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re you go

來源: 果果的媽媽 2011-04-06 17:38:20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519938 bytes)
回答: 求木浮生的《獨家記憶》lchenz2011-04-06 10:38:10

獨家記憶
木浮生
    有沒有那麽一個人在你的生命中,他的一顰一笑、一字一句都是那麽的特別。
    他當過你的老師。
    他曾經是你的偶像。
    他也被同行敬仰過。
    可是有一天,他的身份僅僅是yourman
    (這是一個慢熱,又溫吞的師生之間的故事。這也是一個卑微的、羞澀的關於暗戀的故事。不太虐,淡淡的,就好了。)
   
CHAPTER 1 海狸先生VS阿童木小姐   
    1
    今天考兩門,上午毛概,下午法律。
    我先前辛辛苦苦將的複習資料上的題全部請教好答案,謄了一遍,又拿去縮印,縮了回來用剪刀剪成豆腐幹摸樣,再送去印。來來去去,活活折騰了一天,比那些臨時抱佛腳而半夜背書的人還用功。
    發考卷的時候看到那些試題,我驟然有點喜極而泣了,功夫不負有心人呐,居然在昨天抄答案的時候,將那些知識點記下了個大概。本人心情頓時大好,剛想將紙條收好卻感到一個帶著獻媚的炙熱眼神落到自己身上。
    “薛桐,借我用用吧。”坐在我旁邊,中間隔了條過道的鍾強討好地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呢。”
    我看了看他,再看了看手裏的東西,一咬牙遞給他,“記得還我。”
    開考二十分鍾以後,監考員羅老師拿起一張空白的毛概試卷開始沉思,沉思之後目光飄渺起來,很明顯羅老師開始神遊了,於是考場進入了一個黃金作弊時段。同學們的膽子漸漸發酵,各顯神通。
    我後麵的白霖今天一早就來教室用鉛筆將答案抄在桌子上,現下正在埋頭奮筆疾書。而鍾強則看了看講台上的羅老師,再從兜裏摸啊摸,口袋裏簌簌地響了半天,終於展開那張有著特殊使命的小紙條。我不再看他那笨樣,嘴裏含著筆,兩條眉毛皺一起,開始嚴肅地思考毛主席思想的精髓所在。
    過了一會兒,我聽到鍾強在咳嗽,而且咳個不停,一抬臉我便看見他朝我猛地使了眼色。我隨著他的視線埋頭——那張借他救命的紙條居然被風吹到了我這方的桌子腳下,赫然地躺在寬敞的走廊上。
    一張紙密密麻麻地印著比螞蟻還小的字,為了方便,我在上麵印了今天兩門學科的答案,正麵毛概、背麵是法律,大概有二分之一張光碟那麽大。如今,我瞅了瞅那紙,有些心疼。我抬頭剜了鍾強一眼,這人抄個答案都不會,還能給掉地上。我生氣地彎腰去撈,撈了一下沒撈著,第二次加大弧度的再去撿的時候,一隻腳踩在了上麵。我疼惜地扯住紙條的一角,壓低嗓門小聲地說:“同學,你踩著我的東西了。”這人真不知趣,交卷就去交卷,要走就快走,差點壞了我的好事。可是,那隻腳一直沒挪開。
    我又說:“同學。”說完,我本想仰頭瞪瞪對方,無奈角度太大,脖子隻夠抬到一半,看到膝蓋上方便無法再向上。要不是講台上還坐著個老師,換在平時我不保證不啃他一口。旁邊的鍾強又咳了咳,再咳了咳。
    “喂。”我急了。這人不能因為腿長,就這麽踩著我的東西不放吧。
    白霖也跟著咳起來。
    這下我納悶了,學校沒流行流感啊,怎麽這一個兩個的都一起患上咳嗽了,存心讓我被那羅老頭發現麽?就在此刻,對方終於抬了腳,我這才將東西抽出來,正要長長舒口氣,卻不想那雙腿的主人竟然彎腰蹲下來。隨即,一張年輕男人的臉緩緩落入我的視線。我看著在眼前突然放大的那副五官,腦子還沒轉過彎來。男人粲然一笑,指著我手裏的東西,親切地問:“同學,你手裏拿的什麽呢?”
    話音剛落,他胸前掛著的工作證也一搖一擺地垂下來,上麵赫然印著三個頓時讓我形神俱滅的粗體字——巡考員。
    鍾強一見這苗頭,迅速地起身交卷,然後飛快地從考場裏消失了。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鍾強消失的背影,再看了看手裏捏的緊緊的東西,嘴巴張了張卻是徒勞,活活被對方逮了個現成,百口莫辯。我先是驚慌,然後羞愧,接著開始直視蒼涼的人生,最後居然變成一副大義淩然,舍生取義的樣子。本來東西掉地上,周圍人都不承認就得了,隻能草草了事。但是他不早不晚偏偏選了個人贓並獲的最佳時機來抓我,我可真比那竇娥還冤呐。
    “還不服氣?”辦公室裏,巡考員老師笑盈盈地問。
    “有點。”我冷嗤。
    “這東西不是你的?”
    “……是。”我寫的,我印的,我剪的。
    “不是你帶進考場的?”
    “……是。”
    “那你就不要告訴我,你本來想作弊的但是在考前卻突然良心發現決定改過自新,然後好心地借給了同學,結果這位同學不小心將東西掉你的腳下,這個時候我來了……”男人揚了揚眉梢,“同學啊,這台詞我們學校已經在很多年前就不流行了。”
    我的臉從紫紅變成了青黑,這人一口氣把我能說的想說的都說了。我深吸了口氣,世界上怎麽有這種老師?待我看到對方還擺著一副悠閑自得洋洋得意的摸樣,更加怒火中燒,有種立馬撲上去掐死他的衝動。
    臨走的時候,我惡狠狠地回頭:“老師!”視死如歸。
    “嗯,還有話說?”
    “麻煩你把我的東西還給我。”
    “幹嘛?”男人漫不經心地問。
    “我下午考法律基礎還要用。”我答。
    我聽見門口“啪嗒”一聲,大概是守在走廊上的白霖跌了一跤。
    沒想到男人一點兒也沒生氣,反倒微微一笑,用下巴示意了下桌子上的罪證說:“拿去吧。不過,這位同學,你要是下午作弊得挑個好點的手段,夾帶紙條屬於最笨的一種。”
    我:“……”
    白霖:“……”
    過了一天又一天,直到所有的科目都考完,我還是沒有被輔導員召見,也未曾收到係裏有任何處理我的消息。我這人天生比別人少根筋,漸漸也不將這事情放心上,回到家,一心好吃好喝,養點膘,熱情迎接大三的新生活。
    2
    在教育部招生計劃的指導下,A大逐年擴招,以前老校區已經早就擠不下了。所以學校將一二三年級的學生都安排在新修的西區,到了大四或者研究生才回到校本部。西區在離A城市區有幾十公裏的小鎮上,周圍大部分還是農田。所以,別說逛街就是找點娛樂項目都很難。
    我們宿舍裏一共就四個人:我,白霖,宋琪琪還有趙曉棠,而且都念一個班。每周周末吃了晚飯無聊時候,我就和宋琪琪去學校外麵看電影。那個所謂的電影院,其實僅有一個放映廳,隻放盜版,不播正版。所以要是想看新上映的電影得比城裏麵晚許多天。一張票卻隻要人民幣八塊錢,若是有預存一百就可以辦張會員卡,還能折成五元,這個價格可是非常吸引人。但是我和宋琪琪都沒有卡,可是又心疼那多出來的三塊錢。
    “我買兩張七點的票。”宋琪琪遞了二十塊錢過去。
    “有卡麽?”大嬸問。
    “有,有。”宋琪琪回頭朝我擠了個眼神:“小桐,你那卡呢?”
    “哦。”我打開手袋,裝模作樣地翻錢包。
    “快點,帶了麽?”宋琪琪問。
    “哎呀——好像忘帶了。”我驚呼。
    “啊,那可真麽辦啊。”宋琪琪哀歎,然後將二十塊錢收回來。
    “隻好不看了。”我說。
    “唉——”宋琪琪長歎一聲。
    “阿姨,”我走上前甜甜地叫了一聲,“阿姨啊,我們辦了卡的,但是今天忘帶了,你就賣兩張會員票給我們吧。”
    大嬸將信將疑:“真的?”
    “真的有,今天忘帶了。”我急忙點頭,可憐巴巴地望著對方,“要回去拿就來不及趕開場了。我們一個星期就這會兒有時間,其他晚上都上自習,好好學習呢。我一天才十塊錢生活費,這一張票要是能省出三塊錢,也能讓我多買份肉了。”我說的聲淚俱下了。
    大嬸瞅了瞅我,“你這孩子真是忒瘦了。好吧,下次記得帶啊。”
    我拿著票回頭偷偷朝宋琪琪做了個勝利的手勢。
    這個方法他們用了N此,屢試不爽。後來,隻要是那位好心的大嬸看到我,連卡都不查了,直接對旁邊的人說:“嗨,這孩子我認識,老會員了。”
    在知了還在樹上苟延殘喘的季節,我進入了大三。這學期有一門我們期待已久的必修的選修課——二外。A大外語學院分了英語、日語、德語、俄語、法語五個專業,所以我們的二外也是在日、德、俄、法中間選。這些年,日語法語很緊俏,導致英語係裏選修日語和法語的也特別多,有時候一個班都裝不下,還要增班。
    我們宿舍右邊住的日語係的同學,其中一個和宋琪琪是老鄉,每天來串門都要說他們某個師兄學了日語如何如何有出息,去了日資企業的生活又如何如何逍遙。
    “唉,其實吧,我覺得你們當初不應該學英文的。”小日語又開始哀歎。
    “為啥?”宋琪琪反問。
    “隻要念過書的人都會這個,學出來有什麽用。”
    宋琪琪脾氣好,笑笑了事。
    “我們去年畢業的一個師姐,畢業後幫人家翻譯日本動漫,可掙錢了。後來人家覺得她聲線好,如今送她去了日本培訓,還想讓她配中文來著。”
    我忍無可忍地從上鋪翻下來,冷嗤一下,“是啊,學日語多好,看AV都不需要翻譯。”
    小日語沒說話。
    我對著鏡子梳了梳頭發,又說:“你們那個師姐替小日本配啥音呢,是不是一直說‘亞美爹’,‘克莫奇’啊。”
    (現在木頭的外語知識講堂時間:在日語中“亞美爹”的發音略等於中文“不要嘛”的發音,“克莫奇”則是“真爽”……=。=)
    小日語的臉抽搐了一下。
    她以前在宋琪琪麵前炫耀,因為宋琪琪性格溫和從來沒反駁她什麽,她就更加變本加厲。如今見到我諷刺她,估計才覺得難堪。
    “我去吃飯了,真是‘哈次卡西’呀!”然後,我拿著飯盒,害羞地掩麵出門。
    (注:“哈次卡西”可以譯成“羞死人了……”)
    原本,我一直抱著推廣以上影片的夢想而立誌二外學日語的,但是小日語的反複出現讓我破滅了這個想法。正當我迷茫的時候,白霖帶來了一個消息。
    “我要選俄語!”白霖在宿舍裏高呼。
    “俄語?”我吞了口米飯,“你想去當愛斯基摩人?”
    “小桐——”白霖看了我一眼,“你的路癡程度加劇了,能將俄羅斯人和愛斯基摩人能扯一塊去。”
    “不都是什麽斯人麽?不都是在北極麽?”我據理力爭。
    宋琪琪插嘴問:“怎麽突然想學俄語呢?你前段時間不是說選法語麽?”
    白霖笑眯眯地說:“今年係裏分來來教我們俄語的老師啊,超級帥。就是那個團委的老師,今天他在食堂一出現,我們全部都被征服了。”
    就是拜白霖的這句煽動語所賜,我也被拉去選了俄語。
    3
    俄語課一周兩節,設在星期一的晚上。
    沒想到這一屆選俄語的人呼啦一下冒出許多,完全超出係裏麵的預料,不得不換了間大教室,完全有趕法語,超日德的趨勢。
    第一節開課前,俄語係的老主任專門來了一趟,無非是鼓勵大家好好學習之類的,其間看著下麵濟濟一堂的求知學子們,幾欲老淚縱橫地又說:“同學們,想當年,我們外語學院還稱外語係的時候,隻有俄語一個專業。那個時候,全國上下都掀起了俄語的浪潮,不懂俄語出去就等於文盲一樣。後來隨著蘇聯解體,俄羅斯實力的衰退,有的人甚至預言我們俄語走到了盡頭。今天,我看到你們,我才知道俄語的第二個春來又來臨了!”
    “傅老夠激動的。”我說,“都快感動得哭了。”
    “是啊。他老人家要是知道真相,會哭得更厲害。”白霖說。
    俄語老師叫陳廷,回國之前在莫斯科留學,去年才開始教課。外語學院男生少,男老師更少,年輕男老師少之又少,所以隻要稍微年輕一點又未婚的男老師簡直就是稀有動物,倘若模樣再好看點那就是巨星級的大眾偶像了。陳廷便是其中之一。他個子高高,斯斯文文地戴了一副眼鏡,據說有種儒雅的感覺。但是,就是這麽一個人,當我第一節俄語課看到他的時候,失落之情卻溢於言表,“這也叫帥啊。”感覺被人騙了,後悔死沒先親自鑒定下。
    白霖兩眼放光地說:“這還不叫帥,那你指個帥的給我看看。”
    我將錢包摸出來,抽出裏麵的照片說:“這男的才是天下第一帥哥。”
    白霖興致勃勃地接過過,照片是張單人照,一麵站著個中年人,白白胖胖挺著個啤酒肚,一臉彌勒佛的喜慶模樣。
    “你就少拿你爸的英姿來寒磣我們了。”白霖沒好氣地說。“也不知道是老爸的形象太偉大,還是你整個人生觀、價值觀、審美觀這三觀都有問題。”
    “你才三觀有問題。”我就一直覺得男人長得像我爸那種才算英俊。
    陳廷在講台上說:“我是個不點到的人,我一直以為要用點名冊來維持上課人數,其實是一件很可悲的事情。”底下有男生偷偷鼓掌。
    “有時候你覺得我上課無趣,或者臨時有事情不來也可以,也不用向我請假,但是——”陳廷微笑,“來了就要百分之百認真。”
    原本這種二外課就和那些必修的公共課科是一樣的,有點雞肋的感覺。可是,陳廷是個極有耐性的人,工作也很負責。一幹人從俄語的33個字母起頭,開始了英俄混雜的生活。
    下了自習,我和白霖提著溫水瓶去開水房打水,路上突然遇見隔壁班的那個讓我背黑鍋的鍾強。我用冰封一樣的眼神剜了他一眼。
    “小桐啊,那事後來不都了了麽,你就饒了我吧。”鍾強說。
    “呸——小桐小桐也是你叫的?”白霖唾棄他,“這種男人沒擔當,別理他。”說完,拉起我就走。
    中途,白霖對我說:“上次抓你那個老師還挺好的,後來再也沒怎麽著你,但是我們怎麽從來沒在學校見過他呢。”
    “是不是老師都還不一定呢。看他長得那樣,就跟個小混混似的,說不定就是偷了個工作證的冒牌貨。”
    雖然事隔兩個多月,我依然提起他就來氣。
    陳廷的課挺有意思的,人也有趣。但是老師的魅力比起外麵的花花世界和網遊裏的跌宕人生終究氣場弱了些。經過了一個月,當全班同學發現他真的不點到以後,開始逃課。哪知這一天,七點零一分,陳廷沒到。七點零五分,陳廷還沒到。教室裏的人開始竊竊私語了。
    “不會忘了吧?”有人問
    “怎麽會呢,而且陳老師每次挺準時的。”有人說。
    正在嗡嗡嗡的嘈雜聲逐漸放大的時候,一個男人進來。男人夾著一本書,閑庭信步似的走到講台上,隨即對著下麵淡淡一笑,“陳老師有事不能來,我替他代課,沒想到教室這麽難找。”全班女生被他那相貌驚得吸了口涼氣,除了我!
    我握緊拳頭,頓時想起一句俗語:仇人見麵分外眼紅。這男人不是別人,正是上次抓了我作弊後,又像股青煙似的無影無蹤地消失在我校的那個冒牌老師。如今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陳老師去外地培訓去了,我替他給大家上俄語課。”男人說。
    有女生舉手:“老師,你是教俄語的麽?我們怎麽沒見過你。”
    我知道,這女的意思是:老師呀,如果是外語學院的老師,是怎麽躲過我們的八卦探頭的。
    男人說:“不是,我不是俄語老師。”
    大家異口同聲地“哦”了一聲。
    “不是學俄語的還敢說自己來代課。”我恨恨地說。
    “但是——”男人一頓,“我在俄羅斯呆了六七年,水平大概和你們陳老師差不了多少。”
    所有人又一起“哦”了下,意思和剛才又不一樣。
    我撇了撇嘴,真是自負。會說兩句俄語了不起了麽?我說英文你聽得懂麽?隻要是討厭的人,真是從頭到腳、從內心到皮囊都惹人厭。
    這時另一個女生:“老師,能告訴我們您叫什麽嗎?”
