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貼 那多 亡者低語

來源: 笑含 2011-04-25 16:11:01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258578 bytes)

一、第一個消失者(1)

醒來的時候,手機一邊響一邊震,在床頭櫃上緩慢移動。接聽前我看了眼時間,十點二十。

 

是部主任宗而。

 

“那多啊,釣魚案的事情,你說我們是不是跟進一下?”他用商量的口氣問我。

 

近幾年,上海最最著名的社會事件,除了倒樓案外,就得數這次的釣魚案了。城管部門放倒勾假裝乘客吊黑車,在我這個跑老了社會新聞的記者來看,算是司空見慣毫不令人吃驚的手段了。如果不是這一次被勾上的司機覺得太冤斷指明誌,傳到網上舉國嘩然,恐怕又要像從前那樣不了了之。

 

政府是個龐然大物,要推動任何一個角落的改革,都需要強大的力量。就如多年前孫誌剛之死促使收容製度改革一樣。事實上,現在民眾呼籲的停止“釣魚”還壓根稱不上什麽改革,莫說那些好心讓路人搭便車的無辜司機被強行拔車鑰匙罰款,就算真是無證運營的黑車司機,依法都是不能用放倒勾的方式取證的。不過這個世界上,應該怎樣和現實怎樣,常常都有很大的差距。

 

這些天來,因為釣魚案,全國大大小小媒體的社會口記者,全匯集到了上海。不過相對來說,本地媒體都比較“克製”,上海的新聞審查是著了名的“周到”,管不了別地的媒體來采訪,本地的媒體還是管得住的。其實不單上海,就算是以尖銳聞名的《南方周末》,在報道本地的負麵新聞時都不免束手束腳。

 

所以聽見宗而這麽說,我有些吃驚。

 

宗而當然知道我在想什麽,電話那頭苦笑道:“這麽大的新聞,多少媒體都在報道,市裏再怎麽捂也是白搭,這兩天口氣已經鬆動了。你看吧,過不了幾天上海那幾張大報也得開始跟進深度報道了,我們小報,要動得比他們快一點。還有啊,你是社會版的主筆,也不能總不寫時評,就寫個釣魚案的評論吧,尺度……你是老記者,知道的囉。”

 

有一陣平媒都興首席記者首席編輯,現在又多了個主筆銜,都是差不多的意思,屬於給個名譽更可勁地用你,獎金是一分不多的。我總是懶得寫什麽評論,掛了主筆帽子幾個月,一篇都沒寫過,看來這次逃不過去了。這頭一開,以後又要多堆活。

 

我起來開了電腦,打算查查整個事件現在各方報道的進度。趁係統啟動的時候,我給何夕去了個電話。她聽上去已經好了,正工作中,三言兩語就把我打發了。我能想像她一邊夾著手機講電話,一邊拿解剖刀剖屍體的情形。恢複就好,至於那個秘密,還是找一個比現在更合適的場合溝通吧。

 

等到上網查了一遍關於釣魚案的重要新聞,我不由得苦笑。昨天早晨,上百名被釣魚執法的車主聚集在浦東城管執法隊大門口,要求退回罰款,許多媒體都作了大幅報道。這就是最新的後續新聞了,從新聞本身看,已經算是深度報道,要是沒有新的大事件,這新聞的生命就到頭了。現在再想起來去跟進報道,湯都怕喝不著,隻剩下腳料了。

 

但有什麽辦法,就是這個新聞環境,螺絲殼裏做道場吧。這個追罰款的新聞本地媒體還都沒有報道,我出門往浦東去,打算瞧瞧還能挖出什麽邊角料來。

 

已經起了秋風,比往年這時節多了幾分寒意。我在路上周轉花了一個多小時,午飯是路邊買的熱狗,一口口吞落肚裏,心裏卻空落落的越來越虛,很不踏實。

 

書櫥裏玻璃罐內的太歲總在眼前晃來晃去。對何夕身體的擔憂,讓我連帶著回想起了範氏病毒危機的那些日日夜夜,想起了“等待亡者歸來”。是我神經過敏吧,這些年再沒有“亡者”的消息,也許早在地球的哪個角落裏腐爛了。

 

但念頭一起,再壓下去就不那麽容易。拐過這個街角就能看見城管執法隊的大門了,眼前是家肯德基,我有點後悔先吃了熱狗,但還是推門進去要了杯咖啡。淺啜一口,我摸出手機,撥給郭棟。

 

2005年的時候,上海市公安局多了個部門,叫特事處。我後來知道,這是個相對獨立的機構,直屬公安部特事局。所謂特事,就是很特別的事,特別到常人無法理解,或者不方便讓常人理解的事。這個世界有太多遊離於現有科學體係之外的東西,一旦他們幹擾甚至損害了民眾的正常生活,特事局就會介入。某種程度上,特事局和更低調的X機構相似,隻是一個方向在維護社會秩序,一個方向在科學探索。我懷疑特事局本就是從不知何時成立的X機構裏剝離出來的。

 

不論是X機構還是特事局,都是站在當下科學體係的最前端,麵對未知的世界。往往這種時候,大膽的想像會比固有的科學認識更有用。所以這些年來,我和這兩個部門都打過多次交道。上海的特事處成立沒多久就碰到太歲事件,經受了全城病毒危機考驗,這件事上我幫了他們大忙,合作很成功。郭棟那時是特事處副處長,聽說最近扶正了

一、第一個消失者(2)  “郭處啊。”我重音放在第二個字上,半開玩笑地和他打招呼。

 

哦嗬嗬嗬,他笑。

 

“你現在連笑都有官味了嘛。”我又開了個玩笑,然後到此為止,開始說正事。

 

“你還記得吧,四年前的那個太歲?”

 

我轉過街角,看見執法隊的門口三三兩兩散著些人,也許就是討說法的司機。

 

“嗯?”郭棟沒反應過來。

 

“留言‘等待亡者歸來’的那個。”

 

電話那頭還在沉吟。

 

“我說,2005年,莘景苑,範氏病毒,海勒國際,病毒騎士!”我連說了一串關鍵詞,其所代表的驚心動魄處,任何經曆過的人都絕不會忘記:“我說你怎麽了,記性這麽糟糕。”

 

“最近記性是不大好,老了啊。”

 

我走進大門,才看見院子裏圍了更多的人,總有三五十號。沒有保安攔住我問,他們正忙著想要把抗議者趕到門外,但拉不能拉拽不敢拽,生怕做錯了什麽又被曝光出來,僵持在那裏。

 

“2005年12月7日,你在金茂君悅的中日外交晚宴上擊斃趙自強,隨後解剖屍體的法醫被附在趙自強身上的太歲控製,留下‘等待亡者歸來’的字後失蹤。雖然我沒再打聽過後續怎麽樣,但你們肯定追查過這名法醫的去向。現在我想知道,你們追查的結果是什麽,這個號稱亡者的太歲是死是活在哪裏!”

 

其實在過往的幾年中,我有好幾次忍不住想向郭棟打聽。但我總覺得,如果何夕知道我打聽腦太歲的下落,也許會有些想法,畢?在她的體內就曾孕育了一個太歲。關於太歲的話題,向來是我們之間的禁區。好吧,也許她並不在意,隻是我自己在畫地為牢。

 

“現在你總想起來了吧?”我問。

 

“如果我說我還是想不起來呢?我壓根就不記得有這回事!”

 

電話那頭傳來嘟嘟的盲音,我愣了。郭棟居然把電話掛了。

 

見鬼!這是怎麽回事。一瞬間,我甚至有了身在另一個世界的錯覺。

 

已經有越來越多的學者正視平行世界的假說,而在平行世界假說中,也細分出許多種。有人認為有無窮無盡的平行世界,每個人在每一刻的每一個動作都會分離出新世界,比如?個是在肯德基點了咖啡的世界,一個是在肯德基點了可樂的世界,當然也有沒有進肯德基的世界。選擇是無窮的,意味著任何一刻都會分離出無窮的新世界。說是平行世界,也可看作是無限龐大的樹狀結構。

 

這樣的假說其實極其主觀,意味著每個人都可以真正意義上改變世界。當然,可能鬆鼠的一舉一動也會產生新的分枝世界,誰知道呢。

 

科學的最前沿對常人而言,往往與妄想無異,但關於平行世界……記憶中,我確實去過另一個世界,在七年前。那是和都江堰鐵牛有關的另一段曆險,那是一個和這個世間有九成相似的地方,也有一個我,一個已?結婚的我。

 

這個世界常常離奇到像在看科幻小說,但不論如何,我明白剛才的這一閃念隻是錯覺。可是我也不相信郭棟真的會把這麽大一件事情忘記,否則他就該入院治療健忘症,而不是升任特事處正處長了。

 

見鬼!他為什麽要否認?

 

“嘿!”

 

“小心!”

 

我扭頭往發聲處看,卻發現他們正看著我,確切是在看我頭頂上。

 

我沒來得及再做出任何反應,左手的咖啡紙杯就被重重砸了一下,連著手背也磕到,疼得我呲牙咧嘴。

 

咖啡當然撒了,腿上濕了一大灘,幸好已經不是很燙。我噝噝吸氣,看清楚那是小半?紅磚。要不是被咖啡杯擋了一下,恐怕我的左手就得傷筋動骨,現在雖然痛,應該沒什麽大事。

 

但天上怎麽會下磚頭。我抬頭往上看,三樓的窗口,正有人伸頭出來。

 

“誰,怎麽回事?保安呢?”那人怒氣衝衝地喊叫,直接把我的火氣憋回肚裏。

 

怎麽好像他才是受害者?

 

幾個保安的態度立刻強硬了許多,然後我才明白,原來是有人往樓上扔了塊碎磚頭,準頭不好被窗框彈回來,誤傷了我。

 

 

一、第一個消失者(3)  沒人來管我傷沒傷,我這狼狽的樣子隻能證明我不是那個扔磚頭的。保安神情嚴肅,讓扔磚頭的自己站出來,否則就要叫警察來。其實沒東西砸壞我也沒傷殘,警察來了也不能幹什麽,純粹嚇唬人。

 

回應保安的是沉默,沒人站出來承認。聚在這兒的每個人都是張臭臉,看起來誰都有可能扔石頭。而且站在這裏意味著和政府部門叫板,力量強弱對比明顯。弱勢群體容易抱團,哪怕和扔磚者不認識,也會保護他不被抓出來。

 

對抗的氣息濃厚起來,保安火氣上來,雙方推推搡搡,局麵有點混亂。

 

“幹什麽幹什麽,動手是不是,你們現在敢動手,明天早上就見報。你們試試看,你們試試看。”

 

最近和媒體交道打得多了,報紙上撐腰的文章不斷出來,這些抗議者膽氣一天比一天足。話放出來,保安手上立刻緩下來,朝四周張望,好像要看看有沒有記者在。

 

記者又不會在臉上刻字,但還是有些狐疑的目光在我臉上盤旋。因為和那些抗議者比,我的神態過於平靜。我聳聳肩,向他們笑笑。於是他們的動作立刻更輕柔了。反正隻是塊磚頭,被砸到的也隻是我。這樣的時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如果保安們的觀察力更強一點,想找出誰扔了磚頭並不困難。剛才我被砸到的那一刻,在人群裏的某處形成了一個目光焦點(我的狼狽像當然是另一個),我隻來得及瞥到一眼。不過在保安問話的時候,又有幾個人的目光不自覺地往那兒偏。

 

所以考察人們做什麽,要比說什麽更有價值。

 

事情總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事實上當有了這麽多線索之後,我還是確定不了打翻我咖啡的罪魁禍首。因為那個人的形象,實在和想象中怒氣衝衝的抗議者太不一樣了。

 

這樣的人怎麽會扔磚頭?我撓了撓腦袋,走過去。不是為了找她算帳,而是……要真是她扔的磚頭,也許會有一個足夠讓我寫篇深度報道的故事。

 

這是個穿了身碎花公主裙的女孩,黑色褲襪白色的圓頭皮鞋,圓臉圓眼睛小翹鼻子,細看有點小雀斑。稱不上有多漂亮,但頂著個BOBO頭,看起來很可愛。以我這雙毒眼,她該有二十三四歲,不過這樣的打扮,一百個有九十九個以為她是十幾歲的九零後。

 

這樣一個女生怎麽會站在這裏?她會是黑車司機,打死我都不相信。

 

女孩咬著下嘴唇,神情有些不安,視線和我相交的時候,她錯開了眼神。發覺我走過去,她更是側了側身,十足一個做錯了事不敢麵對的小孩子模樣。

 

我見她雙手捏著拳頭,緊貼在裙邊,心裏還在想她會不會再有什麽過激的行為。並沒有,反而看我走到近前,大概是知道總逃不過去,她又把身子轉回來和我道歉。

 

“對不起。”她微低著頭說:“不知道會砸到你,真對不起。”

 

她的聲音很奇特,一字一句,清楚得有些鏗鏘,和她的外形打扮完全兩種感覺。

 

“哦,你把磚頭扔出去,總會砸到些花花草草的。”我開了個玩笑,希望能拉近距離。

 

我目光打了個轉,卻發現在女孩的腳邊,有麵硬紙板做的牌子,有字的那麵朝下,不知寫了些什麽。

 

我彎腰去撿,女孩先一步拾起來,高舉過頭。我退開一步,看清楚了紙板上的字。

 

“還我寶寶!”

 

我皺起眉頭。還我寶寶?這是什麽意思。

 

這些人聚在這裏是為了抗議釣魚執法,怎麽會有個女人跑來要孩子?咳,瞧她打扮,還真看不出她已經是孩子媽了。

 

她舉起牌子後,就不再搭理我,奮力向著三樓開著的那扇窗口晃動紙牌。窗邊的人看了一眼,就縮回了腦袋。

 

到底怎麽回事,哦等等,也許是我搞錯了?

 

“那個,打聽一下,你們聚在這兒是為了什麽?”我問旁邊一個穿著牛仔襯衫的平頭男人。

 

他立刻瞪大了眼睛,不可思異地看著我:“你不知道?你不是記者?釣魚呀,我們都被釣了罰過錢的,執法隊的人太黑了,我們得把錢要回來!”

 

“那……”我指了指把“還我寶寶”來回搖動的女孩(好吧,我實在不知該如何稱呼她,她的確不像個母親):“她這是?”

 

平頭聳了聳肩:“這個我也不清楚,好像她男人也是幹我們這行的。”

 

說到這裏,他又聳了聳肩。他的確是個開黑車的,也就是無證運營。他並不避諱這點,之所以來這裏抗議,是因為執法隊的執法程序不合法。就像這些天裏許多媒體評論的,用假裝乘客的方式釣魚,是違法手段,照理他從前交的那些罰款,都得退回來。原本這世上不照理的事情很多,可現在執法隊輸了第一宗釣魚官司,被淹在網友和媒體的唾沫裏沒了還手之力,讓他看見了退回罰款的希望。站在這兒的人,差不多都是和平頭一樣想法的黑車司機。

 

一、第一個消失者(4)  所以他的意思是這女孩的老公也是個開黑車的。

 

女孩在這裏站了好些天,早上來傍晚走,中午吃自己帶來的飯盒子,一點都不合群。有人問她話,也愛理不理。昨天有記者問怎麽回事,具體情況平頭沒聽見,但那記者和她說了沒一會兒話,就跑開采訪別人去了。

 

“好像是說,她男人被抓了。裏麵的人就沒理過她,可是……沒聽說執法隊會抓人呀。可能是她搞錯了,這傻丫頭老倔的。唉,搞不太清楚,搞不太清楚。”平頭聳聳肩,示意他所知道的就這麽點。他已經聳了三次肩,看上去很喜歡這個動作。

 

男人被抓了?我又看了眼“還我寶寶”的牌子。她的男人就是“寶寶”?

 

可就像平頭說的,城管是無權抓人的啊。

 

這事情透著蹊蹺,記者喜歡的就是蹊蹺。

 

我道了聲謝,轉回頭再去找女孩說話。

 

打了兩聲招呼,女孩卻不理我,隻顧搖著牌子,看都不往我這兒看一眼。

 

我摸了摸後腦勺,看來這女孩兒可不太好打交道呀。從懷裏摸了張名片出來,遞到了女孩麵前。她這才轉頭看我。

 

瞧瞧我,又瞧瞧我手上的名片:《晨星報》首席記者那多。

 

看清名片上的字,她一把接過名片,神情和剛才大不一樣。

 

你是記者?她問。

 

因為說得急促,語調又怪,我並沒聽得太清楚,但想必就是問這個,便點頭。

 

“哦……啊。”她發出了兩聲揉雜了訝異和喜悅的感歎,薄薄的臉皮立刻漲紅起來。這年頭碰上個記者能激動成這樣的太少見,看上去滿腹冤屈隻等向我傾訴。

 

然後她飛快地說了幾句,因為心情,她原本怪異的語調被放大了,讓我完全聽不明白,隻好請她慢慢講。

 

“哦,對不起。”她刻意放緩了語速,好讓我聽請楚。

 

我認真地拿出采訪簿,打算把關鍵部份記下來。幾個保安遠遠看著,沒有一點兒妨礙采訪的意思,讓我頗為奇怪。眼角餘光掃到,他們臉上的表情,是不屑和輕慢。是對我嗎,還是對這女孩?

 

我的采訪簿卻是白拿了。

 

聽了十幾分鍾,我一個字都沒往本子上記。同時也明白了保安為什麽這樣悠閑,而前些天那位同樣采訪過女孩的記者,為什麽很快就沒了興趣改找它人。

 

女孩的名字叫張岩。所謂“寶寶”,果然就是她的先生,名叫劉小兵,有輛金杯小麵包車,幹著無證運營的營生,也曾被城管執法隊放倒鉤罰過錢。

 

前幾天,劉小兵開著車出去做生意,卻沒有回來。張岩等了一夜又一天,不知該怎麽辦。情急之下她向鄰居挨家挨戶地打聽,門口雜貨店的老太太就說,聽說最近黑車打得嚴,準是讓城管抓了去,從前就被罰過,屢犯是要蹲大獄的。

 

所以張岩就跑到了這裏,和其它要城管還錢的黑車司機們混在一塊兒,想要城管部門把“寶寶”放回來。剛來的時候,見了紙牌上的字,樓裏還有人問她怎麽回事。後來就再也不理她了,張岩激憤之下,就有了剛才的扔磚之舉。

 

“唉。”我長長歎了口氣,說:“這事兒你該找警察呀。”

 

“但是馮奶奶說,準是讓城管逮了,城管可壞了。”張岩說。

 

我隻好又歎口氣,這女孩兒真是沒一點生活常識,聽風就是雨,看這模樣還特別倔。我瞧她才像個“寶寶”。

 

於是我隻好給她解釋,城管部門是沒有拘留公民的權力的,這麽多天和劉小兵失去聯係,這叫“失蹤”,得立即報警。

 

“真的?”她狐疑地看我。

 

“真的。”

 

“那會不會就是警察抓了寶寶?”

 

“你先生又不偷又不搶,隻是無證運營一般警察是不會拘留的。就算他因為什麽讓警察抓了,也不可能不通知家人呀。你啊,還是快到警局去報失蹤案吧。”

 

“通知家人……那會不會……”張岩欲言又止,然後問:“我該去哪裏的警局報案呢?”

 

“你打110呀。”

 

“我不能打110的。”

 

“110怎麽能不會打?你要不打電話,就去你住那兒的派出所,你去問那馮奶奶,她準知道。”我有點被她煩著了,口氣不耐煩起來,旋即反省,這女孩兒雖然這也不懂那也不懂,但人家老公失蹤?,自己這語氣不妥。

 

 

<<上一頁  返回目錄頁  下一頁>>一、第一個消失者(5)  “這樣吧,你先去警局報案,萬一再有什麽困難,你打我名片上的電話,要是能幫上我就幫。”我補了一句。

 

“我也沒法兒打你的電話。”張岩朝我笑笑。

 

我還沒捉摸出她笑裏的意味,就聽她說:“我聽不見。”

 

“啊?”

 

“我聽不見!”

 

我愣了幾秒鍾,當我明白過來的時候,徹底愣住了。

 

她是聾子?

 

她聽不見聲音的?

 

不對呀。

 

不對不對不對不對。

 

“那你怎麽能和我說話?”我問。

 

張岩指了指我的嘴唇。

 

是唇語。

 

怪不得,她隻有在看著我的時候,才能知道我說什麽。怪不得,她說話的語調這麽奇怪。絕大多數的失聰者是啞的,不是聲帶有問題,而是因為聽不見別人說話,自然就很難學會說話。像張岩這樣能說話的,不知付出了多少努力才學會。

 

嗬,我竟然在和一個聽不見的人說話,當記者這麽多年,頭一會碰見呢。

 

“寶寶教我說話的。我一定要把寶寶找回來。”穿著公主裙的女孩兒說,帶著讓我懍然的堅持。

 

我想我有種幸運或是不幸,平常人一輩子也碰不到一次的古怪事情,卻屢屢出現在我的生活中。就像這次,我原以為就算留了聯係方式,也隻是禮節性的,過後不會再有什麽交集。換名片麽隻是做做樣子,很多事情就是這樣,虛有其表,但這個表也很重要,它構成了社會。結果呢——這麽快又碰麵了——並且是以如此離奇的方式。

 

我絮絮叨叨地說著,頗有點裝腔作勢。何夕性格略有些冷僻……好吧許多人認為是性情古怪,在她身邊我總是不自覺地做些活躍氣氛的事情。如果在其它場合,這會讓我覺得自己像個小醜,不過與何夕單獨相處,隻要惹得她微笑,我也會很開心。人總是備著多副麵具,我現在是戴著麵具還是沒戴著呢?我也不知道。

 

此時我們剛吃完飯。從進賢路拐出來,在周圍的小店間遊蕩。何夕對逛街並不如其它女人般熱衷,隻是慢慢走過,隨意灑落目光。有時候她對旁邊石庫門的幽深巷子更有興趣,隨著她的步子,我們走進一條上海裏弄。弄口的匾模糊得看不清名字,我瞥見磚牆上有塊銅牌子,想必這片街區是市保護建築,風雨裏吹打百年了。

 

弄裏窄得隻能停些自行車,燈火比街上黯淡,正合適我的故事。我在向何夕說那段和“六耳”有關的經曆,迄今華山醫院還保留著他的病曆——不明原因引起的突然返祖,藥石罔效。故事從他逃出醫院和我見麵才開始,背後的原因當然不是返祖這麽簡單。

 

我把開場白講完,就要和著弄堂裏的煙火氣息,把後麵的光怪陸離一一道來,卻忽然卡殼。瞬間我有點疑惑,自己經曆的奇怪事情太多,也不知向何夕添油加醋地說了多少個故事,現在這個故事,我到底有沒有講過呢?

 

我瞧了眼何夕,她往旁邊窗戶裏看著,像是並沒認真聽我白唬。窗那邊正有個洗著碗碟的中年婦人在打量著我們。旋即她轉過臉來,問;“那麽你覺得遇見我是種不幸囉?”

 

“怎麽會,你覺得自己很古怪嗎?”

 

“不是嗎?”

 

“呃……你是不是聽我講過六耳的事了?”我岔開話題,心裏暗自覺得,自己是不是太實誠了,這種時候該握緊小手深情凝視堅決否認才對吧。

 

“聽過兩遍。”

 

“哦,啊,那個……”我搓著手,有點尷尬。

 

何夕這時卻笑了,把冷冰冰的手放進我掌心,往弄口走回去。

 

“我是有點古怪,所以謝謝你。”她說。

 

“誰叫我喜歡你呢。”我肉麻地說。

 

“所以你是覺得我古怪,對吧。”何夕抽出手說。

 

 

一、第一個消失者(6)  我張口結舌,然後她又笑了。

 

“你最近碰到過郭棟嗎?”我肯定是個感情白癡,居然在這種時候提這個話題。可我總得在去找郭棟前跟她通個氣,哎……順便……就現在說一句囉。

 

何夕是法醫,盡管那宗法醫失蹤事件在她當法醫前一年發生,但同一個係統,她一定知道。更何況關於太歲,還會有誰比她更熟悉,更關注呢?

 

“我和他不熟。”

 

“我想這兩天找他一次,他升了正處你知道吧,你說這人一升官忘性就大啊,那麽大個事情居然電話裏和我說忘記了,我可不相信,我打賭他就算忘了自己姓什麽都不可能忘記,這可是成立特事處以來,他的第一功啊……”

 

我繞來繞去說了一大堆,何夕打斷問:“你想說什麽?”

 

路口行人紅燈跳成綠燈。我駐足不前,看著她。

 

“我想知道腦太歲的下落。我不想哪一天亡者真的歸來,我卻毫無準備。”

 

“愣著幹嘛,綠燈!”何夕像聽見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徑自向對麵走去。

 

我緊趕兩步跟上去,一路無話,直到下個路口。

 

“吃粟子嗎?”我停下來在新長發糖炒粟子的專營攤子上買了十塊錢粟子,給何夕遞過去。

 

粟香撲鼻。何夕拈著枚熱騰騰的粟子,隻是看著出神。那粟殼上有道裂縫,露出裏麵金黃色的肉。不知這裂是事先用刀割開的,還是在炒時果肉膨脹自然開裂。她在想什麽呢,是不是想到了那些從人體內迸裂而出的太歲?

 

“江文生的調查報告很古怪啊。”

 

江文生就是那個被腦太歲控製的失蹤法醫,我卻沒聽清楚何夕的這聲低語,追問她說了什麽。

 

“你說得對,郭棟是不可能把這件事情忘記的。如果你打聽出什麽,會告訴我的吧。”何夕剝開粟子,把果肉送進嘴裏。

 

“當然。”

 

其實我更想知道,你體內那個太歲,究竟怎麽樣了。

 

我沒問出這句話,隻是從紙袋裏又摸出顆粟子,遞給她。

 

<<上一頁  返回目錄頁  下一頁>>二、第二個消失者(1)  在看見我之前,張岩其實已經在大理石廊柱邊徘徊五個小時了。

 

前台一早就注意到她,那個時間,新聞大廳裏的人寥落的一隻手都能數出來。前台說這女孩兒一副難溝通的樣子,說話不情不願。好不容易問出她是找我,沒有預約,便要幫她撥我電話,她卻說不用。前台就不高興搭理她了,放她自己在大廳外守著我。卻不知道,這個世界對張岩來說,是無聲的。

 

“那記者。”張岩說。

 

“那多!”她又喊了一聲。

 

我和她錯身而過。

 

她毫不猶豫,急步搶上來,攔在我麵前。

 

“你說過,會幫我的。”她張開手,擋住我的去路,聲音在寬闊的走道裏回響,所有人都看過來。

 

我險些撞上去,嚇了一跳。我不是故意躲她,而是滿腹心思,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

 

我剛從特事處郭棟那邊回來。

 

上海市公安局搬到中山北一路沒多久,然而特事處卻沒有跟著一起搬去,而是另擇了一處單獨辦公。聽說,這正是新晉處長郭棟的主意,或許因為這個部門職權的獨立性,又或者是因為隱藏了太多不適合被係統內其它普通警員了解的秘密,他的申請得到了批準。

 

新華路上,老別墅群和新建的高檔住宅區參次交錯。今天上午十時許,我沿著影城不遠的一處岔道往裏走,盡頭是個幼兒園,左手邊有巷子往更深處。地上偶有蔓草幾簇,兩側青磚殘破,磚麵上不知何時何人何事留下的痕跡處處。三五盞鏽去的黑鐵壁燈,引著我進了個小院落。院口釘了塊銅牌,上麵的字盡管很小,但依然不合時宜:上海市公安局特事處。

 

竟然找了這麽個隱秘角落,能在這兒辦公,真是讓人羨慕得很。話說回來,晨星報報社在外灘,正對著黃浦江景,也是讓人豔羨的所在。

 

院落裏門禁森嚴,我一眼就瞥見兩個攝像頭。武警筆挺地站著崗,聽見我找的是郭棟,神情略有些和緩——這大概隻是我的錯覺。

 

我沒有預約,等了很長的時間,才有人出來接我。

 

不是郭棟,但也是熟人。

 

一個胖子從樓裏晃顫顫跑出來,嬉皮笑臉衝武警敬了個歪歪扭扭的禮。

 

“大家好大家好,這是我偶像啊,認識一下,大名鼎鼎的那半處。”他拉著我給守衛們介紹,大家顯然都知道這小子的性情從來沒個正經,笑著跟他打招呼。

 

胖子叫甄達人,用他常掛在嘴邊的話來介紹他自己挺合適:童言無忌童言無忌,不過小孩子麽想象力最豐富不過,幹我們這行最需要的就是想象力,所以麽,哈哈哈哈哈哈哈,要謙虛要看淡要浮雲,我就是特事處不能或缺的第一幹將嘛。

 

“我什麽時候叫那半處了?”我問他。

 

“你一個人撞的邪就能抵我們半個處,我給起的名字,有氣勢吧。”

 

“聽著像王半城張半仙之類的。”

 

“對吧!”甄達人得意洋洋地說。他絕對不是笨,而是有一套自動過濾係統啊……

 

特事處小樓的前身不知是哪個富裕人家,多年的動拆遷後,上海現在還保留下來的老宅,每一戶都有長長的故事。不過看得出,小樓的內部格局被明顯改動過,原本的走道絕不會像現在這樣狹小逼仄。改出來的空間,都並入了那一間間不知隱藏了多少秘密的房間裏。扇扇房門都是緊閉著的,讓人呆在裏麵氣息不暢。

 

我被引到二樓的會客室裏,甄達人陪著我天南海北地閑聊,過了十分鍾都不見郭棟出來。

 

“你們郭處呢?”甄達人正在和我講他昨天晚上剛誕生的“偉大構想”,通過反物質和正物質的能量落差建造永動機。別被唬住,他的物理水平絕不會比我更好,說的東西除了空想還是空想。我忍了會兒,見他有越來越興奮的趨勢,終於打斷了他。

 

“大概手上還有點事吧,別管他我們先聊著嘛,好不容易能碰上個肯聽我說的,其它人不理解啊。”

 

“其實我也不太理解,沒關係,真理在少數人那裏,天才總是要死了才會得到承認的。”

 

甄達人總算是明白我在挪揄他,幹咳兩聲,放下這個話題,這才想起問我的來意。

 

“還記得江文生嗎?等待亡者歸來!”

 

我有些緊張地盯著甄達人,擔心他也說出沒印象不記得這種話來。

 

二、第二個消失者(2)  “當然,怎麽可能忘記,我就是那次和你認得的呢。”甄達人毫不猶豫地說。

 

“可是郭棟對我說,他不記得了。”

 

“不可能。他開你玩笑的吧!”

 

我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茬,早上起來忘記刮了。

 

“也許是在開我玩笑吧。”我慢悠悠地說。

 

“這可是我們處成立初破的第一大案啊,論重要性和解決的完美程度,後來沒什麽案子能比得上。那個時候我還是菜鳥一隻,如果不是那哥你及時把字謎解出來,都不知道最後會是什麽結果。想著我就後怕啊,這病毒一擴散,恐怕就沒有現在的我了。”

 

甄達人就是太羅嗦,我截住他問:“怎麽能算完美解決呢,腦太歲不是跑了嗎?”

 

“完美解決麽是相對而言,你知道大多數這類事件,總是多多少少留些尾巴。而且那個是處裏的公斷,我是持保留意見的。哪裏有那麽輕易的事情,我看哪,嘿嘿。哦對了,你不知道我們後來又有了新進展,江文生他……”

 

門口一聲咳嗽,然後郭棟大步走了進來。

 

甄達人吹噓永動機時,我就聽見門口有些輕微聲響。看來他已經在外麵聽了不少時候。我預感今天要達成目的會不太容易。

 

我站起來和郭棟打招呼。

 

“客氣什麽,坐,坐。”

 

郭棟一臉和善可親,卻透著股子官氣。從前他可不是這樣。原本我多半會打趣他升官後有了官威,不過現在我卻沒多說什麽。

 

“我們搬了新地方,你還是第一次來。這兒不錯吧,哈哈。”

 

郭棟打著哈哈,我卻忽然沒了迂回試探的興致,直截了當地把來意挑明。

 

“還是上次電話裏的事情,腦太歲最後怎麽了,我因為一些原因很想知道。我知道這不合你們的相關規定,不過郭處長,我們認識也那麽些年了,就當幫我個忙。”

 

聽我用這樣的口氣喊他郭處長,郭棟有些動容,歎了口氣說:“別這麽說,你這是在打我的臉呀。”他終於沒再說忘了,沉吟了一會,顯得有些為難。

 

故作姿態。但我也拿他沒辦法。

 

“我後來又想了想,是有印象。但這是好幾年前的案子了,具體情況有點模糊,調資料麽手續也比較麻煩。我把能記得的和你說一說,江文生的下落我們後來搞清楚了,確認他已和腦太歲雙雙死亡。所以,不會再有什麽亡者歸來了,這玩意兒早就死透了。”

 

他手指在方案幾上噠噠噠敲了幾下,抬腕看表,說:“哎喲,我這還有個會。你看這,真不好意思,那多你難得來一次,不湊巧啊。讓小甄陪你多坐一會兒,還有什麽要了解的你就問問他,年輕人嘛記性總要比我好點。老啦,過兩天有時間一起吃飯。”

 

郭棟呆的時間還沒有他在門外聽的時間長,屁股沒坐熱就起身離開。從前他和我說話,就算是假裝的,也能讓你感覺大家在一條戰壕裏一張坑頭上。現在就完全不同,像是換了個人。從副處變成正處,怎麽變化就這麽大呢。

 

現在我卻沒有感慨人情世故的閑工夫,郭棟的腳步聲還沒遠去,就逼著甄達人快點把這個案子的後續卷宗調出來給我看。

 

“這個這個,這是內部的絕密檔案啊,我我……”

 

“我什麽我啊,沒聽見剛才郭處說嘛,隻是手續麻煩點又不是不能給我看。他郭處怕麻煩你也怕?再說了,郭處最後不是讓你給我答疑解惑來著嗎?”

 

我這也不算是拿著雞毛當令箭,郭棟最後是給我留了個尾巴,我能不揪住它嗎?

 

調內部資料給我看當然是違例的,但甄達人也聽出郭棟未說明的餘韻,沒再拿捏,就幫我去查結案報告了。

 

說起來是卷宗,容易讓人聯想到一疊疊鎖在鐵櫃子裏的牛皮紙袋,實際上早就電子化了,直接上電腦從資料庫裏調就行。當然,這是不對外聯網的,不然被哪個黑客把庫裏的絕密文件翻出來曝在網上……估計也沒什麽問題,大家會以為這是哪位想象力爆棚的作者寫的科幻小說。誰能想到,現實比小說更誇張呢。

 

“沒法打印給你,就隻能在這裏看。”甄達人刷了一次卡輸了兩次密碼,從庫裏找出相關文檔,然後把電腦前的位子讓給我。

 

屏幕上的報告沒有標題,隻有一串由數字和字母組成的編號。

 

十二月十三日,上午協調市局刑偵總隊,借調幹警兩名,下午遵照保密條例將兩人返還。十三日夜十四日全天調看監控錄像,鎖定兩條可能的逃逸路線……

 

報告寫得極不通順,條理也不甚清楚。因為保密條例以及特事處當時人手緊缺,對腦太歲的追查從頭到底隻有一個探員負責。顯然寫報告不是他的強項,常常把無關緊要之處寫了進去,比如借了兩個警員幫忙又不得不退回去之類,看得我相當吃力。

 

二、第二個消失者(3)  我反複看了三遍,把報告內容在腦袋裏排列組合,這才理清楚脈絡。

 

江文生是在解剖趙自強屍體時,被太歲控製逃逸的。事後對前寄生體趙自強進行的屍檢分析並沒有太多收獲,太歲對生物的操控應該是通過侵入神經細胞完成的,是化學性而非物理性,人一死,細胞失去活性,痕跡就隨之消失。但不論如何,這種控製不是什麽魔法,需要一定的時間才能完成,而且總有缺憾之處。比如江文生被寄生後逃逸時,居然沒有把身上醒目的白大褂脫下,如果是江文生自己犯了事出逃,以他縝密的法醫腦袋,是不可能出這種低級紕漏的。這小小的失誤,就為探員的調查提供了許多便利。

 

監控錄像顯示,江文生是駕車離開的。開的是自己的別克車,不過開得歪歪扭扭像喝醉了一樣,還碰擦了旁邊停放的一輛警車。在上海,別克是常見車,同一個紅燈停下兩輛相同型號的別克一點都不奇怪。再加上道路上的監控探頭有限,對車牌號拍得不足夠清晰,所以光根據錄像沒法完全鎖定。好在有那件白大褂,許多人都對這名司機有印象,尋找目擊者變得比較容易,確切逃逸路線很快就厘清了。

 

這輛尾號為1792的別克車上了內環高架以均速一百碼的高速急馳,後往西轉入滬閔高架。這正是江文生平時回家的車行路線——他家住梅隴,當人想逃避或找尋一個安全的避難所時,回家這個念頭會在第一時間冒出來。估計江文生被控製後,本體意識和腦太歲相交融或被吞噬有一個過程,在這個過程中下意識地選擇了這個方向。當然他並沒有真的回家,而是順滬閔高架一路駛上了滬杭高速公路,在海寧加滿了油,上了一次廁所。不知道江文生被腦太歲控製後,是否還有排泄這種生理需要,但他在廁所裏做了另一件事:在一個蹲坑隔間裏,發現了被扔棄的白大褂。

 

白大褂被扔棄標誌著腦太歲對江文生的控製到了一個完善的階段,因為除此之外,他同時在海寧出口駛離了滬杭高速公路——對一個逃亡者來說,開在滿是監視探頭及每個節點都有收費站的高速公路上顯然不是個好主意。

 

這份報告在敘述之外還有許多的分析,盡管文法常需稍加梳理,但這些分析體現出的開闊思路和大膽推斷,讓我很欽佩。

 

從江文生的逃亡細節推斷出腦太歲寄生的狀況還不算什麽,更關鍵的,是這位名叫林傑的探員的另一個判斷——寄生對腦太歲來說並不是件容易的事。

 

丟掉醒目的白大褂,走較偏僻沒有監視探頭的道路,這些都是一個逃亡者該做出的選擇。但腦太歲並不是普通的逃亡者,它本該有更好的逃亡方式:不停更換寄生體。換寄生體,不比脫件白衣服更能迷惑追捕者嗎?

 

但事實上腦太歲並沒有這麽做,不可能是他沒想到,而應該是他做不到。

 

由此推斷,寄生並不是沒有代價的,或許控製一個人需要耗費極大能量,短期內腦太歲沒法“挪窩”。

 

分析出這點後,林傑對逮到江文生信心大增。雖然別克車離開高速公路後,光靠監視探頭已經鎖定不了,但對一個刑偵老手來說,還是有許多蹤跡可循。他綴著江文生的尾巴,由海寧到杭州,再到黃山經景德鎮至南昌,又繼續西南向。

 

在這個方向上,最有可能的目的地是廣西或雲南,那兒人煙相對稀少些,且有大片的無人區。或許有些逃犯因為大隱隱於市的道理,喜歡混雜在大都市中,可這是因為大都市人流大,關係錯綜複雜,不像小山村,家家戶戶彼此都知根知底,來個外鄉人藏都藏不住。要說隱於荒野,現如今誰能做到?人畢竟是社會動物,時至今天,哪怕是窮凶極惡的殺人犯,沒經過專業訓練,真能在原野上生存下去?但對江文生這些不成立,因為他已經不是人了。

 

對附在江文生身上的腦太歲來說,人群非但不能給它掩護,反倒更容易暴露,所以他最可能找個窮山惡水原始森林,往裏一鑽,直到恢複元氣再出來。

 

車並沒有開到廣西雲南,途中加了幾次油後,在邵陽附近停了下來,給了追捕者提前截住他的機會。原因不是車拋錨,而是遇見了車匪路霸,攔車要錢的。

 

 

二、第二個消失者(4)  五條大漢圍住江文生,反被揍得七零八落,其中兩人還傷的不輕。當他還是個法醫的時候,不會有人想到這個幹瘦的男人近身搏擊如此厲害。那些路霸漢?對搶錢不成反被揍的事兒羞於啟齒,林傑頗費了番工夫才打聽出來。

 

江文生沒再上別克車,將之隨便棄在路邊。攔車事件發生的三天後,在距離邵陽七十多公裏的地方,林傑終於追上了江文生。被腦太歲控製的江文生明顯是個危險人物,有那五名車匪路霸的慘痛經驗,林傑沒想著生擒他,拔槍射擊,當場將其擊斃。流彈擊中一個塑料油罐,腦太歲連同江文生一起,被燒成了焦炭。

 

“真的燒成焦炭了?”我有些不敢相信地問甄達人。這種一拳打空的感覺,就像是為了獲得世界冠軍苦練四年,到頭來卻發現競爭對手忽然退役了。

 

甄達人苦笑:?我最先也是你這種反應,大BOSS居然莫明其妙就掛了,完全沒有挑戰性,人生和遊戲還真是不一樣啊。”

 

“我是說,你們確認過沒?會不會……”

 

“應該是沒什麽問題吧……”甄達人的口氣略有些猶疑,但這可能是他唯恐天下不亂的性格所致,如果真的沒什麽問題,他是很遺憾失望的。

 

“林傑還帶了點焦炭回來,但被燒得太曆害,送進化驗室裏,隻能檢出的確是太歲類物體,一點活性也沒了,死得幹淨徹底。”甄達人又補了一句。

 

亡者再不會回來,我鬆了口氣。但說實在,心裏還是有一絲一縷的不踏實。

 

接著我婉拒了甄?人的午飯邀約,他把我送出特事處大門。

 

出門的時候,我注意到門口有塊大黑板,特事處每個人的名字都在上麵,名字後會標明他的工作狀態,比如是否外出等。

 

經過時我眼睛掃過黑板,快出院子了,我忽然停下,反應過來心裏的怪異感覺從何而來,問甄達人:“剛才那黑板上,怎麽沒有林傑的名字?”

