?

因為這已經是他第七次落榜了,這位仁兄名叫張璁,他中舉人已經差不多二十年,此後每三年進一次京,卻總是連個安慰獎也撈不著,而這次失敗也徹底打垮了他的耐心和信心。

他不打算繼續考下去了,看這個情形,沒準等自己孫子娶了老婆,還得杵著拐棍去北京考試,就算到時考上了,估計不久後慶功會就得和追悼會一起開了。

那就去吏部報到吧,按照政府規定,舉人也可以做官,就算官小,畢竟能夠混個功名也是好的。

然而就在他即將踏入吏部大門,成為一位候補官員的時候,卻遇見了一個改變他命運的人。

這個人姓蕭,時任都察院監察禦史,他這個禦史除了告狀之外,倒也搞點副業--算卦,據說算得很準,於是張璁先生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覺悟,請他給自己算了一卦。

蕭禦史拿出了江湖先生的架勢,測字看相一套行頭下來,卻沉默了起來。

張璁沒有心思和他捉迷藏,急切地向他詢問結果。

"再考一次吧。"

這不是張璁想要的答案,在科舉這口大鐵鍋裏,他已經被考糊了。

"隻要你再考一次,一定能夠考中!"蕭半仙打了保票,然而更刺激的還在下麵:

"你考上之後,幾年之內必定能夠大富大貴,入閣為相!"

張璁瞪大了眼睛,看著神乎其神的蕭半仙:兄弟你的牛皮也吹得太大了吧!

連個進士都混不上,還談什麽入閣為相,張璁不滿地盯著蕭禦史,他認為對方明顯是在拿自己尋開心,準備結束這場荒唐的對話,去吏部接著報到。

然而蕭禦史拉住了他,認真地對他說道:

"再考一次吧,相信我,沒錯的。"

 

[739]

張璁猶豫了,雖然再失敗一次很丟人,但他已經考了二十年了,債多了不愁,頂多是臉上再加一層皮,思前想後,他決定再考一次。

正德十六年(1521),第八次參加會試的張璁終於得償所願,他考上了,雖然名次不高(二甲第七十餘名),但總算是中了進士。

不過這個考試成績實在不好,他沒有被選中成為庶吉士,這就注定他無法成為翰林,而當時的慣例,如不是翰林,要想入閣就是癡人說夢,更何況張璁賢弟已經四十七八歲了,這個年紀也就隻能打打牌,喝喝茶,等到光榮退休。

這樣看來,蕭半仙仍然是個大忽悠。

張璁先生不抱任何指望了,他被分配到禮部,卻沒有得到任何工作,估計是禮部的官員對這個半老頭子沒啥興趣,隻給了他一個實習生的身份。

人隻要沒事做,就會開始瞎琢磨,張璁就是典型範例,他窮極無聊之下,看到了毛澄先生撰寫的那份"爹娘名分問題研究報告",頓時如同醍醐灌頂,幡然醒悟!

他終於意識到,蕭半仙可能是對的,庶吉士當不上了,翰林也當不上了,但入閣為相依然是可能的!

這是一個絕佳的機會,飛黃騰達就在眼前!

但風險也是很大的,張璁十分清楚,他的對手並不隻是自己的頂頭上司毛澄,真正的敵人是那個權傾天下,比皇帝還厲害的楊廷和。得罪了他,是絕對不會有好下場的。

因此,在當時的朝廷裏,大臣們寧可得罪皇帝,也不敢得罪楊大人,十年寒窗混個功名,大家都不容易啊。所以這事很多人都知道,但誰也不敢多嘴。

可偏偏張璁先生是個例外,他這個功名本來就是碰來的,和撿的差不多,況且中了進士之後也是前途渺茫,連個正經工作都沒有。實在太欺負人了。

光腳的不怕穿鞋的,誰怕誰,大不了就當老子沒考過好了!

張璁先生雖然不算是個好考生,但也有個特長--禮儀學。他對於古代的這套形式主義很有心得,此刻正中下懷,挑燈夜戰,四處查資料,經過整夜的刻苦寫作,一篇驚世大作橫空出世。

張璁看著這篇心血之作,興奮之情溢於言表,他睜著滿布血絲發紅的雙眼,急匆匆地向宮中奔去。他明白,自己的命運即將改變。

明代曆史上最著名的政治事件之一,"大禮儀"事件就此拉開序幕。

 

[740]

這篇文書的內容就不介紹了,這是一篇比較枯燥的文章,估計大家也沒有興趣讀,在文中,張璁引經據典,旁征博引,隻向朱厚熜說明了一個觀點--你想認誰當爹都行。

朱厚熜實在是太高興了,他拿著張璁的奏折,激動地對天高呼:

"終於可以認我爹了!"(吾父子獲全矣)

朱厚熜如同打了激素一般,興奮不已,他即刻召見了楊廷和,把這篇文章拿給他看,在這位少年皇帝看來,楊先生會在這篇文章麵前屈服。

楊廷和看完了,卻沒有說話,隻是開始冷笑。

朱厚熜問:你笑什麽?

楊廷和答:

"這人算是個什麽東西,國家大事哪有他說話的份?!"

說完,他放下了奏章,行禮之後便揚長而去。隻留下了氣得發抖的朱厚熜。

好吧,既然這樣,就不要怪我不客氣了!

朱厚熜發作了,他不管三七二十一,馬上寫了一封手諭,命令內閣立刻寫出文書,封自己父母為皇帝和皇後。

我是皇帝,難道這點事情都辦不成嗎?

事實生動地告訴朱厚熜,皇帝也有幹不成的事情,如果楊廷和先生不同意的話。

內閣的效率甚高,反應甚快,辦事十分幹淨利落,楊廷和連個正式回函都沒有,就把那封手諭封了起來,退還給朱厚熜。

皇帝又如何?就不怕你!

朱厚熜氣憤到了極點,他萬沒想到皇帝竟然當得這麽窩囊,決心和楊廷和先生對抗到底。

雙方鬥得不亦樂乎,你來我往,實在是熱鬧非凡,可上天似乎覺得還不夠鬧騰,於是他又派出了一個猛人上場,不鬧得天翻地覆決不甘休!

這位新上場選手成為了最終解決問題的人,但此人並非朝廷重臣,也不是手握兵權的武將,而隻是一個三十多歲的中年婦女。當然,她也不是什麽外人,這位巾幗英豪就是朱厚熜他媽。

俗語有雲:女人比男人更凶殘,這句話用在這位女士身上實在再合適不過了。

這位第一母親本打算到京城當太後,結果走到通州才得知她不但當不上太後,連兒子都要丟了。身邊的仆人不知道該怎麽辦,詢問她的意見。

"車駕暫停在這裏,大家不要走了。"

那麽什麽時候動身呢?

隨從們發出了這樣的疑問,畢竟下人也有老婆孩子,不能總拖著吧。

"想都別想!",第一母親突然發出了怒吼, "你們去告訴姓楊的( 楊廷和先生),名分未定之前,我絕不進京!"

 

[741]

這就是所謂傳說中的悍婦,興獻王(朱厚熜父親封號)先生娶了這麽個老婆,想來應該相當熟悉獅子吼神功,這許多年過得也著實不輕鬆。

現在人都到齊了,大家就使勁鬧吧!

嘉靖皇帝朱厚熜一聽到自己母親到了,頓時興奮不已,他趁熱打鐵,直接派人告訴楊廷和,如果你再不給我父母一個名分,我媽不來了,我也不再幹了,寧可回安陸當土財主,也不當皇帝!

張璁也看準了機會,又寫了一篇論禮儀的文章,要求楊廷和讓步給個名份。

一時之間,三方遙相呼應,大有風雨欲來,誓不罷休之勢。

但他們最終並沒有能夠得到勝利,因為他們的對手是楊廷和。

腥風血雨全經曆過,權臣奸宦都沒奈何,還怕你們孤兒寡母?既然要來,就陪你們玩玩吧,讓你們看看什麽叫高層次!

首先,他突然主動前去拜訪朱厚熜,告訴他內閣已經決定,將他的父親和母親分別命名為興獻帝和興獻後,也算給了個交代。

當朱厚熜大喜過望之時,他又不動聲色地給張璁分配工作--南京刑部主事。

南京刑部是個養老的地方,這個安排的意思很簡單--有多遠你就滾多遠,再敢沒事找事,就廢了你。

最後是那位悍婦,他可不像他的兒子那麽好打發,對於目前的稱呼還不滿意,非要在稱號裏加上一個皇字。

研究這種翻來覆去的文字把戲,實在讓人感到有點小題大做死心眼,但楊廷和卻不認為這是小事,他用一種極為簡單的方式表達了自己的反對。

如果要加上那個字也可以,那我楊廷和就辭職回家不幹了。

這一招也算曆史悠久,今天的西方政治家們經常使用,楊廷和先生當然不是真的想辭職,朝廷中都是他的人,如果他走了,這個爛攤子怎麽收拾?誰買你皇帝的帳?

果然這招一出,朱厚熜就慌亂了,他才剛來幾天,內閣首輔就不幹了,裏裏外外的事情誰應付?

於是朱厚熜決定妥協了,他放棄了自己的想法,打算向楊廷和先生投降,當然了,是假投降。

第一回合就此結束。楊廷和先生勝。

可能現代的很多人會覺得這一幫子人都很無聊,為了幾個字爭來爭去,絲毫沒有必要,是典型的沒病找抽型。

持這種觀點的人並不真正懂得政治,一位偉大的厚黑學政治家曾經用這樣一句話揭開了背後隱藏的所有秘密:

觀點鬥爭是假的、方向鬥爭也是假的,隻有權力鬥爭才是真的。

 

[742]

他們爭來爭去,隻是為了一個目的--權力,幾千年來無數人拚死拚活,折騰來折騰去,說穿了也就這麽回事。

計劃

張璁垂頭喪氣地去了南京,他明白這是楊廷和對他的懲罰,但既然是自己的選擇,他也無話可說。

然而正是在南京,他遇見了另一個誌同道合的人,在此人的幫助下,他將完成自己的宏偉夢想--入閣,這個人的名字叫做桂萼。

桂萼是一個不得誌的人,他很早就中了進士,可惜這人成績差,隻考到了三甲,連張璁先生都不如,分配工作也不得意,隻混了一個縣令,這人也不會做人,得罪了上司,被發配到刑部,做了一個六品主事。

當張璁第一次與桂萼交談,論及個人的悲慘遭遇和不幸經曆時,桂萼已經認定,這位刑部同事將是自己一生的親密戰友。

在無人理會、無所事事的南京,桂萼和張璁在無聊中打發著自己的時光,不斷地抱怨著自己悲慘的人生,痛訴不公的命運,直到有一天,他們握緊了拳頭,決定向那個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人發起進攻。

但擺在他們麵前的問題是很實際的,張璁是二甲進士,桂萼是三甲進士,而他們的對手楊廷和先生則是十三歲中舉人、二十歲當翰林的天才。張璁和桂萼是刑部主事,六品芝麻官,楊廷和是朝廷第一號人物,內閣首輔。

差生對優等生,小官對重臣,他們並沒有獲勝的希望。

但老天爺似乎注定要讓蕭半仙的預言兌現,他向這兩位孤軍奮戰的人伸出了援手。

不久之後,一個叫方獻夫的人出現了,他站在了張璁桂萼一邊,為他們尋找與楊廷和作戰的理論彈藥。

此後,黃宗明、霍韜等人也加入了張璁的攻擊集團。

這些人的名字就不用記了,之所以單列出來,隻是因為他們有著一個共同的老師--王守仁。

 

[743]

此時王守仁先生已經不在朝廷裏混了,他被楊廷和整頓後,改行當了老師,教起學生來。需要說明的是,雖然他的學生參加這次政治鬥爭並非出自他的授意,但根由確實來源於他。

由於王守仁先生的專業是心學,一向主張人性解放,學這門課的人見到不平之事一般都會去管管閑事,就這麽解放來,解放去,終於解放到了皇帝的頭上。

嘉靖先生雖然是貴為天子,卻被老油條楊廷和先生欺負,連父母都不能認,這件事情幹得很不地道,當時許多人都看不過去,其中最為義憤填膺的就是心學的傳人們。他們有錢出錢,有力出力,為打倒專橫跋扈的楊廷和提供了理論依據。

由此我們得出了明代官場第一魔咒:無論如何,千萬不要去惹王守仁。

但王守仁先生的魔力還不止於此,他活著的時候,得罪他的沒有好下場,在他死後,其精神力量依然光輝奪目,成為無數奸邪小人的噩夢。

於是,在不久之後的一天,張璁找到了桂萼,希望他幹一件事情--上奏折向楊廷和開炮。

桂萼不幹。

他雖然也算是個憤怒中年,但這種引火燒身的事情倒也不敢幹,他又把矛頭對準了張璁:

"這件事太過冒險,要幹你自己去幹。"

張璁胸有成竹地看著他:

"這是你揚名立萬的機會,盡管放心,若此折一上,我等必獲全勝!"

桂萼饒有興致地等待著他如此自信的理由。張璁卻隻是笑而不答。

張璁的自信確實是有理由的,他得到了一個重量級人物的支持,這位仁兄也是我們的老朋友了,他就是楊一清先生。

說來他也算是陰魂不散,混了幾十年,搞垮無數猛人,雖然原先他和楊廷和是同誌關係,有過共同的革命戰鬥友誼(對付劉瑾),但事情鬧到這個地步,他也覺得楊廷和太過分了,楊先生向來幫理不幫親,他調轉了槍口,成為了張璁集團的幕後支持者。

張璁從未如此自信過,他做夢也想不到,自己這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竟然得到了如此大的支持。

很好,所有的一切都已齊備,攻擊的時刻到了。

嘉靖二年(1523)十一月,張璁向那個看似堅不可摧的對手發動了進攻。

 

[744]

桂萼首先發難,他上書皇帝,表示現有稱謂並不適宜,應該重新議禮。

這份文書呈上之後,嘉靖自然是十分高興,他又叫來了楊廷和,問他的看法。為了對付這塊硬骨頭,嘉靖已經做了長時間的準備,然而這一次,楊廷和的表現出乎他的意料。

老江湖楊廷和沒有再表示反對,卻也不讚成,隻是淡淡地對皇帝行了禮,歎息一聲道:

"我已經老了,請陛下允許我致仕吧。"

嘉靖驚呆了,他不知道這位老江湖又打什麽算盤,當時就愣住了。

楊廷和沒有開玩笑,他確實是不想幹了,對於這位六十四歲的老人來說,長達四十餘年的勾心鬥角、你來我往,他已經徹底厭倦了。

於是曆經四朝不倒的楊廷和終於退休了,雖然無數人反對,無數人挽留,他還是十分絕然地走了。

第二回合,嘉靖勝。

嘉靖在高興之餘,又有幾分納悶,為什麽這個權傾天下,無數次阻撓妨礙自己的老頭子會突然自動投降呢?

這是一個縈繞他多年的謎團,直到四十多年後,他才找到了答案。

同樣的疑問也困擾著另一個人,這個人是楊廷和的兒子,叫作楊慎。

這位仁兄實在是個了不得的人物,他的知名度比他爹還要高,而且這個人還曾幹過一件更讓人驚歎的事情--他中過狀元。

這件事情看起來沒什麽大不了的,畢竟中狀元雖然難得,也不是什麽新聞,最多隻能說明他是個優等生,如此而已。但此事之所以十分轟動,是因為他中狀元的年份有點問題。

楊慎先生是正德六年(1511)的狀元,而在那一年,他的父親楊廷和已經是入閣掌控大權的重量級人物。

古人是講麵子的,像楊慎這種高幹子弟如果中了狀元,不但不是個光彩的事情,反而會引發很多人的議論。可怪就怪在這件事情沒有引發任何爭議。

因為所有的人都認為楊慎是理所當然的狀元,他少年時,學名已經傳遍天下,這個人還有個著名的外號--"無書不讀",由此可見他博學到了何等程度。

於是楊慎中狀元就成了很正常的事情,他要是不中,反倒是新聞了。但事實可能並非如此,根據另外一些資料記載,這件事情另有玄機。

 

[745]

因為他的這個狀元可能是潛規則的產物,也就是當年唐伯虎案件中的那個"約定門生"。

據說在那一年殿試之前,曾有一個人私底下找到了楊慎,向他透露殿試的問題,使得楊慎輕鬆奪得了狀元。而那個人就是楊廷和的好同事,內閣第一號人物李東陽。

但無論如何,楊慎先生確實是才高八鬥學富五車,而當他的父親執意要退休時,他也曾發出了同樣的疑問--你為什麽要走?

楊廷和笑了笑,告訴他這個年少氣盛的兒子:到時候你自然會明白的。

可楊慎並沒有仔細琢磨父親的這句話,他隻知道,張璁告了黑狀,皇帝趕走了他爹,這個仇不能不報!

於是楊慎強行從他父親的手中接過了旗幟,成為了張璁的新對手。

可是還沒等到他發起進攻,另一幫人卻先動手了。

嘉靖三年(1524)二月,內閣的最後反擊開始。

楊廷和的離去觸碰了最後的警報線,在內閣大臣的授意下,禮部尚書汪俊上書了,但他並非一個人戰鬥,這位兄台深知人多力量大,發動了七十三個大臣和他一起上書,奏折中旁征博引,大發感慨,這還不算,他的落款也是相當囂張: 聲稱"八十餘疏二百五十餘人,皆如臣等議。"

這意思就是,我現在上書還算是文明的,如果你再不聽,還有八十多封奏折,二百五十多人等著你,不用奏折埋了你,口水也能淹死你!

要換了一年前,估計嘉靖就乖乖認錯投降了,可是經過和楊廷和先生艱苦卓絕的鬥爭,這位少年皇帝不再畏懼任何人,因為他已然明白,這個世界隻屬於有實力的人。

但畢竟對手是一大堆讀書人,論學曆論口才皇帝根本就不是這些應試教育奇才的對手,於是他下達了一個命令--召桂萼、張璁進京。

既然你們要鬧,那就索性搞大一點,開個辯論會,看看誰罵得過誰!

內閣聽到了風聲,當時就慌亂了,他們十分清楚,如果張璁等人進京辯論,自己一定會失敗!原因很簡單,因為道理並不在他們一邊。

逼著皇帝不認自己的爹,這種缺德事情哪有什麽道理好講。

不過老油條就是老油條,汪俊等人見勢不妙,馬上找到了嘉靖皇帝:

"臣等考慮過了,皇上聖明,興獻帝後名號前應該加上皇字。"

 

[746]

這就是混了幾十年的老官僚,眼見形勢不妙,立刻見風使舵,水平高超,名不虛傳。

嘉靖高興地笑了,他苦苦追求的目標終於達到了。

當然了,妥協是要獲取代價的。

"請陛下下令,無關官員不必再參與此事。"

所謂無關官員,就是張璁和桂萼。

其實嘉靖還是不滿意的,因為到目前為止,他還有兩個爹,一個是明孝宗朱祐鏜,他親爹興獻帝隻能排老二,而且名號也不好聽--本生皇考恭穆獻皇帝。

後麵的稱呼倒是沒有什麽問題,關鍵是前麵的那兩個字--本生。

這實在是個讓人不快的稱呼,因為將來嘉靖先生要介紹自己祖宗的時候,會比較麻煩,他必須指著孝宗皇帝牌位--這是我爹,然後再指著興獻帝牌位--這是我本生爹。

在目前的形勢下,隻要嘉靖能夠堅持下去,就能夠擺脫這種窘境,給自己父親一個恰當的名分,然而此時,他犯了糊塗。

因為這位皇帝雖然聰明,畢竟還是個孩子,本就沒有什麽更大的企圖,爹娘有個名份就夠了,事情到了這裏,他也覺得差不多了,於是他答應了汪俊的要求,派出使者讓張璁打道回府。

當使者見到張璁的時候,已經是嘉靖三年(1524)四月,張璁這位慢性子才剛剛走到鳳陽。

他雖然走得慢,思維卻一點也不慢,一聽到嘉靖的旨意,就知道他被大臣們忽悠了,天理人情都在手中,認自己的父親,有什麽錯!誰能阻攔!

他沒有回去,而是立刻給嘉靖皇帝上了一封奏折,此奏折言簡意賅,值得一提:

"皇上你被騙了!禮官們怕我們進京對質,才主動提出讓步的,並沒有什麽意義(孝不孝不在皇),如果你不堅持下去,天下後世仍不會知道陛下親生父親是何許人也!"

嘉靖被點醒了,他這才意識到自己中了大臣們的緩兵之計。他收回了命令,張璁、桂萼終於進入京城。

張璁看著四周熟悉的環境,不禁感歎萬分,他終於回到了北京,回到了這個他當初曾飽受蔑視和侮辱的地方,在他看來,一展抱負的時候來到了。

但他絕不會想到,在前方等著他的將是一次前所未有的考驗,一場最為猛烈的疾風暴雨即將到來。

 

[747]

左順門的圈套

張璁進城了,內閣卻保持了難以理解的平靜,其實原因很簡單,他們確實辯不過張璁,因為道理從來都不會站在強迫人家認爹的一方。

內閣大臣們徹底沒轍了,但張璁先生離勝利仍然十分遙遠,因為一個更強的對手已經站在他的麵前。

當時的內閣掌權者主要是蔣冕、毛紀這些老頭子,他們飽經風雨,經驗豐富,也知道這件事情幹得不地道,準備就此了事。但事情的發展已經超出了他們的想象。

因為新一代的青年官員已經崛起,而他們的領導者正是老同事的兒子楊慎.

在楊慎看來,張璁不過是個無恥小人,趕走了他的父親,冒犯了自己的權威,對於這樣的人,一定要徹底消滅!

但按照目前的形勢,要公開辯論,恐怕很難駁倒對方,那該怎麽辦呢?

楊慎不愧是高幹子弟,略一思索,就想出了一個絕妙的主意--找人打死張璁。

文鬥不行就改武鬥,這種黑社會常用的手段竟然是楊慎的第一選擇,真不知道他這些年讀的都是些什麽書。

其實以楊慎的身份,要打死張璁這樣的小官並不難,找幾個打手埋伏起來,趁著夜深人靜之時一頓猛揍,張璁想不死都很難。到時候報個搶劫案件,最後總結一下當前治安形勢,提醒大家以後注意夜間安全,可謂神不知鬼不覺。

可是楊慎估計是當太子黨的時間太長了,誰都不放在眼裏,竟然幹出了更加聳人聽聞的事情。他不但打算幹掉張璁,還選擇了一個讓人意想不到的行凶地點--皇宮。

他要在皇帝的眼皮底下,文武百官麵前,當眾打死張璁!

當然了,大明還是有法律的,打死人是要償命的,楊慎並不是沒有腦子的,他選擇的那個行凶地點是一個特殊的地方,在這裏打死人是不用負責任的。

而這個天王老子也沒法管的合法殺人地域叫做左順門。

左順門之所以能夠得到死刑豁免權,那還是有著悠久的曆史傳統的。因為在七十多年前,這裏曾經打死過三個人,而且所有行凶者全部無罪釋放。

這就是正統年間的左順門事件,王振的三個同黨在左順門附近被大臣們一頓海扁,全都做了孤魂野鬼。按說打死了也就打死了,可卻出了個副作用,此後這個地方就成了一些人心目中的聖地,每逢朝中出了個把小人,就有人到這裏來拜,來罵,也沒人去管。

 

[748]

久而久之,這裏就成了打死奸邪小人的指定地點,最後甚至發展到刑部官員也默認了此地的特殊意義,表示如果在這裏打死人,可以按照前例不予追究。

換句話說,這就是個打死人不賠命的地方。

高幹子弟楊慎選擇這個地方,可謂用心歹毒,這麽一來,張璁死後也隻能做個糊塗鬼,連個伸冤的地方都找不到。

楊慎的主意得到了眾人讚成,於是一個合法殺人的犯罪計劃就這樣定下來了。楊慎理所當然地成為了集團頭目。

楊頭目的計劃其實很簡單,就是大家埋伏在左順門附近,等到張璁走到地方,大家一擁而出,亂拳將他打死,然後各自跑回家。

看上去似乎很完美,但事實證明,這實在是個爛得不能再爛的蹩腳計劃。

因為楊頭目雖然書讀得好,卻沒有打架的經驗,他忘記了兩個很重要的問題,首先,皇宮不是菜市場,也不是監獄的放風場所,幾十個衣冠楚楚的大臣不去上朝,卻四處瞎轉悠,隻要張璁還沒瘋,就肯定知道事情不對。

其次,我們知道,但凡高水平的打群架鬥毆,都有固定的行動計劃,逃跑路線,事前統一分發兵器(如菜刀,木棍等),事後找人出來背黑鍋,一應俱全才開始行動。

楊頭目啥也沒有,就敢動手,實在是缺乏考慮,但就是這麽個計劃,還是差點把張璁和桂萼送進了鬼門關。

大臣們定下計劃之後,就開始每天在左順門閑逛,就等著張璁桂萼進京了。

可是他們等來等去,卻始終不見張璁的蹤影,按說這人應該進京了,偏偏就是不見蹤影,難道他還長了翅膀?

張璁沒有翅膀,卻有心眼,他在進京的路上已經得知有人想黑他,到了京城後沒有馬上晉見,卻躲了起來,趁人不備才一路小跑進了宮,楊慎等人得到消息的時候,張璁早就安全撤退了。

實現了勝利大逃亡的張璁終於定下了神,他拍了拍胸口,坐在家裏開始安心喝茶,在他看來,事情已經結束了。

可是這位仁兄實在高興得過了頭,忘記了另一個極為重要的人--桂萼。

 

[749]

桂萼和張璁是皇帝的兩大理論幹將,本該同時進京,可偏偏他們是分頭走的,張璁走得快,桂萼慢,張璁得到了消息,桂萼卻還被蒙在鼓裏,雖說當年桂萼沒有手機,沒法收到短信通知,但張璁實在應該派人給他報個信,可張兄興奮之餘,把這茬給忘了,這下桂萼同誌要吃苦頭了。

話說桂萼先生一路洋洋得意地進了京,按捺不住興奮的心情,也不去看老戰友張璁,迫不及待地進了宮。

踏入皇宮的那一刻,桂萼真正感覺到了權力的力量,他這無人理會的芝麻官曆經磨難,終於走到了中央舞台。他旁若無人地掃視著四周的人,周圍的人也以詫異的眼光看著他,在腦袋充血的桂萼看來,這是對他的羨慕和妒忌。

所以他並沒有在意,直到他走到了左順門。

這一路上,桂萼的回頭率很高,他已經習慣了被人關注,但在左順門,迎接他的已不僅僅是關注。

當桂萼出現的時候,立刻引發了大幅度的騷動,原先散布在四周的官員們立刻聚攏起來,眼中放射出惡狼般饑渴的目光,大聲的叫喊此起彼伏:

"來了!來了!不要讓他跑了!"

事實證明,桂萼是一個運動神經十分發達的人,看著那群如狼似虎的大臣向自己衝來,桂萼沒有停下來對此進行詳盡分析和研究,立刻撒腿就跑。

於是繼江彬之後,皇宮中的第二次賽跑又開始了,桂萼跑,大臣們追,而賽跑成績也證明,天天坐機關確實危害人的體質,這群大臣們連當年的那幫太監都不如,愣是沒有跑過桂萼。

桂萼以百米衝刺的速度一路向宮門衝過去,由於沒有上級的授意,宮門仍然是開啟的,桂萼像兔子一樣竄了出去,就此逃出生天。

氣喘籲籲的楊慎追到了門口,卻眼睜睜地看著桂萼帶著一路煙塵揚長而去,氣急敗壞卻也沒有辦法。他終於知道了要組織一次成功的鬥毆有多麽的困難。

楊慎失敗了,但桂萼卻是驚魂未定,他剛到北京,人生地不熟,也不知道該去什麽地方,和楊廷和的兒子做對,誰還敢為他們出頭呢?

關鍵時刻,張璁派人找到了他,告訴他有一個人可以保護他們的人生安全。

這個人的名字叫做郭勳。

張璁的判斷是正確的,在當時敢於公開和楊慎作對的,也隻有郭勳了。

 

[750]

這位郭勳是何許人也?他又什麽資本敢和高幹子弟楊慎對著幹?

答案很簡單,他也是高幹子弟,而且他家比楊慎家厲害得多。楊慎他爹楊廷和不過是個首輔,而郭勳家的後台可就大了去了。

在朱元璋的屠刀之下,洪武年間的功臣大都提前到閻王那裏報到了,但事實證明,絕世高人依然是存在的,有兩位仁兄就突破各種阻礙和死亡陷阱,終於熬了過來,活得比朱元璋長。

這兩個人一個叫耿炳文,另一個叫郭英。

耿炳文我們已經介紹過了,由於他擅長防守,不會進攻,被朱元璋留下來為自己的子孫保駕護航,也就是說他的存活是出於領導的實際需要,並不值得驕傲。

對比之下,郭英的待遇就很奇怪了,他也是身經百戰,而且很能打仗,這樣的一個人為什麽能夠活下來?

隻要我們分析一下,你就會發現他確實有理由活下來。

首先他的妹妹是朱元璋的老婆--著名的郭寧妃,而且這位英雄母親還給朱元璋生下了一個兒子--魯王朱檀。

其次,他還是朱元璋的親家,他的兒子娶了朱元璋的女兒。

最後,他很低調。

這樣的一個人,朱元璋實在沒有殺掉他的理由,畢竟是熟人,確實不好意思動手。

所以郭家就成了功臣中碩果僅存的名門,不管外麵腥風血雨,漫天風浪,這一家子卻總是穩如泰山,長命百歲。

不但郭勳本人活得很夠本,他的子孫也不是孬種,在正統年間土木堡慘敗後鎮守大同,為國家立下奇功的郭登就是郭家的優秀子孫。

而到了嘉靖年間,這一家人勢力越來越大,比如郭勳雖然不是朝中重臣,也沒有發言權,卻沒人敢惹,因為他雖不管朝政,卻管禁軍!

手上有這麽一幫子打手,楊慎就算長了十個腦袋,也不敢跑到他家去鬧事。

之後的事情就簡單了,張璁和桂萼每天提前上朝,到了下班時間兩個人看準機會,一溜煙就往東華門跑,出門之後直奔郭勳家,可以肯定的是兩個人的運動功底相當紮實,楊慎一直都沒有抓住機會下手。

每天集結鬥毆是個比較麻煩的事情,慢慢的大臣們都失去了打群架的熱情,張璁和桂萼就這樣躲了過去。而郭勳也就此成為了張璁等人的死黨。

當然了,郭勳這種人是從來不做虧本生意的,他之所以要袒護張璁,原因十分簡單--投機。

他也早已看出,張璁身後有著皇帝的支持,而這位少年皇帝十分厲害,將來必定能夠控製大局,所以他把籌碼全部押了下去。

現在看來,他是個高明的賭徒,但他萬萬沒有想到,這次賭博最終讓他送掉了自己的性命。

 

[751]

最後的示威

郭勳先生離他最後的結局還有很長一段時間,至少在目前,他還是十分得意的,而情況正如他所預期的那樣,張璁即將成為這場戰鬥的勝利者。

雖然局勢很不利,但楊慎並沒有舉手投降,既然不能肉體消滅,他就換了個方法,聯合三十多名大臣上了一封很有趣的奏折,大意如下:

"我們這些大臣談論的都是聖人(程頤、朱熹)的學說,張璁、桂萼卻是小人的信徒,既然皇上你寧可信任張璁桂萼,而不相信我們的話,那就請把我們全部免官吧!"

這一招叫做以退為進,楊慎老爹早就已經用過,實在不新鮮,嘉靖同誌看過後隻是付之一笑,根本不予理睬。

另一方麵,張璁桂萼卻是平步青雲,被任命為翰林學士,而在他們的幫助下,嘉靖先生的計劃也已提上日程,他準備不久之後,就把那個礙眼的"本生"從父親的稱呼中去掉。

楊慎終於走進了死胡同,皇帝不聽他的話,他也無力與皇帝對抗,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他已經無計可施。

然而上天似乎並不打算放棄他,在這幾乎絕望的關頭,他給了楊慎最後一個機會。

嘉靖三年 七月  戍寅

朝堂上又是罵聲一片,大臣們爭相反對張璁桂萼,陳述自己的觀點,可是嘉靖已經掌握了對待這些人的辦法--不理。無論要罵人的還是想吵架的,他壓根就不搭理,等到這幫兄弟們說累了,下班時間差不多也到了,嘉靖隨即宣布散朝,告訴那些想惹事的大臣:今天到此為止,明天請早!

日子就這樣在爭吵中一天天地過去,在嘉靖看來,今天和以往沒有什麽不同,可是他錯了,沉寂的怒火終會點燃,而時間就在今天。

因為在那些忿忿不平的人群中,有一個心懷不滿的人即將爆發!

這個人是吏部右侍郎何孟春,今天他心情不好,因為他費盡心機寫的一封罵人奏折被留中了。

所謂留中,就是奏折送上去沒人理,也沒人管,且極有可能在未來的某一天,你會在廢紙堆裏或是桌腳下發現它們的蹤影。自己的勞動成果打了水漂,何孟春十分沮喪。

不能就這麽算了!他打定了主意。

"諸位不必喪氣!",何孟春突然大聲喊道,"隻要我們堅持下去,皇上必定會回心轉意!"

這一聲大喝把大家鎮住了,所有的人都停了下來,準備聽他的高見。

 

[752]

吆喝結束了,下麵開始說理論依據:

"憲宗年間,為慈懿皇太後的安葬禮儀,我等先輩百官在文華門痛哭力爭,皇帝最後也不得不從!今日之事有何不同,有何可懼!"

這裏我插一句,何孟春先生說的事情確實屬實,不過這事太小,所以之前沒提,諸位見諒。

聽到這句話,大家馬上理論聯係實際,就地開展了訴苦運動,你昨天被欺負了,我前天被彈劾了,你一言我一語,眾人情緒逐漸高漲,叫喊聲不絕於耳,憤怒的頂點即將到來。

話雖如此,但形勢已經大亂,文官們爭相發言,慷慨激昂,現場搞得像菜市場一樣喧囂吵鬧,混亂不堪,誰也聽不清對方在說些什麽。

關鍵時刻,一聲大喝響起,中氣十足,蓋住了所有的聲音,明史上最為響亮的口號之一就此誕生:

"國家養士百五十年,仗節死義,正在今日!"

發言者正是楊慎。

要說這位仁兄的書真不是白念的,如此有煽動性的口號也虧他才想得出來。

一聲怒吼之後,現場頓時安靜下來,所有的人都停了下來,目不轉睛地看著楊慎,看著這個揮舞著拳頭,滿麵怒容的人。

麵對著眼前這群怒火中燒的青年人, 楊慎的血液被點燃了。父親的淒涼離場、高幹子弟的門第與尊嚴使他確信,正義是站在自己這一邊的。

話已經說出口了,事到如今,要鬧就鬧到底吧!

楊慎又一次振臂高呼:"事已至此,大家何必再忍,隨我進宮請願,誅殺小人!"

憤青們的熱情就此引爆,他們紛紛卷起袖子,在楊慎的率領下向皇宮挺進。

但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就比較流氓了,因為在這個世界上,鬧事的人固然很多,和平愛好者也不少,許多大臣看到楊慎準備惹事,嘴上雖然沒說,但腳已經開始往後縮,那意思很明白,你去鬧你的事,我回家吃我的飯。

可就在他們準備開溜的時候,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人群中突然跳出來兩個人,跑到了金水橋南,堵住了唯一的出口,這兩個人分別是翰林院編修王正元和給事中張翀,他們一掃以往的斯文,凶神惡煞地喊出了一句聳人聽聞的話:

"今天誰敢不去,大家就一起打死他!"

 

[753]

這就太不地道了,人家拖家帶口的也不容易,你憑啥硬逼人家去,但此時已經容不得他們有絲毫猶豫了,去可能會被打屁股(廷杖),但不去就會被亂拳群毆!

如此看來,楊頭目實在有點搞黑社會組織的潛質。

於是無論是真心還是假意,下朝的大臣們一個也沒走成,在楊慎的帶領下,他們一起向左順門走去。沉寂了三年的憤怒和失落將在那裏徹底爆發。

實際上,這絕不僅僅是一次單純的君臣矛盾,如果仔細分析,就會發現其中另有奧妙。

根據史料記載,參加此次集體示威的官員共計二百二十餘人,其中六部尚書(正部級) 五人,監察院都禦史(正部級) 二人,六部侍郎(副部級)三人,另有三品以上高級官員三十人,翰林院、詹事府等十餘個國家重要機關的官員一百餘人。

中央一共六個部,來示威的就有五個部長,意思已經很明白了:皇帝你要是再不讓步,今天咱們鬧騰到底,明天不過日子了!

這不是一次簡單的衝突,而是最後的攤牌!

這群人氣勢洶洶,除了手裏沒拿家夥,完全就是街頭鬥毆的樣板,宮裏的太監嚇得不輕,一早就躲得遠遠的,左順門前已然是空無一人。嘉靖人生中的第一次危機到來了,他將獨自麵對大臣們的挑戰。

二百多人到了地方,不用喊口令,齊刷刷地跪了下來,然後開始各自的精彩表演:叫的叫,鬧的鬧,個別不自覺的甚至開始閑扯聊天,一時之間人聲嘈雜,烏煙瘴氣。

十八歲的朱厚熜終於開始發抖了,自從他進宮以來,就沒消停過,經曆多場惡戰,對付無數滑頭,但這種大規模的對抗他還是第一次遇到。

畢竟還是年輕,他壓抑不住心中的慌張,準備妥協。

不久之後,幾個司禮監來到了左順門,向官員們傳達了皇帝的意思,大致內容是這樣的:

你們辛苦了,我都知道了,事情會解決的,大家回去吧!

這就是傳說中的"官話",俗稱廢話。

老江湖們置之不理,依然自得其樂,該鬧的鬧,該叫的叫。沒有人去搭理這幾個太監,隻是喊出了一句口號:

"今日不得諭旨,誓死不敢退!"

太監們铩羽而歸,朱厚熜也沒有別的辦法,既然一次不行,那就來第二次吧,既然要諭旨,就給你們諭旨!

 

[754]

於是太監們走了回頭路,轉達了皇帝的旨意,讓他們趕緊走人,可這幫人就是不動,無奈之下,太監們開始向那些跪拜在地的人們討饒:諸位大爺,拜托你們就走了吧,我們回去好交差。

可是在那年頭,跪著的實在比站著的還橫,大臣們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今天你朱厚熜不說出個一二三,絕不與你善罷甘休!

朱厚熜又一次發抖了,但這次的原因不是恐懼,而是憤怒。他已經忍耐了太久,自打進宮以來,這幫老官僚就沒把他放在眼裏,幹涉自己的行為不說,當皇帝連爹媽都當沒了,現在竟然還敢當眾靜坐,事情鬧到這個份上,也應該到頭了。

"錦衣衛,去把帶頭的抓起來!"

既然已經圖窮,那就亮刀子吧,對於秀才,還是兵管用。

一聲令下,錦衣衛開始行動,這幫子粗人不搞辯論也不講道理,一概用拳頭說話,突然衝入人群一陣拳打腳踢,把帶頭的八個人揪了出來,當場帶走關進了監獄。

朱厚熜這一下子把大臣們打懵了,他們沒想到皇帝竟然真的動了手,在棍棒之下,一些人離去了。

朱厚熜原本認為用拳頭可以解決問題,可事實證明他錯了,他的暴力將引發更為瘋狂的反擊。

當錦衣衛衝進人群亂打一通的時候,楊慎早已躲在了一旁,這位仁兄實在是個精明人,一看情況不對就跳到了旁邊,打仗是重要的,但躲子彈也是必要的。

估計他的隱藏工作做得不錯,錦衣衛抓首要分子的時候,竟然把這位仁兄漏了過去,但事實證明,楊慎雖然機靈,卻並不奸猾,沒有給他爹丟臉,就此一走了之。

麵對著錦衣衛的圍攻,楊慎握緊了拳頭,憤怒掃蕩著他的大腦,衝動的情緒終於到達頂點,他已經徹底失去了理智。

當人們有所動搖,準備離去的時候,他又一次站了出來,點燃了第二把火:

"今日事已至此,各位萬不可退走!若就此而退,日後有何麵目見先帝於地下!"

他的這聲吆喝再次起到了火上澆油的作用,楊頭目發話了,自然是有種的就跟上來,大家又圍攏過來,雖說走了幾十個,但留下來的一百多人都是真正的精華--年紀輕,身體好,敢鬧事。

事情就此徹底失去了控製

 

[755]

一百多名精英鬧事分子紛紛站起身來,一擁而上,衝到了左順門口,他們這次的鬥爭方式不再是跪,而是哭。

所謂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未到傷心處,但這一百多位好漢倒未必有什麽難言之隱,傷心之處,根據本人考證,這幫兄弟應該基本沒流什麽眼淚,他們所謂的哭,其實是"嚎"。

哭是為了發泄情緒,流淚是最為重要的,而鬧事要的就是聲勢,低聲哭沒啥用,一定要做到雷聲大雨點小,以最小的精力換取最大的效果。在這種工作思想的指導下,一百多人放聲大嚎,天籟之音傳遍宮廷內外,直鬧得雞犬不寧,人仰馬翻。

帶頭的楊慎和王元正不愧是領袖人物,還哭出了花樣--撼門大哭。大致動作估計是哭天搶地的同時用頭、手拍門,活脫脫一幅痛不欲生、尋死覓活的摸樣。

朱厚熜快要崩潰了,趕走一批竟然又來一批,跪就跪吧,鬧就鬧吧,還搞出了新花樣!開始他還沒怎麽想管,估摸著這幫人過段時間哭累了也就回去了。

可他小看了這幫人的意誌力,要知道他們雖然跑步水平不高,但嚎哭的耐力還是相當持久的,這一百多號人從早朝罷朝後一直哭到中午,壓根就沒有回家吃飯的意思,而且還大有回家拿被子挑燈夜哭的勢頭。

這倒也罷了,關鍵是一百多人在這裏嚎哭,此情此景實在太像遺體告別儀式,搞不清情況的初一看還以為新皇帝又崩了,政治影響實在太壞。

皇帝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他也不打算再忍下去了,既然抓帶頭的不管用,那就一不做二不休,把所有的人都抓起來!

他又一次派出了錦衣衛,不過這回他多長了個心眼,加了一道工序--記錄名字。

朱厚熜終於下定了決心,參與這次事件的人一個都不能少,全部嚴懲不貸!