    “我姓慕。”男人說完便拿起桌麵的粉筆在黑板上刷刷刷地留下瀟灑俊逸的三個字:慕承和。他轉過身來,眉心舒展,“同學們可以叫我慕老師、小慕、老慕。當然,”他將二指間的粉筆頭輕輕扔回盒子裏,眼梢上揚,盈盈一笑:“想私下叫我承和,也可以。”
    白霖突然抓住我的手,激動說:“小桐,這老師笑起來真是……”她皺了皺眉,“咋形容呢,就是四個字的成語,覺得對方很好看那種,怎麽說來著?”
    我咬牙切齒地答:“禍國殃民!”
    白霖:“……”
    4
    除了英文和漢語以外,很多語言都有彈舌音。俄語的字母裏麵有個[р],便是彈音。當一個人發不出[р]這個音的時候,就會變成[л]。[л]念出來類似於漢語拚音裏的邊音“L”。以前陳廷上課教過幾次,我都不會,而白霖他們則一點就通。於是,[р]成為我的俄語死穴,誰提我和誰急。
    這天上課,我和白霖剛好遲到了兩分鍾。這間教室隻有一個門,每次進出都隻能從講台邊上,眾目睽睽下走進去,所以遲到是一件極其痛苦的事情。
    白霖不好意思地叫了:“報告。”打斷了慕承和的話。慕承和的目光掃過來,害得我朝白霖的身後縮了縮。他大概沒注意到我,親切地點點頭說:“這兩位同學啊,其實遲到也不是壞事,隻是我怕你們來遲了沒位子坐。”
    隨即,我和白霖跟著他的目光望去,講台下黑壓壓地一片。原本一間能坐下八十個人的大教室,突然就沒什麽空位了。正在我和白霖進退兩難之時,有一支救命的手朝我們招了招。
    “小白,我這裏有空位。”
    白霖拉著我急忙奔了過去。
    “你怎麽來我們係上課?”白霖問。那個招手的是白霖的老鄉,數學係的。
    小白老鄉說:“我也是慕名前來。”
    我納悶:“慕名?”
    小白老鄉點點頭,指了指前麵一堆女生:“這些我們係的,那邊是中文係的。”
    白霖急了:“你們數學係男的那麽多,我們外語係就這幾根獨苗苗,你們也要搶,還有沒有天理啊。”
    小白老鄉嗬嗬一笑:“小白,不要這麽小氣嘛。我們資源共享,資源共享。”
    資源共享……
    慕承和在上麵喋喋不休地說:“以前有人跟我說俄語不好教,因為同學們興趣不大。如今看來,真是杞人憂天。現在中俄關係日益親密,如今俄羅斯已經成了中國最大的能源夥伴……”
    小白老鄉將下巴放在桌子上,用一種迷茫的眼神盯著侃侃而談的慕承和,“連聲音都這麽好聽。”
    要是慕承和知道俄語複興的真正原因竟然是自己,會是啥模樣。
    “真是沒品位。”這種長相送我都不要,我不屑地埋頭抄筆記。
    “下麵我們複習下前幾節課學的單詞,我請個同學念一遍,有沒有主動舉手的?”
    慕承和剛一說完,全體同學便瞬間埋下臉去,特別是外係混進來的那些低頭動作迅速且整齊劃一。慕承和走了一圈,也沒挑出個人來。他也從來不帶點名冊,便隨口說:“陳老師以前上課有課代表麽?”
    “有。”有同學小聲回答。
    “那課代表好了。”他說。
    話音剛落,所有人一起呼了口氣,然後又重新抬起頭,發花癡的繼續發花癡,抄筆記的繼續抄筆記。白霖遞給我一個複雜的表情。
    “課代表,叫你呢。”白霖用胳膊肘捅了捅我。我恍然大悟,這才意識到,我就是那個倒黴的俄語課代表……
    “課代表?”慕承和又叫了一聲。然後,引得更多知情者的目光朝我投射過來,假裝缺席都不行了。我別扭地站起來。慕承和看到我,似乎沒有什麽異常的表情,點點頭說:“34頁的單詞讀一遍。”大概他已經不記得了。
    前頭還好,在讀到Россия這個單詞的時候,我自知弱點便企圖蒙混過關,舌頭飛速一閃就過去了。卻不想這並不能逃過慕承和的法耳。
    他說:“等等,你再念一次。”
    我心虛地讀了一遍。
    他察覺有點不對,便糾正:“跟著我讀——Россия。”
    我機械地重複。
    他瞅了瞅我,似乎看出點門道來,“課代表同學,[р]不會發?”
    我咬了咬嘴唇沒答話。
    他朝其他人問了一句:“我們班上還有沒有人也不會的?”
    在座的同學都不知道他葫蘆裏裝的什麽藥,便沒有人敢吱聲,頓時安靜了下來。
    “沒有?”他追問了一句,“都會?”
    繼續安靜。
    “那下課以後課代表到我辦公室來,我單獨教。”
    這一句話說出來,我先是愕然,繼而生氣。陳廷叫我當課代表是我的錯麽?天生不會發彈音也是我的錯麽?這男人上課羞辱我,現下還要在課後折磨我。想到這裏,難免對他的恨意更甚。待我坐下去之後卻發現女同學們紛紛扼腕歎息,全然是一副副追悔莫及的模樣。
    小白老鄉緊緊握住我的手,愛恨交織地說:“同學,你可真幸福。回來記得跟我們說說,是啥滋味。”那種感覺仿佛我不是去受教育,而是去——獻身。
    5、
    慕承和在外語係沒有辦公室,所以他占用的依舊是陳廷的桌子。晚上兩節課的下課時間已經是九點,本來就沒老師了。再待我故意磨蹭了會兒,九點十多分才去找他,更是隻有慕承和一個人在辦公室裏,連走廊裏的人都少。
    慕承和坐在辦公桌前,正在看著花名冊,見我進門便示意我找了跟椅子坐下。他放下手裏的東西,雙手交握抵住下巴,若有所思地說:“我沒有給本科生上過課,更沒有教語言的經驗。我知道我們學校的專業俄語都是小班教學的,一個班不超過二十個人,但是這種二外的大課,挺難。要是我的教法有問題,你作為課代表可以對我提意見。”
    突然間見他這麽謙虛我倒是局促起來,“沒,沒。挺好。”
    沉默了稍許後,他轉入正題,問我:“那怎麽不會發[Р]呢。”
    “天生的,有什麽了不起的,人家列寧也不會。”我想起白霖為了安慰我,而發掘出的例子。
    “你能和列寧比?”
    “不能……”
    “你在前麵加個齒塞音[т]或者[д],再試試。”他說。
    我依舊“得兒”了半天,也沒彈出來。
    他起身,沒好氣地朝我招了招手,“過來。”
    我納悶地一動不動,我又咋了?
    他見我不挪步子,便無奈地繞過桌子走到我跟前,“別以為是小事,好好的一個[р]被你整成[л],你都不知道聽起來多別扭。你看我的嘴。”說著他命令我抬頭,然後張開唇,讓我看清楚舌頭的位置。
    “舌頭卷起來,抵住上頜,然後往外吹氣。”他一邊說一邊叫我仔細看他唇舌的動作,隨即緩緩地發出一個冗長而輕快的彈舌音,罷了問:“有什麽想法?”
    “海狸先生。”我不假思索,脫口而出。
    “呃?”
    “高露潔廣告。”海狸先生,你的牙齒為什麽那麽白。
    “……”他看了我一看,雙目微淩,“同學,我發起火來很驚人的,你可別惹我。”
    從這雙方的身份來說,我是弱勢群體,好漢不吃眼前虧,我隻能垂下頭去,故作認錯狀。他話鋒一轉,眯起眼睛笑道:“好孩子,嚇到了吧。慕老師我胸懷寬闊,還從來沒對學生發過火。”然後兩指架起我的下巴,又讓我抬頭看著他。他緩緩地又演示了兩三次,隨之讓我自己實踐給他看。
    “舌頭,關鍵是舌頭,不要太僵硬,要放鬆,然後擠壓胸腔。”他說。
    “小桐,好了沒?”就在此刻,白霖蹦蹦跳跳地突然出現在門口。此刻的我正仰起頭,迎著慕承和的臉。而慕承和正以他的手指托著我的下巴,還用一種蠱惑人心的嗓音對我說:“舌頭放鬆,讓它變柔軟,緩緩用嘴吐氣。”
    白霖目瞪口呆地愣在原地,隨即反應超快地回過神說:“繼續,老師。你們繼續。我什麽都沒有看見。”繼而飛速退回去。
    “怎麽了?小白。”小白老鄉的聲音在走廊的另一頭傳來。。
    “沒啥,人家慕老師還在教小桐做功課。”
    我最後聽見這麽一句,然後走廊上就再也沒有人聲了。
    “真奇怪,她跑什麽?”我狐疑。
    “是啊。”慕承和附和,“來,我們繼續。”
    最後,我耗費了全身的力氣也就讓舌頭彈動了兩三個來回。
    “記住方法,回去好好練,學習不能一蹴而就。”慕承和說。
    “嗯。”我抹了把汗,他終於肯放過我了。
    “下星期,我還在這兒等你。”慕承和不緊不慢地補充。哢嚓——我仿佛聽見心靈破裂的聲音。
    他又叫住我:“同學。”
    “在。”
    “你叫?”
    “薛桐。”我說。
    “薛桐。”他一邊在嘴裏回味,一邊拿起花名冊在上麵找名字。
    “薛寶釵的薛,梧桐的桐。”我解釋。
    “梧桐?”他似乎笑了下,“鳳凰非梧桐不棲?”
    “不是,”我父母還沒有那麽文雅,“我爸爸姓薛,我媽姓童,就給我取名字叫薛童。後來人家算八字說我五行缺木,我爸就給我改成梧桐的桐了。”
    “五行缺木呀,”他聞言嗬嗬一樂,“那我倒覺得有個名字更適合你。”
    “什麽?”我抬頭。
    “阿童木。”
    “%&*¥#……”
    剛剛才升起的一點點好感,驟然間消失殆盡。
    我回到女生院,一腳踢開自己宿舍的門。白霖從凳子上一躍而起,撲過來,攬住我問:“怎麽樣?怎麽樣?”
    “你還好意思問,都不等我就溜了。”
    “我不是不好意思麽。”白霖麵色一紅,垂下臉去。過了小會兒,她又繼續追問:“到底怎麽樣啊?”
    我想起慕承和給我亂起名字的那模樣,恨得牙癢癢,不禁抓狂道:“慕承和,我和他勢不兩立!”
    “我說,小桐,雖說打是親罵是愛,但是這種事情,還是要低調。畢竟師生之間……那個啥。”白霖神秘兮兮地朝我擠了擠眼睛。
    “哪個啥?”我納悶了。
    “哎呀!就是那個啥嘛。”白霖害羞地拍了我一下。
    6、
    “砰——”一聲,第二個破門而入的是趙曉棠,放下東西就說:“快快快,學生會查違章電器的來了。”原本坐在桌子前戴著耳機複習聽力的宋琪琪“噌”地站起來,連忙拔了陽台上電飯煲的插頭,將水一股腦到在水槽裏。
    “放廁所,放廁所。”我叫。
    “不行!上次,他們連廁所也推開檢查了。”趙曉棠說。
    “上來了,我都聽見鑰匙響了,快點。”在外麵探聽敵情的白霖跑回來說。
    “那我一起進去。”語畢,宋琪琪抱著電飯煲躲進廁所。
    學校裏,不允許使用任何燒水煮東西之類的大功率電器,不定期都有學生會同學搞突然襲擊。一旦被查獲,不但沒收,還會通報到係裏,到時候數罪並罰,整間宿舍都是吃不了兜著走。但是,隨著天氣轉涼,整個宿舍的人越來越不想去開水房打水,一來懶得提,二來不夠用。加之我們都混到大三了,在A大西區成了最高的年級,好不容易媳婦熬成婆,成老油條了,不像大一大二那麽中規中矩、畏手畏腳,完全把校規當成耳邊風。
    紀檢隊的人帶著紅袖標,拿著一大串鑰匙推門進屋,冷冷地說了聲:“我們檢查違章電器。”幾個人東看看西瞅瞅,沒查到什麽苗頭。還有一個女生,走到陽台上推廁所門。
    “有人呢!”宋琪琪在裏麵高喊。
    恭送著紀監隊的同學拐出門上了樓,我們才鬆了口氣,總算躲過一劫。
    “下次要小心了。”宋琪琪從廁所裏出來。
    “有什麽辦法,”白霖吐舌頭,“她們隻要在宿管員那裏取了鑰匙,鎖門也鎖不住。”
    我定定地盯著宿舍的大門。
    “發什麽愣呢?”宋琪琪捅了捅我。
    “要是我們在門上訂個插銷不就行了。”我說
    “對哈。”宋琪琪說。
    “那找誰訂?”白霖問。
    我啃了口蘋果,反而望著發問的白霖。趙曉棠和宋琪琪也一起瞅著她。
    “你們都看著我幹嘛?”白霖將額前的一綹頭發夾到耳後。
    “你說呢?”宋琪琪笑。
    “周末你師兄來探望你的時候,讓他帶些釘子和插銷來。”我說。
    宿舍裏四個人都沒談戀愛,並非大家清高,而是外語係實在能找的不多,其他係的男生又太飄渺。隻有白霖有個要好的師兄。其實,與其說是要好,不如說是她師兄對她有意思。這師兄姓李,是白霖以前參加吉他社結實的,在念物理係。如今李師兄到了大四,回到A大校本部,但是追白霖依舊追得緊,每周周末定時提著水果在女生院門口報道。於是這任務就交給了白霖。
    電話裏,李師兄問:“你們訂插銷做什麽?”
    “你管我。”白霖怒。
    在旁邊偷聽的趙曉棠咳嗽了下,“小白,注意你態度。”
    白霖蔫下去,對著話筒換了個撒嬌的語氣說:“我們總覺得那鎖不嚴實,晚上睡覺都不踏實,怪嚇人的,想來訂個插銷比較好。”我衝白霖豎了個大拇指。這小妞,有前途。
    “好,沒問題,交給我。”李師兄二話沒說一口答應下來。
    周六早上,李師兄果然準時守在女生院大門口,但是守門的阿姨照舊死活不讓他進。用我的觀點來表達便是:就算一隻蒼蠅想要飛進女生院,它都必須是母的。
    白霖拉過李師兄走到宿管員大嬸的麵前,苦口婆心地說:“阿姨啊,這是我哥,進去幫我搬東西的。”
    “上回那個幫你拿行李的就是你哥了,這回又是你哥。”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大嬸都還記得。
    我搶白說:“上回那個是她表哥,這回是親的,親哥。”
    宿管員將信將疑地瞅了瞅白霖,再瞅了瞅瘦得跟竹竿似的的李師兄,“身材倒差不多,就是臉蛋不像。”
    白霖墊起腳尖,努力將她和李師兄的臉放在一起,“哪有不像的,您看看真的很像。”,
    我點頭附和:“是啊,阿姨,你看多像啊,兄妹倆都是一個鼻子兩眼睛。”
    白霖:“……”
    最終李師兄還是沒混進來,無功而返。
    女生院和小河對岸的新生院不一樣,未曾改造過用電線路,也沒有在每間宿舍裝電表。所以到了十一點,全院六棟宿舍準時斷電、熄燈。可是,遇到周末時間,十點半表示夜生活才剛剛開始。趙曉棠黑著燈在陽台上洗衣服,我和白霖在聽收音機,宋琪琪用應急燈寫日記。而對麵那棟樓的女生,似乎點著蠟像在打牌。
    突然一個光亮從外麵晃過來,樓下有男生高喊:“同學,快熄燈,我們要扣分了。”這些戴著袖標晚上巡邏的學生會成員恐怕是唯一能進女生院的雄性動物。想起今天被擋在外麵的李師兄,我們不禁四個人同時來氣。
    “真想潑一瓢水下去。”我說。
    “而且是洗腳水。”白霖補充。
    “四樓第二間,快點把蠟燭滅了,不然明天通報到你們係上去。”紀檢隊的手電又照到對麵正打牌的那間寢室。沒想到對方不但沒熄燈,反而探了個頭出來,凶狠地喊:“大半夜的,你那手電照什麽照。”
    “叫你們熄燈!”男生說。
    “我熄不熄燈要你管?這明明是女生院,你們幾個男的還好意思走進來。”
    有好些宿舍的女生都聽見動靜,和我們一樣探了個頭出來看熱鬧。
    “我們紀律檢查。”男生開始不那麽理直氣壯。
    “檢查個P,你們大半夜的拿個手電晃人家女生的窗戶,檢查啥啊。你要是再嚷嚷,我們全體叫非禮了!”