 

“哦,他已經不在特事處了。”甄達人隨口回答。

 

“不在?他出事了?”我心裏一緊,隨即又放心下來,肯定不會出什麽事,否則達人不會是這種口氣。

 

“不不,他調離了。查完江文生的事之後,他好像就挺不順的,先是?了婚,然後申請調離了特事處,到市局宣傳處做文職去了。”

 

果然。

 

出了小院,作別的時候,我又問他:“呆在你們處心理壓力挺大的吧,總是見識各種離奇古怪的事情,又不能對外人說,隻好憋在心裏。是不是類似林傑這樣的人員流動挺多的?”

 

甄達人搖頭說:“怎麽會。進特事處的人,都是精挑細選出來的,能力是一方麵,心理素質卻是頭道關。而且就算從處裏出去,解密期是五十年!”

 

“五……五十年?聽說安全局解密期也就是二十年啊。”我被這個數字嚇了一跳。

 

“就是讓你這輩子閉嘴唄。所以你想呀,在處裏?有同事可以說說,出去了什麽都得憋著,不更悶嘛。我們處成立到現在,人員都是隻進不出,林傑是唯一的例外,也不知他怎麽鐵了心要離開。去做文職,嘿,記得有次和他聊天,他說要是讓我去做文職,還不如殺了我。怎麽看,他都不像是塊做文職的料,可惜了,這家夥挺有本事的啊。”

 

甄達人看我沉默不語,衝我咧嘴一笑。

 

“怎麽,是不是想找他聊聊?我也覺得,這家夥必有不可告人之事,問出什麽八卦,可要第一時間告訴我哦。”

 

甄達人對這個世界總是習慣性的陰謀化。我不置可否,微微點頭,轉身離開。

 

林傑這個人我是?然要見的。他的調職和追捕江文生時間相隔這麽短,指不定有什麽關聯。這世界總是好人不長命禍害留千年,而太歲又是以生命力強聞名,這麽幹淨利落被一把火燒死,我和甄達人一樣,有點不相信。說起來,這是罕有的我和他意見一致的時候。

 

這些年過來,任何事情如果不是我自己去調查過的,都不敢全信。況且世道艱難,凡事都得往壞裏估計,隻要事情存在變壞的可能,通常這個可能就會成真。我要是天真地等著幸運降臨到自己頭上,早就變成一堆腐肉埋進土裏了。

 

張岩在報社走廊上張臂攔住去路時,我正處在一種豁然開朗與唏噓感歎糾結在一起?複雜感覺中。

 

不是由腦太歲而發,也和曾經的特事處幹員林傑無關,卻是郭棟。

 

前一刻我完全鬧不明白郭棟的轉變,歎息怎麽從副處變成正處,半級之差就令他變了個人,下一刻我就忽然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可不是嘛,就是因為這半級啊。這是副手和一把手的心態差異。

 

二、第二個消失者(5)  之前我和他關係融恰,有請必應,許多案子上我都出過力,自認為算是幫了他許多大忙。這樣想並不算錯,當時他還是副處,由他主導的案子破獲率大增?讓他在處裏的話語權越來越強,直到如今升到正處。可是在一個係統裏,由原先的競爭位置轉變成保穩第一的一把手位置,很多東西就不同了。比如說,過度依賴一個係統外的人。

 

要是有人打小報告,說他和我這樣一個記者往來過密,總是泄露按例不得外泄的絕密信息給我,讓我變相加入破案組出謀劃策,他這個屁股還沒坐熱的正處長位置就要岌岌可危了。違反內部條例在他這個位置還不算大事,但內外不分外加能力不足可就致命了。

 

世上的事兒就是這麽奇妙。同樣的情形,當他是副處時是助力,是正處時就是阻力了。沒準,他已經因為這個受過?斥,所以格外地注意和我保持距離。

 

不過他終究還是沒把板全抽掉,我和甄達人在閑扯時他站在門外聽,估計就是還拿不定主意該怎麽重新定位和我的關係。後來匆匆來去,貌似官樣文章,卻又給我開了方便之門,說明交情多少還留了一些。

 

曾經的親密合作,一去不返了。

 

沒有一成不變的人,更沒有永遠不變的交情。我自以為在這缸混水裏摸爬滾打夠久,有時卻還會發現自己過於單純。

 

“你說過,會幫我的!”張岩再次大聲對我說。

 

“幫你幫你。”我回過神來,大感尷尬,把她拉進新聞中心。她鬧這一出,讓我們變成了大家?目的焦點。本想在我的座位處談,結果投來的視線太多,隻好找了間空著的小會客室。

 

“你的手怎麽了?”我問。

 

她的左手臂上有明顯的抓痕,是新痕,昨天分明還沒有。

 

“逃出來時被抓破的。”她拿出一張大白紙說。

 

我嚇了一跳。

 

“逃出來?從哪裏逃出來?”

 

“洗發店。”張岩在紙上寫道。

 

接著她又補充說:“烏七八糟的!”

 

在上海一些小路上,會有一排排的閃著暗紅色轉燈的美發店。隔著透明的店門玻璃可以瞧見些衣著暴露的女郎在裏麵伸展腰肢,向路人淺笑丟媚眼。這些色情場所,就如?皮癬一樣,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好好的張岩怎麽會跑進那兒去?昨天分手時不是讓她去警局嗎,這不到二十四小時裏,在她身上又發生了些什麽?

 

張岩邊寫邊說,這種交流方式對她來說更容易些,否則有時她的怪異語調會讓我搞不清楚她說的是什麽。

 

昨天她和我分開後,立刻去了警局。並沒有任何一個黑車司機被警方關起來,讓她稍鬆口氣的是,也沒有哪個無名死者能和她的寶寶對上號。

 

可是張岩和接待她的警員交流得並不順利。她希望警方能立刻出動,幫她把寶寶找回來,但對警方來說,她的老公劉小兵是個有自主行為能力的人,?許出去躲債,也許有了其它女人,也許厭世去當和尚……

 

“寶寶,寶寶,寶寶。”張岩在紙上連寫了三遍,用力得把紙都寫破了,然後狠狠一頓鉛筆,筆折斷了。

 

她現在複述警察的話都如此憤憤不平,可見昨天在警局時絕對要更生氣。她的脾氣我是領教過的,會直接往城管的玻璃窗砸磚頭,估計對警察也客氣不到哪裏去。

 

但不論張岩覺得“寶寶”和她有多血肉相連不可分隔,警方也沒法立刻就排除劉小兵自主離開的可能。失蹤案有太多的可能性,惡性事件占的比例並不太高,所以如果不是失蹤了很長時間的話,通常警方不會立刻在上麵耗?警力資源。

 

當然,我本來的意思,是讓張岩先在警方掛個號,需要的話我可以用自己的關係去打個招呼,讓警方早點動一動去查。可是張岩的性子比我想像的更倔許多,聽了我那麽多解釋,也沒全放棄城管那邊。在警局吃了個軟釘子,出來後她又趕回到城管執法大隊。那個時候已經近五點鍾,她守到城管下班,隨便堵了個人就問劉小兵有沒有被城管抓起來。

 

也巧,被張岩堵住的是個副隊長。以張岩這種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勁頭,外加上副隊長其實也知道有她這麽個莫明其妙的抗議者存在,不勝其擾之下,就給她指了條“明路”。

 

實際上,守?在路口“釣魚”抓黑車的,大多不是正式編製內的城管隊員,而是一些“社會協管人員”。這些人“吃苦耐勞”且不要加班費,作風勇猛,逮到黑車就把司機扭送到城管部門領獎金,逮一筆算一筆。產生這種合作的原因很複雜,其中也不乏有出了事情可以如壁虎斷尾求生的意圖在。

 

如果劉小兵的失蹤和打擊黑車有什麽關係,最最清楚的,當然是這些“基層”的路口伏擊者們。當然,副隊長先生並不是真的相信張岩能從“協管”那兒得到劉小兵的消息,他隻是想趕緊把這個神經兮兮的女人打發走,況且,他這也不算是隨口敷衍呀,確實是第一線的協管最熟悉?況嘛。

 

至於這樣一個弱女子衝到協管頭子那兒去會有什麽後果,就不在副隊長先生的考慮範圍內了。

 

所謂“社會協管人員”和“社會閑雜人員”之間有多少區別,就見仁見智了。總的來說,這些家夥黑不黑白不白,屬三教九流之列,或許私底下還頂著某某幫某某派的名頭,一般人是不會願意和他們打交道的。

 

 

二、第二個消失者(6)  張岩打不了電話,副隊長就寫了個地址給她。飯都顧不上吃,她就趕到地頭,卻是個賣陽澄湖大閘蟹的小店麵。問起“石哥在不在”,裏麵的人說出去了?並不遠,就在下條街朋友那裏搓麻將。

 

那朋友就是開“美發店”的,前麵店堂裏鶯鶯燕燕豐乳肥臀,後麵小隔間裏四個人擺開龍門陣,石哥正輸著,哪裏有空搭理張岩,讓她外麵等著去。

 

張岩等在那些小姐中間,看著她們和老少爺們挽臂而進扶臂而出,盡管別人說話聽不見,也如坐針氈。

 

她硬是空著肚子坐了四個多小時。

 

石哥一直沒有出來。這太正常了,打麻將慣常要通宵的,就是粘在牌桌上一天一夜也不罕見。這幾小時裏,想要點張岩進去“敲背”的客人卻不少,每每此時,旁邊的小姐就會解釋這不是店裏的姑娘,不做的。並?真心幫她解圍,總是話風一轉,賣弄自己的風情,好拉到客人多做筆生意。

 

直等到夜裏十一點多,進來了個喝了點酒的中年男人,死活非要點張岩,別人怎麽勸都不聽,直接動手就拉張岩的胳膊。旁邊那些小姐們見客人執著,又轉過來勸張岩,“進去對付一下,這錢好掙”。久居茅廁不聞其臭,

 

那男人嘴裏不幹不淨,兩隻手都要上來,張岩甩手就是一耳光,然後逃出店來。這身上的傷痕就是拉扯時留下的。

 

石哥找不找沒有任何意義,他要是會知道劉小兵的下落才怪。我心裏是這麽想的,當然不會說出來。而且我既然說了會幫她,現在她找?門來,我當然不能不管。

 

我告訴張岩,會讓警方加緊調查失蹤案,張岩卻還是對石哥這條線索念念不忘。我隻好答應了幫她去問,張岩偏要跟著我,被我好說歹說勸了回去。我一個人還靈活一點,加上這麽個倔脾氣女人,多半又會搞砸。

 

趕到石哥的大閘蟹店,居然還是不在,一夜麻將未歸,估計仍在牌桌上。

 

找到了鄰街的美發店,我卻在門口徘徊起來。裏麵的姑娘們眼尖得很,瞥見我來回走動,以為我是個有色心沒色膽的初哥客人,開始起勁地搔首弄姿。有個膽子大些的,約三十許,妝極濃,唇極紅,拉開門招呼我:“帥哥進來呀,進來?。”

 

我側身而走,那裏麵傳出一陣大笑。

 

從旁邊的巷子裏進去,繞到約摸是後門的地方,一扇小窗開著,傳出嘩拉拉的牌聲和粗口,看樣子一局剛結束。我掃了眼窗裏,看不太清楚,但也無所謂,隻要人還在這兒就行,反正我也不認得石哥長得什麽模樣。

 

再轉回頭,正看見有個尋歡客進門。我心裏真犯了躊躇,直接進去說找石哥不合適吧,瞧這些女人的模樣,準惹一身騷。再說石哥正酣戰著,我硬要打斷他問東問西,多半直接找兩個小弟把我扔出去。

 

玻璃後的女人又看見我,便怪笑起來。我心裏惱火,走到一邊,撥通了市公安局?傳處的電話。

 

“我是晨星報記者那多。”我先自報家門,然後告訴對方,我們社接到群眾的賣淫嫖娼舉報,派我深入采訪。考察下來,覺得情況可能屬實,在潛入采訪之前,先向公安部門知會一聲。

 

那邊連忙讓我先別進去,問清楚了我在哪裏,讓我等消息。

 

要是我真闖進去一番暗訪,然後寫了篇報道,哪怕是發在了內參上,也是在落公安係統的臉麵。正常的關係,應該是他們行動,我們配合采訪,這樣的報道發表出來,就是他們的功績了。所以我這個“知會電話”一打,他們就很會心地通知當地派出所布置行動了。

 

十五分鍾後,?的手機響起,通知我說,當地派出所已經出動警力掃黃,馬上就到。

 

末了他謝謝我們的媒體監督和對警方的支持,我說這是應該的應該的,你們出警真是快速呀,你怎麽稱呼?

 

“叫我小林就好了。”

 

這就是林傑嗎?我掛了電話想。

 

又等了十來分鍾,遠處傳來警笛聲。小姐們初時還若無其事,等到警笛越來越響,終於緊張慌亂起來。

 

兩輛警車在店口停下的時候,我的手機響起。跳下來六個警察,其中一個正是撥我電話的。接上了頭,他也沒多廢話,示意我跟上,就和其它幾個警察一起衝了進去,另分了兩人繞去堵後門。這?官看我眼神不善,大約是惱火我通過這種渠道讓他們出警,行動再成功回頭也是要落批評的。

 

 

<<上一頁  返回目錄頁  下一頁>>二、第二個消失者(7)  我不管那麽多,剛跟進去,就聽見砰一場悶響,是通往樓上敲背隔間的樓梯門被踹開的聲音。一樓的小姐們早抱頭蹲在地上,留下了一個警察看著她們,?它幾人直往裏闖。

 

做戲總要全套的,我不急著去麻將小屋裏看,反正那幾個也跑不掉,先去拍掃黃的現場照片。

 

急步蹬蹬蹬蹬上樓,二樓的樓道和樓梯一樣狹小,空間都留給了兩邊的敲背間。左手第一個隔間沒人,右邊正有一對,女的用被單裹著在床上抖,男的正努力穿著褲子,拉鏈怎都拉不上,麵色如土,一臉絕望。看他有點臉熟,正是先前大大方方進去尋歡的嫖客。

 

我舉起相機就是一張照片。別拍臉別拍臉,床上的小姐還沒什麽反應,這男人先喊了起來。

 

“會處理掉的。”我答。

 

前麵幾間還亂著,一個嫖客提著衣服?子奪窗而逃,跳下去被後門警察逮住還摔傷了腳;另一個六十多歲的男人跪在警察麵前涕淚橫流地求饒;還有一個光著身子死命用後背頂著門,撥打某個求救電話,打到一半被警察奪去;更有一個手腳快的早穿戴整齊,說我這就是在正常按摩,你們這是侵犯人權,然後被警察在褲袋裏搜出用過的避孕套,立時焉下來。這就是活脫脫的人間百態。

 

回到一樓,打麻將的四人已經被拎出來。其中一個是本店的老板,被銬了起來,其它三人一個勁地叫屈。

 

“打麻將總不犯法吧。”

 

“吵什麽,回局裏去講講清楚。什麽不犯法,你們也懂法?麻將台子?那堆錢是幹什麽用的,當麵巾紙啊?”

 

我看了兩眼,插進去問:“哎,你是那個小石吧。”

 

其中一個卷頭發的三十多歲漢子立刻應道:“哎是的是的。”

 

他也不清楚我是哪路人物,這種時候稻草抓一根是一根。

 

“城管劉隊長和我說起過你,正好有件事情要請教一下。”

 

“哦對的我和劉隊長很熟的,我就是幫忙他們城管執法的呀,我怎麽會去做犯法的事情。”他說著朝兩邊的警察攤開手,以示自己的無辜。

 

那兩個警察疑惑地朝我看過來。

 

我隻管抓緊時間問要問的事情,這種時候主客易位,我說什麽他都得?態度地回答,且還不方便多問我身份。

 

“我有個黑車司機朋友,前些天出去了就沒回來,這個事情,你們放倒鉤的清楚嗎,是不是看見過他?”

 

“他一般趴哪幾個點的?”

 

我把劉小兵經常趴活的地方說了。

 

“那塊地方歸竹竿和阿迪,竹竿這些天不知跑到哪裏去了也沒個消息,阿迪就在我店裏,要是我現在好走,馬上就帶你去找他。”

 

他用期待的眼睛看著我,看著我頭也不回地出店去,再不搭理他了。

 

在大閘蟹店裏找到阿迪,問起抓黑車的事情,他警惕起來,大約是最近釣魚案鬧得太凶,各方的眼睛都緊盯著,所?他們這段時間已經停了一切“業務”。

 

我又搬出劉隊長,阿迪的態度緩和下來,但對劉小兵,他卻沒有印象,說肯定沒有抓過這樣一個人。

 

和我判斷的一樣,來這裏走一遭就是白費工夫,純粹是為了兌現對張岩的承諾。撤之前我多問了一句:你和竹竿是搭檔?他有沒有可能見過?

 

我隻等他說一句“不可能”,就回去答複張岩,讓她安心等著警方的調查結果了。

 

“竹竿……”阿笛撓了撓頭:“找不到他了。”

 

“啊?”我不明白。

 

阿笛聳聳肩,換了個更書麵的詞,用輕描淡寫的口氣說:“竹竿失蹤了。”

 

十?十九日晚,竹竿在他被劃定的地盤上扮作乘客遊蕩,釣上黑車後,他本該讓司機將車開到伏擊點,抓人拔鑰匙罰錢。

 

當晚,伏擊人員沒有等到竹竿,那之後到現在,沒有人再見過他。

 

竹竿的地盤,正是劉小兵慣常兜生意的區域。

 

劉小兵的失蹤時間,正是十月十九日。

頭頂的傷還疼著,已經結了疤。

 

窗外大雨。

 

熱茶自陶壺注入杯中,香氣撲鼻。

 

倒茶的時候,得用手按著壺蓋,否則不嚴實的蓋子很?易掉下來。

 

茶壺的造型很奇特,不方不圓,表麵凹凸不平,一瞧就是學徒級的DIY自製品,壺嘴上還有模糊的指印子。

 

“是你自己做的?”我問。

 

“寶寶做給我的。”

 

她示意我看杯底,那兒刻著“親親公主殿下”。

 

這一刻,她笑得無比溫柔美麗。

 

“小姑娘羞答答的,內向得很。小兵把她寵得哦,含在嘴裏怕化了,什麽事情都不讓她做。”十分鍾前,樓下雜貨店的裘老太這麽對我說。就是她說的劉小兵準是被城管抓了黑車。當時我就在心裏嘀咕,這老太太說話太不靠譜,滿嘴跑火車,她說的張岩,和我認識的完全就是兩個人嘛。

 

可此時,我覺得裘老太的話有幾分道理。

 

茶壺和兩個歪歪扭扭的小杯子放在寶藍色的小圓桌子上。其中的一個杯子外壁上刻了張笑臉,另一個刻了張生氣的臉。在這整套茶具裏,隻有一個生氣臉的杯子,是給張岩專用的,因為這個小家裏能生氣的隻有公主殿下一個人。公主生氣的時候,寶寶一定得笑。

 

公主在紙上寫下“寶寶不能生氣,寶寶從不生氣”的時候,有一瞬間,她眉宇間隱藏的憂慮和恐懼全都不見了,巨大的甜蜜的幸福感如洶湧潮水,把她整個人都淹沒了。這潮水觸碰到我心中柔軟的地方,潮來如此,潮去也如此。

 

寶藍色小圓桌的旁邊,是幾張巴洛克風格的白漆靠背木椅。看起來昂貴,其實和小圓桌一樣,來自舊貨商店。買回來之後,把原本的漆脫掉,又用沙皮細細磨過,再重新刷上漆。張岩熱衷於為我介紹這一室一廳小屋的每個角落,每個角落都和劉小兵息息相關。她通過這種方式一遍又一遍地回想、回想、回想。

 

這樣就是新的了,她寫道。

 

“寶寶說,公主一定得用全新的東西。”

 

“但我還是和他發脾氣,因為我想要真的全新的東西,而不是這些,被他刷得滿是油漆味道呢。所以那之後,他每天更早起來出門掙錢了,我醒來枕邊總是空著的,隻有床頭櫃上的那個盛著熱牛奶的保溫瓶。”

 

“其實聞慣了,覺得也挺好聞。”

 

她深深地嗅著。

 

“沒有油漆味道了。已經全都散掉了。”

 

我坐在旁邊,幾乎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配合她安慰她。似乎她也不需要我說話。

 

“他想要存些錢,好生個小寶寶。我常常問他,要是寶寶有了小寶寶,哪一個更寶貝些?他每一次都不會上當的。”

 

“上當?”我不明白。

 

她拿起茶杯,把生氣的臉給我看,我就明白了。

 

隻有一個人能生氣,隻有一個人是中心,沒有誰可以取代,即便是自己的孩子也不行。

 

“你們在一起多久了?”我忍不住問。

 

“3+4。”她寫。

 

是戀愛三年,然後結婚四年的意思吧。

 

真的很難想象,這樣濃烈的愛戀,竟然已經維持了七年。

 

三、消失者們(2)  在得知竹竿和劉小兵同時失蹤之前,我和那些警官一樣,曾覺得劉小兵的失蹤,也未必不會是他主動的。不喜歡老婆了,在外麵有人了,想逃開這個家過新生?了……但任何人隻要踏進這間屋子,都不會再有這種想法。他是那種會為老婆擋子彈的男人,隻要有一口氣在,爬都會爬回來看他的公主。這話一點都不誇張,瞧瞧這桌子椅子茶杯陶壺,觀一羽可知全豹啊。

 

“他每天清晨出門,中午的時候回一次家,幫我把午飯燒好。我擔心影響他做生意,他說不會的,因為他已經知道在哪些地方蹲點最容易拉到生意,足可以把中午的這點時間補回來。”

 

劉小兵最常守候的區域,是張江地鐵站附近。這裏夜晚的機會最多,特別是末班地鐵時,會有許多夜歸客,或者沒趕上地鐵的反方向乘客需要出租車。

 

那禮就是竹竿的地盤。十月十九日晚,竹竿扮作剛下地鐵的乘客,上了劉小兵的桑塔納。時間是十一點十五分,這個時間是當晚另一個在場的黑車司機告訴我的,他有些氣劉小兵搶生意,並且劉小兵總是這樣,一點不講規矩。

 

因為是搶過去的生意,所以那名黑車司機,也知道竹竿要去的地方——和我從阿笛那兒問到的伏擊點一致。

 

昨天夜裏九點半,我從地鐵站開始,追尋失蹤的兩人一車。

 

竹竿長得瘦瘦長長,所以才有了這樣一個外號。在石哥手下的這群人裏,他不是最出風頭的,也非最不合群的。平時談得來的人也有三五個,但終究是酒肉朋?。在道上飄著,沒人會真正關心你,所以失蹤了這麽些天,也沒有人管,甚至許多人根本不曾注意到。阿笛同竹竿走得最近,這才有些狐疑,但說到是否真正為他擔憂,卻也未必。

 

風很大,雨卻遲遲不至。知道了起點和終點,劉小兵的行車路線就大致能確定個八九不離十了。

 

劉小兵失蹤後,被寵在家裏當寶貝的張岩像沒頭蒼蠅一樣到處亂撞。她豁出一切臉麵力氣,隻為讓那個從不能生氣的寶寶重新回來。但她在寶寶的羽翼下過太久,完全不諳世事,一舉一動都顯得那樣莽撞甚至可笑。

 

這曾經讓我對劉小兵的失蹤並不太在意,我初時覺得他?定是因為犯了其它什麽事情進了拘留所,後來覺得應該是遭逢突發的惡性事件,比如搶劫綁架之類,好吧,沒人會綁架這麽個窮小子,但我真的沒過多思考這事情,用大白話說就是沒進腦子。這樣說顯得有點冷血,但這座城市裏每天都在發生著無數的不幸,看得太多,難免麻木。

 

但竹竿也在同一時間失蹤,這就有點蹊蹺了。

 

真巧呀。

 

但我從不相信巧合。

 

竹竿上了劉小兵的車,如果一切正常,二十分鍾之內,車會在伏擊點停下。但沒有,劉小兵和竹竿,連同那輛紅色的桑塔納2000,再也沒人見過他們。

 

我在地鐵站租了輛自?車,順著那條行車路線,一路問去。

 

問的是路邊夜晚還開張的商鋪。

 

簡單得很,如果一切還在常理能解釋的範圍內——這指的是,隻要車不是憑空蒸發的,就必然存在一個轉折點,讓車駛離原先的目的地。

 

比如劉小兵識破了竹竿的身份,兩人發生爭執後車改向了;再比如有第三人強行把車攔下。不管是哪種情況的轉折點,都會讓這輛車顯得異常,從而給別人留下印象。

 

整條路線不超過三公裏,叫車也就是個起步費。問到一半的時候,我就已經沒多少信心。大多數的人都會這樣回答:兩個禮拜前的事情,怎麽可能記得清楚。

 

?直到離伏擊點還有一條街遠的地方。

 

那是個生意不錯的柴爿餛飩攤頭,老板是個紮著頭巾的黑臉男人。

 

“有,見過。”老板肯定回答的時候,我慣性地以為這是和之前那許多店家相同的一個回答,直到話在腦子裏轉了三個圈,才意識到我已經找到了突破口。

 

“就坐在你旁邊那張木桌子上,一個高高瘦瘦,一個矮小敦實。那輛紅色普桑就停在路邊。怎麽樣,來一碗嚐嚐?”老板問我。

 

這時風裏開始夾了星星的雨點,冷冷地砸在額上嵌入頸間。

 

“哦好的。還記得他們長什麽樣嗎?”我進一步和老板確認,紅色的桑塔納不稀奇?別搞錯了。

 

老板把小餛飩下進網裏,開始形容他們的長像。

 

“矮的那個,額頭很寬,兩條眉毛密得快要連在一起了。”

 

……

 

三、消失者們(3)  眉毛下是一雙圓眼睛,微微眯起來,很亮。他的嘴咧著,露出潔白的虎牙,胡子沒全刮幹淨,右邊麵頰緊緊擠著張岩的左臉,伸出一隻手攬著她的肩,用力得?要把她融到自己身體裏似的。

 

相片裏的張岩努力揚著臉,驕傲……如公主。相框放在客廳的餐邊櫃上,公主顯然不是個很會收拾家的女孩,但相框周圍空出了一大圈,清爽幹淨。

 

“很想他。”

 

我收回凝望相片的目光,張岩正看著我,看得很認真。

 

早晨七點,張岩傳短信問我,有沒有查出些什麽。我醒來後看見,想了會兒,回她說有一些消息,當麵說比較好。於是她請我去家裏吃午飯。

 

已經在她這兒坐了快一小時,連說帶寫,用去了五張A4紙。許是感覺出些什麽,她一直沒給我說話的機會,而是不停地在聊她和劉小兵。那?生活中瑣碎的片段,慢慢地組成一個隻屬於他們兩人的世界。

 

她也時常停下來,躊躇著猶豫著掙紮著。然後在我打算開口說些什麽之前,又把話題岔到另一個地方。

 

直到這刻。

 

她愣愣瞧著我,深深吸了口氣。在什麽話都還沒說出來之前,眼淚卻已經流出來了。

 

她慌亂起來,胡亂地把眼淚擦去,猛地站起,說去給我做些吃的,快步進了廚房。

 

她在廚房裏呆了很久,然後端出一碗放了咖喱的煮方便麵,一碗番茄炒蛋,一碗炸豬排。

 

“真香啊,我還以為你不會做菜呢。剛才你說都是劉小兵回來做給你吃的。”我說。

 

“寶寶最喜歡吃我做的。”她朝自己翹翹大拇指,以示自己做菜的手藝要遠高過劉小兵。

 

“他要乖很長一段時間,我才會做給他吃的。”

 

“嚐嚐,嚐嚐。”

 

“好吃嗎?”

 

我大口吞著,猛點頭。張岩笑著,也大口吃。

 

兩個人悶頭吃東西,無話。她吃掉小半碗,停了筷,抬頭看我。

 

“不用吃這麽快。”

 

“好吃呀,我的吃相很差吧。”我衝她笑笑。

 

“其實不好吃吧。”她忽然這麽說。

 

我一愣。

 

“我知道其實不好吃,我知道的。”她輕輕搖頭。

 

“我耳朵不好,但是舌頭沒?。寶寶做的菜,好吃過我一萬倍。但他還是喜歡吃我做的,是真的喜歡,和你不一樣。”

 

“哦對不起。”她向我道歉:“但真的和你不一樣。”

 

我默然,我該說什麽呢。

 

劉小兵,已經不在了呀。他還會回來嗎?我可以對她說,我們一定會找到她的寶寶的,就如我對她說,她做的菜很好吃一樣。

 

降臨在這世間,我們便注定要經受磨難,有些人少,有些人多。

 

黑麵的柴爿餛飩老板看見劉小兵和竹竿時,就覺得他們許是剛經了場劫難。

 

兩個人都有些狼狽。一個袖口扯破了,另一個手腕處有抓痕,衣服皺著,像是和誰小幹了?架。

 

兩個人吃了餛飩,粗眉毛付的帳——也就是劉小兵,然後上車離開。

 

我再細問,老板回憶說,來餛飩攤之前,這輛車已經在遠處停了好一會兒。

 

如果在之前的某個路段,他們停車和別人發生了爭執,肯定會有人看見。但我問下來並沒有,那就應該並沒有“別人”。劉小兵車開到一半識破了竹竿的身份,激憤之下在車裏就和他拉拉扯扯爭執起來,卻憋著不敢真的大打出手。最後的結果,十有八九是給點錢私了。否則走“正常程序”,又是罰錢又是扣車,不值當。氣總是要受的,但為了張岩,劉小兵能忍下來。小小市民,但凡有些牽掛,?願意和執法隊真的扯破臉?

 

所以竹竿並沒把車引到伏擊點去,因為錢已經落到他自己腰包裏去。那麽他們去了哪裏?

 

如要討好竹竿,既然請吃了小餛飩,吃完把人送回家,也是正常的禮數。

 

幸好我從阿笛那裏把竹竿住的地方也打聽到了。這也算是經驗,有用的沒用的都問個清楚周全,天知道什麽時候哪條信息就會派上用場。

 

竹竿住在個很便宜的出租屋裏,離餛飩攤隻有三條街。像先前那樣,我一路問去,卻一無所獲。

 

沒人再記得這輛車。

 

 

三、消失者們(4)  是我判斷錯了,他們沒往這裏來?

 

竹竿的房子和一條自行車地道緊臨著,不能行機動車,所以開車得繞個大圈子才能到。這圈子可以從兩個方向繞,?騎著車兩條路線都走了一遍,一家家小雜貨店超市地問,沒人記得見過這輛車和這兩個人。

 

我把自行車靠在棵行道樹旁,站在地道上方,點起支煙。雨忽地大起來,一滴雨落在煙頭熄了火。我重新點著,往下看。

 

地道有點偏僻,這會兒沒什麽人經過,半數路燈都滅了,昏暗得很。

 

遠處有燈慢慢近了,是一輛出租車開進來,停在底下。按理這下麵是專走自行車和行人的,車不能進。但這是晚上,沒有攝像頭,更沒交警。在我站的地方十米遠有條台階,直通地道,對打車的人來說是條捷徑。乘客從車上下來,順著台階往上走。

 

所以,?可能劉小兵當時也沒繞圈子,直接把竹竿送到了這下麵?

 

不過這下麵根本沒店鋪,我該去向誰打聽情況?

 

我吸了口煙,沿階而下。

 

十多年前,這裏在規劃中屬於鎮中心區域,為了避免充分發展起來後的交通擁堵,預先建設了人車分流,下麵走人和自行車,上麵走機動車。結果地道建成的時候,鎮領導班子換了,規劃也改了,建設中心移到別處,於是上麵的車行道就沒再繼續投資建設。到今天,這兒倒成了個交通遺留問題,地下不能走車,地麵的小路被周圍居民搭了許多違章出來也不能走車,拖累得附近的房價都一直上不去,成了處發展滯?不受人待見的角落。

 

出租車已經調頭開走,地道裏除了我,一個人都沒有,空空蕩蕩。

 

因為隻有半數路燈亮著,其中有些還明滅不定,讓地道黯淡陰森。我走進橋洞,雖然這樣淋不到雨,但感覺並沒好多少。這種地方天然能聚集恐怖的氣息,走著走著,就會讓人忍不住回頭去看,身後有沒有別人跟著。

 

地道的兩側牆是黃色的,很髒。上麵有些隨意的塗鴉,應該是在這兒過夜的流浪漢們的作品。我邊走邊看,要是曾在這裏發生什麽古怪的事情,沒準會有些痕跡留下來。好吧,那已經是兩周前的事情了,我其實並不抱指望。

 

沒走幾步?我意識到自己的小錯誤,便調頭往回。那道階梯入口在橋洞外,所以劉小兵也不會把車開進橋洞,而是停在和先前出租車差不多的位置,如果曾發生什麽,也是在那兒。當然,這意味著我又要回到雨裏去。

 

陰森的氣氛讓雨落在身上多了幾分寒意。也許是這裏的環境使然,我越發地覺著,劉小兵和竹竿的失蹤有說不出的古怪。兩個人唯一的交集就是在同一輛車裏坐了半小時,吃了碗小餛飩,為什麽會一起失蹤呢?我試著在腦海中還原當天夜晚的情景,上車、識破後爭吵、和解、吃小餛飩、再次上車,然後在某地方遭遇無法逃脫的變故!

 

哦,我想我找?變故了!

 

一處撞擊的痕跡,就在離階梯口不到五米的牆上。我摸出手機,用屏幕的光把這處痕跡照得更清楚些,沒錯,紅色的油漆印,這該是車漆,不新不舊,時間也大概能對上。

 

我蹲在地上,用手機照著仔細地看,尤其是地麵的縫中。或許是時間過去太久,沒發現想象中的玻璃碎渣。這讓我又猶豫起來,這牆上的紅印真的是那晚劉小兵開車撞上留下來的嗎。

 

我再回頭看撞痕,卻意識到若以此推測,當時的撞擊其實並不嚴重,也不可能使車內的人受到較大的創傷。甚至當時根本就沒有碎玻璃散落一地,否則掉進地縫裏的玻璃屑不是那麽好?清理幹淨的。

 

所以,即便劉小兵在這裏出了個小車禍,兩個人也肯定還有清醒的意識和較完全的行動能力。讓他們失蹤的不是撞車,或許……是導致撞車的原因。

 

我繞著撞痕一圈圈地兜,想再發現些其它的線索。我甚至仔細研究周圍的塗鴉畫,但是沒用,隻有這一處痕跡能和劉小兵扯得上關聯。

 

我越來越焦慮。一定漏掉了哪裏,因為我總覺得有地方不對勁。

 

什麽地方呢?

 

我環顧四周:空無一人的地道,昏暗的燈光,汙漬處處的地道牆……我錯過了哪兒?

 

我突然回頭,回頭看橋洞下。

 

什麽都沒有。

 

?我摸著下巴,在雨裏轉了幾個圈,又疑惑地往橋洞下看去。還是什麽都沒有。

 

可是,怎麽會什麽都沒有呢?我明白自己的古怪感覺來自何方了。

 

這是座讓我印象深刻的橋,我相信背後一定有個完整的故事。

 

整座橋都是金黃色的,很明媚。橋下有水,水中有魚。都是用蠟筆畫成,筆觸有點粗,有點幼稚,非常可愛。

 

橋的一頭站著個小男孩,一頭站著個小女孩。小女孩的那邊有五彩的祥雲,有花有草有蝴蝶有小鳥,小男孩那邊就單調了許多,隻是手裏捧著好大一團的……

 

“他手裏是什麽?”我指著問。

 

三、消失者們(5)  “棉花糖。我最喜歡吃棉花糖。”張岩說。

 

這是一本厚厚的大簿子,每一頁都寫滿了,有的是畫,有的是文字,更多的是畫加上文字。

 

簿子?扉頁上寫著“公主的睡前故事”。因為是睡前聽的,讓張岩再讀唇語就太累了,劉小兵都是畫給她看的。很多時候,劉小兵回到家裏太晚,公主已經睡著了,他就會把欠下的故事畫到本子上去,因為常常半夜裏公主會把他搖醒要求補故事的。

 

實際上,即便不是講睡前故事,隻是平時的交流,劉小兵也是盡量地用筆而非用嘴。對他來說,能多體貼十分,就不會隻做九分。所以像這樣的簿子,有整整一櫥。

 

沒人能想到,劉小兵會對張岩這麽好,就連彼此的父母都想不到。

 

劉小兵是武漢人,家境很不錯。張岩沒有對我說得很清楚,隻說他家有好?套房子,這便足以說明許多問題了。張岩是上海人,家裏談不上有多困窘,卻也是很清貧的普通百姓人家。兩個人走到一起,雙方家裏都是反對的。劉家當然不希望兒媳是殘疾人,張家則不相信劉小兵會真心待張岩一輩子,萬一過幾年兩人離婚,失聰加離異,再找第二個男人就難了。

 

所以他們隻有和自己家裏斷了關係,獨立打拚。想著再過些年,等時間向所有人證明了愛情之後,自然能被家裏重新接受。

 

“我是不是很傻?”張岩說:“我什麽都不懂,一個人什麽都做不了,寶寶不見了以後,我才明白自己真的很沒有用。”

 

“你已經做得很?了。”我說。

 

“你知道嗎,我聽不見你說什麽,我是用眼睛看的。所以,我可沒那麽好糊弄。”

 

我尷尬地咳嗽。

 

她低下頭,一頁頁地翻那些厚本子,速度忽快忽慢。從前的片段紛至遝來,光陰都停在這些紙張上了。

 

“我知道你有些事情要告訴我。”她說:“但我需要些勇氣,更多更多的勇氣,才能聽你說。真的很謝謝你,一早就來了,卻等了這麽久時間。你們記者一定很忙的吧,有許多重要的事情要采訪吧。”

 

“哦,其實沒什麽。對我來說,現在你的事情最重要。”

 

張岩笑了:“這看上去倒像是真的呢。我想,?準備好了。不管怎麽樣,不管寶寶去了什麽地方,我都得找到他。他一定沒出事,他一定還在什麽地方等著我。我準備好了。”

 

她把本子合上,手用力地壓在封皮上,手背變得蒼白起來。這股蒼白從手一直蔓延到額頭。

 

“你說吧。”她抓起最厚的本子,抱在胸前,盯著我說。

 

陽光從窗戶照進來,雨還在稀疏地下著,成了罕見的太陽雨。太陽完全從雲後出來的時候,光移到我眼睛上,刺得我閉起眼。對麵的張岩化作個有光暈的黑色輪廓,就如昨夜的橋洞。在我醒悟的一刻,那橋洞的形象拉長扭曲,就像此時印在我眼廉的一團光影,不可捉摸?

 

橋洞下,地道裏,沒有人。

 

這就是讓我覺得不舒服的根本症結。

 

因為不該沒有人的。

 

即便是在這樣的時間。

 

或者說,在如此的深夜,這地道裏反倒該有人在。

 

那些在地道牆上畫了許多塗鴉的流浪漢們呢?

 

大多數的國家裏,城市越是大,越是現代化,流浪漢就越多,中國也是如此。城市居民的收入高了,施拾給他們的錢就多,於是就能“養”起更多的流浪漢。

 

這些流浪漢白天在各個繁華路段行乞或者編些奇怪故事要錢,晚上當然不會去旅館,有個能遮風擋雨的地方就行。這樣的地道橋洞,盡管是在浦東不那麽繁華的地段,也該有流浪漢把它作為夜宅才對。錯了,不是該而是肯定,看看塗鴉就能知道。

 

可是現在沒有一個流浪漢,地道裏空空蕩蕩,這是怎麽回事?這絕對不正常。

 

我沒頭蒼蠅一樣在地道裏來回兜圈子,雨濕了衣服,冷得發起抖來。

 

也許是偶然,也許隻是今天沒有流浪漢,平時都會有,也許……但在這樣一宗古怪的失蹤案裏,任何的偶然任何的也許都不能小覷。

 

為什麽這裏沒有流浪漢安家?誰能為我回答這個問題?