可當錦衣衛拿著紙和筆來到大臣們麵前準備記錄的時候,意想不到的情況出現了。

按照常理,此時的大臣們應該是驚慌失措,隱瞞姓名,可讓錦衣衛大吃一驚的是,這些書呆子知道他們的來意後卻是大喜過望,立即表示不用他們動手,自己願意主動簽名留念。

原來這幫兄弟根本就不害怕皇帝整治,他們反而覺得因為這件事情被懲處,是一件足以光宗耀祖的事情,以後還能在子孫麵前吹吹牛:你老子當年雖然挨了打,受了罰,但是長了臉!

縱使憨直,誠然不屈,這就是明代官員的氣節。

 

[756]

但讓人啼笑皆非的是,這些人一點也不小氣,覺得自己光榮還不夠,本著榮譽人人有份的原則,在上麵還代簽了許多親朋好友的名字,把壓根沒來的人也拉下了水。

於是原本現場隻有一百四十多個人,名單卻有一百九十個,真可謂是多多益善。

簽完了名字,錦衣衛二話不說,把這一百多號人幾乎全部抓了起來,關進了監獄,這場嘉靖年間最大的示威運動就此平息。

皇宮終於恢複了平靜,大臣們也老實了,話是這麽說,但事情不能就此算數,因為氣節是要付出代價的。

第二天,朱厚熜開始了全麵反擊,明代曆史上最大規模的廷杖之一就此拉開序幕。

除了年紀太大的,官太高的,體質太差,一打就死的,當天在左順們鬧事的大臣全部被脫光了褲子,猛打了一頓屁股,此次打屁股可謂盛況空前,人數總計達到一百四十餘人,雖然事先已經經過甄別,但仍有十六個人被打成重傷,搶救無效一命嗚呼,死亡率高達百分之十二,怎一個慘字了得。

但最慘的還不是這十幾位兄弟,死了也就一了百了,另外幾位仁兄卻還要活受罪。比如楊慎先生,他作為反麵典型,和其他的六個帶頭者被打了一頓回籠棍。

棍子倒還在其次,問題在於行刑的時間,距離第一次打屁股僅僅十天之後,楊頭目等人就挨了第二頓,這種杠上開花的打法,想來著實讓人膽寒。

但畢竟是年輕人,身體素質過硬,第二次廷杖後,楊慎竟然還是活了下來,不過由於他在這次行動中表現過於突出,給朱厚熜留下了過分深刻的印象,皇帝陛下還給他追加了一個補充待遇--流放。

楊慎的流放地是雲南永昌,這裏地廣人稀,還尚未開化,實在不是適合居住之地,給他安排這麽個地方,說明皇帝陛下對他是厭惡到了極點。

從高幹子弟到鬧事頭目,再到流放重犯,幾乎是一夜之間,楊慎的命運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這已經不重要了,他目前唯一要做的是收拾包袱,準備上路。

俗話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楊慎卻沒什麽福氣,兩次廷杖沒有打死他,皇帝沒有殺掉他,但天下實在不缺想殺他的人,在他遠行的路上,有一幫人早就設好了埋伏,準備讓他徹底解脫。

 

[757]

但這幫人並非皇帝的錦衣衛,也不是張璁的手下,實際上,他們和楊慎並不認識,也沒有仇怨,之所以磨刀霍霍設下圈套,隻是為了報複另一個人。

這個人就是楊慎他爹楊廷和,他萬萬沒有想到,正是當年他做過的一件事情,給自己的兒子惹來了殺身之禍。

楊廷和雖然有著種種缺點,卻仍是一個為國操勞鞠躬盡瘁的人,他在主持朝政的時候,有一天和戶部算帳,尚書告訴他今年虧了本(財政赤字),這樣下去會有大麻煩,當年也沒有什麽擴大內需,增加出口,但楊廷和先生就是有水平,苦思冥想之下,他眼前一亮,想出了一個辦法。

增加賦稅是不可行的,要把老百姓逼急了,無數個朱重八就會湧現出來,過一把造反的癮,這個玩笑是不能開的。

既然開源不行,楊廷和隻能節流了,他動用了千百年來屢試不爽的招數--裁員。

應該說,楊廷和先生精簡機構的工作做得相當不錯,很快他就裁掉了很多多餘機構和多餘人員,並將這些人張榜公布,以示公正,國家就此節省了大量資源,但這也為他惹來了麻煩。

要知道,那年頭要想在朝廷裏麵混個差事實在是不容易的,很快,他的這一舉動就得到了一句著名的評語--終日想,想出一張殺人榜!

雖然他得罪了很多人,但畢竟他還是朝廷的首輔,很多人隻敢私下罵罵,也不能把他怎麽樣,但是現在機會來了。

由於楊廷和實在過於生猛,他退休之後人們也不敢找他麻煩,可楊慎不同,他剛得罪了皇帝,半路上黑了他估計也沒人管,政治影響也不大,此所謂不殺白不殺,殺了也白殺。

此時楊慎身負重傷,行動不利,連馬都不能騎,但朝廷官員不管這些,要他立刻上路,沒辦法,這位仁兄隻能坐在馬車裏讓人拉著走。

看來楊先生是活到頭了,他得罪了皇帝和權臣,失去了朝廷的支持,在前方,一幫亡命之徒正等著他,而他連逃跑的力氣都沒有,隻能一路趴著(沒辦法)去迎接閻王爺的召喚。

但這次似乎連閻王爺都覺得自己廟小,容不下這位天下第一才子,最終也沒敢收他,因為楊先生實在是太聰明了。

自打他上路的那天起,他的車夫就陷入了深深的迷茫之中,因為這位雇主實在太過奇怪,總是發出奇怪的指令,走走停停,而且完全沒有章法,有時走得好好的卻非要停下休息,有時候卻快馬加鞭一刻不停。

 

[758]

直到順利到達了雲南,楊慎才向他們解開了這個謎團:要不是我,大家早就一起完蛋了!

要知道楊先生被打的是屁股,不是腦袋,他的意識還是十分清醒的,早就料到有人要找他麻煩,路上雖然一直趴著,腦子裏卻一刻也沒消停過,他派出自己的仆人探路,時刻通報消息,並憑借著良好的算術功底,根據對方的位置、與自己的距離、以及對方的行進方向變化來計算(確實相當複雜)自己的行進速度和日程安排。

就這樣,殺手們嚴防死守,東西南北繞了個遍,卻是望穿秋水君不來,讓楊慎溜了過去。

話雖如此,順利到達雲南的楊慎畢竟還是犯人,接下來等待著他的將是孤獨與折磨。

但這位仁兄實在太有本事了,人家流放痛苦不堪,他卻是如魚得水,楊先生一無權二無錢,剛去沒多久,卻和當地官員建立了深厚友誼(難以理解),開始稱兄道弟,人家不但不管他,甚至還公然違反命令,允許他回四川老家探親。楊先生的能力著實讓人歎為觀止。

楊慎就這樣在雲南安下了家,開始吟詩作對,埋頭著書,閑來無事還經常出去旅遊,日子倒還過得不錯,但在他心中的那個疑團,卻一直沒有找到答案。

當年父親為什麽要主動退讓,致仕(退休)回家呢?

以當時的朝廷勢力,如果堅持鬥爭下去,絕不會輸得這麽快,這麽慘,作為官場浮沉數十年,老謀深算的內閣首輔,他必定清楚這一點,卻出人意料地選擇了放棄。

楊慎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他實在無法明了其中的原由。

直到五年後,他才最終找到了答案。

嘉靖八年(1529),楊廷和在四川新都老家去世,享年七十一歲。

這位曆經三朝的風雲人物終於得到了安息。

楊慎是幸運的,他及時得到了消息,並參加了父親的葬禮,在父親的靈柩入土為安,就此終結的那一時刻,楊慎終於理解了父親離去時那鎮定從容的笑容。

從年輕的編修官到老到的內閣首輔,從劉瑾、江彬再到張璁,他的一生一世都是在鬥爭中度過的,數十年的你爭我奪,起起落落,這一切也該到頭了。

 

[759]

戰勝了無數的敵人,最終卻也逃不過被人擊敗的命運,在這場權力的遊戲中,絕不會有永遠的勝利者,所有的榮華富貴,恩怨寵辱,最終不過化為塵土,歸於笑柄而已。

想來你已經厭倦了吧!楊慎站在父親的墓碑前,仰望著天空,他終於找到了最後的答案。

留下一聲歎息,楊慎飄然離去,解開了這個疑團,他已然了無牽掛。

他回到了自己的流放地,此後三十餘年,他遊曆於四川和雲南之間,專心著書,研習學問,寫就多本著作流傳後世。縱觀整個明代,以博學多才而論,有三人最強,而後世學者大都認為,其中以楊慎學問最為淵博,足以排名第一。

這是一個相當了不得的評價,因為另外兩位仁兄的名聲比他要大得多,一個已經死了,另一個與他同一時代,但剛出生不久。

已經去世的人就是《永樂大典》的總編,永樂第一才子解縉,而尚未出場的那位叫做徐渭,通常人們叫他徐文長。

能夠位居這兩位仁兄之上,可見楊慎之厲害。其實讀書讀到這個份上,楊慎先生也有些迫不得已,畢竟他呆的那個地方,交通不便、語言不通,除了每天用心學習,天天向上,似乎也沒有什麽別的事幹。

楊慎就這樣在雲南優哉遊哉地過了幾十年,也算平安無事,但他想不到的是,死亡的陰影仍然籠罩著他。

因為在朝廷裏,還有一個人在惦記著他。

朱厚熜平定了風波,為自己的父母爭得了名分,但這位聰明過頭的皇帝,似乎並不是一個懂得寬恕的人,他並不打算放過楊氏父子這對冤家。

但出人意料的是,他最終原諒了楊廷和,因為一次談話。

數年之後,頻發天災,糧食欠收,他十分擔心,便問了內閣學士李時一個問題:

"以往的餘糧可以支撐下去嗎?"

李時胸有成竹地回答:

"可以,太倉還有很多儲糧。這都是陛下英明所致啊。"

朱厚熜不明白,他用狐疑的眼光看著李時。

李時不敢怠慢,立刻笑著回稟:

"陛下忘了,當年登基之時,您曾經下過詔書裁減機構,分流人員,這些糧食才能省下來救急啊!"

朱厚熜愣住了,他知道這道詔書,但他更明白,當年擬定下達命令的人並不是他:

"你錯了",朱厚熜十分肅穆地回答道,"這是楊先生的功勞,不是我的。"

 

[760]

可皇帝終究是不能認錯的,這是個麵子問題,於是在他死後一年,楊廷和被正式恢複名譽,得到了應有的承認。

朱厚熜理解了楊廷和,卻始終沒有釋懷和他搗亂的楊慎,所以在此後的漫長歲月裏,當他閑來無事的時候,經常會問大臣們一個問題:

"楊慎現在哪裏,在幹什麽,過得如何?"

朱厚熜問這個問題,自然不是要改善楊慎的待遇,如果他知道此刻楊先生的生活狀態,隻怕早就跳起來派人去斬草除根了。

幸好楊慎的人緣相當不錯,沒當皇帝問起,大臣們都會擺出一幅苦瓜臉,傾訴楊慎的悲慘遭遇,說他十分後悔,每日以淚洗麵。

聽到這裏,皇帝陛下才會高興地點點頭,滿意而去,但過段時間他就會重新發問,屢試不爽,真可謂恨比海深。

但楊慎終究還是得到了善終,他活了七十二歲,比他爹還多活了一歲,嘉靖三十八年才安然去世,著作等身,名揚天下。

但比他的著作和他本人更為出名的,還是他那首讓人耳熟能詳的詞牌,這才是他一生感悟與智慧之所得: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

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白發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

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曆古千年,是非榮辱,你爭我奪,無過於此!

這確實是一場沒有意義的遊戲,但千古之下,又有幾人能夠看破呢!?

朱厚熜的心得

我相信,楊慎先生已經大徹大悟了,但朱厚熜先生還遠遠沒有到達這個層次,很明顯,他的思想尚不夠先進。

他曾經很天真地認為,做皇帝是一件十分輕鬆的事情,就如同一頭雄獅,隻要大吼一聲,所有動物都將對它俯首帖耳。但當他的指令被駁回,他的命令無人聽從,他的製度無人執行時,他才發現:在這個世界上,任何人都是靠不住的,能夠信任的隻有他自己。

於是,在這場你死我活的鬥爭中,勝利者朱厚熜得到了唯一的啟示:隻有權謀和暴力,才能征服所有的人,除此之外,別無他途。

要充分地利用身邊的人,但又不能讓任何人獨攬大權,威脅到自己的地位,這就是朱厚熜的智慧哲學。

所以他需要的大臣不是助手、也不是秘書,而是木偶--可以供他操縱的木偶。

在驅逐了楊廷和之後,他終於找到了第一個合適的木偶--張璁。

 

[761]

張璁大概不能算是個壞人,當然了,也不是好人,實際上,他隻是一個自卑的小人物,他前半生曆經坎坷,學習成績差,也不會拍上司馬屁,好不容易借著“議禮”紅了一把,還差點被人活活打死,算是倒黴到了家。

經過艱苦奮鬥,九死一生,他終於看到了勝利的曙光,楊廷和走了,楊慎也走了,本以為可以就此揚眉吐氣的張璁卻驚奇地發現,自己雖然是勝利者,卻不是獲益者。

考慮到張璁同誌的重大貢獻,他本來應該進入內閣,實現多年前的夢想,可此時張先生才發現,他這條鹹魚雖然翻了身,卻很難跳進龍門。

這裏介紹一下,要想進入內閣,一般有三個條件,首先這人應該進過翰林院,當過庶吉士,這是基本條件,相當於學曆資本。其次,必須由朝中大臣會推,也就是所謂的民主推薦,當然了,自己推薦自己是不行的。最後,內閣列出名單,由皇帝拍板同意,這就算入閣了。

我們把張璁同誌的簡曆對比一下以上條件,就會發現他實在是不夠格。

學曆就不用說了,他連翰林院的門衛都沒幹過,而要想讓大臣們會推他,那就是癡人說夢,光是罵他的奏折就能把他活埋,對於這位仁兄,真可謂是全朝共討之,群臣共誅之。

於是張璁先生隻剩下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皇帝同意。

可光是老板同意是不夠的,群眾基礎太差,沒人推舉,你總不好意思毛遂自薦吧。

事情到這裏就算僵住了,但其實張璁先生還是有指望的,因為皇帝陛下的手中還有一項特殊的權力,可以讓他順利入閣,這就是中旨。

所謂中旨,就是皇帝不經過內閣討論推舉,直接下令任免人員或是頒布法令,可謂是一條捷徑。但奇怪的是,一般情況下,皇帝很少使用中旨提拔大臣,而其中原因可謂讓人大跌眼鏡——皇帝願意給,大臣不願要。

明代的官員確實有幾把硬骨頭,對於直接由皇帝任命的官員,他們是極其鄙視的,隻有紮根於人民群眾,有著廣泛支持率的同誌,才會得到他們的擁護,靠皇帝下旨升官的人,他們的統一評價是——不要臉。

考慮到麵子問題,很多人寧可不升官,也不願意走中旨這條路。

但你要以為張璁先生是礙於麵子,才不靠中旨升官,那你就錯了。張璁先生出身低微,且一直以來強烈要求進步,有沒有臉都難說,至於要不要臉,那實在是一個很次要的問題。

 

[762]

之所以不用中旨,實在也是沒有辦法的事,要怪隻能怪張璁先生的名聲太差了,皇帝還沒有任命,內閣大臣和各部言官就已經放出話來,隻要中旨一下,就立刻使用封駁權,把旨意退回去!

事情搞成這樣,就沒什麽意思了,會推不可能,中旨沒指望,無奈之下,張璁開動腦筋,刻苦鑽研,終於想出了一個絕妙的主意。

雖說在朝中已經是人見人厭,處於徹底的狗不理狀態,但張璁相信,他總能找到一個支持自己的人,經過逐個排查,他最終證實了這一判斷的正確性。

那個可以幫助他入閣的人就是楊一清。

楊一清可以算是張璁的忠實擁護者,當初他聽說張璁議禮的時候,正躺在床上睡午覺,也沒太在意這事兒,隻是讓人把張璁的奏章讀給他聽,結果聽到一半,他就打消了瞌睡,精神抖擻地跳下了床,說出了一句可怕的斷言:

“即使聖人再生,也駁不倒張璁了!”

雖然這話有點誇張,但事實證明楊一清是對的,之後他成為了張璁的忠實支持者,為議禮立下了汗馬功勞,而到了入閣的關鍵時刻,張璁又一次想起了這位大人物,希望他出山再拉兄弟一把。

楊一清答應了,對於這位久經考驗的官場老手來說,重新入閣玩玩政治倒也不失為退休前的一件樂事。

懷著這種意願,楊一清進入了內閣,再次投入了政治的漩渦。事情果然如張璁等人預料,嘉靖皇帝一下中旨,彈劾的奏章如排山倒海般地壓了過來,朝中罵聲一片。

但群眾再激動,也抵不上領導的一句話,在楊一清的安排下,皇帝的旨意順利得到了執行,張璁終於實現了當年蕭半仙的預言,順利入閣成為了大學士。

張璁終於心滿意足了,他對楊一清先生自然是感恩戴德,而楊一清也十分欣慰,二十年前,張永幫了他,並從此改變了他的命運。二十年後,他給了張璁同樣的待遇,使這個小人物達成了最終的夢想。

但是楊一清沒有想到,他的這一舉動並沒有得到善意的回報,卻使他的半生榮譽功名毀於一旦。

 

[763]

張璁的詭計

公正地講,在議禮紛爭的那些日子裏,張璁還是一個值得肯定的人,他挺身而出,為孤立無助的少年天子說話,對抗權傾天下的楊廷和。應該說,這是一個勇敢的行為,雖說他是出於投機的目的,但實際上,他並沒有做錯什麽。

讓人認自己的父母,有錯嗎?

可是當他終於出人頭地,成為朝中大官的時候,事情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變化的起因來源於張璁本人,這位老兄自打飛黃騰達之後,就患上了一種疾病。

更麻煩的是,他得的不是簡單的發燒感冒,而是一種治不好的絕症。事實上,這種病到今天都沒法醫,它的名字叫心理變態。

而在張璁先生身上,具體臨床表現為偏執、自私、多疑、看誰都不順眼、見誰踩誰等等。

說來不幸,張先生之所以染上這個毛病,都是被人罵出來的。

自從他出道以來,就不斷地被人罵,先被禮部的人欺負,連工作都不給安排,議禮之後他得到的罵聲更是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沒有罵過他的人可謂是稀有動物,奏章上的口水就能把他淹死。

張先生青年時代本來就有心理陰影,中年時又被無數人亂腳踩踏,在極度的壓力和恐懼之下,他的心理終於被徹底扭曲。

一個也不放過,一個也不饒恕。這就是張璁的座右銘。

於是張先生就此開始了他的鬥爭生涯,但凡是不服他的,不聽他的,不伺候他的,他統統給予了相同的待遇——惡整。不是讓你穿小鞋,就是找機會罷你的官,不把你搞得七葷八素絕不罷休。

今天鬥,明天鬥,終於鬥成了萬人仇,無數官員表麵上啥也不說,背後提到張璁這個名字,卻無不咬牙切齒,捶胸頓足,甚至有人把他的畫像掛在家裏,回家就對著畫罵一頓,且每日必罵,風雨無阻。

可笑的是,張學士一點也沒有自知之明,上班途中還經常主動熱情地和同事們打招呼,自我感覺實在是相當地好。

張璁先生的奮鬥史為我們生動地詮釋了一個深刻的道理——人是怎麽傻起來的。

欺負下級也就罷了,隨著病情的惡化,他又瞄準了一個更為強大的目標——楊一清。

 

[764]

楊一清其實是個很好說話的人,平時也不怎麽和張璁計較,但張璁是個說他胖就開始喘的人,越來越覺得楊一清礙事(楊一清是首輔),為了能夠為所欲為,他決定鋌而走險,彈劾自己的領導。

於是在嘉靖八年(1529),張璁突然發動了進攻,張先生果然不同凡響,一出手就是大陣仗,派出手下的所有主力言官上奏彈劾楊一清,

而在奏章裏,張璁還額外送給楊一清一個十分響亮的外號——奸人。

張璁之所以敢這麽幹,是經過周密計算的,皇帝和自己關係好,朝中又有自己的一幫死黨,楊一清雖是老幹部,初來乍到,根基不牢,要除掉他應該不成問題。

這個打算本來應該是沒錯的,如無意外,皇帝一定會偏向他的忠實支持者張璁先生,但人生似乎總是充滿了驚喜。

很快,楊一清就得知自己被人告了,卻毫不吃驚,這套把戲他見得多了,閉著眼睛也知道是誰幹的,但奇怪的是,他並沒有大舉反擊,隻是上了封奏折為自己辯護,順便罵了幾句張璁,然後鄭重提出辭職。

張璁很意外,因為在他看來,楊一清的這一舉動無異於自掘墳墓。

原因很簡單,楊一清是他向皇上私下推薦,才得以順利入閣的,而且據他所知,此人與嘉靖皇帝的關係一般,遠遠不如自己,提出主動辭職也威脅不了任何人。

莫非楊一清已經看破紅塵,大徹大悟?事情就這麽完了?

存在著如此天真的想法,充分說明張璁同誌還沒有開竅,要知道,楊一清先生成化八年(1472)中進士,一直在朝廷混,迄今為止已經幹了57年,他的工齡和張璁的年齡差不多。如果翻開楊先生那份厚重的檔案,數一數他曾經幹掉過的敵人名單(如劉瑾、楊廷和等),然後再掂下自己的斤兩,相信張璁會做出更加理智的判斷。

不久之後,結果出來了,皇帝陛下非但沒有同意楊一清的辭呈,反而嚴厲斥責了張璁等人,要他們搞好自我批評。

這下子張璁納悶了,楊一清和嘉靖確實沒有什麽淵源,為何會如此維護他呢?

這實在不能怪張璁,因為他不知道的事情確實太多。

十多年前,當朱厚熜還是個十一、二歲的少年,在湖北安陸當土財主的時候,他的父親興獻王曾反複對他說過這樣一句話:

“若朝中有三個人在,必定國家興旺、萬民無憂!”

朱厚熜牢牢地記住了父親的話,也記住了這三個人的名字:李東陽、劉大夏、楊一清。

 

[765]

在朱厚熜看來,楊一清就是他的偶像,張璁不過是個跟班,跟班想跟偶像鬥,隻能說是不自量力。

於是在朱厚熜的反複懇求下,楊老幹部勉為其難地收回了辭職信,表示打死不退休,願意繼續為國家發光發熱。

張璁徹底沒轍了,但他沒有想到,更大的麻煩還在後頭。

官員已經忍很久了,他們大都吃過張璁的虧,要不是因為此人正當紅,估計早就去跟他玩命了,現在複仇的機會總算到了。

很快又是一頓亂拳相交,口水橫飛,張璁頂不住了,朱厚熜也不想讓他繼續頂了,便作出了一個讓張璁傷心欲絕的決定——辭退。

而張璁也著實讓皇帝大吃了一驚,他聽到消息後沒有死磨硬泡,也沒痛哭流涕,卻采取了一個意外的舉動——拔腿就跑。

張璁先生似乎失禮了,無論如何,也不用跑得這麽快吧。

跑得快?再不快跑就被人給打死了!

事實上,張璁兄對自己的處境是有著清醒認識的,雖說那幫人現在看上去服服帖帖,一旦自己翻了船,他們必定會毫不猶豫地踏上一腳,估計還要吐上口唾沫。

於是他和桂萼連行李都沒怎麽收拾,就連夜逃了出去,速度之快著實讓人瞠目結舌。

當張璁逃出京城的那一刻,他幾乎已經完全絕望,經曆了如此多的風波挫折,才坐到了今天的位置,而在這個狼狽的深夜,他將失去所有的一切。

似乎太快了點吧!

可能上天也是這樣認為的,所以他並未拋棄張璁,這一次他不過是和張先生開了個小玩笑,不久之後張璁將拿回屬於他的一切。他的輝煌仍將繼續下去, 直到他遇見那個宿命中真正的敵人。

事實證明,張璁是一個很有效率的人,他八月份跑出去,可還不到一個月,他就跑了回來。當然,是皇帝陛下把他叫回來的。

之所以會發生這樣的變化,竟然隻是因為張璁的一個同黨上書罵了楊一清。其實罵就罵了,沒什麽大不了,在那年頭,上到皇帝,下到縣官,沒挨過罵的人扳著指頭也能數出來,官員們心理素質普遍比較好,抗擊打能力很強,所以楊一清也並不在乎。

但問題在於,皇帝在乎。他趕走張璁其實隻是一時氣憤,對於這位為自己立下汗馬功勞的仁兄,他還是很有感情的,並不想趕盡殺絕。冷靜下來後,他決定收回自己的決定,讓張璁繼續去當他的內閣大臣。

張璁就此官複原職,而與此同時,楊一清卻又一次提出了退休申請。

鬥了幾十年,實在沒有必要繼續下去了,就此結束吧。

 

 [766]

但這隻是楊一清的個人願望,與張璁無關。經曆了這次打擊,他的心理疾病已經發展到了極為嚴重的程度,對於楊一清,他是絕對不會放過的。

其實皇帝不想讓他的這位偶像走,也不打算批準他的辭呈,但這一次,張璁卻用一種極為巧妙的方式達到了自己的目的,趕走了楊一清。

當許多言官順風倒攻擊楊一清,要求把他削職為民的時候,張璁卻做出了出人意料的舉動——為楊一清求情。

張先生求情的經典語句如下:

“陛下請看在楊一清曾立有大功的份上,對他寬大處理吧!”

確實毒辣,卻似乎沒錯,和削職為民比起來,光榮退休實在是天恩浩蕩,坦白從寬了。

於是楊一清得到了皇帝的恩準,回到了家中,準備安度晚年。

但這一次他沒有如願。

在老家,楊一清先生還沒來得及學會養鳥打太極,就得到了一道殘酷的命令——削去官職,收回賞賜,等待處理。

楊先生的罪名是貪汙受賄,具體說來是收了不該收的錢,一個死人的錢——張永。

據說在張永死後,楊一清收了張永家二百兩黃金,當然了,也不是白收的,無功不受祿,他給張永寫了一首墓誌銘。

楊一清和張永是老朋友了,按說收點錢也算不了啥,但在張璁看來,這是一種變相行賄(反貪意識很強),就糾集手下狠狠地告了一狀。

楊一清確實收了二百兩,但不是黃金,而是白銀,以他的身份和書法,這個數目並不過分,但在政治鬥爭中,方式手段從來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目的。

楊一清終於崩潰了,經曆了無數年的風風雨雨,在人生的最後關頭,卻得到了這樣一個下場。他發出了最後的哀歎,就此撒手而去:

“拚搏一生,卻為小人所害!”

其實這樣的感歎並沒有什麽意義,每一個參加這場殘酷遊戲的人,最終都將付出自己所有的一切。

張璁高興了,他竟然鬥倒了楊一清!勝利來得如此迅速,如此容易,再也沒有人敢觸碰他的權威!

張璁得意地大笑著,在他看來,前途已是一片光明。

但他並不知道,自己的好運已經走到了終點,一個敵人已出現在他的麵前。

 

[767]

喪鍾的奏鳴

嘉靖九年(1530)二月,皇帝陛下突然召見了張璁,交給了他一封奏折,並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

“回家仔細看看,日後記得回稟。”

審閱奏折對於張璁而言,已經是家常便飯,他漫不經心地收下這份文件,打道回府。

一天之後,他打開了這份文件,目瞪口呆,惱羞成怒。

事實上,這並不是一封罵人的奏折,但在張璁看來,它比罵折要可怕得多。

因為在這封奏折裏,他感受到了一種強有力的威脅——對自己權力的威脅。

這封奏折的主要內容是建議天地分開祭祀,這是個比較複雜的禮儀問題,簡單說來是這樣:在以往,皇帝祭天地是一齊舉行的,而在奏折中,這位上書官員建議皇帝改變以往規定,單獨祭天,以示鄭重。

這樣一個看似無關緊要的問題,可是對於張璁而言,卻無益於五雷轟頂。

大事不好,搶生意的來了!

張先生自己就是靠議禮起家的,這是他的老本行,其成功經曆鼓舞了很多人,既然議禮能夠升官,何樂不為?

很明顯,現在這一套行情看漲,許多人都想往裏鑽,而張璁先生也著實不是一個心胸開闊的人,準備搞點壟斷,一人獨大。

他認真地看完了奏折,牢牢地記住了那個上書官員的名字——夏言。

敢冒頭,就把你打下去!

沒有競爭的完全市場隻存在於理論想象之中——引自微觀經濟學(高等教育出版社出版)

夏言,男,江西貴溪人,時任兵科給事中,說來有點滑稽,和張學士比起來,這位仁兄雖然官小年紀小,卻是不折不扣的前輩,因為他中進士比張璁早幾年。

但他的考試成績卻比張璁還要差,張璁多少還進了二甲,他才考到了三甲,說來確實有點丟人,考到這麽個成績,翰林是絕對當不上的了,早點找個單位就業才是正路。

一般三甲的進士官員,下到地方多少也能混個七品縣官當當,但要留北京,那可就難了,翰林院自不必說,中央六部也不要差生。

但夏言確實留在了北京,當然了,兩全其美是不可能的,進不去大機關的夏言隻好退而求其次,去了小衙門——行人司。

 

[768]

夏言在行人司當了一名行人,他也就此得到了新稱呼——夏行人。這個職務實在不高,隻有八品,連芝麻官都算不上。

行人司是個跑腿的衙門,在中央各大機關裏實在不起眼,原先夏言對此也頗為失望,但等他正式上班才明白,自己實在是撿了個大便宜。

因為他意外地發現,自己跑腿的對象十分特別——皇帝。

夏言的主要工作是領受旨意,傳送各部各地,然後匯報出行情況。這是一份瑣碎的工作,卻很有前途。

要知道,越接近心髒的部位越能得到血液,同理,天天見皇帝也著實是個美差,甭管表現如何,混個臉熟才是正理。

當然,皇帝也不是好伺候的,所謂伴君如伴虎,危險與機遇並存,歸根結底,混得好不好,還是要看自己,幹得不好沒準腦袋就沒了,所以這也是一份高風險的工作。

但夏言卻毫不畏懼,如魚得水,很快就被提升為兵科給事中,這其中可謂大有奧妙。

    要知道,夏言雖然低分,卻絕對不是低能,而且他還有三樣獨門武器,足以保證他出人頭地。

請大家務必相信,長得帥除了好找老婆外,還容易升官,這條理論應該是靠得住的,夏先生就是一個最典型的例子。因為他的第一樣武器就是長得帥(史載:眉目疏朗),還有一把好胡子(這在當時很重要)。

嘉靖大概也不想每天早起就看到一個長得讓人倒胃口的人,夏言就此得寵似乎也是一件十分自然的事。

而除了長得帥外,夏言先生還有第二樣武器——普通話(官話)說得好。

請注意,這是一個十分重要的問題,在明代,普通話(官話)的推廣工作還沒有深入人心,皇帝也不是翻譯機,所以每次召見廣東、福建、浙江一帶的官員時都極其頭疼。

夏言雖然是江西人,卻能夠自覺學習普通話,所謂“吐音洪暢,不操鄉音”,說起話來十分流暢,那是相當的標準。

有這樣兩項特長,想不升官都難。

但無論如何,夏言這次還是惹上了大麻煩,畢竟張璁是內閣首輔,他隻是一個小小的給事中,雙方不是一個重量級的。

事實上,張璁正打算好好教訓一下這個後生晚輩,他指使手下認真研究了夏言的奏折,準備發動猛烈的反擊。

張璁的資源確實很豐富,他有權有勢,有錢有人,楊一清都垮了,夏言又算個什麽東西?

可惜事實並非如此,因為張先生忽略了一件事——他隻注意到了奏折,卻沒有聽懂皇帝說過的那句話。

 

[769]

很快,張璁的死黨,內閣成員霍韜就寫好了一封奏折,此折罵人水平之高,據說連老牌職業言官都歎為觀止,自愧不如。

一切都布置妥當了,夏言,你就等著瞧吧!

張璁徹底安心了,準備回家睡個安穩覺,然而他絕不會想到,大禍已然就此種下。

第二天,奏折送上,皇帝陛下當庭就有了回複:

   “這封奏折是誰寫的?”

霍韜反應十分敏捷,立即站了出來,大聲回奏:

“是臣所寫!”

霍韜等待著皇帝的表揚,然而迎接他的卻是一聲怒吼:

“抓起來!即刻下獄!”

霍先生的笑容僵在了臉上,他帶著滿頭的霧水,被錦衣衛拖了出去。

張璁狠狠地捏了自己一把,他唯恐自己是在做夢,見鬼了,罵夏言的文章,皇帝為什麽生氣?

張璁先生實在是糊塗了,這個謎底他原本知道,看來這次是記性不好。

他忘記了自己之所以能夠身居高位,隻是因為議禮,而議禮能夠成功,全靠皇帝的支持。嘉靖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做事情絕不會無緣無故,如果他不讚成夏言的看法,怎麽會把奏折交給張璁呢?

霍韜先生極盡罵人之能事,把夏言說得連街上的乞丐都不如,可如果夏言是乞丐,支持他的嘉靖豈不就成了乞丐中的霸主?

這筆帳都算不出來,真不知道他這麽多年都在混些什麽。

霍先生進了監獄,可事情還沒有完,心靈受到無情創傷的皇帝陛下當眾下達了命令:

“夏言的奏折很好,升為侍讀學士,授四品銜!”

然後他瞥了張璁一眼,一言不發揚長而去。

張璁的冷汗流遍了全身,他第一次感受到了絕望的滋味,在這次鬥爭中,他是不折不扣的失敗者。

但此時言敗還為時過早,這場遊戲才剛剛開始。

張璁仍然胸有成竹,因為一切仍在他的掌控之中,很快,他將使用一種快捷有效的方法,去解決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對手。

第三種武器

滿臉陰雲的張璁回到了府邸,立即召集了他的所有手下,隻下達了一個命令:

“從今天起,時刻注意夏言,若發現有任何不妥舉動,立即上書彈劾!”

張璁的方法,學名叫“囚籠戰術”,說穿了就是罵戰,他要利用自己的權勢,注意夏言的一舉一動,日夜不停地發動攻擊,讓他無處可藏,精神時刻處於緊張之中,最終讓他知難而退。

這是一種十分無恥的手段,是赤裸裸的精神戰。

 

[770]

當罵折如排山倒海般向夏言湧來時,他又有什麽力量去抵擋呢?說到底,他不過是個孤獨的小官而已。

張璁的臉上露出了得意的微笑,勝利看來並不遙遠。

應該說,張璁的判斷是正確的,夏言確實是個孤獨的人,他的朋友不多,也沒有強硬的後台,但在這場戰鬥中,他並不是毫無勝算。

因為他還有著自己的第三樣武器。

    後世的許多言官都十分仰慕夏言,對其佩服得五體投地,據說還曾經送給他一個頭銜——“第一能戰”,因為這位夏先生真正的可怕之處並非長得帥,普通話好,而是他的口才和筆法。

張璁不知道的是,夏言其實是一個應試教育的犧牲品,在十幾年前的那次科舉考試中,他的成績之所以那麽差,隻是因為他的文筆太過犀利,不合考官的胃口而已。

    所以當知情人跑來向他通報這一情況,為他擔心的時候,夏言卻作出了讓人意想不到的回複:

“大可不必費勁,就讓他們一起上吧!能奈我何!”

攻擊如期開始了,張璁手下的十餘名言官對夏言發動了猛烈的攻擊,從言辭不當到遲到早退、不按規定著裝等等等等,隻要是能罵、能掐的地方概不放過。

可張璁萬沒料到,這正中夏言下懷,很明顯,他在掐架方麵是很有點天賦的。對手隻要找上門來,來一個滅一個,來兩個滅一雙。文辭鋒銳無比,且反應極快,今天的敵人今天罵,從不過夜,效率極高。其戰鬥力之可怕隻能用彪悍二字來形容。

由於夏言罵得實在太狠,連和他掐架的人白天上班見到他都要繞行,罵到這個份上,可謂是罵出了水平,罵出了風格。

十分湊巧的是,夏先生的字叫做公謹,這位仁兄雖是文官,卻比當年的三國武將周瑜(公瑾)更為厲害,於是某些喜歡搞笑的大臣每次見到夏言,都會笑著對他講:

“公謹(公瑾)兄,你還是改名叫子龍吧!”

子龍,一身都是膽!

張璁原本打算加大力度,把夏言罵成神經病,可事與願違,這位兄台不但沒瘋,還越來越精神,鬥誌激昂。

但事情鬧到這個份上,想不幹也不行了,張璁決心把這場危險的遊戲進行到底。

 

[771]

他永遠不會忘記楊一清那黯然離去的背影,他很清楚,一旦失敗他的結局將更為悲慘,於是他使出了最後的絕招。

這一招的名字叫結黨,雖然簡單卻絕對有效,不管對手多麽厲害,隻要拉攏更多的人,搞個黑社會之類的組織,成為朝廷的多數派,自然和諧無事,天下太平。

說幹就幹,張璁先生立刻著手發展組織,討伐異類,但連他自己也沒有想到,這個無意的舉動竟然就此開創了一個時代——黨爭時代。

世界在發展,時代在進步,事實證明,一對一的政治單挑已經落伍了,為適應潮流的發展,政治組織應運而生,大規模的集體鬥毆即將拉開序幕。

張璁的第一個目標是桂萼,說來慚愧,雖說這二位起家的時候是親密戰友,但發達之後,因為分贓不勻,感情破裂分道揚鑣了。

但關鍵時刻麵子是無所謂的,張璁拉下老臉親自上門,酒席之間突然悲痛欲絕,痛陳以往的戰鬥友誼,雙方都流下了激動的淚水。

當然繞來繞去,最後隻是要說明一個主題:我要是完蛋,你也跑不了。

桂萼收服了,張璁再接再厲,繼續發展自己的勢力,投靠他的大臣越來越多,連內閣大學士翟鑾都成為了他的同黨。

看著滿朝的爪牙狗腿子,張璁終於放心了。

夏言,你是贏不了的!

    張璁的氣焰越來越囂張,支持夏言的人也不敢露麵了,但他們依然無畏地表示,自己會在精神上站在他一邊。

雖然情況危急,但夏言仍不慌亂,他本就了無牽掛,既然如此,就看看到底鹿死誰手吧!

夏言陷入了孤軍奮戰的困境,但朝廷大臣也並非都是孬種,就在張璁最為強大的時候,另一個無畏的人出現了。

    嘉靖九年(1530)末,張璁的心理疾病達到了頂峰,為了能夠獲得皇帝的認可,他突發奇想,竟然把主意打到了死人的身上。

偏偏這個死人還非常有名——孔聖人。張璁表示孔老二名不符實,沒有為社會做出具體貢獻,應該除掉封號,降低身份。

這實在是個比較離譜的事,包括張璁在內,大家都是讀孔聖人的教材才考上功名的,這種和尚拆廟的缺德事情隻有張先生才想得出來。

可是事到臨頭,官員們似乎都集體啞巴了,誰也不出頭拉孔老二一把,可見他們的腦袋都非常清醒:死人可以不管,活人不能得罪。

對於這一場景,張璁十分滿意,絕對的權勢會帶來絕對的服從,他深信不疑。

但沒過多久,沉默就被打破了,一位年輕的翰林挺身而出,提出了反對。

 

[772]

    張璁開始沒有在意,但當他看到反對的奏章時,才意識到這次麻煩大了,很明顯,這位翰林是個理論性的人才,他引經據典,列出八條理由推證廢除封號行為的錯誤,理論充分證據確鑿,矛頭直指張璁。

無奈之下,張璁在朝房約見了這個不聽話的人,開始還好言相勸,多方誘導,可這位翰林軟硬不吃,張璁急了,問他到底想怎麽樣。

回答很簡單:我隻是要個說法。

說不通,就開始辨,張璁本來是辨論的好手,但這次也遇上了對手,無論他說什麽,總是被對方駁倒,氣得不行的張璁失去了理智,開始高聲叫喊無理取鬧,卻隻得到了這樣一句回答:

“久聞張大人起於議禮,言辭不凡,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這句話十分厲害,所謂“起於議禮”,不但說他來路不正,還暗指張璁先生學曆低,成績差,沒有幹過翰林。

果然,張璁一聽就跳了起來,也不顧形象了,破口大罵道:

“你算什麽!竟敢背叛我!”

這是一個嚴重的警告,意思是滿朝都是我的人,你最好乖乖聽話。

首輔大人如此暴跳如雷,周圍的人都捏了一把汗,桂萼出於好心,不斷向此人使眼色,可這位兄弟似乎是打算把理論進行到底,慢條斯理地作出了回答:

“依在下看來,所謂背叛均出自依附,可是我並未依附過閣下,背叛又從何談起?”

說完,行禮,走人。

所有的人都被鎮住了,目送著英雄的離去,而站在中間的張璁卻已經氣得渾身發抖,大吼一聲:

“不教訓你,首輔我就不幹了!”

這位勇敢的翰林名叫徐階,時年二十七歲。這是他漫長人生中的第一次鬥爭,也是最為勇敢的一次。

勇敢,注定是要付出代價的。

張璁又一次用行為證明,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小人,第二天,他就找到了都察院,希望嚴懲徐階,其實徐階隻是表達了自己的意見,也沒有犯法。

可辦法是人想出來的,張璁當即給徐階定下了一個獨特的罪名:“首倡邪議”,處理方法也很簡單:“正法以示天下!”

    人無恥到這個地步,是不容易的。

 

[773]

萬幸的是,張璁先生還不是皇帝,所以他說了不算,而徐階多少還有一些朋友,幾番努力之下,終於保住了他的性命。

死罪可免,活罪難饒,張璁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這次就饒了他,讓他去福建延平府任職吧。”

這是要把人往死裏整。

因為所有的人都知道,在那個隻有翰林庶吉士才能入閣的時代,如果被剝奪京官的身份,分配到窮鄉僻壤幹扶貧,隻會有一個結果——完蛋。

張璁沒有殺掉徐階,他要親手毀掉這位年輕翰林的所有前途,讓他生不如死,在痛苦中度過自己的一生。當然了,他萬萬沒有想到,這一舉動不但沒有毀掉徐階,反而成就了這位年輕氣盛的翰林。

而對於這個惡毒的命令,徐階沒有提出異議,因為他知道,在張璁麵前,任何反抗都是沒有意義的,他謝恩之後,便打好包裹離京而去。

徐階第一次為他的魯莽交出了巨額的學費,從翰林到地方雜官,他對自己的前程已經徹底絕望,但他並不知道,這不過是他驚心動魄的人生中一次小小的插曲。

他的命運就此徹底改變,在那個荒涼之地,他將磨礪自己的心智和信念,最終獲得一種獨特的智慧與技能。而那時,張璁已然不配成為他的對手,未來的三十年中,他將依仗這種能力,麵對一個更為可怕、狡詐的敵人,經曆艱難險阻、九死一生,並取得最後的勝利。

陰謀的陷阱

趕走了徐階,張璁得到了極大的滿足感,他越發相信失敗是不會降臨到自己身上的,隻要再加一把勁,就一定能解決夏言!