    頓時大家哄然笑起來,好歹出了一口惡氣。
    我抹了抹眼淚,嚴肅地說出一句總結語:“果然,這世界上沒有最彪悍隻有更彪悍。”
    白霖捂著肚子笑說:“對,對,對。”
    宋琪琪問:“對麵那棟樓是哪個係的?”
    “中文吧。”
    “中文係的女生果然不同凡響。”
    7
    慕承和的突然降臨,讓本來蕭條下去的俄語課出勤人數,又開始節節攀升,甚至可以說是猛然增加。這一回待他再要求讀單詞的時候,嘩啦一下,舉起數支又白又嫩的胳膊都是申請回答問題的。
    他淡淡含笑:“上次課代表同學不會讀,我念其初犯,就放過了她。這次要是誰還不會,絕不姑息,一個單詞罰抄二十遍。”話音一落,那些支起胳膊又在轉瞬間消失。
    “沒了?”慕承和掃視了一圈教室,薄唇微啟,略微遺憾道:“那——還是課代表好了。”
    我騰地一下站起來,義憤激昂,緊握雙拳。白霖急忙拉住我,“小桐,正上課呢。你千萬別衝動。”
    我強壓製住撲過去掐死他的欲望,深吸了口氣答:“我主動申請抄二十遍,下次上課交給老師您。”我忍。
    他揚起眉梢,“彈音還不會?”
    “不會。”我僵硬地回答。
    “這樣好了,”他歎了口氣,“本來我是不喜歡中國人叫個外國名的,但是有時候也蠻有用的,我幫你取個帶彈音的俄語名,以後見人就念一念。”
    我鼻子一哼,沒有說話。
    慕承和想了想,“薛桐同學雖說在外語係貌不出眾,但是拿到物理係去比一比長得也算一朵花了,不如就叫Роза吧。”
    他淡笑著補充:“可你要勤練彈音哦,不然玫瑰花成柳條了。”
    (木頭俄語知識小貼士:Роза——玫瑰花的意思,裏麵含著彈音[р],慕承和取這個名字就是為了要薛桐每天都要麵對這個難題,如果彈音發不出來,讀音就變成лоза了。лоза——細柳條。)
    小白老鄉在下麵又一次拉住我的手,幾欲悲泣地說:“同學,你命真好。承和他上次幫你單獨輔導,這次為你親自賜名,早知道這樣就算罰我抄兩百遍,我也要舉手。”旁邊女生也紛紛堅定決心,下回即時要上刀山下油鍋都也絕不能退卻。
    自此以後,從外語係流傳出一句A大名言,隻要形容某個人長得很抱歉,可以說:這人長得跟朵玫瑰花似的。我那悠閑舒適的大學生活以慕承和為轉折點,悲摧了起來。
   
CHAPTER 2 慕容承和公子VS玫瑰花小姐
    1、
    毛主席他老人家教導我們說:“中國人連死都不怕,還怕困難麽?”
    我從小就受到這句話的熏陶,努力學習自己克服苦難,深知求人不如求己的道理。
    於是,我和白霖找齊了工具和設備花了一個小時,將宿舍門的插銷訂了上去。我揉了揉被誤傷的手指,興歎:“終於有安全感了。”
    宋琪琪笑笑,檢查了下,拍拍手:“不錯啊。”
    宋琪琪是我們宿舍最穩重的女孩,北方來的,學習特好,回回拿獎學金。而趙曉棠和她完全相反。
    趙曉棠這人,套用白霖的原話就是——趙曉棠不是地球人。趙曉棠有時候有點自我潔癖,潔癖的那種程度,讓我們望塵莫及。
    記得入學軍訓那個月,學校將我們那一屆全體新生拉到A市郊區一個新兵軍訓營去。那完全是一個鳥不生蛋的地方。所謂的營房,不過就是一間一間什麽東西也沒有的大棚。我們隻能靠自己背來的被褥和棕墊打地鋪。
    別說是洗澡,即便是想上個廁所也要排許久的隊。我們頂著九月的驕陽,一個星期沒洗澡,也不敢換軍裝。
    我們輔導員看著一群嬌滴滴的女孩被折磨成這樣,也怪挺心疼的,和教官商量了下,領我們到幾裏路外的一個鎮子上,租了個澡堂洗了個澡,再整隊走回來。
    洗澡的時候,大家發現軍裝和著汗,掉色掉皮膚上,沾了熱水一抹香皂,身上也跟著掉迷彩綠。
    半夜裏,輪到我和白霖倆人在營房大門口值夜,隱隱約約聽見誰在裏麵洗東西。我扛著杆木槍,走去瞧個究竟。沒想到竟然看到一位女性站在水槽邊弄水。她披頭散發,雪白的皮膚在月色的照射下泛著瑩瑩的光亮,好似一條美女蛇。
    白霖的手哆嗦了下,拽著我說:“算了,說不定是在這裏淹死的。”
    我心中一駭,也有那麽一點點害怕。卻壯著膽說:“我這人什麽都小,就是膽子大。我才不怕呢。”
    “那正好,就交給你了。小桐你去吧,我明早給你收屍。”白霖拍了拍我,準備掉頭。
    “不行!”我一把拽住她,“你……你一個人回去站崗,我……不放心。”
    於是我緊握拳頭,貼著牆緩緩朝她靠近,白霖被迫隨後。待我走到幾步開外的時候,對方察覺了我們的動靜,回頭朝我倆綻開微笑。她是美女,但不是蛇,乃室友趙曉棠也。這還不是最驚悚的,她腳邊放了個大盆,盆子裏裝著剛洗好的棉被……
    “你洗棉被?”我驚魂未定問。
    她衝我一笑:“是啊,被套床單都是汗味兒,連裏麵的棉絮也覺得不幹淨,我就全洗了。”
    後來那一個星期,趙曉棠的被子都沒有晾幹,隻得和宋琪琪挨著睡。那床掛在營房通風口的棉被成了全係的佳話。這就是趙曉棠給我的第一印象。
    如今趙曉棠沉溺網絡,迷戀見網友,一個接一個。每回見網友的時候勢必拉上我們剩下的三個拖油瓶。我們用趙曉棠的美色為誘餌,再沒心沒肺地敲詐對方一頓大餐,權當改善枯燥的食堂生活。
    現下,在必勝客裏坐我側對麵的這眼鏡男也是趙曉棠的網友之一。幸好必勝客的桌子大,加了個座位坐了五個人。
    我和宋琪琪坐一邊,白霖和趙曉棠坐對麵,眼鏡男坐加座。
    白霖笑眯眯地對眼鏡男說:“你猜我們四個中誰是笑笑?”
    趙曉棠和他是玩夢幻西遊的時候結識的,她在裏麵叫笑笑,而眼鏡男的ID則是慕容青楓。我第一眼看到眼鏡男的時候,再想想慕容青楓這個名字,真是覺得有點幻滅。
    慕容大哥一時間有點不好意思,目光透過鏡片在我們四個人臉上迅速地掃過,最後停滯在了我這裏。
    “你是笑笑?”他溫柔地問了一句。
    “呃?”我差點噎住。
    但是,之前有我們四個人的約定,他認定是誰就是誰了,絕對不能反駁,以報答趙曉棠的有福同享之恩。
    她們三個人都衝我隱蔽地笑笑,我的嘴角不禁抽動了一下,隻得認栽。看來今天出門沒看好日子。
    見我並不否認,慕容大哥麵色一喜,隨之對我殷勤備至,嗬護有加。我從來不玩兒網遊,所以為了避免聊天露餡,我們盡量找其他的事情閑扯,一旦涉及專業話題便由白霖或者趙曉棠搪塞過去。
    可是,慕容大哥總是對網遊念念不忘,又開始拉著我回憶“笑笑”和“慕容青楓”第一次相遇的情景。
    趙曉棠岔開話題問:“對了,為什麽要取慕容這個姓呢?你姓慕容啊?”
    慕容大哥一聽到這個激發了更大的興趣,侃侃而談地說:“不是,其實我姓慕。從姓氏尋根來說,我們這個姓前身就是慕容,後來簡化而已,論始祖的話應該是鮮卑族。”
    白霖若有所悟地點頭:“哦,我們有位老師也姓慕,那且不也是從慕容得來的啦。”
    她不說還好,一說我便真的想起慕承和來,然後又聯想到要是將他的名字整成慕容承和,回到古代,再讓他留上長發,梳個發髻,然後挑起他的眼梢朝我嫣然一笑。
    我頓時覺得一陣惡寒。他長成這樣,真是女人的悲哀,男人的恥辱。
    慕容大哥看到表情怪異的我,悄悄問她們三:“笑笑這是怎麽了?”
    白霖說:“你讓她迷茫了。”
    “迷茫?”
    “大哥叫慕容青楓,師父又叫慕容承和,這慕容家的小子可讓她好難選呐。”
    “師父?她在西遊裏麵認識的?”他問。
    我微怒地拍了一下白霖的頭,“別聽她瞎說。”
    2
    慕容大哥原名叫慕海,果然是和他的ID慕容青楓有很大差距。他是學室內設計的,如今在一家裝飾公司上班。
    “那你是設計師哦。”宋琪琪問。
    “什麽設計師啊,”慕海自嘲地笑了笑,“現在裝修,業主都要求省錢、好看、實用,但是又不肯在設計上花錢。一般預算在十多二十萬以下的房子,根本談不上什麽設計風格。就是廁所、廚房、電視牆,千篇一律的。”
    聽著慕海的牢騷,我突然發現其實這人也不是我們預料的那麽糟糕。
    “唉——”宋琪琪也歎了口氣,“我們還有一年多也要畢業了,真是艱難,都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麽。”
    白霖垂頭:“我媽叫我回老家找工作,說在A城一個熟人也沒有,挺難的。”
    趙曉棠說:“還是小桐好,家是本地的。”
    我張了張嘴,沒說話。其實,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一眨眼就大三了,整天懵懵懂懂地混日子,一想到要跨出校園麵對社會,心裏的那滋味就挺不好受的。說起這個話題,我們四個人都蔫了下去。
    慕海埋了單,鑒於大家拿萎落下去的情緒,便說去唱歌。
    本來這種見網友的事情,一個女生是不要去的,尤其還是去歌廳K歌。但是四個人一起,膽子大什麽也不怕,反正也是閑著,就采納了慕海的意見。
    我吼幹了嗓子,走出包房上洗手間,居然遇見了慕承和。雖然隻看到他一個背影,但是化成灰也逃不過我的眼睛。
    他似乎在接電話,對著窗戶。
    我輕手輕腳地挪近幾步,本想竊聽下他在說什麽,好拿去班上八卦,沒想到剛剛縮短了兩米的距離,他便講完電話轉過頭來。
    我急忙轉身,裝著路過的樣子,背對著他,然後在心裏祈禱:“你看不到我,看不到我。”
    就在此刻白霖從我們那個包間推門出來上廁所,看到我,隨即看到另一邊的慕承和,就地立正大聲喊:“慕老師好,慕老師好巧。”然後白霖又轉了個角度對我說:“小桐,你沒看到慕老師麽,你後麵呀。”
    我揉著額頭,迫於無奈無奈地轉身說:“慕……老師好。”
    “你們來唱歌啊?”他問。
    廢話,來歌城不唱歌難道還吃飯。
    “是啊,”白霖乖巧地點頭,“我們宿舍的人見網友。”
    “網友?”慕承和警覺地透過白霖擠出來的空間朝裏麵看了看,“誰的網友?”
    “呃……薛桐的。”白霖又搖搖頭,“不不不,是趙曉棠的。”貌似這個也不妥當,大義凜然地自首說:“不,其實,是我的。”
    趙曉棠選的法語,沒在慕承和的班上,所以他理所當然不認識她。但是白霖這麽連連改口兩次,讓其他人看完完全就是一副替我開脫的樣子。
    慕承和估計也不信,看了我一眼,“學校不是老生常談過很多次麽,叫你們不要隨便出來見網友,人身安全很重要。”
    我還是第一次見他私下說話這麽嚴肅,跟個小老頭似的。
    白霖笑嘻嘻地說:“老師,我們保證保護好自己。這次您就高抬貴手,我們以後再也不敢了。”
    即使白霖代表了我們如此保證,慕承和仍然不放心,將手機號碼留給我和白霖說,“我先走了,遇到緊急情況一定給我電話。”
    他走了幾步又折回來:“同學,給你一個好的建議。”
    “什麽?”
    “你要是喜歡唱歌,可以在唱歌的時候可以撿那首《誰不說俺家鄉好》多練練。”
    “為什麽?”
    “你聽聽不就知道了。”他笑笑。“記得是彭麗媛唱歌那版。”
    敢情這人還是彭阿姨的粉絲?
    我和白霖一起從廁所回來,看到宋琪琪正拿著麥克風淺淺吟唱。她嗓子好,據說她媽年輕時候是廠裏的文工團的專門搞宣傳,多少有點熏陶。所以,宋琪琪的民歌唱出來尤其悅耳。
    宋琪琪從進校那天起就和我們另外三個不一樣。她學習好,性子好,為人賢淑,每年都拿學校的一等獎學金,這學期還入了黨,據說連鋼琴都是八級。總之這人無論從哪個方麵來說,都是讓我們可望而不可及的。
    我們學校是個以理工科名揚全國的,特別是在物理方麵在國內外頻頻獲獎,走在前沿,但是文科並不見長。很難想象宋琪琪以全係第一的高分考進英語係來,有時候我都挺她覺得憋屈。有次問她,她淡然解釋:“A大這麽好,全國名校,而且我從小喜歡學語言,所以就來了。”
    我一屁股坐在沙發上,“幫我點首《誰不說俺家鄉好》。”
    “你唱?”趙曉棠問。
    “不,我們聽。”我嚴肅地說。
    趙曉棠納悶。
    白霖笑說:“慕老師安排的任務。”
    “誰是慕老師?”慕海插嘴,自作多情地以為我們說他。
    “去去去。沒說你。”白霖說。
    我開了原音,彭麗媛阿姨的聲音從音箱裏傳出來。
    “一座座青山緊相連
    一朵朵白雲繞山間
    一片片梯田一層層綠
    一陣陣歌聲隨風傳……”
    我知道這首歌也聽過很多次,但是以前沒注意過這歌有什麽蹊蹺,於是看著投影上的字幕一句一詞,都細細地琢磨。當歌裏唱出:“噯,誰不說俺家鄉好,得兒喲伊兒喲——”
    彭阿姨那聲彈音發得真是悠揚婉轉,韻味深長。白霖恍然大悟,隨即捧腹大笑起來。
    我惱怒地連叫三遍:“小白,你再笑!”
    3
    我是頂喜歡唱歌的人,無論中文的、外文的、民族的、通俗的、國語的、粵語的,隻要順耳就愛哼哼兩句。經過我的仔細比較,《誰不說俺家鄉好》這首山東民歌除了任桂珍老師的原唱以外,還有好些版本。大概因為曲子好聽,又很有名,所以後來翻唱的人很多。而慕承和讓我聽的彭阿姨的那版,的確是彈音發得最舒緩的。
    經過這個探索,我發現好些民族歌曲裏麵都運用了彈音,比如小時候常聽的《鳳陽花鼓》,裏麵有一段便是:“左手鑼右手鼓,手拿著鑼鼓來唱歌。別的歌兒我也不會唱,隻會唱個鳳陽歌。鳳陽歌兒哎哎呀,得兒啷當飄一飄,得兒啷當飄一飄……”後來,過了一陣子周傑倫的《漂移》裏也用了這個手法,搞得滿大街都在唱“得兒漂,得兒漂”。
    在秋風瑟瑟的某個清晨。我眯著眼睛起來刷牙,擠牙膏的時候習慣性地唱出那句:“誰不說俺家鄉好,得兒喲伊兒喲——”
    剛開始我並未反應過來,直到旁邊正洗臉的白霖以一種驚奇的表情看著我,“小桐,再唱一遍。”
    我重複“得兒喲伊兒喲——”雖然舌頭還不是很靈活,但是那幾個顫動的音在這清冷的早上還是格外明顯。
    我尖叫一聲,和白霖抱在一起。“小白,我成功了,成功了,終於可以不被鄙視了。”
    欣喜若狂的我深知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的道理,走到路上都一直搖頭晃腦“得兒喲伊兒喲”個不停,從我身邊路過的那些人都用一種怪異的表情打量我。然後,我再按照慕承和交給我的方法將那個“得”去掉。過了兩三天,終於發出一個舒緩的[р],甚至還能學著慕承和那樣長長地拐個彎。自此,我便天天在宿舍裏秀彈音。
    隻要遇見俄語係或者二外俄語班的同學,難免就逮住找人家比試下彈音。無論從彈舌頭持續的時間,還是那種抑揚頓挫的感覺,均是我勝出。
    不出三天的時間,竟然打遍了全院的無敵手。
    而今還隻能僵硬地彈兩三下舌頭的白霖終於忍不住了,恨恨地對我說:“瞧你那得瑟樣,真是小人!”