 

我跑出地道,飛快從台階上去,跨上自行車,頂著雨向前飛快地騎。

 

我不確定自己的目的地在哪裏,隻是在周圍的街上繞。我得找到另一個橋洞,熟悉流浪漢世界的隻有流浪漢自己。我得找到他們。

 

三、消失者們(6)  大約七八分鍾後,當我把車放倒在一處高架橋下閘道邊的綠化帶旁(必須得放倒,否則風也會把車吹倒的),深一腳淺一腳踏過草地往閘道橋洞走時,頭發已?濕得可以擰出水。

 

橋洞下照不進路燈光,黑影綽綽。我走得近了,看見裏頭果然有人。是呀,這樣的地方,本來晚上肯定得有人的。

 

兩卷破席,一個大背包一條麻袋,兩個人和衣而臥。

 

風雨夜,所以我快走到的時候,他們才發現有動靜。一個人站了起來,警覺地看著我,另一個許是已經睡的迷糊,原本弓著背背著我,現在轉了個身,卻沒起來。

 

我是有準備的,摸出煙來。這是先前路上在超市裏買的,紮在塑料袋裏,原本身上的煙早就濕作一團了。

 

那站起來的漢子沉默地看著我,不開口。我進了橋洞,停在離他們七八米遠?地方,拋了兩支煙過去,說:“有火沒?”

 

這漢子看著我額上的雨水直往下滴,模樣比自己更不堪,又低頭瞧煙,沒去撿,開腔說:“你來借火?”

 

河南口音,帶著濃濃的疑惑與警惕。

 

旁邊悉悉嗦嗦響起來,漢子歪頭一看,卻見躺著的同伴已經撿起煙點著火抽上了。

 

“借個火。”我揚揚手裏的煙,笑笑,卻不知黑暗裏他是否能看清我的笑容。

 

漢子想了想,蹲下來,撿起另一根煙放在鼻前嗅嗅,夾在耳後,把火機拋給我。

 

“謝謝了。”我接了火機,點了煙,連著整包煙一起拋回去,並沒再走近。

 

“抽完我?走,順便問個事。”

 

漢子還是冷冷看著我,拿了我的煙,卻沒放鬆丁點警覺。這也在理,我模樣雖然狼狽,但並不像是個流浪漢,正常的城裏人,平時誰願意多搭理流浪漢呢。而在這樣的雨夜,一個陌路人突然間闖到這兒來,能不讓人提防嗎?

 

“你知道……”我有點擔心他們不清楚正式的地名,遲疑了一下:“在東南麵,有一條專走自行車的地道,叫……”

 

他們的神情姿態突地變了,等我說出自行車地道的名字,那個一直睡著的漢子一骨碌跳了起來.而原本站著的漢子“啊”地大聲驚叫,竟拔腿就跑,頭也不回地奔進雨裏。

 

我傻了眼,見那跳起來的漢子像是也要跑,急忙衝上去要拉住他。

 

這是個下意識的不理智的動作,如果我有時間想一想,肯定不會這麽幹,因為太容易引發肢體衝突了。但那時候怎麽有空多想,一把就抓了過去,正揪住他後背的衣服。這漢子“嗬呀嗬呀”地怪叫,一副驚駭過度的模樣,卻根本想不到回身揍我,隻顧著拚命向前跑,試圖掙脫我。

 

我這時根本顧不上思考為什麽這兩個人聽見那條地道就驚恐到如此程度,抓著漢子的衣服,卻被他拖著踉蹌向前。

 

“等等,別跑。”我喊著,另一隻手又抓住漢子的手腕。他發了狂似地掙,眼角瞥見一條人影從雨裏跑進來,可能就是先前衝出去的那人,我心裏一凜,未來得及作出反應,抓著的漢子腳一軟倒在地上。這種時候都是下意識地反應,於是我彎腰去拉他起來,耳邊卻起了股風。風刮過耳根的時候,頭上已經挨了一擊,還沒感覺到痛,就暈了過去。

 

我是被水潑醒的。

 

頭頂上火辣辣的痛,一直痛到裏麵,仿佛腦子也被打渾了。睜開眼睛,見到兩張離我很近的臉,及一個飄著火苗地打火機。

 

“醒了醒了。”

 

“還好還好。”

 

火機熄後,就幾乎沒了光線,還是在夜裏,且聽見雨聲了,所以我沒有暈太長時間。

 

不太熟悉的語調,噢,是河南口音。嗯?就是先前那兩個人,剛才是哪個打的我,左邊這張臉,還是右邊這張臉?分不清。

 

我動了動,想爬起來,左邊的臉連忙扶我。他自己是蹲著的,被我手一推,差點倒在地上。我自己搖搖晃晃站起來,瞧見個塑料盆在地上,然後感覺到臉上像是沾了很多泥砂。他們潑我用的水,是雨水,還是積水?

 

“真是對不住,記者老師,對不住啊記者老師。”兩條漢子也跟著我站起來,一個勁地道歉。

 

“你們……怎麽知道……”

 

“哎哎,我們翻了你的東西,看見名片了。”

 

“是他翻的,他翻的,這人手賤得?。”另一個說。

 

我用手摸摸衣服內袋,好像皮夾的位置有些不一樣。

 

 

三、消失者們(7)  “我們什麽都沒拿,不會做那種事情的。”

 

“剛才……是你打的我?”我眼睛在兩人身上晃了晃,看著“另一個”說。然後我四下裏張望,瞧見了凶?——一根方形的長木杆子,像是哪裏剩下的建材。

 

“對不住啊,我們被嚇慘羅,以為你就是那個鬼,又沒看見影子。我本來已經跑掉了,想想不能扔下阿三不管,再回來救他。哦,嗬嗬嗬……”他說著說著覺得不合適,幹笑起來。

 

沒影子?我瞧了眼自己腳下,模模糊糊是看不清影子。不過晚上在這樣一個沒星沒月沒路燈的地方,能瞧見影子才怪,他們倒不看看自己有沒有影子。

 

“什麽那個鬼?”我撇開這個愚蠢的影子不管,先前我似乎聽到了一個奇怪的名詞。

 

“哦,就是,那個地道。”他的語速明顯緩了下來,旁邊的阿三輕輕聳?肩膀。這是個不自覺地保護自己的小動作,從行為學上說,一個人害怕或者想逃避什麽的時候,常常會聳起肩好讓腦袋縮起來,像受驚的烏龜一樣。

 

我心裏卻生出些許欣慰,折騰了大半夜,騎了幾十條街,淋了一身雨,最後還被敲了悶棍,總算開始有收獲了。我對鬼什麽的並沒當真,但那意味著,曾有不同尋常的事情在那兒發生過。

 

“都說那地方有鬼,沒人願意待在那兒,傳得可神了。”

 

“能說說嗎,有多少人見過,什麽樣的,出了什麽事?”我問。

 

阿三又“嗬嗬”了一聲。

 

“沒人見過。”

 

“因為敢住在那兒的?,最後都會不見。”

 

“被鬼抓去,迷走,吃掉,誰知道,反正他們都不見了。”

 

頭頂又一陣痛,像是有誰在撕開我的頭皮。

 

劉小兵不見了。

 

原來劉小兵是和竹竿一起不見的。

 

原來和劉小兵、竹竿一起不見的,還有許多流浪漢。

 

許多是多少,幾個,十幾個,幾十個,甚至更多?沒人能統計清楚,這些無家可歸者,從來都是生活在視線之外的。

 

張岩看著我。 

 

雨停了,太陽照在小幾上,幾上的茶已涼了。

 

“寶寶沒事的。”她說。

 

“就算真的有鬼,寶寶也會沒事的。我會從鬼那裏把他搶回來。”她說。

 

 

四、守密者(1)  “這是個大案,王隊,這是個大案啊。”

 

“那多,那記者,那些乞丐,那些流浪漢們,流動性非常大,是吧,哈,否則怎麽叫流浪漢呢?今天他們住在這裏,明天就可能住到那裏,或者扒了貨車離開上海都說不定。沒有屍體,沒有目擊,也就沒有任何證據能說明他們失蹤了出事了。你看,其實連報案人都沒 有,你這嚴格說來也不能算是報案人,因為根本還沒有案,沒證據說明有案子,告訴你的那兩個流浪漢也沒證據,都是揣測之詞。”

 

這是在市刑偵隊的一間辦公室裏,王隊很客氣地敬了根煙給我,但對我說的事情,卻明顯並不上心,而且不吝讓我看出來。

 

倒退回去七八年,我剛當記者,還是個初出茅廬愣頭青的時候,碰到這樣的事情,可能就會興衝衝地向報社申請個深入報道計劃,混到流浪者中?呆上一個月,好好盤盤這事的底,順便捎上一篇至少兩個版的上海流浪人群生存報告。不過現在嘛……說自己年紀大了實在有點可笑,但確實沒有那時的勁頭了。大多數時候,我慣於借用各種助力來達到目的,而不再親力親為。

 

說得好聽些,人是學會借助工具才得以為人的,年輕時什麽關係都沒有,隻能自己赤膊上陣,現在就不同了。其實我也知道,是自己懶了,在紅塵裏打滾久了,消磨了銳氣。很多毛病,知道不代表能改掉,就如我的廢話隨年紀越來越多一樣,關於調查失蹤案,我壓根就沒想過扮流浪漢打入內部,而是找了個幾年前打過交道的警官,現?他已經升到了市刑偵隊支隊長的位子上。

 

“我看,你要麽還是去當地的派出所,他們熟悉地頭,可能知道些什麽呢。”

 

我苦笑:“不瞞你說,來你這兒之前,我們跑公檢法的記者就幫我聯係了他們的副所。人家說,如果我報的案屬實,一樣還得歸刑偵隊辦,他們沒辦法聽我白唬兩句就展開調查。”

 

“你聽聽,你聽聽,還是證據問題呀。我說,如果是你自己什麽親戚朋友出了事,就算沒有證據,我也幫你這個忙了。現在,怎麽說你呢,真有社會責任感呀。”

 

“嘿!你這話說的。”

 

“那我和你掰開來說明白,你關心流浪漢群?當然是有責任感的好事情,但我們每天有多少刑事案子要辦,你是知道的。那些都是實實在在有人傷亡有人報案的,而且社會危害性都比……好吧,我先假定真有流浪漢失蹤了,都比流浪漢失蹤危害大吧。於公於私,你自己說說,我該怎麽選?”

 

我啞口無言,猛吸煙。

 

王隊不依不饒接著說:“流浪漢群體,我們關注的不多,尤其是收容站製度取消之後,了解得更少。你現在這個案子,隻有些傳言,一點真實信息都沒有,讓我們無從下手。也就是說,真下手查得耗費大量的警力,從頭開始摸開始排查。我們的警力資源一直很緊張,這麽大的警力用在?上麵,從社會的安定效益上講,肯定遠遠不如放在其它地方。到時候查出案子也沒功勞,查不出來,哈,誰拍板查的誰倒黴。”

 

他拍拍我的肩膀:“還是那句話,要是你的私事,我一定幫。這件事情,不值當的。”卻不知道這不值當指的是我,還是他自己。

 

“我跑到派出所,被彈到刑偵隊,跑到刑偵隊,又被彈回派出所,總之就沒有人願意花力氣查。見鬼,這可是群體失蹤案件!”

 

“不好意思糾正你一下,群體失蹤事件指的是一群人同時失蹤,你這個該說的是連續失蹤事件。”梁應物拿起杯子,輕輕晃了晃,喝了一口。好像杯中是紅酒似的,?實卻是熱巧克力。

 

我和梁應物有陣子不見了,約在銅仁路上的某酒吧。他麵帶倦色,皮膚比我印象裏黑了三分,也更粗糙了些,仿佛在沙漠裏呆了幾個月似的。我確實有幾個月沒聯係上他,卻並不打算尋根究底。早些年我會問的,現在我的好奇心被時間打磨掉許多,或者說,我學會了在某些時候克製自己的好奇。

 

我們坐在酒吧裏最安靜的角落,但依然需要提高音量說話。

 

為什麽不換個安靜的地方,我問。

 

他卻感歎起來,指指外麵的男女,說,你看他們,最小的會比我們小十歲吧。這幾天我想聞聞人味道,這兒對我正好。然後他招?侍者,點了杯熱巧克力,奇怪的是這酒吧裏真的有。

 

“補充能量?”我笑著問。

 

“好喝。”他正經回答。

四、守密者(2)  所以我也要了一杯。侍者走開的時候,一定在心裏說,兩個怪人。

 

我和他扯了幾句閑話,說起我對太歲的憂慮,又提到了公主和寶寶的故事。

 

“好吧,是連續失蹤事件,這還不夠嚴重嗎,竟然沒有人關注,誰想得通,你能想通嗎?”

 

我瞪著梁應物,他還是一副不溫不火的樣子。

 

我忽地歇氣。

 

“好吧,其實我也想得通。”我說:“沒人關心流浪漢,路上見了都避之不及,我也好不了多少。流浪漢失了蹤,除了流浪漢沒人關心,甚至流浪漢們也不關心。對於文明的市民們來說,城市裏的流浪漢總是越少越好,不管他們是因為什麽原因少的。警方也沒錯,他們有大把的案子要查,那些案子就像是社會的毒瘤,而流浪漢們,他們就像是在另一個世界,多一個少一個沒人知道,用腳丫子想都知道他們該把精力放在什麽地方。這些都他媽的是道理,但我怎麽就那麽不舒服!”

 

“因為道理是道理,人情是人情,向來就是兩回事。但這個世界沒了人情還是可以運轉,沒了道理就不行。”梁應物說。

 

“沒了人情也轉不動!”我說。

 

“也許。”梁應物不和我爭,這讓他怎麽瞧都那麽的討人厭。

 

“但是,失蹤的可不僅僅是流浪漢,還有竹竿和劉小兵呢!”

 

“竹竿是個社會閑散人員,劉小兵是個黑車司機,在這個社會裏他們的地位比流浪漢更重要,但重要得有限。如果劉小兵恢複他的另一個身份,那就不同了。他的父母,他的家庭是這個社會的核心成員,是值得警力投入的地方。”

 

“暫時還恢複不了。”我有些喪氣地說:“張岩不想驚動到他的父母,那樣的話,劉小兵就算找回來了,恐怕也得和她分開。”

 

“那麽是把人找回來更重要,還是兩個人在一起更重要?是人命更重要,還是感情更重要?”

 

“見鬼!你給我做什麽選擇題?”我再次瞪他。

 

“如果張岩意識到她必須做選擇,她一定最後會通知劉家的。但現在不是還沒到那步嗎,我這還在幫她想著辦法呢。”我說。

 

“那除了從這個警局跑到另一個警局,你還想了什麽辦法?”

 

“?找了幾個那裏附近的流浪漢,做了點調查。不管相不相信,大半都從其它流浪漢處聽說過那個地道,流浪漢有他們自己的世界。”

 

這樣的傳言,當然不可能精確,甚至連失蹤事件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也沒人能說得清楚。

 

有人說三年前,有人說五年前,還有人說十五年前。實際上,這座地道才造了十三年。

 

關於失蹤的細節,有人說必是雷電交集大雨傾盆的夜晚——這就是把我揍暈那兩兄弟聽說的;有人說見到遊離的火光;有人說消失者留下了沾染血漬的隨身衣服;還有人說失蹤後連續幾天夜裏地道中會響起失蹤者的說話聲……總之,極盡?怖詭異之能事,但都非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屬道聽途說。鑒於他們對第一起失蹤案件時間上的巨大分岐,這些離奇傳言的可信度可想而知。

 

根據我的分析,失蹤事件已經持續了至少一年以上,根據流浪漢們的生活習慣,找出確切時間是不可能的。

 

在流浪漢群體中,也有領地概念。白天在什麽區域活動,晚上在哪個橋洞裏睡覺,都是相對固定並且彼此涇渭分明的——至少晚上是這樣,混居的情況很少。

 

砸暈我的那兩人之所以同住一個橋洞,是因為他們本就是親兄弟,一家人當然住在一起。有時候同鄉出來的血緣很近的表親,也會住在一起彼?照應。但除此之外,流浪漢都各有地盤,並且排斥他人的入侵。除非地方特別大——失蹤地道其實就算,才會偶見兩個或以上的流浪漢同時居住,通常這種居住在同一區域,領地相互覆蓋的情況並不會持續很久,過不了多長時間,其中之一就會因為這個或那個原因離開,另找住處。

 

所以失蹤事件被發現,必然有一個過程。我想象第一宗案件發生後,由於現場沒有留下任何痕跡,所以幾天後,下一個發現失蹤地道無人居住的流浪者會以為原“主人”返鄉了,興高采烈搶著住進來。估計直到第三第四個人失蹤後,才會有其它流浪漢覺得異常,再失蹤幾波人,就?有詭異的流言傳開。然後會有很多不信邪的人跑去住,失蹤事件繼續發生,直到沒有人敢住為止。

 

其實就在一個多月前,還有個找不到工作舍不得住旅館的泥水工,自恃膽大陽氣足百邪辟易,住到失蹤地道裏去。隻一個星期,人就沒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

 

我聽說過最多有同住的兩人一起失蹤的,以一年半計,平均每個月失蹤一個人,就已經有近二十人消失。實際的數字肯定比這更多。

 

雖然這事情在流浪漢世界中,幾乎人盡皆知,但沒有人認真調查過。流浪漢和流浪漢之間的關係並不會太親密,彼此都有著一份提防,談得來的,也多是?為同病相憐,所以沒有人會冒著搭上小命的風險調查失蹤真相。實際上,不管失蹤地道裏有什麽妖魔鬼怪,也不會對整個流浪漢世界造成影響,隻要別住在那兒就行了,不是嗎。

 

<<上一頁  返回目錄頁  下一頁>>四、守密者(3)  所以王隊的預見完全正確,如果警方真的要查,搜集線索恐怕費時費力,難。

 

“那接下來呢,你打算怎麽辦?”梁應物問我。

 

“還沒想好。”我看了他一眼,說。其實我有點希望梁應物可以伸出援手,但看這意思……我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

 

“你知道我現在最怕什麽嗎?”我問他。

 

他笑笑。

 

“我最怕張岩又衝到報社來,或者是發短信來,問我有沒有找到她的寶寶。我有點過低估計這事情的難度了。”

 

梁應物又笑笑,說:“不是你過低估計這事的難度,而是你過高估計現在的自己了吧。”

 

“怎麽說?”我不明白。

 

“你剛才說的那些,是問了多少流浪漢以後總結出來的?三五個?”

 

“六七個吧。”我聳聳肩。

 

“其實還有另一條路不是嗎,你?成流浪漢,混在他們中間,呆個十天半個月甚至更長,接觸上百的流浪漢,從他們嘴裏打聽關於地道的事情。也許你會碰上親曆者,也許你會碰上目擊者,也許你會碰上直接接觸過失蹤者的人,也許你會碰上在那兒住過一小段時間卻沒失蹤的人。不論如何,都要比你現在接觸六七個人後下的結論更靠近真相。很多年來,你一直走的就是這條路吧。”

 

我惱火起來,我知道他說的有幾分道理,但這更讓我生氣:“可是那樣就有用嗎,你確定?”

 

梁應物喝了口熱巧克力,說:“我當然不能確定。但你現在看上去正一籌莫展,不是嗎?再說,你難道向來是?確定了再去做的人?”

 

“你是說我變了?”

 

“人總是要變的,不是嗎?”

 

“見鬼,我為了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去找流氓頭子的麻煩,淋著雨跑了大半夜,在刑警隊和派出所兩頭來回跑,四處找流浪漢搭訕,結果證明我變了。因為我不打算風餐露宿和流浪漢們勾肩搭背,就該被你指責?哦,誰找不出點道德瑕疵,可是你什麽時候開始做審判者了?”

 

我的音量大到蓋過音樂,有幾個人往這裏瞧了一眼,但也僅此而已。

 

梁應物反倒笑起來:“哈,你心虛了。我們都已經過了那個覺得靠自己一個人就能拯救全世界的年紀了。我並不?在建議你混到流浪漢群裏去查這件事,更不是指責你。我隻是說,我們都變了。”

 

“所以你也變了?”

 

“當然,誰能不變呢?”

 

我愣了一下,一時無話。過了片刻,我說:“這事情從裏到外都透著奇怪的味道,我本來是想,你這裏能不能幫忙查一下。你們和警察不一樣,不用考慮對社會安定的破壞性有多嚴重,隻要足夠古怪就行。”

 

“你知道我們是研究機構,這種事情,專門調查特異事件的特事處更合適。你不是認得郭棟的嗎?”

 

“別提了,他現在一副官腔,求他辦事情,不定拖到什麽時候。用你的話說,他也變了。要?你們X機構……”

 

梁應物向我做了個壓低聲量的手勢。X機構的存在對公眾來說是個秘密,他們內部肯定有類似禁止在公眾場合談論的條例,至少要屏蔽敏感詞。

 

“噢,X機構X檔案,大家都看過美劇。”我可不在乎這些,現在本人的心情正不爽中:“我相信你們最初的確是純粹的研究機構,成員也都是你這樣的科研者,但那麽多年下來,那麽多資源集中到你們手裏,越來越多的特權,即便這些都是為了研究,但最終的結果……我沒有必要細說了吧,我們都不是毛頭小夥子了,都知道資源和權力的過度極中,會帶來什麽必然的結果。”

 

梁應物?嘿”了一聲,側了側頭,沒有反駁。

 

“你自己呢,不再是個純粹的實驗室動物了吧?”

 

梁應物擺了擺手,燈光黯淡,看不清他的表情。

 

“牢騷發完了?”

 

四、守密者(4)  “嗬,哈。”居然被他說成是發牢騷,我一陣不忿:“回頭我就向報社請個長假,去臥底流浪漢。我這也不是發什麽善心有多高的覺悟,我這就是滿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你要是路上瞧見了我,給我碗裏多扔點硬幣。”

 

梁應物指著我大笑起來:“我不是毛頭小夥子了,我看你倒是還像,真不經說,一說就衝動。”

 

我虎著臉,三秒鍾以後也開始笑起來。

 

“但你不是說真的吧。”他問我。

 

“怎麽?”

 

“我知道你有同情心泛濫的時候,也知道你一直好奇心泛濫,但就像我剛才說的,沒人可以獨自拯救世界,沒有誰是超級英雄。所以很多時候,你要明白重心該放在哪裏。”

 

“那你說我該放在哪裏?”

 

“人嘛。”梁應物話說到一半停下來,像在想著什麽。然後他喝光杯中的熱巧克力,用紙巾拭拭嘴角。

 

我盯著他,梁應物很少對我說這類話,不知道他最近碰到了些什麽事情。

 

“對張岩來說,她生命裏最重要的就是劉小兵,所以劉小兵出了事,她可以豁出一切去查。”梁應物說:“要是她家樓下雜貨店的老太太出了事,她會這樣嗎?”

 

“當然不會。”

 

“那麽這說明她道德上有問題嗎?”

 

“當然……不會。”

 

“王隊不是也和你說,如果是你的私事,他就會幫這個忙。他這麽講,你也完全可以理解的吧。”

 

“嗯,但你到底想說什麽?痛痛快快說出來。”

 

“我想說的是親疏。如果一個醫生全心撲在工作上,隻顧開刀救人,結果老婆病死在家裏,即便會受到大多數人讚賞,但他自己一定會後悔的。很多時候,哪個更重要,在於哪個更親近。為別人而活的是聖人,人類幾千年來出過幾個?其中又有多少是經過後人美化的?我不是聖人,你是嗎?”

 

我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並不很中聽,但我知道這是大實話。

 

“我想,對你現在來說,最重要的是何夕,是把太歲的事情搞清楚。嗯,如果你真要去查太歲,那麽在正式動手以前,你最好能和她好好地聊一次,相信我,你需要這樣的機會。至於失蹤事件,看你還能剩下多少時間精力了。我不是讓你去深入調查失蹤案,也不是不讓你去,你自己掂量著。”

 

“我們都變了。”我說:“我得喝點酒。”

 

“得了吧,你一沾酒精就醉,我可不信你連這點都會變。”

 

“人總是還得有點不變的東西嘛。”

 

我終究還是沒有喝酒,提了要梁應物用X機構的力量查一下失蹤案,他應著,但讓我別抱太多希望,除非是真的發現了什麽,否則他也不能動用太多的力量來查。

 

當晚我和何夕通了很長時間的電話,有時候是她在說我在聽,有時候是我在說她在聽,有的時候都不說話,卻也不覺得怪異。

 

你今天有?奇怪,她在電話裏說。

 

我沒回答,她也沉默。

 

然後,我想她一定在電話裏聽到了腳步聲。

 

“開門吧,我帶重辣的麻辣燙當夜宵。”

 

醒來的時候,頭很痛。我想是昨天喝酒所致,又好像最後並沒喝。眼前的天花板是陌生的,身邊沒有別人。

 

昨天夜裏,我們完事後好像有那麽段時間,平躺在床上,挨在一塊兒,看著黑暗裏模模糊糊的天花板說話。當然我其實看不見她是否和我一樣也睜著眼睛,我想是的。我們似乎談到了太歲,談了什麽我竟記不起來。也可能是我一直想談,這麽想著的時候,就睡著了,然後在夢裏談的。我能記起?的,是睡著前我拉著她的手。

 

她可能八點以前就去警局上班了,這樣算來才睡了不到五小時。她常常在解剖室裏一待一整晚,第二天依然精力充沛,黑眼圈都沒有。我比不了,她在許多方麵是非常人的。我是說,真的非常人。

 

沒留什麽紙條,這不是她的風格。在早餐桌上有一杯涼了的咖啡,看樣子是她為自己煮的時候順便多煮了一份。這也不很像她的風格,我微笑。

 

我給張岩發了條短信,然後出門。

 

短信主要是安撫一下張岩的情緒,告訴她我一直追查著。她沒有回。

 

大約在十一點二十分,掛著“宣傳處”牌子下的門開著?我敲了敲,然後走進去。

 

左側辦公桌後站起來一個黑瘦精幹的男人,問我是不是那多。這就是林傑了,我來前電話裏和他約過,並沒說具體什麽事情。

 

 

四、守密者(5)  他和我握手,動作幹脆有力。然後他謝謝我對色情發廊的舉報電話,大概他以為我就是為這來的,其實我都不打算真寫什麽稿子。

 

一起吃飯吧,我說。他愣了愣,然後笑說這兒食堂的夥食很不錯的。一個完全不熟的客人飯點跑過來,在主人開口邀請吃飯之前就反客為主,確實讓人別扭。當然,我接著說一起去外麵隨便吃點的時候,他就明白情況和他想的有些出入。

 

他猶疑起來。我在他開口答應或者拒絕前說,其實我們好像從前是見過的,我去過特事處好幾回呢。

 

我當然並不真的記得。

 

“我已經離開那裏很久了。”雖然答應了吃飯,但一起走出去的時候,他隨口說,用不經意的語氣。顯然他在明確態度,吃飯隨便聊聊可以,但關於特事處的事情不想談。

 

隻是如果不談,我來幹什麽。找了家小韓國料理店坐下,點了兩份石鍋拌飯和幾份小菜,我便直入正題。

 

“聽說當年腦太歲控製了江文生逃走,是你追查的。”

 

林傑正把一塊泡菜夾到嘴裏,嚼了嚼,拎起茶壺給自己倒上茶,又給我倒了,拿起小茶杯泯了一口,似是覺得水太燙,放下杯子,淡淡說了句“不是”,又去夾小碟裏的花生。

 

“怎麽會不是?”我詫異地說:“甄達人告訴我說,你負責追查江文生,任務完成得很圓滿,幾乎是特事處建處以來辦得最好的案子了。”

 

林傑嘴角向上翹翹:“是嗎?”

 

“實際上,郭處同意我看了你寫的調查報告,很精彩。我是說,你查的很漂亮,尤其是對寄生代價的推測。”

 

恭維話一句接一句地從我嘴裏冒出來,誰都喜歡聽誇獎,我就好好哄哄他。再說,他的確做得很漂亮。

 

林傑的嘴角依然掛著那種奇異的帶著譏誚的笑容,隻是聽著不插話。然後,開始吃起石鍋拌飯。

 

我看他把整個頭都湊到了大碗上,覺得自己像個傻瓜,隻好停下來。

 

林傑抬起頭看看我,說:“那麽,你已經看過報告了,還有什麽好問的。”

 

“我想了解些細節,而且,我相信一定還有些沒寫進報告裏的東西吧。”

 

“有保密條例的。我想你該知道。”

 

“但是……”

 

“也許有些事情郭處可以告訴你,甚至甄達人也可以告訴你,但是我已經離開特事處,我如果違反條例,就會有麻煩。”林傑打斷我說。

 

“你的意思是,的確還有些報告裏沒寫到的東西?”

 

“沒什麽意思,你也不用東猜西猜的。我離開處裏,就不再提處裏的事了。這好幾年過了,該說的不該說的,也都差不多忘幹淨了。”

 

說完這句,他又低下頭吃飯,看樣子是不打算再和我多說了。

 

“既然你這麽嚴格遵守保密條例,為什麽告訴你老婆?”這完全是我在胡猜,可能性卻不是沒有。天天同床共枕的最親密的人,有什麽秘密能守住。再說老婆和他離婚,而後他離開特事處,這之間會不會有什麽關係呢。反正現在我好話說盡,隻好反過來再刺激他試試,看會不會有什麽效果。

 

林傑忽然站起來,把我嚇了一跳。他居高臨下盯著我,然後扔下吃了一半的飯,轉身離去。

 

我張著嘴,看著他推門而出。真是……太失敗了,我在心裏說。

 

林傑的態度固然絕決,我卻並不覺得自己全無收獲。

 

因為他的表現很不正常。

 

我和特事處的密切關係,林傑不可能不知道。尤其我已經點出,郭棟讓我看了他寫的報告。郭棟現在是上海特事處的一把手,他讓我看了這份絕密材料,代表的就是一種態度。就算林傑真是個嘴極嚴的人,人情世故上講,他也該婉轉地拒絕,而不會表現得如此生硬。

 

再說,林傑現在做的是宣傳工作,而我之前和林傑的電話交流中,也並不覺得他會是個不通人情世故的人。話又說回來,好警察,會不通世故嗎?

 

所以,此事必有隱情。

 

<<上一頁  返回目錄頁  下一頁>>四、守密者(6)  真的讓甄達人說對了?

 

所謂的圓滿解決,其中有著不可告人的秘密?

 

腦太歲到底是什麽下場,它真的死了嗎,會不會有一天,亡者歸來?

 

我必須得搞清楚。越快越好。

 

林傑的前妻也姓林,叫林菲菲。她剪了頭齊耳短發,看上去幹淨利落。這點和林傑很像。

 

“林傑離開特事處,是件特別讓人遺憾的事情。他查的最後一個案子,追查一個出了狀況的法醫,完成的尤其漂亮。那是你和他離婚前的事,他有沒有和你說過具體情況?”

 

林菲菲低頭在發短信,這時抬起頭:“哦,不好意思,你說什麽?”

 

林菲菲一身深灰色職業裝,坐在辦公桌前,桌上擠滿了文件、相框、水杯、筆筒等一堆東西,橫七豎八,混亂不堪。我注意到相框裏的照片還是她和林傑的合影,時間是2008.5.3,背景是某處海灘。他們不是早就離婚了嗎?

 

林傑在完成了對腦太歲的追捕後,生活有了一係列的大變動,其中就包括婚姻。很難說他和林菲菲離婚同追捕行動有什麽關聯,但我現在也沒其它的路可走不是嗎。或許他會什麽事情都對老婆說,然後他老婆,哦,好吧,前老婆,會把什麽事情再都告訴我。這是我的美好幻想,但不試一試這個幻想就不會破滅。

 

找到林菲菲並不困難,她是一家中型廣告公司的創意總監,我沒預約,直接就闖到了她公司,在一棟離市公安局不遠處的寫字樓裏,而她恰好也在。

 

我先把名片遞過去,廣告公司和記者常打交道,屬於關聯行業,表明職業至少不會第一時間被踢出去。

 

看見我名片的時候我分明瞧見她眉毛向上挑了挑。盡管我也算是個資深記者,也開始有人帶著古怪的笑容稱我為“名記”,但顯然我還遠沒知名到公共人物的級別。如果林菲菲聽過我的名字,那多半是林傑曾經說過我的故事。我從郭棟那裏知道,當年特事處成立時,我是他們重點研究的對象之一。

 

林傑能把我的故事告訴他老婆,那麽他就完全有可能會說更多。不是有可能,而是一定。什麽保密條例,他嚴格遵守了才怪。

 

我說有很重要的與林傑有關的事情和她談,希望能有個相對安靜的空間說話。可轉了一圈,幾個會議室都在用,隻好又回到林菲菲的座位上。我有些無奈,因為她的確很忙,在這兒談話,常常她的同事插進來這一句那一句的匯報工作情況,很破壞談話氣氛。

 

我編了個理由,說自己是以郭棟朋友這個私人身份而非記者來找她的。郭棟升正處之後,整頓特事處,希望像林傑這樣的優秀探員可以再回去。之所以會來找林菲菲,是因為有傳言說林傑曾經把處裏的一些事情透露給她知道,違反保密條例。由我來私下問一聲,就表明了處裏不再追究的態度,但如事情屬實,可能就不再考慮召回林傑了。

 

這套說辭是我看見桌上的照片後現編的。從照片上看,這兩個人大有複合的趨勢,對一個警員的妻子來說,老公是搞文職好,還是搞武職好,答案顯而易見。為了避免林傑再回特事處,林菲菲如果知道些什麽,很可能會說出來的。

 

讓我鬱悶的是,這段話說得斷斷續續,被打斷至少四次。林菲菲總是分神,或者她對林傑回不回特事處並不重視。在我特意點出追捕江文生的案子時,她幹脆發起了短信。

 

“哦,什麽?不好意思,今天事情太多了,你剛才問我什麽?”她發好短信,放下手機問我。

 

我隻好再重複一遍。

 

“哦,我不是很清楚,他很少回來講工作上的事情的。”

 

“是嗎?”這個回答讓我失望極了。

 

我可不是那麽容易放棄的人,來來回回又從各個側麵問了好些問題。但不是每次努力都會有回報,林菲菲的回答讓我的挫折感越來越強,難道說林傑真的那麽守規矩,什麽東西都沒和林菲菲說?

 

不可能。我端詳著林菲菲的臉,她的表現有點太過漫不經心了,她在掩蓋些什麽嗎?

 

我正打算換個角度繼續盤問,她接了個電話,應了兩聲,告訴我說她馬上要開會了,改時間再聊。

 

逐客令已下,我沒法再賴下去,隻好告辭。反正她說了改時間再聊,管她是不是客氣話,我肯定會再來的。

 

電梯裏,我的手機響起來,是個陌生號碼。接起來,卻是個派出所的警察,張岩去派出所報劉小兵失蹤的案就是他接待的。後來我通過副所長托下去,請這個警察多關心一下失蹤案,不過我心裏知道這沒什麽用處。

 

“那記者,因為你關心過劉小兵的失蹤案子,所以這個事情,我想還是打個電話告訴你一聲。”

 

“啊,怎麽了,什麽事情?”我有種不詳的感覺。

 

他說了句什麽,我沒聽清楚,快步走出電梯,走到大門口。

 

門口有誰叫了我一聲,我沒搭理,電話那頭又重複了一遍,這回我聽清楚了,然後腦袋裏一片空白。

 

“張岩失蹤了,她鄰居有幾天沒見她,剛到我們所裏報的案。”

 

“怎麽會,什麽時候……”我話還沒說完,一個拳頭重擊在我的左側臉上,把我直接擊倒,手機飛出去,眼前一片模糊。

 

路人驚呼,我聽不見,全是耳鳴聲。

 

然後痛覺才傳來。

 

一個人蹲在我麵前,冷冷盯著我。過了好一會兒,我才看清楚他是誰。

 

林傑。

 

 

五、崩潰的記憶(1)  將我一拳揍倒以後,林傑又伸手把我拉起來。

 

我捂著臉呲牙咧嘴,既憤怒又心虛。是要在這裏和他幹一架吧,別看他個子小,打起來多半我不是對手。是要和他理論吧,明明是我先找到人家前妻想套話,這行徑實在不光明磊落。

 

沒等我想明白該怎麽反應,林傑扔下一句話,轉身就走。

 

我連忙屁顛屁顛地跟上去,把這一拳扔到了腦後。

 

“別煩我老婆,想知道什麽我都告訴你。”他說。

 

事情總是喜歡湊在一起擁上來。我本該立刻去派出所一次,了解張岩的失蹤情況,但現在林傑主動坦白,以他的性子,我要是說改天,誰知道他會不會改主意。

 

壓下心中對張岩的焦慮和不安,我跟著林傑進了家星巴克,在二樓找了個僻靜角落坐下。幫他咖啡買好,他也不喝,不用我開口問,自己就說了起來。這是個幹脆人,既然決定了告訴我,就不會再拿翹。

 

“我寫給處裏的報告,你也看過了,我一結束任務就寫了這份報告,老實和你講,我是把所有覺得有必要寫的都寫上去了。”

 

說到這裏,他麵無表情地掃了我一眼,把我的愕然看了個正著。這麽說來,一點內幕都沒有?我不太相信林傑現在還打算編一個瞎話糊弄我,可是不對呀,如果真沒有內情,他還這樣一副作派幹什麽,這句話,分明隻是個開場白。

 

想明白這點,我衝他笑笑,等著他說下去。隻是這笑牽動了嘴角的傷口,變得有些慘然。

 

林傑看我的表情變化,似是有些讚賞,稍一停頓就接著講了下去。可是見鬼,這家夥夠自傲的,我可不稀罕他的讚賞。

 

“我是搞刑偵出身,然後又去緝毒,特事處成立的時候,被抓了壯丁。剛調過去的時候老大不願意,後來慢慢了解情況,才知道這個世界居然有那麽多稀奇古怪的事情。甚至對應起從前碰到的或者是聽說的些個奇案,就明白了其中另有隱情。說實在的我很興奮,因為我這個人就是喜歡挑戰,越是難以完成的不可思異的案子,完成的時候成就感就越強。而待在特事處,碰到的挑戰,是從前想都不敢想的。當然,也更危險。我不在乎危險,但我老婆在乎。”

 

說到這裏,他看了眼我腫起來的那半邊臉,笑了笑。

 

“我和我老婆感情很好。別瞧她在外麵一副女強人的模樣,其實人很敏感,在緝毒隊時,沒少因為擔心和我鬧過情緒。到了特事處,她知道了一些事情以後,就越發的擔心了。”

 

林傑停下來點了根煙,聳聳肩說:“有一點你沒說錯,許多事情,我並不瞞著老婆。”

 

我做了個並不意外的表情。

 

“江文生是我在特事處獨立辦的第一件大案子,嘿,也是最後一件。辦完以後,我興奮極了,回家就把這案子的前因後果都和她說了。幹這個,真得有個渲泄的途徑,否則遲早得瘋。她聽了這個案子,當然為我高興,但也很後怕。她可能是由這個案子,想到我以後會麵對更可怕的狀況,未必次次都能這麽順利,所以反倒更擔憂了。”

 

我點點頭,表示能夠理解,然後招呼服務生拿個煙缸過來。

 

“對不起先生,這裏沒有吸煙區。”

 

林傑不以為意,把煙在大理石台麵上摁滅,說:“本來戒了的,離婚以後又抽上了。正好,又該戒了。”

 

“你們……”我試探著問。

 

“所以我得揍你一拳。我可不想讓她再被這種事情糾纏,不光她,我也不會再回去了。幹幹文職,回家抱抱老婆,多好。”他露出一縷真心實意的笑容。

 

“不說這些沒關係的廢話了,我接著說。當時事情發生時,我覺得非常的突然。那天我洗完澡,想和她辦事,本來她很有興致,突然不肯了。詳細情況也沒必要說,一會兒你會知道為什麽。當晚她就睡到了客廳裏去,第二天就說要離婚,而且住了出去。她態度非常堅決,我好說歹說沒用,牛脾氣上來,離就離吧,就離了。”

 

我聽得莫明其妙,感情那麽好,怎麽突然之間就要離婚,那天晚上對林菲菲而言發生了什麽林傑不知道的事情嗎?但既然林傑說我一會兒會明白的,就暫且耐著性子聽下去。

 

五、崩潰的記憶(2)  “本想著結婚一場,大家還是有感情的,好聚好散,沒想到離了婚,有時候我打打電話或者發郵件,她根本不理睬我,就像從不認識我這個人一樣。我實在不明白為什麽,托她幾個閨蜜去問,也沒打聽出原因。一直到一個多月以後。”

 

林傑停下來,長吸了口氣。我知道戲肉來了。

 

“我這個人,生活上比較粗心。每次洗完澡,也就隨便擦擦幹,更是沒有洗好澡照鏡子的習慣。”

 

好吧,這就是我等的戲肉嗎?這都是什麽前言不搭後語的呀。我正在心裏抱怨著,真正的戲肉就出現了。

 

“所以直到這麽長時間以後,我才發現自己身上的問題。還是出去做推拿的時候,我喜歡光著膀子做推拿,不是那種亂七八糟的假推拿,你懂的。推拿師看見我的背就問我,這傷疤怎麽來的呀,從前推時像是沒有呀。我再對著鏡子一照,就全明白了。兩個銅錢大小的疤,像燒焦了似的。什麽時候傷的,我沒一點印象,但是我在別人身上見過這傷。你猜猜。”

 

我背上的汗毛都已經豎了起來,問:“趙自強?”