於是張璁的同黨越來越多,對夏言的攻擊也越來越猛,但讓人納悶的是,夏言對此竟毫無對策,他似乎失去了反抗能力,整日孤身一人,從不結黨搞對抗,不慌不忙,泰然自若。

在張璁看來,夏言的這一舉動說明他已經手足無措,隻能虛張聲勢了。

可是在夏言看來,情況完全相反,之所以如此表現,是因為他已有了必勝的把握,而這種自信來源於他的一個判斷——張璁正在自掘墳墓。

張先生的整人計劃可謂準備充足,思慮周密。他拉攏了很多大臣,擁有無數爪牙,財雄勢大,鬥爭中的每一步他幾乎都想到了。

但他千算萬算,卻忽略了一個問題——夏言為什麽不結黨?

 

[774]

如果他找到了這個問題的正確答案,沒準他還能多撐兩年,可惜他未能做到。

在激烈的鬥爭中,所有的人都清楚地看到,雖然夏言孤身一人,卻從未屈服於那位高高在上的首輔大人,無論多少攻擊詆毀,他從未低頭放棄。

這人實在太有種了。幾乎所有的旁觀者都持有相同的看法。

既然他敢幹,為什麽我不敢?!

於是那潛藏在內心深處的憤怒終於開始蠢蠢欲動,借投機而起,打壓,排擠,陷害,一切的控訴終於噴湧而出,一定要徹底打倒張璁這個無恥小人!

越來越多的人圍繞在夏言的身邊,他們認定,這個人能夠帶領他們戰勝那個為人所不齒的家夥,為含冤而去的楊一清報仇!

可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夏言竟然拒絕了,他接受大家的熱情,卻婉拒了所有的幫助,表示我一個人扛住就行,不願意連累大家。

無數人被他的義舉所感動,然而他們並不知道,夏言其實並不是一個如此單純的人。他這樣做的原因隻有一個——他知道那個問題的答案。

夏言比張璁聰明得多,因為他很清楚,拉多少人入夥並不重要,最終決定自己命運的隻有一個人——皇帝。

他雖然官小言微,卻看透了這位嘉靖皇帝的底細——這是一個過分聰明自信的人。而這樣的人,絕對不會饒恕任何敢於威脅他的人。

張璁是個不折不扣的蠢人,已經是首輔了,竟然還要擴大勢力,你還想幹什麽?!

夏言很清楚這一點,他推辭所有人的幫助,隻是為了得到那個最為關鍵性的支持。

所以他饒有興致地看著張璁那得意的笑容和無限的擴張,因為他明白:權力的膨脹就意味著加速的滅亡。

事實證明了夏言的推斷,轉機終於到了,皇帝對待張璁的態度突然大變,經常大罵他,而且屢次駁回他的建議和奏折,讓他大失臉麵。

張璁終於發現情況不對了,由於智商的限製,他還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裏,但可以肯定的是,自己已經落入了圈套。

束手待斃從來不是中國政治家的風格,張璁的偏執達到了頂點——隻要解決了夏言,皇帝的寵信,眾人的尊崇,一切的一切都將恢複原狀!

而要實現這一目的,隻需要一個完美的圈套——讓夏言身敗名裂的圈套。

這個圈套由一封奏折開始。

 

[775]

嘉靖十年(1531) 七月 

行人司長官(司正)薛侃突然來到太常寺卿彭澤的家,交給了他一份文稿。

這份文稿是準備交給皇帝的,基本內容如下所列:

“以往祖宗分封,必定會派一位皇室子孫留駐京城,以備不測,現在皇上您還沒有兒子,希望能夠按照先例,先挑選一位皇室宗親加以培養,這是社稷大計,望您能認真考慮。”

薛侃略帶興奮地看著彭澤,等待著他的反應。

“很好,”彭澤笑著回答,“這是有益於國家的好事啊!”

薛侃放心了,他認為自己提出了一個很好的合理化建議。而他會跑來跟彭澤商量,是因為他們不但是同科進士,還是十餘年的老朋友。

“事不宜遲,我明日就寫成奏折上稟。”

他興衝衝地收起了文稿,準備告別離去。

彭澤卻攔住了他:

“先不要急,容我再想想,你留一份底稿給我吧。”

事情就是從這裏開始的。

看起來似乎一切都很正常,薛侃為國盡忠,提出建議,彭澤大力支持,完全讚同。然而隱藏在背後的,卻是一個無比狠毒的陰謀。

問題在關鍵就是那封奏折,薛侃認為它可以造福社稷,彭澤卻知道,這是一件致人死命的工具。出現這樣的偏差,說到底是個分工不同的問題。

薛先生的工作單位是行人司,這是個跑腿的部門,見過的世麵有限,而彭先生在太常寺工作,這是一個專門管理禮儀祭祀的部門。

所以當彭澤看到這份文稿的時候,他立刻意識到,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到來了。 

作為掌管宮內禮儀的官員,彭澤十分清楚,嘉靖先生雖然經常因為各種原因被大臣罵,卻也有一個萬不能碰的禁區——兒子問題。

不知為什麽,這位皇帝繼位十年,卻一直沒有兒子,原因不詳,這種事向來都是絕對隱私,一般也是大娘大嬸街頭談論的熱門話題,換到今天也得偷偷摸摸地上醫院,更何況在那萬惡的舊社會。

竟然敢上這種奏折,真是活膩了!

但作為多年的老朋友,他卻微笑地告訴薛侃:這是一個十分合適的建議。

看似很難理解,其實原因很簡單: 

首先,彭澤的後台同黨叫張璁。

其次,十五年前的那次科舉考試,同時考中的人除了薛侃和彭澤外,還有夏言。而眾所周知,薛侃是夏言的死黨。

最後,彭澤是一個不認朋友的無恥小人。

 

[776]

因為在彭澤的思維體係裏,有著這樣一條定理:

任何人都是可以出賣的,隻不過朋友的價格要高一點而已。

彭澤帶著老朋友的文稿連夜找到了張璁,向他通報了自己的計劃,求之不得的張璁當即同意,但為了達到最大的打擊效果,他決定再玩一個花招:

“你去告訴薛侃,我很讚同他的意見,隻管上奏,我一定會支持他。

彭澤接受了指示,離開了張璁的家。

但張璁卻沒有休息,他連夜抄錄了薛侃的文書,準備交給另一個人。

第二天,他進宮覲見了嘉靖,出示了那一份文稿。

看著皇帝陛下那漲得通紅的臉,張璁不慌不忙地拋出了最後的殺招:

“這是夏言指使薛侃寫的,請陛下先不要發怒,等到他們正式上書再作處罰。”

嘉靖強忍著憤怒,點了點頭,在他看來,這封大逆不道的奏折是一個讓他難堪的陰謀,一定要進行徹底的追究!

一天之後,得到張璁鼓勵的薛侃十分興奮地呈上了他的奏折,當然了,效果確實是立竿見影的——光榮入獄。

雖然已經有了思想準備,嘉靖仍然氣得不輕,他看著這封嘲諷他生不出兒子的奏章,發出了聲嘶力竭的怒吼:

“查清幕後主使,無論何人,一並問罪!”

夏言麻煩大了,因為幾乎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和薛侃的關係,這回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局勢一片大好,張璁和彭澤開始慶祝勝利,雖然一切都在他們的預料之中,但意外仍然發生了。

很快,刑部的審案官員就紛紛前來訴苦——審不下去了。因為薛侃雖然看人不準,卻非常講義氣。無論是誰問他,他都隻有一個回答:

“我一個人幹的,與他人無關。”

沒辦法了,幕後黑手親自出馬,彭澤又一次站在薛侃麵前,開始了耐心的政治思想工作:

“如果你指認夏言,馬上就放了你。”

看著眼前的這個卑鄙小人,薛侃沉默了,他看了看四周陪審的官員,一反以往的激憤,用十分平和的語氣說道: 

“我承認,那封奏折確實是我寫的。”

看來有希望,彭澤鬆了口氣,正準備接著開問,卻聽見了一聲大吼:

“但我之所以上奏,都是你指使的!當時你跟我說張少傅(張璁)會全力支持此議,難道你都忘了嗎?!”

 

[777]

傻眼了,這下徹底傻眼了。

雖然彭澤先生的臉皮相當厚實,但眾目睽睽之下,也實在是不好意思。於是審訊就此草草結束。

鬧到這個份上,已經收不了場了,一定要審出來,業餘的不行,那就換專業的上!

所謂專業人才,是指都察院都禦史汪鋐,這位仁兄有長期審訊經驗,當然,他也是張璁的同黨。

為了能夠成功地完成栽贓任務,他苦思冥想,終於決定圖窮匕見,直接把夏言拉過來陪審,期望能夠在堂上有所突破。

事後證明,這是一個極其白癡的想法。

夏言這種驃悍之人,天王老子都不怕,而汪禦史竟敢找上門來,隻能說是腦子進了水,一場審訊就此變成了鬧劇。

汪禦史可謂是開門見山,剛開始審矛頭就直指夏言,反複追問幕後主謀,甚至直接詢問夏言是否曾參與此事。

汪禦史的行為是一種赤裸裸的挑釁,估計是想引蛇出洞,可他沒有想到,自己引出來的竟然是一條巨蟒!

夏言壓根就不跟他廢話,一聽到被人點了名,當即拍案而起,大喝一聲:

“姓汪的,你說誰呢!?”

汪鋐被鎮住了,他害怕氣勢洶洶的夏言,卻也不願認輸,還回了幾句嘴。

夏言徹底爆發了,他離開了自己的座位,準備衝上去打汪鋐,好在旁邊的人反應敏捷,及時把他拉住,這才沒出事。

在此之前,張璁一直在現場冷眼旁觀、不動聲色,頗有點黑社會大哥的氣度,但是情況的變化超出了他的想象。既然臉已經撕破了,夏言也就顧不得什麽了,他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找到了後台老板,大聲怒斥:

“張璁,都是你搞的鬼,你到底想怎麽樣?!”

這算是以下犯上了,張首輔也不含糊,清清嗓門準備反擊,可還沒等他做好熱身,一句響亮的話突然橫空出世:

“請張首輔即刻回避此案!”

說這話的人是給事中孫應奎、曹卞。

應該說孫、曹二位仁兄是很有點法律修養的,因為他們的話放在今天,是有特定法律稱謂的——“當事人回避”。

可惜他們雖有律師的天分,張首輔卻沒有法官的氣度,準備送出去的罵人話被退了貨,張璁氣得眼珠都要蹦出來了,你們存心搗亂是吧!

可張璁站在原地憋了半天,才發現竟然無話可說!掐架估計掐不過夏言,講法律也講不過這兩個突然跳出來的二愣子。

 

[778]

百般無奈之下,張大人隻好走人,臨走時拋下一句憤怒的留言:

“你們等著瞧吧!”

老板都走了,大家也別傻呆著了,一起撤吧!這場奇特的庭審就此結束。

但張璁已經決定把小人做到底了,他一刻也不敢耽擱,立刻向皇帝打了小報告,說他發現了一個反動團夥,此團夥組織嚴密,除夏言外,申請回避的兩位法律專家也是資深的團夥成員。

嘉靖表揚了張璁,把這三位仁兄一股腦關進了監獄。

張璁聞言大喜,這事情看來就算解決了,可惜張璁先生忘了,嘉靖先生的智商比他要高得多,於是就多了下麵這句:

“讓他們從速審訊,把供詞給我,我要親自過目!”

這下子玩不轉了。

冤枉到家的法律專家孫應奎、曹卞自不必說,夏言更不是好惹的,想從他們口中得到供詞,隻怕要等到清軍入關。

更為嚴重的問題是,這幾個人還打不得,畢竟他們目前還不能劃入敵我矛盾,這種領導主抓的案子,如果搞刑訊逼供,最後隻會得不償失。

怎麽辦?沒有辦法。

就這樣,三法司(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的多位同誌們搞了幾天幾夜,絞盡腦汁,終於得出了一個上報結果:

薛侃的奏折是自己寫的,彭澤指認夏言指使,純屬誣陷(澤誣以言所引)。

這是一個極其悲慘的結論,對張璁而言。

很快,嘉靖就作出了反應,他釋放了夏言、孫應奎和曹卞,並給予親切的慰問。

但事情沒有那麽容易了解,嘉靖又一次發火了,他這輩子最恨的不是小人,而是敢於利用他的小人。

張璁先生要倒黴了,這回不是降職就是處分,沒準還要罷官,可他沒有想到,嘉靖並沒有這樣做。作為一個聰明的皇帝,他用了更為狠毒、別出心裁的一招。

不久之後的朝堂上,在文武大臣的麵前,嘉靖突然拿出了一份文稿,麵無表情地對張璁說道:

“這是你交給我的,現在還給你!”

大家都知道那是什麽東西。

於是張璁先生準備找個地縫鑽進去了,這件事情辦到現在,終於光榮謝幕。

最後我們陳述一下此事的最終結果:

張璁,因所設陷阱被揭穿,人格盡失,前途盡毀。

彭澤,因參與挖坑,獲準光榮參軍(充軍),為國家邊防事業繼續奮鬥。

薛侃,雖說並非受人指使,但是罵皇帝沒有兒子,犯罪證據確鑿,免官貶為庶民(黜為民)。

夏言,監獄免費參觀數日(包食宿),出獄,最終的勝利者(獨言勿問)。

 

[779]

第二個木偶

張璁算是廢了,雖說他四肢俱全,沒啥明顯缺陷,但從政治角度上看,他卻已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殘疾人。

皇帝不喜歡,大臣不擁護,連他的同黨都紛紛轉作了地下黨,唯恐被人知道和張大人的關係。

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夏言先生卻正紅得發紫,熱得發燙,但凡是個人,就知道這哥們了不得了,張首輔都不在話下,還有誰敢擋路?

於是一時之間,夏言的家門庭若市,前來拜訪者絡繹不絕,什麽堂兄表弟、遠房親戚、同年同門、舊時鄰居一股腦全都找上了門,彎來繞去隻為了說明一個古老的命題——苟富貴,莫相忘。

而在朝廷之中,深夜(白天實在不便)上門攀談,指天賭咒、發誓效忠者更是不計其數。

這一切都被張璁看在眼裏,抱著臨死也要蹬兩腿的決心,他使出了最後一招——致仕。

這招通俗說來就是避避風頭,等待時機,是一個極為古老的招數,無數先輩曾反複使用,這也充分說明了其可靠性和有效性。

遺憾的是,這招對夏言並不管用。

因為麵對大好形勢,夏言並沒有被衝昏頭腦,他始終牢記自己的打工仔身份,全心全意為領導服務,早請示晚匯報,從不結黨,嘉靖先生十分滿意他的服務態度,一高興,大筆一揮就給了他一個部長——禮部尚書。

於是張璁的希望徹底破滅了,嘉靖十年(1531)他退休回家,不久之後又跑了回來,幾年之間來來去去,忙得不亦樂乎。

可惜的是,無論他怎麽鬧騰,卻始終沒人理他,正所謂:不怕罵,隻怕無人罵。混到了罵無可罵的地步,也著實該滾蛋了。

嘉靖十四年(1535),張璁申請退休(真心實意,童叟無欺),經過反複挽留(一次),由於本人態度堅決(不想混了),皇帝陛下終於批準,並加以表彰,發給路費。

黯然離京的張璁踏上了回家的路,十一年前(嘉靖三年1524),他正是沿著這條道路春風得意地邁入京城,十餘年的風雨飄搖,由小人物而起,卻也因小人物而落,世道變化,反複無常,不過如此而已。

但張璁並不知道,其實他是一個十分幸運的人,對比後來幾位繼任者,這位仁兄已經算是功德圓滿了,他親手燃起了嘉靖朝的鬥爭火焰,卻沒有被燒死,實在是阿彌陀佛,上帝保佑。

 

[780]

當然了,張璁先生能夠得到善終,還要怪他自己不爭氣,和即將上台的那幾位大腕級權臣比起來,他的智商和權謀水平完全不在同一檔次。

張璁離開了,想起當年爭爹的功勞,嘉靖也有幾分傷感,但我們有理由相信,皇帝大人的感情是豐富的,心理承受力是很強的,而為了國家大計,要忘記一個人也是很容易的。

所謂以天下為己任,通俗解釋就是天下都是老子的,天下事就是本人的私事。

所以對於胸懷天下,公私合營的皇帝而言,張璁不過是個木偶而已,現在第一個木偶已經用廢了,應該尋找下一個了。

嘉靖十五年(1536),皇帝下諭:禮部尚書夏言正式升任太子太傅兼少傅(從一品),授武英殿大學士,進入內閣。

第二個木偶就此登上戲台。

夏言其實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他成為了第二個木偶,並且自覺自願甘於擔當木偶的角色,從這一點上說,他實在是個不折不扣的機靈人。

夏言的確比張璁聰明,所以他的下場也比張璁慘,因為嘉靖先生似乎一直以來都堅守著一個人生信條:

活著是我的人,死了是我的死人,化成了灰還要拿去肥田!

當然,在當時,夏言先生還沒有變成飼料的危險,因為他還有很多活要幹。

成為內閣學士的夏言並沒有辜負皇帝的希望,他確實是個好官,幹得相當不錯,至少比張璁強,雖說他的提升也有迎合皇帝,投機取勝的成分,但能混到今天這個地步,還是靠本事吃飯的。

夏言是一個十分清廉的人,而且不畏權貴,幹跑腿的時候就曾提議裁減富餘人員,壓製宦官,那時他雖然官小,卻幹過一件震驚天下的事情——痛罵張延齡。

說起這位張延齡同誌,實在是個了不得的人物,橫行天下二十多年,比螃蟹還橫。當然,囂張絕非偶然,他是有資本的——孝宗皇帝的小舅子。

憑著這個身份,他在弘治、正德年間很吃得開,無人敢惹。

然而夏言惹他了,他上奏章彈劾張小舅子侵吞老百姓的田產,送上去後沒人理,連皇帝都不管,要知道,當時是嘉靖初年(1522),皇帝大人自顧不暇,連爹都弄沒了,哪有時間管這事。

張延齡是個十分凶狠的人,準備搞打擊報複,可他沒想到,夏言比他更加凶悍。

 

[781]

還沒等張國舅緩過勁來,朝中的內線就告訴了他一個不幸的消息:夏言又上了第二封彈劾奏折,而且比上一封罵得更狠。

張延齡氣瘋了,恨不得活劈了這個不識時務的家夥,不過對於夏言的攻擊,他並不擔心,畢竟此人人微言輕,無人理會,翻不起多大的浪。

如他所料,第二封奏折依舊沒有回音。然而沒過多久,他又得到消息:夏言上了第三封奏折!

這人莫不是發瘋了吧!

夏言並沒有發瘋,但張延齡卻真的快被逼瘋了,因為夏先生的奏章並不隻是上中下三集,而是長篇連載。

之後,夏言又陸續出版了奏章係列之痛罵張延齡第四、五、六、七部,這才就此打住。

之所以打住,絕不是夏言半路放棄,而是因為這事解決了,奏折一封接著一封,連皇帝陛下也被搞煩了,於是他在忙於爭爹的鬥爭之中,還專門抽出時間料理了張延齡,退回了霸占的田地。他寧可得罪張國舅,也不敢再惹夏先生。

這就是夏言的光輝曆史,當日的夏行人就敢動朝廷高幹,現在成了夏尚書、夏大學士,估計除了閻王之類的傳說人物,天地之間已然沒有他搞不定的人了。

除了剛正不阿外,夏先生還有一個特點——廉潔,對官員們而言,這可算是要了老命了,領導不下水,問題就難辦了。偏偏夏學士反貪力度又格外凶猛,於是一時之間,朝廷風氣大變,哭窮叫苦聲不絕於耳。

綜合說來,夏言是一個傳統意義上的好人,這個人不貪財,幹實事,心係黎民百姓,國家社稷,他的才幹不亞於楊廷和,而個人道德操守卻要遠遠高於前者。

在他的管理下,大明王朝興旺發達、蒸蒸日上,發展前景十分看好。

但夏言畢竟不是雷鋒叔叔,他也有一個致命的軟肋。

夏先生這輩子不抽煙、少喝酒、不貪錢,不好女色,除了幹活還是幹活,但他竟然十分享受這種鬱悶得冒煙的生活。

因為在枯燥單調的背後,隱藏著一個巨大的誘惑——權力。

征服所有的人,掌控他們的命運,以實現自己的抱負。這大概就是夏言最原始的工作動力。

不過我們還是應該讚揚夏言的,他雖然追逐權力,主要目的還是為了幹活,事實上,他的權力之路十分順利,嘉靖十五年(1536),他接替李時,成為了內閣首輔,走到了權力的頂峰。

 

[782]

然而夏先生剛剛爬到山頂,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就發現那裏還站立著另外一個人,很明顯,這個人並不打算做他的朋友。

夏言已經是內閣首領,文官的第一號人物,卻偏偏管不了那位仁兄,因為這個人叫做郭勳。

作為張璁的盟友,在朋友倒黴的時候,他十分忠誠地遵循了自己的一貫原則——落井下石。朝廷誰當政並不要緊,隻要能保住本人的地位就行。

可慢慢他才發現,這個新上台的夏言實在不簡單,此人十分聰明,而且深得皇帝寵信,也無意與他合作,遠不如張璁那麽容易控製。為了將來打算,最好早點解決這個人。

而郭勳采用的攻擊方法也充分地說明了一點——他是個粗人。

這位骨灰級高幹平時貪汙受賄,名聲很差,人緣不好,腦袋也不開竅,竟然直接上奏折罵夏言,掐架票友居然敢碰專業選手,這就是傳說中的雞蛋碰石頭。

夏言自不必說,馬上寫文章反罵,雙方拳腳相加,十分熱鬧,按照常理,這場鬥爭應該以夏言的勝利告終,然而事實卻並非如此。

嘉靖膩煩透了,手下這幫人罵來罵去也就罷了,可每次都要牽扯到自己,一邊是朝廷重臣,一邊是老牌親戚,雙方都要皇帝表態,老子哪來那麽多時間理你們的破事兒?!

不管了,先收拾一個再說!

夏言運氣不好,他挨了第一槍。

嘉靖二十年(1541),皇帝大人收到了夏言的一封奏折,看過之後一言不發,隻是讓人傳他火速進見。

接到指令的夏言有了不祥的預感,但他還比較安心,因為自己的這封奏折並沒有涉及什麽敏感問題,可他進宮之後,才發現問題嚴重了。

嘉靖不由分說,把夏言罵了一頓,搞得首輔大人不得要領,然後才說出罵人的原因——寫了錯別字。

夏言懵了,這不是故意找茬嗎?

換了別人,挨頓罵也就算了,皇帝故意找茬,你還敢抽他不成?

可夏言兄實在是好樣的,他不肯幹休,竟然還回了一句:

   “臣有錯,恰逢近日身體不適,希望陛下恩準我回家養病。”

你故意鬧事,我還就不伺候你了!

當然了,嘉靖先生也不是好欺負的,他怒不可遏地大喊一聲:

   “你也不用養病了,致仕去吧,再也不要回來了!”

 

[783]

慘了,這下麻煩了。

玩笑開大了,可是話說出了口,也沒法收回來,隻能硬著頭皮走人。

夏言開始滿懷憂傷地捆被子,準備離開北京,但就在他即將上路時,突然有人跑來告訴他:先等一等,你可能不用走了。

夏言確實不用走了,因為出事了,而且還是大事。

這件事情出在郭勳身上,夏言因為錯別字被趕出了京城,郭勳很是高興了一陣,但這位兄弟實在是不爭氣,很快就惹出了一個大亂子。

這事具體說來是個工作作風問題,嘉靖皇帝不久前曾交給郭勳和王廷相(時任左都禦史)一個差事,並專門下達了諭令。

可是蹊蹺的是,王廷相接到諭令後,四十餘天都沒有動靜,不知到底搞什麽把戲。

這裏順便說一下,王廷相先生是大文豪,“前七子”之一,還是著名的哲學家。之所以不幹活,沒準是在思考哲學問題。

可是郭勳就有點離譜了,王廷相雖然懶,也隻能算是怠工,他卻膽大包天,明知道有諭令,就是不去領!權當是不知道。

郭勳雖說是皇親國戚,但也是拿工資的國家公務員,既然拿錢就得給皇帝幹活,而郭先生明顯沒有這個覺悟。

於是皇帝發怒了,自己交待下去的事情,一個多月竟然沒有回音,立刻下旨嚴查,王廷相也真算機靈,一看情況不妙,馬上補交了

工作報告。

相對而言,郭勳的認罪態度就不怎麽好了,活還是不幹,隻寫了一封奏折為自己辯護,本來這事不大,念在他世代高幹的份上,最多也就罵幾句了事,可他的那份奏折卻惹出了大禍。

必須說明的是,郭勳的那封奏折並沒有錯別字,這是值得表揚的,不過他的問題比錯別字要嚴重得多。

這位仁兄真不愧是個粗人,他不但在奏折中狡辯,還寫下了一句驚世駭俗的話:“何必更勞賜敕”。

結合上下文,此言通俗解釋大致如下:

這種事情你(指皇帝)何必要專下命令,多餘!

姓郭的,你有種,不廢了你就不姓朱!皇帝終於發怒了,他痛罵了郭勳一頓,並召回了夏言,屋漏偏逢連夜雨,郭勳先生平日裏貪汙受賄,欺壓大臣百姓,做盡壞事,人緣極差,朝廷中的言官眼看他倒黴,紛紛上書大罵一番,痛打落水狗。

關鍵時刻,郭勳終於醒悟,立刻虛晃一槍,表示自己壓力過大患病休養,希望皇帝恩準。

 

[784]

嘉靖同意了,對這位老親戚,他還是比較信任的。官員們見勢不妙,也就紛紛縮手倒戈了。

如果事情到此為止,郭勳成功避過風頭,大概還能有個安詳的晚年,可是在最關鍵的時候,夏言回來了。

在夏言看來,張璁多少還算是個幹事的人,而這位郭高幹不學無術,是純粹的社會垃圾。要想平安治國,實現自己的政治理想,就必須清除這堆垃圾。

但這幾乎是一項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郭家從老朱開始,已經混了差不多兩百年,根深葉茂,黑道白道都吃得開,一個普通的內閣首輔又能如何?

普通的內閣首輔自然沒有辦法,但是夏言並不普通。

他決心挑戰這個高難度動作,搬走最後的絆腳石。為此他找來了自己的門生言官高時,告訴了他自己的計劃,並問了他一個問題:

   “此事風險甚大,你可願意?”

回答如下:

   “為國除此奸邪小人,在所不惜!”

嘉靖二十年(1531)九月  乙未 

給事中高時上書彈劾:武定侯郭勳,世受皇恩,貪汙不法,今查實罪行如下,應予法司嚴懲!

這是一道極有分量的奏折,全文共列出郭勳罪行十五條,全部查有實據,實在是一顆重量炸彈。

嘉靖發火了,他沒想到郭勳竟然還有這麽多的“壯舉”,氣急之下將這位親戚關進了監獄。

事發突然,郭勳十分吃驚,但入獄之後,他卻鎮定下來,因為他很清楚,憑著自己的身份,皇帝絕不會下殺手,無非是在牢裏呆兩天而已。

他的這個判斷非常靠譜,嘉靖隻是一時衝動,很快就消了氣,還特別下令不準動刑,看樣子過兩天他就能無罪釋放。

然而郭勳錯了,他的人生將在這裏走向終點。

不久之後,高時又上了第二封奏折,內容如出一轍,要求嚴厲懲辦郭勳,嘉靖未予理會,退回了奏折。

這個行動隱藏著皇帝的真實意圖——此事到此為止,不要繼續糾纏。

然而夏言的攻勢才剛剛開始。

與以往不同,這次司法部門的效率相當高,他們很快就匯報了對此案的預審結果——勳罪當斬。

這下子嘉靖頭大了,他本來隻想教訓一下郭勳,怎麽會搞得要殺頭?

事到如今,必須開門見山了:

   “此案情形未明,發回法司複查!”

首輪試探到此結束,第二輪攻擊即將開始。

 

[785]

高時再次上書,內容還是要求嚴懲,但這一次,嘉靖沒有再跟他客氣,他下令給予高時降級處分。

得到了處分的高時非但不沮喪,反而十分高興,因為他已經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好戲即將上場。

表明立場之後,嘉靖放心地等待者重審的結果,然而就在此時,給事中劉天直突然上書!奏折中彈劾郭勳大罪十二條,這次就不是貪汙受賄那麽簡單了,罪名種類也更為豐富,包括擾亂朝政,圖謀不軌等等。

就如同預先編排一樣,之前遲遲不動的法司立即做出了重審結論——除殺頭外,還額外附送罰沒個人財產。

這一招實在太狠了。

嘉靖原本以為自己發話,下麵的人自然會聽話,可事與願違,更絕的是,他吃了悶虧,卻還沒法發脾氣,人家有憑有據,按照證據辦案,你能說他不對嗎?

皇帝陛下終於發現,自己原來是個冤大頭,讓人糊弄得團團轉,被賣了還在幫人家數錢。

不過沒關係,對手雖然狡猾,但最終的決定權仍然在我的手上,我不發話,誰敢殺郭勳?!

嘉靖這次學聰明了,他收下了法司的奏折,卻根本不予理會,同時他多次召見相關大臣,旁敲側擊,要他們放郭勳一條生路。

在他看來,隻要他不點頭,郭勳就不會死,而多坐兩天牢對這位高幹子弟來說不是一件壞事。

可惜他並不清楚,要殺掉郭勳,並不一定要經過他的認可,在這個世界上,要解決一個人,有很多種不同的方法。

皇帝傳達了自己的意見,可是大臣們卻出現了集體弱智症狀,毫不理會上級的一片苦心,仍然不停地上奏要求殺掉郭勳。

這倒也罷了,但幾個月之後,嘉靖卻得到了一個讓人震驚至極的消息——郭勳死在了牢裏。

這位精力旺盛的仁兄就此結束了自己的一生,死因不明,但可以肯定的是,絕對不是自然死亡。反正人在監獄裏,愛怎麽折騰就怎麽折騰。

嘉靖終於出離憤怒了,這是赤裸裸的司法黑幕!是政治暗殺!

但他仍舊沒有辦法。

人死了之後,偵辦此案的刑部、大理寺官員十分自覺,紛紛上奏折寫檢討,在文中他們紛紛表示一定會吸取這次的教訓,搞好獄內安全檢查,防止同類悲劇再次發生,以後一定多加注意雲雲。

總而言之,責任是有的,疏忽是有的,故意是沒有的。

 

[786]

氣歪了鼻子的皇帝陛下這次沒有廢話,他直接下令,對參與辦理此案的全部官員予以降職處分,多少也算是出了一口惡氣。

夏言又一次大獲全勝,他虎口拔牙,把生米做成了稀飯,活人整成了死人,不但殺掉了郭勳,還調戲了一把皇帝,甚至連一點破綻把柄都沒留下。

這次行動的成功,充分表明夏言的鬥爭藝術已經達到出神入化的境界,他本人也就此邁入超一流政治高手的行列。

好了,現在隻剩下我一個人了,登上了頂峰的夏言開始俯視著腳下的一切。終於走到了這一步,所有的人都聽命於我,偉大的政治理想和抱負將在我的手中實現。

夏言終於開始得意了,毫無疑問他有這樣做的資本,但曆史無數次地告訴我們,驕狂的開始,就意味著勝利的終結。有一雙眼睛正注視著他,等待著他的錯誤。

在那座山的頂峰,隻能容納一個人的存在,永遠如此。

自信的抉擇

其實對皇帝而言,朝廷中的腥風血雨並沒有什麽所謂,因為夏言雖是一個極其聰明的人,但和自己比起來,仍然有不小的差距。

十五歲的時候,他登上了皇位,十七歲時,他用過人的天賦戰勝了楊廷和,十八歲時,他杖責百官,確立了自己的權威,而事實證明,他在治國方麵也絕對不是一個昏庸之輩。

登上皇位不久後,他就開始打聽兩個人的下落:

   “江彬和錢寧在哪裏?”

大臣回報,目前仍關押於獄中,聽候陛下處置。

對於這個問題,屬下們心知肚明,大凡新君登基,總要搞點特赦以示寬容,畢竟用殺人來慶祝開張還是不多見的。

不過接下來的那句話和他們的想象有點差距:

   “奸佞小人,留著幹什麽,即刻斬首!”

嘉靖是一個十分特別的人,不僅僅是他的智商,還有他的生活經曆。

與嬌生慣養,混跡在大城市的朱厚照不同,朱厚熜出生在一個偏僻的地方,而他這位所謂藩王之子,實際上是比較慘的,因為除了吃穿好點外,他是一個基本失去自由的人。

在明代,由於之前有朱老四(朱棣)的光輝榜樣和成功經驗,曆代皇帝都把藩王兄弟視作眼中釘,如藩王不領聖旨擅自入京,就是造反,可以立即派兵討伐。

所以朱厚熜不能去北京,也不能四處閑逛,在他的周圍,始終有人在監視著他,而他所平日能接觸的人,也不過是些平民百姓而已。

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的朱厚熜,懂得猜忌和防備,也了解普通人的痛苦,所以每當他聽到那位荒唐堂兄的事跡時,都不禁搖頭歎氣:

   “若我在朝,必當蕩滌奸邪,興旺盛世!”

現在是時候了。

 

[787]

在明武宗的時代,太監是一份很有前途的職業,不要說劉瑾、張永這些大腕,一般的管事太監也是財大氣粗,他們不但可以管理宮中事務,甚至還有兵權在手(鎮守太監),連地方都指揮使也要聽這些武裝太監的話。

可惜朱厚照不爭氣,三十歲就沒了,上麵換了領導,於是夢醒之後,心碎無痕。

嘉靖對太監的身份定位很簡單——奴才。在他看來,這幫子人就該去洗廁所掃地,安心幹活,還想發財、帶兵、操控朝政?

他公開表態:奴才就該幹奴才的事情,如果敢於越界,決不輕饒!

剛開始時,太監們並不在意,也不相信。但是屬於他們的悲慘世界確實到來了。

嘉靖召集了司禮監,下了一道嚴厲的命令——召回所有派駐外地的太監,這道命令迅速得到了執行。

人拉回來了,幹什麽呢?按程序走,先是訓話,訓完了就查,查出問題就打,經不住打的就被打死,這還算講人道的。有兩個貪汙的太監由於數額巨大,情節嚴重,被打死後屍體還掛在外麵示眾,實在夠狠。

這是小嘍羅的遭遇,大腕級的也沒有好下場。

當年的“八虎”中,劉瑾已經被剮了,剩下也無一幸免。穀大用被免職抄家,他的最後一份工作是朱厚照陵墓的門衛。另一個叫魏彬的,埋頭苦幹幾十年,好不容易爬到了司禮監的位置,嘉靖一聲令下,就被下崗分流了,據說連套房子都沒給留,直接攆出了宮,流落街頭當了乞丐。

其餘的人也很慘,個個被整得夠嗆,甚至連那個唯一不應該整的人也給收拾了。

無論如何,張永應該算是個不錯的人,他幫過楊一清,幫過王守仁,為人也比較正直,似乎不應該上黑名單。

可是嘉靖先生太過生猛,在他看來,隻要是豁出去挨了那一刀的,全都不是啥好東西。很快張永被降職處分,然後被勒令退休,眼看就要腦袋不保,楊一清站出來說話了。

總算是好人有好報,楊先生信誓旦旦,拿人頭擔保,這才保住了張永,使他官複原職,成為了碩果僅存的掌權太監。

除了對本地太監嚴加管束外,嘉靖先生還以身作則,著力管好自己身邊的親屬太監,比如那位後來十分有名的黃錦,從小就跟著他,鞍前馬後可謂盡心盡力,可一到北京嘉靖就翻了臉,嚴厲警告他放老實點,不許玩花樣。

 

[788]

嘉靖是一個排斥太監的人,從表麵上看,這似乎隻是一個個人喜好問題,然而事實絕非如此,在它的背後,隱藏著一個秘密——抉擇的秘密。 

其實統治王朝就是經營企業,隻不過治國這一攤生意更大而已,做一般生意要交稅、還要應付工商檢查、安全檢查、消防檢查,逢年過節還得上貢,流年不利還會虧本破產。

相對而言,建立王朝這筆生意就好做得多了,除了啟動資金過高(要敢拚命),經營周期不定(沒準明天就犧牲)外,隻要一朝成功,就立馬鳥槍換炮。從此不但不用交錢,還可以收別人的錢,想收多少自己說了算,除了你管別人,沒人敢管你。

因為開政府比開公司的利潤更大,前景更廣,所以自古以來,無數人都躍躍欲試,但成功者寥寥無幾(就那麽幾個朝代)。

而那些成功創業的首任董事長,一般來說都是極其生猛的,比如白手起家的朱元璋先生,在他手下幹活的人如果不聽話,除了炒魷魚外,還要交違約金(抵命),所以大家都很服從管理。

可等到首任老總過世,繼任董事長能力不足,無法解決企業問題,無奈之下,隻能對外招聘人才(科舉製度),並聘任其中的精英當總經理(內閣首輔)幫助管理。

可是問題在於,這位總經理並不一定聽話,這在經濟學上稱為代理問題,而能從眾多應聘者中脫穎而出,爬到這個位置的,一般都極其狡猾,絕對不是什麽善類。嬌生慣養的家族企業董事長很可能不是他的對手。

為了能夠控製局麵,董事長又引進了新型人才——秘書(太監)。這類人學曆不高,品行不好,心理也有問題,還喜歡欺負員工。但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優點——聽話,對董事長而言,這就夠了。

所以對於嘉靖而言,秘書(太監)絕不是他的敵人,而是他的朋友,綜觀整個明代,無論太監如何猖獗,如何欺壓大臣,卻都要聽皇帝的話。自明宣宗時起,太監就已然成為了皇帝的助手,協助統治這個龐大的帝國。

嘉靖十分清楚,在他的任期內,擺在眼前的有著兩種選擇——文化低,會拍馬屁,十分聽話的太監,或是學曆高,喜歡掐架找茬,桀驁不馴的文臣。

連瞎子也知道,前者比後者容易對付得多,所以他的眾多同行都選擇了太監,但是嘉靖卻沒有這樣做。

因為他很自信,他相信自己能夠對付所有的人.