    我坐下去,撐著下巴,幽幽地歎了一口氣,“唉——真是寂寞如雪啊。”
    星期一,趙曉棠帶回來一個小小的玻璃魚缸,裏麵還養了兩尾橘紅色,鼓著眼睛的金魚,大概又是某位網友送給她的。
    她這人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情況比我還嚴重,連衣服都是拿去洗衣店洗,居然還想養活物。
    我看著那兩條孱弱的小魚,搖搖頭說:“你還養得活這個?我保準,不出一個星期就被你給搞死了。”
    白霖推門進來正好聽到後半句,驚訝地大喊:“你們把誰給搞死了?”
    趙曉棠瞥了她一眼沒出聲。
    宋琪琪哭笑不得地說:“小桐,你別什麽事都用‘搞’這個動詞好不好?”
    下午,我們四個抱著書去上泛讀課。才上了十分鍾,輔導員就敲門將泛讀老師叫了出去,待他回來的時候便轉達了輔導員要告訴我們的那個可以振奮人心的消息。
    “這兩天有領導要到我們外語學院來檢查,院裏通知各班今天下午停課打掃衛生。”
    老師話音一落,我們就歡呼起來。真是天降驚喜,居然就這麽逃過了兩節泛讀課。每次泛讀課都是,叫我們下去預習,然後課堂上每人一段起立翻譯,然後老師再糾正。真是乏味極了。
    白霖激動地收拾好書本說:“領導們,我愛你!”
    泛讀老師扶了扶眼鏡,“我說——”
    他一發話,我們便靜了下來。
    “同學們這麽愛勞動啊?”
    我們都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
    他也笑了,“你們不是愛勞動,是不愛學習。”
    一陣見血。
    晚上的俄語課,卻是照常進行。
    慕承和還沒進教室,小白老鄉就領著一群女生摩拳擦掌,活動肘部關節,全然一副對今天慕承和的提問勢在必得的樣子。剛一開課,慕承和正讓大家翻到上個單元的單詞表,然後說:“哪位同學願意……”
    “我願意!”我蹭地舉起手。他話說一半便被我突然截了去。
    旁邊原本下定決心這次要回答問題的小白老鄉不甘心地戳了戳我,“同學,你反應忒快了,好歹給別人留點機會嘛。”
    慕承和眯起眼睛,示意我起立,問道:“課代表同學,我都還沒說完你就願意?”
    “願意。”我誠懇地點頭。
    不就是讀個單詞麽,我好不容易會了彈音,當然要在課堂上秀一秀,好一雪前恥了。
    “我想說的是,下課後哪位同學願意幫我打掃下辦公室,據說明天有檢查。這下可好,真是謝謝你了。”他嘴角微翹,朝我粲然笑了。
    “……不是讀單詞,是打掃衛生?”我問。
    “每次我來都叫你們讀單詞,多沒意思。教學要講究創新,創新才能引起同學們的興趣,興趣是學習的最佳動機,是不是?”他又笑笑。
    “對,慕老師說的好。”小白老鄉率先鼓掌。
    隨即,堂下掌聲一遍。
    慕承和終於注意到了小白老鄉,“課代表前麵那個紮辮子,數學係來的同學。對,就是你。”
    小白老鄉受寵若驚地站起來,小臉蛋上隨之洋溢出一副幸福的表情。她雖說是進來混座位的,但是每節課在對慕承和發花癡的同時,也絲毫不肯浪費時間,一直在認認真真地學習著。但是令我奇怪的是,為什麽慕承和知道她是數學係的。
    慕承和和藹可親地對她說:“同學,請你把55頁的對話念一遍。”
    搞半天,他所謂的教學創新就是從叫一個數學係的插班生不讀單詞變為讀對話,然後讓終於鼓起勇氣想讀單詞的我改成打掃辦公室……
    如果此刻有人問我,這世界上有一種什麽樣感情比愛還要刻骨,比親情還要綿長?
    我會毫不猶豫地回答:肯定是我對慕承和的恨。
    4
    慕承和用的那間辦公室在四教七樓的走廊盡頭。辦公室不大,實用麵積就十個平米,放著三張辦公桌和兩台電腦,還有一排檔案櫃,鎖著全學院團員同學的團籍檔案。門口掛著“外語學院團委”的標識牌。
    這學期,陳廷除了是我們的俄語老師以外還是我們學院的團委副書記。別看團委這個地方,小到學生會的雜事,大到推優入黨都是團委一手操辦。
    團委一般在學院裏設三個職務,一個正職兩個副職。其中一個副職是學生擔任,每兩年由團代會選舉產生。現下的正書記李老師,不怎麽年輕,都快四十了,一直在校本部辦公。所以,西區這邊的事情一直是陳廷負責。
    如今,陳廷去了異地培訓,據說好幾個月不回來,於是西區的所有事務都給那個副書記同學管著,偶爾李老師也會來看看。
    慕承和如今就占著這間辦公室。
    我站在門口環視了一圈,惡狠狠地問:“老師,你要我掃哪兒?”
    慕承和放下課本和文件夾,“其實沒多少事,你就把垃圾倒了。”
    這麽簡單?
    我的心情一下子就輕鬆起來,將垃圾筐裏的塑料口袋攏在一起,屁顛屁顛地提去扔了。我回來的時候,他正在用電腦,手指在鍵盤上飛快地舞動。察覺我回來以後,盯著屏幕的眼睛沒有動,“回來了?”
    “嗯。”我點頭。
    “發個彈音給我聽聽。”他一邊打字一邊說。對於這個任務,我更加欣然接受了,洋洋得意地秀了一秀自己的成果。
    他的手指停下來,轉過頭看我,笑了,“學得挺快嘛。”
    我不屑地扭頭,“全靠我聰明。”
    他說:“值得表揚。”
    我開始沾沾自喜了起來,“那是。”
    “上次考試,我就想你肯定是個好孩子,隻是誤入歧途了,所以才沒把你報上去。”他突然說。
    我心裏“咯噔”一下。
    上次考試……
    他居然記得那件事,而且還記得我,難怪對我陰陽怪氣的。
    (木頭說:小桐啊,人家慕老師對你是循循善誘,渡你回到正道,哪兒是陰陽怪氣。。。。)
    “哦,原來你就是那位巡考員老師啊。”我故作吃驚狀,免得他以為我故意裝著和他不認識,還暗地裏數次詛咒他。
    “我還以為,我化成灰你都認得呢。”
    “哪有。”我心虛地說。
    他很正經地凝視了我,良久後淡淡說:“今後可一定要好好學習了。”
    我望過去。他那副淺色的瞳仁,幽暗中透著種沉靜,很像一副淡墨的山水畫。
    其實現在細細想來,是我不對在先。作為一個名牌大學生而且思想上積極追求上進的我,居然考毛概也作弊。被他逮到,雖說有點冤枉,但是罪證確鑿,無可反駁。老師他老人家沒有舉報我,而是就到他那裏為止了,讓我繼續以清白之身在大學校園裏學習。當了我的俄語老師後,知道我有發音缺陷,一直監督鼓勵,言傳身教。而我不知恩圖報,還懷恨在心。
    “怎麽了?”他問。
    “老師,我對不起您,以前不能體會您的用心。”我良心發現,感動備至。淚眼婆娑地一抬頭,發現他不知不覺地離開座位,站起來,已經走到我跟前。
    “沒關係,理解我這種為人師的心情就好。”
    “嗯。”我決定和他和解。
    “同學,”他低下頭來對我盈盈笑道:“難得你終於體諒到老師苦心,那你去把這辦公室的地給拖了,然後擦門、窗、櫃子和桌麵。”他指了指四周,柔聲補充:“要是可以,把窗簾取下來,拿回寢室洗了也行。”語畢,又回到桌子前繼續擺弄他的電腦。
    我頓時錯愕,一時間消化不了他剛才下達的那些命令。
    “同學——”他尾音上揚,“還不快點,過了十點四教就關電閘了。”
    同學!同學!又是同學!要知道,我最痛恨別人叫我同學。
    大學裏不流行喊美女帥哥,一般稱呼都是“同學,如何如何……”,“同學,你怎樣怎麽樣……”,一般我情況下我就忍了,但是要是遇見哪個男生多喊幾次,我就要發毛。偏偏慕承和整天同學長同學短的,若不是礙於師生情麵,我早就一拳揍過去了。
    開始白霖他們都不理解,我為什麽如此反感這個純潔而又親和的稱謂,當後來某一天無意中將我的名字倒過來念,才恍然大悟。因為小學老師的一次口誤,“同學”二字變成了我的專屬綽號。這兩個字,一度成為我中小學時代的心理陰影。慕承和卻跟故意似的,誠心挑起我的傷心事。一般情況下,他對我的不外乎三個:同學!課代表!還以及課代表同學!
    瞪著他的背影,我恨不得從他身上剜兩斤肉下來。回憶起他的所作所為,我真想問他:“老師,你出門上班時忘了帶人性了麽?”
    後來,回宿舍,我氣憤地表示在外語係有我薛桐就沒他慕承和之類的豪言壯語。
    白霖說:“喲——你也要來個一山不容二虎啊。”
    趙曉棠嗤地樂了,“小白,你這句俗語,加上後一句倒是和小桐比較般配。”
    我納悶:“什麽後一句和我般配?”
    趙曉棠憋笑說:“一山不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
    我:“……”
    5、
    11月中旬的某一日,校園裏飄蕩著詭異的氣氛。
    下午課後,輔導員親自來到我們係的宿舍樓巡查,據說是接到學校通知,看有沒有同學在宿舍裏違規藏酒的。因為晚上是中國足球隊世界杯預選賽的小組最後一場比賽,無論輸贏都有可能失去最後一絲進軍世界杯的希望。
    我們宿舍白霖是個球癡,自然其他三個人自然也被帶動了,每個星期守著看德甲意甲戰況。
    女生院的每間寢室都裝了一個21英寸的電視。周末的時候,有線電視信號是一直開著的,所以可以電視節目一直可以看到熄燈。但是在平時,每天隻有兩個時段有電視信號:中午十二點到一點半和下午五點到七點半,隻要時間一到,學校的總控室自動掐掉信號源。
    但是,總有例外。
    很多有著不凡意義的比賽不總是在我們能看到直播的時候上演,要麽沒有有線信號,要麽正在熄燈時間,況且這個時候電腦還沒能普及到全校同學人手一台。那便是同學們奮起反抗的時候。
    時常是全部人都走到陽台上,衝著漆黑的夜紛紛大聲高喊:“來電。快來電。”或者,“我要看球賽,快來電視。”更有甚者拿起勺子、飯盒、臉盆,一邊相互擊發出巨大的噪音,打一邊有節奏的抗議。頓時,匯合成另外一種鍋碗瓢盆交響曲。一般,不出十分鍾,要求鐵定會被滿足。此種方法在的重大日子裏,同學們總是屢試不爽。所以即使今天星期天,學校提前就通知晚上會有電視,能在宿舍裏看球賽。
    晚上,比賽進入中場休息時段。
    解說員甲說:“為了公平競爭,亞足聯將小組賽最後一輪全部安排在同一時間進行。但是沒想到卻是這種場景。”
    解說員乙說:“是的。按照世界杯預選賽亞洲賽區的規則小組排名是先看積分,積分相同看淨勝球。中國隊和科威特隊如今贏得今天各自的對手是沒有懸念的了,關鍵是看淨勝球,如今淨勝球上我們占劣勢。”
    解說員丙說:“但是從賽前另一個比賽場地傳來消息,對中國隊卻是很不利。”
    解說員甲無奈地笑了笑,“中國隊可能會被淘汰,除非奇跡出現。”
    解說員丙說:“此刻不怪別人,卻怪中國隊自己,也許會又讓球迷朋友們空等四年。”
    說到這裏,又進廣告,我瞥了白霖一眼。她已經是滿眶淚水。
    隨著臨近九十分鍾,形勢越來越不利。十點半的時候,比賽還在進行,但是,所有的宿舍準時陷入黑暗之中。同學們一下子喧鬧起來,一副不來電讓人看完比賽就不罷休的架勢。
    對麵樓上一個同學站在陽台上高喊:“老師,再不讓我們看,我就跳樓了哈。”那個神情那個口氣卻惹得不少人笑了,衝淡了一點悲傷的氣氛。
    僅僅過了五六分鍾,我們又重新得到了光明。於是又迅速打開電視,沉重地坐回電視機前,直到比賽結束。
    中國隊贏了,但是被淘汰了。屏幕上的那三個解說員痛心疾首地又開始分析中國足球的現狀。我看到,白霖哭了。
    與其說她是哭,還不如說是默默地流淚,淚花濕了臉頰,她用手擦,剛擦掉,淚珠子又滑下來。她是個開朗到極致的女孩兒,平時和我一樣大大咧咧的,也從沒看發現有什麽事情能讓她傷心到在我們麵前這樣流眼淚。我隻是一個湊熱鬧的偽球迷,一直無法體會她那種恨鐵不成鋼的心情。但是,此刻我卻被她感染了,心中也蔓延起某種悲傷。
    我走過去,抱住她。
    “別哭了,小白。”
    “再也不看球賽了。”她抽噎著說。
    燈,又一次熄滅了。和剛才停電的時候全然相反,整個校園內安靜極了,女生院裏一點聲音都沒有。似乎一瞬之間,全世界都陷入了凝重。
    突然,“哇——”地一聲。似乎是我們女生院裏另一棟有個女孩站在陽台上放聲大哭起來,那哭聲穿透了黑夜,顯得尤為突兀。這個聲音成了一個催化劑,將大夥兒的情緒激發出來,也許是女孩兒本來就要傷感些,頓時女生院裏哭聲一片。
    樓上寢室的女生卻大聲站出來大聲喝斥:“哭什麽,沒出息!沒誌氣!哭中國足球,簡直是浪費眼淚!”
    她這麽一罵,又有很多人出來附和。
    白霖抹了把鼻涕反駁:“老娘,就愛哭,你管得著麽?”
    於是哭聲和罵聲交織在了一起。
    也不知道是哪個女生第一個起頭,將灌滿水的礦泉水瓶扔到樓下無人的空地上,“呯——”發出巨大的炸裂聲。
    然後又有幾個人也學著這麽幹。
    就在好幾間寢室興起扔礦泉水瓶泄憤的時候,樓下響起的另一個巨大爆炸聲將所有嘈雜都蓋了下去,讓我們的心也跟著劇烈地跳了跳。女生院又即刻靜下去。大概是被這響動驚到了。
    “什麽東西?”宋琪琪驚魂未定地問。
    有人拿著手電在晃樓下的一灘碎片,趙曉棠借著光觀察了一會兒說:“是個裝滿開水的溫水瓶,還冒著熱氣呢,難怪炸成這樣。”
    趙曉棠話音未落,便又聽隔壁單元傳來一陣尖叫:“小葵,你生氣想扔熱水瓶,扔自己的就好了,幹嘛扔我的!”她一說完,我們全部人都樂了,連著白霖也破涕為笑。
    這事,似乎就到此為止。四個人洗漱完爬上床睡覺。
    白霖睡我對麵的鋪,我一直聽見她翻來覆去都睡不著。不一會兒,牆壁上映出一點光亮,我轉身看過去。
    她打開電筒,俯身撐著上身在枕頭上寫日記。纖細的側影映在蚊帳上,隨著手上筆尖的劃動而起伏,透著某種傷感。
    我有民族自豪感,有對勝利的熱情,但是卻在哭過笑過之後便隻餘留下三分鍾的被感染情緒。我不理解和白霖一樣的那些球迷們為什麽會為一個和自己人生無關的勝負和結果而痛心到這種地步。
    6、
    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以後,忽然被一個關門聲驚醒。我倏地起身發現對麵白霖的床空了,便匆匆穿了衣服和鞋子尾隨她出去。
    下了樓,遠遠看到她朝女生大院後麵那截矮牆跑去。我想叫住她,又怕被發現,壓低嗓門喊了兩下。白霖並未聽見,徑直地走到牆根下,準備翻牆。
    她個子高過我,翻起牆來蹭蹭蹭的,比我容易多了。要是她一出去,剩下我一個人是根本爬不上,於是我趕緊加快跑過去,趁她努力向上爬的時候拽住她的腳踝。
    白霖開始一慌,看到來人是我之後,鬆了口氣,“小桐,你嚇死人了。”
    我怒:“抓到會被處分的!”