 

“對,在趙自強肚子上,也有這麽樣的傷痕。”

 

趙自強就是在江文生之前被腦太歲附身控製的那個人,他在大規模釋放病毒之前被擊斃,腦太歲卻沒有和宿主一起死亡,江文生就是在對趙自強的屍體做解剖時,被腦太歲附身控製的。

 

一樣的傷痕。這顯然說的不是什麽趙自強被擊斃的槍傷,而是被太歲附體的傷痕。這是一種腐蝕痕,腦太歲會分泌出某種化學成份,腐蝕掉接觸點的皮膚,侵入宿主的神經係統。

 

“天,你曾經被腦太歲控製過?”仿佛有電流在脊背上蔓延,我忍不住身體向後微微一仰,下意識要離林傑遠一點。

 

“是的,但這段經曆並不在我的記憶裏,也就是說,我的記憶是被篡改過的。我所寫的那份報告,都是基於我被篡改過的記憶。裏麵有多少是真的,嘿嘿。”

 

林傑的笑聲中帶著不甘與苦澀,這是徹頭徹尾的失敗,對一個在刑偵方麵如此自負的人來說,是難以承受的打擊。

 

“但是你活著回來了,太歲並沒有在你身上。”後半句話我盡量讓自己不要說得很遲疑,同時在心裏又回想了一遍林傑的形象,確定了他精瘦的身體上並沒有可疑的凸起物。但是被太歲附過體,天知道會有怎樣的後疑症,此前並沒有類似的案例可供參考。我迅速地想到了何夕,噢,那完全不同,完全不同。

 

“他曾經在我身上。”林傑的神情又恢複自然,事情過去了這麽久,他不知私底下想過多少回,早已經接受了現實。

 

“他曾經在我身上,”林傑說:“他為我虛構出一段記憶,使我誤以為它已經死了,這樣特事處就不會再追捕它。至於我帶回來的那點組織,也許是它從自己身上弄下來的無關緊要的部分,也許是其它沒有智慧的普通太歲,反正被火燒成了那樣子,我們什麽都檢查不出來。案子就那樣結了,它海闊天空,可以喘息恢複,等待某一天再回來。”

 

“它果然還活著。”我喃喃自語,然後握緊了拳頭,問林傑:“可是你就這麽算了,認輸了?”

 

“我認輸。”林傑說了句讓我想不到的話:“因為我確實輸了。”

 

“你如果認輸,這輩子就再也沒有翻過來的機會。”

 

林傑笑了:“那多,你以為我還是個熱血少年嗎,或者,你自己還是個熱血少年?”

 

呃……

 

林傑摸出枝煙要點上,瞧見桌上的半截煙,搖搖頭把煙塞回盒裏,說:“的確,如果我認輸,那這輩子就再沒有翻過來的機會。但我這一輩子,抓到腦太歲肯定不是最重要的事。如果我不認輸,那就再也沒有和菲菲回到一起的機會了。你明白嗎?”

 

我默然,微微點頭。

 

“當時她看見我背上的傷痕,想起我曾對她講過,趙自強的傷痕也是同樣的形狀,嚇壞了。她也搞不明白我是被太歲附了體,還是曾經被太歲附了體,她隻明白一點,她不能再和那樣的我過下去了。今天我被附體,也許明天就是她被附體。嗬,她後來就是這麽對我說的,我覺得她說得對。離婚以後,我一直都很消沉,也沒信心在特事處繼續待下去,就申請轉了文職。過了半年,我從菲菲的朋友那裏知道,她依然是一個人,就又開始追求她。我已經是文職了,我答應她,一直是文職。”

 

我長長籲了口氣,原來事情是這樣子,對於林傑的選擇,我無話可說。像甄達人郭棟那樣依然在第一線的特事處隊員,固然令人起敬(聽了林傑的故事,讓我對郭棟的感覺又回升了些),但林傑這樣,也是理所應當。我不禁想起了昨晚梁應物和我說的那些話。世界上有許多東西值得珍惜,但當你被迫要做出選擇時,才能分辨出哪樣最值得珍惜。

 

“下個月,我要結婚了。”

 

“恭喜。”我注意到他說的是結婚而不是複婚。他把這看作是全新的開始。

 

林傑看了我一眼,問:“你準備走了?”

 

 

五、崩潰的記憶(3)  “不然還能怎麽樣?”

 

林傑從包裏取出一本本子,放在桌上,推到我麵前。

 

我拿起翻開,裏麵寫得滿滿的,第一頁第一行寫著“我的記憶”,後麵打了個大大的“?”。

 

十五日早七點三十二分,到處裏取車。出門時遇黃雋,問他“昨晚上打牌又贏了”,他答“贏,嬴了半包中華煙錢”,我說“那也是嬴”。開車沿中山路於大柏樹口上高架,上匝道封閉,我開上去後和一交警示意,時間約為七點三十七分。八點五十分左右,過滬杭高速莘莊收費口,走的左數第三根道,前方車為集卡,尾號或為“23”,收費員為一三十許女性,膚白,左眉側有痣。

 

“這是?”我掃了一段,疑惑地問。

 

“在認輸以前,我也不是沒想過要贏回來的。”林傑笑笑說:“我當時肯定是追到了腦太歲,即便它把我的記憶全部篡改,隻要我明白過來,就不可能查不出蛛絲馬跡。這是我幾年前寫的一點東西,把那一次的追捕行動,所有的點點滴滴,都盡可能地詳細記錄下來。隻要照著這個去一一核實,必然會在某一個環節發現對不上號的地方,而那個點就是我記憶被篡改的原點。順著剝下去,就能還原出當年的真實情況,甚至找到腦太歲。可惜啊,我自己沒能用得上這本東西,是啊,我自己的選擇,總得有個選擇。”他輕輕噓了口氣,說:“現在,我把它給你。”

 

聽得出,雖然他因為林菲菲而放棄了追捕腦太歲,但內心深處,還是有著一絲不甘。

 

“腦太歲很可能會再次回來,我雖然認輸了放棄了,但這家夥留著總是個禍害。如果他真的回來,就是這座城市的災難,沒人阻止的話,會死很多人。即使是為了保護菲菲,我也希望能有個人接替我,把它幹掉。我知道你的很多事情,所以,你是個很好的人選。”

 

他頓了頓,又說:“也許是個比我還好的人選。交給你了。”

 

我摸了摸臉,說:“這算是預付的報酬嗎?”

 

林傑哈哈一笑,說:“你要是能幹掉腦太歲,我讓你打回,付你十倍利息。”

 

趕到派出所,是傍晚時分。

 

接待室裏已經有一個中年婦人,抹著眼淚在打電話。打電話給我的片警小李告訴我,那是張岩的母親,正在一個一個地問親朋好友,張岩有沒有在他們那裏。

 

“看樣子真是失蹤了,張岩的圈子很小,常聯係的同學朋友也就三五個,早就問過了,都不知道。現在她媽在問的,都是遠空八隻腳的人。”小李說了句上海俗語,意思是關係遠得夠都夠不著。說話的時候他的眼睛總往我腫起的臉上瞄,讓我有點難堪,卻也沒辦法解釋。

 

報案人是裘老太,就是張岩家門口雜貨鋪的那位。老太太起得早,每天坐在雜貨鋪裏的時間能有十二小時,誰家進進出出,都得打她門前過。她說至少有兩天沒見著張岩出門了,今天早上她擔心,去按張岩的門鈴,沒人應,就到派出所裏報了警。

 

據裘老太說,張岩家的門鈴是聲光雙功能的,按上去除了發出正常門鈴聲,客廳裏還有個紅燈會一閃一閃,專門給聾障人士用的。警察趕到以後,按門鈴還是沒人開,於是就強行進入,發現房子裏並沒有人。

 

據鄰居說,張岩自搬來以後,除了和劉小兵渡假旅遊,從來都沒發生過兩天以上不見人的情況。再加上她剛報過劉小兵失蹤的案件,盡管報案時警方並不很重視,但現在報案人不見了,雙重情況疊加在一起,就不同了。小李先是聯係了張岩的母親,證實張岩並沒有回父母家,而後張母趕到警局,打了一堆電話找張岩未果。我到的時候,小李告訴我,已經準備正式立案將張岩作失蹤處理。

 

根據裘老太的說法,她印象裏上次看見張岩,約是三天前的下午,當時她提著個購物袋回家,然後就再也沒見她離開。不管張岩是主動還是被動離開,從常理上說,都會經過雜貨鋪,除非那個點裘老太臨時走開,比如上廁所,否則,張岩離開的時間應該在早八點前,或晚八點後。而且張岩所在的居民區有許多的小攤小販,日常人流不少,如果張岩不是主動離開,而是受到了誰的脅迫,很難不驚動別人。

 

 

五、崩潰的記憶(4)  小李這麽給我分析的時候,我心裏卻忍不住想,常理常理,但是這事情,是不是真能“從常理上說”呢?地道失蹤案籠罩著濃濃的神秘氣息,如果這次的失?和那條地道的失蹤案有關係,那麽會不會常理失效?而且在我看來,兩者之間必然是有關係的。

 

“也已經聯係上了劉小兵的家裏,他父親正在趕來途中。”小李告訴我。

 

家裏終究是知道了,卻還搭上了一個張岩。我心裏不知是什麽滋味,卻忽然聽見嚎淘大哭聲驟然響起。

 

是張岩的媽媽,她終於把所有能想到的電話都打了一遍,再沒有任何僥幸,心理防線崩潰了。

 

我猶豫了一下,沒有上前安慰她。我不知道該對她說什麽,有些事情還不適合告訴她,能說的也都是空洞的安慰,而這時候任何安慰都是白搭,她需要好好渲瀉一番,才能?次鎮定下來。

 

我拜托了小李幾句,就走出去給王隊打電話。

 

“這個案子你得幫我,我覺得我欠她的,她一定不能出事。這算是我的私事,你說了,私事就會幫我。”

 

“你放心,短時間裏夫妻倆都不見了,你不說,我們也不會不管的。我們不管,雙方的家裏人能饒得了我們?我調專人去查。”

 

放下電話,我長長歎了口氣。得了王隊的保證,我卻並不覺得好過多少。張岩到底去了哪裏呢,在她身上會發生什麽事呢?我仿佛覺得有一個幽暗陰森的觸手,從那條地道蜿蜒而出,順著劉小兵,又卷到了張岩的身上。它還會伸到哪裏?

 

?有本事,就衝著我來試試。我低聲說。

 

然而我的大部分精力,卻依然被腦太歲牽扯著。張岩那邊,又不可能不上心。時時刻刻,心裏都有這兩件完全不同的事情在打架,搞得我心神疲憊。

 

我知道張岩失蹤我並沒有責任,可是我又覺得我是有責任的。心煩意亂之下,我甚至去撥張岩的手機,等到聽見“您撥的電話已關機“的聲音,才想起來張岩是不可能接聽電話的。

 

這樣下去,也許我一件事情都辦不成,畢竟我不會分身術也沒有分心術。在又一次拜托梁應物幫忙連張岩的失蹤案一起查之後,我定下心來,把張岩和劉小兵的事情暫且拋開。

 

?再一次思量發生在林傑身上的一切時,我依然遍體生寒。

 

如果不是腦太歲的寄生會在身體上留下痕跡,如果不是他看見了這個痕跡,那麽他至今都不知道,自己的某部分記憶是被“植入”的。曾經有那麽一段時間,自己做了什麽,甚至想了什麽,都完全不在記憶裏。這該有多可怕。

 

這樣的“我”,還是真正的“我”嗎?所謂人的自我意識,就這麽容易被突破,被摧毀啊。

 

有那麽一瞬間,我自己都疑惑起來,會不會我也是這樣,我記憶中自己曾經做過的事,我記憶中的人生,是真的嗎?有什麽證據證明嗎?也許我也被人篡改過記憶,也許我隸本就是另一個人呢?

 

我趕緊把這種想法驅離腦海,可不能鑽這種牛角尖,會鑽成瘋子的。

 

安排好報社的事情,我去租了輛皮實的普桑,打算以林傑的回憶錄為線索,重走當年他走過的路。腦太歲已經逃逸了四年,在這四年裏,它是安安份份地恢複著呢,還是已經害了許多人?

 

當然,在此之前,我還有些準備工作要做。這一行,可能會直接對上腦太歲,在麵對這種人類連一知半解都談不上的生物之前,我得先麵對自己。

 

 

六、太歲起源(1)  “很古怪的問題?哎,那老師,你是熟悉我們處的,能回答的我一定回答,有些不方便說的,我要先請示一下郭處。”

 

“你誤會了,我想問的是四年?的一句閑話。確切地說,是2005年12月15日早晨七點半左右,林傑開車出警局的時候和你打過一聲招呼……”

 

“噢拜托,我怎麽還可能想得起來這種事情,四年前啊。”

 

“他問你是否又賭贏了,你答贏了半包中華煙錢,你還記得這個對話嗎?”

 

“哈,哈哈,還真記得。那晚前半夜我贏了一箱煙錢,到早上就隻剩了半包,印象深刻啊。回想起來,那天早上,他是開車去查江文生了吧。案子破的很漂亮,可惜了。但你問這個幹什麽,難道這裏麵還有什麽……”

 

“沒什麽,隨便問問。謝謝啊。”我也不管黃雋信不信就掛了電話,反正他?狐疑,也猜不到正點上。

 

從七點三十二分這個點開始,我將照著“我的回憶”中所述,一路追索下去。

 

車駛上高架,這一次上匝道沒有封閉。回憶錄上有許多環節驗證起來都比黃雋麻煩得多,比如說闖上封閉的上匝道和交警點頭示意這段。我打算跳躍式地把容易證實的環節先驗過了,確定大範圍後,如果需要再進行回溯。

 

高架上迎麵的電子路況途圖上一片擁堵的黃色,我到達滬杭高架莘莊收費口花費的時間將比四年前的林傑多得多。通常我被堵著的時候總是很煩燥,不過此時我卻心懷沉靜,享受著與腦太歲再次交鋒的時刻緩緩地,一點一?的接近。

 

我搖下車窗,冷空氣在昨夜最後肆虐了一把後已經離去,氣溫正在回升,風一股一股地吹進來,和著陽光,挺舒服。這就是我身為我的感受啊,我可不想被某種異類取代我自己。哪怕隻有一分鍾。

 

或許,我應該再回想一遍自己的過去,如果我和林傑一樣失敗了,會不會也被編織出一段記憶,取代自己的過去呢?我所珍視的所有人,也許在記憶修改之後全都沒有了任何價值。那種自以為清楚明白,其實卻渾渾噩噩的日子,和死亡一樣可怕。林傑還是幸運的,他被修改的記憶,隻是和腦太歲有關的部分,如果他變得不認識林菲菲了,該有多可?。大概這就是他再不願回特事處的原因吧。

 

車流緩慢,我被裹挾其中,神遊別處。許多念頭思緒紛至遝來,某些模糊的畫麵時而閃回,恍惚間又把我拉回昨夜的談話中。

 

談話開始於一個意外。我的人生中總是充滿意外。

 

那時我坐在一家營業至淩晨二點的咖啡館包房裏,門被推開時,進來的人讓我大吃一驚。

 

“為什麽會是你?”我問。

 

“就是我。”梁應物回答。

 

我皺著眉頭,沉默不語。

 

“不歡迎我坐下來嗎,關於太歲,我有許多可以告訴你。”

 

於是我就隻能坐在那兒,一邊揣測著他的來意,一邊?他說。有些是我知道的,有些是我猜到的,有些是我不知道。

 

X機構對於太歲的研究,從很多年前就已經開始。盡管中國曆代對太歲有著許多的傳說,有“不可太歲頭上動土”、有“日割一肉永食不盡”,但最初期,研究的方向依然偏向傳統。也就是認為它是一種特殊的真菌類,由此出發,研究其對人體的藥用價值。

 

在一些案例裏,食用太歲對人體有著明顯的近乎神奇的正麵作用,但在另一些案例中,則沒有任何效果,甚至對人體有害。進一步的研究中,發現收集到的太歲彼此之間有著相當程度的差異,再研究下去,則開始動搖原本對太歲的基本認知。越來越多的證據不支持其真菌分類,但到底該怎樣歸屬,乃至其是如何蘊育生長繁殖的,在2005年上海病毒危機之前,X機構內的生物學者間都有過許多次爭論。

 

2005年11月14日,上海莘景苑小區爆發範氏症被市政府緊急隔離。這種原本隻有少數動物感染過的絕症病毒神秘變異,在該小區迅速傳播。患者體內內髒細胞活躍度瘋狂攀升,在很短的時間內就爆發式恐怖生長,膨脹膨脹再膨脹,最終擠破患者的胸腹腔。有人懷疑這是一次投毒式病毒攻擊,但沒有人想到,這次攻擊的實質是一次大規模的催生太歲行動。

 

在事件平息後的內部秘密研究中,?經確認了,所謂太歲,是內髒生物意識覺醒的產物。

 

很多年以來,人類對生物的認識都受到各種偏見的影響。比如我們是碳基生物就慣於認為所有的生命應該都和我們一樣是碳基的;比如獨立的生物個體應該就和我們日常所見一樣,是一隻貓、一條狗或一個人。而太歲正是對後一種觀念的顛覆,就如對基因來說人隻是其載體一樣,對心肝脾胃大腦這些人體器官來說,人也隻不過是其載體,在某種特定條件下,這些器官會被刺激而向獨立生命體進化,試圖從載體裏出來。範氏病毒就是一把產生“特定條件”的鑰匙,激活了內髒的某條基因鏈,讓其從載體裏高?富集能量,從而產生質的變化。這是一種不穩定的,具有多種可能性的變化,隻有極少數的內髒能真正進化成獨立生命體——太歲,而進化成太歲也並不意味著就一定會擁有智慧。

 

六、太歲起源(2)  迄今為止,唯一被發現的擁有智慧的太歲就是腦太歲。它是上世紀上半葉日軍侵華時,七三一部隊進行的細菌實驗的產物,一名實驗者的大腦成功進化成了太?,並保有了高度的智慧。這個進行過太歲病毒實驗的地下實驗室在今天哈爾濱附近一個名叫石人城的小鎮,確切地說,石人城前溝村。一個村民挖地窯時挖通了廢棄數十年的地下實驗室,感染病毒後死於範氏症。

 

一名醫生在調查病毒源時發現了廢棄實驗室,帶走了腦太歲。無法證實腦太歲是否在第一時間就附體控製了這位名叫趙自強的國際醫療組織成員,但最終趙自強成了腦太歲的代名詞,並開發出能在人群中傳播的病毒變體,希望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中毒,從而誕生出大量同類,讓它不那麽孤獨。這就是莘景苑範氏病毒襲擊的真相。

 

那次事件之後?X機構對於太歲的研究評級向上跳了好幾檔,研究力度也加大了數倍。不用提那個能獨立思考能控製人類的腦太歲,就一般由心髒或脾胃進化而成的太歲而言,也足以讓生物學家瘋狂。明確了太歲的成因對於太歲研究是個極大的突破,進一步的研究證明,內髒向太歲進化的過程中,要汲取大量的能量,這些能量刺激內髒細胞以驚人的速度代謝,最終令細胞發生神秘變異。一旦內髒成功太歲化,它們就會停止向外界汲取能量,並且是永遠停止。想象一下,一個不吃不喝卻能永遠活下去的人,你就知道這意味著什麽了。

 

太歲就仿佛是一個活生生的生物永動機,體內就像是有個生物核反應堆,如果能破解其中的奧秘,人類將會進化到一個難以想象的階段。遺憾的是,盡管X機構的生物學家已經是這個領域走在最前沿的少數精英,但其水準依然離解開謎團很遠很遠。

 

然而,早在數千年前,中國的古人,卻從另一個角度接觸到了其中的秘密。

 

現代人看中國古人的養生法,認為是呼吸法加上觀想。呼吸法可以讓身體放鬆,而觀想則是用心理暗示來加強呼吸法的放鬆效果。這是當代科學對內家養生術的解釋,但是實際上真的這麽簡單嗎?

 

很多人不這麽看,這些人包括我,包括梁應物,包括許多盲目狂熱的東?文化愛好者,更包括X機構的許多學者,及世界範圍內物理生化領域最頂尖的科學家。

 

古人——以古代東方人為代表、涵蓋古希臘、古印度等諸多人類文明發祥之地的人們,他們的世界觀和受當代科學影響的現代人世界觀截然不同。他們相信天人合一,相信這世界的萬事萬物之間都是有著神秘聯係的,牽一發動全身。舉個最通俗的例子——天上的星辰能影響人的命運。這也可以說是蝴蝶效應的超級加強版。

 

而現代科學這兩百年來的發展,則是細分化,分類越來越細,學科與學科之間的界別越來越森嚴,如亞曆士多德、達芬奇這樣的通才越來越不可能出現。

 

也就是說,現代人看世界的眼光,和古人看世界的眼光,角度是截然相反的,站在我們的立場,當然會覺得古人愚昧。

 

但是,現代科學將世界微觀微觀再微觀化之後,到了近二十年,情形忽然變得不一樣了。物質世界研究到某一層麵,忽然出現了許多“靈異”現象,比如量子糾纏。這個世界的互聯性複雜性被重估,許多新的理論被提出,各學科又有融合的趨勢。在這種情況下,重新考察古人的世界觀時,就會發現,其許多理念,竟然和當下最前沿的理論暗暗相合。

 

中國的內家養生術,基於一些假設性的理論:人體是個小世界,和外麵的大世界呼應著,吸收外界的能量來改善自身的狀態,甚至在體內某些神秘莫測的地方儲存起外界的能量。而養生術更進一步,就是道家的修真術。在今天看來,也許內家養生術還有可以接受之處,修真術就純粹玄之又玄,不知所謂了。

 

道家修真術是修仙的,修練有成之後,會有許多不可思異的大能力,而長生不老也不在話下。關於此流傳下來的道家修練典籍,真真假假有許多,很多修練的要訣,甚至會出現南轅北轍之處。用今天科學的標準來考量,會有什麽結論不言而喻。然而在這些典籍中,關於修練有兩個重要的標誌,卻是一致相通的。

 

這兩個標誌就是金丹和元嬰。

 

所謂金丹,用今人能理解的話來說,就是體內的能量凝聚成實質,就此生生不息,自行運轉,並且為修道者施展能力提供能量輸出。而元嬰就更玄了,是在金丹基礎上更進一步蛻變而成,能量更龐大,且變成小人形態擁有靈智,甚至可以離體而出。許多的幻想小說家,在小說中常常寫到有人練成金丹元嬰,神通廣大。讀者看得無限神往,但如果真的問起來是否相信,多半是要大搖其頭的。

 

就算是現今科學即將發展到一個全新的階段,對過去古人的智慧有了再認識,但對修真種種,金丹元嬰陸地飛騰之類,還是斥之為無稽的。

 

六、太歲起源(3)  “所以我一直很佩服範海勒老先生,沒有超凡的想象力,絕對不可能把傳說中的金丹元嬰和太歲聯係起來。”我說:“我是挺有興趣聊聊太歲,但你到底是怎?知道我在這裏,又為什麽要在這個時間和我談太歲?誰告訴你的?”

 

“任何偉大的科學創見,都需要想象力,比小說家更驚人更有力量的想象力!”梁應物說:“誰告訴我?切,你是當局者迷還是故意視而不見?”

 

範海勒就是範氏病毒的發現者,這種病毒及範氏症就是以他命名的。他創辦的國際醫療機構海勒國際一直持續跟蹤範氏症,在2005年莘景苑爆發傳染性範氏症時為市政府提供醫療支援的就是海勒國際,何夕是他的養女,而被太歲附身後被擊斃的趙自強是他的養子。

 

範海勒很早就了解範氏病毒可以催生出太歲,而他多年來孜孜以求?一直到死都不放棄的,並不是治愈範氏症,而是如何利用範氏病毒,來達到人類永恒的夢想——永生。

 

單單就被範氏病毒感染後的內髒表現來說,是細胞的活化,這是一個與衰老截然相反的過程。問題在於這種活化的程度過高,以至於產生了惡劣後果,但如果能控製活化,並將其延伸至人身體的每一個部分,那就是真正意義上的返老還童了。

 

就內髒的太歲化來說,範氏病毒隻是一個強力觸媒,沒有這個觸媒,內髒就會老老實實安份地做它的“內髒”,極少會突變成太歲。但極少並不是沒有,在自然環境中,還是會偶見此現象,所以才留下了那麽多?太歲傳說。

 

範海勒是一個中國文化的愛好者,有一次翻閱道家古籍時他突然想到,太歲的本質,和金丹之說竟然如此相似,兩者有沒有可能就是同一種東西呢?

 

這樣一點醒,再有意識地循著去對照研究時,他發現這種可能性竟無限接近於現實。

 

太歲所蘊含的生物能量,超乎常人的想象。當太歲形成以後,不需要攝入能量,就可以存活數百數千年甚至更長時間,當太歲被切去部分,可以迅速愈合並長出新肉。支撐著這些的龐大能量,不可能是內髒太歲化過程中從原生物體內吸收到的,而是靠著吸收到的能量,讓構成內髒的細胞產生了某種神?奇妙的變化,從而激發出細胞隱藏著的真正力量。這種變化,就像是生物版的核裂變。

 

對太歲有了這樣的認知,再回過頭去看道家的內丹術,怎麽瞧金丹怎麽都像是太歲,確切地說,是被控製了的半太歲,一個穩定而龐大的生物能量源。說得更具體一些,道家的修真,極可能是結合呼吸法、觀想術以及最最重要的——服用丹石,“激活”體內某個內髒器官。尤其是服用丹石,在今天的醫學看來,中國道家典籍中記載的丹方,其中絕大多數都是有毒的,服下對人體有害。沒錯,的確有毒,就像範氏病毒是一種致命病毒一樣,丹方的毒,也是用來刺激內髒,讓?突變成太歲的。具體是哪個內髒,看各家的修煉方式,各有不同。通常在丹田附近,那就是腸,再往上一些的話,就是胃。這樣看的話,那些修練有成者的辟穀就再自然不過,腸或胃變成了太歲,那還吃什麽東西呢?

 

金丹與太歲之間的關係,還有更多可供佐證的地方。比如曆來典籍及各種野史的描述中,修練有成結出金丹的固然少之又少,但金丹修成之時,卻又要麵臨一道極大的關卡,其難度和危險絲毫不亞於之前。道家從哲學的角度,將之稱為劫難,過得去,如鯉魚躍過龍門,從此海闊天空,過不去,則身死道消。而死法,是真氣無法控製,爆體而亡。

 

這“真氣無法控製爆體而亡”,和範氏症患者因為內髒變巨後爆體死亡,何其相似。

 

假設金丹就是太歲,其成丹時的丹劫就完全可以理解了。盡管在修煉的前期,目標是讓體內某個內髒太歲化,但如果內髒完全轉化為太歲,就會作為獨立生物體掙脫宿主。所以,在成功讓轉化這個過程開始後,控製就成了成敗的關鍵,一旦控製失敗,內髒完全變成太歲,修道人就死了。

 

這種讓未成形的太歲變成金丹的修煉方式不知道是怎麽創造出來的,想想都覺得非常了不起。古人的智慧,常令今人歎息。總是說長江水後浪推前浪,但在過去的數千年裏,已?有太多的豐碑難以超越。

 

以現代醫學的發展速度,範海勒明白要想用西醫手段破解太歲的秘密,並利用其讓人長生,不知還要過多少年。所以他轉而研究道家典籍,試圖在各門各派真真假假的修煉術中,借鑒些先人的智慧來。在他死前十年間,一直在探索呼吸法和觀想術,實驗其究竟能否對內髒的太歲化產生控製,同時也分析了數以百計的丹方,做了許多大膽甚至可以稱得上是禁忌的實驗,來驗證其效果。

 

六、太歲起源(4)  “什麽叫我視而不見?什麽叫當局者迷?”我不滿地說。我心裏煩燥難安,覺得極不舒服,竟對梁應物發起了火:“你是說我揣著明白裝糊塗,還是說我弱智?”

 

“你是不願意承認,或者說,你潛意識裏不願意承認,產生了回避心理,以至於近在眼前的事情都看不見。”

 

“嘿,我不是你的學生,我不需要聽你的說教。”我用拳頭猛力錘了下桌子。

 

“冷靜點,那多。”梁應物看著我,微微搖頭說:“想一想,你是和誰約在這裏的,你告訴過其它人嗎?”

 

“我約了何夕,我要和她暢開來談談她肚子裏的太歲,我怎麽會把這種事告訴其它人?”

 

我的聲音大到連包房外都可以聽見。包房的門被推開了,我猛地一甩手,說:“不幹你的事。”

 

“那我等你們吵好。”何夕說著關上?門。

 

我愣住:“是何夕告訴你的?她讓你來的?”

 

“你約了她,而我在這裏,當然是她告訴我的。這麽顯而易見的事情,不是嗎?”

 

“但是為什麽?”

 

為什麽當我鼓起勇氣,想和她談如此隱秘隱私的事情時,她竟然會叫上梁應物?

 

“我想這你得問問你自己。”梁應物回答。

 

“你好。”收費亭裏的姑娘說,然後微笑。嘴角的小痣為她平添了幾分嫵媚。

 

“謝謝。”我接過磁卡,踩油門的時候,心裏還在狐疑,她真的有三十歲嗎,像是還挺年輕的呢。不過這年頭,女人保養得越來越好,而且我相信林傑的眼睛要比?老辣。

 

上了高速之後,路況不錯,我基本把速度保持在一百二十碼以上。當然限速是一百二十,然而警察在超速20%的情況下才會開罰單,精確的說,隻要不超過每小時一百四十四公裏就行。開過石湖蕩出口後我放慢車速,數著開過第二座橋後,我把車靠邊停在硬路肩,從後備箱取出路障放好,然後順著路肩向前走。

 

林傑的回憶錄中,當時在這一段發生車禍。我大約走了三十米,發現一棵明顯被撞過的大樹,雖然依然活了下來,但被撞掉的樹皮是長不回來的。又詳細觀察樹旁的護欄,果然修補過。嗯哼,和林傑的記錄相符。

 

我重新上車,出上海經大雲入浙江,直到海寧的服務區,加滿了油,正如林傑當年那樣。加完油,我把車開回服務區停車點,熄火下車。

 

當年林傑在這裏上了個廁所,不是說我嚴格到要照著回憶錄也在這兒上個廁所——呃,好吧,我倒確實有這個需要,但我說的是那件白大褂。林傑在廁所外,正看見之前被棄的白大褂洗過了晾在外麵。正是這個信息,讓林傑作出了腦太歲已經完全控製江文生的判斷,並推測出它不能無限製地附體控製人類。在林傑的整個追蹤過程裏,這是很重要的節點,是我必須加以驗證的。

 

坐在廁所門口的管理員是個五十多歲的大媽,而林傑當時碰到的是個六十多歲的老頭。那位前任廁所管理員如今已經回家養老了,而大媽則對前任是否曾撿過白大褂渾然不知。

 

我打聽到了老頭的住處,並不遠。車開到他們家小院的門口,兩個老頭子正在太陽底下下象棋。

 

“哪位是周老先生?”我把車停到一邊,下來問。

 

兩個老頭都抬頭看我。

 

“都姓周。”其中一個笑咪咪地說。

 

“我找周根發老先生。”我說。真得感謝當年林傑調查工作的仔細。

 

“我就是周根發,別叫老先生,現在叫老先生的,都得上九十。”正是剛才這位。

 

“小周,吃中飯了。”院子裏傳來老太太有中氣的喊聲。聽稱呼就知道,這兩位在一起得有四五十年了。

 

“就來就來。”“小周”說。

 

“就耽誤您一分鍾。”我趕緊問:“2005年的時候,您還在服務站當廁所管理員吧,是不是撿過一件白大褂?”

 

老頭愣了一下,然後皺起眉毛,搖搖頭。

 

六、太歲起源(5)  “就來就來,你就不來。”院子裏響起他老伴的腳步聲。

 

“沒撿過?您再回憶回憶?”

 

老頭把頭搖得和撥榔鼓似的。

 

“棋先停一停?下午再下不行呀。喲,這是?”老太太走到門口,瞧見我,有點疑惑。

 

我心裏的疑惑可比老太太大十倍,到底是周老頭記性不好,還是林傑的記憶在這兒出了問題?

 

“我問周老先生點事情。”我別過臉和老太太解釋了一句,又向周老頭確認說:“您再仔細想想,2005年12月15日,時間應該比現在更早一些,您把三天前在男廁所大便蹲位裏撿到的白大褂洗好了晾在外麵,一位開著警車的林警官來向您打聽白大褂的事情,他長得比我黑點瘦點,給了你兩百元把白大褂帶走了。”

 

“沒有沒有,絕對沒有的事情!”周老頭斬釘截鐵地說。

 

?太太卻狐疑起來,說:“你倒再想想看呀,人家講得一板一眼,怎麽會搞錯。”

 

“真的沒有,走走走,回去吃飯了。”說完他急匆匆拉著老太太進了院子。

 

“我看有這事吧。”

 

“沒有沒有,哪裏會有。你別聽那後生瞎講。”院子裏傳來他們倆的對話聲。

 

我心裏覺得古怪,莫非當年林傑並不是在海寧服務站發現的腦太歲線索,而是撞見了腦太歲本尊,所以記憶從那刻起就被修改?

 

可是不對呀,江文生於十二日逃跑,為什麽到了十五日,才跑了這麽點路呢?還這麽巧被林傑撞見?

 

周老頭剛才的反應十分可疑,他否認?一點都不經思考,連努力回想的過程都沒有。而且一般人,都會奇怪我為什麽要問這麽奇怪的問題吧,可他卻沒有,逃也似的進院吃午飯了。對了,他甚至都沒有和下棋的老朋友打個招呼。

 

我看了一直在旁邊聽著的另一位老人一眼,他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像是知道些什麽。

 

還沒等我開口問,他就說:“我看呀,這事兒真。”

 

“哦?您知道?您見過那白大褂嗎?”

 

“我不知道,不過看老周的樣子,他是把錢自己揣著了。哈哈哈哈。”

 

我張大了嘴,反應過來他說的是什麽,不禁啼笑皆非。

 

“您是說,他把那兩百塊?了私房錢,所以才不認?”

 

“誰不藏點私房錢,你不藏?”

 

“我?我還沒結婚呐。”

 

“她已經來了,我就長話短說。”梁應物說:“三年前何夕找上我的時候,我也很驚訝。為了壓製體內的太歲,她需要幫助。但是你一直沒有開口和她談這一段,她也就不願意主動開口。”

 

2005年,作為莘景苑緊急醫療援助小組一員的何夕,在一次襲擊中被注射了小劑量的範氏病毒。在此之前,沒有感染了範氏病毒還能存活的案例,所以,當時她決定和我分開,用養父範海勒的方法嚐試自救。範海勒的方法,就是他研究大量道家修真術後,總結出來的?製太歲的方法,非但此前未經嚐試,而且,這個方法是針對金丹的。可何夕當時的狀況,體內蘊育的東西,卻可能並不是道家所謂的金丹,而是金丹之上的元嬰。

 

修成金丹的關鍵,是在內髒獨立生物意識完全覺醒之前將其控製住,從而無障礙地利用其龐大能量。而元嬰,則是在穩定的金丹基礎上,有限度地放開限製,讓太歲進一步發育。其結果除了更多的能量,還有生物意識的覺醒。由於這是從受控製的金丹進化而來,所以盡管有了自己的生物意識,卻一般不會在修煉者的肚子裏造反。

 

可是何夕體內太歲化的器官,卻不是通常的心肝脾胃肺,而是?宮。更確切地說,是一個卵子,被範氏病毒感染激發後,落到子宮中,在沒有受精的情況下,飛速地生長。

 

男性的前列腺、精囊腺,女性的卵巢、子宮,是整個人生機最旺盛的地方。尤其是女性,原本體內的能量,就會在受孕時往子宮內大量傾斜,這是為了繁衍子孫的進化結果。一旦這樣的器官太歲化,爆發出的能量會遠超其它器官。而何夕太歲化的,還是一顆卵子,一顆原本就可以生長成獨立生命的卵子。

 

 

六、太歲起源(6)  出於繁衍的需要,許多生物在族群失去所有的雄性或雌性,瀕臨滅絕時,會出現神奇的身體轉變。比如某些雌性會變成雄性,或者雌性在沒有雄性的情況下自?受孕。盡管還沒有在人身上出現這種事情,但在沒完全破解基因之謎前,誰也不能說絕對不可能,也許人體的某條基因鏈裏就有一個開關,等著在某個特殊條件下觸發。

 

何夕子宮裏的這顆卵子,或許就打開了這個開關。它以遠超過正常嬰兒的速度飛快生長著,範海勒在死前坦率地告訴何夕,能否用他總結出的方法控製這個太歲,沒有任何把握。因為看起來,這樣的太歲在道家的術語中,已經不是金丹能形容的了,而應該是元嬰。

 

何夕回到位於瑞士的海勒國際總部,那裏有著龐大的醫療資源,可以全力為她所用,抑製體內太歲的生長。

 

“她?管最終活了下來,但其中經曆的艱辛,雖然沒有告訴我,我也能想得到。出於她的個性使然,她沒有把這些告訴你,但並不等於她沒有傾訴的需要。”

 

梁應物看著我搖頭,我默然不語。

 

“她告訴我,她現在還活著,卻不等於以後還會活著。很多問題隻是暫時被壓製,並沒有徹底解決。畢竟她走的是一條從未有人走過的道路。哦,也許那些傳說中的人物走過,陳摶啊彭祖啊,太虛幻了,和沒有一樣。海勒國際的醫療實力很強,但是麵對這樣的難題,依然有太多力所不及的地方。X機構裏有許多天才的學者,她希望能得到他們的幫助。實際上這對我們也是一個很值得研究的課題,我起的作用,就是牽線搭橋。”

 

“謝謝你了。”我說。

 

“沒什麽可謝的。這一切,本該是你來幫她想辦法的。但是你一直憋著不問她,還刻意回避談到任何有關的話題。所以,她也隻好繞開你來找我。我答應她,在你主動之前,不把這件事情告訴你。你還記得,這些年來,我勸過你多少次,讓你向她挑明,好好談談她身體的問題嗎?”