 

[789]

這是一個極其艱辛的選擇,從此以後,他將失去秘書的幫助,獨立對付狡詐博學的總經理,事實證明,他成功做到了。

姓張的也好,姓夏的也罷,無論下麵鬧得多麽熱鬧,他都是冷靜的旁觀者和最終的裁決者。

二十年過去了,勝利一直牢牢地握在他的手中,各色人等,無論學曆、民族、性別、星座、個人嗜好,隻要是給他幹活的,全都被治得服服帖帖。

絕頂高手的生活是比較痛苦的,既然沒有對手,那就得另外找事幹,很快,嘉靖先生就找到了精神寄托——修道。

要知道,道教是中國的土特產,是中國人自主開發研製的,而如果用兩個字來形容這個宗教,那就是神秘。

所謂神秘,就是搞不清,摸不透,整日捧著道經,四處搜集奇怪的材料,在煙霧繚繞的丹爐前添柴火,然後看著那煉出的鬼都沒膽吃的玩意手舞足蹈,誰也不知道這幫人一天到晚到底在幹嘛。

總之一個字:玄。

但你千萬不要就此認為,道教的追隨者們都是些吃飽飯沒事幹的人,因為嘉靖先生就是該組織的老牌會員。

對於嘉靖先生的性格,我們已經介紹過很多次了,這人是個無利不起早的家夥,對公益慈善事業也絕對沒有絲毫興趣,然而他卻甘願犧牲日常的寶貴辦公時間,在宮中設置香爐,高薪請來一大堆道士天天燒爐子。

看上去很奇怪,實際上很簡單。

與別的宗教不同,道教有著一個終極的目的——羽化成仙,道徒們始終相信有一天他們能夠擺脫地球引力,突破空氣動力學,超過機器人的壽命,想去那裏就去那裏,想活多久就活多久。

嘉靖深信這一點,所以他幾十年如一日地修身學道,追求長生不老,他的這些行為被很多史學家下了一個定義——一心修道,無心從政。

這是一個十分離譜的定義,因為事實並非如此,嘉靖先生的算盤是十分精明的:修道隻是手段,不是目的。

太上老君姓甚名誰他並不關心,對他而言,修道隻是為了多活幾年,為了他能夠永遠掌握統治天下,因為他還沒有活夠,他喜歡現在的一切——權力、操控、鬥爭,這才是事實的真相。

所以修道問題,說到底,是個政治問題。

 

[790]

打結是個技術活

自打嘉靖先生登基,無數人曾使用各種手段,試圖控製或是影響他,卻都未能如願。

無論是大臣還是太監,他都能應付自如,沒有人能夠威脅到他,但他萬萬沒有想到,他那看似高不可攀的性命卻差點在一個深夜被一群小人物奪走,而未能如願的原因,隻是一個繩結。

嘉靖二十一年(1542) 十月丁寅

深夜,嘉靖皇帝如往常一樣,住在他的後宮裏,這天晚上,陪伴他的是端妃,這位端妃姓曹,是當時紅極一時的寵妃,皇帝長期在她這裏安營紮寨,寵愛有加,皇後也恨得牙癢癢,卻無計可施。

就在皇帝大人和端妃熟睡之時,一群(注意,是一群)黑影偷偷竄入了寢宮,來到床邊,那個帶頭的人伸出顫抖的手,拿起了繩子,套到了嘉靖的脖子上(睡得比較死),打了一個結。

然後她慢慢地,用力向下收緊了繩結,勒住了皇帝的脖子,原來,那個君臨天下的王者竟是如此的脆弱。

這個正在打結的人叫楊金英,職業是宮女,具體情況不詳,但我仍可以肯定一點——她不會打結。

睡覺的人被勒住脖子是不太好受的,於是皇帝在半夢半醒之間,終於有了動靜。

可是由於長年缺乏鍛煉,反應神經比較遲鈍,他還沒來得及喊救命,就又失去了知覺。

按說嘉靖先生是死定了,可他昏迷中那無力的舉動卻引起了凶手的恐慌。

楊金英畢竟隻是個宮女,估計平日殺雞的膽量都沒有,可是現在她手握繩索,套住了全天下最可怕的人的脖子。

這個反差實在太大了,於是在慌亂之中,她卷起了繩索,在原來的結上,又打了一個結。

相信但凡係過鞋帶的人,都知道這種結上打結的後果——死結。

順便說一句,我對此是有深刻體會的,由於缺乏係統訓練,我的係鞋帶技術很差,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我經常會打出死結。直到高人指點,才最終係出了科學合理的繩結——蝴蝶結。

和係鞋帶一樣,勒死人最好不要打死結,因為死結是勒不緊的,當然了,如果想把殺人滅口和追求藝術結合起來,那麽打個蝴蝶結也是不錯的選擇。

楊金英發現了這個問題,無論她怎麽用力,繩結都沒有變緊,手忙腳亂之下,卻忘記了那個極為簡單的解決方法——解開再係。

按照犯罪規律,一般幹這種見不得人的事情,隻要不是力氣活(搬運屍體),人都是越少越好,這次也不例外。

楊金英慌張的神態嚇壞了另一個同夥,她準備放棄了。

 

[791]

這個膽小的幫凶名叫張金蓮,看到這混亂不堪的一幕,她的意誌徹底崩潰了。

為了擺脫眼前的一切,她趁其他人不備,偷偷地溜了出去,向皇後報信。

這是一個挽救了嘉靖生命的舉動,卻也是個愚蠢的決定。因為自打她潛入後宮的那一刻開始,她的名字就已經被寫在了閻王的筆記本上。

無論她做什麽,都是於事無補的。

被深夜叫醒的皇後得知了這個消息,說話都不利索了,情急之下親自帶著人趕到了案發地點,把犯罪分子楊金英等人堵了個正著,當時這位楊宮女仍然用力地拉著繩索,很明顯,她覺得這個結還不夠緊。

皇後親手為皇帝大人解開了那個死結,拿走了那根特殊項鏈,太醫們也連夜出了急診,經過緊急搶救,嘉靖先生除脖子不太好使外,命算是保住了。

這案子算是通了天了,皇帝大人在自己老婆(之一)的床上被人差點活活勒死,而行凶者竟然是手無寸鐵的宮女。這要換在今天,絕對是特級八卦新聞,什麽後宮黑幕,嬪妃秘聞必定紛紛出爐,大炒特炒。

但出入意料的是,在當時,這起案件的處理卻是異常的低調,所有的正史紀錄都諱莫如深,似乎在隱藏著什麽。

當然,結論還是有的,經過審訊,犯罪嫌疑人楊金英、張金蓮對自己的罪行供認不諱,為爭取寬大處理,她們還供出了此案的幕後黑手——王寧嬪。

這位王小姐也是嘉靖的老婆,後宮重量級人物之一,這裏就不多講了,主謀的這頂帽子最終扣在了她的頭上。

至此,此案預審終結,也不用交檢察院起訴了,以上一幹人等全部被即刻斬首示眾。

這案子到這裏就算結了,但真相卻似乎並未大白,因為還有一個始終未能解釋的問題——殺人動機。

要知道,殺皇帝實在是個了不得的事情,決不可能大事化小,根據慣例,敢於冒這個險的人,必定要遵循一個原則——收益大於風險。

虧本的買賣從來沒人肯做,那到底什麽樣的收益才能讓她們幹出這等驚天大事呢?在那年頭,武則天已經不流行了。

而最大的疑點是王寧嬪,她並沒有理由這樣做,因為根據成本核算,就算嘉靖死掉,她也占不到任何便宜。

 

[792]

這是一個沒有動機的案件,參與其中的人卻並不是受益者,這似乎讓人很難理解。不過話說回來,女人的心理是很難捉摸的,除了妒忌外,也不排除內分泌失調,情緒失控之類的原因。

所以說來說去,這個案子仍然是一團漿糊,搞不清動機,也搞不清真相。唯一明確的是案件中各個角色的結局:

嘉靖十分鬱悶,他在自家的床上被人套住了脖子,差點送了命。此後他搬出了後宮,住進了西苑。

楊金英等人受人指使,最終賠掉了性命。王寧嬪被控買凶殺人,如果屬實,那就算罪有應得,倘若純屬虛構,那隻能算她倒黴了。

但這件事情還有受益者的——皇後,她不但救了皇帝,除掉了王寧嬪,還趁機幹了一件壞事,在她的操控下,謀殺專案組查出,端妃事先也知道謀刺一事,於是皇後大人順水推舟,把這個危險的敵人(對她而言)也送上了刑場。

從此以後,這起謀殺案就成為了街頭巷尾議論的熱門話題,也是官員們每日上班必不可少的八卦,但這起案件絕不僅僅是花邊新聞,事實上,它對後來那二十餘年曆史的發展有著極其重要的影響。

可能是受驚過度了,嘉靖的心靈受到了嚴重的創傷,他從此不再上朝,剛開始的時候大臣們並沒有在意,就當皇帝大人養病休息,不久後自然會恢複原狀,隻要等一等就好。

可他們沒有想到,這一等,就等了二十多年。

嚴嵩的原則

嘉靖算是消停了,但是大臣們的鬥爭遊戲卻剛剛進入高潮,夏言除掉了他的最大對手,奪取了全部的權力,所有人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這一年是嘉靖二十一年(1542),看上去一切都很完美,但他不會想到,崩潰將在最為輝煌的那一刻到來。

毀滅他美好前景的人,叫做嚴嵩。

嚴嵩,字惟中,成化十六年(1480)出生,江西袁州府分宜人。

說起此人,實在是大大的有名,從明代開始,他就被人以各種形式,(寫入書中、編入戲裏)不停地罵,反複地罵,並最終獲得了一個榮譽稱號——明代第一奸臣。

事實上,在走上那條不歸路之前,他曾經是一個勇敢正直,堅持原則的人,而那時,他是夏言的朋友。

如同所有的悲劇一樣,嚴嵩的故事也有著一個喜劇的開頭。

 

[793]

應該說嚴嵩的運氣是不錯的,他出生時,家裏雖不很富,卻也算個中產階級。他的父親曾多次參加科舉,屢戰屢敗,屢敗屢戰,到最後實在戰鬥不動了,就改行當了教書先生。

老子的未竟事業自然是要兒子完成的,剛出生不久的嚴嵩就此開始了他的學習生涯。

嚴嵩的幼年教育是可以寫成啟蒙類教科書的,據說他三歲就學會了寫字,到六歲就能背誦四書五經,但這些還隻是小事,兩年之後發生的那件事情才真正引起了轟動。

在這一年,八歲的嚴嵩因為成績好,作為優秀童生考入了縣學。

看上去似乎沒什麽大不了的,那麽我們來列舉另外兩位仁兄進行類比,你就能知道其中奧妙:

海瑞,身份:童生,時年二十八歲。

範進,身份:童生,時年五十餘歲。

其實這二位兄弟還算是年輕有為的,六七十歲考不上縣學的童生大有人在,相比之下,嚴嵩實在是神童中的神童。

就這樣,嚴嵩一直神童了八年,到了弘治八年(1495),十六歲的嚴嵩準備參加鄉試,包袱都打好了,剛要出發,爹死了。

這實在是讓人悲痛的事情,一般到這種時候,都會有固定劇本:跳出來一大幫親戚朋友,說些什麽不要悲傷、要正常發揮水平、告慰先人之類的話,然後主人公擦幹眼淚,抬頭望天,握拳作苦大仇深狀,毅然踏上前進的道路。

嚴嵩的情況大致差不多,隻是有一點不同——他沒有去考試。不是他過於悲痛不想考,而是不能考——根據明代規定,死了爹的,要在家守製三年。

國家政策是沒法違反的,嚴嵩隻好在家待業了三年,三年後,他帶著父親的遺願和滿腔的抱負前往南昌,一舉中第,金榜題名。

嚴嵩的鄉試成績很好,所以對於第二年的會試,他本人十分自信,可事實證明,地方經驗放到中央,往往都是不靈的。考試成績出來後,名落孫山的嚴嵩歎著氣走了回頭路。

不要緊,下次一定能夠考上!

過了三年,他進京參加第二次考試,幾天後,他拿著京城同鄉送的慰問品回了家。

神童也好,天才也好,考不上就考不上,說啥也沒有用。

失望的嚴嵩沒有放棄,他確信自己一定能夠成功。

於是去考了第三次,這次他不再有任何幻想,考上就好,隻要考上就好。

但上天卻跟他開了一個玩笑,善意的玩笑。

 

[794]

老天爺可能覺得嚴嵩先生才學深厚,非要消遣一下他,所以在兩次落榜之後,嚴嵩意外地得知了自己的考試成績——二甲第二名。

一甲隻有三人(狀元、榜眼、探花),所以二甲第二,就是全國第五。

這個成績實在太好了,嚴嵩驚訝之餘大喜過望,在他看來,自己的命運將就此徹底改變。

正德元年(1506),嚴嵩被選為翰林,成為了一名庶吉士,這一年他二十七歲,年少高才,前途遠大而光明——光明時間合計三年。

正德四年(1509),嚴嵩迎來了一個噩耗,他的母親去世了。

嚴嵩是一個十分孝順的人,在父親死後,母親含辛茹苦撫養他,供他讀書考試,所謂子欲養而親不在,實在是一場人生悲劇。

但凡是個人,遇到這種事都會悲傷,但嚴嵩卻似乎有點過了頭,他日夜痛苦,傷心過度,差點送了命,經過緊急搶救才活過來。

這還沒完,悲痛至極的嚴嵩又做出了一個更讓人意外的決定,他要辭官回家隱居。

這是一個讓人欽佩的決定,一個前途無量的年輕人,放棄榮華富貴,避開俗世紅塵,隻為紀念自己未能報恩的母親。二十七歲的嚴嵩是一個了不起的人。

嚴嵩回到了老家隱居,但國家並沒有忘記他,朝廷曾多次下旨,希望他回朝中為國效力。

可嚴嵩拒絕了,他已經過了守製期,卻仍拒不入朝,隻因為另一個理由:

“奸人當道,在下不堪與之為伍!”

他口中的奸人,就是當年紅得發紫的錢寧和江彬,嚴嵩有他自己的骨氣:寧可不當官,也決不與小人同流合汙!

那時的嚴嵩,是一個正直的人。

但隱居十年之後,他終究還是答應了一個人的邀約,再次出山為官。並非是他出爾反爾,隻是因為這個人他無法拒絕。

此人就是我們的老朋友,當時的內閣首輔楊廷和。

在嚴嵩看來,楊廷和是朝廷的支柱,在楊廷和看來,嚴嵩是難得的人才,而更為重要的是,十年前(弘治十八年1505)的那次會試,點中嚴嵩卷子,對其讚揚有加,並成為他老師的人正是楊廷和先生。

楊先生真可算得上是個有眼力的人,因為十七年後(嘉靖二年1523)的殿試中,他還誇獎過另一位新科進士,斷定此人必成大器,之後還大力提拔。

看來這個世界確實很小,因為這位幸運者的名字叫做徐階。

 

[795]

論資排輩是官場的優良傳統,在這種思想的指導下,嚴嵩的境遇並不太好,所謂“任你通天大才,隻有推倒重來”,他先進了翰林院,卻隻幹了個編修(翰林院的低級官員),一年多什麽也沒混出來。

但人生總是充滿驚喜的,正德十三年(1518),嚴嵩得到了一份差事——傳旨。

這就是傳說中的欽差,雖說是個體力活,不過能到地方上擺擺威風,混吃混喝,也算不錯,於是嚴嵩樂顛顛地上路了。

然而事實證明,這趟所謂的欽差,實際上是個苦差。

嚴嵩十分盡責地完成了使命,然後一路往回趕,但上天似乎還沒玩夠,他又一次在錯誤的時間,將嚴嵩送到了一個錯誤的地點。

具體說來,當時嚴嵩先生所處的環境如下:

時間:正德十四年(1519)六月

具體方位:江西省臨江府

如果感覺比較眼熟,那說明你的記性還不錯,此時此地,除了嚴嵩外,還有一位仁兄正在鬧騰一件大事,這就是偉大的王守仁先生。

嚴嵩的運氣實在不好,全國那麽多地方他不去,偏偏趕上了寧王叛亂,要是他趕得巧,沒準還能和剛剛坐船上岸的王巡撫打個照麵。

不過他既沒有王巡撫的膽略,也沒有旗牌令箭,於是隻好躲了起來。

但凡是躲避戰亂,都有個時間限製,仗打完了該幹嘛就幹嘛去了,但嚴嵩可能是在戰亂中受了什麽刺激,他躲得比較徹底,京城也不去了,托人請了個假,直接回了老家。

嚴嵩的行為放到今天,往小了說是怕事,往大了講是玩忽職守,這事要放在朱元璋手裏,估計嚴嵩的人皮都晾幹了。

可當時的朱厚照先生是沒有時間管的,他正忙著玩,嚴嵩何許人也?哪能勞他老人家大駕。

就這樣,嚴嵩又開始了休養生活,但上天注定要讓他出場,兩年之後,又一個機會來臨了,朱厚照先生駕崩,楊廷和開始代理朝政。在嚴嵩看來,報效國家的時機終於到了。

正德十六年(1521)四月,嚴嵩正式進京,他的人生從此被徹底改變。

可剛一進京,嚴嵩就發現情況不對,他去拜會老師楊廷和,楊廷和還認識他,也打了招呼,卻不怎麽理會,搞得他十分尷尬。

這人怎麽說變就變呢?嚴嵩納悶了。

其實楊廷和還是比較夠意思的,他之所以不管嚴嵩,實在是因為他正忙著一件大事——和皇帝鬥爭。

 

[796]

嚴嵩算是倒黴到家了,複出混得不好,傳旨遇到了寧王之亂,好不容易回到京城,又撞上了大禮儀事件。

這一年嚴嵩已四十一歲,前輩上級退休了,同輩的都升了官,晚輩又不買他的帳,他成了個沒人理也沒人管的累贅。

吏部的官員考慮了很久,覺得這人實在沒啥用,又榨不出油水,就安排他去了南京翰林院。

在當年,南京翰林院有個外號叫“鬼都不理”,既無權又無錢,窮得叮當響,可是嚴嵩沒有辦法,隻好老老實實地去了南京。

但他沒有想到,正是這個缺德的工作安排救了他的命,帶來了光輝遠大的前途。

因為就在他出發去南京之後不久,兩個人就急匆匆地以相反的方向從南京趕來,在京城掀起了一場無比淩厲的風暴。

這兩個人就是張璁和桂萼,轟轟烈烈的大禮儀就此進入最高峰。

鬥爭的結果人盡皆知,在這場慘烈的政治鬥爭中,無數官員落馬折腰,內閣被全部清洗,新一代的權貴登上舞台。

嚴嵩運氣實在不錯,出事的時候他在南京,無門無派,無牽無掛,每天喝喝茶,談談京城八卦新聞外,日子過得十分滋潤。

話雖如此,但這件事情對他的前途似乎也沒有太大影響,畢竟他的老師楊廷和是鬥爭的失敗者,他從中撈不到任何好處。

但嚴嵩自己卻很清楚,他飛黃騰達的時候到了,因為事情並非看上去那麽簡單,除了老師楊廷和外,他還有一個十分要好的老鄉兼朋友——桂萼。

果然,不久之後,京城傳來消息,嚴嵩由南京調回北京,連升三級提任國子監最高長官(祭酒)。

坎坷的人生,狡詐的官場改變了嚴嵩,他從一次又一次的失敗中領悟了成功的秘訣——左右逢源。

無論何時何地,在最終勝負顯現之前,絕不能押上所有的籌碼——洛克菲勒。

這之後,嚴嵩的事業進入了黃金期,嘉靖七年(1528)四月,他升任禮部右侍郎(副部),嘉靖十年(1531)九月,升任南京禮部尚書,後又改任吏部尚書。

嚴嵩向現實妥協了,他改變了自己,開始逢迎皇帝,阿諛奉承,但這似乎也很正常。

因為在朝廷中,拍馬屁不是為了升官,而是為了生存。

所以至少到目前為止,嚴嵩仍然是個比較正派的人,他雖然要求進步的手段並不光彩,卻也知道什麽該做,什麽不能做,在朝廷上仍然直言不諱,毫不顧忌。

換句話說,他是一個有原則的人。

嘉靖十七年(1538),這個原則被打破了。

 

[797]

最難的文章

這一年的七月,最麻煩的事情來了。

此時距離大禮儀事件已經過去了十幾年,該認的認了,該給的也給了,應該說嘉靖先生也該滿意了。

可這位仁兄卻是個得寸進尺的主,他突發奇想,又提出了新的要求。

而這個要求,是絕對不會得到大臣支持的。

嘉靖不但要追認他爹為皇帝,還打算把他爹搬進太廟,成為以後曆代皇帝朝拜的對象,最後,他還打算給自己的父親一個封號——明睿宗。

此要求在曆史上有一個特定的稱謂——稱宗袱廟。

這是一個極其無理的要求,沒有做過皇帝的人,怎麽能夠進太廟,稱睿宗呢?先前給自己爭個爹,多少還算是人之常情,現在幹這種出格的事,就是貪得無厭了。

所有的朝廷大臣都聽說了這件事,卻並不出聲,因為他們要等待一個人的反應。

這個人就是專門負責禮儀的禮部尚書。

很不幸,當時的部長就是嚴嵩,這下無論如何也躲不了了。如果讚成會被眾人唾罵,如果反對會被皇帝處罰。

但老江湖就是老江湖,嚴嵩開動腦筋,費盡心思寫了一封奏疏給皇帝。

這是一封質量很高的奏疏,全篇計洋洋千餘字,好像什麽都說了,仔細一看,什麽都沒說。

嚴嵩又耍了一次兩麵派,如果換了別人,這篇文章或許能蒙混過關,但這次他遇到了嘉靖先生。

剛看完奏疏,嘉靖就召見了嚴嵩,並用幾個詞概括了對他的印象——騎牆、滑頭、兩頭討好。

滿頭冷汗的嚴嵩狼狽地逃離了那個可怕的人,他終於意識到,在這個人麵前,天下人無非兩種而已——支持他的,或反對他的。

除此之外,沒有第三條路。

於是兩個選項同時出現在他的麵前——原則,還是利益?

嚴嵩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者。

 

[798]

他不想再折騰下去了,他已經五十八歲,吃了太多的苦,受了太多的累,利益就是他所追求的全部。

原則?多少錢一斤?

在做出決定的那個晚上,他揮筆寫下了《慶雲頌》和《大禮告成頌》,以紀念嘉靖先生的英明決策,三十年的文學功底最終化成了溜須拍馬的遣詞造句。

嘉靖終於滿意了,他已經確定,這個叫嚴嵩的人將會對他言聽計從,並服從他的一切命令。

很快,嚴嵩的這一舉動在朝廷中引起了軒然大波,指責聲、罵聲鋪天蓋地而來,餘音繞梁,三十日也沒絕。

但嚴嵩卻並不在乎,他已經確定了自己的人生方向:隻要能夠飛黃騰達、位及人臣,可以不擇手段!可以背叛所有的人,背棄人世間的所有道德!

“大徹大悟”的嚴嵩樹立了自己全新的人生觀,但很快他就發現,要想達成自己的企圖,就必須清除一個障礙——夏言。

相對而言,夏言是個不太聽話的下屬,他會經常反駁上級意見,甚至退回皇帝的聖旨,讓皇帝難堪,因為他還是一個有良知、有原則的人。

不要臉的嚴嵩準備除掉要臉的夏言,這似乎並不困難,但在實際操作中,嚴嵩才發現這幾乎又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因為夏言還有一個他不具備的殺手鐧。

如果要評選明代最難寫的文章,答案絕不是八股,而是青詞。

必須說明的是,青詞不是誰都能寫,也不是誰都能用的,這玩意的版權完全歸嘉靖所有,他人不得侵犯,該文體特點是全用賦體、詞句華麗,寫作難度極高。因為寫作時要使用專門的青藤紙,所以叫青詞。

青詞是修道祭天時用的,具體方法是寫好後燒掉,主要內容除了陳述個人願望外,還兼議論敘事,其筆法十分玄乎,經常搞得人莫名其妙,不過也無所謂,反正是寫給神仙看的,寫完就燒,也不留檔,而嘉靖先生似乎對神仙的理解能力也很有信心。

順便說一句,這一招並非嘉靖的專利,時至今日,燒紙請願仍然大行其道,隻是內容換成了簡體字而已。不過這應該難不倒老天爺,要知道神仙都是很牛的,懂個七八國外語也很正常,相信還是能夠看明白的。

在當時的朝廷中,會寫這種文章的人很多,但能讓嘉靖滿意的隻有兩個,一個是夏言,另一個不是嚴嵩。

夏言實在是個天才,他不但口才好,文筆好,寫這種命題作文也很在行,這樣的一個人,嘉靖是離不開的。而另一位會寫青詞的顧鼎臣(嚴嵩同年科舉,狀元)雖然寫得也很好,卻是一個不懂政治的人,雖然入閣,卻完全無法和夏言對抗。

於是轉來轉去,嚴嵩依然沒有機會。

但天無絕人之路,經過苦苦思索,嚴嵩終於找到了另一條製勝之道。

 

[799]

聰明人有聰明人的主意,蠢人也有蠢辦法,嚴嵩不蠢,但要對付夏言,他卻隻能用那個最笨的方法——拚命幹活。

寫得不好不要緊,多寫就行,從此嚴嵩起早貪黑,六十高齡每日仍筆耕不輟,就算文章質量不過關被退稿,也從不氣餒,以極其熱忱的服務態度打動了嘉靖先生。

幹不幹得好是能力問題,幹不幹那就是態度問題了,相對而言,夏言就是一個態度極不端正的人,而讓嘉靖下定決心整治夏言的,是這樣兩件事情。

有一次,嘉靖起得晚了點,推遲了上朝,回頭一清點人數,發現夏言不在,他便問下邊的大臣:夏首輔去哪了?

出乎意料的是,下麵竟無人回答。

後來還是一個太監私下裏告訴他,夏言之前來過,聽說還沒上朝,連招呼都沒打,就回家睡覺去了。

嘉靖發毛了,我遲到你就早退,還反了你了!

而讓他們徹底決裂的,是著名的“香葉冠”事件。

嘉靖信奉道教,而夏言偏偏是個無神論者,每次嘉靖和他討論道教問題,夏言都聽得打瞌睡。久而久之,嘉靖也覺得沒意思了,不想再和他談。

可問題在於,這個人雖然不信道,卻會寫青詞,在嘉靖看來,如果稿子質量不高,是會得罪神仙的,而神仙大人一生氣,自己長生不老的報告就批不下來。

這實在是個性命攸關的事情,所以每次嘉靖總是耐著性子向夏言催稿,可是夏言總是愛理不理,要麽不寫,要麽應付差事,搞得嘉靖十分不快。

拖皇帝的稿也算夠膽了,可這並不足以證明夏言的勇氣,他還幹過更為膽大包天的事。

嘉靖為了顯示自己的虔誠,每次上班時都不戴皇帝金冠,而是改戴道士的香葉冠,此外,他還特意親手製作了五頂香葉冠,分別賜給自己最親近的大臣。

夏言得到了其中一頂,卻從來不戴。

嘉靖開始還不在意,可他左等右等,始終沒看到夏言換帽子,才忍不住發問:

“我上次給你的帽子呢?”

“尚在家中。”

“為何不戴?”

“我是朝廷大臣,怎麽能戴那種東西?!”

嘉靖的臉發白了,他尷尬地盯著夏言。

可夏先生似乎並不肯就此幹休:

“以臣所見,希望陛下今後也不要戴這種東西,君臨天下者,應有天子之威儀,以正視聽。”

傷自尊了,真的傷自尊了。

 

[800]

要知道,這玩意兒雖然不中看,卻是嘉靖先生自己親手做的,是他的勞動成果和汗水結晶。夏言不但不要,還把他訓了一頓,確實讓人難以接受。

於是他發火了:

“這裏不需要你,馬上滾出宮去!”

夏言這樣回答:

“要我出宮離開,你必須親自下旨!(有旨方可行)”

然後他冷笑著大步離去,隻留下了氣得發抖的皇帝陛下。

鬧到這個地步,不翻臉也不可能了,而在這君臣矛盾的關鍵時刻,嚴嵩出現了。

在五頂香葉冠中,還有一頂是給嚴嵩的,但他的表現卻與夏言完全不同。由於嚴先生沒有原則,所以自然也不要老臉,他不但戴上了香葉冠,還特意罩了一層青紗,表示自己時刻不忘領導的恩惠。

嘉靖十分高興,他特別表揚了嚴嵩。

嚴嵩是夏言的同鄉,兩人關係一向不錯,夏言發達之後,出於老鄉情誼,他對嚴嵩十分關照。

然而慢慢他才發現,嚴嵩是一個偏好投機、沒有道德觀念的人,隻要能夠達到目的,此人就會不擇手段,任意胡來。

剛強正直的夏言十分反感這種行為,雖然嚴嵩對他十分尊敬,早敬禮晚鞠躬,他卻越來越瞧不起這個人。

一個卑躬屈膝的人,無論如何逢迎下作、厚顏無恥,最終即使得到信任,也絕對無法獲得尊重。

夏言看透了嚴嵩,對他的那一套深惡痛絕,隻希望這個人滾得越遠越好。

然而嚴嵩似乎並不在意,他很清楚,自己是夏言的下級,無論如何,現在還不能翻臉,為了緩和兩人的關係,他決定請夏言吃飯。

夏言接到了請柬,他想了一下,答應了。

約定的時間到了,菜也上了,卻沒有一個人動筷子——因為夏言還沒有到。

眼看要吃隔夜飯了,嚴嵩說,我親自去請。

他來到了夏言的府邸,門衛告訴他,夏言不在。

這擺明了是耍人,故意不給麵子,嚴嵩的隨從開始大聲嚷嚷,發泄不滿,然而嚴嵩十分平靜,他揮了揮手,回到了自己的家。

麵對著發冷的酒席,和滿堂賓朋嘲弄的眼神,嚴嵩拿起了酒宴的請柬。

他跪了下來,口中念出夏言的名字,將請柬的原文從頭到尾念了一遍,最後大呼一聲:

“未能盡賓主之意,在下有愧於心!”

表演結束了,他站了起來,不顧眾人驚異的目光,徑自走到酒席前,開始吃飯。

今日我受到的羞辱,將來一定要你加倍償還!

 

[801]

黑狀

在夏言看來,嚴嵩是一個沒有原則的小醜,一個無關緊要的小人。

事實確實如此,那次晚宴之後,嚴嵩依然故我,一味的溜須拍馬、左右逢迎,而夏言也是一如既往地看不起他。

但夏言的看法隻對了一半,因為小人從來都不是無關緊要的,他們可以幹很多事情,比如——告狀。

嘉靖二十一年(1542)六月的一天,夏言退朝之後,嚴嵩覲見了嘉靖。

在皇帝麵前,他一改往日慈眉善目的麵孔,以六十三歲之高齡,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幹淨利落地完成了整理著裝——下跪——磕頭等一係列規定項目,動作舒緩、緊湊,造詣甚高。

然後他淚流滿麵,大聲哀號道:

“老臣受盡夏言欺辱,望陛下做主!”

雖然看似痛哭流涕,不能自己,但難能可貴的是,嚴嵩的思維仍然十分清楚,且具有嚴密的邏輯性,他逐條逐點痛訴老油條夏言種種令人發指的行為,聲淚俱下。

可是他滔滔不絕地說了很久,上麵的皇帝陛下卻並未同仇敵愾,隻是微笑著看著他的表演,並不動怒。

嘉靖是一個聰明絕頂的人,對於大臣之間的矛盾,他一直都是當笑話看的,想要把他當槍使,那是不容易的。

但嚴嵩並不慌亂,關於這個問題,他已經做好了準備。雖然坐在上麵的這個人十分聰明,極難對付,但他也有自己的弱點,隻要說出那件事,他一定會乖乖就範!

“夏言藐視陛下,鄙棄禦賜之物,罪大惡極!”

這是嚴嵩黑狀的結尾部分,雖然短小,卻極其精悍。因為所謂的禦賜之物,就是那頂香葉冠。

於是嘉靖憤怒了,欺負嚴嵩無所謂,不聽自己話才是嚴重的政治問題。他立即寫下了斥責夏言的敕書。

當然了,痛斥的根據不是拒戴香葉冠,而是“軍國重事,取裁私家,王言要密,視同戲玩!”

整的就是你,其實不需要什麽理由。

嘉靖被自己的木偶操縱了,這是自他執政以來的第一次,但遺憾的是這並非最後一次,大臣們已經熟悉了他的出牌套路,不久之後,幾位比他更聰明的重量級人物即將上場,事情的發展就此徹底失去控製。

受到皇帝斥責的夏言害怕了,他連忙上書請罪,但無濟於事,半個月後,他被削職為民,嚴嵩進入內閣。

 

[802]

客觀地講,嚴嵩是沒有什麽政治才能的,和夏言相比,他缺乏處理政事的能力,卻並非一無是處,他有兩項遠遠高於常人的技能——拍馬屁、整人。

自嘉靖二十一年(1542)八月入閣起,他天天泡在大臣值班室(西苑),據說曾創下一星期不洗澡不回家的紀錄,但奇怪的是,屬下們似乎從沒看見他幹過除舊布新、改革弊政的好事,那您老人家一天到晚呆在那裏幹嘛呢?

答案很簡單,下級看不到不要緊,領導看到就行(嘉靖住西苑),磨洋工也好,喝茶打牌也罷,隻要天天在辦公室坐著,讓皇帝看見混個臉熟,不愁沒前途。

這一招十分奏效,皇帝被嚴嵩同誌把茶水喝幹、板凳坐穿的毅力感動,特意附送印章一枚,上書“忠勤敏達”四字,並授予太子太傅(從一品)以示表彰。

除了尊重領導外,嚴嵩同誌在打壓同事,開展整人工作上也不遺餘力,當時的內閣中共有四人,除了嚴嵩外,還有比他早來的老同誌翟鑾(首輔)、和他同期入閣的吏部尚書許讚、禮部尚書張壁。嚴嵩一個人說了不算。

但嚴嵩同誌是有辦法的,他先指使言官罵走了翟鑾、然後幹淨利落地獨攬大權,許讚和張壁入閣一年多,連票擬的筆都沒摸過,一氣之下索性不管了。

對於嚴嵩而言,這無異於如魚得水,但他偏偏還要立個牌坊,曾幾次向皇帝上書,表示內閣現在人少,希望多找幾個人入閣,臣絕對不能獨斷獨行。

嘉靖十分感動,他立刻下詔表揚了嚴嵩,任命他為吏部尚書、謹身殿大學士、少傅,並且明確表示:你一個人就行了,信得過你!

情況大抵如此。

應該說,夏言把弄權術,掌握朝權,主要目的還是為了治理國家,整頓朝政,而嚴嵩的目的就單純得多了,他玩這麽多花樣,隻是為了自己的愛好——貪汙受賄。

嚴嵩從來不相信什麽他好、我也好,別人過得如何他無所謂,隻要自己舒坦就行,懷著這一崇高理想,他在貪汙戰線上幹出了卓越的成績。

當時的紀檢官員們(都察院禦史)每年有一個固定任務——評選年度貪汙人物排行榜,凡上榜者都有具體數據支持,且公之於眾。

而嚴嵩同誌自從進入內閣以來,每年必上榜,上榜必頭名,更為難得的是,連南京的都察院也把他評為貪汙第一人,每年上報朝廷。

雖獲此殊榮,但嚴嵩卻並不慌張,因為他十分清楚,嘉靖從不在意他貪了沒有或是貪了多少,隻關心他是否聽話。

事實確實如此,雖然彈劾奏章接連不斷,嚴嵩始終穩如泰山。

可是情況逐漸出現了變化。

 

[803]

嚴嵩終於犯了他的前任曾經犯過的錯誤——專斷。

當所有的權力集中在他一人手中時,無比的威勢和尊崇便撲麵而來,這個六十多歲的老人無法適應了,每當他看見西苑那間煙霧繚繞的房間,想起那個不理國政,一心修道的皇帝,一種感覺就會油然而生:

掌握這個帝國的人,隻有我。

當這種感覺反映到行為上時,他開始變得專橫,不可一世,遇事也不再向領導匯報,而在大臣們的眼中,這個老人已經取代了那個道士,成為了國家的真正領導者。

但是他過於低估了那個道士的實力,在滿耳的誦經聲裏,煉丹爐的重重煙霧中,那雙眼睛仍然牢牢地盯著嚴嵩的背影,無時無刻。

嘉靖二十四年(1535)十二月,嘉靖突然在西苑召見嚴嵩,當嚴首輔大搖大擺地來到殿中時,皇帝陛下卻微笑著將另一個人引見給他,並且告訴嚴嵩,這個人將取代你的位置,成為首輔,希望你繼續堅持幹好工作,因為從此以後你的身份是內閣次輔,是他的助手,要注意搞好班子的團結。

嘉靖一如既往地笑了,笑得十分燦爛,但嚴嵩沒有笑,而那位本該歡呼雀躍的幸運兒也沒有笑,因為他就是夏言。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看來夏言還是比較幸運的,他隻用了三年零五個月。

如果說之前的夏言隻是蔑視嚴嵩,那他現在終於找到了真正的敵人。

從此以後,內閣次輔嚴嵩再也看不到任何文件,因為首輔夏言拿走了他所有的權力,任何票擬、簽批無權過問,短短一個月之間,他就變成了機關閑置人員。

但這僅僅是個開始,一場更大的風暴即將展開。

不久之後,中央各部的官員們接到通知,為合理搭配人事結構,要根據平時表現進行一次大規模的變動,一時間人心惶惶。

等到調整完畢,該撤的撤了,該升的升了,大家也就明白了——上麵換人了。

夏言痛快了,解氣了,他換掉了嚴嵩的爪牙,換上了自己的部下,肆無忌憚。

在清除敵人首腦之前,必須先掃除一切外圍和幫手,這就是中華民族的傳統智慧,所謂摻沙子、挖牆腳是也。

夏言相信他的做法是對的,事實上也確實如此,不過他在執行中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他做得太絕了。

 

[804]

他整治所有與嚴嵩有關係的人,一個也不放過,這種濫施淫威的做法使他逐漸陷入孤立,而更要命的是,他還得罪了一群絕對不能得罪的人——太監。

嘉靖把太監當奴才,這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可夏言也把太監當了奴才,那就真是搞錯了碼頭,每次有太監來府上辦事,別說遞煙遞酒,連口水都不給人喝,有時還要訓幾句話,讓他們端正言行。從不把自己當外人。

要知道,雖說太監在嘉靖朝不吃香,但畢竟人家還是皇帝身邊的人,久而久之,夏言在太監們中的名聲越來越差。

相對而言,嚴嵩就聰明得多了,他十分清楚,領導不能得罪,領導身邊的秘書更不能得罪,所以每次太監到家裏,這位六十多歲的高幹竟然會主動讓座,而且走之前必給紅包,見者有份。

在七嘴八舌的太監輿論導向下,罵夏言和誇嚴嵩的人不斷增長,嘉靖心中的傾向逐漸偏移。而對於這一切,處於權力頂峰的夏言並不知道。

綜合來看,夏言是一個成熟的政治家,卻也有著致命的缺點——孤傲,

越接近權力的中心,朋友會越來越少,敵人則越來越多。

一般來說,要擺脫這一規則,唯一的方法是*****,很遺憾,夏言為人剛毅正直,實在裝不了孫子,自從嘉靖十五年(1536)進入內閣之後,他的缺點越來越明顯,脾氣越來越大,犯的錯誤越來越多,越來越嚴重,直到三年後那個致命的失誤。

但令人欣慰的是,在這幾年裏,他還曾做過一件正確的小事。

說是小事,是因此這件事情實在很小,很難引人注意,但就是這件不起眼的小事,不但使他最終反敗為勝,還改變了大明王朝的命運。

嘉靖十八年(1539),皇太子出閣自立,準備發展自己的小團體,為將來接班做準備,而選定東宮人員的工作按例由內閣負責,具體說來是由夏言負責。

這是一份極有前途的工作,無論高矮胖瘦,隻要能夠搭上太子這班車,將來的前途不可限量。因此有很多人爭相向夏言說人情、行賄隻求他筆下留情。

可是夏言兄是出了名的軟硬不吃,以上手段對他全然無效,他隻選擇那些確有才能的人。

而當他掃視候選名單的時候,卻在一個名字前停留了很久。

 

[805]

這是一個他九年前已經熟悉的名字,就在幾個月前,他在江西的家人還專程寫信給他,信中大罵此人,說這人在任時,明知是夏學士的親戚,卻從不幫忙辦事,實在是不識抬舉。

對於這個不給麵子的官員,夏言也十分惱火,所以當不久前禮部缺員,有人向他推薦此人的時候,正在氣頭上的他當時就拒絕了。

要想公報私仇,這實在是天賜良機,但在這關鍵時刻,他猶豫了,經過長時間慎重的考慮,他做出了自己最終的決定。

因為他始終相信,秉持正直、不偏不倚是正確的。

夏言鄭重地提起筆,在正選名錄上寫下了這個人的名字:

徐階

粗略計算下,徐階應該算是一個死過三次的人。當然,沒死成。

弘治十六年(1503)十月,徐階誕生在浙江宣平,由於他的父親是鬆江華亭人(今上海市),所以後代史書把他算作鬆江人。

徐階有著一個幸福的家庭,他的父親是當地縣丞(八品),雖說官小,但畢竟是經濟發達地區,混口飯吃也不是太難。總體而言,他家還算比較富裕,比照成分大致相當於小型地主。

雖然家境寬裕,不用上街賣報紙,滾煤球,也不用怕餓死凍死,但徐階卻曾比任何人都更靠近死神。

他的第一次死亡經曆是在周歲那一年,家人抱著徐階在枯井邊乘涼,不小心摔了一跤,自己倒沒怎麽著,拍拍屁股上的土站起來,一琢磨感覺不對,手裏似乎少了點什麽東西,回頭一看,徐階已經掉進井裏了。

這可算是缺了大德,自由落體的徐階雖然沒有跌進水裏,卻也和井底硬地來了次親密接觸。

我一直認為,投井自盡算是個比較痛苦的死法,比投江差遠了,就如同而今的房地產市場,想死都找不到個寬敞的地方,還是投江好,想往哪跳就往哪跳,不用考慮落地麵積,末了還能欣賞無敵江景,想看哪裏就看哪,誰也擋不住。

枯井雖然摔不死人,但應該能摔殘,小徐階掉下井後,全家人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半天才把他撈出來(沒有工程機械),等重見天日時,徐階兄卻既不哭也不鬧——暈過去了。

他這一暈可大了去了,無論如何搶救,掐人中灌湯灌藥就是不醒,連續幾天都是如此,到了第三天,大夫告訴他們:快準備棺材。

 

[806]

第四天,徐階醒了。

徐階,繼續成長吧,下一次你會離死亡更近。

正德二年(1507),徐階隨父親外出趕路,父親在前麵走,他在後麵緊跟著,在經過一座高山的時候,徐階一不小心,又出了點意外,當然,他並沒有掉進枯井,相對而言,他這次掉的地點比較特別——懸崖。

等老爹聽見響聲回過頭來時,徐階已經跌落山崖。

這位父親大人即刻放聲大哭,枯井多少還有個盼頭,懸崖底下就是閻王的地盤了,地府招人那叫一收一個準。

痛快哭完了,還得去下麵收屍,父親帶了幾個幫手繞到了懸崖下,可是左找右找卻始終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總不能飛了吧,父親抬起頭,看見了掛在樹上的兒子。

從此以後,徐階的經曆就成了街知巷聞的奇談,所有的人都認為如此大難竟然不死,此人必有後福。

這話似乎沒錯,從此徐階的生命踏入了坦途,但人生的最大一次考驗仍在前方等待著他,隻有經受住這次比死亡更為痛苦的折磨,他才能成長為忍辱負重、獨撐危局的中流砥柱。

這之後的日子是平淡無奇的,正德八年(1513),徐階的父親辭去了公職,回到了華亭縣老家,在這裏,徐階受到了良好的教育,他十分聰明,悟性很高,四年之後,他一舉考中了秀才,進入縣學成為生員。

正德十四年(1519),十七歲的徐階前往南京參加鄉試,結果落榜,隻得打道回府,繼續備考。

但這對他而言未必是件壞事,因為就在第二年,一個人來到了他的家鄉,並徹底改變了徐階的一生。

正德十五年(1520),一位新科進士成為了華亭的知縣,他的名字叫聶豹。

應該說聶豹是一個稱職的知縣,而在公務之外,他還有一個愛好——聊天,每天下班之後,他都會跑到縣學,和那班秀才一起探討經史子集。

正是在那裏,他遇到了徐階。

當聶豹第一次和徐階交談時,這個年輕人高超的悟性和機智的言辭就讓他大吃一驚,他敏銳地意識到,這是一個前途不可限量的可造之材。

於是,當談話結束,眾人紛紛散去的時候,聶豹私下找到了徐階,問了他一個問題:是否願意跟隨自己學習。

徐階不傻,他清楚這意味著什麽,所以他毫不猶豫地作了肯定的答複。

自此之後,徐階拜聶豹為師,向他求學。

但徐階沒有想到,這個看上去極為尋常的縣官,卻並非一個普通人,他即將展示給徐階的,是一個神秘新奇的世界。

 

[807]

不久之後,徐階便驚奇地發現,聶豹教給他的,並不是平日談論的經史文章、更不是考試用的八股,而是一門他聞所未聞的學問。

在徐階看來,這是一種極其深邃神秘的學識,世間萬物無所不包,而更為奇怪的是,連經世致用、為人處世的原理也與他之前學過的那些聖人之言截然不同。

但他並沒有猶豫,在之後的兩年裏,他一直在刻苦認真地學習鑽研著,日夜不輟。

因為他的直覺告訴他,這個與眾不同的老師正在教授給他一種特別的智慧,並將最終成為他一生中最為重要的財富。

嘉靖元年(1522),應天府即將舉行鄉試,這一年徐階二十歲。

他對聶豹的欽佩和崇拜已經達到了頂點,在這兩年之中,他曾無數次發問,無數次得到解答,他掌握了聶豹所傳的精髓,了解了這套獨特的體係,但兩年來,仍然有一個讓他十分好奇的疑問,沒有得到答案。

於是在他離家赴考的那天,他向為自己送行的聶豹提出了這個最後的問題:

“你怎麽會懂得這麽多呢?”