    她騎在牆頭,一隻腳被我拉住,居高臨下地對我說:“我睡不著,出去透透氣。”
    “這麽晚了,一個女孩多危險。”
    “沒事,我高中借讀的時候經常這樣。”
    “不行。”我堅持。
    “那你說怎麽辦?”白霖投降。
    “那——”我想了想,“那我和你一起。”
    然後,她便像拽死豬一樣,將我拉過了圍牆,正大光明地走出學院大門。
    我問:“你要去哪兒?”
    白霖聳聳肩:“隨便逛逛了。”
    雖是這麽說,在這鳥不生蛋的地方,還真沒什麽可逛的。我們經常去看電影的那地方,也到點關門了。然後,溜達了一圈以後,我們決定去K歌。
    西區的南大門外有幾個卡拉OK廳,檔次不是很高,每個包間按小時算,收費都是學生能夠接受的。而且要是十點以後包通宵,會更劃算,所以以前周末節假日的時候,我們四個人也有過K通宵的先例。每每說起這事,我們班的其他女生,都搖頭興歎:“407的人果然個個都是麥霸。”所以當白霖決定包通宵的時候,我頓時後悔咋沒把宋琪琪和趙曉棠叫出來。
    我倆叫了啤酒,一邊喝一邊唱。白霖一改平時強裝淑女的風格,從《精忠報國》一直吼到《向天再借五百年》,唱到最後那句:“我真的還想再活五百年。”
    我撲哧就樂了,搗頭說:“小白,你這想法是完全正確的。估計你不多活五百年的話,肯定看不到中國足球的騰飛。”
    在平分了一打啤酒後,白霖漸漸不支,倒在沙發上打瞌睡。我是個換了地方就睡不著的人,再說剛才都讓著她一個人唱了,我還沒過癮,便拿著話筒一個人唱起來,唱完王菲,唱SHE,再唱梁靜茹,就在我興致高昂地歌到“愛真的需要勇氣,去相信會在一起”的時候,幾個人一把推開門說:“姑娘,派出所查身份證。”
    打小我媽就教育我,身份證這種東西是千萬不能老帶在身上的,而是需要放在最保險的抽屜裏鎖起來,至少也要擱到箱子底和戶口簿一起絕密保存,搞得仿佛丟了身份證就會成黑戶,被開除中國國籍似的。所以作為當代大學生的我,養成了從來不帶身份證的習慣。結果是可想而知的。
    那警察坐在我們跟前,瞅了瞅我,再瞅了瞅我身邊醉的不省人事的白霖,不知道在想什麽。
    “這歌廳是非法營業的,你們不知道?”
    我欲哭無淚,“警察叔叔,我們以前來過這裏,所以沒懷疑。再說了,難道我進來之前要先跟老板要營業執照來檢查一下麽?”
    “那你們知不知道,你們隔壁的那間包廂裏的人在吸食違禁藥品?”
    違禁?藥品?
    這句話倒真的嚇到我了。
    我哆嗦了下,急忙擺手說:“我不知道,我們沒有。”隨即又指了指白霖,“她是喝啤酒醉過去的,和吃藥沒有關係。真的,我們是A大的學生。”
    “學生?”警察的目光一頓。
    這下,我知道慘了,一不小心說漏了嘴。
    “學生這麽晚了還在外麵遊蕩?”
    旁邊一個穿製服的搖了搖頭,“現在你們這些學生真是越來越不像話。”
    最後兩個人商量出一個結論:“那叫你們老師來,接你們回去。”
    我頓時大駭,急忙認錯。要是學校知道那還得了,而且處分都不說了,萬一被我媽知道了,說不定當場打斷我的腿。等我可憐兮兮地求了半天情,兩位警察依舊毫不動搖。
    白霖如今睡得跟死豬似的,是指望不上了。所有的責任都擔在了我肩上,我坐在那裏,一邊假裝翻手機電話本裏老師的通訊錄,一邊使勁地轉動腦子想搞出一個應急的法子。就在此刻,我在通訊錄M的那一欄,看到了慕承和的名字。這個電話還是上次冒充趙曉棠見網友遇到他以後,被他強製性地將號碼輸在手機裏的。我腦瓜子靈光一現,萌芽出了某個念頭。
   
CHAPTER 3 明月VS溝渠
    1
    我琢磨了良久拿不定主意,然後又看了看白霖,再看了看一臉嚴肅的警察叔叔們。我盯著屏幕上那個號碼,大拇指放在確認鍵上,怎麽都下不了決心。
    以前上軍事理論課,老師說這地球上有很多奇奇怪怪的國家和政權,它們在自我發展的時候,喜歡把某個強大鄰國作為自己的假想敵。那從上學期期末結仇開始,我也一直把慕承和當成敵人了,隻是這個敵人不是隻靠我單方麵想象的,他的所作所為也正在努力地朝這個方向靠攏。
    可是,除了他,我還能找誰呢?
    我家那群表哥堂姐要是來裝大學老師是不可能的,萬一被我媽知道,指不定要我脫幾層皮。趙曉棠的一堆網友更指望不上了,一個比一個稀奇古怪,一個比一個猥瑣不堪,拉出來演砸了不說,最重要的是完全侮辱我們母校老師的形象。
    我揉了揉額頭。
    要是慕承和幹脆不搭理我怎麽辦?要是他報告學校怎麽辦?
    這時,警察叔叔又問:“號碼找著了麽?”
    我傻笑:“我在努力回憶。”
    最後迫於無奈我咬緊牙關,閉上雙眼,把心一橫撥了慕承和的電話。鈴聲響了十幾下,就在我絕望的時候,他接了電話:“喂——”
    那個原本在課堂上令人發指的聲音,此刻帶著點朦朧的睡意,在我聽起來卻突然宛若天籟。
    “慕老師。”我戰戰兢兢地喊,“我是薛桐。”
    我不保證他記得這個名字,因為他每次叫我都是那個挨千刀的“同學”或者“課代表同學”,於是我連忙補充解釋:“我是您英語係,大三,二外,俄語班的,課代表,薛桐。”我足足在自己的名字前麵用了五個定語,想喚回他半夢半醒的神誌。
    慕承和問:“有事麽?”他的聲音從聽筒傳過來,漸小又漸大,似乎是從床上坐了起來,將手機拿離嘴邊,換了個耳朵。
    簡簡單單地三個字,居然讓我在這寒風瀟瀟的夜裏感受到了親人一般的溫暖。
    “老師——”我對著電話,差點喜極而泣。
    “怎麽了?”他又問。
    老師,你是好人,而且是天下第一大好人!
    我感動地說:“老師,我們犯錯誤了,你來接我們吧。”
    僅僅過了半個小時,慕承和便風塵仆仆地開著車來了,還帶著他的身份證,工作證,甚至是教師資格證。
    其中一個警察看到他的證件頓時換了個臉色說:“哦,你就是慕承和啊,我在報紙上見過你。”一副榮幸的樣子。
    於是,他很順利地把一切搞定,抱起白霖放在車的後排,像領著兩隻流浪狗一樣將我們領了出來。
    我自覺地坐到副駕駛上係安全帶,未等他先開口便凝眉斂目,主動負荊請罪:“老師,我們錯了,以後再也不敢了。經過這次,我一定痛改前非,遵守校規班紀。我發誓,真的!”我搶在他教育我之前就誠懇悔過,希望能勾起他的一念之仁,不要告發我和白霖。
    慕承和轉頭,津津有味地看了我一個人自說自話,半天沒發音。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心虛地絞著手指,“老師,我們真錯了,你罵我吧。”隻要不把我交給學院罵死我都行。
    他卻忽而一笑,“我以前說過,我從來不對小孩發脾氣。”
    我抬頭瞅他,突然覺得這人臉上的笑容,有點陰惻惻的,很假。雖然這些詞語,用在好比是我們救命恩人的慕承和身上,挺不道義的。
    “怎麽溜出來的?”
    “翻牆。”我老實交代。
    “喝了多少?”
    “她喝了三四瓶,我喝了六七瓶。”
    “嗬——你倒是好酒量啊。”他挑眉。
    我自豪起來,“那倒是,我媽從小就著重培養我這個方麵,她說女孩兒要千杯不倒出去才不容易被欺負。”
    “是麽?”他反問。
    瞄到他似笑非笑的眼,我原本得意忘形的臉刹那間灰暗了下去。我現在是罪人,不能自誇。
    於是,這一個話題就此結束。
    “你倆下麵怎麽辦呢?是我送你們回宿舍?”他一麵發動車,一麵問。
    “不行!學校會知道的。”他要是送我們回去,那肯定不會讓我們再爬牆了,而是敲開女生院的大門,讓我們在宿管員的灼熱目光下走進去。
    “那怎麽辦?”
    “呃——”這倒是難倒我了,就在車路過A大南校門的時候,我連忙說:“你在這兒放我們下好了,我們自己等天亮。”
    “你準備把你這個同學放哪兒?”慕承和對著觀後鏡朝我示意了下後麵爛醉的白霖。
    我咬著嘴唇想了想,“這門口有網吧,我們進網吧坐坐好了。”
    慕承和搖了搖頭,顯然不讚同我這餿主意。
    過了會兒,他說:“這大半夜的扔你倆下車,我也不放心。算了,去我家。”
    “你家住哪兒?”
    “東二環。”
    “真夠遠的。”我還不大情願。
    “你剛才叫我來領你們的時候,你怎麽就沒想過我住這麽遠。”他無奈。
    “可是,明天一大早我們還有精讀課。”我遲疑。
    “我送你們回來,行麽?”他隱忍地問。
    “那行!”
    這下,我沒有顧慮了。
    2
    初冬的天氣,夜裏的風冷得刺骨。車廂裏被暖氣弄得熱烘烘的,他將天窗隙了點兒縫,隱隱約約能感到有新鮮空氣吹進來,有點清新的感覺。
    一路上,他很專心的開車。不知道他有沒有在心裏暗自後悔,後悔自己居然倒黴地教到我這麽一個學生。
    這個時段,一些紅綠燈都停了,變成一閃一閃的黃燈。
    在進三環的十字路口時,又有了紅燈,慕承和便停下來好脾氣地等著。他右手掌著方向盤,左手手肘支在車窗緣撐著下巴,望向前麵飛馳而過的車輛。
    趁著他的注意力在別處,我偷偷地從後視鏡裏瞄了一眼他的臉。
    剛才沒怎麽注意,現在才發現他居然戴了一副黑色的細框眼鏡。沒想到他還是個近視眼,大概接到我電話趕來的時候來不及戴隱形眼鏡。
    他兩隻眼睛均是內雙,所以顯得不大,卻很深邃。我媽常說大眼迷人,小眼勾魂,也不知道他生下來究竟想勾誰的魂。
    眸子是淺淺的咖啡色,鼻梁很挺。
    若說要在他五官中找出一個有意思的地方,那邊是嘴了。他的嘴角似乎生來微翹,輕輕抿起來的時候,就算沒有表情也讓人感覺他似乎在笑。
    如果按照小白老鄉他們的審美來說,慕承和應該算是一個很好看的人吧。可是,我打心底還是覺得我老爸那種比較英俊。
    紅綠燈交替。
    車子又動了,他將注意力收回來,目光一掃。他和我的視線我通過鏡麵碰到一塊,一瞬間眼神交匯。他是坦蕩蕩的,而在暗中良久地琢磨著人家長相的我卻窘了,急忙調過頭。
    “想什麽呢?”他說。
    “原來半夜的時候,有的紅綠燈會變成閃爍的黃燈啊,真有意思。”我臨時找話說,“我都是老A城人了,居然以前沒發現。”
    他笑了笑,沒接話。
    我又說:“可是,怎麽剛才又有紅燈?”
    “你沒發現有紅燈的岔口交通比亮黃燈的地方繁忙些麽?”
    他這麽一說,我細細回想起來,還真有同感了,“原來是這樣啊。”
    “看來你缺乏觀察力。”他打趣道,“羅丹說:美是到處都有的,對於我們的眼睛而言,缺少的不是美,而是發現。”
    我媽的規矩很嚴,絕對不會讓我在外麵混到十一點公交收車以後再回家。所以雖然在這裏生活了很多年,卻很少在淩晨兩三點還在外麵溜達。
    聽了這番話,我倒真正觀察起半夜的街道來。
    平時白日裏很繁忙的地段,現下卻格外安靜。除了某幾個值夜的保安轉來轉去的,幾乎就沒有人。街邊睡了一些流浪漢。
    因為馬路上寥寥無幾的車輛,所以某些白天不能入城的車型便肆無忌憚地飛馳起來,迎麵一閃而過,那種巨大的轟鳴聲在寂靜的夜裏格外刺耳。
    有些街道居然已經有環衛工人出來掃地了。桔黃的路燈將他們的影子拉的很長,有種艱辛的味道。
    廣場上麵還有工人正在換綠化的盆栽。
    路過北大街一個路口的時候,我看到那個巨大的“牛燒烤”字招牌不禁笑了,用手指了指,對慕承和說:“我念小學的時候那個燒烤店以前還是一個路邊小攤,老太太烤的雞翅膀特別好吃,但是每次放學回家路上要是耽誤太久會被老媽罵,於是每次我們都愛催她。結果老太太總要很生氣地朝我們吼:‘小孩子心急什麽,這種東西要慢慢烤才好吃。’”
    他不禁莞爾:“你好像是本地人?”
    我點頭,“是啊。”答完卻猶豫了下改口說,“可是又不是。”
    “怎麽是,又不是?”
    “我是十一歲的時候才和家裏人來A城的,說方言的時候口音就不太像。外地人以為我是本地人,本地人覺得我是外地人。”我喃喃說,突然傷感了起來。
    他卻笑:“你才這麽小點兒,就沒有歸屬感了?”有些輕視。
    真是話不投機半句多!
    我皺眉,扭開臉不再和他說話。
    過了會兒,他忽而說:“我生活過很多地方,到最後自己都搞不清楚哪兒算是家鄉。但是卻沒有你這樣的感覺。”
    原本氣鼓鼓的我,卻忍不住轉頭問:“為什麽?”
    “我從小到大在別人眼中都有點異類,所以早就習慣了。”
    “異類?怎麽異類?”我納悶。
    他眼梢微揚,卻沒有回答。
    我這下真好奇了,很慎重地從上到下再從下到上的打量了他兩遍。四肢健在五官端正,沒有毀過容,五感俱全,而且從他看交通燈的靈敏度來說也不可能是色盲。
    確實沒發現哪有有奇怪的地方。
    我深思熟慮之後,試探著問:“你不會是……腦子有毛病吧?”
    慕承和深深地看了我一下,眯起眼睛,皮笑肉不笑地說:“真不愧是我教出來課代表。”
    譏諷之意溢於言表。
    其實我最想問的不是腦子這方麵,而是其他。可是我不好意思說出口,也怕傷害他自尊。我都這麽善解人意了,換來的卻是他的一頓譏諷。
    不禁讓我想到那句傷春悲秋的話——我本將心托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
    簡直是悲劇!
    3
    車到慕承和家樓下的時候,白霖終於清醒了一半,就在這種半夢半醒之間還能很狗腿的跟慕承和打招呼,這小妞的馬屁功夫可見一斑。這次,我沒敢請慕承和動手,便攙著白霖進了他家。
    慕承和的家不算太寬敞。這套一居室的房子,但是每間屋子都足夠大,客廳和臥室都朝江,算得上是A城市區絕版的江景房了。
    “這個房子,很貴吧?每平米多少錢?”我市儈地問。
    沒想到這人還挺有家底的。
    他放下鑰匙,一邊去洗手一邊說:“房子是你們陳老師的,他不回來讓我替他看家。”
    “哦。”原來。
    沒想到他倆真是好朋友,難怪替陳廷代這麽久的課。
    我和白霖睡臥室,慕承和則抱著枕頭和被子睡沙發。
    白霖借著殘餘的酒意一倒在床上就睡著了。
    經過剛才的折騰,我似乎過了生物鍾,反倒睡不著了。原本仰臥的我又翻過去側身躺著,臉接觸到白色的枕套。
    我枕著的正好是慕承和枕頭。
    他大概接了我的電話以後走得急,連床也沒來得及收拾。所以我們進屋的時候看到被子還是剛起來的模樣,一個枕頭被扔在床的一邊,另一個皺皺巴巴,一看就是剛睡過。
    此刻,鼻間似乎嗅到一個味道,淡淡的,若有若無,是慕承和遺留下來的。
    那次,他很近地教我發音的時候,也從他身上聞到過。
    是什麽呢?