 

我歎了口氣,說:“記得。”

 

“可是你總是重複那些見鬼的屁話,說什麽這是她的隱私,要等到她主動來談。在我看來,你們兩個都是副倔脾氣。但她是女人,你是男人。這事情,總是你不對。”

 

如果在平時,我肯定會笑他有點大男子主義,然而這刻,我隻有點頭,說:“是我錯了,我想通得太晚。”

 

“能想通,就不算晚。好了,這就沒我的事了。你們兩個聊去吧。”他說完,站起來出門去了。

 

我想了想,也站起來,拉住剛推門進來的何夕的手。

 

“別在這裏了,去我那兒吧。”

 

這一夜,何夕罕見的柔軟。我握著她的手,讓她俯靠在胸口,聽她低聲地,用近乎喃喃自語的語調說著,說著。

 

她從來沒有哪一次,說了這麽多的話。我極後悔,後悔自己竟然讓她獨自承擔了這麽久。

 

何夕告訴我,她在瑞士治療時,整整兩個月的時間,每天就是從這台儀器下來,又抬到那台儀器上,各種各樣的注射劑不斷。她重新見到我時是短發,那是因為有一段時間,她所有的頭發都掉光了。

 

而她在痛苦的治療中,還必須保持盡可能多的清醒時間,在這些時間裏,要用特定的呼吸法呼吸,並且嚐試與體內的“元嬰”溝通,這也是觀想的一種。

 

在她做的許多治療中,有大部分是壓製子宮內太歲生長的,但這個莫明而來的胎兒生命力極強,越是受到壓製,越是要反撲。其間有兩次劇烈反撲,那時胎兒已經差不多完全成形,開始有了自己的意識,甚至影響到何夕的大腦,導致何夕一次昏迷六小時,一次昏迷三十八小時。第二次昏迷醒來後,何夕一度失去所有記憶,差點讓醫生以為她已經被“元嬰”取代了。

 

昏迷時的記憶,是在一片無邊無際的灰色海洋中,過了幾年之久。那是常人難以想像的煎熬,連何夕這樣的人,都有幾次想放棄。好在當她終於醒過來,並且恢複記憶之後,就奇跡般的在觀想時可以感覺到元嬰的存在了。

 

這是一種難以言述的感覺,就是能夠覺察到在身體的某處,有那樣一團有時像火,有時像水的不穩定的存在。在她吸氣、吐氣、觀想有能量從元嬰流出,流經全身經脈時,有時這團存在會像漣漪那樣波動一下,但也僅此而已。

 

治療六個月後,何夕返回上海時,其實情況還不是非常穩定。她必須每兩天給自己的腹部注射藥劑,長長的針管是直接刺入子宮的,五毫升的淡黃色藥劑實際上是一種足可以讓十個成年人死亡的神經衰弱毒劑,用以減弱元嬰的活力,以免其太過活躍。但是通過梁應物與X機構開始合作治療後,情形又有了很大的改善。

 

這幾年間,何夕應用了兩個新的治療手段。一是接受催眠引導,以便與元嬰更好溝通,同時也有專門的氣功師幫助她調整呼吸感受內氣;另一個是逐步減弱神經毒劑的子宮直接注射,反?是循序漸進地在鄰近子宮的器官中注射少劑量的神經毒劑,誘使元嬰釋放能量,來治愈改善“周邊環境”。

 

六、太歲起源(7)  這兩種方法都取得了不錯的效果,尤其是後者。雖然還沒到可以隨意操控元嬰,調動其龐大能量的程度,但現在元嬰即便在身體沒有受到神經毒劑侵害的情況?,也會不斷地釋放能量,改善身體機能。而神經毒劑,變得隻有在偶然元嬰精力過於充沛時,才少許注射一些。就像上周那樣。

 

“現在的關鍵,看來在於能量的平衡。”何夕說:“如果太歲和宿主之間的能量落差過大,就會破體而出。必須得把太歲的能量疏導出去,在太歲和宿主之間慢慢形成固定的能量流通管道,那麽能量自然會從高位向低位流動。這種平衡不是說要讓能量平均化,而是……”

 

她在思考一種說法的時候,我說:“像太陽係?太陽的質量遠超過係內任何天體,但卻可以維持平衡。質量過小,就無法拉住其它天體,質量過大,變成黑?的話,就會吞掉一切。”

 

“對,就是這樣,很好的比喻。人體就得像一個星係,有一個合適的能量源發光發熱。這就是道家的修煉之道,人法自然。”

 

“所以也許到哪一天,你的身體徹底穩定平衡了,會有飛天遁地的本事,就像六耳(1)那樣?”我問。

 

“也許,誰知道。”何夕用不在乎的語氣說。

 

我忽地苦笑說:“其實查不查逃跑的腦太歲,根本就和你的元嬰沒半點關係。這純粹就是我自己的心結,要是早點和你這樣說開,我也不會攬這檔子事情。”

 

“你現在也還是可以不攬。”

 

“噢,晚了,現在我的好奇心已經發作了。”

 

周老頭的確藏了私房錢。我悄悄地用一百塊,換來他承認了林傑回憶錄裏所寫一切的真實性。

 

已經是中午,我坐進車裏,一邊啃著帶來的麵包,一邊順手拿起林傑的回憶記錄,再次翻看。

 

車已經開出上海一百多公裏,但在這本回憶錄裏,林傑從出發至找到白大褂的內容,才占了總體的半成不到。

 

看來才隻剛剛開頭啊,我心裏說。忽又覺得不太對勁,這回憶錄原本也看過許多遍,雖然到了這裏,在林傑的追捕行程中遠未及半,而且都在高速上走,可記下來的節點很少,但也不至於才二十分之一呀。

 

帶著疑問,再去看這回憶錄,一頁頁往下翻,到了在邵陽市邵東縣調查被江文生重傷的幾個車匪路霸時,也不過才占了整本記錄的十之二三。照理來說,應該已經過半才對,如此的比重失調,是因為從那裏往後,每一件事記載的詳細程度,都遠遠超過了之前。

 

看來,是因為追捕行動自那之後,就變得激烈化,那是能抓住江文生最關鍵的一段經曆,當然要記得比之前詳細得多。

 

我合上本子,發動汽車,打算再次上路,車行五十米,突地急刹。

 

不對!

 

這本本子可不是交給特事處看的追捕記錄,林傑寫下這些的意圖,是想找出自己的虛假記憶,所以不該有側重的。林傑肯定是把能回憶起的東西,都回憶了一遍,能記起多少就都寫下來。

 

所以,調查車匪鬥毆事件之後的記錄,之所以會更詳細,原因隻能有一個——林傑對那之後的記憶更清晰。

 

一個人對某件重要的事情產生深刻的記憶,這是很正常的。但是對一個時間段內,任何一個環節的記憶都很深刻,就不正常了。

 

看來,我可能找到記憶分岐點了。

 

 

 

六耳:那多靈異手記《返祖》中的傳奇主角。

 

第七章 記憶迷宮

“什麽事?”林傑用不耐煩的口氣問,而我卻在其中聽見了一絲期待。

“我在海寧,剛剛確認到那件白大褂。還沒有發現異常。”

“那就繼續查呀,來煩我幹什麽。我已經把本子給你了,這事情就和我徹底,徹底。。。。”說到這裏,他舌頭打了個結。

“就和你徹底沒關係了,我查出什麽,你也不打算知道了?”我故意問。

“你這不是還沒查到嘛、”他的口氣軟下來:“好吧,什麽事情你問吧。”

“我剛才又看了一遍您的回憶記錄,發現從在邵東調查江文生的毆鬥事件開始,就特別的詳細。你在那之後的,是不是比之前要清楚很多?”

電話那頭一下子沉默了。對這樣的人來說,隻要一個提醒就足夠了,之前他那位身在局中,所以才一直沒有看破。

停了有半分鍾,林傑才說:“是的,要清楚很多。非但清楚很多,而且在一個節點和另一個節點之間的,卻非常模糊。”

我們對事件的記憶,是由一個個節點組成的。比如一次約會的記憶,可能由初見、牽手、某幾句話、付買衣服的帳、輕吻等數十個節點組成,但節點和節點之間不可能是空白的。比如在一家店裏待了二十分鍾,看了一件紅衣服一件綠衣服一件黃衣服,最後買了紫衣服。買紫衣服的時刻作為一個印象深的節點,留在我們的淺記憶中,而看其他衣服,由於並無意義,所以就在記憶裏消失了。但這並不是真的消失,而是進入了大腦的深層裏。當我們會以這次購衣過程,先想起那件紫衣服,再順著回溯,就會牽出之前的二十分鍾裏的具體逛店過程。

可是,如果林傑現在依然可以很清晰的記得節點所發生的一切,卻對節點之間的連線想不起來,就很說明問題了。這並不能怪腦太歲虛構記憶時不夠周密,實在是不可能把線也一起編進去。好比可以虛構出和一個人的談話,虛構出談話者的相貌穿著,這都沒問題,然後再虛構出下一個談話者。但是怎麽從這個談話者過度到下個談話者呢。頂多說是走去的或是開車去的,再具體就沒辦法了,走了多少步,走的時候看見了誰聽見了多少聲鳥鳴甚至風力大小,或者開車的時候踩了多少次油門刹車,要把這些都編出來,得多大的工作量,恐怕腦太歲也力所不逮吧。

更何況,如果腦太歲真的把記憶編織到如此細致的程度,就更容易識破了,因為沒有人會把這樣繁瑣的記憶放在表層記憶中的。

所以腦太歲為林傑編織的虛假 ,對那些節點之間的連線,恐怕也就隻有類似“走去的”“開車去的”“搭車去的”這樣簡單的一句話了。當林傑沒有意識到問題的時候,這些記憶就和正常記憶沒什麽兩樣,但他現在意識到了,深想下去,就赫然發現,自己的腦海中,那些節點之間的記憶,是空的。

“沒錯了,沒錯了,問題就出在那次毆鬥調查上。你得再找到那幾個車匪。居然這麽快就找到分歧點,看來把這件事托付給你,是個正確的選擇。嗯。如果接下去的調查碰到什麽困難,盡量打電話給我。嘿。”林傑嘿然一笑,作為對先前惡劣口氣的道歉。

當年籃下江文生車的五個人,是五兄弟。老大房祖德,一下依次是房祖才、房祖孝、房祖慈和房祖仁。這五個人,是村裏出了名的二八,壞事沒少做,提起他們,人人都搖頭。那時候,村裏年紀最大的老人甚至發狠說,這五兄弟,死了不讓他們葬進祖墳。

然後最後終究還是讓他們進了祖墳,在邊角上的一個不起眼的位置,五個名字寫在同一塊碑上。

夕陽下,我站在他們的墳前。房氏五兄弟竟然已經死了!

是燒死的。死亡時間,2005年12月。死於一場山火。

真是狠啊,把所有線索都燒了個幹幹淨淨。的確,分歧點就在這五兄弟上。我已經從縣醫院裏查到,五兄弟2005年12月確實來就醫過,其中兩個人的傷勢不輕,一個左臂骨折,另一個鼻梁骨折上唇唇裂。這說明他們多半真的和江文生幹了一架,但是江文生去了哪裏,則必然和林傑寫在報告裏德不一樣。可現在這五個人一死,再去哪裏找線索呢?

我繞著墓碑轉了兩圈,心想,如果是林傑在這裏,他會怎麽辦?

他會查這五個人是怎麽死的!

毫無疑問,這五人的死和太歲有著直接的關聯,這就是線索。

期貨的是座叫六裏嶺的小山頭。巧了,林傑記憶中,他擊斃江文生,就是在六裏嶺一處無人居住的獵人小屋旁,一樣也起了火,隻是沒燒掉整座山頭而已。看來腦太歲編織的虛假記憶,也是有原型的。

五兄弟活著的時候是禍害,忽然間死了,除了他們還或者的老娘痛哭流涕之外,沒人惋惜,背後感慨天道循環報應不爽的人,倒是肯定不少。所以,為是麽這樣巧,五個人都跑到六裏嶺去,並且在火起時沒能跑出來,沒有人去細究。就是這山火是怎麽起的,事後林業局派人草草調查,也沒有結果,隻說是意外起火。

哪裏可能是意外起火 ,分明是縱火。

我把自己代入林傑的角色,大腦全力開動。假設縱火是腦太歲所為,那麽它必須具體附生在某個人身上,控製他實施縱火。這個可能是江文生,可能是林傑自己,也可能是另一個未知的人。找到這個人,就重新找到了鑰匙。

那麽先從目擊者開始查,有沒有目擊者?誰是第一個看見火起的,誰是第一個救火的?我在附近問了幾家人家,卻都無解。山火起,聲勢浩大,第一時間發現的有許多人,但都是遠遠望見的。沒有哪個人在現場,哦,是沒有哪個還活著的人當時在現場,除了已經死去的房氏五兄弟。

目擊者這條路走不通,事後調查工作呢。關於起火的原因,要不要再去找當年調查大火的林業局有關人員呢?我一琢磨,估計找了也沒有用,調查員肯定不是專業鑒別人士,調查的手段也必然粗糙,當年沒查出個所以然,我現在再回頭去問,更問不出什麽曆來。如今重新再請專業人士查?開什麽玩笑,山上樹啊草啊都重新長得鬱鬱蔥蔥了,沒有時光機,拿什麽查?

如果是林傑,這種情況,他肯定還有其他的招術,他會做什麽呢?

想不出來,我又不是林傑。

我重重一拍自己的腦袋。對啊,我又不是林傑,幹嘛要學他,做回自己不好嗎。好歹我在特事處也是個小名人,誤打誤撞地解開過許多詭異事件的謎團,也不能說是全靠運氣吧。

做回我自己,現在首先要做的,就是。。。。天色已晚,先找個地方住下,總不能再和昨天一樣,找個加油站停睡在車裏。

縣醫院不遠處,有一個招待所,院子裏能停車。林傑的虛構記憶裏,就有這家招待所,他“記得”自己完成任務後,在這兒住了一夜,次日清晨驅車開回上海。沒想到還真的有 ,腦太歲編故事實在細致。

老板是個五十多歲的本地女人,完全是一關不上的話匣子,我隻是稍稍寒暄了一句,她就把男人不工作兒子不讀書等一些列家庭矛盾都攤給我了。

我向來是很不耐煩聽這個的,但常常又被迫聽這種事情。沒辦法許多時候,你得等采訪對象把情緒宣泄幹淨了,才能得到想要的東西。我不需要采訪這個老板娘,但還是耐著性子聽她說話,因為我意識到,她這樣性格的一個人,又做了南來北往的客店生意,這小縣城裏,怕是沒有她不知道的事情了。

因為我的出奇配合,她甚至邀請我吃晚產——一大張她自己烙的麵餅。

“餅很香啊,你人真好。”我奉承著。早就搬來張椅子坐在她櫃台前,就著碟花生,擺出一付要和她聊一個晚上的架勢。

“老實講,我原來對你們這裏啊,印象可不算太好。我有一個表兄,前兩年開車打這裏過,被路霸搶了呢。

“前兩年?哪一年的事情?”她問。

“零五年。“

“那難怪了,打從零六年起,就沒這事情了。你哥被搶,是不是在。。。。“她說了個地名,因為口音的關係,我沒有聽得很清楚。

“就是國道靠近六裏嶺背麵那段。“她見我疑惑,又補充說。

“應該是那兒,聽你的意思 ,零六年開始你們這兒公安打擊了?”我故意問。

“嘿,不用公安打擊,有老天爺看著呢,那五兄弟不知幹了多少壞事,被山火給燒死了。”

接著,老板娘就開始曆數房氏兄弟禍害鄉裏的事跡,直說到他們被一場無由大火所燒。

“你說奇怪不奇怪,就這麽被燒死了,他們怎麽一塊兒去了山裏呢,還一個都沒逃出來。所以說,這全都是報應啊 。”

看來這就是鄉裏鄉鄰對這事情的結論。在刑偵人員看來別有玄機的疑點,對老百姓們來說,用“報應”二字就都能解釋通了。

這些信息對我的價值不大,我一邊聽著,一邊在想,房氏兄弟設路障攔車收錢的地方,就在六裏嶺邊,這意味著什麽。

先前我在縣醫院了解過當年房氏兄弟受傷的情況,五人身上都有傷,兩人重一些,三人輕一些。常常我的思路會有點滯後,到現在和攔車點的信息一碰,我總算是整理清楚這背後的意思。

一個法醫和五條凶狠的大漢幹了一架,居然還贏了,這是林傑被編織過記憶裏德信息。實際上呢?

江文生在被腦太歲附體前,肯定是沒有多強搏擊能力的。附體後就變得如此神勇?難不成腦太歲主動輸送能量給這幅軀體,讓其力大無窮刀槍不入?並不是說絕對不可能,但在腦太歲消耗了大量能量附體之後,這種可能性很小。

從五兄弟的傷勢來看,並 沒有哪個人的傷重道喪失行動能力。一般在搏鬥中,一對多並取得勝利 ,隻有兩種情況。第一自然是把所有人都打到,第二是殺一儆百,把至少一個對手迅速殺死或重傷,讓其他人知難而退。這兩種情況,都和五兄弟當時的傷情不符。

另一個有用的信息是,五兄弟去就診時,有幾個人身上染了大灘鮮血,讓醫生以為他們傷勢極重,但檢查後才發現時輕傷。醫生肚子裏就覺得,那多半是別人的血,但五兄弟的凶威放在 那兒,誰敢去問呢?

的確是別人的血,我想,是江文生的。

江文生當然沒有死,要是他被五兄弟打死了,腦太歲不死也去了半條命,就不會發生控製林傑的事情。有沒有可能在搏鬥中腦太歲附在其中一人身上呢?這個念頭一生出來就被我排除了,先不說腦太歲怎麽做到在其他四兄弟的麵前偷偷控製另一個人,五兄弟是一起去醫院的,其中一個人身上忽然長了塊肉瘤出來,醫生也會發現的。

所以江文生大量流血,又沒有死,卻是怎麽擊退五兄弟的呢。我想來想去,就隻有靠拚命了。

舊時幫派火拚,暢遊人自切一指或自捅兩刀,而令對方退走的事情。因為對自己能狠得下手的人,對別人當然更狠,如果沒有做好承受這樣損失的一方,就會知難而退。

江文生對自己,無疑能做到狠到極點,怕是引刀自宮這樣的事情,都可以不皺眉頭就做出來。因為他已經不是他自己了。

想象一下五兄弟和江文生衝突的情景:刺了他一刀,他竟然沒有痛呼倒地,而是一聲不吭地用手抓住刀刃生生掰斷,手指都被切得隻剩一層皮連著也恍如無事;打斷了他的胳膊,照樣還是衝上來,用刺出來的白骨茬子紮你的眼睛。一個人可以狠到這樣,那麽即便是五兄弟這樣的凶人,也會心裏直冒涼氣,在還有戰鬥能力的時候就退去吧。

而江文生打成這樣,就算痛覺傳不到腦太歲身上,就算腦太歲能做到控製血管迅速止血,宿主本身也會變得十分虛弱。傷成這樣,當然要找個僻靜的地方好好養,不能再開車了(林傑的回憶錄上,車被五兄弟賣了,未作追查,下落不明)。打鬥地點離六裏嶺這麽近,江文生會不會就直接遁入六裏嶺了呢。

六裏嶺,六裏嶺。虛假記憶力的六裏嶺小火,真實世界中的六裏嶺大火,當年在六裏嶺裏,到底發生過什麽事情?

手機短信的嘀嘀聲把我從一大堆想象力喚醒。剛才的片刻間,老板娘到底和我說了什麽,我竟完全沒有聽見。哈,這就是我自己的方法了,先大膽想象,然後從想象中找出最具可能性的,再和現實裏的線索對照。

帶著一點自得,我低頭去看短信,臉上的肌肉立刻就僵硬了。

老板娘發現我的表情有些不對,也停了嘴。

我慢慢抬起頭,衝她勉強笑了笑。

“咋了?”這個把自己的私事都攤給陌生人看的女人,問起別人的私事也毫不含糊。

“哦,啊。”我隨口應著,滿腦子被這條短信占住,想著自己此時該怎麽辦該做何抉擇,已經沒有餘力對付老板娘。

決定很快做出,我對老板娘抱歉地一笑,說:“不好意思,家裏有些急事,需要打個電話,我一會兒再過來聊。”

“哦,沒事,你忙,沒關係的。”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裏,撥通了梁應物的電話。

“找到腦太歲線索了?”他劈頭問我。

“沒有,張岩給我發短信了。”

“什麽!”梁應物和我一樣大吃一驚。

“短信內容是幫幫我,急。可是我這兒進行到一半,剛有了點眉目。而且就算我立刻開回上海,一千六百公裏,怎麽也得是明天的事了。“

“明白了,電話給我,我來和她聯係。我會處理好的,你隻管把腦太歲調查清楚。”

“記住她聽不見的,隻能短信聯係。和她聯係上了,有什麽情況你得及時告訴我。”

掛了電話,我發了兩條短信。一條把張岩的手機號發給了梁應物,一條發信告訴張岩,我目前不在上海,委托我最好的朋友梁應物去幫助她。

張岩手機關機後又複開機,失蹤後再次出現,其間發生了什麽事情,她又身陷怎樣的困局中,被迫向我求援。這些疑問在我心裏升起來,又被我硬按下去。我身在邵陽,怎麽想都與事無補,我得相信梁應物,我們的交情和他的能力都當得起這份信任。

整理好心情,我沒立刻回轉老板娘那兒,而是順著先前的思路,繼續想下去。

六裏嶺。

如果我是腦太歲,原本想遁入無人區,但計劃趕不上變化。半道上碰上這麽件倒黴事情,搞得宿主身體極度虛弱,該怎麽辦呢?

我一定能想到,後麵是必然有追兵的。也許原本我有把握甩了追兵,但現在肯定不行了。所以我得做好被追上的準備。而當我有準備的時候,獵人和獵物的關係就到轉了。我糟糕的身體狀況可以麻痹敵人,我甚至可以在身體上假作一個明顯的凸出物來吸引子彈,把敵人引導陷阱中去。

至於陷阱怎麽做,我相信太歲有太多種手段。比如,作為法醫,江文生車上很可能會有藥劑箱,利用裏麵的藥品,沒準可以調製出土法麻醉彈呢。

我自認為這種猜想,完全是有根據的。因為林傑確實敗了。他是在從五兄弟那裏得到江文生的線索之後失手的,一個受了重傷的人,如果不是早就準備,怎麽能贏過林傑呢。恐怕他還贏得頗為輕鬆,因為他原本未必猜到,追兵才隻有一個人。

擊倒了林傑,然後附體在他身上,編織了一段虛假的記憶,以絕後患。再後來,恩,應該就要務色另一個附體對象了吧。

會是一個怎樣的人呢?

線索太少,我也不能無意義的空想,就先跳過。想象五兄弟他是怎麽殺五兄弟的?

多半是林永林傑的身份,編了個理由把五兄弟誘到六裏嶺,殺掉之後在放火燒山,毀滅一切證據。

我的思緒開始在這個節點打轉,因為我總覺得,有某個關鍵點被我漏過去了。

殺了五兄弟,怎麽殺的呢。一定是在燒山前就殺的,因為要確保他們的死亡。是用。。。。對啊,用槍,林傑是有槍的。我相信林傑的槍法一定不錯。

林傑的回憶錄裏提到自己開槍,他開了。。。我飛快翻開回憶錄,看見上麵寫著,一共四槍。

的確隻有四槍,剩下的子彈,回上海以後都是要上交登記的。

就算一槍一個,有五兄弟,為什麽隻開了四槍?

想到這裏,我也明白了剛才漏過去的關鍵是什麽了。

是屍體。

江文生的屍體去哪裏了?山火隻少了兩三天就被撲滅,如果房氏兄弟的屍體沒有燒化被發現了,那麽腦太歲更換宿主之後,死去的江文生屍骸也該被發現才對。

但是大火中就發現了五具屍骸,沒有第六具。

而林傑隻開了四槍。

我又在想象當時的情景了。林傑飛快地開了四槍,射到了四個人,然後喝令剩下的那個不要動,走過去,用粗樹枝將其敲暈。他撿起彈殼,又把死人身上的彈頭挖出來,燃氣山火。被山火焚燒的,隻有四兄弟和江文生,而他,則帶著昏迷的那個出了山。

一定有人知道房氏兄弟金山,所以當發現五具屍體的時候,所有人都會以為五兄弟都死了。不知法醫驗不驗屍驗不驗牙,這樣的小縣城裏,恐怕未必會一具一具地驗過來,隻要確認其中的一具是房氏兄弟中人,其他的舊自然認定了。其實卻還有一個活著,但是這個活著的,並不能稱他為幸存者,因為他就是那個繼林傑之後,被腦太歲附體的人。

一個所有人都以為已經死去的人。

如果腦太歲附體江文生的時候,已經感覺到能量消耗過大,那麽當它被迫又附體林傑和房某之後,肯定陷入極度虛弱的狀態,急需調養。

哦等一下,我剛才想到的是什麽?我理了一遍剛才的思路——附體林傑和房某,哈,對了,對了,居然有一個現成的線索,我到現在才意識到呢。

越是簡單的事情,越是容易被忽略。腦太歲在江文生之後,寄生到了林傑的身上 ,為林傑編織好虛假記憶後,又寄生到另一個人——目前假設為房某的身上。這其中有一個接力點的問題。

從江文生到林傑,因為江文生應該是解除寄生狀態後就死了,所以無所謂接力點。但從林傑到房某,這個轉移宿主的接力點,就值得細細推敲。

因為林傑被腦太歲“釋放”之後,他就恢複了自主意識,那麽他腦中那段虛構記憶的最後節點,就必須和清醒後的第一個嚴絲合縫。

聽起來這似乎挺簡單,比如獎狀停車時打了個瞌睡,趴在方向盤上迷糊了一會兒,醒過來繼續開車回上海,這不就行了嗎?其實不行。

因為林傑背上的傷口。寄生必須要突破宿主的皮膚,直接連通神經係統才行,所以必然會產生傷口,就是那種愈合後呈銅錢大小的圓疤。以林傑的精明,哪怕用更大麵積的傷口來掩飾著兩個疤都是很冒險的,所以就要求短期內決不能讓他發現這兩個圓疤。

這不僅要求寄生時預先挑好位置——得是不容易被自己看到和摸到的地方,更重要的是,在林傑恢複清醒後,不能感覺到疤,不能痛,不能癢,不能麻。

我相信腦太歲多半能做到,在離開林傑的身體前,或者俯身房某後,用某種生物方式刺激林傑傷口細胞,讓傷口迅速愈合。

但這不是魔術,傷口愈合得再快,也必然需要一段時間。愈合——結痂——痂脫落,怎麽也得好幾個小時吧。而且腦太歲那時候的狀態時如此的虛弱。

這幾小時甚至是十幾小時的時間,該怎麽讓林傑認為是正常停留,不起疑心?

我隻想到一個辦法——旅館住宿。早晨在旅館醒來,帶著虛構記憶返回上海,再正常不過。這樣,腦太歲 可以在離開林傑身體後讓他昏睡至少十幾個小時,令其傷口愈合。而這個充當記憶銜接點的旅館,則必定在林傑的回憶錄中有所體現。

沒錯,就是我身處的這座旅館。有一種興奮的戰栗從我的後頸蔓延開去,在我冒險生涯中,每一次突破迷霧,都會有類似的感覺,這就是我愛的生活,我能從中感受到自己的價值所在。

而林傑住在這座旅館的那個夜晚,腦太歲的最後宿主房某也在。他是被拘束著更可能是昏迷著進入這座旅店的,被寄生後自行離開。他就是我要找到的目標。

梁應物後來告訴我,要不是我再短信裏提醒一句,他還真可能收到短信後,就直接撥過去了。不論如何,差不多在我意識到旅店老板娘價值所在的時候,梁應物就已經和張岩取得了聯係。

梁應物發給張岩的短信內容如下。

我是梁應物,受那多所托與你聯係,你可如信任他般信任我。這些天許多人都在找你,你現在情況如何,我會竭力幫你。

他設想了許多種張岩遇到的惡劣狀況,但事情還是出乎意料。這不怪他,換了我也一樣想不到。

短信發出之後,不到半分鍾,回信就來了。

別告訴警察和爸媽我回來,你現在有時間吧,能見麵詳談嗎?

梁應物立刻就注意到這條短信中的我回來了四個字。這麽說,她是自己離開的?

立刻發了同意見麵的短信過去,張岩回複的見麵地點是浦東的一個街口,靠近八佰伴百貨。

僅僅隻用了不到半小時,梁應物就見到了張岩。她站在紅色電話亭邊,蓬頭垢麵,神情焦慮不安,仿佛困在孤島上的求生者。

“幫我。”這是她見到梁應物的第一句話。

而這個時候,一千六百公裏外的我已經從老板娘那兒獲得了最關鍵的一條信息。這是決定性的,既肯定了我之前的一切想象,又將把我帶到腦太歲的麵前。

很多時候,事情總是在你想不到的地方獲得進展。原本我以為,確認了林傑和房某曾在這兒住過,向老板娘稍一打聽,線索就會送上門來。不了林傑但是無比的低調,我仔細形容了他的長相,自詡記憶力超群的老板娘,起先壓根就想不起來當年店裏住過這麽一個人。後來我忽然醒悟,說這人是開了一輛滬牌的警車來的,應該就停在院裏,老板娘才一拍大腿,說確實有這麽號人。

據回憶,林傑是白天來開的房間,當時是一個人,根本就沒怎麽搭理老板娘。晚上林傑還扶了個醉鬼回來,老遠就能聞到一身酒味道。不用說,這個人就是被澆了酒做掩護的房某了。

老板娘沒看見醉鬼的麵容,他該是第二天五六點光景離開的,那時候看店的是雇請的年輕女服務員。

以老板娘對林傑住店的印象這麽淺來看我相信這個女服務員也沒看清楚房某的臉,他肯定是用帽子之類的東西把臉遮起來了。否則,女服務員一定能夠會偷偷告訴老板娘,說看見了個酷似死鬼的家夥。

我眼瞧著路又要走不通,隻好把話題再扯回房氏五兄弟的身上。照理說腦太歲會很注意讓房某的麵容不被人看見,並迅速離開當地,以他們五兄弟的惡名遠洋,萬一被認出來,假死的把戲就玩不轉了。但萬一發生帽子被風吹走之類的意外,讓人瞧見了一眼呢。一發生這樣的事情,民間很容易會有些流言的。

小概率事情,如果是壞事,那麽多半會發生,如果是好事,那麽多半不會發生。這是我多年來的經驗,所以隻是抱著姑且一試試的心思,沒想居然有了收獲。竟真有流言,雖然和我設想的產生方式有所不同。那是個概率更小的時間,隻能說腦太歲很不走運,但那個撞見腦太歲的人,運氣就更差了。

事情發生在零七年春,剛過了正月十五元宵節。正是農民工返城的時節,這裏也和全國許許多多個二三線城市一樣,有大量去省城或更大城市裏闖生活的人。劉春城就是其中一個,年近四十,做過十幾份不同的工作,卻還一事無成。零七年開春,劉春城靠著之前的一些積累,去了南昌,想做些小五金的生意。

才剛在市裏尋樂哥地方租了個店麵,前院開店後院主任,還沒開張呢,忽然給店裏打了個電話,說今天看見個人,長得很像是房祖仁,也就是房家五兄弟的老幺。當時他驚詫之餘,還上去打招呼,那人卻像是被嚇了一跳,沒搭理他快步走掉了。

這個劉春城也並不是真認定了房祖仁還活著,但五兄弟死於山火這事,早就全縣城的人都傳遍了,這次看見如此酷似的人,就當做件稀罕事情,告訴了家裏人。

家裏人聽後,也就隻是笑笑而已,並沒當成一回事。沒想到,過了幾天,驚詫找上來,說劉春城死了。

這案子聽說被定性為入室行竊被發現後持刀殺人,凶手逃逸,一直沒有抓到。但是劉家人聯想到劉春城之前的那個電話,就懷疑是房祖仁殺的人,一度要求把五兄弟的墓扒開來,DNA驗屍,看這五兄弟到底死了沒有。

房家當然不肯,鬧了一陣,也就漸漸平了。

我聽了大感振奮,這正合我的推測符合:房氏兄弟裏,有一個人沒有死,而被腦太歲附體了。

公安部門對於劉家的說法不屑一顧,因為在他們看來,房氏兄弟並沒有借山火假死的理由,更沒必要假死被發現後殺人滅口。但是我知道理由。

時間還不算太晚,我急著想去劉家打聽個究竟,正琢磨編個什麽理由,從老板娘那兒問出劉家的地址,這碎嘴的女人卻主動開了口。劉家死了主心骨,過沒多久,就搬離邵陽,聽說投奔一個在義務做小生意的親戚去了。老宅沒賣,但空著有一年多了。

去了義務,這怎麽個找法呢?

我又和老板娘扯了會兒,再沒能獲得什麽有效的信息,謝過了她的好飯好茶好談資,一副心滿意足地模樣回房了。

躺在床上的時候,我注意打定。不去義務,直接去南昌。撥了林傑的電話,要他幫著聯係南昌警方,然後我又撥了梁應物的電話。

張岩其實根本不曾失蹤過,自始至終,她都沒有失去過自主行為能力。

她孤身一人,混入了流浪漢中。當梁應物告訴我張岩這幾天的去向時,我心裏如打翻了五味瓶,百般滋味混雜在一起。

我還記得第一次見她時,那一身的公主打扮,還記得去她家裏時,她拿著小茶杯上的生氣臉給我看時的驕傲神情。。這樣一個女孩子,竟然肯風餐露宿,混到流浪漢中,整天靠乞討為生,與跳蚤老鼠蟑螂為伍。

甚至連我,心底裏都嫌這種方式太累太髒太沒麵子,遲遲不願采用。可是張岩竟然毫不猶豫地就去做了。

她在衣服裏縫了很少的錢,翻出多年前的一隻舊手機,帶上一把刀,就這麽去了。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她怕露餡,連手機都是關著的。

梁應物見到張岩,錯愕之下,也說了句錯話。他感歎說,流浪漢裏可有一些事無法無天的家夥,你一個弱女子居然混在裏麵五六天,沒什麽事情。說完他就覺得不妥當了,因為如果已經發生過什麽不幸的事情了呢?

張岩卻很坦然地回答,隻要睡覺的時候,握著刀把不放就行了。關於其他具體如何打入流浪漢群體,如何被他們接受,其中必然有許多的磨難乃至自汙,張岩就不願多說了。

我後來回到上海和她見麵,再一次感歎她勇氣的時候,她撩起左手臂的袖管,把手上的刀痕給我看。

“難免有些人想占我便宜,可我又要盡快和他們混熟,還要從他們嘴裏打聽消息,一般磨磨蹭蹭,也就忍了。碰上要得寸進尺,真想幹什麽的,我就割自己一刀。他們就縮掉了。”她淡然地說。

她手臂上,長長短短的刀口,少說也有六七道。

這女孩兒一股子的幹脆勁和狠勁,著實讓我歎服。

張岩的情況,和我們之前設想的那些危局大相徑庭,梁應物聽了不禁有些奇怪,人身安全沒問題,這麽急急忙忙慌慌張張地求助時為什麽呢,難不成,已經打聽到了劉小兵的去向了?

張岩當然還沒這麽神通廣大,但她這幾天並不是全無收獲。關於失蹤地道的傳聞她聽了一大堆,這些並無多少價值,一大半是我此前已經打聽到的,另一小半也是牽強附會,沒有站得住腳的線索。可是在失蹤地道之外,據說有個地方,近半個多月也連著失蹤了兩個把家安在那兒的流浪漢。

因為失蹤地道的傳聞在流浪者中身囂塵上,所以流浪漢們現在對類似的事情十分敏感。換了從前,不見了兩個人,大家會覺得是搬走了回鄉了,都不當回事情。可是現在,就傳得非常邪乎,都說因為失蹤地道沒有人敢去住了,所以厲鬼換了地方抓人,那兒以後就是失蹤地道第二了。

這個“失蹤地道第二”和砸暈我的兩兄弟住的地兒差不多,也是高架橋的橋洞,不過是在靠近楊浦大橋浦東段的地方。張岩聽說傳聞,則是在八佰伴附近的流浪漢群落裏。從傳言散播的地域廣度,足可見得這一連串的失蹤事件,已經能在流浪漢們中間造成了相當程度的恐慌。

打聽到這樣的消息,算是階段性的成果了。張岩性子直,並不是莽撞的人,我初見她時的那些印象,多半源於她的不諳世事。所以她沒有直接衝去傳說中的失蹤橋洞調查,而是想把她的調查成果先告訴我。

她再次打開手機,大量的積存短信蜂擁而至,其中有我的,更有她的父母及公公婆婆的,有警方的,還有一些好朋友發來的,立刻就讓她知道了自己正麵臨什麽情況。

張岩之前根本就沒想到,事情會鬧成這樣。她本來想暫時把劉小兵失蹤的事情瞞下來,結果劉小兵父母現在都已經到了上海,擔憂焦慮,急得團團轉。自己父母那兒還好說,張岩實在不知道該如何麵對公公婆婆,一時沒了主意,連家都不敢回,這才發短信向我求救,想讓我給她出出主意。

梁應物讓她別急,給她在旁邊漢庭酒店開了個房間好好洗個澡,在八佰伴買回幹淨衣服給她換洗,還有份麥當勞的漢堡套餐。等收拾停當,張岩緩過了精氣神來,梁應物給她出了個主意。

“你躲著不見人,總不是個主意。至少,你得告訴你爸媽你沒事,否則讓他們總擔心著你,對他們的身體也不好。我的建議 ,別直接聯係爸媽,我來向警方打個招呼,讓他們和你爸媽說找你了,有一個間隔緩衝。有哪些能說,哪些不能說,怎麽說,我們得先商量一下。有個失蹤地道什麽的,最好不要說,警方不會相信的,除非有許多證據,他們自己調查得出這個結論才行。可是現在沒證據,你一說,不管是警察還是你爸媽劉小兵的爸媽,都會覺得你腦子出了問題,這樣一點幫助也沒有。”

“那我該怎麽說 ,怎麽解釋我這些天去幹什麽了?”

“你可以說,查到劉小兵最後可能出現的地方,是那條失蹤地道。你想知道,那天夜裏有沒有什麽住在地道裏德流浪漢見過劉小兵,所以這些天你一直混在流浪漢的群體裏,打聽有誰在那個晚上住在失蹤地道裏。這樣說,真真假假,真的比假的多,對這些天的行蹤也不必對警方隱瞞。大家雖然不見得認同你突然出走的行文,但都會覺得,你是忽然之間沒了愛人,失了方寸,會同情你的。”

張岩想了很久,謝謝梁應物,說這是個好主意,但她不準備采用。

“我不想騙我爸媽,更不想騙寶寶的爸爸媽媽。既然他們已經知道寶寶不見了,我就要把我知道的都說粗來,不管他們覺得我瘋覺得我傻,覺得真不該放寶寶娶我,我也得說出來。這是我必須做的,也許他們相信了呢,也許他們會用他們的力量,一起來查呢,哪怕隻有很微小的可能性,我要說。”

我一點都不意外,因為她就是這樣的人。我後來對梁應物說。

真是個死心眼的女孩,你有時候也是這樣。梁應物說。

我覺得這是在誇我。

梁應物幫她給警方打了招呼,做好鋪墊,在反複叮嚀她,不要再突然消失,尤其是不要自己跑去那個失蹤橋洞去調查。

“你們會怎麽做?”張岩執著地問。

“那多還沒木ilai,我先去核實你這個信息。”這種沒邊沒譜的傳聞,警方通常情況是不會管的,就算確認了那裏失蹤過一兩個流浪漢,警方也很難做出斷然舉措。封鎖橋洞不讓流浪漢住?或者由警員加班流浪漢住橋洞臥底?這些都不可能。就算在橋洞加裝攝像頭,都要級級批報申請下經費才行。大案要案,領導批示就可以加快進程省略手續,但僅僅使館流浪漢們,又沒有死者沒有人證物證。。。。所以,暫時一切還隻能靠我和梁應物的個人關係個人力量去做。

在我和梁應物通過電話之後,梁應物把我們商量後的決定轉達給張岩。

“如果那個橋洞的確在發生失蹤案,那多說,給他兩天時間。兩天內,如果他回得來,他去假扮流浪漢住橋洞。回不來,我去。這件事情,我們管到底。”

次日,我起了個大清早,鬧鈴響時,發現自己昨夜居然捏著手機和何夕電話打到一半時睡著了。到八點多,我在國道轉到高速入口前停下來給她撥過去,她說:“忙著,好好開車。”就掛了。完全何氏風格,但我總覺得,相比從前,少了分冷冽多了分溫柔。

中午時分,進入南昌市區。事情過去了這麽幾年,城市在市政建設的大變革中早就該了模樣,當年的罪案現場已經不在,道路拓寬,周邊平房全都拆除了。林傑幫我聯係了當地刑警徐亮,關於那宗案子的一起切,也就隻能聽他敘說。好在他記得很清楚,說得很詳細。記憶力是好警察的必備素質,但幾年之後能這樣如數家珍般娓娓道來,也許跟重要的,是這宗案子給他留下的深刻印象。

“最早的時候,也沒覺得和其他的惡性案件有什麽大的區別,死了個人,疑犯潛逃。這種事情呢,常常發生的。”徐亮說道。

 

第七章 生者與亡者

“就是這條路,不過和當年完全不一樣了。”徐亮指著一條來回四車道的柏油路對我說。

這是條沿河路,那時候劉春城租下的房子,現在已經是河濱的景觀綠化帶了。

“案發時間子啊三月一日淩晨零點至兩點間,這裏在零六年還比較荒,這樣的時間段,沒什麽路人。死者租下的店麵是路口第一間,157號。159號沒租掉,空關著。161和163號那晚沒人住,165號及對麵的154、156號都反映,在淩晨一點左右,聽見犬吠聲,大約持續了五六分鍾。還有人聽見大聲喊叫,有的說一聲,有的說兩聲。”

“犬吠?”