聶豹神秘地笑了:

“那是另一個人教我的。”

“幾年前,我在江西求學之時(聶豹是江西吉安人)遇到一人,聽其所講極為怪異,甚是不以為然,當時我年少氣盛,與他反複爭辯幾日,終於心服口服。”

聶豹抬起頭,走出了他的回憶,看著這個即將踏上人生征程的年輕人,說出了最終的答案:

“當日我雖未曾拜師,卻蒙他傾囊以授,我所教給你的一切,都是當年他傳授於我的,你今此去前途未卜,望你用心領悟此學,必有大用。”

“此學即所謂“致良知”之心學,傳我此學者,名王守仁。”

致命的考驗

徐階牢牢地記住了王守仁這個名字,他拜別聶豹,就此翻開了自己傳奇人生的第一頁。

南京的鄉試十分順利,徐階如行雲流水般答完考題,提前交卷離開了考場,他很有信心,認定自己必可一舉中第。

但他萬萬沒有想到,就在他自信十足的時候,他的卷子卻已經被丟在了落榜者的那一堆裏。

他的運氣實在不好,當時的應天府批卷考官看到他的卷子,卻如同是地球人看到了外星人,順手就往地上一扔:這寫得是什麽玩意兒!

就在徐階先生即將成為複讀生的時候,上天又一次朝他微笑了。

 

[808]

此時,主考官恰好走了進來,看見了這一幕,他撿起了卷子,仔細看了很久,然後走到那位批卷官的麵前,說出了自己的結論:

“當為解元”

所謂解元,就是第一名,目瞪口呆的批卷官半天才反應過來,卻仍然堅持自己的意見——落榜。

解元和落榜實在反差太大,雙方爭執不下,最後終於達成妥協,錄取徐階,不點解元。

當時的徐階對這一切絲毫不知,完全被蒙在鼓裏,不過無所謂,他已經獲得了更進一步的資格,一年之後,他將見識真正的大場麵,去麵對這個帝國的統治者們。

嘉靖二年(1523),徐階前往北京,參加了會試,看來京城的考官水平確實不錯,他的文章沒有再受到非難,雖然沒有拿到會元,卻也十分順利地進入了殿試。

徐階的心理素質還行,見了大老板也不怎麽慌張,鎮定自若地完成了自己的答題。殿試後,內閣大臣審讀答卷,看到他的文章,都極為驚訝,讚歎不已,認為此科狀元非他莫屬。

就在此刻,另一個人走入審卷室,和鄉試時如出一轍,他也找到了徐階的試卷。

這個人叫林俊,時任刑部尚書,沒事遛彎路過,就順便進來看看,他拿起卷子認真地看了一會,評語脫口而出:

“好文章!當評第一名!”

這回麻煩了。

應該說這位尚書大人給了個不錯的評價,可是問題在於,這話實在不該由他來說。

說來慚愧,這位仁兄雖說愛才,也是高級幹部,卻有一個缺點——人緣不好,當時的內閣大臣費宏等人和他有著很深的矛盾,平時就看他很不順眼,現在他突然來了這麽一句,便就此作出了推論——此文作者與他有著不可告人的關係。

托林大人的這一聲吆喝,本來眾望所歸的狀元徐階就變成了探花徐階。

頭等獎變成了三等獎,但也算湊合了,冤就冤點吧,不過領導的眼睛畢竟是雪亮的,就在徐階金榜題名,去朝廷見考官、拜碼頭的時候,他的才能終於得到了肯定。

在那裏,徐階見到了朝中第一號人物——楊廷和。

當這個二十一歲的青年出現在這位官場絕頂高手麵前的時候,楊廷和立即作出了判斷:

“此少年將來功名必不在我等之下!”

 

[809]

當然了,公報私仇的費宏也挨了領導的批評:

“你是怎麽做事的,為何沒把他評為第一呢?!”

佩服、佩服,楊廷和先生這麽多年還真沒白混。

發達了,發達了,探花徐階的前景一片光明,比強光燈還亮,領導賞識他,作為高考全國第三名,翰林院向他敞開大門,一條大道展開在他的腳下,庶吉士——升官——入閣,榮華富貴正等待著他。

懷著極度的喜悅,徐階衣錦還鄉,他的父親激動萬分,自己一生也隻混了個正八品縣辦公室主任(縣丞),兒子竟然這麽有出息,這輩子算是賺大發了。母親顧氏也是一把鼻涕一把淚,連話都說不出來。

就在他們忙著興奮流淚的時候,一個意想不到的訪客卻已悄然來到了門口。

這個人就是聶豹,不久之前他剛剛得知,自己很快就要離開此地,去福建擔任巡案禦史,在這即將離別的時刻,他找到了徐階。

在過去的日子裏,如同當年的那個人一樣,他無私地將平生所學盡數傳授給了這個叫徐階的年輕人,但他十分清楚,這位學生雖然極為聰明,卻仍未能領會那最為精要關鍵的一點。

當他進入大堂,看到那個因過度喜悅而忘乎所以的青年時,他立即意識到,揭示那個秘訣的時候到了。

“我就要離開這裏了,望你多加保重。”

徐階臉上的笑顏變成了錯愕,他張大了嘴,似乎想說點什麽。

聶豹卻笑著搖搖手:

“你日後之前程無可限量,我沒有什麽禮物可以送你,就為你上最後一課吧。”

“心學之要領你已盡知,但其中精要之處唯“知行合一”四字而已。若融會貫通,自可修身齊家,安邦定國。”

聶豹頓了一下,看著屏氣傾聽的徐階,繼續說道:

“你天資聰敏,將來必成大器,但官場險惡,仕途坎坷,望你好自珍重,若到艱難之時,牢記此四字真言,用心領悟,必可轉危為安。”

“即使日後身處絕境,亦需堅守,萬勿輕言放棄,切記!”

徐階肅立一旁,莊重地向老師作揖行禮,沉聲答道:

“學生明白了。”

然而聶豹的反應卻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不,你並不明白”,聶豹神秘地笑了,“至少現在沒有。”

嘉靖三年(1524),懷著滿心的喜悅和一絲疑惑,徐階拜別聶豹,前往京城赴任。

 

[810]

作為帝國的優秀人才,他進入翰林院,成為了一名七品編修,這裏雖然沒有外放地方官的威風和油水,卻是萬眾矚目的中心,因為一旦進入這裏,半隻腳就已經踏入了內閣。

此時的徐階少年得誌,前途看漲,還剛剛辦完了婚事,娶了個漂亮老婆,所謂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好事都讓他一人趕上了,可是到達人生頂點的徐階萬萬沒有想到,他剛摸到幸福大門的把手,就即將滑入痛苦的深淵。

嘉靖三年(1524)八月,剛進翰林院的徐階板凳還沒坐熱,就接到了一個不幸的消息,他的父親去世了。

徐階是個孝順的兒子,他極為悲痛,報了父喪,二話不說就打起背包回了家,在家守孝一呆就是三年。

剛到單位上班,領導沒混熟,同事關係也沒搞好,就回家晾了三年,也真算是流年不利,但徐階並不知道,這一切不過是熱身運動,一場致命的劫難即將向他襲來。

嘉靖六年(1527),徐階回到了北京,官複原職,開始在翰林院當文員,整日抄抄寫寫,研究中央文件。

平淡的日子過了三年,大麻煩終於來了,從他看到張璁的那封奏折開始。

之後的事情我們已經說過了,張璁要整孔老二,徐階反對,於是張璁要整徐階,最後徐階滾蛋。

好像很簡單,事實上不簡單。

當徐階鼓起勇氣駁倒張璁的時候,他並不怎麽在意,大不了就是罷官嘛,你能把老子怎麽樣?還能殺了我?

沒錯,就是殺了你。

由於徐階罵得太痛快了,都察院的幾個禦史也湊了熱鬧,跟著罵了一把,又惹火了張璁,這下徐階慘了,張先生缺少海一樣的心胸,充其量也就陰溝那麽寬,他當即表示要把帶頭的徐階幹掉。

天真的徐階萬沒想到,發表個人意見、頂撞領導竟然要掉腦袋,不過事情到了這個份上,伸頭縮頭都是一刀,索性豁出去了,死也不當孬種!

他毫不畏懼,直接放話出來:要殺就殺,老子不怕!

但把生死置之度外的徐階沒有想到,還有更為悲慘的命運在前方等待著他,因為在這個世界上,死亡從來就不是最狠毒的懲罰。

 

[811]

就在他靜坐等待處罰的時候,另一個噩耗傳來,他的妻子突然病逝了,隻留下了一個兩歲的孩子。

徐階悲痛萬分,他成婚僅僅六年,妻子就永別而去,但更讓他痛苦不已的是,他連辦理妻子後事的能力都沒有,因為他得罪了張大人,不能四處走動,必須呆在原地等候處理。

事實上,在當時很多人的眼裏,徐階已然是必死無疑,因為根據路邊社報道,都察院已經放出風來,都禦史汪鋐受張璁指使,給徐階定了死罪。

徐階終於沒有能夠逃脫死神的第三次玩弄,其實殺頭也沒什麽,眼一閉,心一橫,根據傳統說法,就當是多個碗大的疤(雖然治不好)。    但最讓人難以忍受的是,把你關起來先不殺你,吊著你玩,讓你感覺每一天都可能是人生的最後一天。

徐階所承受的就是這樣的痛苦,每日籠罩在死亡陰影下,隨時都可能有人闖進來宣布他的死期,但除了死亡的恐懼外,他還有更為深切的痛楚——妻死子幼,而家裏的情形還真是應了那句老台詞——上有七十歲的老母,下有吃奶的孩子。

正所謂辛辛苦苦二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為了遠大前程、幸福家庭,用了二十年,現在前程盡毀、家破人亡,卻隻用了十幾天。

有時候,天堂到地獄隻有一步之遙。

這突然發生的一切足以讓人發瘋,相信隻要是人類,就會難以忍受。

可是人生最痛苦的地方就在於,明明已經無法忍受,卻還要忍受下去。

當都察院內定的死罪傳到徐階耳朵裏時,重壓之下的他終於忍無可忍了,於是他抖擻精神,決定,重頭再忍。

不忍又能怎樣呢?

徐階開始準備後事了,他叫來了自己的好友沈愷,交給他一些銀兩,隻委托他兩件事情:

“請安葬我的妻子,把我的孩子帶回華亭老家,交給我的母親。”

沈愷認真地點點頭,接受了他的委托。

得到承諾的徐階放心了,他大聲地說道:

“死就死吧,如今我已了無牽掛!請你替我轉告張學士(即張璁,時任謹身殿大學士),此事我一人所為,絕無悔意!”

上天一向是很幽默的,一心求死的徐階偏偏還就死不了,都察院的處決意見送到刑部,恰好刑部的幾個司局級幹部是徐階的老鄉兼好友,就把這事給壓了下去,還四處幫他活動,最後終於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了。

 

[812]

當然了,張璁是不會罷休的,既然殺不掉你,就毀掉你的前途,此後再也不用回翰林院上班了,更別想什麽尚書、內閣,老老實實地去福建吧。

更為可惡的是,這位張學士還在皇帝麵前狠狠地告了一狀,搞得嘉靖也是激動異常,竟然讓人在柱子上刻下了八個大字——徐階小人,永不敘用,看樣子是害怕自己記性不好,把這事給忘了(事後證明他記性確實不好)。

好了,有了這八字評語,徐階的前程就算到此為止了。

他沒有多說什麽,收拾行李準備上路,而在赴任之前,他還要回一趟華亭,去拜別在家的母親。

徐階連殺頭都不怕,自然也不怕罷官,但對辛勤養育自己的母親,他始終懷著歉疚,榮華富貴已付之流水,何以見母?何以報歸?

但當他見到母親的時候,才知道自己錯了。

母親顧氏聽他講完所有的經過後,卻欣慰地笑了:

“你因勇於直言而被貶官,這是我的榮耀啊!”

然後她站起身,去為一臉驚訝的兒子準備遠行的行李。

畢竟我並非孤身一人啊!徐階笑了。他最終下定了決心。

出發,去福建!普天之下,豈有絕人之路!

徐階是幸運的,因為綜合前人經驗,但凡上天要你吃苦,一定會有好處給你,這次也不例外,如往常一樣,老天爺早已準備好了一份珍貴的禮物,等待著徐階去領取。

當然了,在此之前,他不把徐階折騰個七葷八素是不會罷休的,因為老天爺他老人家的習慣是永遠不會改變的——先收貨、再付款。

秘訣、醒悟

福建延平府的推官是個好位置嗎?

答案是不,延平位於閩北位置,而且多是山區,在那裏當知府連轎子都沒法多坐,經常要騎馬,而推官更是夠嗆,因為它專管司法以及各類刑事案件。

所謂窮山惡水出刁民,不巧延平完全符合這個條件,所以此地大案要案頻發,而且其司法係統的下屬官員大都由本地人擔任,包庇徇私,也十分難搞。如此看來,當年張璁發配他的時候還是經過一番深思熟慮的。

於是,當個子矮小的上海人徐階出現在當地屬下麵前的時候,當慣了地頭蛇的人們幾乎同時確定:這人很快就會滾蛋的。

總體上看,這句話的語法和真實性是沒錯的,但主語的指向並非徐階,而是他們自己。

 

[813]

徐階上任後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處理積案,托手下的福,延平府這幾年的司法成績十分突出,案件堆積如山,卻總不處理,監獄已經成為了延平最適合居住的地方,老犯人沒解決,新犯人又關進來。聲勢日益壯大。

當年也沒有什麽羈押期限,說關你就關你,說多久就多久,完全就沒個譜。拖個三五年,判個一兩年,審完後掐指頭一算,當庭釋放也算是常事。

於是徐階對下屬們說,從明天開始,加班加點審查案件。

下屬們反應十分熱烈,紛紛表示一定要協助領導搞好工作。徐階非常之高興。

第二天,所有官員都按時報到,然而徐階驚奇地發現,這幫人雖然坐在了辦公室裏,卻隻是一心一意地磨洋工,出工不出力,根本沒有任何作用。

徐階終於明白了,眼前的這群看似親切的部下,整日笑臉相迎,呼前擁後,背地裏卻搞非暴力不合作,推三阻四,其實隻為一個目的——把自己趕走。

徐階憤怒了,他嚴辭訓斥了幾個怠工的官員,卻沒有想到,這些人的脾氣比他還大,當場就頂了他幾句,之後索性不來了。爛攤子丟給你,看你一個人怎麽辦!

徐階握緊了拳頭,他知道指望不上這些人了,但問題擺在眼前,一個人怎麽辦呢?

其實很多事一個人也是可以辦的,隻要你有足夠的決心。

徐階打開了塵封的卷宗,開始逐件審查整理案件,在這個陌生的地方,他沒有助手、沒有朋友,在孤燈下艱難地工作,經過一個多月的努力,他最終完成了這件看似無法完成的任務。

該判的判了,該放的放了,什麽千古奇冤、罪大惡極的也都處理了。這個世界第一次徹底清靜了。

地頭蛇們跌破了眼鏡,他們想不到,這個看上去白白淨淨的外地人竟然如此驃悍,可他們更想不到的是,這並不是事情的終結。

在不久之後,徐階突然下令逮捕了幾個法司衙門的官員——那幾位非暴力不合作行動的領導人,罪名是貪汙受賄,以他們的那些爛底,這類證據實在並不難找。於是分流的分流,下崗的下崗。

從此沒有人再敢和徐階作對,因為他們已經認識到,在這個文弱書生的身體裏,蘊藏著極為可怕的力量。

在很多記載中,這個故事常常被引用,以說明徐階的良好的工作態度,並體現了其全心全意為百姓服務的思想境界等等等等。

其實事情並非那麽簡單。

 

[814]

在這層光環的下麵,隱藏著徐階性格的另一麵——先隱而後發,俗語又叫秋後算賬,或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而二十年後那些驚心動魄的事情,也明確地告訴了我們,在這位斯文讀書人的心中,始終銘刻著這樣一個人生信條——有仇必報。

不久之後,徐階的名聲就隨著這件事情傳遍了延平,喜歡他的人很多,恨他的人也不少。幾位被他下崗分流的人還找來了當地的黑社會,揚言要給他放點血。

於是有人找到他,直截了當地告訴他,你已經不是京官了,在這小地方撈點外快,混日子就行,何必那麽認真呢?

徐階的回答是這樣的:

“我雖官小,卻有職責在身,一日不敢懈怠。此地雖偏,亦可勵精圖治!”

說得好,說得好,可是勵精圖治的徐階先生,你很快就會遇到一個真正的麻煩,而這個麻煩,是你無法解決的。

事情是這樣的,延平一帶雖然窮,卻還有個天然優勢——產礦。這礦出產的東西也比較特別——銀。

當年那個時候,銀礦的地位大致相當於今天的印鈔廠,隻要能挖出來,就能用出去,還不用擔心通貨膨脹問題。

延平是個民風驃悍的地方,所謂民風驃悍,通俗點講就是不讀書、敢鬧事,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不吃白不吃。

於是各地未經生產安全部門批準的小銀窯紛紛開張,四處刨坑挖洞,還勾結地方黑社會,稱霸一方,魚肉百姓。

剛剛斷完冤案的徐階意氣風發,他準備再顯身手,徹底解決這幫為害百姓的人渣。但讓他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雖然三令五申,反複清查,情況卻絲毫沒有好轉。官員們依然喝茶聊天,惡霸們依然盜挖銀兩。

徐階並不是個天真的人,他十分清楚,官員們之所以采取這樣的態度,是因為在那些被盜掘的銀子中,必定有屬於他們的一份。

官匪勾結,蛇鼠一窩,沒有人肯執行他的命令。這一次,徐階真的無計可施了,文件可以自己看,案件也可以自己審,但是要他手提鋼刀、深入虎穴剿匪,這玩笑就開得太大了。

剛開始的時候,在徐階看來,這隻是一件他必須解決的治安案件,但他沒有想到,對這件事情的處理將成為他一生的轉折點。

 

[815]

時間一天天過去,事情卻毫無進展,在逐日的等待中,徐階開始疑惑了。

即使在被張璁惡整,皇帝訓斥的時候,徐階也從未畏懼過,因為他一直認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是對的,是站得住腳的,但是現在他似乎有點心虛了。

二十多年以來,雖然飽經風雨,但徐階始終是一個十分自信的人,他相信自己學到的四書五經,相信自己聽到的聖賢之言,那些曆史上的名臣名相和他們的不朽功績一直都是他學習的榜樣。徐階曾經堅定地認為,隻要信守聖人的教誨,遵循禮儀廉恥,必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可是現在出問題了,徐階驚奇地發現,雷厲風行、剛正不阿,在現實中失去了作用,至少在現在這件事情上,一點作用也沒有。

而他的屬下們並沒有相同的道德覺悟,也不打算培養類似的品德,他們並不理會徐階的苦心,隻是站在一旁冷眼旁觀,等待著徐階的離去,然後繼續獲取他們的利益。

徐階想不通,他忿忿不平了,他出離憤怒了,這個世界怎麽會是這個樣子!

它不是書中所記載的那個太平盛世,更不是人心向善的桃花源,這是一個醜陋的世界,所有的人最為關心的,隻是自己的利益得失。

所謂舍身取義,所謂心懷天下,在他那些貪婪的下屬心中,統統歸結為兩個字——放屁。

絕望的情緒彌漫在徐階的心中,他突然發現,自己二十多年所信奉的聖人之道、處事原則原來竟然毫無用處,連福建延平府的幾個奸吏惡霸都解決不了,治理天下、青史留名?真是笑話!

徐階終於遇到了他人生中的最大危機——信仰的危機,多年所學已然無用,世上還有什麽東西可以相信?可以堅持!?

然而他最終沒有放棄,因為他還有第二個選擇——良知之學,知行合一。

我的一位哲學係畢業的好朋友曾經這樣對我說:大學裏不應該開設哲學本科專業,因為學生不懂。

這是一句至理名言,作為這個世界上最為高深的智慧,哲學是無數天才一生思考、生活的結晶,他們吃過許多虧,受過許多苦,才最終將其濃縮為書本上的短短數言。

一個二十歲的青年人是不會懂得這些的,他們太天真,太幼稚,他們或許能夠在考試中得到一百分,卻不可能真正了解其中的含義。所以他們雖然手握真理,卻無法使用,滿懷熱情地踏入社會,卻被撞得頭破血流。

徐階大致就是這樣一個人,他也不懂,雖然他了解心學的所有內容,卻並不知道該怎樣去做。至於六年前聶豹告訴他的那四個字,則更是不得要領。

什麽是知行合一?答:就是知與行的合一。評:廢話。

 

[816]

徐階反複思考著這四個字,卻始終摸不著頭腦,聶豹說話時那鄭重肅穆的表情依然浮現在他的眼前,他肯定這位先生不是在拿他開涮。

但問題是他怎麽都看不出這四個字有什麽作用,難道像念咒一樣把它念出來,礦霸們就能落荒而逃,官員們就會老實辦事?所謂良知之學,所謂光明之學,在這個現實的世界中,又有何用處?

於茫茫黑暗之中,光明何處去尋?!

百思不得其解的徐階沉默了,在官員們的冷眼旁觀和冷嘲熱諷中,他開始了漫長的思考。

在痛苦的思索中,他終於發現,自己可能犯了一個根本的錯誤,他堅守二十餘年的信念和原則是存在很大問題的。這套傳統道德體係或許是對的,卻並無用處。真正決定大多數人行為的,是另一樣東西。

隻要找到了這樣東西,就能解決所有的難題。於是徐階決定,否定自己所有的過往,把一切推倒重來,去找到那樣東西。

說教沒有用,禮儀廉恥沒有用,忠孝節義也沒有用,這些玩意除了讓人昏昏欲睡外,並沒有任何作用。

在剝除這個醜惡世界的所有偽裝之後,徐階終於找到了最後的答案——利益。

胸懷天下、舍生取義的絕對道德確實是存在的,可惜的是這玩意太高級,付出的代價太高,從古自今,除了個別先進分子外,大多數人都不願消費。

利益,隻有充足的利益,才有驅動人們的魔力,這就是這個世界的真實麵目,極其的殘酷,卻異常的真實。

麵對這個殘酷的現實,徐階終於明白了知行合一的真意,無論有多麽偉大正直的理想,要實現它,還必須懂得兩個字——變通。隻有變通,隻有切合實際的行動,才能適應這個變化萬千的世界。

於是在醒悟的那一天,徐階丟棄了他曾信奉幾十年的文字和理念,麵對那些肆無忌憚的礦霸貪官,作出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決定。

 

[816]

不久之後,徐階的隨從們驚奇地發現,幾乎在一夜之間,那些霸占銀礦的地方黑社會突然退隱江湖,老老實實地回了家。

在納悶和興奮的情緒交織中,他們向徐階通報了這個好消息,然而出乎他們意料的是,徐階並沒有絲毫的驚訝和喜悅,似乎這早在他預料之中。

而事實確實如此。

幾天前,徐階帶領著幾個親信,來到了銀礦的所在地,他沒有去那裏的官衙,而是找到了另一群人——當地的裏長。

當然,這些所謂的裏長並不是什麽善類,盜礦的好處自然也有他們的一份,就在他們不知這位大人來意、惶恐不安的時候,徐階亮出了底牌:

鏟除那些礦霸,我將給你們更大的利益。

於是一切都解決了,這些以往雷打不動的人突然煥發了生機,他們立刻動員起來,發動各村各戶,連夜把參與盜礦的人抓了起來,刻不容緩。

在徐階的政策影響下,各地各村紛紛效仿,興起了打擊礦盜的高潮,對這種特殊的群眾運動,當地官員個個目瞪口呆,束手無策。礦盜幹不下去,隻好走人,危害當地十餘年的禍患就此解除。

徐階終於成功了,他沒有死守所謂的絕對道德,用利益打倒了利益。但當他將所有內情坦誠相告的時候,一位隨從卻十分不以為然,憤然而起,指責徐階的處理方式是耍滑頭,搞妥協。

“是的,這是妥協”,徐階平靜地回答道,“但我贏了。”

經曆了艱辛的曆練,徐階終於知道了這個世界的生存法則,也徹底領悟了心學的含義和聶豹留給他的那個秘訣。

“知行合一,我想我已經明白了。”徐階注視著當年他來時的方向,做出了這個自信的回答。

嘉靖十三年(1534),徐階終於熬出了頭,他因政績優秀,被提任為湖廣黃州(今湖北黃岡)同知,可運氣來了擋都擋不住,還沒來得及赴任,就又得到消息——他再次被提升,改任浙江學政。

在浙江幹了三年教育工作後,徐階迎來了他人生的第二次轉機,這一次他的職位是江西按察副使。

作為江西的高級官員,徐階再也不用每天爬山溝、深夜翻檔案了,

但是麻煩還是找到了他的門上。

一天,他家的門衛突然前來通報,說有一個人想見他,徐階還以為有何冤情,便同意了。

可是這位仁兄進來之後,即不哭也不鬧,卻直截了當地向徐階表示,自己積極肯幹,要求進步,通俗點說,就是升官。

 

[818]

徐階笑了,他從未見過如此莫名其妙的人,你說升官就升官?憑什麽?

可是很快他就笑不出來了,因為這位找上門來的人說出了他如此自信的理由:

我是夏首輔的親戚。

這實在是個很合理的理由,也十分正常,提拔夏言的親戚,夏言自然也會提拔自己,公平交易,符合市場規律。而已經學會變通的徐階似乎沒有理由拒絕。

然而他拒絕了,在留下一句話後,他把這個人趕出了家門。

“我到此為官,是來管束你們(爾曹屬我誨),不是濫用職權,謀求晉升的!”

這位仁兄灰頭土臉地走了,自然不肯幹休,馬上給夏言寫信痛罵徐階,還四處揚言,要給徐階好看。

徐階聽到了風聲,卻一點都不以為意,不理不睬,隻當是沒聽見。

這是一個意味深長的事件,經曆磨難,懂得變通的徐階已然成為了一個熟悉官場規則的人,他很清楚,討好夏言能給自己帶來什麽,但他卻堅定地回絕了。

在很早以前,徐階曾決心做一個正直的人,匡扶社稷,為國盡忠,許多年過去了,他受到過無數打擊、經曆了很多痛苦,卻從未背叛過自己的初衷。

事實證明,他始終是一個堅持原則的人,是一個了不起的人。

嘉靖十八年(1539),堅持原則的徐階遇上了堅持原則的夏言,於是他又一次得到了改變命運的機會,在外曆練八年之後,他即將踏上回京的道路。

一般來說,大興土木搞工程是當官拿回扣發財的不二法門,所以凡有修理河道、建築糧倉之類的項目,各級官員無不摩拳擦掌,躍躍欲試。而徐階大概是唯一的例外。

但在他即將離開的時候,卻也出人意料地提出了一個類似的要求——修建一個祠堂。

祠堂一般都是用來紀念某人的,可讓經辦官員驚訝的是,徐階所要紀念的這個人,既不是他的朋友,更不是他的親屬,事實上,他根本沒有見過這個人。

“此人是我的老師。”徐階這樣回答旁人的疑問。

於是在王守仁祠堂建成的那天,徐階親自到訪,在眾人詫異的眼光中,他整肅衣冠,向這位偉大的先輩跪拜行禮:

“我曾隨文蔚(聶豹字文蔚)公習閣下之道,磨礪十年方有所悟,雖未能相見,實為再傳弟子,師恩無以為報,唯牢記良知之學,報國濟民,匡扶正道,誓死不忘!”

 

[819]

拜別了這位素未謀麵的導師,徐階踏上了返京之路。

近十年的磨礪與曆練,那個不諳世事的青年翰林,已然變成了一個工於心計,老謀深算的官場老手。

但這並不是徐階的唯一收獲,更重要的是,他終於領悟了所謂光明之學的真意。

領教了黑暗中的掙紮、沉浮,天真幼稚的徐階終於回到了真實的世界——一個醜惡現實的社會,但耐人尋味的是,那門追求光明的奇特心學正是誕生於在這黑暗的世界中,倔強地閃耀著自己的光芒。而創立者王守仁先生一生飽經風雨坎坷,卻懷著一顆光明之心死去。

因為天真的理想主義者縱使執著、縱使頑強,卻依然是軟弱的。他們並不明白,在這世上,很多事情你可以不理解,卻必須接受。

隻有真正了解這個世界的醜陋與汙濁,被現實打擊,被痛苦折磨,遍體鱗傷、無所遁形,卻從未放棄對光明的追尋,依然微笑著,堅定前行的人,才是真正的勇者。

不經曆黑暗的人,是無法懂得光明的。

背負著黑暗活下去吧,徐階,堅持下去,你會找到光明的。

天下,三人而已。

重返京城的徐階開始在新單位上班,他的職務是東宮洗馬兼翰林院侍讀,簡單說來就是太子黨兼宰相培訓班學員,十年之後,他再次進入了帝國的權力中心。

但這次他不再像十年前那樣得意了,因為一路走來,他已經為自己的囂張付出了代價,而且他已經得知,自己能夠死魚翻身,竟然是托那位夏首輔的福。

他簡直難以相信,在朝廷的官場上,還有如此不計前嫌,公正處事的人,徐階的心中充滿了感激,他決定帶上禮物,去拜會這位前輩。

可當他見到夏言的時候,才發現自己似乎打錯了算盤。夏先生對他十分冷淡,也沒收他的禮,隻是板著臉看著他,還沒等他說完感謝詞,就揮手打斷了他,丟下一句話,讓他走人:

“我對你並無好感,召你回京,隻是為國選材而已,你無需謝我,今後也不必再來。”

徐階收回了禮物,臉上卻露出了笑容,因為他已經明白,眼前這個做了好事也不認賬的老頭,雖然看似古板嚴肅,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好人。

 

[820]

徐階的判斷是正確的,自從進入朝廷以來,夏首輔曾多次親自查問他的工作情況,並曾對他讚不絕口。但這一切,他從沒有在徐階的麵前提起過。

就這樣,六十多歲的夏首輔與三十多歲的徐翰林建立了一種奇特的關係,一種沒有利益,沒有交易的真誠關係。

夏言是個有著堅定道德原則的人,他雖然深通官場原則,但也不怕皇帝,不畏權貴,敢於直言,不搞山頭主義,隻要對國家有利的事情,他都願意去做。所以他願意提拔那些有能力的人,即使他並不喜歡這個人——比如徐階。

此外,夏言還有一個特點——從不拉幫結派,無論有多少人主動登門投靠,他都加以推辭,是個結結實實的官場光棍,但如果你認為這是一種高尚的品德,那就大錯特錯了。

要知道,夏言先生也是官場的老狐狸,他不搞小團體,那是做給皇帝看的,皇帝是最大的光杆司令,隻喜歡比他更光的人。

按說這一招沒錯,但夏言做得過了頭,在工作中從不團結同誌,每天昂頭走道,也不怕摔跤,以致於大臣們編了這樣一句順口溜——“不見夏言,不知相尊”。

混到這份上,也就離死不遠了。

相對而言,徐階的情況要好一些,他多少也能搞點關係,交幾個朋友,但和同時代的絕頂政治高手相比,他的臉還不夠厚,心還不夠黑,如果失去夏言的庇護,僅憑現有的資源,要應對即將逼近的那幾個可怕的敵人,結局隻有死路一條。

但上天似乎始終保佑著這個人,自從他踏入東宮的那天起,一個強大而神秘的政治組織就已開始緊密地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

當時的東宮,雲集了朝廷中的精英分子,他們大多是翰林出身,且年紀不大,在官場中混的時間不長,相對比較簡單。但敏銳的徐階卻驚奇地發現,在這裏,似乎活躍著一個秘密的政治組織,成員彼此之間有著十分緊密的聯係。

出於好奇,他結交了其中的兩個人,一個叫趙時春,另一個叫唐順之。

作為嘉靖二年(1523)的探花,徐階在擺資曆時,是很有點炫耀資本的。但如果翻開這兩個人的履曆,就會發現人外有人實在不是句空話。

趙時春,平涼人,十四歲中舉,嘉靖五年(1526)會試第一名,會元。

唐順之,武進人,嘉靖八年(1529)會試第一名,會元。

 

[821]

徐階之所以去接近他們,主要是出於好奇,因為他發現,這幫人的言談舉止十分奇特,不同於常人,但當他小心翼翼接觸對方的時候,才發覺這兩個人對他抱有同樣濃厚的興趣。

趙時春和唐順之熱情地接納了他,並很快成為了他的朋友,而隨著了解的深入,徐階吃驚地發現,他和這兩個人有著很多共同點,從處事原則到政治見解,竟然如此驚人的相似。很快,他們由朋友變成了同誌。

所謂同誌,是指誌同道合的人。

但在這種融洽的氣氛中,徐階的疑心卻越來越大,他的直覺告訴他,這種相似絕不是偶然的,在它的背後一定隱藏著什麽。

直到有一天,他聽到唐順之的那句話後,才最終解開了這個疑惑。

“我是王畿的弟子。

徐階笑了,很久以前,聶豹曾對他提過這個名字,他十分清楚地記得,王畿是王守仁的嫡傳弟子。

他們來自五湖四海,卻因為一個共同的身份走到了一起——王學門人。

“還有其他人嗎?”徐階終於明白,到底是什麽把這些不相幹的人聯係在一起。

“是的,還有很多人。”唐順之意味深長地答道。

就這樣,徐階成為了他們中的一員,因為他們秉持著同一個信念,遵從同一個人的教誨。

這是一個特別的團體,將他們聚攏在一起的不是利益,而是一種共同的政治理念。

出人意料的是,後進的徐階卻很快成為了團體的領導者,經常組織大家搞活動(學習交流心學),這是一個比較奇怪的現象,因為按照輩分來算,唐順之才是真正的第三代嫡傳弟子,而徐階的老師聶豹並未正式拜師(自封的),論資排輩怎麽也輪不到徐階。

但大家對此毫無異議,因為他們十分清楚,處於事業上升期的徐階是他們最好的選擇。

徐階就此擁有了自己的第一個班底,而他的這一段經曆卻往往為人們所忽視,這並不奇怪,因為和當時為數眾多的政治幫派相比,無論人力還是物力,這個組織實在一點也不起眼,但事實證明,正是這個看似微不足道的團體,在那場決戰的最後一刻,發起了決定勝負的一擊。

東宮是沒有什麽事情幹的,徐階就這樣在王守仁理論培訓班呆了四年,等來了一個新的職位。

 

[822]

嘉靖二十二年(1543),徐階被任命為國子監祭酒,大致相當於今天的國家行政學院校長,這裏的學生不用參加公務員考試就能當官,雖說名額有限,但隻要能混出來,職業前景還算不錯,見到徐校長自然也得畢恭畢敬行禮,這就是徐階的第二個人脈資源。

加快速度吧,徐階,你的戰前準備時間已不多了。

兩年校長任期之後,徐階得到了一份至關重要的工作——吏部左侍郎,即人事部副部長。

徐階實在應該感到幸運,如果沒有這份工作,他將極有可能失去站上決鬥舞台的資格,被人幹淨利落地幹掉,或是淪為一個不起眼的配角了此一生。

科學研究證明,上至三皇五帝、下到二十一世紀,遠達非洲叢林食人部落,近抵家門口的老大媽居委會,無論哪個國家,哪個時代,人事部門都是最牛的,說提你就提你,讓你滾你就得滾。

因此,明代的吏部向來都是最難纏的衙門,所謂話難聽、臉難看是也,一個小小的六品主事就敢訓地方布政使,你還不敢還嘴,老老實實地給人家當孫子,要不爺爺不高興,給你小子檔案寫上兩筆,管保你消停二十年。

徐階卻是唯一的例外,自打他進入吏部後,就沒有訓過一個人,每逢有地方官晉見,隻要他有時間,都親自接待,還要談上個十幾分鍾,搞得很多人誠惶誠恐,激動不已。回去時一把鼻涕一把淚的逢人就講,兄弟我在吏部的時候,徐侍郎如何如何,太夠哥們意思了。

不過據本人估算,按照徐階的工作強度,估計能把那些人的名字記住就很不錯了,鬼才記得說過些啥,但無論如何,徐階借此獲得了廣泛的群眾基礎,成為了官場上炙手可熱的人物。

繼續努力,那場驚天巨變很快就要來臨了,還有一年。

此時的嚴嵩也正在緊密地籌劃著,情況已到了極為危險的地步,夏言占據高位,自己的偽裝已經暴露,圖窮匕見,必須采取措施除掉他。

但嚴嵩沒有信心,因為夏言比他的前任張璁強得多,他有才幹,有城府,而且從不畏懼,善於鬥爭,實在是太強大了。

然而此時,有一個人站了出來,他告訴嚴嵩,其實,夏言很容易對付。

 

[823]

這個人叫嚴世蕃,是嚴嵩的兒子。此人長得很有特點——肥頭大耳,還瞎了一隻眼睛,算是個半盲。就這副長相,走在街上都影響市容,但事實證明,他確實是一個極為厲害的人物。

“夏言才高善斷,貌似剛硬,卻處事猶豫,優柔寡斷,雖身居高位,其實並不可怕,算不上什麽了不得的人物。”

嚴世蕃自信地看著他的父親,接著說道:

“所謂舉世奇才,放眼當今天下,三人而已!”

“第一個,都察院右僉都禦史楊博”

楊博,蒲州人,嘉靖八年(1529)進士,考試成績一般,高考後分配到偏僻地方上當縣長,和同學們比起來,混得那叫一個灰頭土臉,但這位仁兄可謂金鱗豈是池中物,一到下雨就翻身,很有幾把刷子,雖是文官,卻也精通軍事,後來不知怎麽地,被當時的內閣大學士翟鑾看中了,調到京城,先在兵部武選司當處長,然後去了職方司(俗稱最窮最忙)當司長。

因為他升得太快,很多人都不服,但事實證明,高級領導的眼光是不會錯的,楊博確實是一個天才,他有著一項極為特別的本領——過目不忘,據說大到國家政事,小到各地地形地貌,隻要他見過一次,都能熟記於心。此外他還能說好幾地方言,這要換到今天估計也是個月薪過萬的金領。

因此,他除了幹好日常工作外,還經常給領導當秘書,出去視察。而他最為光輝的經曆就發生在當秘書的日子裏。

有一次,翟學士奉命去巡邊,就是所謂的視察國境,慰問官兵,這是個苦差事,當年又沒有直升飛機,這邊防哨所又是建在窮鄉僻壤,高原地帶,大學士也得爬山溝,見到人喝杯茶才好走人交差。

唯恐一去不複返的翟學士決定帶上楊博,事實證明,這一舉措是十分英明的。大明天下著實不太光明,一路上風吹冒淋就不說了,到了肅州,竟然碰上了劫道的。

這也算見了鬼,朝廷的第二號人物(翟鑾內閣排名第二)竟然被強盜打劫,但在那年頭,管你是啥幹部,人家強盜也是幹本職工作,一句話,交錢!

 

[824]

更為奇怪的是,見到這群劫匪,翟學士的隨身侍衛竟然沒有一個站出來,而翟學士本人也是目瞪口呆,因為這是一幫有政治背景的劫匪——蠻番。

所謂蠻番,是指當地少數民族或是不開化人群,這幫人靠山吃山,聽說大官到了,不但不怕攤派(窮地方也沒啥好攤的),反而奔走相告,秉承大官大搶,小官小搶的精神,熱情動員大家去劫道,反正天高皇帝遠,不搶白不搶。

當然了,他們劫道也是先禮後兵的,先派人去接觸,所謂“邀賞”,給錢最好,要是邀不到,咱們就回家去操家夥。

思前想後,翟學士決定用武力解決問題,可是身邊侍衛卻不執行他的命令,原因很簡單:對方人多,真的很多(數百遮道)。

這是打頭陣的,人家還特地放了話,七大姑八大姨的還沒到呢,吃完飯就來。

麻煩了,這偏僻地方,地方衙門也沒多少人,要調兵來救,隻怕等人到了,翟學士的腦袋已經被人拿去當夜壺了。

關鍵時刻,麵子不重要了,既然打不得,翟學士便打算開溜,然而這時楊博站了出來:

“有我在,必保大人無恙!”

翟鑾十分好奇地看著楊博,停住了腳步。

其實在這個世界上,隻要你敢忽悠,什麽奇跡都是可能發生的。正所謂:隻有想不到,沒有忽不了。

楊博召集了所有的侍衛,讓他們整理好著裝,拿好禮儀裝備,然後威風凜凜地走出了營房,還沒等蠻番反應過來,楊博就對著他們大喝一聲:

“列隊迎接!”

這一嗓子把劫匪吼糊塗了,被劫的還敢這麽囂張?

囂張的還在後麵,楊博接著喊道:

“翟大人是內閣大學士,親率大軍先行至此,你們出來迎接,竟然隻來了這個幾個人,其餘的人哪去了?!若還敢如此輕慢,就把你們都抓起來!”

您一被劫的還嫌咱們人手少?這下子搞得強盜們也無所適從了,正在躊躇不定的時候,楊博又發話了:

“看在你們出來迎接的份上,還是給你們一些賞賜,下次注意!”

這就是傳說中的又打又拉,楊博兄可謂是聰明絕頂,要知道人家強盜也講究吉利,從來不走空趟,給點錢也是個意思。

翟學士終於安全地回到了京城,而楊博也因此名聲大噪,成為了朝中頭等重臣。

“第二個人,是錦衣衛指揮使、都督同知陸炳。”

 

[825]

明代最強錦衣衛

嘉靖十八年(1539) 二月丁卯

夜四鼓 嘉靖行宮

外出巡遊的嘉靖在他的行宮中安睡,與此同時,幾縷黑煙卻開始在陰暗的角落裏升騰。

瞬息之間,火起,由於風大天黑,火勢蔓延很快,又不易控製,侍衛們倉促之間不熟悉方向(此為行宮),找不到皇帝,眼看火勢越來越大,很多侍衛已然放棄了希望,準備上街買白布籌劃追悼會了。

正在此時,隻見說時遲,那時快(評書用語,借著用用),一位兄弟突然淋濕上衣,光著膀子就往火海裏衝,眾人正瞠目結舌,沒過多久,這位救火隊員又背著一個人衝了出來。

大家正感歎這哥們真傻,為一年幾十兩銀子還真敢玩命,等到看清他背上的人時,大家又一致感歎,這條命玩得真值,值大了。

嘉靖皇帝就這樣被人背出了火海,可謂九死一生。

等到侍衛安置好了皇帝,這位救人者洗了把臉,露出真麵目的時候,大家卻又徹底喪失了感歎的勇氣,即刻一哄而散,有多遠跑多遠。

因為這是個職業特殊,不好招惹的人,他就是陸炳,時任錦衣衛南鎮撫司最高長官。

縱觀整個明代,特務組織層出不窮,但貫徹始終的隻有兩個,錦衣衛和東廠。

錦衣衛的曆史最為久遠,但東廠卻後來居上,因為掌管東廠的是太監,雖然由於不幸挨了一刀,體力往往不如常人(練過葵花寶典的除外),卻容易成為皇帝的親信,而錦衣衛長官指揮使身體沒有明顯缺陷,自然要稍遜一籌。

久而久之,錦衣衛的地位越來越低,個別不爭氣的長官竟然會主動給東廠太監下跪,自永樂之後,在大多數時間裏,東廠一直占據著壓倒性優勢,而錦衣衛隻能無奈地扮演著配角。

隻有一個例外。

似乎是上天的刻意安排,在這風雲激蕩的時代,陸炳出現了,在這個可怕的人手中,錦衣衛將成為最為恐怖的鬥爭武器。

但更為有趣的是,這位威震天下十餘年,讓人聞名喪膽的錦衣衛陸炳,其實算不上是個壞人。

陸炳,出生在一個不平凡的家庭,家裏世代為官,請注意“世代”兩個字,厲害就厲害在這裏,這個“世代”到底有多久?