    我聚精會神地吸口氣,又回味了一下。
    好像是鬆木或者鬆香的味道。
    很小的時候,老爸當過木工幫人家做家具,那些沒有刷漆的木製品就有這種氣味。有的人不太喜歡,而我卻一直覺得是香香的。
    以前陳廷跟我們上課的時候就說,俄羅斯人很喜歡白樺樹。但是,在廣闊的西伯利亞森林最常見最有用的卻是鬆——樟子鬆,落葉鬆,白鬆,喬鬆,銀鬆,冷杉鬆……
    這麽一想,我倒是覺得慕承和本身就像是一棵產自俄羅斯的鬆樹了。
    有的老師上課會用手撐在講台上,而他卻不是。他總是一手拿著課本,一手揣在褲子兜裏,站在黑板前麵,讓旁人覺得很閑散的樣子。可是整個脊椎卻挺得很直,看起來就像一棵雪地裏的青鬆,蒼翠有力。
    這麽想啊想,伴著牆上掛的那個鍾,嘀嗒嘀嗒的,就像在數綿羊一樣,很催眠。
    不知道過了多久,白霖翻身過來,手臂忽然搭在我的肚子上,將我從睡夢中驚醒過來。本以為已經天亮,結果我借著夜色看下鍾,居然才過了一個小時。
    我忽然想起我和白霖的手機都放在外套裏了,而外套掛在玄關那兒。要是不上鬧鍾的話,剩下的時間我都會睡不安生。
    我考慮了一會兒,還是準備去拿電話,於是我從床上爬起來,踮起腳尖輕輕地打開門。
    本以為客廳裏會一片漆黑,但是出乎我意料,慕承和並沒有睡。
    慕承和坐在沙發上,膝上放著筆記本。
    沒想到的是他居然是個近視眼,此刻大概取了隱形眼鏡,換上了一副黑色的框架鏡。
    屏幕發出的淡藍色熒光映在他的臉上,輪廓分明。
    慕承和正聚精會神地盯著屏幕,手指在鍵盤上飛速地跳躍,發出細微的嘀嘀嗒嗒聲,帶著韻律和節奏。
    他折著眉,臉上帶著種沉思,是素日裏不易得見的,恍若和那個站在講台上或者辦公室裏神采飛揚的慕承和不是同一個人。
    一會兒,他騰出一隻手離開鍵盤拿起筆在旁邊的白紙上寫了寫,停下來,另一隻手又敲了敲鍵盤。這一係列動作,他做的嫻熟且流暢,可是在我瞧來卻總覺得有點奇怪。
    至於是哪裏奇怪,我又說不上來。
    我本想悄悄靠過去,看他在做什麽,剛挪幾步就被他察覺。
    他扭頭看到我,“醒了?還是還沒睡?”
    我從正麵這麽一瞧,竟然覺得慕承和鼻梁上架著眼鏡的樣子顯得比平時要稚嫩、平和些。
    “我出來拿手機上鬧鈴,怕睡過頭了。”我乖乖地解釋。
    他又看了我一眼,隨後將電腦擱在茶幾上,打開沙發扶手旁的台燈,不知道是不是怕我黑燈瞎火的磕著了。
    我迅速地找到口袋裏的手機,繞過他身邊的時候,他正取了眼鏡用兩指捏鼻梁。他手邊擺著一堆書,全是鳥語一樣的原版書。其中一些,我看了一眼最上麵那倆本的書皮,都有Аэродинамика這個單詞。我隻知道是俄語,但是我們一般學的無非是常用詞匯,所以它們究竟是什麽意思卻搞不懂。
    “你睡不著麽?”我不禁問。
    “我認床,而且睡眠不好。”
    我聽見他這麽說,倒真正不好意思起來,“對不起,老師,我們太麻煩你了。”
    “不關你們的事,我本來就愛失眠。”
    “這麽年輕怎麽會失眠呢?”我一直以為失眠是我老媽那個級別才有的症狀,乃更年期綜合症的並發症。
    他又將眼鏡戴回去,說:“老毛病了。”
    回憶起車上感覺到他似乎有什麽隱疾以後,我也是想關心起他來了,畢竟幫我和白霖這麽大一個忙。我繞到沙發前麵,在他身邊坐下去:“老師,我跟你講,我媽有個偏方,治療失眠挺有效的。據說把洋蔥搗爛,裝在瓶子裏密封好,每晚臨睡前放在枕邊聞一聞就好了。”我一邊給他講,一邊做了一個使勁嗅味道的深呼吸動作,搞了個畫音同步,“保證你藥到病除!”
    他看著我,突然搖頭淺笑說:“薛桐啊,你可真有意思。”
    我愣了愣。
    除了他那回惡作劇地給我取阿童木這個綽號以外,我第一次聽到慕承和這麽叫我。
    當下,薛桐二字被慕承和突然說得字正腔圓,和其他人的發音一樣,但是似乎又不像,不像白霖宋琪琪,也不像某個老師,更不像我老媽。總之很奇特,隱隱約約間和世界上任何人叫我名字的感覺都不同。
    我刻意地咳嗽了下,別開臉。
    “你要是有其他地方……”我頓了下,“其他什麽地方不好,也可以告訴我,我媽偏方挺多的,遠近聞名。”
    他竟然很正經地回答:“好,等我想到了再告訴你。”
    我皺了皺眉頭,正想再打量一下這個外形和我的審美觀相差巨大的男人。卻聽他忽然說:“對了,有個事情,一直忘了跟你說。”
    “什麽事?”我的小心肝一顫,以我對他的人品評估來說,保準沒好事。
    “你發個顫音給我聽聽。”
    嗨,就為這個啊,我的心肝鬆了一鬆。
    “不是發過了麽?”我問。
    “再發一次。”他說。
    如今這個事情對我而言就像小雞學吃米一樣,忒簡單。於是,我照做了一遍。
    他又吩咐:“加到單詞裏麵去。”
    “什麽單詞?”
    “有彈音的就行。”
    我挑了個最熟的“俄羅斯”,剛把“Россия”一說出來,就看到他泛起一個正中下懷的表情。
    慕承和嘴角又浮現了久違的笑,連眼鏡都遮不住他那副欠扁的模樣。
    他說:“問題就出在這裏。你不能因為會彈音,就把它加在單詞裏刻意地發,反而是應該弱化它。”
    我迷茫了。
    不會的時候讓我使勁發,等我會的時候又要輕輕發,究竟是要我怎樣?
    他繼續說:“所以無論什麽語音,都要講究適中。舉個例子,中文裏麵有翹舌音,要是一個人說話的時候翹舌發得特別重,我們會說他是什麽?”
    “大舌頭。”我毫不遲疑地問答。
    “對了,你現在的俄語口音就是這種感覺。”
    “……”我是大舌頭?
    慕承和語重心長地說:“驕傲是進步的敵人,同學你還任重而道遠,努力吧。”
    這一刻,我終於明白剛才為什麽覺得他喊我名字的時候不一樣,因為這地球上還找得出一種像慕承和這麽跟我有仇的生物麽?
    正在我憤憤不平間,他又說:“快去睡吧,要天亮了,到時間我會叫你們的。”
    4、
    早上慕承和兌現諾言,親自開車送我和白霖回學校。
    下車的時候,我回頭關門,白霖點頭哈腰地跟他道謝。他一臉笑意,神采奕奕,讓人完全感覺不到眼前這人是整整一夜合眼的,而他眼眶下麵的一層淺淺的淡青色黑眼圈,是唯一能泄露秘密的地方。
    白霖看著慕承和遠去的車影,興歎:“真是帥啊,平平常常的一輛CR-V讓他開起來仿佛就上了一個檔次。”
    “什麽CR-V?”我納悶。
    “就是他開的那輛越野車啊,本田CR-V,低調、實用又經典。哪像我老爸看中的那些車,開出去的唯一目的就是顯示自己是一個剛剛暴發的暴發戶。”
    白霖的爸爸確實挺可愛。
    大一新生報名的那天,白霖他爸開了輛悍馬來送她。在那之前我根本不認識什麽悍馬,遠遠就見到一輛裝甲車似的越野車,賭在女生院大門口,害得所有進出的人都隻得像隻螃蟹,橫著走。也引來很多人的側目。於是在第一天,白霖就上了外語學院頭條,成了全係同學津津樂道的千金小姐。
    但是讓白霖鬱悶的不全是這個原因,她後來訴苦說:“要那悍馬真是他的,我都認了。那是他在來之前,去車行租的。”
    “不會吧。”我們三異口同聲地驚歎。
    “我爸說城裏人喜歡歧視鄉下人,如果我們鄉下人開輛悍馬來念書,你們就不敢欺負我了。所以他打腫臉充胖子跑去租車,你們說我冤不冤呐?”
    聽聞之後,我、宋琪琪還有趙曉棠三個人麵麵相窺,同時緘默。
    確實有點,冤。但是冤的是我們,居然被形容成欺負弱小的霸王花了。
    額米豆腐——
    其實,白霖不算富豪千金,也絕對不是鄉下丫頭。她老家是鄰近B市的縣城,白爸爸是當地有名的鄉鎮企業家,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除了每個月那多出我們很多倍的零花錢以外,白霖並沒有什麽特別的地方。
    但是越是如此,讓其他人越覺得她神秘。
    這些傳言引起很多異性的好奇心,於是,大一的時候有很多男生寢室主動來找我們聯誼。第一學期年底聖誕節之前,至少有五六個男生打電話來約她。
    後來一次,有個和白霖家有來往的女生突然跳出來揭秘,說出她爸爸借悍馬到學院來顯闊的事情。
    平時很凶悍的白霖那一次卻沒有找那個女生理論。
    白霖歎氣說:“唉,早叫那個老頭不要這樣了,現在害得我身敗名裂,真是傷心啊。”但是從她的語氣裏哪裏聽得出來一點傷心的感覺。
    無論那些男生追著傳言來,又追著傳言走,但是有一個人對白霖一如既往地殷勤著。這個人便是物理係那位想幫我們釘插銷的李師兄。所以即使白霖對他一點也不感冒,我們對他卻始終挺有好感。
    我和白霖一起跑回寢室拿書,再準備衝到教室。走到寢室樓下,看到那一地的溫水瓶和礦泉水瓶殘骸,才發現昨天自己幹的事情挺激烈的。幸好,女生院有門禁,無人敢在外麵晃悠,故而沒有傷到人。
    後來從其他人那裏得知,我們女生院還算好。小河那邊的男生宿舍,有的寢室甚至把窗戶取下來都扔了,所以學校緊急處理了一批人。
    以前大一入學的時候,有著各種各樣的入學教育。無非是說一些違反了什麽什麽不能畢業,不能發學位證之類的,balabalabala。那些繁瑣的規則被學校印成一本小冊子,發給全校新生人手一本,看起來比溫總理每年的政府工作報告還要厚實許多,讓我不禁懷疑自己真的能順利畢業麽?
    於是,大學生活就被我想象成了西天取經,等我度過那九九八十一個劫難就成了。
    借助於慕承和的幫助,我們又度過一劫。
    恰恰今天又是學習任務最重的一天。
    上下午的課都是滿滿的。一二節上完了精讀,又上視聽說。
    因為昨夜半宿操勞,我和白霖再也堅持不住戴著耳機,一前一後地坐在格子間裏,躲著老師打瞌睡。
    教我們視聽說的吳老師,是位美女,前幾年留洋回來。她教視聽說最愛做的事情便是拿部冷門的英美電影,放投影。她時常會冷不丁地按下暫停,然後隨機地點一個人起來問電影裏的角色上一句說的什麽。一旦結結巴巴說不出來,吳老師便會在成績冊上冷冰冰地畫一筆,隨即說:“平時成績扣五分。”
    開始我們還覺得新鮮刺激,久而久之也覺得乏味,而且搞得人心惶惶。
    白霖則是更絕。
    一般某部電影加上回答問題的時間,能足足讓吳老師放四五節課。白霖就幹脆去網上將電影下載下來津津有味地看一遍,然後順手下個劇本拿到課上去念。
    宋琪琪雖說成績總是排名第一,但是她的聽力是弱項。
    她也看那些劇本,和我們不同的是,她看了過後,便用空餘時間背下來。動機相似,刻苦程度卻著實令人瞠目。
    好學生和壞學生的區別就在這裏。
    我一直立誌做一個好學生,隻是毅力差點。
    5、
    雖說如此,我卻覺得我能當一個好老師。
    A大外語係的牌子擺出去是很吃香的,所以隻要在外麵貼個小廣告,就有很多家長來電話找英語家教。
    我和宋琪琪也在結伴兼職家教。
    基本上家教市場有兩個高峰期,一是中小學開學之前,二是快要期末的時候。市價一般是二十五塊錢一個小時,費用隨著孩子年級的高低而增減。
    我替他補課的那個孩子,叫彭羽,剛剛經過中考,上了高一。暑假的時候,他媽媽怕他的英語在強手如林的高中階段拉後腿,說孩子的語法知識特別差,讓我替他補了兩個月。一周三次,每次三個小時左右。
    大學裏對同學們兼職家教這個情況還是相對鼓勵的,不過很強調安全問題,也叮囑同學們不要隨便去對方家裏。但是彭羽是我媽一個同事介紹的,所以沒什麽顧慮。
    9月開學以後,彭羽媽媽說他們高一的新班主任也是英語老師,叫孩子們去她家補課,所以委婉地結束了這次合作。
    我挺理解的,學校老師大過天,特別是班主任。
    後來,我空了兩個月,都沒找到合適的。
    直到星期五,彭羽自己給我電話,說在老師那兒補習人太多了不習慣,還是希望我跟他講課。
    我想了想,答應他。唯一要求就是我隻能一個星期跟他上一次課。這麽一算來,比小白老鄉她們去快餐店打工要輕鬆些,好歹可以緩解下家裏的經濟壓力。
    彭羽是個很聰明的孩子,白白胖胖的。正是長身體的年紀,有時候覺得一個星期不見都高了好幾厘米。
    第一次見他感覺個子就比我高一點點,如今才過了不到半年,就竄老高。
    他經常鄙視我:“薛老師,你是不是練過縮骨功啊?”
    “去,去,去。”我說,“沒大沒小的,我可是你老師。”
    我一直個子小,用某種缺德話來自我形容就是過了少女期以後似乎再也沒有發育了。但是白霖她們笑話我就算了,連這種小屁孩也來湊熱鬧。
    為了熏陶彭羽對大學校園的認識,加強對學習的渴望,彭媽媽跟說,她希望彭羽能到我們學校去熏陶下,更加真切地認識什麽叫高等學府。
    星期日,我北大門的門口接他,結果等了半晌也沒見他人影。
    我都還沒發怒呢,他到先來了電話,“薛老師,你不能這樣啊,扔我一個人在這兒站老半天了。”
    “我不就在門口等你麽。”。
    “不可能!”他惱。
    “怎麽就不可能了!”我更怒。
    比劃了半天才搞清楚。他打車說去A大,司機將他理所當然地拉到校本部,而我也以為他知道我在西區。
    我說:“你別動了,我去找你。”
    幸好西區到校本部有校園公交,十分鍾一趟。
    我找到彭羽,準備拉他上車,回西區。
    他說:“薛老師,你不會是冒牌的A大學生吧?”
    “為什麽?”我惡狠狠地回頭。
    “你怎麽不在本部念書,要去那個鳥不生蛋的地方呢?”
    我沒好氣地解釋:“我們學校都是這樣,本部隻有本科的大四生和研究生。”
    “研究生?”彭羽聽到這個詞,頓時雙眼放光,“就是博士和碩士?”
    “恩。差不多。”我點頭,至少現在不是,未來也是。
    他用一種崇拜的眼神掃視了大門口來來往往的人,“那麽他們不是碩士就是博士了?”兩眼所放射光線的強度,比小白老鄉看到帥哥時還亮。
    “其實,博士……他們也是人。”
    自從自己當了老師以後,我深切地才體會到,一旦遇到無敵的學生,老師會多麽無語。
    後來,彭羽死活要我帶他參觀校本部,對我居住的西區是完全地不屑。
    在圖書館,他感歎:“這就是我們省最大的圖書館啊!”
    在食堂,他驚訝:“這就是傳說中有多台扶手電梯的食堂啊!!”
    在體育館,他讚揚:“這就是舉辦過全國大學生運動會的現場啊!!!”
    到了物理係門口,他高呼:“這就是祖國最強大的流體物理研究中心啊!!!!”
    說實話,我挺擔心他下巴都啊掉了,回去不好跟他媽媽交差。
    我方向感不強,加之除了特定的任務以外,很少來本部校園溜達。所以我很吃驚,他居然比我還了解我們學校。
    我問:“流涕什麽?”