“對 ,劉春城好狗,從老家邵陽帶來的,一條拉布拉多,養了五年。這條狗現場沒找到,不知所蹤。到了三月二日,因附近起火,房東擔心房子,又聯係不上劉春城,跑過來看情況。開了門後,見劉倒臥在後院中,身周有大量凝固鮮血。當年入春很早,最高氣溫差不多近二十度,劉春城身體已開始輕微腐爛,很多螞蟻。”

徐亮點了支煙,說幾句抽一口,說幾句抽一口,一會兒就又換了一支。警方介入後,現場考察諸多痕跡,初步判斷這是入室行竊被發現,劉春城與歹徒搏鬥後身亡。其實屋內並沒有翻找的跡象,也有可能是仇殺,但考慮到劉剛來南昌,本地沒有仇人。而刑警赴邵東調查後,劉的家人也回想不出任何有這種深仇大恨的仇家。所以,警方最後認為尋仇可能性較低,應是小偷入室時被發現,兩人發生打鬥,劉在打鬥中死亡,而凶手驚慌之下,顧不得偷東西,迅速逃離了現場。

從現場痕跡來看,歹徒闖入前院時發出聲響被劉聽見,他取了菜刀躲在門後,等門被撬開後,當頭就是一刀。

“這麽說,第一刀是劉春城砍的?”我問。

“很可能。在島上我們發現的血跡化驗為A型,而劉春城的血型是AB型。”

房氏兄弟的血型就是A型,我已經在邵東縣醫院查到了。

“但是,按照常理,偷東西被發現,特別是先被砍了一刀,難道不該迅速逃跑嗎,怎麽會立刻做出足以讓劉春城死亡的反擊呢?”

“這的確是個疑點,但人在緊急時,常常會做出違反常理的反應呢,而且有些凶悍的家夥,說是偷,撬鎖的時候,手裏都握著把刀,以便在被發現時威懾對方。一旦有人反抗,立刻就是一刀上去。”

“劉春城挨了幾刀?”

“兩刀。左上臂一刀,胸前一刀。後者是致命的,直插心髒。凶器是帶血槽的三角匕首,隻要在胸腹區捅一下就是致命傷。”

“那麽凶手吃了幾刀?”

“從現場情況看,可能也挨了兩到三刀。劉春城在門口被反擊,他左上臂的刀傷就是在門口受的,然後他往房間裏逃,在臥房裏發生最後的打鬥,從血跡看,他又砍中了對方一到兩刀,對方隻捅了一刀,他真不走運。”

“已經拔刀互砍了,在門口的時候劉春城縣發動攻擊,反擊隻令他左臂受傷,為什麽他反而往屋裏逃呢?”

徐亮聳聳肩:“這也是我疑惑的地方。兩人的第一回合裏,劉春城明顯占了便宜,而他敢持刀堵在門口搶先下手,也不乏勇氣,怎麽會一擊之下返身就逃。或許是劉春城看清楚了對方手裏的凶器,了解這種匕首的危險性才跑的。”

“有誰能在這種情況下,還如此冷靜地判斷武器威力呢。就算他這麽冷靜,怎麽會逃進房裏,那也是一條死路呀。你看會不會是他認識這個闖入者,而且很懼怕他,所以盡管先砍中一刀,但看清楚對方的臉後,下意識地逃跑?”

徐亮笑笑:“你是想說劉家所謂的”死者複生”?這事兒可就有點荒謬了。”說到這裏,他搖了搖頭,神情間又帶著些疑惑。

“但是。。。不是。。。”他猶豫著用詞,又說:“其實我本來是覺得,雖然我不出劉春城有什麽仇人,但現場看,尋仇的可能性也是相當大的。”

“本來?那是什麽讓你改變了看法?”我問。

“有個問題我憋了很久,你到底是為什麽要來了解這宗舊案呢,是為了劉春城,還是為了殺他的那個人?”

我一時語塞,這事說來話長,而且坦率相告, 也許並不合時宜。

“好了,好了,不必回答。其實這和我完全沒有關係,我隻需要滿足你的好奇心就行了。”

“謝謝。”我說。

此時,我的腦海裏已經開始構築那晚的情景。

淩晨一點,銀光滿地,月色微涼。一個穿著深色衣服的人悄無聲息地貼著牆根走著,他微低著頭,或許背上有駝峰突起,或許小腹有明顯的啤酒肚,當然這些都是掩飾,如果把他的衣服掀開,將看到一個猙獰恐怖的肉球,隨著他的呼吸一起一伏,如有生命一般,哦是的,它就是有生命的。

他抬頭看看門牌,157好,正是地頭。他飛快地四下張望一遍,然後找到白天標記過的地方——這兒的外牆殘破了,凹凸不平,正適合踩腳翻進院子 。他用帶著的長柄鐵錘把院牆上插著的碎玻璃清出一個缺口,然後把鐵錘隨手一扔。第二天這柄鐵錘被附近一個居民撿回家自用,幾天後主動交到警局。但指紋已經被汙染,無法再提取凶手的指紋,更有可能的是凶手本就戴著手套,沒留下一點痕跡。警方順著鐵錘追索來源,結果是一個建築隊幾天前失竊的,線索就此而斷。

扔棄鐵錘後,他用厚布纏住戴了手套的手,這使他翻牆而入時,沒有被玻璃渣刺傷手掌。可是當他落地,那條拉布拉多開始大聲咆哮起來,這或許是他沒有料到的。

“哦對了,那條狗呢,當時它是關在籠子裏還是放在院子裏看家的?”我問。

“狗本是拴在院子裏的,現場留下半截狗鏈,是被掙斷的。可能這條狗掙脫了狗鏈,想救主任,卻沒能辦到。我懷疑狗市追著凶手去了,反正後來,這條狗再也沒有回來過。 我們此後也在市內的醫院調查過,看有沒有被狗咬傷的可疑人物,沒結果。”

犬吠驟然響起,他隻怕也嚇了一大跳,看清楚那條大狗被鏈子拴在樹上,才心定些。頂著狗吠,他飛快來到門前,門鎖時最普通的司別靈鎖,一把螺絲刀插進去,一扳就開了。然後迎麵就是一聲大喝,比唾沫星子更快的,是刀。

被狗驚動了的劉春城,飛快地從廚房取了把菜刀,守在門後。他以為是雞鳴狗盜之輩,對付這種人,你狠他就軟,你軟,他就狠,他舉著刀,打算等那家夥進門的一刻,給他個厲害。

聽著外麵聲響,敲門的那一刻,劉春城吸了口氣。門開了,冷風從門前黑影的兩側灌入,他一刀砍下去。

他可能砍偏了一些,沒有照著最致命的部位來了一下。因為盡管是小偷,真砍死了也得判防衛過當。砍中一刀的時候,借著月光,他也看清了黑影的臉,那竟是一張死人的臉,因為受傷而格外扭曲可怖。

死亡時人最大的恐怖。看見從死亡中歸來的人,真真切切地在麵前,那一瞬間,巨大的建海讓劉春城轉身就逃。他逃得如此之快,以至於黑影的反擊之勢在他的胳膊上開了道口子。

然後逃得再快,卻是一條死路。在最裏麵的方麵,他被黑影堵上了。劉春城發出最後的呼號,拚命揮舞著菜刀抵抗。他又砍了黑影幾刀,也許是重傷,也許隻是皮肉傷,但不論是怎樣的傷,黑影連眉頭都不皺一下,仿佛不是看在他身上,根本感覺不痛。實際上,他極可能真的感覺不到痛。

黑影隻捅了一刀,直插心髒的致命一刀。然後離開。

狗呢,狗市什麽時候掙脫了鏈條的?是在兩人搏鬥的時候嗎,那它也沒能救回自己的主人,或許是在黑影厲害以後,忠犬在主人的屍體旁悲鳴幾聲,循著黑影的氣味,追蹤複仇而去。

“凶手是怎麽離開的?一個受傷的人和一條大狗,沒有痕跡留下來嗎?”我問。

“房子有前後門。前門沿街,後門出去,本來是沿河的荒地,有許多垃圾。案發現場,後門是虛掩著的,院內有零星少量血跡通向後門,所以從後門逃逸該沒錯。隻是出了後門以後的去向,是啊,荒灘上,一個渾身是血的人走過,怎麽會不留下痕跡呢。”

“這麽說你們找到他從後門出去的痕跡了?那線索又是怎麽斷掉的呢?”

“沒有痕跡,沒有線索。你記得我剛才說過的那場活在嗎。那把火就是後麵河灘上的垃圾燒起來的。有人往那上麵澆了汽油,是蓄意縱火,後來我們排摸了很久,也沒有找到縱火犯。救火車來得及時,火很快就撲滅了,可那種情況下,就算原本有痕跡,也都在水火夾攻下消失了。”

“你們考慮過,是凶手回來放火燒了痕跡嗎?”

“為了消滅一點點痕跡,這動靜也鬧得太大了吧。”、

“手段是比較過分,但這是最方便的一種吧。”

徐亮攤攤手,說:“好吧,其實我懷疑過,但光懷疑又有什麽用。我還懷疑這案子另有隱情呢。”

我頓時來了精神,問:“什麽隱情?”

“後來這宗案子,還有些劉家人不知道的後續。”

“啊?”我張大了嘴。

“因為我們組裏的意見也不統一,有的認為兩者之間沒有關係,最多隻是些巧合。有的,像我,認為那就是後續的發展,是本案件的延伸。如果不是太匪夷所思的話,我想所有的刑警都會和我想法一樣。”

我等著他會說什麽讓我大吃一驚的話。

“也許,我們已經找到凶手了。”

“什麽?”饒是已經準備著了,還是大出我的意料之外。

“當年三月十七日,在那兒,發現了具無名屍。”

我順著徐亮手指的方向望去。

“河裏?”我問。

“對,這河很深,中心最深處將近十米。屍體本是被鐵鏈纏著的,但綁得不緊,鐵鏈脫落後浮了上來。法醫檢驗,死亡時間半個月,死亡原因。。。。”

徐亮說到這兒卡住了,一臉難以啟齒的樣子。

“死亡原因是什麽?”我追著問,心裏預感到,或許接近下一個通往太歲的線索了。

“這四人全身上下,都被狗咬爛了。是被同一條狗咬的,一條大型犬。”

“拉布拉多?”我脫口而出。這個答案沒有任何邏輯可言,純粹是我的直覺。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那條失蹤的拉布拉多。

“從齒痕檢測上,拉布拉多的牙齒的確符合,當然,在水裏泡了這麽多天,傷口已經腐爛變形,拉布拉多隻是符合的犬種之一。”徐亮雖然這麽說,但我看得出,他第一個想到的,也一定是那條拉布拉多。刑偵辦案裏,直覺是很重要的。

“為什麽你覺得浮屍就是凶手,他身上有刀傷並且刀痕比對和劉春城的菜刀符合?我能不能看一下這人的照片,你們應該有拍下來吧。”

“我說的隻是我個人的感覺,沒有證據,否則這案子早就破了,還用拖到現在變成無頭懸案?哈,照片是有,你不會想看的。”

我以為他怕嚇到我,就說:我可見過不少惡心可怖的場景,你不用擔心照片會。。。”

“哦不不。”徐亮搖手說:“你看照片,是不是想忍一下,這人長得和劉家人說的房氏兄弟像不像?沒用呢,沒人能認出那家夥了。我剛才不是說過,他全身上下,都被狗咬爛了嗎。”

“你是說他的臉也被咬爛了?”

“臉,手指和腳趾,胸腹大片區域和四周頭頸的其他一些地方。所以,沒有相貌,沒有指紋,沒有刀傷,沒有特殊身體特征。如果不是法醫反複確認過的確是狗咬的,我甚至以為那是一個人精心啃過的,幾乎把能證明一個人身份的所有地方都摧毀了。”

我被他這句話驚的心頭一跳,一個想法冒了出來。真的會是這樣嗎?

“幾乎?還有什麽地方留下來的?”我又問。

“我們能知道他的血型,知道他的身高,根據顱骨複原出基本的相貌,還有牙齒。但光憑這些,還圈定不了死者身份。”

我笑笑,說,“我打賭,你肯定拿這個死者比對過房氏兄弟吧,結果怎麽樣?”

徐亮取出張複印圖遞給我,就是那種通過專業電腦軟件複原出來的人臉圖。

“血型是A型,和劉春城案現場收集到的凶手血型相符,房氏兄弟的血型也是A。年齡在二十二至二十七歲,房家老四老五都是這個年齡段。相貌上,這種電腦還原圖,至少以我們現在的技術水準來說,還原出來的臉和真實的臉難免有誤差。算上誤差,大概有百分之二十到三十的適齡男子都符合這幅圖,房氏兄弟就是這百分之二三十裏的。身高體格來說,和房家老三,老五接近。而牙齒嘛。。。。”

徐亮攤攤手,無奈地說,“當地縣醫院記錄不全,查不到。而DNA檢驗,理論上是可以檢測死者和房母的DNA,但當年我們的技術條件不具備,就沒做。”

“你直覺呢,你直覺他是嗎?”

“我直覺他是房家老五,房祖仁。”徐亮說,然後又補了兩個字,“可能”

“這麽說,劉春城並沒有看走眼,他真的看見了房祖仁。”

“但這宗案子離奇的地方不僅在於死者的身份,還在於他究竟是怎麽死的。當然我不是說死因,他咽喉被狗咬得很深,這可能是致命傷,或者他是死於流血過多,如果他身上原本就有一些刀傷的話。至於大部分的狗咬傷,我認為都是死了之後咬的。當時讓我們疑惑的是,他到底是誰殺的。我很難想象,會有條狗如此精細地把他梳了一遍,除非是有訓狗師在旁邊,指揮狗咬哪兒。但如果出於掩蓋死者身份的目的,有大把更有效的辦法,何必用狗。”

徐亮說著說著,眉頭越皺越深,盡管幾年過去,但案件的疑雲一直在他心頭,沒有消散。

“我們在屍體附近的河底,找到了把匕首,和劉春城屍體上的傷口比對後一致,確認是凶器。但這依然無法認定浮屍就是凶手,因為站在凶手立場考慮,他從後門逃走,最有可能丟棄凶器的兩個地方,就是垃圾灘和河,所以找到匕首說明不了什麽。假設浮屍就是凶手,太多事情解釋不通。他手持利刃逃走,被狗追上撕咬,他必然反擊,不可能一刀都沒有刺中狗。這樣的刀隻要捅進一刀,狗就活不了,那麽狗去了哪裏。不要說被火燒了,火是三月一日夜裏十一二點起的,幾小時後就被撲滅,根本來不及把狗屍燒成灰。我的同事詢問過一日白天經過河灘的拾荒者,沒人看見過這樣一條狗。”

“還有屍體上的鐵鏈。”我歎了口氣說。

“對,屍體上有鐵鏈,如果她是凶手,就說明當晚還有第三個人。但是在命案現場沒有發現第三個人的痕跡,這第三人是凶手逃跑時突然出現的嗎,說不通。”

“那麽,屍體是怎麽被扔進河裏的呢,這河還挺寬的呢,是扔在河心嗎?”

徐亮的神情一凝,瞪著我,問:你為什麽問這個問題?

“哦我隻是隨便問問。”

徐亮盯著我看了很久,嘴裏喃喃說“真是瘋了,你和我一樣瘋”。

我等著他的回答。

“其實有很多辦法,水性好的人可以拖著屍體遊一段再鬆手,或者弄條小船。當然,如果你問我是怎麽看的,凶案第二天,這一河段的清汙工人,在附近河麵上撈起過一些小塊的泡沫塑料 ,還有繩子。我想,這可能是大塊泡沫塑料的殘餘部分。垃圾灘上有許多這樣的泡沫塑料。別問我繩子的斷口,清汙工人不會注意這些細節,能回憶起繩子和泡沫塑料就不錯了。”

沒想到徐亮居然也和我一樣,有這樣奇怪念頭。正常人不會關心屍體被扔進河裏的方式,因為有太多種方法,追尋這個細節是沒有意義的。但是,太多種方法是相對人而言的,如果拋屍者不是人呢,如果是一條狗想把一個人的屍體推到河中央去呢,那就很不容易了。

狗可以嘴足並用給屍體簡單地纏上鐵鏈子,但一個人加上鐵鏈的重量,使一條狗很難拖著他們遊到河中央,哪怕那是一條拉布拉多大狗。但是給屍體綁上浮力很強的大塊泡沫塑料就行了,遊到何種,再把繩子咬斷,屍體自然就沉了下去。泡沫塑料卻不能棄之不理,任其漂在水上,因為上麵肯定沾了血跡。所以狗把大塊的泡沫塑料叼走,至於那些小塊的碎屑,就管不上了。隻是能做到這一點,狗還是狗嗎,那就是狗妖了。徐亮想到了這點,他覺得自己真是瘋了。但我顯然也在朝著這個方向想,所以他覺得我也在發瘋。

然而,種種跡象,老刑偵的直覺,都把屍體的真正身份指向殺害劉春城的凶手。但當晚小院裏又沒有第三個人,這個凶手是怎麽死的?如果隱藏著第三個人,他為什麽要殺人,為什麽用如此複雜的方式拋屍?屍體上狗咬傷的真相是什麽?凶手真的是房氏兄弟裏德一個嗎,那麽邵東祖墳裏埋著的那五人是誰,假死的動機是什麽?

這麽多錯綜複雜的線索交織在一起,而且彼此還互相矛盾,這才讓兩宗案子至今懸著未破。

徐亮不會想到,讓他及當時所有辦案的刑警一籌莫展的難題,對我來說,已經有了答案。

一個匪夷所思的答案,太歲居然附在了一條狗的身上,實在是時運不際,我忍不住想。

所有的事情,無法解釋的原因隻有一個:狗怎麽可能做出那些!但太歲附在狗身上之後,狗就可以做出所有的事情了。

那個夜晚,房祖仁從屋中步出,匕首上還沾著劉春城的心頭熱血。他小心地繞過依然大叫不止,作勢欲撲的狗,從後門離開。他可能佝僂著身子,用手捂住傷口,使血盡可能少地流出來。然後他沒走出多遠,院裏的拉布拉多犬終於掙脫了鏈條的束縛,猛追上來。

因為身上的傷,房祖仁德反映變慢了許多。他聽見聲響轉回身來,卻被大狗一下撲到,一口咬在咽喉上。

如果是一個人的正常反應,隻要沒死,肯定會反抗,會用手裏德匕首捅狗。這樣最後的記過就是同歸於盡。但房祖仁是受腦太歲控製的,第一時間,腦太歲就判斷出這具寄生體已經傷重難返,附近除了這條狗,再無合適的寄生體。當然狗也不合適,但還有什麽其他的辦法呢。要是現在沒有這條狗的存在,腦太歲還可能主動脫落在地上,等待被什麽人撿走。可是有狗在,沒準一口就把腦太歲啃了。

所以腦太歲隻有附體在狗上,也許房祖仁張開雙臂,任憑喉頭的鮮血狂噴,任憑身體被狗撕咬,一把將狗抱住,給腦太歲的寄生創造機會。

控製了拉布拉多之後,這條狗把房祖仁德臉及其他可能暴露身份的地方都啃了一遍,然後再垃圾灘上找出根沉重的鐵鏈,繞著屍體纏了幾圈,又叼來幾塊大泡沫塑料,用繩子固定在屍體上,銜著拖遊到河中央,再咬斷繩子將屍體沉入河底。

等拉布拉多處理完泡沫塑料再遊回垃圾灘,隻怕已經筋疲力盡了。它大概處理了一下痕跡,發現不可能徹底清除,就在天亮前離開了。十幾個小時後,它帶著不知從是麽地方找來的汽油,重新回到垃圾灘。在廢棄打火機到處都是的垃圾灘,點把火再容易不過,火一起,再多的痕跡都消除了。

我回想了一遍腦太歲自附身趙自強之後的境況遭遇,先是趙自強被擊斃,腦太歲短暫蟄伏後暴起附身控製了江文生,江文生潛力逃亡,卻於邵陽遇車匪打劫,至毆至重傷。為了解決追捕,腦太歲不得以,耗費力氣附體林傑,修改了記憶後又轉附在房祖仁身上。起初林傑追捕時,就判斷腦太歲元氣受損,再經過兩次附體,想必到房祖仁時已經虛弱不堪。不了短短幾個月後,就在南昌意外被人認出,本想殺人滅口,沒想到不僅行凶時自己受了傷,還受到劉春城養的狗致命攻擊,落得被迫拋棄房祖仁的身體,附在狗身上的結局。

想象腦太歲逃亡之初,在法醫解剖室裏留下“等待亡者歸來”幾個字時,氣焰何等囂張。化身為狗在冰冷的河水裏拚命拖拉著綁著鐵鏈的身體時,又是何等的狼狽。我甚至忍不住想,要是腦太歲的壞元氣一直持續下去,大概還沒等我找到它,就會死掉吧。

“你在想什麽?”徐亮問:“你是為了房家五兄弟來的吧,他們是不是真的沒死?別拿鬼話唬弄我,林傑說你四處采訪奇案要寫小說,騙鬼呢,我可不信。房家五兄弟的死多半有蹊蹺,是把?我看,你倒更像個私家偵探,不是房家雇的就是劉家雇的。”

他緊盯著我,想從我的表情裏看出些端倪。

我忍不住笑了笑,他還真能想。

“徐警官,中國沒有私家偵探,有也是違法的。我真是記者,恩,給你看我的記者證。”

徐亮擺擺手,也不看我遞過去的記者證,說:“這年頭名片啊記者證啊,假的多了。不承認就算了,你是林傑介紹的,有他幫你背書,我就不管了。”

“真沒騙你,而且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房家五兄弟,絕絕對對是死透了。”我真心誠意地說。

“是嘛,是真的死了?”徐亮摸摸後腦勺,說:“算了算了,幹我們這行,要是憋著勁想破了每個案子,非成精神病不可。總有些問題永遠找不到答案的。我已經把知道的都告訴你了,回頭要是還有什麽要幫忙的,隻要在南昌的低頭,你就找我。”

“我可是會當真的。”我笑著說。

徐亮離開後,我一個人沿著河岸來回踱步,沒走幾圈,就接到何夕的電話。

她做完了上午的解剖,估摸著我該到南昌有一會兒了,來問情況。

她向來不算是好奇的人,對我的事情從沒這麽上心過。不知是因為太歲,還是對我的心態有所改變。大概兼而有之。

聽完我的匯報,她說:沒準真會如你所願。“

我楞了一下,問:“你指什麽?”

“我是說腦太歲可能真的會死。”

我更是愕然:“我本來隻是隨便說說讓自己高興點,你和梁應物不是都說,太歲擁有的能量非常巨大,可以用核聚變來形容。就算附體會消耗很大能量,但這麽附幾次,就會把能量消耗光?”

“當然不可能消耗光,太歲用於控製宿主的能量,相比它自身的總能量,微小到可以忽略不計。”

我更是奇怪,問她為什麽。

“太歲原本是自給自足的獨立封閉的生命體,擁有龐大的生命能量。這些能量形成了非常穩定的循環結構,如果緩慢釋放,足可讓太歲活很久很久。但是腦太歲附體控製其他生物的行為,使它必須打破自身原有的能量結構,向外釋放能量,也許還會有何宿主間的能量互動。這種互動如果控製不好,就會擾動腦太歲自身的能量,你知道,能量越是龐大,讓它變得不穩定就越容易。比如我一直在努力的,就是讓我的身體和體內元嬰達成一個穩定的循環體係,我要讓元嬰不停輸出能量改善身體機能,但必須是舒緩而有節奏的。腦太歲在這麽短的時間裏被迫連續更換宿主,能量的紊亂恐怕已經接近極限,甚至已經突破極限。”

“突破極限會怎麽樣?”

“不知道,也許會爆炸會死會發瘋。雖然我有個太歲的半成品在身體裏,但我對它的了解比你多不了多少。接下來你打算怎麽辦,先回上海?”

“我再想想。”

掛了電話,我想想又給梁應物打過去,問張岩的情況可還好。梁 應物說張岩今早就回家去了,他正忙著調查失蹤橋洞,挨個調查附近的資深流浪漢,確實前段時間有兩個流浪漢突然就不再出現,那兩宗失蹤案極可能是真的。

“如果真是附在了狗身上,你還怎麽個查法?要是一時想不出辦法,就回來蹲橋洞吧。”

“我有點思路了。讓我再想想。“

我沒騙梁應物,我的確是有些想法。

林傑原本判斷腦太歲會逃向無人區,雖然這是他記憶被修改後的錯誤認可,但其實完全符合邏輯。可實際上房祖仁在南昌出現,南昌稱不上國內一線大城市,但也相當繁華。腦太歲不進山反進城,是為了什麽?

要麽南昌有它感興趣的東西,要麽就是所有類似的城市都有它感興趣的東西。然而太歲是完全自給自足的生命體,多次寄生給他留下的麻煩事紊亂而不是虛弱,他需要的是自己慢慢調節而不是找到什麽靈丹妙藥。所以,它能在城市裏得到什麽呢?

是人。

我設想自己是腦太歲,曾經留書“等待亡者歸來“,我或許不想讓人等待太久的時間,那麽,我就不能與世隔絕,而是要隨時了解人類世界的動態。現在的社會變化速度太快,在山裏呆上三五年,出來之後就會明顯和社會脫節。我如果想要再一次散播範氏病毒,製造一場生化災難,除了得了解醫學的進展,更要知道城市的應急機製,甚至政治和民生形態,以確保下一次攻擊的絕對陳宮。

所以,太歲才毅然留在人類的城市裏,通過網絡了解這個城市每一天的新麵貌。那麽現在太歲不得以附在了狗身上,它會不會改弦易張,躲進深山老林呢。

不會的。

如果太歲也有性格,那麽腦太歲的性格絕對是非常固執。這種固執源於自信,源於高人一等的自覺。尤其在遭受挫折之後,這種自信極易變成偏執。

所以,這條狗一定會想方設法,留在城市裏。

我順著這條思路想下去,仿佛看見一道通往真相的蜿蜒曲折的道路。

不能做野狗,不能是流浪狗。首先流浪狗無法保證足夠的事物攝入,對於能量亂作一團的虛弱腦太歲來說,宿主的身體狀況是很重要的;其次流浪狗雖然在城市裏遊蕩,但是不和人近距離解除,也就無法及時了解人類世界的動態,更沒辦法上網。

但它也不能去尋找一個主人,成為一條寵物狗。因為沒有一個主人會放著自己的寵物生了這麽大的“瘤“不管,肯定會去找獸醫做切除手術。

不能做流浪狗,不能做寵物狗,但是還得在城市裏,和人保持密切接觸。

還有什麽選擇?

一定還有什麽選擇是我沒想到的。

我已經在這段的景觀河岸上來回走了許多遍,和諸多遛狗人錯身而過。麵前又是一個,那是一條邊境牧羊犬,主人拿著個飛盤,飛出去,狗撒歡飛奔去撿回來,再飛出去,又撿回來,玩得不亦樂乎。

我想到了。

一個電話打給徐亮。

“我還在南昌,真有事情要再麻煩一。“

徐亮在電話那頭苦笑:“說吧.”

“我想知道,在零六年三月前後,南昌有多少馬戲團在演出,包括那種走穴的巡回馬戲團,我想他們隻要租場子演出,肯定事先都得在公安部門備案。”

就是馬戲團。一條由腦太歲控製的狗,連屍體都能沉火都能放,還有什麽雜技做不到的。隻要在馬戲團門口來幾手,就會被當做寶貝收留下來。

而狗對馬戲團來說,隻是生財工具,絕不會像主人對寵物狗那樣寵愛,花大價錢幫狗開腫瘤?開什麽玩笑,開完刀狗虛弱得不能上台了怎麽辦,甚至開到開死了怎麽辦,隻要這隻拉布拉多一直表現地生龍活虎,那麽馬戲團隻會像個法子把“瘤”遮起來,絕不會想著去開到切除的。

又能和人保持距離,又能讓人對“瘤”視而不見,還有什麽比馬戲團更合適的地方?

現在的馬戲團已經越來越少,因為人們可以選擇的娛樂活動越來越多。徐亮不到一小時就給了我答複,就隻有兩家,還都是野馬戲團。

這兩個馬戲團其中一個現在已經解散,另一個依然在四處演出,時下並不在南昌,而在海寧。在開車出發前,我把徐亮最後的剩餘價值也壓榨出來了——我讓他給我開了封介紹信,敲了刑偵隊的章。馬戲團可以不賣記者的帳,但打著警察的牌子,總得對我客氣三分。

“晶彩馬戲團來啦,精彩節目,目不暇接。”

大幅的宣傳標語貼在一所小學的門外,下麵還有幾大張宣傳海報。這些天來,晶彩馬戲團租了學校的操場,每晚演出兩場。現在第一場快結束了,我花三十元買了第二場的票。

操場中央被燈打得通明,有兩個大音響放在跑道上。圍著操場放了兩圈椅子,再後麵就是站票了。我坐在第一排,音箱裏放著刀郎的歌暖場,音量震耳欲聾。

一會兒節目正式開始,觀眾差不多把兩排都坐滿了,算是上座率不錯。一個衣服盡量往少裏穿且綴著晶晶亮珠片的女主持先說了幾個網絡小火,看大家沒多大反應,就招呼“兒郎們”上場。

一台節目下來,還挺成規模,先後上來六七個馴獸師,一個小醜,兩隻猴子,一隻羊一匹小馬,兩隻鸚鵡,甚至還有一隻老虎。狗當然最多的,我看得很仔細,沒有拉布拉多。

節目結束,我拿著記者證和南昌刑警大隊的介紹信找到了馬戲團團長,一個五十多歲的精瘦男人。

他看我記者證的時候,還以為我是來采訪的,表情頗不自然,亦喜亦憂,不知道我是來報道他們演出精彩,還是來找他們麻煩的。等再看到介紹信,就更是不踏實,皺著眉頭說:“刑警隊?”

“其實就是打聽一下,在零六年的時候,你們團裏有沒有收留過一隻拉布拉多流浪犬?”

“駝子?你們是為駝子來的?”

我振奮得幾乎要捏緊拳頭大聲叫嚷,原本是大著膽子天馬行空的推想,結果證實正如我所料,有什麽能比這個更讓人得意的呢。

肯定就是腦太歲,聽團長怎麽叫這隻狗的就知道了。駝子!

“是背上長了瘤的嗎?棕黃色的?”

“對對。”二零零六年三月底四月初,具體那一天團長既不清了,在馬戲團的演出場門口,忽然就徘徊著這樣一條狗。

原本也沒人在意,特別是它背上的大瘤,老實說,看了有點惡心。

直到有一天,晚上馬戲團的節目散場後,門口竟還圍著一群人,不停大聲叫好。原來這隻狗居然用兩條後腿直立起來,兩隻前腿不停向周圍的人作揖。等到幾個馬戲團的人也擠進去看熱鬧時,這隻狗竟用兩條前腿玩起倒立來,然後淩空翻了個筋鬥,周圍喝彩聲一片,比馬戲團正式演出還要熱鬧。

毫無疑問,這隻寶貝狗立刻就被帶回團裏,從此成為晶彩馬戲團的一員。它背上的瘤盡管難看,馴獸師給它做了件錦衣,穿在神聖,隻見得背上高起一塊,像個駝子。所以大家都叫它駝子。

團長對駝子極盡讚美,說他這輩子,就沒見過這麽聽話的狗,隻有你想不到的節目,沒有它做不到的節目。他打賭,駝子絕對能聽得懂你在說什麽的。

絕對同意,我默默地說。

有這樣一隻神奇的狗,馬戲團的生意比以前好了足有三成有餘。到了零七年初,團裏老訓狗師得了腎病,換了個叫王雯的新人。那是個二十多歲的女孩子,特別喜歡狗。而駝子也非常討她歡心,很快王雯就宣布駝子是她養著的,不演出的時候,駝子總是繞著她走,晚上也住在她房裏。

“雯子 還教它玩電腦呢,學會了開機關機,沒事就用爪子搭著個鼠標,在屏幕上點來點去,你說這狗聰不聰明。”

它可比你想象的聰明得多,起碼它得比你聰明,我在心裏說。王雯教它電腦?恐怕是它估計引王雯教,好正大光明地使用電腦吧。什麽在屏幕上點來點去,那是它聽見有人來了,把正在看的頁麵關掉裝傻呢。

一個人這麽寵一條狗,當然會生出感情。於是腦太歲在想辦法能夠上網的同時,產生了些副作用。那就是王雯開始擔心駝子背上的瘤,想要找醫生開掉它。

“我一開始就勸雯子,倒不是說錢的問題,她願意拿自己的工資區給狗開刀,誰也說不著她。但這麽大的瘤,開掉了狗還能不能活,就算能活,這得耽誤多少場演出。駝子那時候可是我們團的台柱子,是寶貝,很多人就是衝著它來看的。小女娃兒性子倔,就是不聽。但也奇怪,每次隻要說是帶狗去看病,它就死賴著不走,怎麽拖都不動,要麽就是一溜煙跑掉,追也追不上。所以我說,它絕對是聽得懂人話的,它也不要開這個刀啊。”

“後來呢?”我急著問。顯然駝子已經不再馬戲團了。

“那是前年春天的事情,駝子到我們團滿一年。雯子說什麽也要送狗去卡到,我想想也就算了,別傷了她的心,人總比條狗重要,你說是吧,她想冒險就冒把。那時我們團正在昆山演出,那兒有個很出名的收益,看了雯子悄悄拍給駝子拍的肉瘤照片,說這個刀他能開。駝子可精著呢,得瞞著它,編個瞎話帶它出門,不能讓它知道是帶它去開刀的。”

“所以,王雯就真的帶狗去開刀了?”我問。

團長點了點透,重重歎了口氣。

這一刀,就開出了大事。

 

第九章

橋洞下

“死了一地啊,死了一地,哎喲我的娘。”老漢喊著娘,臉色也變得蒼白起來。

“那個情形,陰森啊,連著好多天,我閉上眼睛就能瞧見,這輩子是忘不了啦。”他把煙放在嘴裏,使勁地嘬。

麵前的整座山,都是智蟻科技的養殖基地。這是眼下最熱的保健品公司,打著生態養殖的旗幟,號稱最高等級的螞蟻是用豬肉加專門配方食料放養喂大,把小小的螞蟻賣出黃金價。現下什麽東西隻要是放養的都貴,連螞蟻也要放養了,一下子就偶人,打敗許多其他的“圈養飼料型”螞蟻類保健品,銷量節節攀升。單看山腳下那片白色的內部度假村,就知道他們賺了多少錢。

日上三竿,我正在一片油菜地旁,和一位農家老伯聊天。

這是昆山,當年王雯帶著駝子去找的獸醫,本就住在山腳下的一幢農民別墅裏。

王雯一去就沒有回來。等到第二天,團裏派人去找,小別墅裏沒有人應門,隔著窗戶向裏望,就看見地上有血。

王雯和駝子都死了,那個姓遊的獸醫不知所蹤。

王雯的手上腿上有很深的狗咬傷,但致命傷時割喉一刀。駝子背上的駝子不見了,一片血肉模糊,且右後側動脈被劃破,死於大出血。

警方的調查記過,當時遊一生的家人去了海南遊玩,診所裏隻有他一個人。遊一生開刀失敗,致狗大出血,且發狂咬人,這對他的名氣是毀滅性打擊,有可能一時不理智產生了殺人滅口的想法。同時王雯的衣衫有撕扯跡象,也不排除遊一生見色起意施暴未果後殺人的可能。另外,手術割下的瘤不知所蹤,是案子的另一個疑點。

現場的情況一片狼藉,狗死在手術室,王雯死在客廳,是在向外逃的時候被椅子砸倒,再遭割喉的。椅子上采到了遊一生的指紋。

遊一生“畏罪潛逃”,警方當時一度在汽車站火車站等交通樞紐布網,監控家庭電話,卻一無所獲。

其實,現在想來,腦太歲進了馬戲團,最後落得這樣的記過,完全是它自己的選擇所致。如果不是它把自己變成了一條馬戲團中的寵物狗,事態絕不會發展到後來的地步。但它的運氣之背,依然讓我歎為觀止。我知道我這樣說很不厚道,又有兩條人命傷在它手裏,但作為一個以滅亡人類這個物種為目的的異類,一個曾導致上百人死亡的殘忍惡魔,現在多出來的這幾條人命,完全是“誤傷”級的。

我可以大概想到當時的情景。王雯把駝子騙去看醫生,但害怕進了診所被駝子識破謊言,預先帶了一隻強效麻醉針。她可能在接近診所的時候就一針紮進駝子身上,讓駝子失去反抗能力。

腦太歲在針紮進宿主身體時才發現不對,然後調集能量在狗體內迅速分泌出抗麻醉的化學物質,所以狗蘇醒的時間比王雯預料得早得多。應該是剛上手術台,醫生才沒切幾刀的時候。

駝子複蘇後的激烈反應,致使遊一生劃破了狗的動脈造成大出血,當時的情況對腦太歲來說必然十分危急,這隻拉布拉多無法再作為宿主使用,它得要立刻更換宿主。

其實在我向來,腦太歲還是有另一個選擇的,就是拚著受些傷害,假作被切下來的肉瘤,被扔進垃圾箱裏,等待時機。為是麽它沒這麽做,也許是它已經習慣於寄生在其他生物身上,習慣於有一個受它控製的宿主了,慣性的力量是很強大的;也許是遊一生在開刀的時候發現這個“瘤”非常奇特,不打算把它扔掉而是做切片實驗,那樣就算殺不死腦太歲,也會大大傷害其神經。後一個選擇也有另一個問題,它完全可以等王雯回去,遊醫生一個人要切片研究時寄生的。

如徐亮所說,總有些問題永遠找不到答案。無論因為怎樣的動機,腦太歲先是控製狗咬傷王雯,再附體控製遊醫生。王雯隻是一個二十三歲的女孩子,當時瞧見這如電影《異形》中的場景出現在眼前,就算腳沒有受傷,大概也嚇軟了,終於在逃出大門前輩遊一生追上殺死。

警方不下了天羅地網,為什麽沒有抓到遊醫生,在我看來,並不是腦太歲狡猾,而是警方的預判出現了錯誤。

通常此類惡性案件,凶手都會外逃,特別是和家中沒有聯係,外逃的可能性幾乎是百分之百。所以警方的所有手段,都是針對外逃而來的。但我覺得,腦太歲恐怕逃不遠。

以上一次殺死劉春城時為例,盡管附體在了一條狗身上,腦太歲還是盡了一切的力量,消除痕跡。但是這一次,在一幢無人打擾的別墅裏,腦太歲控製的是人,有大把清理一切痕跡的時間,卻什麽都沒有做就逃走了。哦,隻是隨便拉扯了兩把王雯的衣服故布疑陣,還有把駝子背上的傷口弄得模糊來了一些。

結合何夕對附體負麵作用的猜測,恐怕腦太歲的情況,是極不樂觀。在這種惡劣形勢下,腦太歲第一要解決的是體內矛盾,而非遠遁。

以上這些,都是昨晚團長告訴我的。林傑幫我往昆山市公安局打了電話,基本屬實,沒有補充。我覺得再找辦案人員並無太大必要,如果腦太歲沒逃遠的話,也許周圍的居民會發現些蛛絲螞跡。

這位老漢的房子,就離遊醫生的小樓不遠。他極健談,聽我打聽遊醫生的事情,張口就滔滔不絕。

“不是我老頭子迷信,那年開春,妖著呢。你說遊醫生,平時多好一個人呐,怎麽會做這種事他有老婆有兒子,日子過得熱騰著呢。再說了,他老婆,那可比死的小姑娘漂亮。要臉蛋有臉蛋,要身材有身材,嘿。當然,那是說她年輕的時候。”

然後他才反應過來,問我是誰,為什麽要打聽這些東西。

我記起林傑幫我杜撰的理由,信手拿過來。

“你要打聽奇怪事情寫文章,那我告訴您,那年開春,奇怪的事情可不單是這一宗,還有更古怪的呢。”老漢說。

我 忙問還有什麽。

時間就是遊醫生診所出事後的第二天,夜裏下過雨,老漢早晨進山裏去,想采些野蘑菇。盡管智蟻科技把整座山都租了下來,但作為在這兒生活了幾十年的人,有的是小路能讓他偷偷溜進山裏不被智蟻科技的人發現。

進山沒多久,眼前的情形就讓他嚇得魂不附體,飛快地逃了回來。

先是零星的幾具,老漢好奇,壓著恐懼,順著往前走,就瞧見了一大片的屍體。

當然不是人的屍體,有鳥、山雞、鬆鼠、黃鼠狼、野兔、野貓、蛇,甚至還有兩匹狼。從前總是有人說在山裏聽見過狼叫,從來都沒誰真的見過。

這些山禽野獸死得血肉模糊,肚皮翻開,羽毛內髒飛得到處都是。許多蟲子聚在這些屍體旁啃食,好像還有許多蟲屍。那簡直是個人間地獄,老漢顧不得細看,飛也似的掉頭就跑。

怎麽那麽像中了範式病毒的死狀?我心裏想。

“您有和別人說嗎,別人見到過嗎?”