一般來說,怎麽也得有個一百年吧?

一百年?那是起步價,六百年起!還不打折!

 

[826]

據說他家從隋唐開始就做官,什麽五代十國、大宋蒙元,無數人上上下下,打打殺殺,似乎和他家關係不大,雖然中間也曾家道中落,苦過一段時間,但基本上總能混個鐵飯碗,其堅韌程度,連五代時候的那位超級老油條馮道,也是望塵莫及。

到了明代,這一家子更是不得了,陸炳的父親陸鬆接替了祖上的職位,成為了一名宮廷儀仗,不久之後,又被一位藩王挑中,成為了貼身隨從。

應該說,在明代跟著藩王混實在沒有太大的前途,不是跟著造反被砍死(成功者隻有朱棣先生),就是呆在小地方悶死。可偏偏這位藩王是個例外——興獻王。

他的兒子就是嘉靖,這個大家都知道了,可陸鬆雖然運氣不錯,他的老婆運氣卻更好——被召入王府當了乳母,為什麽說運氣好呢?

因為她喂養的那個孩子正是嘉靖。

可是陸炳兄當時年紀還小,又不能丟給幼兒園,於是陸炳隻得隨著母親進了王府,母親喂奶,他在一邊玩。

幾年後,他依然在那裏玩,隻是旁邊多了一個朋友。

陸炳先生的童年是這樣度過的,和他一起玩的那個夥伴後來進京成為了皇帝,陸炳則始終跟隨在他的身邊,護衛著他。

簡單概括一下,陸炳和皇帝吃同樣的奶長大,玩同樣的遊戲,用今天的話說,是光屁股的朋友。

所以你大可排除他投機的可能性,這位兄弟之所以去客串救火隊員,其主要原因在於,裏麵的那個人是他的朋友。

這就是陸炳的家庭情況,祖上七八代不是官僚,就是地主,這要趕上劃成份那年頭,估計得拉著遊街兩三個月。

所謂富家多敗子,然而在這種環境中長大的陸炳,卻是一個不同尋常的人,太不同尋常了。

有時你在生活中會遇到這樣一種人,學習比你好,體育比你強,家裏比你富,長得比你帥......好了,就不列舉了,總之一句話,怎麽比就怎麽氣死你。 

陸炳大致就屬於這個類型,小夥子長得很帥,體格也好,更為特別的是,他有一種獨特的走路姿勢——“行步類鶴”。

真是人才啊,隻要回家翻翻趙老師的動物世界,看看鶴是怎麽走道的,你就明白,陸炳先生實在太不簡單了。要換了一般人,非得累死不可。

有錢有勢,相貌出眾,姿態“優雅”,有這樣的條件,你想不囂張都難,可偏偏這兄弟還有一個特點——謙虛謹慎。

 

[827]

出乎很多人的意料,出身顯貴的陸炳是一個十分低調的人,對周圍的人也十分客氣,沒有一點高幹子弟的架子。更讓人稱奇的是,這位兄弟的官位竟然是自己考來的。

明代科舉分兩種,文舉是其中一種,全國人爭幾百個名額,難度超高,然而還有一種考試比這玩意更難考,那就是武舉。

文考是千軍萬馬走獨木橋,那武考大致就算是走鋼絲了。考試這玩意也要看運氣,什麽心理素質、營養程度、考官喜好之類的多了去了,要是掉下去,不要緊,淹不死的爬起來再考。

可這一套在武考那邊就行不通了,因為那是要抄真家夥幹仗的,考試內容豐富多彩,除了馬戰、步戰外,還要考弓箭射擊技術,這幾場夾帶複印資料是沒用的,您要不會,趁早別上場,沒準就被人給廢了。

但最不幸的事情在於,您就算挺過了體能測試,武藝展示,到最後關頭,還有一道缺德的關卡——策論。

所謂策論,也就是給你個題目,讓你寫答案,比如什麽我國周邊軍事形勢等等。

這就是難為人了,搞這一行的人基本都是武將世家出身,說得不好聽就是職業軍事文盲,以大老粗居多,能把自己姓甚名誰、字什麽寫清楚就很值得表揚了,您還指望這幫人寫策論?

當然了,高人不是沒有的,陸炳就是其中一個,這位仁兄嘉靖八年(1529)參加會試,不但功夫了得,還極有文采,就此一舉中第。

如此的精英人才,又是皇帝的鐵兄弟,自然不用發配地方,考試結束之後,陸炳被授予了一個特殊的職位——錦衣衛副千戶。從此他就成為了這個神秘機構的一員。

此後他認真積極工作,一路高升,到了嘉靖十八年(1539),這位仁兄把皇帝從火裏撈起來之後,終於更上層樓,成為了特務中的特務——大特務(錦衣衛指揮使)。

事實證明,這位陸指揮實在是個不同凡響的人,一般來說,特務的主要工作不外乎四處探頭,打小報告,栽贓陷害等等,可是陸指揮上任後幹的第一件事卻著實讓下屬們目瞪口呆——平反冤獄。

錦衣衛下屬兩大鎮撫司,分別為南鎮撫司和北鎮撫司,南鎮撫司管理錦衣衛的經常事務,而北鎮撫司卻隻管一個監獄——就是那個鼎鼎大名的“詔獄”,又稱“錦衣獄”。

“詔獄”,俗稱人間地獄,一旦蹲進去,如果不從身上留下點紀念品,隻怕是很難出來的,前期裏麵主要關達官顯貴,後來門檻降低,張三李四王二麻子的也能到此一遊。

 

[828]

管監獄的這幫人素質也確實不高,總是幹點敲詐勒索之類的事,甭管有罪沒罪,關進來就打,打完就要錢,沒錢接著打,景況極慘,估計竇娥到了這裏,都不覺得自己冤。而且這幫人態度十分認真,冤案也能做得天衣無縫,文書一應俱全,一點都看不出破綻,想整治他們根本沒門。

所以曆代錦衣衛指揮都知道,都不管,於是陸炳來管。

有一天,他突然召集辦案人員來開會,等到這幫搞冤案的兄弟到了地方,陸炳先招待客人,問候致意,然後十分客氣地點出幾個案子,讓他們講講案件情況。

這幫老油條自然不說實話,說東扯西,來來去去,啥也不說。

陸炳倒也不生氣,隻是叫來了一個下屬,對他下達了這樣一個命令:

“出去把門關上,沒有我的命令,一個也不準放出去!”

然後他怡然自得地坐了下來,悠閑地看著麵如土色的屬下們。

意思已經擺明了,今天不把問題說清楚,大家就都別走了,反正我住這,看誰熬得過誰。

這幫兄弟也著實沒種,一見到這個架勢,很快就老實交待了。

事情解決了,可有一點他們始終也想不通,案卷做得密不透風,欺上瞞下綽綽有餘,怎麽會被人看破呢?

其實陸炳並沒有看案卷,他隻是去了一趟詔獄。

詔獄裏蠅蟲滿天,惡臭撲鼻,除了犯人,看守都不願意在裏麵多呆,但陸炳去了。

他在牢裏仔細盤問了許多犯人,耐心聽他們陳述冤情,然後一一記錄下來,認真盤查。

冤情就此大白。

這樣看來,陸炳似乎是個好人。

但是與此同時,他的也有著另一麵——黑暗的一麵。

因為升得太快,當陸炳成為錦衣衛最高長官的時候,他的很多屬下都是他曾經的領導,對這個毛頭小子自然很不滿意,也從不聽話。陸炳對此十分清楚,卻從不發火,而且非常敬重前輩。

但這一切都是假象,當這些老同誌被迷魂湯灌得迷迷糊糊的時候,陸炳下手了,依然不動聲色。

很快,那些不服從領導的老資格們紛紛被調走,或是勒令退休,倉促之間很多人不知所措,卻也無計可施。陸炳的搶班奪權大計就此完成。

所謂事可以做絕,話不能說絕,是也。

 

[829]

“第三個人,是我。”嚴世蕃最後這樣講。

應該說,他確實沒有吹牛。

嚴世蕃這個人,看起來不起眼,他沒有楊博的急智,也沒有陸炳的深沉,為人處事十分囂張跋扈,從來都不招人喜歡,但他卻極有可能是三個人中最為厲害的一個。

因為他的優點雖然簡單,卻很實用——聰明。

他實在是一個聰明到極點的人,據說他跟人談話,對方說上句,他就知道人家下句要說什麽,而且他看人極準,無論你是老奸巨滑還是天真爛漫,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此外,他還有一門獨門絕技,是另外兩人望塵莫及的,那就是寫青詞。

嚴嵩寫不好青詞,雖然他很努力,但確實是寫不好,無奈之下,他找到了自己的兒子代筆,結果出人意料,送上去的青詞受到了嘉靖同誌的表揚。應該說,嚴嵩能夠得寵,很大程度上要感謝這位槍手。

然而舉世奇才嚴世蕃之所能夠升官,完全是靠他爹,這倒也不值得奇怪,對這種特殊人才,搞搞特殊化似乎也很正常。

於是在老爹的提攜下,嚴世蕃當上了工部左侍郎兼尚寶司少卿,大致相當於建設部副部長,兼機要室主任。

估計當時的朝廷裏,最肥的就是這兩個位置,天天搞工程,和包工頭打交道,拿回扣那是家常便飯,加上他還管機要印章,和嚴老爹那是一拍即和,兒子通報消息,老子索賄受賄,貪得不亦樂乎。

所以在嚴世蕃看來,天下雖大,卻隻有三人而已:楊博、陸炳,和他自己,夏言並不足道。

說是這樣說,但嚴嵩卻用冷笑回應了自己的兒子:

“夏言是首輔,位高權重,人事升浮,隻在舉手之間,你空口亂言,又能拿他怎麽樣?”

嚴世蕃自信地笑了:

“夏言雖然厲害,卻並非不可戰勝,我有一計,若能辦到,三年之內,此人必亡!”

嚴嵩終於興奮了起來,他好奇地等待著嚴世蕃的那個計謀。

“若三人之中,有兩人為我們所用,一定能夠擊敗夏言!”

嚴嵩泄氣了。

“我曾與楊博交往數次,此人不願加入我們。”

這話沒錯,楊博兄胸懷韜略,平日就喜歡在兵部呆著畫地圖,自然不來趟這趟渾水。

“那陸炳呢?”嚴世蕃依然滿懷希望。

“你不知道嗎,他是夏言的人。”嚴嵩苦笑著回答。

 

[830]

這話也沒錯,陸炳兄自幼貴族出身,還是很有點政治理想的,十分欽佩清正廉潔的夏言,雖然他確實比較貪錢,卻也瞧不上名聲太差的嚴嵩,見麵點頭打個招呼,老死不相往來。

於是嚴嵩父子又回到了起點,但值得欣慰的是,隻要嚴世蕃的腦袋不出現突然進水之類的意外,還是有一個人站在他們一邊的。

轉機

嚴嵩父子絞盡腦汁準備對付夏言,然而出乎他們意料的是,還沒等他們動手,夏言就找上門來了。

事情是這樣的,估計是嚴世蕃貪得過了頭,惹惱了很多人,結果被人給告了,今時不同往日,告狀信落到了夏言的手裏,這位仁兄自然是二話不說,準備好材料就要去找領導匯報。

嚴嵩慌了,他聽到風聲之後,即刻找來自己的貪汙犯兒子商量對策,緊要關頭,這位天下三才之一也嚇得不行,掐了自己幾下才緩過神來。

然後他提出了一個似乎十分荒謬的解決方法:去找夏言求情。

嚴嵩不同意,因為他認為自己十分清楚夏言的個性,這位仁兄對待朋友都要嚴格要求,何況自己是他的死對頭。

嚴世蕃卻堅持他的意見:

“一定可以,這是唯一的活路!”

於是父子倆帶好所有裝備,包括禮物、錢、擦眼淚的絹布等等。

到了夏言的門口,門衛通報,嚴次輔求見。

很久之後,傳來回應:夏首輔身體不適,兩位改日再來。

改日再來?別逗了,到時不知道腦袋還在不在呢!

於是嚴嵩用上了第一件裝備——錢。

當然了這錢不是給夏言的,而是塞到了門衛的手裏,大家都不容易,兄弟你放我過去吧。

買通了門房,嚴嵩父子走進了夏言的住處。

夏言正躺在床上裝病,聽見這兩人來了,假裝沒醒,翻了個身繼續睡。

不要緊,自然有辦法讓你起床。

站在房間裏的嚴嵩和嚴世蕃突然悲痛欲絕,當場痛哭失聲,哀嚎留涕聲震天動地。

雖然這套把戲在曆史上屢見不鮮,卻屢試不爽,而要使出這一招,也並非凡人可行,要知道,突然之間悲從心頭起,鼻涕眼淚說下就下,毫不含糊,對臉部肌肉和中樞神經的技巧控製已到出神入化之地步,百年之後,猶讓人歎為觀止。

夏言再也忍不住了,這好不容易休息一天,卻突然跑進來兩個活寶哭喪,覺也沒法睡,而且自己躺在床上,他們對著床哭,實在是太不吉利。

於是,他站了起來。

 

[831]

他的毀滅就是從這一次起床開始的。

夏言走到嚴嵩的麵前,扶起了這個比自己大兩歲,跪在地上痛哭不止的老人,歎了一口氣:

“分宜(嚴嵩是江西分宜人),你這又是何必呢?”

何必?要不是為了腦袋,鬼才跪你。

嚴嵩立刻停住了哭聲,醒了鼻涕,拉著嚴世蕃,以莊重的*****形象站立在夏言的麵前。

大家都是明白人,你來幹什麽,想要什麽,我非常清楚。

於是夏言歎了一口氣,無奈地揮揮手,表明自己的態度。

嚴嵩和嚴世蕃大喜過望,立刻再次磕頭謝恩,千恩萬謝而去。

曆史證明,落水狗如果不打,就會變成惡狼。

夏言實在是個不錯的老頭,他雖貌似古板,實際上胸懷寬廣,心存仁義,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好人。

可是在權力的擂台上,不折不扣的好人注定是要完蛋的。

不久之後,這位老好人就遇到了麻煩,在批閱禦史公文(告狀信)的時候,他意外地發現了一個熟悉的名字——陸炳。

陸炳兄實在是個耐不住寂寞的人,雖說他還有點原則,卻也喜歡搞三搞四,收點黑錢,搞點貪汙。慢慢地,事情也越鬧越大,最後捅到了禦史那裏。

於是夏言發火了,雖然他和陸炳的關係不錯,但對於這個人的不法行為,還是有必要加以懲戒的。然而就在他打定主意之後不久,陸炳就找上門了。

陸炳不是吃幹飯的,他是搞特務工作的,在他的英明領導下,錦衣衛已經成為了最可怕的情報機器,但凡京城裏有什麽風吹草動,他總是第一個知道。這次也不例外。

在京城裏,陸炳很少有害怕的人,夏言是唯一的一個,這位錦衣衛大人十分清楚,夏首輔是個二愣子,翻臉就不認人,還特別能戰鬥,無論你是什麽來頭,什麽關係,隻要認準了,統統打翻在地,還會狠狠踩上兩腳。

驚慌失措的陸炳想不出別的辦法,隻好走了嚴世蕃的老路,上門求情。

他不是空手去的,還派人拿了三千兩銀子和他一起走。他知道夏言久經沙場,混了幾十年,說話是浪費感情,還不如來點實惠的。

從這件事情上,就足以斷定,陸炳的水平不如嚴世蕃,因為他跟夏言打了多年交道,竟然不知道這位仁兄不收黑錢。

所以當夏言看到陸炳,以及他帶來的那些東西時,隻說了兩個字——出去。

還加上一句——從哪裏帶來的,就帶回哪裏去。

陸炳也懵了,他情急之下,隻得用出了嚴世蕃曾用過的那一招——痛哭流涕,下跪求饒。

當然結果還是一樣,夏言依然原諒了他,這似乎有點讓人難以理解,你既然不準備處理人家,幹嘛要這麽窮折騰。

 

[832]

陸炳帶著眼淚離開了夏言的家,心中卻已充滿了怒火,名聲不重要了,原則也不再重要了,無論如何,一定要報這一箭之仇!

當陸炳受辱的消息傳開後,嚴世蕃找到了他的父親,說了這樣一句話:

“夏言的死期不遠了。”

嚴世蕃這樣說是有把握的,他已經找到了一個絕佳的機會,必能將夏言一舉鏟滅。

嚴嵩還是一頭霧水,朝廷裏都是夏言的人,插個腳都不易,怎麽動手?

然而嚴世蕃告訴他,不需要拉幫結派,培養親信,眼下有一件事,隻要其中略施小計,夏言就必死無疑。

嚴世蕃所說的那件事情,發生在一年以前。

嘉靖二十五年(1546),兵部侍郎兼總督三邊軍務曾銑向嘉靖上了一份奏疏,就此拉開了這幕大戲。

曾銑是一位極具軍事能力的將領,他雖是文官出身,卻喜歡軍事,做了幾年縣令後,被委任為遼東巡案禦史,從此開始在戰場上打滾,並顯現出他的軍事天賦。

應該說曾銑是一個奇怪的人,怪就怪在別人不願打仗,他卻是打仗上了癮,隻要有機會,他就絕對不會放過。

他幹過最損的一件事情發生在除夕之夜,大家打了一年仗,好不容易準備過年,曾銑來了。

“大家收拾一下,準備出兵作戰!”

都大過年的了,大家都消停兩天吧,這時候動刀動槍多不吉利,沒人願意出去拚命。而且蒙古人行蹤不定,出去也未必能找到人。

可是主帥的命令不能不聽,於是大家商量了一個辦法,找到了一個人去向曾銑的老婆說情,希望能夠延期。

不到一杯茶功夫,消息傳來,去說情的那位仁兄被砍了,頭被掛了出來。

那就不要爭了,還是出去拚命吧。

說來也巧,軍隊出發不久,真的發現了久違的蒙古老朋友們,一頓窮追猛打,敲鑼打鼓,得勝回營。

但所有的人心中都有著同一個疑問:過年了,連偵察兵都休息,你怎麽就知道蒙古人在附近呢?

“你們沒有發現嗎,今天附近的喜鵲烏鴉特別吵。”曾銑得意地笑了。

他的這條命就送在了得意上。

 

[833]

曾銑注定是個閑不住的人,他決定再接再厲,在自己的崗位上為國家做出更大的貢獻.於是他在那封奏疏上提出了一個建議——收複河套。

河套地區,即今天的寧夏及內蒙古賀蘭山一帶,原本是屬於明朝所有的,但這片地方就在蒙古部落家門口,蒙古鄰居們時不時來串個門,“拿”點東西走,政府開始還管管,慢慢地也力不從心了。久而久之,這塊地就成為了蒙古的勢力範圍。

開始人們還不怎麽在乎,那個鳥不生蛋的地方,丟了就丟了吧。可後來人們才發現,放棄河套是一個嚴重的錯誤。

因為蒙古人圈這塊地,並不是為了開商店做生意,也不想開發房地產,他們占據河套,隻是為了更好地完成搶劫任務。

而失去河套的明朝就如同在街邊擺攤的小販,每天都不得安生,總要被整治那麽幾回,不是殺你的人,就是搶你的貨。

曾銑終於無法忍受了,他或許比較性急,卻是一個愛惜百姓、立誌報國的人,大明天下,豈容得胡虜肆虐!

於是,他以滿腔的報國激情寫下了那篇誓要恢複河套的檄文:此一勞永逸之策,萬世社稷所賴也。——這就是曾銑的美好理想和一腔熱血。

文章送上去後,嘉靖先生也激動了,這真算破天荒了,要知道這位道士雖說是天天煉丹讀經,畢竟隻是兼職,血性還是有的,便也熱血沸騰了一把,當即表示,讚同曾銑的意見,並發文內閣商議。

問題就出在內閣。

夏言看到了這封奏疏,當即拍案叫好,表示絕對支持,然後另起一文,上書表示讚成。當然了,和往常一樣,他沒有征詢另一個配角嚴嵩的意見。

但他卻忽視了一個十分怪異的現象:以往,即使他不打招呼,嚴嵩也早已湊上前來,表示支持或是讚成,但這一次,這位馬屁精卻隻是坐在一旁,閉目養神,好像根本不知道這回事。

急性子的夏言興衝衝地跑去西苑了,他要表達自己的興奮。而那個坐在陰暗角落裏的嚴嵩,卻露出了笑容。

夏言終於糊塗了一回——嚴嵩做出了這樣的判斷。

所謂百密一疏,沉浮宦海十多年的夏言還沒有摸透這位皇帝的心思,收複領土對國家自然是好事,但嘉靖先生卻不一定會這樣想。

 

[834]

要知道,這位道士兄是個不愛惹事的人,他的願望很簡單,就想燒燒香,念念經,閑來無事搞點化學用品(所謂仙丹),多活幾年而已。

收複領土如果順利,自然是好,那要是不順利呢,要是打了敗仗呢,那就麻煩了,損兵折將,天天要看戰報、要運糧食,要征兵,要商議對策,不累死也得煩死。

總而言之,他的熱度隻有三分鍾,從四分鍾起,所有敢於妨礙他私生活的人都將成為他的敵人。

嚴嵩的猜測是正確的,不久之後,嘉靖先生突然下發了一道詔令,言簡意賅:

今逐套賊,師果有名乎?

兵食果有餘,成功可必乎?

一銑何足言,如生民荼毒乎?

大致意思是,我想出兵收複失地,但是問題很多啊,沒有一個合理的名義、士兵糧草也不充足,也不能保證勝利,還會連累老百姓啊。

當然了,這隻是書麵意思,它的隱含意思就簡單得多了:

你曾銑算什麽東西,竟敢給我添麻煩,給我找不自在?

嚴嵩看到這道諭令,便急急忙忙地跑回了家,機會已經來了,但要如何去做,還得去找那個天才兒子商議。

“正是大好時機,立刻上書彈劾夏言,還猶豫什麽?”嚴世蕃似乎有點驚訝。

嚴嵩沒有夏言那樣的慈悲心腸,之所以猶豫,隻是因為他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麽辦,難道還能把夏言罵死不成?

於是嚴世蕃告訴他,雖然自己也不知道怎麽辦,但隻要與一個人合作,夏言必死無疑!

然後他連夜去拜訪了陸炳。

這對於陸炳而言,實在是個求之不得的機會,自那次事件之後,報仇已經成為了他的人生主題。

這兩位天下英才一拍即和,開始商量對策。

商議過程是這樣的:嚴世蕃對陸炳說,你官大,又是皇帝的親信,你出麵去對付夏言。

陸炳認真地注視著嚴世蕃,告訴他:還是你去吧,我在背後支持你。

其實這麽多年混下來,大家都不傻,夏言當年對抗張璁的孤單英雄形象,仍然牢牢地銘刻在兩人的大腦裏,那唾沫橫飛、無所畏懼的景象一想到來就讓人打哆嗦。

無論如何,到目前為止雙方已經達成了一個共識,夏言很凶悍,誰都惹不起。

膽小歸膽小,但問題還是要解決的。兩位天才苦心鑽研良久,終於還是找到了夏言的死穴——曾銑。

 

[835]

和夏言相比,曾銑是一個理想的突破口,隻要處置了曾銑,就一定能夠把夏言拖下水。

可是曾銑遠在邊塞,而且平素行為端正,也沒有什麽把柄好抓,陸炳思索片刻,突然眼前一亮:

“我想到一個人,如果他也肯加入,一定能幫我們解決這個問題。”

“事不宜遲,我馬上去見這個人。”嚴世蕃已經火燒眉毛了。

陸炳卻笑了,“你見不到的,因為他還在監獄裏。”

陸炳所說的那個人,叫做仇鸞。這位仁兄來頭不小,他就是正德年間平定安化王之亂的大將仇鉞的後人,襲爵鹹寧侯,鎮守甘肅。

而這位兄台之所以會蹲大獄,那還要拜曾銑所賜。他在甘肅的時候,和曾銑鬧矛盾,而且此人人品欠佳,在當地幹過一些壞事,曾銑一氣之下,向上級告了狀,仇鸞就此被關進監獄,接受改造。

所有的人選都已找到,所有的計劃都已完備,隻等待最後的攻擊。

死亡的連環

夏言又一次在嘉靖的麵前發言了,內容和以往一樣,希望能夠加強軍備,恢複河套。而嘉靖也一如既往地不置可否。就在雙方僵持不下的時候,嚴嵩終於開口說話了。

“複套之舉斷不可為!”

然後他大幅陳述了反對的理由,從軍備到後勤,每一句話都說到了嘉靖的心坎裏,皇帝大人聽得連連點頭。

旁邊的夏言卻沒有注意到這些,憤怒和震驚已衝昏了他的頭腦,他這才明白,在那次內閣會議上,嚴嵩為何會違背一貫的馬屁精神,一言不發。

“你既然反對,當時為何不說,現在才站出來歸咎於我,是何居心?”

盛怒之下的夏言決定反擊了,在以往的罵戰中,他一直都是勝利者,所以他認為這次也不例外。

可這次確實例外了,因為他的真正對手並不是嚴嵩,而是坐在最高位置上的嘉靖。

嘉靖的怒火也已燃到了頂點,以往的一幕幕情景都出現在他的眼前:不戴香葉冠、諷刺修道、蠻橫無理、嚴嵩的讒言、太監的壞話,這些已經足夠了。

於是他喝住了夏言,給了他一個讓人毛骨悚然的評語——“強君脅眾”。

夏言打了個寒顫,他很清楚這句話意味著什麽。

 

[836]

徹底失去皇帝信任的夏言徹底完了,嘉靖二十七年(1548),他再次被迫退休,離開了京城,而在此之前,曾銑已經被逮捕入獄。

應該說皇帝對夏言還是不錯的,準許他以尚書銜(正部級)退職,享受相應的退休待遇。畢竟在一起二十多年了,好好回家過日子吧。

夏言就這樣帶著滿腹悲憤和一絲寬慰上了路,雖然結局不好,畢竟也風光過,這輩子值了。

可是政治高手就如同江湖大俠,想要金盆洗手一走了之,那是很難的,須知做大俠雖然風光,幹掉大俠卻更為風光。

而政治高手們在打架時,從來不會玩三板斧,他們都是耍套路的,從毫不起眼的起手式,環環相扣,直到最後那致命的一擊。

夏言所不知道的是,就在他心灰意冷收拾行李的時候,一封上訪信已經送到了嘉靖的手裏。

這封信來自監獄,署名是仇鸞,信中列舉了曾銑的幾大罪狀,包括貪汙軍餉、打了敗仗不上報,沒有打仗卻冒功等等,當然了,這玩意並不是仇大老粗寫出來的,其主要代筆者是嚴嵩和嚴世蕃。

信中所列舉的種種惡行自然不是曾銑的所為,事實上,很多倒是仇鸞本人的壯舉,但栽贓本來就不需要借口和理由,所以這似乎也是可以理解的。

這封文書雖然說了很多惡毒的話,不過最為可怕的,卻是其中十分不起眼的一句——結交近侍(夏言)。

當這句話出現在嘉靖眼前的時候,他改變了主意:

“夏言現在何處?快馬追他回來!”

此時夏言剛剛走到通州,畢竟在朝廷幹了這麽多年,他也早有心理準備,所以當他聽來人說要帶自己回去的時候,並不慌張,而是端坐在所乘馬車上,鎮定地問道:

“我的罪名是什麽?”

但當那個四字答案傳到他耳裏的時候,夏言的意誌徹底崩潰了,隻說出了一句話,就從車上摔了下來。

“我死定了!”

判斷完全準確。

在明代朝廷中,官員們時常會犯錯誤,其實犯錯不要緊,人生還很漫長,隻要你熬得住,東山再起也並非不可能,但也有幾條高壓線,是絕對不能碰的,三十萬伏,一觸即死。

藩王擅自入京算一個,邊將結交近臣也算一個。

因為它們都暗藏著一個隱含的意義——圖謀不軌。天王老子也好,江洋大盜也罷,隻要膽敢觸碰那最高的皇權,一句話——殺你沒商量。

 

[837]

回到京城的夏言試圖辯解,卻沒有起到任何效果,嘉靖二十七年(1548)十月,曾銑和夏言的結局被最終確定。

曾銑,按律斬,妻子流放兩千裏,廉,死時家無餘財。

死前唯留遺言:“一心報國”。

曾銑死,仇鸞出獄。

夏言,棄市,妻子流放廣西,從子從孫削職為民。

夏言起自微寒,豪邁而有俊才,縱橫駁辯,人莫能屈,雖身處宦海,仍心係天下,胸懷萬民,然終為嚴嵩所害。

言死,嵩禍及天下。

嚴嵩終究還是獲勝了,自嘉靖十七年以來,經過十餘年的鬥爭,他終於戰勝了夏言,用一種極為卑劣的手段。

雖說政治鬥爭的手段總是卑劣的,但嚴嵩的行為卻與以往不同,他為了自己的私利,殺害了兩個無辜的人,一個勵精圖治、忠於職守的將領,和一個正直無私,勤勉為國的大臣。

而這兩個人想做的,隻是收複原本屬於大明的領土,救贖無數在蒙古鐵騎下掙紮呻吟的百姓而已。

嚴嵩贏了,他終於贏了,他成為了朝廷首輔,從這一天開始,朝政就這樣了,不會再有人起早貪黑地去打理,嚴首輔可以勾結自己的兒子,大大方方地貪,光明正大地貪,他十分清楚,沒有人能管他,也沒有人敢管他。

河套也就這樣了,蒙古人一如既往地衝進百姓的家裏,燒殺淫掠,無所不為。因為他們也十分清楚,從此沒人能阻止他們,也沒人敢阻止他們。

當然,這一切對於嚴嵩和嚴世蕃來說,似乎並不重要,反正韃靼的馬刀砍不到他們的頭上,也不用擔心老婆被人搶走,此刻的他們,正彈冠相慶,歡慶著自己的勝利。

與此同時,徐階的表現卻極為反常,夏言被陷害、被關押,然後身首異處,家破人亡,這一幕幕的慘劇就發生在他的眼前,而他隻是平靜地看著這一切,絲毫不予理會。

在夏言被殺的前夕,連平素與他關係一般的喻茂堅(刑部尚書)也看不下去了,毅然站出來說了幾句公道話,結果被皇帝扣了一年工錢。可是徐階依然沉默不語,寂寂無聲。

所有的人都鄙視徐階的為人,因為所有的人都知道,在過去的十年裏,夏言曾不記私仇,努力提拔、栽培徐階,希望他成為國家的棟梁,然而在這關鍵時刻,徐階卻背棄了他的恩師,不發一言,不上一書,是一個忘恩負義的小人

 

[838]

徐階默默地接受了所有的嘲諷與鄙視,每天照常去吏部上班,照常應付那些官員們,照常談笑風生,那個人的死和他似乎沒有任何關係。

時間是消磨痕跡的利器,隨著時光的流逝,夏言、曾銑從人們的腦海中消失了,他們的冤情、委屈、孤兒寡母也已慢慢地被人忘記。

但有一個人卻並沒有忘記,一刻也沒有。

在無數個深夜,徐階曾輾轉反側,難以入眠,但當清晨來臨時,他卻又顯得若無其事。

如果回到二十年前,他還是那個年輕氣盛的翰林,情境可能會完全不同,大致流程應該是義憤填膺、慷慨激昂——憤而上書、人心大快——奸臣當道、下旨責罰——流放充軍、斬首示眾。(最後一項視運氣好壞二選一)

二十年過去了,他經曆了無數的磨礪,掌握了心學的真諦,那個熱血澎湃的青年早已消失無蹤,他終於明白,這個世界是現實的,要適應這個世界,並且繼續生存下去,必須采用合適的方法。

他也想如其他人那樣,好好激動一番,上書大罵奸臣嚴嵩,為夏言叫屈,但他更明白,這樣做不會有任何效果。

嚴嵩比張璁要厲害得多,他曆經三朝,混跡官場四十餘年,工於心計,城府極深,而在他的身邊,除了掌管錦衣衛的陸炳,還有那個絕世之才嚴世蕃。

他們已經組成了一條可怕的權力鏈鎖,絞殺任何敢於阻擋他們的人。

而自己,什麽也沒有。

要想戰勝這樣一群敵人,幾乎是不可能的,自己和夏言的關係人盡皆知,夏言已經死了,嚴嵩必定不會放過一個和他聯係如此密切的人,現在唯一的屏障已經失去,再也沒有保護,沒有幫助。

我將獨自麵對所有的敵人,隻有我自己。

“即使日後身處絕境,亦需堅守,萬勿輕言放棄!”

是的,這句話我一直牢記在心,要隱忍,要忍受痛苦和折磨,要堅強地活下去,隻有活下去,才有勝利的希望。

但有些事是永遠不會被忘卻的,那個古板嚴肅的老頭,那個品性正直,口硬心軟的人,那個不計前嫌,一心為公的人。而嚴嵩,你為了自己的權位和利益,無恥地殺害了這個人。

此仇不報,誓不為人!

另外的三個人

在嚴世蕃的眼中,天下英才隻有三人而已,但事實證明,這位仁兄雖然聰明,卻是一個不太識數的人,因為他隻數對了一半.

 

[839]

楊博、陸炳、嚴世蕃確實是芸芸眾生中的異類,他們機智過人、精於算計,堪稱不世出的奇才。但老天爺實在太喜歡熱鬧,就在嚴世蕃自以為天下盡入己手時,上天卻給這出戲送來了另外三個人,三個更可怕的人。

按照嚴世蕃先生的邏輯編號繼續下去,第四個人的位置應該屬於徐階。在經受了無數考驗之後,他已經具備了逐鹿天下的實力。但嚴世蕃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在他的眼裏,這個小侍郎不過是個無足輕重的人物。

徐階仍然隱藏著自己,當時機到來的時候,他將揭下自己的麵紗,給嚴世蕃一個大大的驚喜。

第五個人,叫做高拱。

如果說嚴世蕃隻是輕視徐階的話,那麽高拱這個名字他可能從沒有聽過。

這也怪不得他,因為高拱實在太不起眼了。

高拱,正德七年(1512)出生,河南新鄭(今河南新鄭市)人,嘉靖七年(1528)河南省鄉試第一名,嘉靖二十年(1541)考中進士,被分配到翰林院。

當嚴世蕃縱論天下之才的時候,高拱先生的職稱隻是翰林院的編修,不過是機關裏的一個小抄寫員。這種小角色,自然難入嚴奇才的法眼。

然而他終將成為一個撼動天下的人。

根據影視劇的規律,最厲害的人總是最後出場,這次也不例外,而最先發現這位奇才的人,正是徐階。

夏言下台後(當時尚未被殺),徐階的處境很慘,原先對他恭恭敬敬的人,眼見他沒了靠山,紛紛就此拿出了當年翻書的速度,跟他翻了臉。

除了同僚的擠兌冷遇外,徐階在吏部也倒了黴,新來的吏部尚書聞淵不喜歡徐階,總是找他的茬。

得罪了老板,混不下去的徐階隻好另找出路,好在他和大老板的關係還算不錯(擅寫青詞),皇帝大人毛筆一揮,給他安排了新單位:

“你去翰林院吧!”

這個決定改變了大明王朝的命運。

嘉靖二十六年(1548)底,徐階來到了翰林院,成為了掌院學士。他的第一個使命是教育去年剛剛考進來的庶吉士。

庶吉士是大明的精英,隻有在科舉中考到一甲(三人)和二甲頭名的人才有資格加入這個光榮的行列。而庶吉士的培訓大致相當於現在的崗前培訓,在這裏結業後,學員們會進入翰林院,成為一名普通的翰林官。

 

[840]

當然,之後的事情就各安天命了,如果經曆從幾年到幾十年不等的以死相搏、勾心鬥角,你還沒有被殺頭、流放、貶官,臉皮越來越厚,心越來越黑,你將很有可能進入內閣,成為這個帝國真正的統治者。

一般說來,翰林院的掌院學士是不會理會庶吉士的,最多不過是在入學時見個麵,訓幾句話,說些大家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的話,然後拍拍屁股走人。

但徐階依然保持了他的傳統作風,雖說這幫新人即無背景,也不起眼,他仍然抽出時間,挨個談話,當然了,他的目的絕不僅僅是鼓勵他們認真學習,鬼知道將來這裏麵會不會出幾個一二品的猛人,還是先搞好關係為妙。

正是在這一係列談話中,他遇見了那個伴隨他後半生,奮鬥不息,名垂千古的人。

雖然庶吉士已經是精英中的精英,但這個人仍然給徐階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的談吐和見識,還有無與倫比的聰慧,都讓徐階驚歎不已。

“你叫什麽名字?”

“張居正。”

張居正,我會記下這個名字。

徐階滿意地完成了他的談話工作,未來的歲月還很長,他有充分的時間去認真觀察這個年輕人。

張居正就是第六個人,當時的他還沒有登上舞台參與角逐的機會。

在這個風雲際會的年代,這六位英才將交織成一個死亡的繩結,用他們的智慧和意誌去爭奪最高的獎賞——權力,失敗者將成為繩結的犧牲品,被無情地絞殺。隻有最具天賦、最精明、最狡詐、最堅毅的人,才能終結這場殘酷的遊戲,解開那個死結。

而這位最後的勝利者,將成為大明天下的統治者。

不過話說過來,至少在當時,這後兩位還是指望不上的,高拱同誌依然在做他的抄寫員,而張居正同學還在培訓班認真刻苦學習。

所以徐階依然隻能靠他自己。

嚴嵩是一個警惕性很高的人,他十分清楚徐階與夏言的關係,並非對此人毫無防備,但問題在於,這位徐侍郎似乎對他構成不了什麽威脅,頂了天也就是個副部長,皇帝麵前也說不上什麽話,翻不起天大的浪。

所以防備歸防備,他並沒有把徐階放在眼裏。

嚴嵩的判斷很準確,現在的徐階,是個不折不扣的小人物,即使你把刀交到他的手裏,他也不知從何砍起。

皇天不負有心人,嘉靖二十九年(1550),他迎來了第一個機會。

 

[841]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次機會是由嚴嵩陣營中的仇鸞先生友情提供的。

蒙古也算是大明的老冤家了,來來回回已經搞了二百年,雙方都精力充沛,再累再苦都不在話下,洗個澡睡一覺起來接著幹。

事易時移,當年的瓦剌已經消停了,取而代之的是韃靼,而在小王子之後,該部落又出了一位擅長殺人放火的優秀領袖——俺答。

關於這位兄台,就不多講了,你隻要知道,他很能殺,很能搶,善於破壞就行了。

嘉靖二十九年(1550)六月,這位仁兄估計是家裏缺東西了,帶領上萬騎兵向明朝發動了進攻,他的目標是大同。

明軍抵敵不住,全軍潰敗,一番混戰後,總兵張達戰死,於是大同向朝廷告急,指揮官死了,蛇無頭不行,請你即刻再派一個過來。

大同總兵是一個級別很高的官階,相當於邊防軍司令員,尋常時候,能夠補到這個官,那是祖宗保佑,但在這個節骨眼上去大同,隻能說是祖墳埋錯了地。

蒙古人還在城外,即使打退敵人,也未必有功,但如果丟了重鎮大同,則格殺勿論。而且刀劍無眼,也不認你官銜高低,身為總兵不幸殉國,也隻能算你背運。

這就是傳說中的黑鍋,誰也不想背,但就在眾人推脫之時,嚴嵩站了出來,高興地告訴大家,他有一個合適的人選,必定可以退敵。

他說的這個人就是仇鸞。

說實話,在這件事情上,嚴嵩也是個冤大頭,他原本以為仇鸞名將之後,就算不如曾銑,多少也有那麽兩下子。所以他推薦仇鸞,希望此人可以再立新功。

可是仇鸞先生實在難得,雖說幹了多年的武將,卻連一下子也不會。聽說嚴嵩推薦了自己,頓如五雷轟頂,但是事已至此,不上也得上了,

仇鸞壯著膽子去了大同。

似乎仇將軍的運氣還不錯,他剛到地方,就得知俺答已經搶劫完畢,撤退了。興高采烈的仇鸞頓時來了勁,他立刻向兵部上書,沉痛地表示,沒有能夠與俺答交戰,為國爭光,實在是遺憾之至。

不要緊,仇鸞先生,機會總是有的。

七月,俺答又來了。

其實這也怪不得俺答,他的部落沒有手工業,也沒有輕工業,除了搶,他沒有第二條路。

仇鸞這回頭大了,如果打了敗仗,別說官位,腦袋也難保,但他也很清楚,以自己那幾把刷子,想打敗俺答,那無異是一個夢想。

 

[842]

但仇鸞實在是個了不得的人物,他竟然想出了一個解決問題的辦法,不但可以趕走俺答,還不用大動幹戈。

仇鸞是一個懂得價值規律的人,他明確地意識到,俺答過來無非是想搶東西,隻要給錢,讓他滿意而歸,就萬事大吉了。

於是在一個深夜,他暗中派出使者,給俺答送去了很多錢,希望他拿錢走人,不要妨礙自己當官。

要說俺答兄也真是好樣的,拿錢就辦事,當即表示,請仇總兵放心,我這就全軍撤退。

仇鸞滿意了,不用拚命,還送走了瘟神,沒有更好的結果了。

可是自以為聰明的仇總兵忽略了關鍵的一點——俺答隻是說撤退,沒說要撤回家。

不久之後,大同副將回報,俺答已經撤走了。仇鸞十分高興,但在準備慶祝之前,他突然想起了什麽,便多問了一句:

“俺答退兵之後,去了哪裏?”

“薊州。”部下回答道。

當這兩個字傳進仇鸞耳朵裏時,他幾乎當場暈倒:

“大事不好!”