    他喜滋滋地說:“流體物理。”
    我說:“哦。剛才恍然一聽還以為是流鼻涕中心呢。”
    彭羽回頭用一種淒涼的眼神看了我一眼,說:“老師,我著實為您和您的學校感到悲哀。”
    不過在行程過半以後,彭羽發現了一個現象。他說:“我覺得吧,怎麽你們學校男女外貌的質量都不怎麽高呢。”
    這混球,敢情也是外貌協會的會員。
    但是我如今在他麵前是老師了,怎麽也要裝裝深沉,便說:“那是因為大家都好好學習去了,沒有把心思花在外表修飾上。”
    老師的架勢是要端出來的。
    “哦。”他說。
    我們剛走了幾步,他又說:“不過也有特例,你看對麵走來那個人長得真挺帥。”
    聽到他的讚美,我好歹覺得挽回點A大的臉麵,欣喜地隨著他的視線望去,也想瞅瞅這位以美貌為母校爭光的好同學。
    結果,我的表情卻凝固在半途中。
    那人不就是慕承和。
    他穿著一件黑色的外套,夾著幾本書正從圖書館從來,走在對麵的石板路上。
    “他肯定也是博士碩士了?”彭羽問。
    “不是,他是老師。”
    “老師?”彭羽瞪眼,“博士的老師,那不就是博士後?”
    “……不是你那樣算的。”我說,“他就是一個代課老師。”
    “你怎麽知道他是代課老師?”彭羽一點也不信,繼續追問。
    “因為他正給我們代課!”我怒著解釋。
    “哦——”他點頭。
    我以為他已經被我的強力說辭說服。
    沒想到,過了兩秒鍾,彭羽卻用一種更加閃亮的目光看向慕承和,說出一句足以讓我吐血而亡的話。
    他說:“薛老師的老師?那就是我的祖師爺了。真是偉大啊!”
    6
    祖師爺老師大概聽見動靜,一側頭就看到了我倆。此刻,就算我想拉著彭羽就地消失,也來不及了。
    彭羽大方地走過去,鞠了一躬,“祖師爺老師好,我是薛老師的學生。”
    慕承和聽見彭羽這麽叫他,先是疑慮,然後聽到後半句解釋,便恍然大悟地抿住唇。雖說未笑出聲來,但我敢打賭,他肯定心裏樂翻了。
    我迫於無奈,跟上去向他打招呼,隨即解釋:“我在外麵當家教,彭羽是在我這兒補習英文的學生。”
    他問:“你在做兼職?”
    “恩。隻有他一個。他上高中了,說想來看看我們學校。”
    他將手裏的書,換了個手,“都中午了,你們吃飯了麽?”
    彭羽即刻老實交代,“沒有。”
    “正好,我請你倆吃飯。”祖師爺大發善心地說。
    我琢磨,莫不是彭羽的稱呼讓他心中暗爽得不行了,然後決定忍痛割肉請客?
    但是我這人向來對食物都有一種無比虔誠的信仰。隻要是有好吃的,無論是讓我冒名見網友也好,還是對著這位二十來歲就當上祖師爺的人吃飯也好,我都統統能夠忍受。
    我們三個人一起去了A大門口一家有名的中餐廳。反正吃了以後,左右都要欠他一頓飯,不如宰狠一點。
    拿筷子的時候,我注意到慕承和居然使的是左手。
    不僅僅是我注意到,連彭羽也發現了。
    彭羽問:“老師,你是左撇子啊?”
    慕承和笑了,“個人習慣。”
    這麽一說我倒是記起來一件事情。那天晚上,我在他家看到他用電腦的時候,一直覺得別扭,現在想想那是因為他當時用左手寫的字。
    可是他平時無論上課寫黑板也好還是在我們麵前簽東西也好,都是右手。
    這個我好理解,中國人在傳統上不太認同左撇子,所以用右手能夠避免別人好奇的目光。
    但是,他竟然兩隻手都會寫字,神奇!
    彭羽說:“我覺得左撇子都特聰明,老師您也很聰明吧。”
    慕承和笑了,“左撇子沒有人們想象得那麽高級。”
    我打擊彭羽說:“得了吧,那你從今天開始練習左手,看能不能成天才。”
    彭羽不服氣:“本來就是,據說貝多芬、牛頓、愛因斯坦還有比爾蓋茨都是左撇子來著。”
    我說:“那除了你說的這幾個以外,剩下的那些千千萬萬的偉人們呢?不都是右撇子?所以整體來說還是右撇子聰明。”
    彭羽說:“薛老師你強詞奪理!”
    我說:“我是就事論事!”
    反正我不會承認會使左手的這位就要比我們高一等。某人肯定是退化了,絕對不是進化。
    我和彭羽在飯桌上鬧僵了。連我自己都覺得驚訝,我竟然會和一個那麽小,還稱呼我為老師的孩子吵架。
    這個時候,祖師爺雲淡風輕地出來主持公道了。
    慕承和說:“其實,我算半個左撇子。”
    這個打圓場的給我和彭羽各分了五十顆糖。
    “半個?”彭羽狐疑。
    “我有時候也用右手的。”
    “為什麽?”
    “東方人,也許是中國人和國外的觀念有點不一樣,或者說我小的時候,家長們的觀念和現在不一樣。”
    “怎麽不一樣呢?”彭羽認真地問。
    “你大概沒這個感覺,但是薛桐可能有同感。”慕承和看了我一眼,繼續說:“在我還小的那個年代,中國家長要是發現孩子用左手,是會很強硬地糾正回來,就算家裏沒成功,到了學校以後老師也會強迫孩子改正。”
    “為什麽要歧視呢?”彭羽不懂。
    “這種東西就像人們認為白色代表純潔,黑色代表邪惡一樣,沒什麽為什麽。”我說。
    慕承和點頭,“大概中國人不喜歡這個方位,導致和左有關的詞語幾乎都是貶義詞。所以我也被糾正過,但是我性子擰,總覺得左手用著舒服,於是白天當著大人的時候用右手,晚上自己做作業的時候用左手。”
    “被發現了會挨打嗎?”彭羽饒有興趣地問。
    “不讓他們知道就不好了,偷偷的。”慕承和衝彭羽擠了擠眼睛,“而且一般大人隻關心你寫字用哪隻手,至於吃飯、打球、擰毛巾這些倒是覺得無所謂。我擰毛巾也是反的,所以以前老是擰不幹,打羽毛球倒是挺占便宜的,當需要反手接球的時候,換成右手就行了。以前剛進小學習字時,因為是左撇子所以寫的字全部是反著擺在本子上,除了我自己,沒人看得懂,還可以當專用密碼。”
    彭羽大笑,“太有趣了。”
    其實,雖然我不想承認,但是聽到慕承和談起他孩童時期的瑣事,竟然也聽得津津有味。
    “也有麻煩的地方,很多東西都是為右手人設計的,完全不會考慮左撇子的需求。例如我最討厭用剪子,因為不用右手就根本剪不了東西。而且用公共電腦的話,永遠不習慣別人的鼠標。總之,左手和右手會開始相互之間長達一生的鬥爭。”
    “是啊,”我轉過臉,麵向彭羽,很得意地說,“還是用右手好。”
    慕承和瞅了我一眼,揚了揚唇卻沒說話。
    我一轉頭透過玻璃看外麵,正好瞧到街對麵電腦城的那棟樓,樓體外掛著的巨幅廣告。
    左邊是一個穿著紅色晚禮服的性感女神端著一個一樣血紅的筆記本,旁邊印著兩行字,第一行寫的“輕薄極致、唯美誘惑”,第二行是“驚豔上市價:6888”。
    右邊的廣告則是某個國內著名品牌機,廣告上則是一個黑色的台式機,簡單的寫著“迎聖誕學生震撼價:3999”。
    彭羽不服氣地說,“但是我聽說,左撇子容易出天才,特別是抽象思維和數學計算方麵能力特別超常。”
    我不禁訕笑,“得了吧,計算能力再強,快得過計算器?”
    彭羽鼓著腮幫子說:“那可不一定!”
    我隨手指著窗外的那兩幅廣告上的數字,苦口婆心地對彭羽說:“怎麽不一定,難不成6888乘以3999誰還能一口氣算出來?”
    正在我倆又要喋喋不休地爭執下去的時候,卻聽慕承和在旁邊淡淡地回答:“27545112。”幾乎是不假思索。
    “呃?”我和彭羽同時愣了下。
    “我說,答案是27545112。”他對著目瞪口呆的我們,又重複了一次,那口氣真是雲淡風輕極了。
    吃過這一頓飯後,慕承和瞬間成為彭羽的頂級偶像。彭羽走在路上一直拉著慕承和不知疲憊地說這說那,問東問西。
    幸好,我和慕承和之間清清白白,而彭羽雖然對慕承和的崇敬之意猶如滔滔江水,但是他是男生,完全可以脫離嫌疑。
    不然很容易使人聯想到那句耐人尋味的名言——三人行,必有奸情。
   
CHAPTER 4 左撇子VS右撇子
    1、
    大一剛剛進校,我們輔導員就告誡我們,也許和其他文科學科比起來學外語算是比較苦悶的。大一、大二雖說不是每天早上都有第一節課,但是我們卻是必須在七點半的時候到教室上早自習。每當天還是擦亮,就能看到外語係的同學手拿豆漿,戴著耳塞,聽著收音機走在校園的林蔭大道上。
    在宿舍通往四教的途中,有一片桂花林。我們作為新生入學正好是金秋,於是清晨這麽走過桂花樹林,還帶著對大學新生活的憧憬,和對未來前途的希翼,那時自己真覺得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情。
    我曾經也是這麽一個有誌青年,但是隨著新鮮人成了老油條,人也就漸漸地懶散下去。有時候,我都覺得我們四個人懶惰起來有些人神共憤。若是周末或者星期一和星期二早上沒有課,全寢室都不想出門,但是又餓得慌,於是會靠猜拳來派一個人去食堂買早飯。若是熬到中午都還不想出門呢?那便再猜拳……
    我們離三食堂最近,所以一般在此地活動。靠近食堂門口那個賣豆漿的地方,堆了個大桶,一人打卡,一人舀豆漿。那個舀豆漿的人特別奇怪,要是自己帶杯子來,無論你帶多大的容量的,都會給你打三分之二杯,無可動搖。於是,我們便用那種裝1.5升的杯子,打一杯回去可以做成四人份。
    隨著天氣越來越冷,最近變成大家都窩在寢室裏看小說、看電視、玩電腦、背單詞,連中午飯也懶得去打。怎麽辦呢?繼續猜拳。
    一般情況下就屬白霖最倒黴。
    今天,又是她。
    她拉住我可憐巴巴地說:“小桐,跟我一塊兒去吧。”
    我看她一個人拿著四個飯盒,是挺淒涼的,便陪她一起。
    她和我各拿兩個飯盒排在三食堂的兩個打飯點。
    幸好還沒到十二點,排隊打飯的隊伍不是特別長。輪到我的時候,我看著食堂師傅一彎腰,舀了一大勺飯,然後拿著勺子的手抖一抖。他看了看,貌似不滿意。於是再抖一抖,幾乎抖到沒啥米的時候才朝我飯盒裏蓋下來。
    我又刷了一次卡,又遞了個飯盒過去。那師傅故技重施,這次裝給我的比剛才還少。
    我瞅了瞅左手,再瞅了瞅右手,哭喪著臉說:“師傅,您看我都瘦成這樣了,才給我這麽點飯,您忍心麽?”
    那師傅瞧了我一眼,極不情願地又加了幾粒米,隨即擺了擺手,高聲對我後麵說:“快點,下一個。”然後他在嘴裏嘀咕:“就買四毛錢的飯還想要多少?”
    聽見一個排後麵的男生笑出聲,我頓時回頭剜了他一眼。
    可是,就是我這麽走了一趟,把白霖的飯卡給搞丟了。我著急地回憶來回憶去,就記得我打飯的時候,第一下用我的卡刷的,第二下是用白霖的卡刷的,然後就再也沒見到那張卡了。白霖在上麵存了很多錢,我是怎麽都賠不起的。
    白霖不在乎地說:“沒事兒,丟了就算了。”
    我依然急急忙忙地拉著她去後勤處掛失。
    那個辦業務的老師說:“英語係大三的白霖啊,剛才還有人來查來著,說撿著你的卡了,查了你的信息正要給你送回去。”
    我倆對視一眼,真好,居然遇見雷鋒了。
    晚上又是慕承和的俄語課。
    教室裏開著暖氣,加之人又多,而且緊閉著門窗。他講了一會兒課後,大概覺得熱,便將袖子卷起來。做完這個動作以後他準備繼續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單詞。
    沒想到,他居然用的是左手。
    他轉身背對著我們,寫了一個單詞以後,也許自己才意識到左右問題,於是手勢一頓,停了幾秒鍾以後還是接著繼續寫。
    我知道,要是他就此換手,反而會引起大家注意。
    他寫完句子,回身麵對教室,這才將那隻粉筆換到右手。大家都在埋頭記筆記,就隻有幾個人還呆呆地坐著,我便是其中之一。
    剛剛的那個細微狀況,幾乎沒有人發現,要是我以前不知道他的這個習慣,也同樣不會察覺。
    其實,我覺得慕承和他大可不必如此,讓同學們知道以後無非是大家背地裏議論下,然後反而會在他的魅力值上又加了一分。
    越特別的老師,越容易引起學生的好奇心。
    慕承和似乎察覺到我在盯著他看,於是朝我微微一笑。
    我一愣,埋下頭去,慌忙地拿筆寫筆記,可惜寫著寫著開始神遊。我想到慕承和做的那道數學題:3999×6888=?
    小時候我背過九九乘法表。後來大一點又背平方表,類似於一口氣說出11×11,12×12,13×13……之類的乘法,那純粹是我們以前的數學老師為了提高我們的心算能力而做出的額外要求。
    “有沒有人會專門背乘法答案?”趁著慕承和在黑板上寫例句的時候,我低頭偷偷問白霖。
    “九九表?”白霖反問。
    “不是,就是幾千乘以幾千那種。”我說。
    “背來幹嘛?”
    “呃——玩兒,比如練練腦子之類的。”有些老師不是常說,腦子擱久了不用就要生鏽麽。
    白霖白了我一眼,“練腦子?腦殘了?”
    呃……確實不怎麽符合自然規律。
    2、
    俄語課是連著兩節,無論是以前的陳廷也好,還是其他什麽老師。隻要是晚上的課,一般都是連續上,中途不會休息。如果其間有想上廁所的同學,動靜不要太大,自己悄悄出教室就行了。
    這樣大家都樂意,都隻想早點下課,縮回寢室,該幹嘛幹嘛。
    但是慕承和卻不是。
    他平時是個挺民主的人,可是無論大家怎麽反抗,他每次課都要執意休息中間的十分鍾。
    他說:“我們休息是為了以更加飽滿的精神迎接下麵四十五分鍾。”說話間,嘴角漾起他那萬人迷般的笑容,自然沒有人有異議了。
    第一節課下了以後,我覺得教室裏人多了以後悶得慌,有些缺氧的感覺,便想走到走廊的那一頭,靠著欄杆偷偷氣。
    然後,我看到慕承和也站在欄杆旁,若有所思地。不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
    夜裏很冷,但是月色卻亮極了。銀色的光線從天上灑下來,將他的背影映在地上,拉得很長,幾乎延伸到了我的腳下。
    我順勢在上麵踩了幾腳,然後故作淑女裝地走到他身邊。
    “你站這兒不冷麽?看什麽?”我扶著欄杆,和他並排站。
    隨著他的視線看去,是對麵六教旁邊的荷花池。夏天的時候,倒是很好看,翡翠粉嫩映襯在一起,成了本校的一大勝景。可惜如今已經是冬天,全是殘枝,滿池蕭瑟。
    他沒有轉頭,用下巴點了點對麵樓下的景色,“那個池子,以前我們學校本部圖書館前麵也有一個,後來翻修圖書館的時候就填平了,一模一樣的,都是月牙型。”
    “本部圖書館翻修?好像好多年了?”我記得貌似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恩。”他應著。
    過了會兒又說,“我不常來西區,但是看到它就想到以前本部的池子。我曾經經常在裏麵網魚,”他的臉沐在月色下,泛起淡淡的笑容,“就是拿個籃子,放點饅頭屑進去,侵在水裏。另一頭用繩子掛著,靜止十來分鍾以後,一下子提起來,會兜住很多小魚。結果,有一次我掉進池子裏,差點沒爬起來。”
    我詫異,“你小時候?”
    “我父親是A大的老師,我隨他在本部的宿舍住了一年多,你不知道吧。”
    原來也是學校老師啊,難不成他分來我們學校代課也是托他爸的關係?
    “你爸教什麽的?”我問。
    “數學。”
    “數學?”說起數學,我倒是有問題了,“你真的很神奇啊,上次那道題,怎麽算的?”
    他樂了,“有訣竅的。”
    “什麽訣竅。”
    “其實,是恰好你問的兩個數字很特別,可以補數。我學過珠心算。”
    “豬,心算?”豬也能心算?