“我回來就嚇病了,燒了七八天,別人隻當我在說胡話呢。後來我有大半年沒敢進山,再進去時,就沒見過類似的事情了。”

老漢說的事情,肯定和腦太歲有關係。但到底是為什麽造成的,我無從猜測。

我跑去智蟻科技的度假村,給幾個門口的保安發了煙,亮了記者證,說是來采訪這麽件奇事的,問他們有沒有聽說過,都搖頭。我又照著老漢所說,從一條小路上山,在山林間深一腳淺一腳的東走西逛,把鞋弄得都是泥,沒發現一點異狀,就和普通的山林一般無二。

我找到正經山路,前麵是個白色的涼亭。過了涼亭,路的一側樹了塊木牌,上麵寫著“三號蟻區”,後麵用一人高的綠色塑料隔離板圍起一大片,想必就是智蟻科技的養殖基地了。

迎麵走來一個穿著白衣的工作人員,看見我愣了一下,問事我誰怎麽進來的,然後客氣地把我送出山。路上我問他有沒有聽說過山裏動物暴斃的事情,他說自己才來工作不到一年,但沒聽同事說起過。

臨近終點,卻被卡住的感覺非常難受。我接連打給何夕梁應物還有林傑,他們和我一樣,覺得這事情呢一定與腦太歲有關,但怎麽個有關法,從何查起,卻沒有頭緒。

梁應物讓我別急,因為屍體是在荒僻的山路不通的林子裏,周圍也不靠著螞蟻養殖場,所以的確可能隻有老漢一個人看見;但另一個可能,是智蟻科技知道這件事,因為某個原因壓下不說。他建議我先回上海,從側麵探探智蟻科技的底再說。

也隻能這樣,我繼續留在昆山也發揮不了什麽作用,再者事情畢竟過去了兩年,急也不在今天。比起來,張岩的事情才真是急。美劇《whthout a trace》裏說,失蹤超過48消失生還可能性就很低,這是源於FBI真實的數據。誠然中美的情況有許多不同,但我初見張岩時,劉小兵已失蹤許多個48小時了,他現在還活著嗎?

我看了眼表,二十二點三十分。這是塊最多隻值三十塊錢的假勞力士表,做工粗糙得任誰都能看出它的真麵目,隻差在表麵上刻著“假貨”二字。

橋洞裏沒有路燈,洞外的燈光星光隻照得進小半,即便我的眼睛已經習慣了這裏的光線,能看到的依然 有限。

這就是已經連續發生過兩起失蹤案的橋洞。這是我蹲點守候的第二天。

胡子拉碴,頭發粘呼呼的,身上三天沒洗澡——這對流浪漢來說顯得太幹淨,所以我在第一天的時候就往身上“上過妝”。衣服是髒髒的舊西裝,現在許多流浪漢都穿這個,都快成製服了,讓要錢也顯得很“正式”。

我帶著一個裝了個追蹤器的舊山寨手機,梁應物接應的車就停在橋洞外的對麵路上,我走出橋洞就能看見那輛黑色的奧迪。作為雙重保險,我的髒頭發深處,左側頭皮上還粘了一個綠豆大小的追蹤器。此外,更在橋洞的頂上裝了個隱蔽的微型攝像頭,哪怕是夜晚,也能清晰地拍下橋洞裏發生的一切。

我們的蹲點計劃是十天,前五天我來,後五天輪到梁應物。

這個橋洞約十幾米長,五六米寬,可以過車。但實際上幾乎沒有車會打這個橋洞通行,因為通行的唯一目的是調頭,但前後路口都是可以調頭的,除非開錯,否則沒人會用這個橋洞調頭。我想之所以規劃成可以行車,大概是哪位曾經正對著一個單位的大門,這樣從單位出來的車輛可以很方便拐到對麵車道去,現在哪家單位已經變成了一片工地。

昨夜曾有一個流浪漢過來張望了一下,然後就離開了,算是風平浪靜,今夜到目前為止也是。

我躺在棉墊上,棉墊鋪在橋洞的單邊人行道上,薄得能感覺到水泥的溫度,很不舒服。我半睜著眼睛,心裏想著,在失蹤地道發生過多起失蹤案,這個橋洞也已經有了兩起,案件發生的地點都相對固定,如果兩批案件彼此有聯係,那麽這兩個地點也該有共同之處。是什麽呢?

我不知不覺眼皮耷拉下來,迷迷糊糊淺睡過去一小會兒。橋洞上方一陣跑車轟鳴聲把我驚醒,繼續想剛才的問題。的確是有共同點的,兩者都很冷僻,在夜晚少有人或車經過,但是在鄰近的地方都有繁華的商業街,後者決定了本區域流浪漢的密度。

還有一個共同點,兩者都是可以走汽車的,但都因為某種原因,很少真的有車打這裏過。

我又看了眼表,淩晨零點三十六分。

昨晚,哦不,是前天晚上了,我和梁應物在開始行動前,和張岩見了一麵。那時我已經裝扮好,餐廳的其它人頻頻側目,張岩一看就知道我打算幹什麽,她有經驗。

我問她家裏的情況怎麽樣,她搖搖頭,笑笑,聳肩,不說話。

我問需不需要幫忙,我這個記者說幾句話,也許有些可信度。她說沒事,隻是寶寶爸媽不見她,見了也不聽她說話,仿佛陌路。他們需要時間,張岩說。而現在頂頂重要的,是找到寶寶的下落。

她說,找到寶寶之後,他爸媽會不會逼兩人離婚,兩個人還能不能在一起,她都不去想。隻要把寶寶找回來。然後她忽然控製不住情緒,失聲大哭。

“寶寶還能回來嗎,你說,寶寶還找得回來嗎?他不會有事吧。”

我知道我該安慰她,但此情此景,我很難編寫自己都不相信的話說給她聽,一時間,竟啞然無語。

“我們會找到他的。”梁應物說。

“對,我們會找到他的。”我跟著說。

希望我們找到他的時候,他還活著。

梁應物已經查到,在劉小兵和竹竿失蹤的當晚,失蹤地道裏可能還有個流浪漢失蹤了。劉小兵和竹竿應該 適逢其會的“誤傷”。拋開他們兩個不談,什麽樣的人會對流浪漢下手呢,流浪漢有什麽價值呢?

我和梁應物琢磨了很久,隻想出流浪漢的一個價值,那就是他們都是“人”。會不會偶人和當年的海勒國際一樣,在用活人做什麽實驗呢?如果是這樣,那麽劉小兵的生存狀況,取決於實驗的危險性。

我們也不是沒有考慮過變態狂或 綁架犯,但前者通常殺了人就離開,現場會留有屍體或血跡;後者綁架的對象則多為女性或兒童。

至於“超自然”的因素,我們沒有過多考慮。並不是說不存在這樣的可能,而是一旦進行這方麵的考慮,我們的假想就有太多可能性,多到沒有考慮的意義;甚至這個世界的許多真相,是奇到你遭遇之前,怎麽放肆的想象力都想不到的地步。我這些年所經曆的古怪事件,從中學到的重要的一點,就是人類對所處世界的無知。

我想再看眼表,就聽見腳步聲。

“噠噠噠”,皮鞋的聲音在橋洞裏回蕩。

高跟鞋的聲音,熟悉的高跟鞋聲,是何夕。

昨天夜裏她就來過一次,就像個尋常經過的路人般走過,隻看了我一眼,或許是兩眼。

這就是她的方式。

我做起來,她在我麵前停下,彎腰放下個塑料餐盒,然後離開。

打開餐盒,裏麵是八個還溫熱的小籠包子,及一雙一次性竹筷。

我的肚子立刻餓了起來,夾了個塞進嘴裏,是鮮美的蟹粉小籠。

我不禁微笑,落筷如飛,我抬起頭,見何夕蹬蹬蹬走到麵前,伸手就把餐盒搶了去。

“哎,哎,還沒吃完呢。”我說。

“流浪漢吃不飽的,那麽喜歡扮流浪漢,你就好好扮。”何夕語氣不善,拿著拌合小籠包走了。

我愣了扮相,低聲失笑,重新躺會棉墊。我這麽棒張岩,她是在不舒服把,這可是第一次見她使這樣的小性子呢。

這才比較像個女人嘛。

我微笑著,不知不覺睡著。

又被腳步聲驚醒。何夕過來以後,我就對腳步聲特別警醒了。

當然不是何夕去而複返,這是皮鞋聲,可能是個男人把。

今天夜裏的路人倒是不少,我想。

這麽想著的時候,我忽然聽見了咳嗽聲,劇烈而淒慘的咳嗽聲。我本是麵朝牆躺著,便翻了個身,卻駭然看見那人倒在地上。

我做起來,看那人附倒在地上,一動不動,從鞋看的確是個男人。

這是怎麽回事,是意外,還是失蹤事件的前奏?

我一邊想著,一邊一骨碌爬起來,跑過去把那人反過來。一眼沒看見他身上有血跡,我伸手去摸他鼻息,他突然睜開眼睛,電擊器滋滋擊在我身上。

幹淨利落。我在暈倒前的一瞬間想。

隻有上方的攝像機還在默默工作,記錄下那人收好電擊器,打了個電話,旋即一輛依維柯開進來。等車開走時,橋洞裏空空蕩蕩,一個人都沒有了。

恢複意識的時候,我沒立刻睜開眼睛。

頭暈得厲害,似乎不該是電擊的後遺症,更像是被注射過麻醉劑,看來我暈了有段時間。

我吸了口氣,空氣很好,有股子帶著泥土味的清新,不像是城市裏的空氣。

周圍很安靜,隱約有一兩聲鳥鳴。

身上的筋骨酸痛,像是經過了許多次的摔打。我睡著的地方很硬,不像是床。我睜開了眼睛。

這是一間什麽都沒有的十平米木屋,窗戶用那鐵柵欄封起來,們關著,想必是鎖著。而我,則躺在水泥地上。

淺褐色的好幾灘,像是衝洗後殘留下來的。我覺得那是血。

還有些小凹坑,周圍的木牆上也有一些,是重物擊打後的痕跡。

無比糟糕的信號,預示著曾經像我一樣被扔在這間木屋裏的人的遭遇。

幸好我有後援,雖然沒想到自己會那麽快被人擺平,但相信梁應物就綴在不太遠的地方。既然我現在仍然在這裏,他沒有調集力量把我救出去,就說明他相信自己能掌握局麵,不至於讓我出危險。

所以他是想讓我再探些內情出來啊。

我苦笑著,還真是高看我的能力了。

抬腕看時間,發現表停了。這見鬼的劣質表。

等等,這兒有攝像頭嗎?打量了一圈,沒有發現,我這才挪移到牆邊靠著,我暫時不想被外麵的守衛發現我醒了。嗯哼,肯定是有守衛的。

我依著牆,伸手去拿手機。剛才醒來時就感覺手機還在,居然沒把手機搜走,這也讓我意外。

手機屏幕暗著。我打開後蓋,電板還在呀。

聯想到停掉的手表,突然間我的心沉了下去。

電擊!

我是被電擊致暈的,所以手機廢了,電池沒爆炸就算是好的了。

那麽追蹤器呢?

手機都燒了,和手機電路接在一起的追蹤器自不用說。而我的頭發裏的。。。。

我把手伸進頭發摸索片刻,把追蹤器拽下來。

金屬外殼上有一片焦痕。

噢我的天。梁應物不是相信自己能掌握局麵,而是局麵完全失控,他失去了我的行蹤。

隻剩我一個人。

我閉上眼睛,深呼吸。我可麵臨過比這危險許多倍的情況呢,我是出了名的遇難呈祥好運氣,梁應物一定在調集力量找我,他的能量絕對不小。。。我在心裏默默給自己鼓了會兒氣,鎮定下來,睜開眼睛,決定先找機會逃出去再說。

從昨夜。。。應該是昨夜把,從昨夜的遭遇來看,這是精心策劃的抓捕,手法老練。我有理由相信,之前失蹤的人也都是差不多類似情況。

既然不是變態的個體犯罪者,那麽就是為了某種現實目的。會是什麽呢?我稍微一想就放棄了,管他的,不論他們要幹什麽,希望他們需要我活著。這並不樂觀,瞧瞧地上那些血印子。別想著做孤膽英雄一個人解決所有問題,隻要我能想辦法逃出去,這裏的一切自然會曝光的。

我已成功深入敵穴,現在能跑掉就算贏。

我輕輕爬起來,貼著窗邊向外望。

窗外鬱鬱蔥蔥,看出去都是株株大樹,樹下是灌木,看不清路,或許這邊根本就沒路,隻是個向下的緩坡。

這明顯是間山林裏的小木屋。

這側並無人看守,如果我能從這扇窗逃出去。。。。我掃了眼鐵柵欄,每一根都偶我小手指粗,沒有工具絕無可能弄斷。但這鐵柵欄是木屋造好後後加裝上去的,整體用螺絲固定在牆上,或許我可以從這上麵想想辦法。

我又挪到另一邊的床下,這一側臨著山路,卻也沒見到守衛。難道竟然沒有人看守我?

我一陣興奮,又覺得不太可能發生這種事情,大著膽子站到窗前,仔細打量起周圍環境。真就隻是普通山林裏的一間獨立木屋,倒是在路的那頭,遠遠的草木叢後,像是有些什麽東西,看不清楚。

要弄開窗至少得一小時以上,而且不可避免地要發出聲響。我屈指敲了敲木牆,牆板有點厚度。我又抬頭往上看,從頂上出去呢,那兒的固定會不會差些?

怎麽才能夠著頂呢?

我拉拽著鐵柵欄,把腳嵌進裏麵,試著站上去。手足一起用力,鐵柵欄發出吱吱的響聲,我有點擔心爬到一半它吊銷來。其實我應該希望它掉下來才對,這樣省事多了。

我踩著鐵柵欄伸手夠屋頂的時候,才想起我沒試過房門。但窗戶都這樣封起來,門不看也知道是鎖著的嘛。

正在我這樣想著的時候,門開了。

進來一個黑臉的漢子,拿著根短鐵棍,看見我居然已經占到這麽高,不禁愣了一下。

我像猴子一樣爬在鐵窗戶上,這個不速之客嚇得我差點摔下來,兩邊窗戶都沒看到人,感情人就在大門外候著呢。

讓我心裏抽得更緊的,是他手裏的短鐵棍,這可能就是造成屋裏那麽多凹坑的凶器。

硬拚嗎,這家夥的體格,透著袖子我都能看見鼓鼓的二頭肌。而且怎麽個硬拚法呢?如果我傻站著不動,他肯定先上來打斷我的腳,如果我居高臨下向他撲擊,他隻要照我腦門上來一棍就行,最好的選擇是飛踹,但我現在的姿勢根本沒法發力。其實我根本就沒有想那麽多的時間,驚呼一聲,從窗戶上撲了下去。或者說,摔了下去,像是被嚇到失手摔落一樣。

我背部著地,脊柱生疼生疼,死忍住閉著眼一動不動。沒錯,我就是裝昏,希望摔得動作還算自然,不管黑臉漢子心裏有多狐疑,總要走近來看看究竟,到時候我就拚命搏一搏。當然他肯定是有防備的,但我的右腳微屈,隻要他走到我身邊,就狠瞪他的腿。對腳的攻擊最難防,隻要給我蹬倒了,他就得給我趴下。

我能聽見他的腳步聲,一步,兩步,三步。我得有點方向感,要是蹬個空,可就完蛋了。

他恰恰在我能蹬到的距離外停了下來,其實隻有幾秒鍾,但我閉著眼睛,感覺時間在這刻過得格外緩慢。他終於又起步了,一步,就是現在。

我猛地睜眼,一腳踹了過去,正中他的左腳腳踝,連帶著也掃到右腳。他“嗷”地一聲叫,向前就倒。

“靠”,我沒有發出勝利的歡呼,反而大罵一聲。這漢子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把電擊器拿在手裏,雖然被我一腳蹬倒,卻不忘打開電擊器,滋滋藍光打在我身上,立時渾身抽搐,攤在地上再起不來。

或許是剛被點過有些抗性,我的意識還有。就聽他大聲痛罵,又道:“得給你手腳都上鐵鏈子!“

然後他又補了一記,我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悠悠醒轉,這一次,全身的力氣像是縮到了細胞裏,連小手指頭都不願意動一下,隻有腦袋裏的思緒慢慢轉著。

又被擊倒了,這一次,肯定對我嚴加看管,要想逃,可沒那麽容易了。

對了,還給我上了手鏈腳鏈呢,這下更沒法逃了。

梁應物什麽時候能來?

那些人究竟要把我怎麽樣?

這麽昏昏沉沉過了一會兒,我的神智漸漸恢複,腦袋裏的馬達恢複了正常轉速,忽然感覺到,我躺著的所在,是軟軟的。

我是躺在床上嗎?

還有,手上腳上沒有綁著什麽東西呀。

我被救出來了?

我猛地睜開眼睛。

白色的天花板,果然不在小木屋裏了。我連使了兩次力才撐坐起來,發現自己躺在一個類似酒店大床間的房間裏。大概真的是在酒店裏,一個穿著服務生製服的女孩坐在床邊看著我,見我醒了,跳起來就往外跑。

“這是在哪裏啊?”我問。

“您稍微等一下,我們老總就過來了。”她說著,飛快開門出去了。

我靠著床背,嘴裏幹得很,看見床頭櫃上有誰,猶豫了一下,就拿起喝了,感覺力氣一點一點回來。

外麵的走廊上很快就響起腳步聲,不止一個人。

然後就是訓斥和哀求聲。

“裘總,我深刻檢查,認真反省,我好好道歉,能不能不要開除我。”

“哼。”

“現在不是開除不開除的問題,人家不原諒你,隻要一告,你就要吃牢飯,懂不懂?”

聲音在我門前戛然而止,然後響起門鈴聲。

我心裏冒起無數個問號,這是怎麽麽回事?

“請進。”我說。

“嘀”地刷卡聲,門外進來三個人。

當先一個人五十多歲,戴著副厚框眼鏡,紅光滿麵,我覺得他又點麵熟,一時想不起來哪兒見過。跟在他後麵的是個微微發福的壯年男子,最後進來的人低著頭弓著背,正是用電擊棍滋我要給我上鐵鏈子的黑麵看守。

“真是對不起,萬分地對不起。”第一個人跨步走到我床前,給我深鞠一躬。聽聲音,這就是剛才在走廊裏“哼”了一聲的裘總。他一鞠躬,後兩個人練嗎也鞠躬,幾乎超過九十度,腦門都要蹭到被子上了。

“呃,這是怎麽回事?”雖然形勢似乎轉好,我沒放鬆警惕,用帶著蘇北口音的普通話問。

“我是智蟻科技的董事長,裘均一。第一個人遞了張名片過來。

智蟻科技?太歲?昆山?怎麽回事?

我腦子裏亂作一團。

怪不得我覺得他臉熟,智蟻科技的電視廣告做的鋪天蓋地,許多黃金時段裏都能看到,在廣告裏裘均一作為董事長親自上陣,自賣自誇,廣告之俗直追當年的腦白金和“羊羊羊”。可有的時候大俗才能大賣,看看他們蟻粉的銷量就知道。

“這是我們公關部的總監汪涵,這是保衛處的崔強。”

“您好。”汪涵笑著和我打招呼,崔強則低著頭,說了句“你好,對不起。”

“我來跟您說明一下情況。”裘均一說。

照他的說法,智蟻科技要推出一種新的養生蟻粉,非常有效果,可以說是突破性的。在正式推出之前,想從社會上招一批試吃者,在試服其間,隔離在智蟻科技的療養院裏,以保證效果觀察的準確性。

這個任務派給公關部,還有相關的經費,公關部人手不夠,就從保衛處調了些人來做這件事。

結果,有的人就打起了自己的算牌,打算找些流浪漢來 ,給他們包吃包住,而本該給每個試吃者的五千塊錢,就自己截留下來了。

“包吃包住,這是好事情,為什麽要這樣把我弄過來,還電擊我?”我問。

“我。。。對不起,我。。。。”崔強支支吾吾的說不清楚。汪涵苦笑一聲,說:“這個崔強,在來我們這兒之前,是被城管開除的,他一貫的對你們,就。。。就不是很客氣。”

我算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說,對崔強這個前城管來說,流浪漢是沒人權的,還和你廢話什麽,直接拉上車弄過來就是。當然現在城管也不見得有這樣野蠻,但崔強可是被城管開除出隊伍的家夥。

崔強恭恭敬敬給我道歉,希望我原諒,但我總覺得,這裏麵有哪裏還不太對勁。

為什麽不再昆山本地找,是因為上海大城市流浪漢多;為什麽晚上來抓人,是因為白天流浪漢都在“工作”,晚上方便;為什麽不和流浪漢說清楚而直接綁架,因為崔強天生野蠻;為什麽把我關在木屋而不是直接送到療養院,是因為崔強要和我說清楚“規矩”,免得我去要那五千塊錢;為什麽要再點擊我,還要給我上鐵鏈子,是因為想讓我老實點聽話點。

這一切都可以說得通,但這一切都非常勉強。

“那其它試吃的人呢,也都和我一樣被抓來嗎?”

“不不,你是第一個。要是還有其他人也和你一樣,那還了得,我直接就把這家夥扭送公安局了。”裘均一說。

第一個?難不成我的“失蹤”隻是偶然事件,和之前那麽多流浪漢的失蹤全無關聯?

汪涵拿出五萬塊現金放在床頭櫃上給我“壓驚”,然後崔強拿出一張寫好的悔過書,希望我簽個字,算是原諒他,讓這件事情過去。

“那我現在可不可以再參加試吃?”我問。

“出了這件事情,如果你再留下來,以後。。。怕有些事情說不清楚。老實說,你要是一報案,崔強關進去不說,我公司的形象也會受損。當然這事情本來就是我們部隊,如果你真的還想參加這個活動,先收好這慰問金,我們把你送回上海。回頭你征四海來我們公司報名,就 可以參加。”

話說得滴水不漏,如果我再要問什麽,就隻能暴露自己的真實身份了。要是我真的是個流浪漢,肯定就是拿了五萬塊走人了。

我相信他們應該無從知曉我的身份,是什麽原因讓他們這般作態呢?

要不要暴露呢,還是不要把,萬一這個智蟻科技真有什麽問題,豈不是打草驚蛇了嗎。

簽了字,拿好五萬塊錢,我坐著智蟻科技的小車返回上海。臨走,我問裘均一,能不能要點他們的“新產品”自己回去嚐嚐,他爽快答應,給了我一個禮盒。

“這是老產品的包裝禮盒,裏麵裝著的是我們的新產品。產品每上市,也沒設計好新包裝,拿這個先裝著。你回去一天一小勺,一吃就有感覺。這次對不住你了,你拿著這點錢,做點小生意,也比到處流浪好啊。”他握著我的髒手,懇切地說。

 

第八章 墳場

這座小山從前叫什麽鏡子,現在已經很少有人提了。就連這位土生土長的老漢,也開始管它叫“蟻山”。

又見到我,他顯出了農家人特有的熱忱,就像是見樣,到老朋友一樣,給我遞煙,看見我身邊多了兩個跟班,就問是不是為了當年那件奇事,要來做個“大訪問”。

我當然是順著他的話說,然後問那間木屋的事。

如果之前那些流浪漢也是關在那間屋子裏,那麽他們下一步的去向,應該不會離木屋太遠才對。

老漢知道那個木屋,但是沒去過。照他的說法,那裏是智蟻科技核心區。他唯一一次偷偷進山被發現,就是靠近了那個區域。

他給我們指了條小路,就是我上次走的那條,但進山後需要照他說的再拐幾個彎。

我們謝過老漢,等到夕陽西下,夜幕降臨,就順著小徑,手足並用,沒入幽深的山林間。

沒錯 ,我又回來了,還有梁應物和林傑。因為我已經確定,在裘均一和我說那些話的時候,我的身份其實已經曝光。

老實說,我自己也非常驚訝。明明是兩件完全不同的事情,最後竟然會匯合到一起。

我是追尋太歲的蹤跡,才來到蟻山腳下的。但一係列的流浪漢失蹤案,居然也指向這座山。

如此巧合。讓我有點不敢相信。

我仔細回想了一遍,會開始查腦太歲,源自某個深夜的一動念,而這個動念,是因為何夕的規律性身體不適。我打算查腦太歲的當天,被張岩扔的磚頭砸到頭,才陰差陽錯地接觸到一係列失蹤案。結果這兩件事,逐漸有並成一件事情的趨勢,哈。這兩者之間,不可能被人為安排。隻能是巧合,或者說,命運。

我常常很不願意相信真的有命運,但是麵對這種巧合,不由得感覺在冥冥間有種不可測的力量。

被智蟻科技的人送回上海後,我第一時間向路人借了手機,向梁應物報平安。我清晰地聽見電話那頭傳來長長的吐氣聲,哦,天哪,幸好你沒事,他說。

出事當晚,那輛依維柯和他的車錯身而過。極少有車會打橋洞過,他孝義市地看了眼手提電腦,赫然發現,屏幕上代表我位置的追蹤點不知何時消失了。等確認過我已經不再橋洞裏 ,再想追那輛依維柯已經不可能。調出橋洞裏德錄像看夜無助於找到我,看不清楚拿電擊棍人的臉,能分辨出的隻有依維柯的車牌,以及車牌架的笑眯眯——那兒裝了個自動翻牌器。

其實如果不是時間太急,他可以借出一套監聽設備來,那樣就能在我出事前的第一刻發現端倪。

我打電話給他的時候,他正在和幾個幹警,細梳當晚各個路口的監控錄像,已經把這輛車找了出來。但要知道這輛車開往何方,還要看幾十倍多的監控錄像。

我和他接上頭,把經過和他說了,他和我一樣的感覺,非常可疑。

裘均一送我的新產品,我和從超市裏買的舊產品對比了一下,打開膠囊倒出棕黑色粉末,兩者的色澤氣味都沒什麽區別。我吞了兩顆,三個小時後,就有異常感覺。

並不是任何的負麵感覺,而是由精神,頭腦清晰,視覺上越來越明亮,精力充沛得連頭發根都好像豎了起來。我著著實實嚇了一跳,就算這螞蟻粉有效果 ,怎麽會短短三個小時就如此明顯。這樣的效力,隻有興奮劑甚至毒品才會有吧。

我立刻把“新品”快遞給何夕化驗,然而知道第二天我進入蟻山時,卻並沒有任何服用興奮劑類的副作用出現,並且效果還在持續。

莫非這真是什麽了不得的新產品?如果智蟻科技從前的產品就有這效果,價錢翻上一百倍怕還有價無市,而且這還不是價格的問題,要是真的沒有副作用,效果持續,我敢說這是醫藥界翻了天的重大突破。

給何夕的快遞,我是在報社發出的。消失了這麽些天,雖然請過假,但總會積下事情,去一次更放心些。所以,我就看見了今天的自家報紙。

我上次答應宗而寫的那篇對釣魚案的是,這篇社評還附了一張我的照片。

我們報的攝影記者手上有一些我的肖像照,所以這張照片,根本就不是我提供的。我不知道這件事。

我們晨星報不是一份全國性的報紙,但是近些年,正在向長三角擴張,很多臨近上海的城市,比如昆山,都能買到我們的報紙,還賣得不錯。

這樣,智蟻科技的前倨後恭先綁架後送錢的反常之謎就破了。所以我得說,我身份的暴露也許是件好事,否則我還被關在那間染著血跡的木屋裏,手腳上著鐵鏈,或許還有更可怕的遭遇呢。

夜晚山林裏的一切在我的眼前,是片淡淡的綠色,看起來有點詭異,。這和愛是我第一回戴夜視鏡,是梁應物想辦法借來的,否則要是用手電筒,在夜裏反倒更容易被發現,達不到隱蔽的目的。電筒也帶著,備用。

山氣陰寒,彌散在林間,滲進衣服裏。偶有風吹樹葉的撲簌簌聲,除此之外就是我們兩的腳步聲了。

為了避開可能夜巡人員,我們不走正常的山路,而是穿梭在野林裏。林傑走在最前麵,當年在緝毒隊沒少穿山越嶺,有經驗。先前老漢指路時,他聽得最仔細,還畫了張和我和梁應物都看不懂的草圖出來。夜晚在林子裏走,格外容易迷路,這才沒進山多久,我就已經不知道自己在什麽地方了,隻有跟著他。

“你這樣跑出來,請的什麽假?”我低聲說。

總得說點什麽,神經繃的太緊可不好。

“跟處裏的假好請,跟老婆的假不好請。”

“有什麽不好請的,你肯定跟處裏說是老婆的事,跟老婆說是處裏的事。”梁應物說。

林傑低笑兩聲。

“我還以為你真的就把當年的事情放下了。什麽都交給我去查呢。沒想到一聽到有線索,二話不說就衝過來。”我說

“這也是在幫你查嘛,否則,你以為找到了那間木屋,就能發現線索,那麽容易的話刑警人人都能當了。你說說看,到了木屋你打算怎麽做?”

“這得等到了地方,看情況再定。”

“哼哼。”

“那你說,你準備怎麽查?”

“當然是根據現場的情況決定。”

“哈。”

“哈什麽,我的到時再定和你的到時再定,可是完全不同的。我有一百種方法,到時決定用哪一種,你是沒辦法,到時候抓瞎。”

我被噎的說不出話來。

“你也別打著幫我們查的幌子,如果不是你認為連環失蹤案和腦太歲之間有聯係 ,根本沒可能會跟到這裏來。”

林傑聳聳肩,默認。

“你真的覺得兩者有關係?現在沒有任何跡象能證明這點,完全有可能隻是巧合,甚至都不能確認那場不明原因的生物死亡事件和腦太歲有關,也不能確認 腦太歲控製了遊一生之後的確進了蟻山。”我問道。

“如果等有了鐵證才能查案,那大多數案子都破不了。那個時間節點上,出現類似感染了範氏病毒死亡的生物,足夠說明問題了。腦太歲絕對進了山,而且無論是什麽原因造成那批生物的死亡,肯定源於腦太歲自身的突變,衰弱到突破平衡點的突變。我是老刑偵了,破案子,特別是大案奇案,就得放膽想,就得有直覺。越是好的刑偵,直覺越準。”

“感覺轉文職可惜了吧,你看你,多懷念呀。”我調侃道。

“當然可惜,少了我,那絕對是處裏的損失。不過人吧,想要點什麽,總得放掉點什麽。回頭再來一次,我還是這麽選。”

“你怎麽不說回頭再來次,你就不碰江海生的案子不離婚呢。”

“輕點,你們兩個別跟鬥雞似的了。”梁應物說:“我也同意腦太歲當時肯定進了蟻山,不過林傑,你認為腦太歲和失蹤案之間真的有關聯?你的直覺?”

“同個地點發生了兩件非正常時間,在純粹巧合還是彼此互有聯係之間,後者的可能性總是要更高一點。還有你吃的那種所謂新產品,讓我有些聯想。你知道,在許多古籍記載裏,太歲是非常神奇的東西,賽過前年人參萬年靈芝啊。“

“噢,噢,你還真敢想,不愧是特事處出來的,見多識廣。你不會想說我吃的不是螞蟻粉而是腦太歲粉吧。那個把你害到這麽慘,更殺了許多人的腦太歲,已經被我吃掉了?’

“我沒這麽說,隻是些聯想而已。不過聯想和聯係隻差一個字,我相信能在智蟻科技找到腦太歲的進一步線索。另外,我想你吃的並不是新品,這麽神奇的效果,讓我想到了曾經聽過的一些傳言。“

“什麽?“

“智蟻科技崛起才短短幾年,哦對了,他們真正開始發展起來,就是前年下半年的事情,腦太歲進山後半年,挺巧合的,對它的螞蟻粉也沒有太大的區別,之所以市場大贏,在於很多關鍵環節,都給他們一路開綠燈,很多隻手在背後撐著智蟻科技啊。”

“哦,他們這麽有能量?”我訝異地問。

“恩,我也隱約聽說過幾句,這公司背後的水挺深。”梁應物說。

“我聽到的版本,倒不是這家公司有多大的背景,而是他們有一種非常特殊的螞蟻製品,據說效果好得驚人,但是量很少,許多頭頭腦腦,或者巨商,都吃著他們特供的螞蟻粉。所以不管是融資周轉,還是獲得批文,又或者是進入各種零售渠道,全都暢通無阻。”

“這麽說,我吃的這種所謂新產品,就是你說的特供達官貴人的螞蟻粉?”

“應該是,所以壓根就沒有新產品這回事。你想想看,才吃了一頓就有這樣的效果,如果沒一點副作用,效果能穩固,是什麽概念?要換了你是證監會高官,吃著這靈丹妙藥,然後智蟻科技說要上市 ,會有多少難度?”

“噢,那我可享受到部級待遇啦。”我笑。

林傑忽然停步,舉手示意收聲。

“怎麽?“我用氣聲問。

“我們應該到了。”他四下仔細看了一圈,輕聲說:“你看那兒,是不是那間木屋。”

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往麵前山坡的上方望去,果然瞧見了木屋的一角。

“估計就是,我記得那間木屋屋後,就有這麽個坡。”

也許在木屋附近,會有人看守,林傑先獨自潛過去打前站。他接通了自己和我的手機,當監聽設備使用。

他貓腰爬上坡去,貼著木屋的窗向裏看了看,又繞到另一側。我們瞧不見他的身影了,手機裏還是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沒有異常。

我們等了很久,可能超過十分鍾,或許有十五分鍾,非常難熬,覺得下一刻林傑就會被發現,或者發生什麽更可怕的事情。終於林傑在手機裏說,附近都沒有人,讓我們從十多米外那條正常山路上去就行,在木屋裏碰頭。然後摁了電話。

我屬於一朝被蛇咬十年怕精神,直到推開虛掩著的木屋門時,我的心還懸著,生怕裏麵空無一人,林傑不見蹤跡。

可是竟真的沒有人。而且還有一陣陣“弗弗”的奇異聲響。 

我的心髒驟然收緊,腳下一蹬,立刻就要退出去,卻和身後跟著的梁應物撞在一起。

“怎麽了?”屋裏卻響起林傑的聲音,他本來蹲在地上,一下子蹦了起來。

“你趴在地上,我一眼沒看見,以為屋裏沒人出事了。”我訕訕地說。

梁應物捂著被我後腦勺撞到的鼻子直哼哼。

一場小風波平息,林傑又撿起噴瓶,“弗弗”地往地上噴了一遍魯米諾,又開始噴激發劑。這是一種刑偵上常用的顯血噴劑,稀釋成百萬分之一的血跡都難逃它的檢測。

我倒抽一口冷氣,幾乎他每噴一團激發劑,那片區域就亮起熒光,最後整個屋子超過七成的地方都亮起了熒光,一灘一灘,有些特別亮,就是那些我曾經用肉眼都能看見血跡的地方。三十秒鍾後,熒光又慢慢暗了下來,在此期間,我們誰都沒有說話。

林傑低聲罵了句髒話,然後去屋外轉了一圈,回來告訴我們,從地麵和植物生長情況看,除了先前他自己上坡時的痕跡外,近期沒有其他人以非正常方式進出木屋。也就是說,上次屋裏關著的那位,進出都是從正常的山路。

這本也是常理,但派出了其它可能後,追查時指向性就更明確了。

“來之前,我看了一個智蟻科技的宣傳片,又對比了蟻山的穀歌地圖。”林傑說:“這裏是智蟻科的主要養蟻場,還有一個研究所,山裏建有辦公樓和職工宿舍。但這些建築,離這間木屋都有距離。有些在山頂,是比較荒僻的。如果那些失蹤者都關在這裏,他們最後的去向,就不會是那些地方,而是鄰近木屋的某個所在。”

這本也是我的判斷,但我就喜歡和林傑抬杠,插嘴說:“那可不一定,如果整座山就這麽間木屋合適關人呢。”

“這是個很容易搭起來的木屋,而且早起來不超過五年。”林傑挑著眉毛看我。

“這麽好說來,這間屋子可能就是為了關人造起來的?”

“嗯哼,把房子造在這裏,當然就離最後的目的地進了。不管裘均一拿這些綁架來的流浪漢怎麽辦,這座山上日常活動的幾百個工作人員,不可能都是同謀,參與者隻能是極少數。這兒地上的血,證明看守常常會把人打成重傷,甚至打死,所以他們不能就這麽把人拖出門帶到目的地。就算是裝進麻袋或利用其它什麽東西做掩飾,為免被正常經過的公司員工看出端倪,這段“運輸”之路也是越短越好。從這點上說,失蹤者的去向也不會離這間屋子太遠。”“噢,你的分析和我的直覺不謀而合。”我用輕蔑的口氣說。

“所以我才是專業的。一會兒出去到山路上,我往前,你們兩個往後,注意看兩邊的草叢和灌木,有沒有被踩踏或者重物拖過的痕跡。我估計失蹤者最後的去向不會鄰著山道兩邊,那樣目標太大,暴露的可能性高。我想,會是在山林裏的某處。”

我歎了口氣,說:“聽起來,你覺得他們沒有生還的可能了?”

“你覺得他們還有生還的可能?”林傑奇怪地問我。

張岩的身影此刻在我腦海中徘徊不去,不禁又歎了口氣。

“嗯,也許還有些可能,但我不需得說,可能心那個實在不高。”林傑看出了些什麽,安慰了一句。

“走吧。”梁應物說。

盡管我覺得林傑常常過於自傲,但有這麽個刑偵專家參與,確實效率不一樣。林傑的方向,在離木屋二十米的地方,他說的那種痕跡就被找到了。不禁又折斷的樹枝,新長出的草,甚至還有些被踩得過多過重,到現在都沒能重新長出草的地方,簡直可以說是條走出來的小徑了。

我想起了被關在木屋時,通過窗戶望見的遠處不明物體,似乎我們現在就正在向著它而去呢。

不需要走多遠,那個:不明物體:就在麵前了。

“是個螞蟻養殖場。”我說。

和我那天瞧見的一樣,用塑料板圍成的一大片。但又有些不同,我見過的那個 “三號蟻區”,塑料板大概一米六七的高度,但這裏,足足四米有餘,為免塑料板受自重彎折,每隔四五米就有一根支撐鐵杆。

這是不是意味著,我麵前的蟻區,要比“三號蟻區”重要許多。那些特供的蟻粉,會不會就出自這兒?

不過更可能的是,這裏麵名為蟻場,實際上不知在幹些什麽見不得人的勾當。

我們現在呆的地方,顯然不是這片蟻區的正常出入口,卻竟有扇門。或者說是方房門大小的缺口,但這個缺口被另一塊相同材質的板給“補”上了。

林傑又在這裏做了一次魯米諾驗血,門檻或者說缺口的下沿,驗出了兩小滴血跡。

“地獄之門。”林傑說:“準備好進去了嗎?”