薊州,是北京的門戶。

當俺答攻破薊州,破牆入關到達昌平(今北京市昌平區)的時候,他驚奇地發現,自己的鐵騎竟然沒有遇到任何抵抗,糧食、財物、人口都擺在他的麵前,等待他去搶掠。

他自然是不會客氣的,搶完了昌平,他又流竄到密雲、懷柔,圍著北京城一路搶過去,踏踏實實地搞了一次北京環城遊。

殺完了,也搶夠了,俺答卻不走了。他留在了通州,窺視著這座雄偉的京城。因為他已經敏銳地意識到,在大明示弱的背後,似乎隱藏著某種不可告人的原因。

其實事情沒有俺答想得那麽複雜,原因十分簡單——沒兵。

說來滑稽,當時的京城確實是個空架子,一百年前北京保衛戰之時,在於謙的建議下,喪失戰鬥力的京城三大營被改造成了十二團營,兵力縮減為十四萬人。

按說這個數字也不少了,但當兵部尚書丁汝夔清點人數準備作戰時,才驚奇地發現,所謂十幾萬大軍,其實隻有五萬多人!

而更為麻煩的是,其中很多人的年齡已足夠進養老院了,隻是拿著根長矛站在隊伍裏充數。

其實丁汝夔並不奇怪,此等現象再正常不過了,這就是傳說中的軍隊貪汙第一絕技——吃空額。(多報人數冒領工資)

丁大人熟悉潛規則,也不想去反貪,但問題是,敵人就在門口,你總得想個辦法把人送走。

皇帝自然不可能再給俺答送禮,讓他回去打大同,無奈之下,嘉靖先生隻好下達總動員令,命令周圍駐軍前來勤王。

第一個趕到的,正是大同總兵仇鸞。

 

[843]

仇鸞是拚命趕過來的——不拚命不行,要知道,皇帝大人之所以如此狼狽地被人堵在城裏,那完全是背了他的黑鍋。如果不及時趕過來,難保俺答兄和皇帝和平談判,討價還價的時候,不會突然冒出這麽一句:當初仇總兵和我談的時候,價碼是……

滿頭冷汗的仇鸞帶著兩萬騎兵趕到了北京,嘉靖被他的熱情感動,非但沒有懷疑他,還極為信任地告訴他:

“京城的防務就交給你了。”

這下子是徹底完了,仇鸞悲憤之餘,準備去跳護城河了,結果又被部下拉了回來,大同已經如此狼狽,何況是京城?

無計可施的他想來想去,竟然又找到了老辦法——談判。

他再次私下派人出城,找到了俺答,等到來人說明來意,連久經沙場的俺答先生也大吃一驚,剛剛在大同談完,仇總兵又到了京城,竟然跑得比自己還快,速度實在驚人。

仇鸞提出了條件,隻要不攻城,什麽都好商量。

俺答也不含糊,不攻城可以,讓我入貢就行

雖然仇鸞已經決定要不惜一切代價,但這個要求,卻是他不能接受的。

所謂入貢,不過是肆意妄為、踐踏國格的體麵說法,如果答應了這個條件,俺答就能派出他的使者,到大明的地盤強拿強要,提出各種苛刻條件。

這是國家形象問題,換句話說,就算給得起錢,也丟不起人。

仇鸞不敢信口開河,隻能立刻上報嘉靖。

太上老君也解決不了蒙古問題,於是嘉靖道長穿上黃袍,召開了內閣會議。

與會人員有內閣大學士嚴嵩、李本、張治,還有時任禮部尚書的徐階。

皇帝大人也慌了神,他拿著俺答送交的入貢書,問大臣們怎麽辦。

李本不說話,張治也不說話,因為在內閣裏他們說了也不算。

但平日滔滔不絕,說話算數的嚴嵩卻突然啞巴了,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也不出聲。

皇帝大人的工資不是白拿的,嘉靖直接向嚴嵩發問了:

“現在該怎麽辦?”

嚴嵩先生既不能治軍,也不能治國, 其主修專業是拍馬屁和整人,可是俺答先生是要實惠的,不吃這一套,自然沒有辦法。

但他還是說出了自己的“辦法”:

“這不過是一幫餓賊,搶掠完了自然會走,皇上不必擔心。”

這是一個十分無恥的回答。

在嚴嵩先生的邏輯體係裏,保住官位,安享富貴才是最重要的,至於城外的百姓,搶了就搶了,殺了就殺了,反正與己無關。

 

[844]

徐階憤怒了,拋開個人恩怨不談,他簡直無法相信,這竟是一個朝廷首輔說出的話,雖然這裏還輪不到他說話,卻也已忍無可忍:

“敵人已經打到了城下,殺人放火,無惡不作,怎麽能說是一群餓賊!”

嚴嵩驚訝地回過頭,看著這個毫不起眼的禮部尚書,他終於意識到,一直以來,自己似乎輕視了這個人的能量。

坐在皇位上的嘉靖霍然站了起來,他看著徐階,讚許地點點頭,然後又換了一幅麵孔,冷冷地盯著貪生怕死的嚴嵩:

“俺答的貢書呢?”

嚴嵩慌忙拿出了文書,準備呈交給皇帝。

嘉靖擺了擺手,他不打算研究文件,隻問了一句話:

“你準備怎麽辦?”

在嘉靖逼視的目光中,嚴嵩卻恢複了鎮定,他從容地回答:

“這是禮部的事。”

所謂禮部的事,就是徐階的事,在一般人看來,這隻是一句推卸責任的話,但事實上,這句話極為凶險,且暗藏殺機。無論徐階如何回答,都將惹禍上身。

俺答入貢,說到底是個外交問題,嚴嵩推給禮部,雖說不大仗義,倒也算是合情合理,如果徐階推托,皇帝自然饒不了他。

但如果徐階滿口答應,則必定會大難臨頭,因為入貢問題,也是個很丟臉的政治問題,嘉靖根本就不想答應,隻是迫於形勢,才找大臣商議,要是膽敢在這個時候搞包幹,等到俺答一走,秋後算帳,自然死罪難逃。

嚴嵩摸透了嘉靖的心思,他正靜靜地等待著徐階進入陷阱。

徐階愣了一下,立刻不假思索地作出了回答:

“此事是我禮部職責,臣願一力承擔!”

然而在嚴嵩露出笑容之前,徐階就說出了下半句:

“但入貢之務為國家大事,一切聽憑皇上做主,禮部必定遵旨照辦!”

嚴嵩第一次感到驚慌了,站在眼前的這個禮部尚書,竟然是一個比夏言更為狡詐的對手。

嘉靖卻沒有嚴嵩的心思,他隻想解決問題:

“你有辦法嗎?”

徐階終於等來了機會,他開始侃侃而談:

“以臣看來,敵軍兵臨城下,以目前京城的防務,既不能戰也不能守。”

“那該怎麽辦?”

“目前唯一的辦法,是拖延時間,等待援軍到來,聚集力量,再對俺答發動反擊。”

嘉靖高興地連連點頭,卻也提出了一個實際的問題——如何拖延時間。

徐階微笑著,拿起了那份被引為恥辱的俺答入貢文書,自信地告訴驚恐不安的皇帝陛下——辦法就在這份入貢書裏。

 

[845]

外交,是指處理國與國之間關係的方法,但它還有另外一個通俗的解釋——用最禮貌的方式,說出最肮髒的話。

如果以後一種解釋為標準,那麽徐階就是一個極為高明的外交家,他敏銳地在俺答的文書中發現了一個問題——隻有漢文,沒有蒙文。

按照慣例,外交文書是需要兩種文字的,但這不過是個形式而已,並沒有人認真遵守。

然而大明這一次決定仔細認真地履行程序,於是俺答的使者得知,他要把入貢書帶回去,重新加上蒙文內容。

聽到使者的話,俺答的腦子有點亂了,他雖然打仗是把好手,但玩政治的能力實在差得太遠。這位仁兄思前想後,也不知道隻寫漢文有什麽問題——你們能看明白不就行了嗎?

百思不得其解的俺答唯恐自己是沒文化,不懂外交禮儀,被人取笑,還真的去找了一幫人搞公文,可剛過兩天,他的文書還沒完成,新的鄰居就到了。

北直隸地區前來勤王的軍隊及時趕到了,城外明軍人數已經達到了八萬餘人,而俺答也終於明白,自己又上當了。

失去了銳氣的蒙古軍準備退卻了,反正他們也搶夠了,殺夠了,算是滿載而歸。

但在城內的嘉靖並不是傻瓜,他雖然不懂軍事,卻是一個極為聰明的人,局勢的變化逃不過他的眼睛,於是他召見了兵部尚書丁汝夔,命令他準備對韃靼軍發動反擊。

丁汝夔接受了命令,但在發動反攻之前,他還必須去拜見嚴嵩。

在很多的書籍中,嚴嵩被描述為一個窮凶極惡的人物,他比山區的土匪更狡詐,比變態殺人狂更為殘忍,從貪汙受賄、殺人放火到隨地吐痰、亂搞男女關係無所不包,可謂是人渣中的人渣。

但如果客觀分析史料,就會發現這位仁兄其實是個很膽小的人,他這一輩子的原則是能躲就躲,能推就推,隻要自己的官位權勢不變就行,百姓死活、社稷興衰與他毫不相幹,他也不想管。

這種行為用今天的法律術語來形容,叫作“行政不作為”,又稱占著茅坑不拉屎、磨洋工等等。嚴嵩就是這樣一個人,他不願意惹事,不願意管事,隻關心他自己的利益。應該說,他確實是一個膽小的人。

但是膽小的嚴嵩,依然是人渣中的人渣。

 

[846]

因為正是他的置若罔聞、大私無公,才使得朝中政務懈怠,大臣屍位素餐,敵人肆無忌憚,燒殺搶掠——皇帝在修道,您首輔也不管,那還有誰管?

不過嚴嵩先生的不想管,並不是不管,隻要關乎他利益的事情,他是絕不會坐視不理的。

丁汝夔了解這一點,他很清楚,如果沒有得到嚴大人的首肯,擅自行動,夏言就是前車之鑒。

他向嚴嵩告知了皇帝的諭令,提出了自己的疑問。

嚴嵩思索片刻,便說出了一個讓他意想不到的答案:

“不要發動反攻。”

看著大惑不解的兵部尚書,嚴嵩為他的答複作出了解釋,一個極端無恥的解釋:

“如果發動反攻,就有可能戰敗,若在邊界戰敗,還可以假冒勝仗報功,但在天子腳下,如果失敗,皇上一定會知道,那時就不好辦了,不如任俺答搶掠,不久之後必將自己撤走,我們便不用負任何責任。”

這就是大明帝國內閣首輔的治國哲學,真可謂是流氓到了極點。

但丁汝夔畢竟也在官場混了多年,不是那麽好糊弄的,他十分清楚,皇帝的命令是反攻,如果照嚴大人的話辦事,到時候皇帝追究起來,那是要殺頭的。

然而嚴嵩拍著胸脯跟他打了保票:

“你放心,有我在,必定平安無事!”

丁汝夔安心回家睡覺了,他相信嚴長官是不會忽悠他的。

事實證明,嚴嵩先生的保票確實不是毫無價值——可以當廢紙賣,五毛錢一斤。

在之後的幾天裏,城外的俺答軍肆意搶掠,並開始打包,準備帶走,帶不走的就放火燒掉。而城內的駐軍非但不去找蒙古人結帳,連服務費都不敢收,隻是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揚長而去。

俺答終於走了,嘉靖終於憤怒了,蒙古人大搖大擺地走了,正如他們大搖大擺地來,沒有帶走一絲雲彩,卻帶走了財物、糧食和無數的大明百姓。

他緊急召見了丁汝夔,厲聲訊問:

“為什麽不出戰!?”

丁汝夔沉默了,這是他唯一的選擇,事已至此,即使擺出嚴嵩,自己也未必能免罪,而且還將失去所有退路,無論如何,他隻能相信嚴長官了。

得不到回答的嘉靖火冒三丈,下令把這位兵部尚書關進了監獄。

嚴首輔似乎還是很夠意思的,在獄中,丁汝夔不斷接到嚴嵩的指示,讓他放心坐牢,堅持挺住,就有辦法。

丁尚書就這樣堅持挺了下來,一直挺到了刑場上。

 

[847]

當明晃晃的鬼頭刀在尚書大人麵前閃耀的時候,丁汝夔這才明白,自己被人賣了,還在幫人家數錢。

事到如今,他唯有仰天大呼一聲:

“嚴嵩奸賊,你忽悠我啊!”(嵩賊誤我)

但痛斥之後,他最終醒悟了自己的罪過,滿目焦土、生靈塗炭,嚴嵩固然是主謀,他卻也是幫凶。

於是他向站在一旁的人們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

“王郎中現在何處?”

所謂王郎中,即兵部職方司郎中王尚學,前麵說過,這個職方司大致相當於的今天的總參謀部,按照明代律令,如果謀劃錯誤打了敗仗,職方司的長官郎中是要連坐負領導責任的(最窮最忙,還要背黑鍋,所以沒人去)。

應該說丁汝夔還是很夠意思的,他在獄中曾反複表示,事情是自己一個人幹的,不關職方司的事。

所以當他得知,王尚學已經逃過一死,發配充軍的時候,這才終於舒了一口氣,留下了最後一番話:

“當初王郎中曾反複勸我出戰,但我為嚴嵩所誤,沒有聽他的意見,這是我的錯啊!”

嘉靖二十九年(1550)的這次風波在丁汝夔的歎息聲中結束了,在這場劫難中,大明遭遇了慘痛的失敗,京城被人圍了一星期,京郊地區狼藉一片,俺答在大明的眼皮底下燒殺搶掠,無人可擋。

東西丟盡了,臉也丟盡了,這個建國以來少有的恥辱被後世稱為“庚戍之變”,永遠地記入了史冊。

但就在一片哀鳴聲中,某些事情正在悄悄地發生著變化。

徐階無疑是勝利者,危難之際,他挺身而出,承擔重任,在嘉靖的心裏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這個不惹人注意的配角,終於登上了五光十色的舞台中央。

但伴隨著機遇到來的,還有危險,因為那個可悲的失敗者、膽怯者,已經意識到了這位政治新星的可怕,在今後的日子裏,他將全力以赴,把這個足以威脅他的人扼殺在搖籃之中。

雖然在國家大事上,他是一個膽小鬼,但隻要觸及到個人利益,他將變得比趙子龍先生更加勇敢。

徐階,繼續走吧,越往前走,你將越能感受到這場遊戲的殘酷,在前麵等待著你的,是更狡詐的對手,和更陰險的圈套。

當然了,除了政局的微妙變化外,大明王朝也並非毫無收獲。

 

[848]

丁汝夔死後,吏部侍郎王邦瑞暫時代理兵部事宜,開始收拾殘局。

在整理防務的工作中,他無意間發現,有一本叫《備俺答策》的書在軍中廣為流傳,書中記載對付俺答的各種方略,極有見地,合乎兵法。

王邦瑞立刻叫來了下屬:

“此書作者何人,任何官?”

下屬告訴他,此人是世襲將軍,進京參加武進士考試,因遇到俺答進攻,臨時參戰,時任京城九門總旗牌官,戰爭結束後,已經調防薊門。

王邦瑞感歎不已,在反複翻閱此書並打探此人情況後,他在兵部的檔案中寫下了這樣的記錄:

戚繼光,山東東牟人,世襲登州衛指揮僉事,青年而資性敏慧,壯誌而騎射優長。評:將才。

陷阱

自從“庚戍之變”後,徐階的日子是越過越好了,雖然沒有進入內閣,卻享受著內閣成員待遇,被封為太子太保(從一品),還經常被叫到西苑,陪皇帝陛下聊天喝茶,成為了朝中的紅人。

徐階有點忘乎所以了,際遇的變化使他產生了錯覺,皇帝的寵信,同僚的逢迎,這一切都讓他相信,勝利似乎已經不再遙遠。

事實上,真正的機會並未到來,而他的水平也還差得太遠。

而之後那場突如其來的打擊,很快就將他從美夢中驚醒。

這件事是從死人開始的,不久前,孝烈皇後死了,按說死了就死了,開追悼會埋掉拉倒,可是嘉靖先生搞禮儀搞上了癮,下文給禮部,要求讓這位皇後進入宗廟(專用術語袝廟)。

這是違反禮儀規定的,堅持原則的徐階先生隨即上了一封奏疏,表示女後不能入廟,隻能放到奉先殿。

當嚴嵩聽到這個消息後,當即拍手稱快,因為他知道,徐階馬上要倒黴了。

嚴嵩是對的,徐階很快就為他的原則付出了代價,嘉靖先生大怒,當即把徐階叫了進來,怒罵了一頓。

這個場景如果放在夏言身上,下一幕必然是對罵,夏先生一貫無懼無畏,為了原則,和皇帝幹仗也是家常便飯。

徐階和夏言一樣,也是個堅持原則的人,但這熟悉的一幕卻並未出現,徐階隻是低著頭,聽著皇帝那無理的怒斥。

我還記得,夏言就是這樣死去的。那人頭落地的場景回映在他的眼前。

於是,在嚴嵩那旁側虎視眈眈的目光下,徐階作出了決定:

“皇上聖明!”

 

[849]

犧牲尊嚴是不夠的,要想在這場殘酷的遊戲裏笑到最後,還必須背離原則,因為眼前的敵手,是一個不講原則的人。

而要戰勝一個無原則的對手,唯一的方法就是放棄所有的原則。

稱宗也好,袝廟也罷,哪怕你自封玉皇大帝,哪怕你把自家的奶媽、傭人都放進宗廟,我也不管了。

在時機到來之前,這是必須付出的代價。

徐階及時察覺到了即將到來的危險,讚同了皇帝的意見,躲過了一劫。然而他沒有料到,自己曾經的一個無意舉動已惹下大禍,而更為不幸的是,嚴嵩已經抓住了這個破綻。

在這之後的一天,嘉靖在西苑單獨接見嚴嵩。雙方有意無意地開始閑聊,聊著聊著,話題就轉到了徐階的身上。

出人意料的是,嚴嵩在談到徐階的時候,竟然是讚不絕口,反複誇獎這人勤於政事,用心幹活,而且青詞寫得也很好。一番話說得嘉靖連連點頭。

當然,你要是指望嚴嵩先生突發精神失常,那是不現實的,精彩的在後麵:

“徐階這個人確實不缺乏才能啊”,嚴嵩歎息一聲,補上了最為關鍵的一句:

“隻不過是多了點二心而已。”

這就是傳說中罵人的最高境界——先誇後罵,誇罵合一。

嘉靖收起了微笑,沉重地點了點頭,他讚同嚴嵩的意見。

這句話是有來由的,嘉靖三十年(1551)二月,徐階曾經向皇帝上書,請求早立太子。

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上書建議了,之前還有幾回,隻不過都被嘉靖壓了下來。在禮部尚書徐階看來,立太子是必需的,也是出於禮儀需要,當然也有潛含意思:您每天都煉丹服丹,哪天突然食物中毒掛了,咱們也得有個準備吧。

不過這個要求在嘉靖看來,就變成了另一個意思——我還沒死,就準備另起爐灶了。

就這樣,老謀深算的嚴嵩隻用一句話,就粉碎了徐階在皇帝心目中的美好形象,使他再次沉入了穀底。

這之後,皇帝對徐階的態度越來越冷淡,很少召他進入西苑,也不再好言相向。

雖然皇帝沒有明確的表態,敏銳的徐階依然感受到了這種疏遠,用不著去打聽,他也知道是嚴嵩搞的鬼。

 

[850]

同僚們的嗅覺是十分靈敏的,之前處於事業上升期的徐階是鳳凰,但涅磐之後,自然就變成了野雞。眾人就此紛紛離去,徐階又一次回到了孤立無援的起點。

殘酷的事實教育了徐階,他終於明白,自己雖然得寵,但在皇帝心中的地位還遠遠趕不上嚴嵩,而他要挑戰的,是朝中第一大政治集團——嚴黨,有著數不清的關係網和錦衣衛的幫助。更重要的是,在嚴嵩這位政治厚黑高手麵前,他的功力還差得太遠。

但是不要緊,現在還來得及,我將重新開始。

從此,徐階變得更加沉默寡言,不再隨便議論朝政,可嘉靖卻似乎並不領情,對他仍十分冷淡,但徐階並沒有慌張,在仔細分析形勢後,他終於發現了一條製勝之道。

而這條道路,正是死去的夏言用生命告訴他的。

受到嚴嵩蠱惑的嘉靖已經厭煩了徐階,然而他卻沒有發現,自己四周的人已經悄悄改變了態度,經常會誇獎徐階的才德(左右多為言者),久而久之,他慢慢地改變了對這個人的看法。

從某個角度來看,夏言正是死在了那些被他怠慢的太監手中,而徐階絕對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

此外,沉默的徐階開始認真在家裏寫青詞,用心搞好文字創作,而滿意的嘉靖也終於改變了態度,經常叫他上門聊天。

另一方麵,不管在人前人後,隻要說到嚴嵩,徐階總是讚譽有加,還經常上門聯絡感情,雖說嚴老狐狸還把他當對手,但徐階的行為卻也或多或少地打動了他。

畢竟隻是個小角色而已,不用再費多大力氣。嚴嵩依然相信自己的判斷。

於是在經曆了大起大落之後,朝局又一次恢複了平靜,雙方暫時處在了休戰狀態。

然而在這片寂靜的背後,徐階正密切注視著嚴嵩的一舉一動,上朝、退朝、應酬、結夥。他耐心地審視著這位老江湖各種舉動,在尋找破綻的同時,他也在不斷地學習著敵人的權謀與手段。

在日複一日的揣摩與觀察中,徐階漸漸縮小了自己與對手的差距,他已經成為了一個足智多謀、深不可測的人物。

但隱忍和沉寂不是目的,而是手段,它終將爆發在最後那一刻,雖然徐階已經麻痹了嚴嵩,獲得了皇帝的信任,但他十分清楚,要想取得勝利,現在的條件還不夠,他必須主動發起攻擊,以獲得更多的資源和更大的優勢。

進攻的時候到了,但不能打草驚蛇,也不能最後攤牌。目前所缺少的,隻是一個合適的攻擊目標。

經過仔細的考量,徐階終於找到了這個標靶。

於是在等待兩年之後,徐階打破了這片死般的寧靜,將他的矛頭指向了那個合乎要求的人——仇鸞。

 

[851]

氣勢

仇鸞的人生可以用一個詞來形容——無奈。

這位兄台是世襲的候爵,這個爵位得來實屬不易,他的先輩仇鉞先生東奔西跑,南征北伐,平定安化王之亂後,又跑到京郊去打劉六、劉七(農民起義),最後還被分配去邊界站崗喝風,才混到了這張長期飯票。

仇鸞接替了爵位,本也想好好幹,可是無奈啊,他實在不是那塊料。守甘肅,玩忽職守坐了牢,守大同,要靠談判,守北京,還是談判。

這已不是單純的態度問題,而是能力問題,仇先生用事實證明,他本來就是個窩囊到底的廢物。

其實偶爾仇鸞也想雄起一次,他也曾經做過嚐試,比如嘉靖三十一年(1552),他帶領大軍出塞,在經過一個叫貓兒莊的地方時,遇上了敵人。仇鸞從容不迫地組織戰鬥,在他的英明指揮下,最終此戰以明軍陣亡二百餘人,傷二百二十人的戰績告終。

事後,仇鸞自豪地上報朝廷請功,因為他認為自己的戰功還算顯赫——斬殺敵人五個。

人賤到這個地步,可算是天下無敵了。

可這位賤兄運氣倒也算不錯,“庚戍之變”後,最該被追究責任的他竟然逃了過去,還被封為大將軍,皇帝也十分信任他。

風光無限的仇鸞越發驕橫,連嚴嵩也不放在眼裏,見到他竟敢呼來喝去,悔青了腸子的嚴嵩萬沒料到,這頭白眼狼竟反咬一口,但此人正當紅,無論如何也惹不起,隻得忍氣吞聲。

政壇就如同股市一般,暴漲必然暴跌,仇鸞耍威風的時候,高拱正在東宮當教書先生,張居正還在新單位打掃衛生,其餘四位絕頂高手都在一旁*****,而以仇先生這樣的白癡資質,竟然如此囂張,是因為他根本不懂官場的第一原則——穩。

不穩就必然倒黴,仇鸞兄的厄運很快就到了。

他雖然已經位極人臣,卻不能光榮退休,畢竟是武將,受到表揚之後還得回去賣命。可是仇兄實在太不堅挺,總是在邊界上被俺答追著跑,為一勞永逸,他創造性地提出了馬市的建議。

這一建議的提出充分證明,仇鸞先生沒有鷹的眼睛、豹的速度,卻還有著豬的腦子。

所謂馬市,就是明朝給俺答貨物,俺答給明朝馬,看上去很公平,實際上是一種勒索,因為仇鸞沒有實力,俺答隨便給幾匹爛馬,就敢獅子大開口,不給就打你,而仇先生被人打落門牙,也隻能往肚裏吞。

更讓他始料不及的是,俺答兄沒有受過文化教育,也不懂得誠信兩字怎麽寫,雖然簽了合同,卻從不執行,拿了大明的東西,該搶的還去搶,連周末也不休息。

 

[852]

邊界越來越亂,財物越丟越多,局勢已經無法控製了,仇鸞頭暈腦脹,得了重病。不過這位仁兄病中神智依然清醒,兵部侍郎蔣應奎奉命暫時執掌大將軍印,病得半死不活的他竟然還拖著不給。

賴賬是暫時的,不久之後,他會連自己的命一起交出去。

很快他就收到了皇帝的諭令,全文意思簡明扼要——沒收兵權,回京候審!

而更讓他想不到的是,根據內線通報,向皇帝告狀的人竟然是和他一同升官,且關係密切的徐階。

仇鸞連氣帶病,就此一命嗚乎,跑到地府去跟閻王大人談判了。

仇大將軍其實並不知道,在徐階的眼中,自己隻是一塊大肥肉。徐尚書對人一貫和氣,而且越是深仇大恨,越是和藹可親。仇鸞先生受到的禮遇程度,僅次於嚴嵩大人。

徐階之所以想除掉仇鸞,原因是這個家夥太可恨,明明啥也不會,卻冒功請賞禍害國家,而且他也是當年害死夏言的幫凶之一,自然不在話下。

而更重要的是,打倒仇鸞可以獲取更多的資本,不但能贏得皇帝的信任,還能增加威信,拉攏百官,壯大自己的政治勢力。

於是打定主意的徐階看準了時機,一口氣把甘肅失職、大同談判、北京密謀全都兜了出來,算了總帳。

嘉靖憤怒至極,馬上下令仇鸞回京交待問題,並收繳其兵權。

緊盯著仇鸞的,還有嚴嵩,當他得知仇鸞已經失勢時,立刻找來了陸炳,準備把仇鸞一舉解決。

陸炳不愧為第一錦衣衛,辦事效率極高,在錦衣衛特務的努力挖掘下,仇鸞先生從小到大幹過的壞事全都被挖了出來,什麽通敵賣國、貪汙受賄、調戲婦女等等無所不包。

勝券在握的嚴嵩覲見了嘉靖,一五一十地將以上罪狀詳細告知,嘉靖氣急敗壞,當即下達命令:

將仇鸞的屍首(此時已病死)挖出來,砍掉腦袋,巡視九邊!

看著滿臉殺氣的皇帝,嚴嵩決定趁熱打鐵,借刀解決自己的心頭之患:

“據臣所知,徐階與仇鸞平日關係緊密,陛下不可不察。”

可嚴嵩萬萬沒有想到,聽到這句話的皇帝突然消弭了憤怒,展露出一幅陰晴不定的表情。

他拿出了那封密疏,笑著交給了嚴嵩:

“你看看吧。”

 

[853]

嚴嵩打開了文書,看到了那個醒目的落款——徐階。

文淵閣大學士、內閣首輔、少師嚴嵩終於害怕了,他打了個寒戰,哆哆嗦嗦地交回了奏疏,在嘉靖嘲諷的笑容中離去。

他已經明白了,那個沉默的人,那個不起眼的吏部侍郎,那個對他畢恭畢敬的人,並不是一個政治暴發戶,更不是投機者。

他是一個有企圖的權力野心家,是一個不亞於自己的權謀高手。他所謀奪的,並不隻是一個尚書或是內閣學士的官位,而是自己的位置——內閣首輔。

必須徹底地消滅他,在他取代自己之前。

事後證明,嚴嵩正確地判斷了徐階的能力,卻錯估了他的目的,這位徐兄弟不但要他的官,還要他的命。

嚴嵩回到家裏,將自己的意圖告訴了奇才嚴世蕃,可是出乎他意料,這位獨眼兒子竟然告訴他,不要和徐階公開對抗了。

“為什麽?”

“他已成氣候,動不得了。”

嚴世蕃確實不負才名,這個論斷十分準確,此時的徐階已今非昔比,他現在的頭銜全稱是:禮部尚書、東閣大學士、太子太傅(從一品)、內閣次輔徐階。

天子之下的第二號人物,鬥敗仇鸞的英雄,皇帝的貼身親信(近期),不怕死的大可以去試試。

很難對付,但並非不能對付,嚴世蕃客觀分析形勢後,想出了一條對策——壓製。

畢竟嚴嵩仍是首輔,不但有皇帝的信任,還有為數眾多的同黨和特務,隻要死死盯住徐階,束縛住他的行動,無須大動幹戈,等到風頭一過,這位政治新貴將就將被徹底扼殺。

這條策略充分地表現了嚴世蕃先生的鬥爭水平,事實證明,這個軟刀子殺人的計謀十分有效,扶搖直上的徐階沒有對手,也沒有人和他公開作對,但在暗地裏,卻有無數雙眼睛監視著他的一舉一動。

更讓他鬱悶的是,在處理朝廷公務時,無論他提出什麽意見方案,總是被無理駁回,而麵對這一切,他毫無辦法。

因為在明代的內閣中,首輔和次輔雖然都是內閣成員,但說話算數的隻有首輔,如果攤上個難伺候的首輔,其餘的內閣成員就隻有端茶倒水的份了,不服還不行,官大一級壓死你。

就這麽折騰來折騰去,徐階被壓得喘不過氣,嚴嵩也無法趕盡殺絕,政局再次進入了僵持狀態。

 

[854]

旁觀者

當徐階竭盡全力與嚴嵩生死相搏的時候,其餘五位絕頂高手卻有著不同的表現。

徐階的最大敵人是嚴世蕃,要知道,嘉靖三十一年(1552)時,嚴老先生已經七十多歲了,雖然精神還行,沒有老年癡呆的跡象,但論鬥智水平,是無法與徐階相比的,而他那精妙的策劃和毒辣的手段,全部出自於嚴世蕃,如果沒有這個獨眼兒子,估計他早就完蛋了。

最悠閑的人是楊博,他已經暫時脫離政壇,調任兵部左侍郎,專職幹起了軍事,不過這位仁兄平生有一個最討厭的人——仇鸞,為此,他曾收集材料,上書彈劾仇先生三十條罪狀(比陸炳還多),恨屋及烏,對於嚴嵩一夥,他從來就沒有什麽好感。

雖然在個人感情上,他偏向徐階,但也僅此而已,楊博先生是官場老油條,知道自己實力不足,也不想和嚴嵩公開作對。不過無論如何,他還是支持徐階的(僅限於精神層麵)。

最憤怒的人,是張居正,庶吉士畢業後,他就被分配到翰林院當上了編修,在親眼目睹了朝政懈怠、俺答燒殺的一幕幕慘象後,這位二十多歲的翰林官已然成為了一名標準意義上的憤青。

作為徐階的學生,他曾多次寫信給自己的老師,希望他挺身而出,對抗鏟除禍國殃民的嚴黨,卻從未得到明確的答複。他不了解徐階,也不不了解自己:此時的他,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而小人物的憤怒是毫無用處的。

相對於張居正而言,高拱就要聰明得多了,剛滿四十歲的他雖然外表沉默寡言,卻工於心計,城府極深,他十分清楚鬥爭形勢和政局走向,在這六個人中,隻有他才是真正的中間派。

他既不投靠占優勢的嚴嵩,也不理會隱忍的徐階,外麵風高浪湧,他卻紋絲不動,因為他早已在錯綜複雜的局勢中,找到了最終致勝的法寶。

嘉靖三十一年(1552),飽讀詩書的高拱離開翰林院,成為了裕王的講官,他十分努力工作,用心教導裕王,日夜不離,深得裕王信任。

無利不起早,高拱如此盡心盡力,其實原因十分簡單,三年前(嘉靖二十八年),嘉靖的太子去世了,剩下的隻有兩個兒子——裕王和景王。

兩人都生於嘉靖十六年(1537),而裕王比景王早出生一個月。

 

[855]

出乎很多人的意料,這六人之中,最為苦惱的人其實是陸炳。

在許多人眼裏,陸炳是嚴嵩的爪牙,聽從嚴黨的指揮,實際情況絕非如此。

事實上,陸炳的勢力遠遠超出一般人的想象,此人不但心思縝密,精明強幹,還善於在朝中結交朋友,人脈甚廣。

更為重要的是,這位手握錦衣衛的特務頭目,還擔當著一個極為機密的任務。

要知道,嘉靖先生二十多年都呆在小黑屋裏煉丹,也不上朝,可大到朝廷政局、小到大臣娶小老婆、逛妓院,他都了如指掌,其關鍵就在於陸炳。

在這位兄弟的統領下,錦衣衛晝伏夜出,四處打探小道消息,朝中重臣的府邸,都有他安插的錦衣衛臥底,連嚴嵩、徐階等人也不例外。

所以每次嚴嵩來求他幫忙的時候,總是十分客氣,時不時還得給他送禮,唯恐得罪了這位大特務,哪天心血來潮,在他的院子裏塞幾件龍袍兵器,那麻煩就大了。

深得皇帝的信任,掌握大臣的隱私,然而強勢的陸炳,卻並不是一個作惡多端的人。

身為名門之後,陸炳自幼就接受了嚴格的教育,忠奸善惡,是非分明。故此在進入官場後不久,他便依照最原始的準則作出了判斷:嚴嵩是壞人,夏言是好人。

然而現實是殘酷的,在權力和利益麵前,他改變了自己的初衷,與嚴嵩合謀,最終害死了夏言。

對於這件事情,嚴嵩自然是心安理得,陸炳卻是引以為恥,羞於提及。

嚴嵩和陸炳都是搞經濟的高手,具體手法卻大不相同,嚴嵩貧富通吃、老少鹹宜,陸炳卻隻向為富不仁的大戶下手,從不為難窮人,而且他還經常拿錢出來接濟一些正直的大臣,遇上皇帝發怒要整人,他會站出來說情保全,絕不落井下石。

應該說,陸炳大致還是一個有良心的人,可是在殘酷的政治鬥爭和現實的利益麵前,良心實在不太值錢。

隨著嚴黨的不斷壯大,國家禍患的日益嚴重,陸炳的立場也在不斷搖擺著,但作為一個既得利益者,他仍然保持著與嚴黨的合作關係,直到沈鏈事件的發生。

沈鏈,是一位錦衣衛。嘉靖十七年中進士,在地方幹了幾年縣長,幾經曲折之後加入錦衣衛,成為了陸炳的手下。

 

[856]

在眾多的錦衣衛中,沈鏈算是個十分奇特的人,他為人剛正,嫉惡如仇,明明是個特務,卻比言官還積極,經常上書議論時政。一般說來,這種性格的人很難在特務機關混下去,可更為奇特的是,最高長官陸炳居然十分欣賞他的個性,認定他是個人才,不但不難為他,反而處處加以維護。

當時的沈鏈任職錦衣衛經曆,隻是錦衣衛中的一個基層幹部,長得也沒啥特點,丟到人堆裏就找不著了,但事實證明,陸炳的眼光沒有錯,沈鏈確實是個不同凡響的人。

在“庚戍之變”中,他第一次嶄露了頭角

當時俺答圍城,要求入貢,而那封所謂的入貢書,跟勒索信屬於同一性質,措辭蠻橫,極端無禮。

可是當皇帝傳旨,要大臣討論入貢問題時,隻有司業趙貞吉(王門弟子)挺身而出,表示反對,在內閣意見沒有下達前,其餘的老狐狸們都保持了沉默。

正是在這片沉默中,沈鏈站了出來,公開支持趙貞吉的意見。

沈鏈的出現讓眾人吃了一驚,而之前打死也不說的吏部尚書夏邦謨此刻卻突然跳出來,用譏諷的口氣問道:

“閣下現任何官?”

這意思很明白:你算是個什麽屁官,哪有你說話的份!

沈鏈鎮定自若地大聲答道:

“我是從七品錦衣衛經曆沈鏈,諸位大人不言,小吏自當言之!”

浩然正氣,聲震寰宇。

正二品的尚書無顏麵對從七品的經曆,羞愧地退了下去。

沈鏈用他的直言征服了在場的人,也贏得了陸炳的尊重。此後,陸炳安排沈鏈作為他的貼身侍從,隨同進出各處。

陸炳這樣做,除了表示器重外,也是為了保護這位直性子的下屬,免得他到外麵惹事。

可是他萬沒想到,這個安排卻惹出了更大的麻煩,因為他經常出入的地方,正是嚴嵩的家。

沈鏈秉性剛直,遇到小奸小惡都要去插一腳,眼睛容不得沙子,更何況是嚴嵩這種大奸大惡的巨型花崗岩,所以每次到大貪官嚴嵩家吃飯,他總是“不忿”,用今天的話說,就是不爽,非但不苟言笑,還跟嚴世蕃幹過幾仗。但他畢竟是陸炳的人,嚴氏父子也不敢把他怎麽樣。

然而事情最終激化了,在親眼目睹“庚戍之變”的恥辱,百姓家破人亡的慘劇後,沈鏈終於忍無可忍,在一次醉酒之後,憤然寫下了那封著名的上疏,曆數嚴嵩十大罪狀,噴射出心底的怒火:

大學士嵩,貪婪之性疾入膏肓,愚鄙之心頑於鐵石!

這下神仙也保不住他了。

 

[857]

沈鏈的結局又一次證實了嚴嵩對皇帝的巨大影響力,文書剛送上去,諭令就下來了:錦衣衛沈鏈,處以杖刑,發配居庸關外。

得知消息的陸炳焦急萬分,卻又無計可施,隻能跑去給沈鏈送行。

看著這位即將發配邊疆的屬下,陸炳感歎良久:

“你這又是何必呢?”

然而身受杖傷、已然一無所有的沈鏈卻依舊昂起了頭:

“掃除奸惡,天理!”

看著那單薄卻堅毅的背影,陸炳發出了最後的歎息:“我不如沈鏈啊!”

在勇敢的從七品錦衣衛經曆沈鏈的麵前,從一品少保、兼太子太傅、左都督陸炳,是一個懦弱的人。

六年後,在嚴世蕃的指使下,沈鏈被殺害於宣府,他的兩個兒子沈袞、沈褒也被關入監牢,並活活打死,是為斬草除根。

對於龐大的嚴黨而言,這次事件不過是一場小小的風波,沈鏈那徒勞無益的努力什麽都沒能改變。

然而這徒勞無益的努力,卻是一個普通人無畏的證明,沈鏈這個平凡的名字就此被鐫刻於史冊之上,永不磨滅。

他並不需要改變什麽,因為他的勇敢已經說明了一切。

勇敢的沈鏈死去了,膽怯的陸炳還活著,他仍舊看重自己的利益,不願也不敢去對抗那股可怕的勢力。但他依然被深深地觸動了,在不知不覺中,他已悄然改變自己的立場,向著另一個方向邁出了關鍵的一步。

嘉靖三十一年(1552)的政局就是這樣,大家都知道嚴嵩貪婪腐化,嚴黨為禍國家,但大家也知道,嚴嵩奸詐狡猾,嚴黨權大勢大,反對它必定遭殃,投奔它必定發達。

而沈鏈之舉之所以能名留史冊,是因為僅此一位,畢竟大多數人都是利益的動物,於是嚴黨的成員越來越多,勢力越來越大,而那個隱忍的徐階依舊隱忍著。

對於嚴嵩而言,嘉靖三十一年是個好年份,皇帝大人安心修道,將國事完全托付給他,百官臣服,那幾個不服氣的也收拾了,沈鏈被趕跑了,仇鸞被打倒了,而他唯一的對手徐階也被壓得毫無招架之功。

不會再有人敢與我作對了。這是嚴嵩最為自信得意的時刻。

然而他錯了,無須等待多久,他將迎接自己從政以來最為猛烈的攻擊,而這次攻擊,正是他覆滅之路上的第一聲喪鍾。

 

[858]

與之前的沈鏈如出一轍,這次攻擊的發起者也是一個小人物,不過在明代曆史上,這位小人物卻有著一個讓人望而生畏的稱號。

明代第一硬漢

嘉靖二十六年(1547)是一個極不平常的年份,其特別之處就在於那一年的科舉。

因為在這次進士考試錄取的名單中,有著這樣幾個名字:張居正、李春芳、殷士瞻、王世貞。

張居正就不用說了,李春芳和殷士瞻都是後來的內閣重臣,風雲人物,而這位王世貞先生更是值得一提,此人是明代“後七子”的領軍人物,引領文壇二十餘年,無人可比,而更具傳奇色彩的是,據說他閑來無事,曾寫就一書,書名《金瓶梅》。

當然,王世貞先生隻是此書的作者嫌疑人之一,但此人名聲之大,影響之遠,可謂驚世駭俗,這是年頭久了,要換在幾百年後,王先生就是超一流的明星人物。

而當新科進士們整齊列隊,帶著榮耀和笑容大步邁出大明門的時候,這四位仁兄正占據著前列最風光的位置。

能走在隊伍的前麵,是因為他們有著足夠的資本,李春芳是那一科的狀元,張居正、殷士瞻都是前二甲頭名,庶吉士。王世貞更不在話下,他的父親王忬是都察院右都禦史,二品大員。在當時人們的眼中,這是一群注定建功立業、名留青史的人。

然而在那支隊伍的後列,還走著一個沉默寡言的人,與前麵那四位相比,此人著實不值一提,他家境貧寒、沒有背景,考試成績也一般,不是庶吉士,一般說來,這號人的最終命運也就是外派縣官,或是在六部混個職位,苦熬資曆直到退休。

曆史是喜歡開玩笑的,這個被所有人忽視的人卻最終成為了一個不折不扣的偉人,當李春芳、殷士瞻、王世貞這些昔日的風雲人物,被曆史的黃沙掩沒,被無數人遺忘的時候,幾乎所有的曆史教科書都記下了他的名字,他的光芒隻有張居正堪與比擬。

楊繼盛,即使再過五百年,這個名字仍將光耀史冊。

楊繼盛,字仲芳,河北容城人,正德五年(1510)生,家裏很窮。

楊繼盛不但窮,還很苦,因為他七歲的時候,母親就去世了,父親也沒閑著,給他找了個繼母,更不幸的是,這位繼母也不是省油的燈,缺少博愛精神,沒把他當兒子,隻讓他做雜役。

在苦難的童年中,楊繼盛開始成長。

 

[859]

童工楊繼盛的主要工作是放牛,他沒有父母的疼愛,也沒有零花錢,犯了錯還要挨打,然而楊繼盛沒有辦法,日子隻能這樣一天天地過。

突然有一天,他牽著牛回家的時候,對家裏人說了這樣一句話:

“我想讀書。”

在沒有希望工程的明代,這句話對於楊繼盛的家人而言,大致是一個笑話。

家裏沒有錢,即使有,也輪不到你。

楊繼盛的哥哥隨即給了他一個輕蔑的答複:

“你才多大年紀,讀什麽書?”

“我能放牛,就不能讀書嗎?”一個倔強的聲音這樣回答。

然而倔強不能解決問題,楊繼盛還是不能去上學,但在他的堅持下,父母最終準許他去私塾旁聽,但前提是必須幹好本職工作(放牛)。

於是每天放牛之後,楊繼盛都會把牛係在學堂門前,然後站在窗外,或是躲到角落裏,忍受著那些交過學費的學生鄙視的目光,認真地聽著課。

這對他而言,已經是一種奢侈的享受。

站了六年之後,楊繼盛的熱情終於感動了他的父母,於是他們把十三歲的兒子送進了私塾。在這裏楊繼盛努力學習,不負眾望,先後考中了秀才和舉人。

可是舉人楊繼盛依然是個窮人,雖然不用再交賦稅,但他不會鑽營,生活依然窘迫,為了節省費用備考,他進入了有國家補貼的國子監。

在這裏,他遇見了那個和藹的國子監校長(祭酒)徐階。

徐階如以往一樣,認真細致地慰問每個學生的情況,當然,也和以往一樣,他並沒有記住其中的大多數人。

楊繼盛就在被忽視的大多數人中,作為一名國子監的普通監生,他沒有官僚的背景,也沒有庶吉士的前途,自然也沒有被徐階牢記的理由。

但徐階沒有想到,十年之後,這個貧寒而不起眼的學生,將犧牲自己的生命,為他打開那道勝利之門。

在明代,要想升官,是要考試的,但這一關實在太難,官僚子弟吃不了苦,隻好另覓他途,而要繼承父親的世襲官位,必須等到老爹死掉或是退休,是不太靠譜的。

所以國子監就成了最好的選擇,因為監生可以直接做官,雖然名額極少,但總比沒有強。

於是在官僚子弟匯集的國子監,楊繼盛成為了一個孤獨的異類,同學們奢侈享樂、揮霍無度,楊繼盛卻隻能每日讀書,按時就寢,因為他沒有錢,隻能靠監生那點可憐的補助。

但楊繼盛從未自慚形穢,他相信自己的能力,他不需要依靠任何人。

當權貴子弟為了那幾個可憐的名額爭得頭破血流的時候,楊繼盛卻在嘉靖二十六年(1547)的科舉中一舉中第,成為了一名進士。

 

[860]

楊繼盛的運氣實在一般,他被分配到冷衙門南京吏部,當上了六品主事,之後又改任兵部員外郎。和他的同學相比,既沒有庶吉士的光輝前景,也沒有地方官的油水實惠。

然而楊繼盛沒有怨言,他隻是默默地工作,努力地幹活。

楊繼盛不是一個聰明人,至少比張居正還差得遠,雖然他很勤奮,但勤奮是永遠無法彌補天分的。他缺乏大局觀,不會搞同事關係,不會拉幫結派,政務能力也很一般。

他很清楚自己的能力,但他不以為意,因為對於出身貧寒的他而言,這一切已經足夠了。

雖然這個世界很複雜,官場很狡詐,但在他那裏卻十分簡單,因為他的為官之道隻有一條:報效國家、體恤百姓。

這是大多數新官員們口頭禪和必喊口號,很多人喊得比楊繼盛響亮,卻沒有記住。

楊繼盛記住了,而且他照做了。作為一個窮人家的孩子,他很知足,很感恩,他所期望的,隻是踏踏實實地為國為民做幾件事而已。

所以當“庚戌之變”後,仇大將軍要開“馬市”再次妥協退讓*****的時候,楊繼盛當即站出來,憤然上書,反對馬市。

仇鸞十分惱火,就告了楊繼盛的黑狀,將其關進詔獄,並貶官發配偏遠地區狄道。

狄道十分荒涼,少數民族聚居,本地人不愛好讀書,隻喜歡鬧事,到這裏做官基本相當於勞改。

然而楊繼盛毫無畏懼,因為他是一個簡單的人,用簡單的方式,過簡單的生活。

他吃粗茶淡飯,住簡陋的房子,教當地人識字讀書,解決紛爭,不收一文不取一物,連蠻夷之地的鄉民也被他感化,大家都稱他為“楊父”。

居廟堂之上,處江湖之遠,皆憂其民者,方可為官。

不久後,仇鸞密謀敗亡,嘉靖想起了楊繼盛的忠言,便詔令他複官,先升他為知縣,一月後升南京戶部主事,三天後升刑部員外郎。

坐著直升飛機的楊繼盛還沒有到頂,很快他又回到了京城,這一次他的任職地點是兵部武選司。

兵部最窮的地方是職方司,而最富的無疑是武選司。武將升遷謫降,手中大筆一揮即可,又閑又富,肥得流油。

而毫無背景的楊繼盛之所以能夠得到這個職位,完全是因為嚴嵩的推薦。

 

[861]

嚴嵩之所以保舉楊繼盛,自然不是欣賞他的正直無私,隻是因為仇鸞是他的敵人,而楊繼盛曾經反對仇鸞,在他看來,敵人的敵人就是自己的朋友。

可是嚴嵩並不知道,在楊繼盛的敵人名單上,仇鸞隻排第二,第一名的位置一直是留給他老人家的。

嚴嵩認為自己能夠利用楊繼盛與仇鸞的矛盾,能夠用官位和利益收買這個人,能夠將他收為己用,然而他錯了,因為他並不了解楊繼盛。

這是一個沒有私仇的人,他的心中隻有公憤,即使整他個人,隻要有益國家,他也毫無怨言,此即所謂大公無私。

大私無公的嚴嵩自然是無法理解這種品格的,他正在家裏等待著新同黨的加入,卻沒有想到,毀滅之路已然就此打開。

當嚴嵩自信十足的時候,楊繼盛卻已看清了事情的真相,朝局黑暗、民生凋敝,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正是嚴嵩,這位本應用心勤政的內閣首輔貪汙受賄、結黨營私,幹過的好事可謂罄竹難書(不是寫不完,是不太好找),心中裝著他自己,唯獨沒有全世界。

於是楊繼盛決定上書彈劾這個人。

在明代,彈劾可謂是家常便飯,比如你看某人不順眼,可以上書彈劾,和某人有仇,可以上書彈劾,政治鬥爭需要,可以上書彈劾,閑來無事找點活幹,也可以上書彈劾。彈劾的理由也是千奇百怪,比如不講個人衛生、衣服沒穿對、腰帶沒係好,長相難看也可以彈,總之是隻要想得到,就能彈得了。

而在這種環境下,明代的官員們已經養成了習慣,大凡一個官員幹到三品副部級,如果檔案裏沒有十幾份彈章,那就是件極不正常的事情。

你彈劾我,我彈劾你,幸福的日子一天天地過,幾十年混下來,一次也沒被彈劾過的,不是人,是神。

在彈劾如吃飯穿衣的時代,平凡而不起眼的楊繼盛卻因此萬古流芳,是因為他使用了最為特別的一種彈劾方式——死劾。

在很多情況下,彈劾是一種政治手段,是為了達到某種目的,大家同朝為官,混個功名也不容易,彈劾貪汙,下次就少貪點,彈劾禮儀,那就注意點形象,就算是彈劾長相不佳,最多不過是去整容,你來我往,相敬如賓。

而死劾,並非是簡單的文書,它是一種態度,一種決心,彈劾的罪狀是足以置對方死地的罪名,彈劾的對象是足以決定自己生死的人,彈劾的結果是九死一生.

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以生命為賭注,冒死上劾,是為死劾。

死劾,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若非殺父之仇、奪妻之恨這類的糾紛,是斷然不會有人用這一招的,嚴嵩沒有殺楊繼盛的爹,更不會搶他的老婆,相反,他提拔了楊繼盛,並希望將他收入門下。

然而楊繼盛拒絕了升官發財的機會,他已經下定決心,死劾嚴嵩。

 

[862]

嚴嵩不是他的仇人,他卻依然不忿,為夏言不忿、為朝局不忿、為死在蒙古馬刀下的萬民不忿,為天下不忿!

以天下為己任者,是然。

他並非不知道這樣做的下場,沈鏈的遭遇就在眼前,並非沒有人勸過他,深通王學,熟悉鬥爭之道的唐順之及時看出了苗頭,作為楊繼盛的朋友,他曾寫信勸告:

“願益留意,不朽之業,終當在執事而為。”

作為王學左派的嫡傳弟子(聶豹、徐階屬右派),唐順之十分清楚當時的政治環境,所以他苦口婆心相勸,希望楊繼盛不要出頭,以避禍患。

楊繼盛看了信,卻隻是笑而不答,

他的人生隻剩下了一件事情。

在上書彈劾之前,楊繼盛齋戒了三天。

這是他一生中最後的自由時光,四十二歲的楊繼盛回顧了他的過去,從童年的貧寒,到青年的求索,熬過了繼母的虐待,熬過了仇鸞的陷害,現在的他,是兵部武選司員外郎,前景光輝,仕途遠大。

然而現在他準備放棄所有一切,去完成那件必死無疑的大業。

因為放牛的楊繼盛、曆經磨難的楊繼盛、看盡官場黑暗的楊繼盛,依然是同一個楊繼盛。

在黑暗中的楊繼盛,是一個純潔的人。而麵對這片窒息的黑暗,他無力反抗,隻能發出那最後的呐喊。

楊繼盛雖然不聰明,卻也不笨,他十分明白,唐順之的話是對的。

死劾確實並不是一個好的方法,但他沒有更好的方法。他沒有錢財,沒有權勢,沒有庶吉士的背景和入閣的希望,更沒有張居正和徐階的智慧。歸根結底,他隻是個出身農家、天賦平凡的普通人。

他唯一擁有的,隻是他的性命。

而彈劾後的流程他也很清楚,嚴嵩的誣告、錦衣衛的拷打、詔獄的長期關押,如果運氣好,可能還有行刑人的大刀。在這樣恐怖的環境下,

根本不用指望什麽九死一生,隻有十死無生。

然而他依然決定這樣做。

明知不能成功,明知必死無疑,依然慷慨而行。一般說來這種行為有著很多稱呼,比如愚蠢、不自量力、飛蛾撲火等等,而在西方人的眼中,這更是一種不可思議的違反邏輯的行為。

而在中國古老的哲學中,這種行為有著一個恰如其當的名稱: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我深信,這正是我們這個偉大民族的魂魄。

 

[863]

勇往直前

楊繼盛已經了無牽掛。

他拿起了筆,在鋪開的紙張上寫下了悲憤的心聲:

臣孤直罪臣楊繼盛,請以嵩十大罪為陛下陳之! 

當楊繼盛將這封千古名疏封存妥當,遞送內閣轉交西苑之時,他已經完成了一個偉大的轉變,昔日那個放牛的貧農子弟,曆經幾十年的風雨,終將成為一位不朽的英雄。

就在嘉靖收到這封上疏後不久,消息靈通的嚴嵩便從皇帝的侍從那裏得知了奏疏的內容。

麵對這個從五品小官義正言辭的控訴,嚴嵩害怕了,他雖然是內閣首輔,雖然是皇帝的寵臣,卻依然害怕這個來自最底層的無畏的聲音。

而且根據多年的從政經驗,他迅速作出了判斷——這人是來玩命的。

但就在他驚惶不定的時候,獨眼龍軍師嚴世蕃又出場了,聽完那慌不擇言的講述後,他卻隻是鎮定地說了一句話:

“奏疏在哪裏,拿給我看。”

仔細閱覽之後,嚴世蕃露出了笑容,他告訴自己那慌張的父親,不用害怕,其實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幾乎就在嚴嵩知曉奏疏內容的同時,徐階也知道了,這也是沒辦法,十六世紀是信息的時代,想在保住腦袋,混碗飯吃,就得時刻掌握朝廷的最新動態。

徐階驚歎於楊繼盛的勇氣,他萬沒想到,當年那個沉默的學生竟然有如此的血性,如此的勇敢,孤軍突起,去挑戰那個他絕對無法戰勝的對手。

他敬佩這個人,因為這個人做了連他都不敢去做的事情。

但很快,他就意識到一個嚴重的問題——危險已向自己逼近。

因為楊繼盛是他的學生,而在那年頭,師生關係就是政治關係,楊繼盛上書,他雖然並不知情,卻也絕對脫離不了關係。而目前政局敵強我弱,還遠不到攤牌的時候,如此時與嚴黨開戰,必定功虧一簣。

徐階坐臥不安,直到他拿到奏疏全文,這才鬆了一口氣。

因為在這封奏疏的末尾,楊繼盛還加上了這樣一句話——“大學士徐階蒙陛下特擢,乃亦每事依違,不敢持正,不可不謂之負國也”。

真糊塗也好,假聰明也罷,這句關鍵的話最終挽救了徐階,保存了他的實力。

政壇的地震看似已經不可避免,嚴嵩驚慌失措,徐階忐忑不安,而楊繼盛卻隻是鎮定自若,靜候處理。

 

[864]

不過出人意料的是,在這件事情中,最為恐慌的並不是以上三位,而是另一個似乎毫不相關的人——高拱。

無論是嚴嵩還是徐階,高拱都是以禮相待,所以這件事對高拱並沒有太大的影響,然而就在他抱著看熱鬧的心態,打開奏疏的抄本,看到那句要人命的話時,頓如五雷轟頂,馬上抄起文書去找徐階。

他所看到的那句話,正是嚴世蕃所注意的那一句。

看著麵無人色,氣喘籲籲的高拱,徐階十分納悶,然而當他順著高拱的指向,仔細研讀那句話時,立刻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

這句讓嚴世蕃笑顏逐開,讓高拱嚇破膽的話是這樣寫的——願陛下聽臣之言,察嵩之奸,或召問裕、景二王。

徐階的臉白了,他很清楚,這是一句授人以柄的話,很容易被理解為裕王指使楊繼盛,借攻擊嚴嵩之名逼宮犯上,若被嚴黨利用,後果不堪設想。

高拱之所以跑來找徐階,原因在於他認為楊繼盛是徐階的學生,上書必定是徐階指使,準備借此和嚴黨決戰。

而徐階敢於攤牌,必然有著全盤計劃,但無論你徐兄有何打算,也得給兄弟劃個道出來,讓我早有準備,免得無故遭殃。

然而徐階誠懇地告訴他,自己並不知道這件事,也沒有後著。

這下子高拱傻眼了,一直以來,裕王和嚴黨的關係並不好,而皇帝寧可信任他身邊的道士,也不願相信自己的兒子,以嚴世蕃的智商,絕不會放過這個一網打盡的機會。

看著團團亂轉的高拱,徐階也是焦急萬分,至少到目前為止,他們還算是某種程度上的盟友,裕王如果倒了,對他隻有壞處沒有好處。

但事已至此,又能如何?

千鈞一發,麵對幾近絕望的高拱,徐階絞盡腦汁,終於想出了最後的辦法:

“事已至此,隻能去找那個人了,聽天由命吧。”

徐階和高拱到底是政治老手,此時的嚴世蕃確實正打著裕王的主意,準備一箭雙雕,借刀殺人。在他的指點下,嚴嵩把禍水引向了二王。

這個話題徹底觸痛了嘉靖的神經,他立刻派人前去詔獄質問楊繼盛(此時已經下獄):與二王有何種關係,為何要引出二王?

楊繼盛雖然耿直,卻並不笨,他意識到了問題中隱含的巨大風險,大聲答道:

“除了二王,朝中還有人不怕嚴嵩嗎?!”

聽到答案的嘉靖這才鬆了口氣,但危機還遠未結束,因為嚴世蕃先生從來就不是一個理想主義者,他也從未期盼楊繼盛會頭腦發熱,主動配合。事實上,他的計劃才剛剛開始。

 

[865]

嚴世蕃深知,雖然朝中嚴黨勢力龐大,但要想除掉楊繼盛,拉裕王下水,必須借助另一個人的力量,而對於那個人,他是有把握的。

算盤打得確實不錯,可惜他的對手是徐階。

據說在象棋中,能看到後兩步的就是高手,看到後三手以上的就是大師水平,而在政治這種特殊的遊戲中,徐階是當之無愧的特級大師。他不但算出了嚴世蕃的企圖,還算準了他的預定目標。

於是在嚴世蕃動手之前,他搶先一步,找到了那個關鍵的人——陸炳。

楊繼盛和裕王的命運,就握在陸炳的手中。因為這位仁兄不但是特務頭子,還是詔獄的監獄長,在監獄裏做點手腳,搞份假口供,然後派出個把錦衣衛,深更半夜栽贓一下裕王,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

陸炳是嚴黨的同盟,無論如何,他沒有拒絕嚴世蕃的理由,然而徐階依然登門拜訪了,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

因為他相信自己的判斷——陸炳還是一個有良心的人,更重要的是,他已沒有別的方法。

麵對陸炳這樣的老江湖,講客套或是談交情,無異於是自取其辱,徐階開門見山:

“此事不宜牽涉過廣,望三思而行。”

陸炳看著徐階,沉默不語。

他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但他不願表態,也不能表態。

反正已經說了,徐階又提出了另一個要求:

“那個人還望老兄多加保全。”

聽到這句話,陸炳終於開口了:

“此人之事上通天子,非我所能為。”

意思是,這件事情已經通天,我是罩不住的。

這是句實話,徐階也隻能歎氣了:

“唯望老兄多加留意。”

陸炳點了點頭,這個要求並不過分。

徐階走了,嚴世蕃來了。

當然,他的來意和徐階完全相反——把楊繼盛整死,順帶梢上裕王。

陸炳熱情地接待了他,還不斷點頭表示同意。

嚴世蕃滿意地走了,然而事情的發展並非如他所料。

此後嚴嵩父子天天在家裏等待著好消息的到來,可是日子一天天過去,陸炳那邊卻毫無動靜。

嚴世蕃沒有再去找過陸炳,作為官場老手,他很清楚對方的這種態度所代表的意義——拒絕。

 

[866]

沈鏈離去時的背影,是陸炳永遠無法忘懷的,所以在關鍵的時刻,他作出了這個關鍵的抉擇。

他雖然沒有挺身而出的勇氣,卻依然堅守著僅存的良知。

外麵大風大浪,鬥得你死我活,而事件的中心人物楊繼盛卻是異常的平靜,他鎮定地呆在牢房中,等待著即將來臨的暴風驟雨。

在陸炳的授意下,詔獄的看守並沒有難為楊繼盛,但嚴嵩的能量卻並不是陸炳可以左右的,很快,楊繼盛就為他的勇敢付出了代價。

他被拖出了牢房,接受了廷杖一百的處罰。

廷杖是用大棍子打屁股,一般說來,如果是所謂“用心打”,六十廷杖就足以將人活活打死,即使不死也脫層皮,極為痛苦。

一位同僚實在看不下去了,他托人送給楊繼盛一副蛇膽,告訴他:用此物可以止痛。

然而楊繼盛再次表現了他的無畏與勇氣:

“我楊椒山(楊繼盛號椒山)自己有膽,用不著這個!”

有種,實在太有種了。

楊繼盛沒錢買通行刑人,又得罪了財雄勢大的嚴嵩,一般說來是必死無疑了。

可讓人驚歎的是,楊繼盛挨了一百杖,雖說皮開肉綻,傷筋動骨,竟然還是保住了一條命。除了他身體好外,估計也有某些場外因素——行刑者是錦衣衛。

不過一百杖還是結結實實的一百杖,不是打在棉花上的,楊繼盛依然隻剩下了半條命,等待著他的不是救護車或高幹病房,隻有潮濕而散發著惡臭的詔獄。

然而正是在這個恐怖陰森的地方,楊繼盛幹出了一件聳人聽聞、挑戰人類極限的事情。

雖說是硬漢,畢竟不是鐵人,廷杖打折了他的腿骨,腿肉被打掉,一片血肉模糊,已經昏迷的楊繼盛被拖回了牢房,沒有人給他包紮,在蠅蟲滋生,肮髒陰冷的空氣中,他的傷口開始惡化感染。

在那個深夜,楊繼盛被腿上的劇痛喚醒,借著微光,他看見了自己的殘腿和碎肉,卻並沒有大聲呻吟叫喊,隻是叫來了一個看守:

“這裏太暗,請幫我點一盞燈借光。”

這是一個並不過分的要求,看守答應了,他點亮一盞燈,靠近了楊繼盛的牢房。

就在光亮灑入黑暗角落的那一刻,這位看守看見了一幕讓他魂飛魄散、永生難忘的可怕景象:

楊繼盛十分安靜地坐在那裏,他低著頭,手中拿著一片破碎碗片,聚精會神地刮著腿上的肉,那裏已經感染腐爛了。

他沒有麻藥,也不用鐵環,更沒有塞嘴的白毛巾,隻是帶著一副平靜的表情,不停地刮著腐肉,碗片並不鋒利,腐肉也不易割斷,這是令人難以忍受的劇烈疼痛,然而楊繼盛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在這個深夜,那枯燥的摩擦聲始終回映著在陰森的監房裏,在寂靜中訴說著這無以倫比的勇敢與剛強。

 

[867]

在昏暗的燈光下,楊繼盛獨立完成著這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可以肯定)的手術,當年關老爺刮骨療毒(真假還不一定),也還有個醫生(特級醫師華佗),用的是專用手術刀,旁邊一大群人圍著,陪他下棋解悶。

相比而言,楊繼盛先生的手術是自助式的,沒有手術燈,沒有寬敞的營房,陪伴他的隻有蒼蠅蚊子,他沒有消毒的手術刀,隻有往日吃飯用的碎碗片。

楊繼盛繼續著他的工作,腐肉已經刮得差不多了,骨頭露了出來,他開始截去附在骨頭上麵的筋膜。

掌燈的看守快要崩潰了,看著這恐怖的一幕,他想逃走,雙腿卻被牢牢地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他曾見過無數個被拷打得慘不忍睹的犯人,聽到過無數次淒慘而恐怖的哀嚎,但在這個平靜的夜裏,他提著油燈,麵對這個鎮定的人,才真正感受到了深入骨髓的恐懼和震撼。

於是他開始顫抖,光影隨著他的手不斷地搖動著。

一個沉悶的聲音終於打破了這片死一般的寂靜:

“不要動,我看不清了。”

二十年前,曾有一部極為轟動的電影《第一滴血》,後來還拍了續集,裏麵的蘭博兄極為彪悍,曾把火藥灑在傷口上,給自己消毒,國人為之側目,皆視其為硬漢偶像。

然而許多人並不知道,在四百多年前,有一個叫楊繼盛的人曾經比蘭博還要蘭博,而他們之間的最大區別在於:蘭博是假的,楊繼盛是真的。

楊繼盛就這樣活了下來,就這樣名震天下,就這樣永垂青史,因為他的堅忍、頑強、以及正直。

嚴嵩明白,陸炳是指望不上了,但刻骨的仇恨與畏懼是不會消弭的,楊繼盛非殺不可!

此時案件已經轉到了刑部,侍郎王學益是嚴黨成員,嚴嵩指使他從速解決楊繼盛,因為罵人是沒法殺頭的,嚴大人送佛送上天,指定了罪名:詐傳親王令旨。

可是副部長報上去,部長何鼇卻不批,郎中史朝賓還明確表示,絕不執行。

嚴嵩發怒了,他撤了史朝賓的官,並托人告訴何鼇,再不聽話,你就跟史郎中一起走。

何鼇妥協了,刑部就此遞交了處理意見——依律處決。

 

[868]

然而嚴嵩萬萬沒有想到,他費盡心機的這份文書竟然還是無法執行,而他也無可奈何——皇帝不批。

嘉靖已經不是當年的那個鋒銳少年了,他已經做了三十年皇帝,經曆了無數風波,鬥倒了無數權臣,該吃的吃了,該玩的玩了,該整的也整了,剩下的唯一願望就是多活幾年。

所以他全身心地投入到修道事業中去,把國事交給手下的大臣。而這位聰明的皇帝之所以敢於放權,是因為在過去的二十多年裏,所有的大臣都被他玩弄於股掌之間,沒有人是他的對手,沒有人能猜透他的心思。

一般說來,老板越聰明,員工也就越難受,嘉靖老板是不好伺候的,他不但天資聰慧,而且善於耍詐,你說東,他就偏往西,你讓他吃飯,他偏要睡覺,總之是讓你摸不著他的譜。

然而情況發生了變化,在這種日積月累的折騰中,大明公司的幾位頂尖員工終於超越了老板的水平,成為了真正的領導者。

在這些足以掌控老板的超級員工名單中,有著嚴嵩和嚴世蕃的名字,當然,還有徐階。在此之後不久,兩個更為厲害的人也將被列入這個名單,而他們所掌控的,將是天下。

耍猴的時代即將結束,被猴耍的時代即將開始。

但至少在楊繼盛的問題上,嘉靖暫時還沒有被耍弄,他十分清楚此案奧秘,畢竟楊繼盛的目標隻是嚴嵩,嚴嵩想借刀殺人,他卻不想被人當槍使。

楊繼盛的案子就這麽拖了三年,懸而不決,直到三年後的那起群眾事件。

嘉靖三十四年(1555),楊繼盛仍在獄中頑強地堅持著,外麵的同僚同事們卻忍耐不住了,人關了這麽久,吃了這麽多苦,連個說法都沒有,你當言官們是飯桶不成?

於是一時之間群臣上書,要求釋放楊繼盛,聲勢浩大,甚囂塵上。

嚴嵩沉不住氣了,此時,嚴黨的中堅人物,著名貪官鄢懋卿向他進言:

養虎為患。

嚴嵩點了點頭。

恰在此時,嚴嵩看到了他的幹兒子,嚴黨的另一幹將趙文華送來的一份論罪奏疏,在這份奏疏上,寫著兩個人的名字。

嚴嵩思索片刻,拿起了筆,在這兩個名字的後麵,又加上了三個字:楊繼盛。

因為他十分清楚,名列這份奏疏上的人,必死無疑。而皇帝在盛怒之下,是不會注意到這個小小的筆誤的。

嚴嵩充分地發揮了他的聰明才智,曆時三年,用盡手段,他終於把自己的死敵楊繼盛送上了黃泉之路。

然而他萬萬不會想到,在他寫下楊繼盛名字的那一刻,他已犯下了一個最為致命的錯誤,覆亡之門就此打開。

 

[869]

在隱忍的日子裏,徐階時刻注意著嚴嵩的言行,而他遲遲不動手,是因為他一直未能發現嚴嵩的破綻。

縱橫官場四十餘年的嚴嵩是真正的精英,他雖然貪汙受賄,雖然結黨營私,卻無人能抓住他的把柄,因為他知道哪些錢可以拿,哪些不能拿,哪些人要打,哪些人要拉。

所以這麽多年來,他隻受到過一次真正的威脅,然而那位慈悲為懷的夏言先生放過了他,此後他變得更加謹慎小心,狡詐無情。

然而他終於大意了,楊繼盛的死劾激起了他的憤怒,混淆了他的思維判斷,於是他做出了一個錯誤的決定——殺死楊繼盛。

楊繼盛就是奔著死來的。

他不受嚴嵩的收買,不聽朋友的勸告,明知毫無勝利的希望,卻依然押上自己的一切,以死罪彈劾嚴嵩,因為他的目的很明確:

隻求一死!

用死來表達他的憤怒,用死來喚醒膽怯的人們,如同春秋時的鑄劍師那樣,楊繼盛用他的生命鑄就了那柄斬殺奸邪的利劍。

事實證明,楊繼盛的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圈套,而嚴嵩義無反顧地跳了進去。

嘉靖三十四年(1555)九月,正如嚴嵩所預料的那樣,憤怒的嘉靖批示了這封奏疏: 秋後處決。

消息傳出之後,一個女人在自己簡陋的房中,完成了另一封奏疏。

這個女人是楊繼盛的妻子,偉人的老婆自然也不是常人,在上書裏,這個弱女子提出了一個公平的交換條件——倘以罪重,必不可赦,願即斬臣妾首,以代夫誅。

一命換一命,很公平。

嚴嵩看到了這封奏疏,然後扔進了文書堆裏。

楊繼盛的妻子文化不高,這封文書是她口述,由王世貞代寫的,在臨刑前,他再次來到獄中,去向他的同年兼好友告別。

王世貞是個講義氣的人,之前他曾多次探監,給楊繼盛送來湯藥,幫助他熬了下來。

可是事已至此,回天乏術,於是在詔獄中,王世貞和他的朋友見了最後一麵。

眼前的楊繼盛已經不成人形了,他沒有父母的疼愛,眾人的追捧,他很平凡,即使在那支光榮的進士隊伍中,他也隻是一個為人忽視、沉默寡言的人,輝煌顯赫從未屬於過他。

而今的他,隻剩下了殘肢破衣、遍體鱗傷,還有即將到來的死亡命運。

楊繼盛卻隻是平靜地提出了最後的要求:

“我的後事,就勞煩你了。”

楊繼盛沒有錢,他的妻子也沒有錢,對他而言,要想找口棺材入土為安,是比較困難的。

王世貞用力地點了點頭,這已是他唯一能做的事。

所有的事情都交代完了,楊繼盛即將走向他人生的最後舞台——刑場。

 

[870]

在這最後訣別的時候,王世貞終於不禁放聲大哭:

“椒山,事情怎麽會到這個地步啊!”

然而此時的楊繼盛笑了,他倚著牆壁,用殘腿支撐著自己的身體:

“元美(王世貞字元美),不必如此,”在昏暗的牢房中,他的臉上映射出無比自豪的光芒:

“死得其所,死又何懼!”

嘉靖三十四年(1555)  十月初一日,楊繼盛英勇就義。

這場實力懸殊的戰鬥中,手無寸鐵的楊繼盛,堅持到了最後一刻,隻憑借他的信念和勇氣。

臨刑前,他賦詩一首:

浩氣還太虛,丹心照千古。

生平未報恩,留作忠魂補。

曆經磨難,矢誌不移,叫做信念。

不畏強權,雖死無懼,叫做勇氣。

在這一天,嚴嵩在他的府邸裏歡慶自己的勝利,而嘉靖依然在西苑繼續著他的修道事業。

在這一天,楊繼盛用他的死向全天下人揭示了嚴嵩的真麵目,之前威風八麵,不可一世的嚴黨就此走上滅亡之路,因為有這樣一句古話——眾怒難犯。

也就在這一天,努力營救卻終未如願的徐階,在他學生血淋淋的屍首前,領悟了政治鬥爭的最終秘訣:

對付流氓,要用流氓的方法。

東南的奇才

嚴嵩之所以能夠肯定那份奏疏上的兩個人必死無疑,是因為整治這兩人的幕後黑手正是他。

這兩個人分別是閩浙總督張經,和浙江巡撫李天寵。

而這兩位位高權重的封疆大吏之所以會人頭落地,隻是因為一個無聊的人,去出了一趟無聊的差。

嘉靖三十二年(1553)十一月,都察院右都禦史兼兵部右侍郎,正部級官員張經,被任命為總督前往浙江,他肩負著一個特殊的使命——抗倭。

不久之後,都察院右僉都禦史李天寵,奉旨來到浙江,取代駐守當地的王忬(王世貞的父親),成為了新的浙江巡撫,張經的下級。

這兩位仁兄都察院出身,合作得也還不錯,麵對著日益嚴重的倭寇之亂,盡心竭力,日夜勤勉。

就在他們埋頭苦幹的時候,嘉靖三十三年(1554),另一個人也來到了浙江,他就是通政司通政使兼工部右侍郎,副部級官員趙文華,可這位兄台既不是總督,也不是巡撫,之所以千裏迢迢跑來這裏,除了觀光旅遊外,倒也背負著一個特殊的使命——祭海。

 

[871]

讓你去祭海,你就老老實實地祭海,完事後帶點土特產回京也就行了,可趙侍郎卻偏偏是個有抱負的人,他對倭寇產生了極大的興趣,也想摻和一把。

一般說來,京城的領導要親臨指導,地方官員高興還來不及,可是張經總督卻不買他的帳,對他不理不睬,十分冷淡。

原因很簡單,張經的官比他大。

在明代,總督不是地方官員,而是中央派駐地方工作的領導,工資、戶口都掛在中央,比如張經,原先是都察院右都禦史,此次是掛銜下派,而趙文華隻是奉命出差,幹點臨時工作。

論資曆就更沒法說了,張經兄十七年前(嘉靖十六年)就已經是副部級兵部侍郎,而那時趙文華卻隻是一個小小的正處級刑部主事。大家同在京城裏混,互相知根知底,高級幹部見得多了,眼界自然比地方幹部高得多。

老子是二品正部級、兩省總督,你小子不過是個三品副部級侍郎,竟敢在老子麵前耍威風,你算哪根蔥?

同理,中央都察院正四品右僉都禦史,浙江巡撫李天寵也不願買趙文華的帳,每天管他三頓飯,就盼他早點滾蛋。

然而事實證明,趙文華確實算根蔥,還是根大蔥,你們敢欺負我,我就讓我爹來收拾你們!

他爹就是嚴嵩,雖然他姓趙,嚴嵩姓嚴,但所謂有奶就是娘,有權就是爹,不必奇怪。

嚴嵩之所以支持幹兒子趙文華,是因為當年他當國子監校長的時候,趙文華是他的學生。而據他觀察,這位學生雖然沒有什麽能力,卻很能拍馬屁,很聽話,於是他安插趙文華去了通政司。

嚴嵩是不做慈善事業的,他讓趙文華當通政使,其中有著很深的用意。

通政司是一個副部級部門,最高長官通政使也隻是三品,但這個部門對嚴嵩而言卻極為重要,因為它主管全國各地送入京城的公文。

由於名聲太差,全國的眾多禦史官員經常上書彈劾嚴黨,雖說有嚴嵩在內閣壓陣,但這位仁兄已經七十多歲了,難保有漏網之魚,萬一捅到皇帝那裏,事情就麻煩了。

而趙文華兄的主要工作就是每天在機關蹲守,發現可疑郵件即刻予以刪除(銷毀或是壓住),他兢兢業業,工作完成得很好,也由此成為了嚴黨的第一號骨幹。

接到兒子的告狀信,嚴老爹卻作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回複,他托人告訴趙文華,張經並不好惹,在沒有十足的把握之前,最好還是乖乖聽話。

趙文華無計可施,但這位仁兄是個比較執著的人,又從中央要了一個觀察敵情的名義,硬是賴著不走。他要留在這裏,等待張經的失誤。

 

[872]

而不久之後,他就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當時的浙江沿海,倭寇氣焰已經十分囂張,有兩萬餘人盤踞於此,根本不把明軍放在眼裏。張經也並非等閑之輩,他四處調兵,積極部署數月之久,卻遲遲不動兵。

趙文華反複催促,張經依然紋絲不動。

而張總督之所以有如此舉動,和他之前的一段經曆有著很大的關係。

嘉靖十六年(1537),總督兩廣軍務、兵部侍郎張經,奉命去平定廣西斷藤峽叛亂,在長期艱苦的山區作戰中,他養成了穩重進兵的習慣,更重要的是,在這次戰爭中,他還發現了一個十分可怕而特別的戰鬥群體——狼土兵。

狼土兵以少數民族為主,大都不習文化,好勇鬥狠,戰鬥力十分彪悍,當年曾讓張經吃盡了苦頭,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而到了浙江之後,張經才發現,那些被朝中大臣輕視,所謂烏合之眾的倭寇,卻是一幫前所未見的強敵。

皇帝同誌專心修道,大臣們專心鬥爭的時候,日本正處於極度混亂的戰國時期,全國分成三十六個諸侯國,你打我,我打你,打贏的自然風光,打輸的就隻能跑路。日本就那麽大,土地又不多,還時常噴火山亂地震,實在不是個人呆的地方。於是眾多討生活的倭人就不遠萬裏,為了日本人民的致富事業跑到了中國。

這幫倭人不請自來,而且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故文言有雲:

倭人為寇,是為倭寇。

但惡劣的品行並不能否定他們的戰鬥力,且不說這幫人的武藝和戰術水平,單說人家冒著掉進海裏喂魚的危險,跑上千裏路來搶劫,就能充分說明他們的犯罪決心和毅力。

而與倭寇相比,張總督手下的大都是浙江、山東等經濟發達地帶的兵,他們當兵是為了混碗飯吃,就算不當兵還能種田,犯不著去拚命。

於是張經決定,調狼土兵進入浙江,抗擊倭寇。

這個決定為他贏得了暫時的勝利,卻永遠地送了他的命。

 

[873]

張經萬萬沒有想到,就在他費盡心力調兵遣將的時候,趙文華已經設計好了一個圈套,準備將他致於死地。

張總督久經官場,並不是個善茬,上任一年多來,他已在當地安插了自己的親信,而對於趙文華,他也安排了專人監視,總而言之,整個浙江已然成了他的地盤。

然而就在這樣的環境下,趙文華依然找到了一個盟友,這個人的名字叫胡宗憲。

胡宗憲,字汝貞,徽州人,嘉靖十七年(1538)進士。

胡宗憲的考試成績很一般,運氣卻不錯,他沒能選上庶吉士,分配到地方當了縣官,不久後因年度考核優良,升為禦史,巡視宣府、大同。

之所以說他運氣好,是因為在明代朝廷,禦史是個不錯的行當,以罵人為主業,天不怕地不怕,想罵誰就罵誰,如果運氣好,摸準了政治方向,罵對了人,沒準還能官運亨通,一飛衝天。

不過胡宗憲的這份禦史工作卻有點特殊,因為宣府和大同是當時的軍事前線,刀光劍影,呆在這的都是些粗人武夫,如果胡亂告狀,沒準晚上就被人趁黑給剁了。

於是胡宗憲在那裏老老實實地啃了幾年幹糧,這段經曆最終成就了他,因為正是在那個地方,這位安靜的禦史開始進入另一個新奇的領域——兵法。

在血肉橫飛,生死懸於一線的戰場,胡宗憲懂得了戰爭的法則,而蒙古騎兵燒殺搶掠、難民家破人亡、哭天搶地的慘象,也讓他了解了戰爭的殘酷。

在經曆了血與火的洗禮後,那個曾經喋喋不休、滿口聖人之言的書呆子,已然變成了一個沉默寡言的實用主義者。

因為在邊關表現良好,胡宗憲奉調前往浙江,擔任浙江巡按,似乎是為了考驗他的能力,就在他離開這裏之前,上天給他安排了一次畢業考試。

當時駐守大同的左衛軍突然接到諭令,命令他們即刻轉移駐防至陽和一帶,事實證明,這是個一道要人命的諭令。

大同已經是前線了,而陽和不但更為靠前,且條件極其艱苦,當兵的過得苦,好不容易在當地安個家,轉眼間又要妻離子散,自然是打死不搬。

可是命令不能不執行,於是大夥一合計,索性鬧事不幹了,嘩變!

這下子問題嚴重了,情況報到大同參將那裏,開會征集意見:這事怎麽解決,誰去解決?

沒人應聲。

 

[874]

因為大家都知道,這是個超級黑鍋,這不是農民起義,而是士兵嘩變,全部都是抄家夥的職業打手,也不講道理,要是跑去談判,十有八九就把自己捐給了國家(學名是為國捐軀)。

但如果放任不管,這幫人萬一成了叛軍,知根知底,帶著蒙古人回來搶劫,麻煩就大了,所以黑鍋總得背,具體說來是總得有人去背,可是誰也不背。

這時胡宗憲站了出來,他說:我去。

參將大喜,問:你要帶多少人?

胡宗憲答:不用,我一個人去。

在短暫的目瞪口呆,鴉雀無聲之後,大家集體起立,走到營帳外,熱情地為勇敢的胡禦史送別,感謝他犧牲小我,成全大家的背鍋精神。

胡宗憲不是白癡,也沒有背黑鍋的嗜好,關鍵時刻挺身而出,隻是因為他有十足的把握。

他一個人騎著馬跑到了嘩變士兵的營地,對那些手持兵器、情緒激動的人們說了幾句話,奇跡就發生了,士兵們停止了吵鬧,安靜地回到了自己的營帳。

當大家再次看到胡宗憲時,都極為驚訝,踴躍上前詢問,他到底用了什麽方法,解決了如此棘手的事。

胡宗憲一臉輕鬆回答道:沒什麽,我隻是告訴他們,諭令已經取消,他們不用遷徙了。

於是大家又懵了,遷移是上級的命令,總兵(相當於軍區司令)都沒發話,你怎麽敢信口開河?今天你忽悠過去,過兩天沒準就直接造反了!

然而胡宗憲鎮定地看著驚恐的同僚們,告訴他們:絲毫不必擔心。

事實證明了胡宗憲的預言,很快,上級下達指令,之前的諭令取消,軍隊仍在原地布防。

準確的人心洞察力、驚人的局勢判斷力,這就是胡宗憲的卓越才能。

嘉靖三十三年(1554),奇才胡宗憲來到了浙江,他將在這裏開創自己的偉大事業。

其實在當時的浙江,胡宗憲隻是個小人物,因為他的級別太低(浙江巡按)。

巡撫和巡按雖隻有一字之差,品級卻差很遠,胡宗憲是都察院監察禦史,奉命巡按浙江,負責監察紀檢事務,他的品級隻有七品。而李天寵則是四品都察院右僉都禦史,奉命巡撫浙江,負責浙江全省的管理事務,相當於省長。

趙文華好歹是個副部級,之所以對胡宗憲一見如故,稱兄道弟,實在是因為他太過孤單。在張經的陰影下,沒人願意陪他玩,隻有胡宗憲對他禮遇有加。

於是他向這個新朋友和盤托出了自己的計劃,並許下了一個美好的祝願,隻要計劃成功,你就是新的浙江巡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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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帖 明朝那些事兒 當年明月 四 -笑含- 給 笑含 發送悄悄話 笑含 的博客首頁 (467547 bytes) () 05/18/2011 postreply 22:19:56

轉帖 明朝那些事兒 當年明月 五 -笑含- 給 笑含 發送悄悄話 笑含 的博客首頁 (819497 bytes) () 05/18/2011 postreply 22:22:27

轉帖 明朝那些事兒 當年明月 六 全文完 -笑含- 給 笑含 發送悄悄話 笑含 的博客首頁 (638695 bytes) () 05/18/2011 postreply 22:24:44

辛苦了,謝謝。很喜歡這種文筆風格 -多少- 給 多少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5/20/2011 postreply 19:2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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