“怎麽進?一腳踹開?”我問。

林傑用手輕推了一下,塑料板“嘩啦啦”直響。如果真的踹一腳,那聲響在這樣的夜裏,簡直驚天動地。

他在補上去的塑料板各個角都試過,發現被堵得很死,從外麵沒辦法悄無聲息地打開。

我們跟著林傑,沿著塑料圍欄又走了一段,到了離山路更遠的地方。然後他取出柄鋸狀刃的匕首,刃尖抵在塑料板上,用拳頭一砸刀柄,匕首就插了進去。他來回拖回匕首,當然也免不了發出聲響,但比起剛才的“嘩啦啦”聲,要輕過許多。

二十分鍾後,一個能容忍匍匐進出的“狗洞”被鋸開了。林傑打頭,我第二,梁應物第三,進入了這片被“高牆”圍起的神秘區域。

裏麵居然什麽都沒有。

應該說,有樹有草,但沒有人,沒有特別的建築物,沒有我們期望或者恐懼見到的任何場景。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剛才我爬進來的時候,覺得這兒的泥土有股子血腥味。”我說。

“是你的錯覺。”林傑說

圍著的地方很大,一眼望過去,看不見對麵圍起的塑料板。我們往深處走去,看看能發現什麽。

其實是因為夜晚,即使是我們戴上了夜視鏡,視線也及不上白天好。這兒是挺大,但也沒真大到望不到邊,走出十幾二十步我們看清楚了全貌,算來這片的大小,約莫有一個足球場。

“這裏真的就隻是個螞蟻養殖場?”我疑惑地說。

“應該是吧,剛才走過來,好些地方踩下去都挺鬆軟的。”梁應物說。

我打了個冷顫,想象著腳底下藏著成百萬的螞蟻,這感覺可真不好受。

林傑卻是一愣,停了腳步,轉頭往回看。

我們兩個也忙回頭看,卻什麽都沒看見。

“你在看什麽?”我問。

“我在看地上,你們瞧,許多地方,是不是有一個個凸起的小丘,那下麵就是蟻巢。剛才走過來我也有感覺,有些地方踩下去很鬆軟,但是我肯定沒有踩在蟻巢上過。可能是螞蟻大多把巢穴邊的土也挖鬆了,但也可能是。。。。”

林傑順著原路慢慢走回去,然後停在一個地方。

他用腳躲了幾下,然後從背包裏取出柄小鏟,“哧”地插進土裏。

“但也可能是土曾被人為翻動過。”

我也看出端倪了,不僅最近的蟻巢在三米開外,而且這裏的草明顯比四周稀疏。

林傑開始往下挖,我拿出手電,照出他下鏟的地方,好看的清楚些。

沒挖多久,大概是第六或第七鏟的時候,一鏟下去,還沒拔起來時,一股黑流湧了出來,四下蔓延,更分出一股,順著鏟柄就往上爬。我的手電光照得清楚明白,那全都是被驚動的螞蟻,大螞蟻。幾乎每一隻都比我的小指甲蓋還長,比火柴棍還粗,黑中透紅,這成百上千隻地湧出來,讓我背上立刻就起了雞皮疙瘩, 我可從來沒見過這麽壯實的螞蟻。

如果螞蟻的種群大,有時會在蟻巢的周圍也修建地下通道,日久天長,螞蟻會把地下經營的像座地下城。剛才林傑的鏟子,肯定是打斷了一條地下蟻道。

林傑“啪啪”拍打著鏟子,把爬上來的螞蟻都抖落下去。我的腿上當然也免不了被它們侵襲,我一邊跳腳一邊拿手去拍,突地發覺手掌好幾個地方都痛起來。

“該死的,這些螞蟻 咬人?”旁邊的梁應物說。

怕死咬我的幾隻大螞蟻,卻又更多的往我腿上爬,肯定有一些已經爬進了我的褲管裏,火辣辣地痛。

這是什麽螞蟻,簡直和恐怖片裏法老墓中的食人甲蟲一樣可怕。眼見黑流還在往外湧,再呆下去,不得把我啃光了。我急奔出幾步,說:難道是食人蟻?快走快走。“

我們幾個人都在大呼小叫,急切間,也再顧不得壓低聲音了。

“誰,誰在那兒?”遠處有人在喊,然後響起吱呀聲和塑料板抖動的嘩嘩聲。原來這蟻場還是有人守夜的,可能剛才在正門外打著瞌睡,現在聽見蟻場裏有聲響,連忙開門進來,拿手電筒四下亂照。

“快跑啊,你不要命啦。”我看林傑竟然還呆在原地,又一鏟挖下去。

“看,你們看。”他又一奮力一鏟。

我和梁應物隻好硬著頭皮再跑上去。而此時,守夜人的強力電筒已經照在我們身上了。

是白骨。是人骨。他挖出了人骨。

林傑扔了鏟子,跑到一邊去拍打身上,說:“拍張照片,然後跑。”

守夜人向我們跑過來,速度並不算很快,那是因為他在跑的同時,向步話機裏報告情況。

我和梁應物一起取出各自的手機拍照存證,林傑挖出的部分是人的胸骨,森森肋骨,此時爬滿了黑紅色的巨蟻,讓人毛骨悚然。

拍張照片隻是幾秒鍾的事,但此刻這幾秒鍾也夠長的,拍完了守夜人離我們已經不到三十米。我咬著牙,彎腰探手抓起爬滿了巨蟻的小鏟,向守夜人扔去,然後轉身就跑。

後麵“哎呀”一聲,讓我知道自己扔中了。

我一邊挫著手,把手上咬了我不知多少口的那些螞蟻弄死,一邊飛快地往外逃。看到最前麵的林傑正往我們的來路奔,連忙喊:“別再鑽狗洞了,沒那時間,去被堵上的後門。”

林傑會意,改了方向,往那扇我們先前沒弄開的後門跑去。跑到近前,看見那門是被兩個圓木樁子抵住的,三兩下移開,再去下頂上的木檔,這方塑料板就倒了下來。

跑出蟻場前,我回頭望了一眼,守夜人離我們已經在五十米外了。他不像我們帶著夜視鏡,拿著個手電,在這樣的黑夜裏跑起來顧忌許多,已經沒可能再追上我們了。

而且他實際上也並沒有努力在追趕,畢竟我們有三個人,他一個人和我們真衝突起來,這眼前虧是吃定了的。

我放下心,繼續跟著林傑跑,卻聽見背後一聲驚呼。再次轉頭,卻見到守夜人跑到我們剛才挖坑的地方,看著那個坑發愣。

難道他並不知道那下麵有白骨?

他最終沒有跟著追上來,但我們卻並不輕鬆。幾分鍾後,整座山都涼了,那些原本為了省電熄著的山徑路燈,都大放光明。不知道搜索的保安隊什麽時候會跟上來,我們得和他們搶時間。

隻要安全出山,帶著照片返回上海,這座山裏德罪惡,就會原原本本地被翻出來公諸於眾。這樣的罪案,簡直聳人聽聞。

通常在小說或者電影裏,這樣的最後關頭,肯定會麵臨漫山遍野的大追捕,我們得幹翻一打又一打的龍套,最後和一到兩個大BOSS對決,獲得勝利後才能夠逃出蟻山。但實際上,直到我們順著原路跑出山,彎下腰撐著膝蓋大口喘氣的時候,都沒見著半個追兵的人影。畢竟這裏隻是個生物科技公司的養殖基地,不是軍事重地,保安人數不會太多,也未見得演練過類似情況,反應慢得很。可能在值夜的人打開全山的路燈時,大多數保安都還在穿衣服呢。

還沒離開險境,我們稍微休息了幾分鍾,又開始在田埂上跑。我們進山走的是小路,直連著山腳下的水稻田,而我們開來的車,停在老漢家門前的空地上。

上車,發動,林傑駕駛,車子沿著山畔的拍油路飛馳。這是已經過了淩晨三點,這條路上隻有我們一輛車,暢通無阻。開通智蟻科技山腳下的度假村時,我向那兒張望了一眼,正有幾名保安往山上跑。這速度!

開過度假村不到八百米,迎麵一輛藍色馬自達,速度極快,柏油路卻不夠寬,為了不出事,他隻有減速。貼著我們的邊開過去的時候,我瞥見那駕駛員朝我們看。

我笨沒注意,過了片刻梁應物咦了一聲,對林傑說看反光鏡。

原來那輛馬自達竟調頭追了上來。難道這也是智蟻科技的人?

我們開的是輛別克。論加速度不如馬自達,但在這樣的柏油路上能開多快,還得看駕駛員的車技。

“林傑,你幹什麽?”我問。

原來林傑竟滅有拚了命的踩油門好甩掉後車,而是保持原先的速度。這本也不慢,但現在卻讓馬自達一點點把距離拉近了。

“不能開得更快了嗎?”梁應物問。

“他在後麵不停地給我閃燈,如果單純是追兵,不會有這種閑功夫。倒像是有事想我們主動停下來,我就讓他趕上來。”

正開到彎道,林傑轉過去,看著後視鏡裏馬自達減速過彎道後再加速,笑了笑說:“他這水平,我隨時都能甩開。”

“嘟嘟。”後麵響了兩聲短喇叭,讓我也認同了林傑。如果是追兵,會一直按住喇叭不放,不會這樣“善意”。

馬自達慢慢逼近,最終和我們並駕齊驅。然後看到駕駛員的臉,我愣住了。

“是你?”

“你認識?”林傑和梁應物問。

“就是把我電昏的家夥,智蟻科技保衛處的保安崔強。但我現在有點懷疑,智蟻科技一個普通保安,都是開馬自達的嗎?”我說。

“也許他是富二代。”林傑聳聳肩,說了個冷笑話。

“停車,我們聊一聊。”崔強大聲喊。

“怎麽樣?”林傑問我們。

“他隻有一個人。”我說。

“聽聽他說什麽。”梁應物說。

林傑把馬自達往路邊逼,然後慢慢減速。最後馬自達貼著路邊的行道樹停了下來,而我們緊挨著它,停在路上。這樣如果我們要發動車,會比他快一些。

有意思的是,崔強居然不敢下車,隻是坐在車裏和我們說話。

“我們聊一聊,就這麽聊一聊 。我知道你,你是晨星報記者那多。你們都是晨星報的記者?”

“把手放在我們能看得見的地方。”林傑說。

崔強聽話地把兩隻手都放在駕駛盤上。

“怕他有槍。”林傑小聲對我們解釋。

梁應物笑了笑。

這個自大的家夥,我在心裏說 ,這還需要他來向我們解釋嗎。但現在不是鬥嘴的時候。

“那記者,我們是揣著明白裝糊塗,把五萬塊錢放進你口袋,你想怎麽樣,為什麽再過來。你到底想要什麽?”

“五萬就想堵我的嘴,你把人命看得太不值錢了吧。”我說。

“什麽人命?你別胡說。我們就是把你當成流浪漢抓過來試藥,最多就是個非法拘禁,你不要亂說話。”崔強說。

我頓時明白,他是接到消息從城裏匆匆趕來的,隻知道我們進了那個地方,不知道我們在那兒發現了什麽。

“我們挖到白骨了,而且拍了照片。”

崔強啞然無語,喉結蠕動了一下,估計嗓子眼又幹又澀,臉色都變了。別把惡人想得太恐怖,常常他們比我們更害怕。

“你不叫崔強吧,你到底在智蟻科技裏是什麽職位?”我問。

“咳,你們也把手放在我能看見的地方,把手機電板拆了,不報警不錄音,我們好好談一談。”他說。

“好。”

“這也不是什麽秘密,我就叫崔強,智蟻科技保衛處主人。你們聽我說,我們沒有給社會造成什麽危害,那些死掉的是這個社會的蛀蟲,他們這輩子最大的貢獻就是被我們的螞蟻吃掉然後做成藥。你吃過沒有,我們送給你的螞蟻粉,吃過你就會知道它的神奇。。。。”

崔強強自鎮定,結結巴巴地說著狗屁不通的謬論。就像行賄者在塞錢之前,非得說些冠冕堂皇的理由給自己塗脂抹粉。我敢打賭,他還是想用錢來擺平我們。隻是我真的沒耐心聽這些廢話,大聲喝問:“還有沒有活下來的,被你們抓來那些人,有還活著的嗎?”

“你,隻有你。”

這是個我已經猜到的答案,甫一聽聞,還是覺得眼前一陣暈眩。這得多少條人命啊。

“十月份的時候,你們是不是有一次綁人時被兩個人看見了,他們開一輛紅色的桑塔納,這兩個人呢?” 

“和別人一樣。媽的,果然是這兩個招來的,換了地方還是逃不過。我說呢,隻是那些要飯的怎麽可能出事情呢。”

我忽然感覺沒了力氣。我該怎麽告訴張岩這個消息,我沒辦法想象她聽見這個消息時會是怎樣的表情。她的寶寶死了,隻剩下白骨埋在一座滿是螞蟻的小山力。

公主和寶寶的故事,竟是一個如此殘酷的結局。

我傻在那裏的時候,崔強終於開出一個每人七位數的天價,好封我們嘴。或許這也是他的緩兵之計,把我們拖在這裏。林傑及梁應物當然不會吃這一套,但依然和他周旋著,為了套出更多的內情。

“先告訴我們,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我們得衡量衡量。”

崔強倒沒有過多隱瞞,因為隻要放我們離開這裏,公安調查起來,終究什麽都瞞不住。

那是遊醫生逃走後的第二天,是一切發生的源頭。崔強當時還隻是智蟻科技一名普通的保衛處員工,每天要巡山兩次,早一次晚一次。早晨六點半,他走到二號養蟻場旁,赫然發現,塑料圍欄有一小片倒伏在地上,像是有什麽猛獸闖入一般。但是小山裏又能有什麽猛獸?

當時的二號養蟻場,圍場的塑料板就和我曾經看見的三號養蟻場一樣高,要是加固成今天的樣子,怕是隻有棕熊才闖得進去,也就沒有後來那麽多事情了。

崔強小心翼翼地從缺口進入養蟻場,見到了改變他命運的場景。

一個隆起的蟻堆。密密麻麻螞蟻蠕動著,形成一個黑色的長條型小丘。他大著膽子走近,才看見,螞蟻在吃一個死人。

裘均一打出放養雜食牌,隔三差五的,也會弄些死豬肉來喂螞蟻,但崔強從來沒有想到,螞蟻竟然會吃人。

崔強也有點小心機,他跳過部門主管,直接把事情報告給裘均一。當時裘均一對崔強說,除非公安查上來,否則就是父母小孩老婆都不能說,然後把他提成了副主任。這事要是曝光出去太難聽了,螞蟻把一個人吃了,回頭產品還怎麽賣呀,對公司形象是個很大的打擊。

沒過幾天,負責二號螞蟻的養蟻員報告說,不知道蟻場的螞蟻怎麽搞的,一天長得比一天大,像是變了種一樣,而且危險性很大,咬人。但與之相伴的消息時,這些螞蟻製成的蟻粉,效果好到讓人難以相信。

裘均一想來想去,所有的螞蟻喂養方式都是同一的,怎麽偏偏二號蟻場有了這樣的變化,不得不讓人想到幾天前那間被強壓下去的事情。他找崔強談話,問他二號蟻場螞蟻變異,原因會不會就是吃了人。

崔強對養螞蟻一竅不通,他自然明白,老板找自己來談這個,並不是真的和自己探討怎麽養螞蟻。裘均一是鄉村科技員出生,養螞蟻更講感覺講“常識”,而不是科學,所以才會信奉用肉喂大的螞蟻養身效果好。在民間,關於人肉本就有著許許多多傳聞,比如當年魯迅小說《藥》中,主人公就相信沾了人心頭血的饅頭能治肺癆,這並不是魯迅憑空杜撰出來的。所以當從表麵上看,螞蟻吃過人肉成為唯一變量時,他很容易就相信了,人肉喂養真的會有神奇效果。但這個結論太聳人聽聞,他不能說,得別人說出來。

所以崔強就說了。

裘均一很滿意,問崔強,有沒有辦法從太平間或者火葬場搞點屍體來。但那種地方,家屬都看的緊,崔強哪裏有能量幹這種事情。眼看著裘均一臉色陰沉下來,一心想要往上升一升的崔強,給他出了另外一個主意。

大城市的流浪漢,關心他們的人,可比關心火葬場的死者的人要少得多,向他們下手,要安全得多。

昆山的流浪漢數量不能和大城市比,他們也不想再家門口下手,就把主意打到了上海。上海浦西的大多數地方,即便是深更半夜,也會有路人經過,而且探頭密布,所以他們選擇了浦東。平均每個星期 ,他們至少需要一個人,從二零零七年至今,遇害者已經達到三位數。

“真是荒謬,你們真的相信,這種變異是吃人引起的嗎?”梁應物說。

“二號場出的蟻粉,效果是明擺著的,如果不是人肉,那還能是什麽原因。”

“真是愚昧,從前死人一直是土葬,腐爛了也會有螞蟻吃,怎麽沒見過這樣的變異。這根本就和吃人肉沒有關係。你們就沒有在其他養蟻場試過嗎,其實就隻有這二號場裏的螞蟻變異了,其他場吃什麽都沒有用,對把。”

“每個星期一個人,哪有多餘的給其他場實驗,隻要二號場能一直保持就行。咳,人肉有沒有用,反正老板相信就行,我隻是底下幹活的。”

這是我終於回過神來,流浪漢失蹤之謎已經解開了,但是太歲的去向依然存疑,蟻粉會有這樣的小姑偶,與其說是吃了人,倒不如說吃了太歲跟靠譜些。但真的會是這樣嗎,二號場的第一個死者就是遊醫生,而太歲也一並被螞蟻吃了,並沒有轉附倒其他什麽的身上嗎?

想到這些,我忍不住問:“當年你看見螞蟻在吃一個死人時,除了屍體你還看見其他什麽嗎,有沒有死去的野獸之類的,或者任何其他的特異情況?”

“屍體?我根本就沒看見什麽屍體,出大門往左,三岔口不到,全市一層又一層的螞蟻,等螞蟻吃完了,屍體也隻剩下白骨了,至於其它。。。”

林傑突地一聲大吼,把崔強打斷:“你的左手,你的左手呢?”

我這才意識到,他不知什麽時候,悄悄把左手放了下去。

崔強忙把左手拿上來,說:“癢,撓撓腿,別緊張。”

“他在打電話,把我們的位置都說了。想瞞老子 ,做夢。”林傑一踩油門,車子猛串出去。

崔強大罵著驅車趕上來,這兩輛車的最高時速都差不多,但馬自達加速快,林傑把就油門踩到底,後麵的轟鳴聲還是越來越近。

林傑一踩刹車一打方向盤,車屁股一擺重重撞在馬自達左前側,那車頓時失控,打了三百六十度的圈,撞在路邊的樹上。

林傑嘿嘿一笑,說:“這點破心眼,再加上破車技,還來跟我耍。那多,你現在就報本地110,我呢給郭棟打電話,看這事到底是他的特事處管還是刑警管。我們雙管齊下,這案子啊,破啦。”

 

第十一章 狂花

煙灰缸裏擠滿了煙屁股。

我狠狠把指間的煙吸完最後一口,塞進煙缸,看了眼手機裏的新短信。

“真沒想到會這樣。”我說。

林傑吐了口濃煙,他的臉在煙霧後呈青灰色。

“我也沒想到會這樣。”他說。

這是我們從昆山返回後的第三天。

什麽都沒有發生。

大批刑警衝進蟻山,全山封鎖,二號蟻場下挖出白骨,裘均一和崔強被銬走,全國媒體聚集昆山,網絡熱議,國外媒體關注。。。。所有這些,都沒有發生。

特事處表示這事由刑警處理,上海刑警總隊表示需要昆山警方配合,昆山警方表示沒有確切證據,一切還在調查中。

梁應物歎了口氣,說:“我們想得太簡單了,裘均一的神奇蟻粉,給他鋪了張很大的保護網啊,誰都不願意動他。”

林傑氣得把半截煙直接摁進煙缸,罵道:“是啊,那玩意就和人參果似的,誰不想年青幾歲誰不想多活幾年,媽的要我說崔強就不該綁什麽流浪漢,直接把這些家夥打包喂螞蟻多好。”

“也許再等幾天?你不是說,昆山警方派了刑警到智蟻科技調查情況了嗎?”其實這話說的我自己都不信。

果然林傑直愣愣瞪著我,說:“再等幾天?再等幾天黃花菜都涼了,要不是我是局裏的人,你是知名記者,梁應物也身份特殊,可能現在被調查的就是我們而不是智蟻科技了。”

他呼呼喘了幾口粗氣,讓自己平靜一些,又說:“案子是我們捅出來的,不可能不查,但什麽時候查,怎麽查就有講究了。拖拖拖,拖到線索都被毀幹淨了,他們就能過了這一關。”

“這我看倒未必。”梁應物說:“這事情的參與者主要就是裘均一和崔強,可能其他還有幾個人,他們人手有限。二號蟻場下埋了上百具的白骨,現在這樣關鍵時期,許多人都盯著,他們還要處理好那晚看見白骨的守夜人,哪來的時間和機會把白骨挖出來燒掉或運走。”

“就在這幾天。”林傑說。

“什麽?”我不懂。

“從今天開始,智蟻科技在蟻山的絕大多數員工放長假,說是因為不實舉報致使員工人心惶惶,為穩定情緒,等到警方調查有了結果之後再複工。”

我一下子站起來,說:“不行,我們不能就這樣眼看著他們把證據銷毀,我要再進山,你們誰和我一起去?”

林傑搖頭:“怎麽進山,進不去了。現在肯定看得賊緊,誰要是敢硬闖,他們就能名正言順地報警把你帶走。”

“辦法是人想的,在這裏幹等有什麽用。梁應物你這裏能有什麽辦法不?”

“我這裏也是需要時間,至少要有三四天,我才能搞定進山查證的事情。”

林傑的手機這時候響起來,他看了眼號碼,對我們說:“處裏的電話。”然後接起來。

“特事處?”我問。

林傑搖搖頭,是他現在工作的宣傳處。我有點失望,如果特事處打來電話,沒準有轉機。

是宣傳處的領導給林傑派活來了,普陀區真如鎮剛剛發生了一宗劫持嬰兒時間,正巧一輛電視直播車就在附近,立刻跟上去采訪,變成了新聞台少見的即時直播節目,新浪等其它媒體也在跟進,警方在媒體的嚴重關注下展開解救行動。現在行動正在進行中,林傑是負責平麵媒體聯絡的,他得及時跟進,關注此時間,了解上海的各大報紙將以什麽口徑發新聞。

“這種時候還來添亂。”林傑抱怨著,但還是打開電視調到新聞台。

後方記者正在事發現場采訪目擊者,從記者的口述到目擊者的回顧,我們很快就搞清楚了這是怎麽回事。

當時被搶嬰兒的爺爺正推著嬰兒車逛街,忽然一輛車停在他麵前,跳下來個女的一下氣就搶過四個月大的孩子跳上車跑了。女劫匪手裏有刀,威脅他別跟過來,所以他隻能眼睜睜看著孩子被搶走。

當時這位爺爺向四周的車輛求助,希望能有車跟上去,正巧路邊有輛新聞台的直播車,載上他就追了上去。

然後鏡頭切到前方,畫麵抖動,這是在直播車裏,一個中年男子一臉緊張,雙眼直瞪著前方不說話。下方字母打出男人的名字:劉春水。

我這是正雙手抱胸在屋子裏轉圈,想著如果硬闖行不通,還能有什麽辦法可以迅速把這件事曝光出來。實在不行,就雇人四處網上發帖區,我就等著他們來告我誹謗。

正琢磨著,就看見電視裏劉春水的名字。

“劉春水?”我疑惑地說。

“怎麽了,這人你認識?”梁應物問。

“張岩的公公,劉小兵的爸爸就叫這個名字。男人叫春水的不多,但是。。。。該是巧合吧,劉小兵是獨子,張岩並沒有小孩啊。”

我盯著這人的臉看,不知怎麽,卻覺得他的相貌和照片中的劉小兵有幾分相似。

直播車正跟著劫犯的桑塔納後麵,同事跟著的還有警車。記者介紹,因為劉春水極力要求保證孩子的安全,而劫犯手中又持有利器,所以警方沒有采用激烈行動。

目前劫犯已經把車開上了滬寧高速公路,在收費站撞飛了ETC口的橫杆。鑒於此情況,警方已經沿途通知了各收費口,開辟特別通道,不再試圖阻擋,等待劫匪自己停車。

現在已經開出了上海,在高速上一路往北,也不知終點會在江蘇境內,還是其他省。

畫麵又切到警方,稱現在就 看劫犯什麽時候加油,那會是第一次接觸機會。

突然間畫麵再次切回轉播車,有新的情況發生,前麵的桑塔納從昆山出口嚇了。

“昆山!”我們三個一起叫起來。

這還是巧合嗎?

“我問問張岩去。”我說著就要發短信給張岩,拿起手機,上麵有三條未讀短信,其中一條就是張岩發來的。

隻有六個字。

“我去了,祝福我。”

“天哪。”我說。那劫匪莫不就是張岩?

“聰明。”林傑重重一拍大腿:“怪不得她昨天逼著我畫了張蟻山的地圖給她。”

警方沒有確鑿證據,遲遲不能進入蟻山,但如果他們是為了別的什麽原因進入的呢,比如追擊逃犯。。。

在我們因為種種原因捆住手腳的時候,她卻破釜沉舟,要以一己之力抓住害丈夫的凶手。匹夫一怒,可以血濺五步,任何時候隻要敢豁出一切,隻為一個目的,那麽許多東西就無法再成為束縛。

哪裏有什麽被搶的孩子,多半隻是一個洋娃娃而已。公媳兩個人,早就抱成了一團,麵對著媒體和警察唱了一出雙簧,算準了在這樣的緊急時候,許多事情隻能聽“受害人”說,沒辦法核實清楚。而且直播車多麽金貴,哪裏那麽巧路邊就停著一輛,多半是劉春水運作的結果,出筆錢借個名義,讓直播車在特定的時間出現在了特定的地點。

她這是要帶著警察和媒體硬闖蟻山啊。如果她真的能夠走到那些白骨的麵前,那麽裘均一就是有通天的能耐,都沒辦法把這一切掩蓋下去。

而我們現在卻無法幫她什麽,隻能在電視機前為她祝福。

新聞節目不停滴在直播車內、警方和後方記者及台內主持人之間切換,昆山警方已經和上海警方協同起來,狙擊手正在緊急調往前方,警方承諾,在保證不傷害到嬰兒的情況下,神槍手會尋找一切機會開槍擊斃罪犯。好在台內請來的嘉賓專家稱,因為嬰兒特別脆弱,所以除非罪犯大意給了狙擊手特別號的機會,否則一般是不會開槍的。

一切正如我們預料,桑塔納筆直開進了蟻山腳下的度假村,沿山道一路向上。門口的保安根本攔不住,車加著油門對著他們衝過來,隻好跳開,嚇出一身冷汗。

警車和直播車跟著就開了進來,警方緊急和智蟻科技協調,要求他們配合, 製造麻煩,現在嬰兒的安全最要緊。

沿著山路向上,開不了多久,就到了必須下車拾級而上的地方。車停下來,好一會兒沒動靜。直播車和警車停在三十米外,攝像機正對著桑塔納的駕駛員車門。

門開了,我們三個伸長了脖子,目不轉睛地盯著屏幕。

鏡頭隻拍到一半側臉,翹鼻頭和嘴角抿著的弧線。

張岩,就是張岩,果然是張岩!

她抱著被繈褓包了個嚴實的“嬰兒”,左手持著明亮的尖刀。背上背著個麻袋,看形狀,裏麵是個長條狀物體。後方開始猜測麻袋裏的東西,有猜土槍的有猜鐵棍的,但我們三個都知道,那裏麵隻能是一樣東西——鏟子。

智蟻科技的絕大多數員工今天都休息,留下的知情者也沒看穿張岩的真正意圖,以為這就是個神誌不清歇斯底裏的嬰兒綁架者,交給警方處理就可,給她讓出了上山的道路。

張岩抱著“孩子”急步上山,警方的談判專家跟在她身後,用喇叭試著和她溝通。張岩一言不發,沒有一句回應,隻是向前向前向前。當然,張岩根本就不知道身後有人在和她說話,因為她從未回頭,唇讀也就無從讀起了。

鏡頭跟著一路向上,許多觀眾打電話進來“獻計獻策”。有人說,如果她一直不回頭,是不是特警可以悄悄接近,一舉將她製服。

實際上,警方已經在有意識地拉近距離,前鋒的兩名警察離張岩不到二十米。

這時已經到了半山腰,前麵是個白亭子,我曾經到過這裏。

張岩走進亭子,忽然回頭看了一眼,大聲喊:“五十米,和我保持五十米。”然後她示威性地揮了揮尖刀。

警察和記者隻好停下來。

她這才繼續往前走,並不時回頭。

“會不會已經有人從兩邊的林子裏潛到她前麵去了?”我問林傑。

林傑搖搖頭:“如果要從林子林向她發動襲擊的話,很難不發出聲響,畢竟刑警不是特種兵。她劫持了個嬰兒人質,在她沒表現出強烈的情緒不穩定和攻擊傾向前,警方是不會這麽做的。”

“幸好他們不知道張岩聽不見聲音。”梁應物說。

“咦,糟糕。”林傑忽然大呼不好。

“她走過了。”

“什麽走過了?”

“她本來應該在前一個岔道口左轉的,她走錯路了。”

幸好這個時候,張岩也發現了部隊。她停下來,似乎做了個整理繈褓的動作,然後轉過身。

“後退。”她大聲呼喊,然後開始往回走,直到找到正確的路。

“她是在找路嗎,她是在找路嗎?”主持人說:“她不是漫無目的地走,她要去某個地方。這座山是智蟻科技的螞蟻養殖基地,她究竟想去什麽地方?這條路通向哪裏,前方記者有沒有辦法聯係一下智蟻科技的有關人員。另外,我們注意到,從進山以來,沒有聽見嬰兒大聲哭鬧,他的生命狀況到底怎麽樣,還好嗎,警方是否有必要送一個奶瓶上去。”

“哎呀,這樣依賴了,也許崔強他們會警覺。”我說。

但就和剛才張岩走錯路時我們束手無策一樣,這是場她一個人的戰鬥,我們誰都插不進手。

十分鍾後,直播鏡頭裏,已經出現了二號蟻場那四米高的塑料圍板。五六個智蟻科技的保安,緊貼著入口大門站著,緊張地看著張岩。

“讓他們走!”張岩大聲喊。

於是警方開始用高音喇叭對這幾個人喊話,要求他們退到五十米外。

這幾個人騷動了一陣,卻沉默著並不離開。

張岩亮了亮刀子,叫:“快推開,否則我不客氣了。”

跟在直播記者後麵的劉春水急得大叫:“快退開呀,這是幹什麽,別刺激她呀,保住孩子要緊,這些人在幹什麽,為什麽不退開?”

警察再次向他們喊話,但是沒有用,這幾個保安就是不退。

“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情況,這幾名智蟻科技的員工拒絕離開,現場僵持,氣氛越來越緊張。警方正在試著聯係智蟻科技的高層。”前方記者解說道。

但是我們都明白,張岩也明白,麵前的這幾個人是不會退的,哪怕她抱著的是個真的嬰兒,哪怕她真的把刀插進嬰兒的胸膛,他們都不會退。

所以張岩隻能繞。她走進樹林,繞著圍板走。

那幾名保安分了一個人守著正門,另四個人跟了上來。

“這是什麽情況,看上去,像是劫匪想要進入圍牆後麵的地方,而這幾名智蟻科技的員工試圖阻止。這情況太詭異了,為什麽?”主持人在直播間裏問,沒人能回答他這個問題。

張岩停下來,站了一會兒,竟然向後麵的警察求助,要求他們派警力控製住這幾名保安,把他們帶離視線。

這屬於挾天子以令諸侯,警方隻有照辦,派了五名警察,在張岩的示意下繞了個大圈,把五名保安帶走。並沒有發生衝突,這種情況下暴力抗拒,是毫無意義的。

直播間裏評論說,相信暫時劫匪不會傷害嬰兒,因為她現在表現出的行動,似乎另有目的。

阻礙已經清楚,我警長的雙手握拳,緊緊盯著電視機屏幕,看張岩下一步的動作。

她走回到緊閉的塑料門附近,慢慢蹲下,把懷裏的嬰兒繈褓放在地上。

“她這是要幹什麽?”前方記者和直播間裏的主持一齊叫起來。

張岩一隻手伸到背後,從麻袋裏把鏟子取出,一手鏟一手刀,向後退了一步,再退了一步,然後 一揚手,把尖刀遠遠拋開。

“她把孩子放了!”主持人激動地大喊。

三個特警立刻衝過來搶孩子。

張岩則轉過身,雙手握著鏟子,向塑料門猛衝過去。

直播鏡頭本來對著地上的繈褓,現在轉向了張岩。她側肩撞在門上,那門居然沒有上鎖,她使岔了力氣,一個踉蹌。

一棍打空!

就在張岩身形不穩,差點跌倒的時候,一根鐵棍從她身旁砸下。如果她是正常推門進去,這棍就會正中她腦門。

這個時候,警察離繈褓還有十幾米遠。

張岩拔腿就跑,持棍者在後麵追。

“劫匪遭到襲擊,這究竟是想有奧抓住罪犯的見義勇為,還是其中另有隱情?”前方記者一邊跑上前,一邊對著話筒說。

“假的,假的!”抱起繈褓的警察大聲說,他伸手把一個洋娃娃從裏麵拿出來,舉過頭頂晃了晃。

“這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情況轉變之快,讓直播間裏的主持人口不擇言:“她什麽時候調的包,是在桑塔納裏嗎?”直到現在,還是沒人能立刻反應過來,這整個就是場騙局。

“不對,”現場嘉賓提醒主持人:“警方肯定檢查過那輛桑車,如果小孩在裏麵早就發現了。”

“也許事態發展太快,警方還沒有來得及檢查車輛。但她完全沒必要這麽做,除非她就是個精神病人。現在孩子爺爺是什麽反應?”主持人說。

可是前方鏡頭還對著蟻場內的追逐,根本顧不上劉春水。

“現在我們看到,裏麵兩個人一追一逃,哦等等,裏麵有第三個人,是個上了年紀的老人。攝像,給他一個鏡頭。噢,他好像是,好像就是裘均一,智蟻科技的董事長裘均一。他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在這場劫持事件中,還有多少事情是我們不知道的?”

裘均一呆站在一角,一動不動。他們還沒來得及開始毀屍滅跡,否則現在就該能看到被挖出來的累累白骨了。

而窮凶極惡追著張岩的那個,不是崔強又是誰。

張岩發了瘋似的跑著,崔強竟沒辦法追上。跑出近百米後,張岩忽然折返,用力踩了踩腳下的土,然後一鏟鏟下。

鏟子還沒拔出來,崔強就趕到了,又是一棍。

張岩側了側頭,棍子砸在她左肩上。

這麽凶的一棍,她的肩胛骨肯定碎了。

她咬著牙一聲不吭,把鏟子拔出來,又一鏟下去。

第二棍擊在她後腦。

她的黑發被激蕩得飛舞飄揚,纏在鐵棍上,又無力地垂落下去。

鏡頭正對著她,正對著這觸目驚心的時刻。張岩身子搖晃了一下,手死死柱著鏟柄,白得驚人,沒了半點血色,卻硬是沒倒下去。

鐵棍再次舉起來,沾著幾縷染血的發絲,卷著惡風落下。

第三棍,第四棍,第五棍,然後崔強被趕上來的特警撲倒。

鏟子直直地插在土裏,插得很深很深。因為張岩全身的重量都壓在鏟柄上,她沒有鬆開鏟子,那是她的希望所在,更勝過她自己的生命。她如一片孤葉,這根BOBO頭蓋不住她的麵頰,幾道血痕順著發際線掛下來,汙了她的臉。

她才挖下兩鏟,什麽都沒有挖出來。

她再也沒有繼續挖的力氣了,再也不會有。

她是否已與埋在這片土壤裏的寶寶相會?

我閉上了眼睛,再睜開的時候,看到梁應物在流淚,我也是。

電視裏在說著些什麽,已經聽不太清楚了。

林傑紅著眼,撥通了一個電話。

“強子,我是林傑,別掛我知道你在出任務,我看著電視呢。我告訴你,那女的下鏟子的地方,你給我鏟下去,狠狠鏟下去。我沒開玩笑,你他媽的鏟兩下又死不掉,不鏟你會後悔的,絕對。快點,別拖了!”

電視畫麵裏,一個特警從後麵跑上來,就是剛才帶走保安的五名警察中的一個。張岩已經被抬走,鐵鏟還直直地立在那兒。他伸手拔起鏟子。

“你幹什麽?”正被帶走的崔強看見了,大聲喊,然後奮力掙紮起來。

強子看了他一眼,緊了緊手中的鏟,奮力鏟了下去。

 

尾聲

我緊握著何夕的手,站在張岩的墓前,看鋁盆中的報紙慢慢焚為灰燼。那上麵有裘均一崔強入獄的報道,望她在地下安心。

出事那天,她隨身帶著一份遺書。即便沒有崔強的襲擊,她也不打算活著回來,挖出地下的白骨後,她計劃當場自盡。

公主是因寶寶而存在的。

遺書很簡單,對身後事,她要求和劉小兵合葬,在墓碑上寫“寶寶,公主,生死相依”。

我凝望著這行字。

這世間有多少白首夫妻,又有幾人能真正生死相依。

 

後記

我總是避免回想這段經曆,因為有太多情緒沉澱其中。

但確實還有一些事情沒有說出來,那就是這一切究竟是怎麽發生的。

張岩和劉小兵的悲劇,源自裘均一愚昧的人肉喂養螞蟻計劃,但螞蟻變異是事實,蟻粉效果好野史事實,如果不是人肉造成的,會是什麽原因呢?

我下麵要說的這些,全都隻是猜測。但我想這並沒有關係,因為我們本就是靠著猜測來一點一點認識這個奇妙的世界的。

對蟻粉的檢測表明,其中哦是高濃度的蛋白質。但是蛋白質和蛋白質之間區別巨大,這種蟻粉的蛋白質類型不僅和其他蟻粉大不一樣,而且其中核糖體、核酸等的排列是前所未有的,更含有集中很罕見的酶,甚至還有一種此前從未發現過的病毒變體。在對白鼠的生物實驗裏,吃了蟻粉的小白鼠免疫力和神經反應速度明顯提高,生命周期也大大延長。

整個二號場的蟻群是突變後的新種類,但這個新種類的基因不穩定,正在逐步退化中。下一代的突變蟻體能壽命等各方麵都要比上一代弱二至三個百分點,製成的蟻粉藥效也隨之略有衰退。

所有跡象都表明,當初蟻群的基因變化,絕不是自然造成的。

隻能是太歲。

根據何夕的推測,腦太歲附體遊醫生後,對自身的能量幾乎完全失控。這種情況下,它失去了自保的能力。

失去自保能力意味著什麽,對此,何夕有ige別出心裁,又有點道理的理論。

在這個世界上,任何東西,隻有發展壯大到突破臨界點,才能長久存在,否則都是易朽的。

一個普通的火堆,能量在燃燒中不斷地消耗,很快就會熄滅。但如果能量聚集到一定程度,如太陽一樣的恒星,盡管每時每刻都釋放出龐大能量,但卻可以存在百億年,那幾乎就是永遠了。甚至如果能量可以比太陽再龐大千萬倍,則又突破新的臨界點,將在燃盡後質變成黑洞,具有連光線都無法逃脫的力量,繼續存在下去。

一個宗教,在成長到臨界點之前,隨時都會被撲滅,湮滅在曆史中。一旦強盛到突破臨界點,其延續的時間,將十倍百倍於其他宗教,延續千年。

一個企業,在真正強大前的一段時間是最難度過的,就像塊香噴噴的肥肉,最容易被對手擊倒或者吞並。但是如果能度過這段時間再做突破,在大的經濟環境沒有變化的前提下,將沒有誰能撼動其地位。從這個意義上講,智蟻科技也是在突破臨界點前倒下的一個例子。

所以沒有盛極而衰,隻有還不夠強盛。

在古時的許多野史誌怪傳說裏,千年人參萬年靈芝之類的仙草,或者說因為不明原因突變形成的生物能量聚合體出世時,總是麵臨被吃掉的結果。小說中往往形容為一股異香,極度誘惑著周圍的飛禽走獸。實際上,那是對旺盛生命能量的本能渴求。會遭此“大劫”的原因,是這些突變生物雖然有龐大的生物能,但並沒有突破臨界點,出於最容易衰退失敗的時期。

一般而言,太歲不在此列。太歲體內蘊含的能量之龐大,突破了那個界限,這就有了“自保”的能力,可以長久存在下去。

但是腦太歲能量失控後,終於跌落到了臨界點下,頓時成為所有生物眼中的“香餑餑”。

可以想象,遊醫生在進入蟻山後,遭遇了各種生命的瘋狂襲擊,但靈丹妙藥可不是那麽好吃的,哪怕隻從腦太歲身上撕下一點碎屑,那些黃鼠狼貓頭鷹之流也無福消受,一個就像那些煉金丹不成的修煉士一樣,爆體而亡。

直到腦太歲控製著那具行屍走肉,黑夜中跌跌撞撞闖進了二號蟻場。

在生物中,就個體力量而言,昆蟲是最強的,而在昆蟲中,則少有比螞蟻更強壯的了。

螞蟻可以舉起超過400倍自身體重的東西,拖動超過1700倍自身體重的東西 ,甚至10隻螞蟻如果團結合作,可以拖動5000倍自身體重的東西。這相當於10個體重70公斤的人搬運3500噸的重物。與此同時,螞蟻的壽命卻出奇的長,工蟻可以活到七年,蟻後甚至能活十幾或幾十年。

如此優良的身體素質,讓螞蟻在麵對太歲這塊香餑餑時,“牙口”很好。

盡管如此,我後來從獄中的崔強處了解到,最初的吃人事件發生後,二號蟻場的螞蟻數量銳減。也就是說,連螞蟻也撐爆了許多,也許第一批把腦太歲吃光的螞蟻,全都死了,啃食蟻屍的第二批甚至第三四批螞蟻,才存活下來。

就像核爆後,對周圍環境和居民的影響要幾十年才會消除一樣。腦太歲死在二號蟻場,整個蟻場的生態都受到了極大改變,大量植物死亡,幾個月後新的植物瘋長,逼得崔強要定時派人清理。地下腐爛的植物根莖、死去的動物和昆蟲、哪怕是泥土,都富含了適合生物吸收的能量。所以在這片土地上生長的螞蟻,一代又一代,都具備神奇的藥效。

無關吃人,一切都因為腦太歲。從這個意義上說,腦太歲自己死了,又間接害死了百多人。

梁應物卻不同意,他說不能把人類自己的醜惡算在腦太歲頭上,盡管腦太歲也殺了不少人。

也許在國內記者當得太久,就養成粉飾一切的習慣了。嗬嗬。

那一天,我、梁應物、何夕聚在一起,談起智蟻科技的惡行。梁應物歎息著說,能毀滅人類的隻有人類啊。

何夕卻冷冷地說:你發揮過頭了,這個世界上,能毀滅人類的東西,太多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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