    “……”
    他的眉角輕輕地抽動了一下。
    “難道不是?”我疑惑。
    “是一種心算方法,運用的是珠算原理,所以叫珠心算。”
    “珠算啊,我小學時候也學過算盤,後來又跟我小阿姨撥算盤學算賬來著。我還記得口訣來著:一上一,一下五去四,一去九進一;二上二,二下五去三,二去八進一。”
    “用算盤熟練的人,或者經過訓練的專業人士,四則運算比計算機還快是很常見的。”
    “對對對,我小阿姨就是學會計的,完全比計算器算的快。”
    “而珠心算是幾乎一樣,隻不過要做心算的時候,需要把實物的算盤化成虛盤放在腦子裏。”
    “不過做起來肯定很難。”
    “初學時是挺難,因為需要一邊自己瞬間記數,一邊想象出虛盤,同時在腦子裏模擬撥珠的情形,最後又把珠像內化。”
    “想想都頭暈。”
    他笑,“這是邏輯思維、形象思維、靈感思維綜合運用的結果,所以後來被當成開發孩子智力的一種訓練方法。要是熟練了,速度完全可以超過一般計算器,一報完題目,可以立刻得出答案。”他頓了頓,“所以說,人類的智慧是任何機器都不可戰勝的。”
    比計算機還快?聽起來蠻誘人的。
    我有點興奮了,“我現在還能學麽?”要是真會了,以後還可以拿出去顯擺。
    “恐怕遲了,一般四五歲比較合適。”
    他用一個陽光般燦爛的笑容,瞬間摧毀了我今生想要成為天才的唯一希望。
    過了一會兒,他忽而問我:“你做幾份家教?”
    “就那一個孩子。”
    “一周幾次課?”
    “暑假的時候排得比較多,現在就是一周一次。”
    “辛苦麽?”
    “不辛苦啊,還挺有成就感的。”
    “你……”他看著我。
    “什麽?”我疑惑。
    “沒事。好好學習就行了,有困難可以告訴我。”
    就在我倆談話期間,看到有個陌生的男生走到門口,朝教室裏探了探頭。原本就並不稀奇,本來到外語係探班的男生就挺多,大家心照不宣。
    可是奇就奇在,那人逮住一個同學問:“請問,你們是英語係大三的麽?”
    “是啊,怎麽?”
    “你們班上有個叫白霖的麽?”
    聽見白霖兩個字,我立刻提高警覺,拎著耳朵注意起來。
    “白霖——”被問的人,扯著嗓子高喊,“有個男的找你。”
    我看到白霖走到那男生跟前,問:“找我啥事?”
    男生瞅了瞅她,再瞅了瞅她,“你叫白霖?”
    “是啊。”
    “不是你。”男生搖頭
    “怎麽就不是我了?”白霖不耐煩地反問他。
    “你們班還有叫白霖的麽?”
    “這麽好聽又稀少的名字,還能和誰重?整個外語係,就我一個人叫這,沒別人!”白霖以她慣有的強者氣勢,壓倒對方。
    見她這樣,男生倒窘迫了,呐呐說:“我找那個白霖是個子不高的女孩兒,眼睛很大,梳著個馬尾,笑起來左右都有虎牙的……”
    慕承和突然看了看我。
    “怎麽了?”我摸了下臉,不禁問。
    “虎牙。”
    “你有虎牙麽,我也有。”我說。
    他淡淡微笑,“我沒有,但是我知道你有。”
    與此同時,白霖也指著不遠處的我,對著那男生說:“同學,你要找的是她吧。”
    3
    原來,男生叫劉啟,是計科係的。他便是白天在排我身後打飯,還跟著食堂師傅一起笑話我,接著被我狠狠地剜了一眼的人。後來,我從人堆裏擠出來,將飯卡弄丟了,他正好拾到,想叫我,卻沒想到我溜得跟一股青煙似的,就在食堂消失了。他無奈之下,去學校查了飯卡上的學生信息,然後問上門來,還給我。那飯卡是白霖的,所以他便以為我叫白霖。
    下課後,走在回寢室的路上,我和白霖都下定決心要報答人家劉啟的恩德,有機會一定請他吃飯。
    這個周六,我不用去彭羽家上課,而老媽的休息日也終於和我重合在一起了。她在距A市60公裏的女子監獄上班,我們學校和他們監獄分隔在A市的東西兩頭,其中艱巨有將近一百公裏,來來回回很不方便。所以,雖說在一個城市,卻很少見麵。
    很多人覺得警察就是公安,公安就是警察。其實,公安隻是警察中的一種。警察還有獄警和法警等等。我媽就是地地道道的獄警,穿著警服上班,臂章上的警徽裏繡著“司法”兩個字。
    白霖經常羨慕說:“小桐啊,你媽媽穿起製服的樣子真是英姿颯爽。”
    可是我媽明明就是一個梨形身材,肚子上的遊泳圈足足有三個,我怎麽都不能將她和“英姿颯爽”這四個字聯係起來。所以我一直在琢磨和自省,究竟是我的欣賞水平有問題,還是他們都有問題。
    她平時本來就忙,加上獄警這項工作的特殊性,隻能輪休,也需要時常夜裏值班,不分節假日,故而老不回家。我也就索性呆在學校裏,偶爾去看看爺爺奶奶。
    我在回家的路上繞去菜市場買了菜和魚,準備給她老人家做一頓豐盛的午餐。一般他們值班以後是早上九點下班,稍微磨蹭一下到家也就十一點了。
    老媽到家的時候,我正在端魚。見她連製服都沒換下來就回家了,我奇怪地問:“你走得急啊?”因為大部分情況,他們是不允許平時穿警服的。
    “恩,”她洗了把臉,“你王阿姨他們送了我們監區一個女犯到城裏來看病,大概是要住院的樣子。我吃了飯還得去醫院替他們守一下。”
    “哦——”我蔫蔫地應了一聲。
    吃飯的時候,我倆對坐著,隻聽見咀嚼食物的聲音。
    她說:“我一會兒順道給你奶奶他們送錢過去,多了四百,我放你桌子上了,下個月你生活費。”
    “不用了,你留著吧,我打工攢的錢還夠用。”
    “那就先擱著吧,你自己不用存著也行。不然你去看你爺爺的時候給他們買點東西。”
    我垂頭扒飯,默不作聲。
    她又問:“學校最近有什麽事兒麽?”
    “沒有,都挺好。”
    然後,相互之間再也無話。
    吃過飯,她匆匆就走了。
    我盯著書桌上的四張人民幣看了許久,最後還是出門將錢存在了銀行裏,然後買了點水果去醫院。
    走進病房裏,奶奶不在,隻看到爺爺還是十年如一日地躺在那兒,絲毫沒有睜眼的跡象。我放下東西,在床邊坐下來,摸了摸他雪白的鬢角。
    有時候連他上一次和我說話究竟是什麽情況下,我的記憶都有些模糊了。
    呼吸機放在旁邊,卻沒有用。
    兩年前,爺爺是因為大腦缺氧十分鍾,而造成了植物人。如今他的情況大好,呼吸機大部分時間都停用,而是練習他的自主呼吸能力。每天還用管子給他從食道裏喂點芝麻糊牛奶之類的流食。
    無論是奶奶也好,還是護士也好,都將他照顧得非常仔細,幾乎都沒起褥瘡。用醫生的話說,除了不能醒過來,其他生命體征基本正常。
    但是這一筆巨大的醫療費用。而且全部由我們家和大伯家分擔。
    “吱呀——”一聲,門開了。
    奶奶提著一瓶開水進來。
    “奶奶。”我站起來叫她。
    “你來了。”她瞥了我一眼。
    “我幫您提。”我接過她手裏的熱水瓶
    “你媽剛才都在。你娘倆還真是,要麽人影見不找,要麽湊一塊。”她說。
    奶奶一直和我媽合不來,因為我是女孩兒,從小也不怎麽待見我,如今更是見一次煩一次。
    我說:“有個犯人在這裏住院,她來看看。”
    奶奶冷哼,“我知道,就在三樓,還戴著個手銬。剛才上來的時候人家就跟看稀奇似的。聽人說是那犯人的老公跟女人走了,還把兒子也送了人,那女犯知道了消息一時想不通就想在監舍裏用床單上吊。”
    “哦。”原來。
    “這女人也真是,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我實在不喜歡聽她喋喋不休地數落誰,便起身說:“我去三樓看看。”
    在三樓最僻靜的一間單人病房門口,我看到兩個警察坐在門口,其中一個我認識,就是那位王阿姨。
    “這不是桐桐麽?”王阿姨眼尖地叫我。
    我走過去和她打招呼,好奇地朝病房裏麵瞧了瞧,門縫很窄,幾乎隻能看到那女的膝蓋以下,褲子是淡藍色,我在電視上見過她們的囚服,全身淡藍色肩背上有白色的條紋。她的右腳腳踝上了手銬被銬在病床的鐵欄杆上,旁邊站著我媽。
    “你怎麽來了?”她看到我。
    “奶奶說你在這兒,我來看下。”
    她走出來,王阿姨就進去。
    “你們七點不是係裏要點到麽?還不回學校。”她一麵問我一麵轉身警惕地帶上病房的門,讓我再也看不到裏麵的情況。
    她一直這樣,刻意地讓我和她的工作保持距離,不讓我接觸那些服刑人員。
    我說,“我們係已經沒點到半年了。”
    但是,這句話我估計她壓根沒聽見,因為就在同時護士站那邊的護士正高喊:“童警官!朱醫生請您過來一趟。”
    我看了她一眼,轉身下樓。
    4、
    家裏挺難的,我知道。
    爺爺躺在特護病房裏每個月的醫藥費就是一筆不菲的支出。老媽的工作說起來好聽,其實也就那麽點。
    本來以前她是每個月給我三百,一天十塊錢。後來物價漲了,她多勻了一百塊給我。其實那些錢我大部分都存了起來,沒怎麽動,除非那個月沒什麽家教收入,就取點出來救急。
    我回學校吃過飯再和白霖去上自習,九點出來,有點餓就去食堂的小賣部看看還有什麽吃的。
    食堂的大廳裏掛著好幾個電視。
    七點半以後寢室裏麵掐了電視信號,有些人就湊到食堂看電視。
    電視其實就隻能看省台,但是大家仍然津津有味地仰頭守著。這個時段,省台的衛星頻道正在播每周一次的法製頻道。
    我瞥了一眼電視。
    畫麵是在高牆下,好些女犯站在空地上整齊劃一地做著“感恩的心”之類的心理保健操,然後鏡頭切到旁邊,一位女警站在前在接受采訪。
    戴著警帽,一身筆挺的藏青色警服,顯得幹練又精神。
    記者問:“童監區長,去年您被司法部評為‘全國十佳監獄人民警察’並且榮獲個人二等功之後,您覺得有壓力嗎?”
    女警官笑笑,“壓力肯定是有的,但是壓力和動力並存。況且這些榮譽不屬於我一個人的,而是整個監區整個監獄同事共同努力的結果。”
    白霖詫異地張著嘴,看著畫麵,停下來,說:“小桐,那不是你媽麽?又上電視了。”
    她說這話聲音不算大,但是在過了吃飯時間的空曠食堂裏響起來,又顯得那麽落地有聲。
    話一說完,所有人的視線都刷一聲集中到我身上。
    我倏地拉著白霖就走。
    是的,那女警就是我媽。
    以前她第一次上電視的時候,我和老爸老早就在電視機前守著,那個時候市麵上還沒有普及攝像器材,隻能用錄音機將聲音錄下來,每每過節氣的時候就拿來回味。
    後來,這類的節目越來越多,多到我都再懶得詢問。
    她是個好警察,真的。
    她用她的真情和那種一絲不苟的責任感,滲透到許多服刑人員的心中。她重視她們,還有她的工作,卻獨獨沒有將我放在心裏。
    周五,又接到彭羽的電話,他說:“薛老師,明天科技館有一個很大的航空模型展,我有幾張票,所以特地邀請你一起去。”
    “哦。你不補課了麽?”又少了收入。
    “周日吧,行麽?”
    “好。”
    “你能給我慕老師電話麽?”
    “慕承和?找他做什麽?”
    “他好像也是航模的愛好者,我想也請他去,謝謝他上次請我們吃飯。”
    我哦了一聲,想想又問:“你說你想去看什麽?”
    “航空模型。”
    “一個模型有啥好看的。”我覺得有時候男生的興趣愛好真是搞不懂。
    也不知道是慕承和太閑,還是對彭羽這孩子有好感,或者是他真對那玩意兒有興趣,他接到電話便欣然同意了。
    圍著一張深咖啡色的圍巾,準時出現在科技館門口,和我們匯合。
    果然是科技館在搞活動,好像政府組織的俄羅斯航空月係列安排之一。
    這次俄羅斯曆代飛機模型隻是針對青少年愛好者的,接下來還有航空飛行表揚,和相應的學術交流。
    這個省立的科技館,我中學也時還挺舊,翻修後聽說有趣了很多。有數碼模擬的侏羅紀和白堊紀場景重現。而航空廳卻一直很空蕩,如今卻突然擺著很多飛機模型。
    來參觀的,基本上都是男孩子和其陪同家長。
    全館的模型被分為五個大類:戰鬥機,轟炸機,運輸機,直升機,和其他飛機。而每一個模型前麵都有飛機的型號標識。
    彭羽居然拿出個小本,又看又記。我估計他是不是為了回學校,向同學們炫耀。
    我在那一排排逼真的模型裏麵完全找不著人生的樂趣。
    在我看來,飛機就兩種,一種有螺旋槳的叫直升機,一種沒有螺旋槳有兩個大翅膀的叫飛機。或者那有兩翅膀的裏麵,白色的是客機,灰不溜秋的是戰鬥機?
    對於這個心得,我可不敢隨意在這種地方發表出來,免得被人唾棄。
    中途百無聊奈地瞅著上麵寫的:蘇——27,蘇——47,蘇——30,我便隨口問:“蘇?難道是蘇聯的意思?”
    沒想到卻引來彭羽的恥笑,他指向那邊的“安——22”“安——70”說,“蘇是蘇聯,難道安字開頭就是安聯?”
    我皺著眉,瞪了彭羽一眼,“我以為總有意思吧。”
    “就是個型號啊,能有啥意思。”
    慕承和卻笑了,“其實是有涵義的。但是那個‘蘇’不是蘇聯的意思,而指的是它的設計者是蘇霍伊設計局,俄語字母縮寫成Су,讀出來就是‘蘇’。無論是前蘇聯也好還是現在的俄羅斯也好,飛機都是用自己設計局的縮寫命名的。比如米高揚設計局的縮寫МГ,念出來正好是米格,圖波列夫設計局出來的所有飛機都會是‘圖’字打頭。”
    “有很多設計局麽?”彭羽炯炯有神地看著慕承和。
    “蘇聯鼎盛時期有十四個。”
    “這麽多啊。”
    “每個設計局研究的方向不太一樣。卡莫夫擅長直升機,米格擅長轟炸機,圖波列夫擅長運輸機。”
    彭羽崇拜得直搗頭。
    “除了開頭的那個字以外,後麵的阿拉伯數字也是有講究的。戰鬥機這大類使用單數,其他的轟炸機、運輸機那些用雙數。”
    我聽完慕承和的這些言論,第一感是頭暈,第二感便覺得他多半也是個童心未泯的人,不然能對著個半大孩子將模型描述的這麽有聲有色麽。
    5
    後來我看到一架橘紅色的,肥嘟嘟的直升機模型,前麵標著米——26,這下我不再迷茫了。心裏頭知道這就肯定是那個什麽米裏設計所的飛機了。這麽一想,居然突然覺得這些東西也有意思了起來,於是自己再裏麵繼續尋找“米”字打頭的飛機,果然是直升機居多。我心裏挺樂的,有種莫名的成就感。
    正要回頭炫耀,沒想到卻有人走來喊了一聲“承和——”。那是個儒雅的中年人,胸口上掛了個工作牌。
    “秦館長。”慕承和伸手和他握手。
    我看了一眼,幸好慕承和伸的是右手,不然倆人就撞了。
    “怎麽這麽有空來我們這兒。”
    慕承和說,“我帶兩個孩子來看看。”
    然後,他倆就寒暄到一邊去了。
    從科技館出來,天陰沉的厲害,慕承和開著車送彭羽早早回來。
    往回開的時候,他問,“你去哪兒?”
    我嘿嘿一笑,“怎麽?難道老師您又要請我吃飯?”
    他從後視鏡裏,瞅了我一眼,“那你想吃什麽?”
    見他真這麽耿直,我倒是不好意思起來,撓撓後腦勺,和他客氣地說:“我還是回學校自己吃好了。”
    他打了轉彎燈,左拐後說:“知不知道俄羅斯最頂級的一種美食?”
    “什麽?”
    “裏海的黑魚子醬。”
    他這樣一說,我就想起來了,“黑魚子醬啊,是不是還有紅色的?”
    “恩,黑色是鱘魚,紅色是別的魚。”
    “很貴?”
    “是啊,綽號叫黑黃金嘛。”
    “你吃過麽?好吃麽?”
    我的肚子開始有點餓了。
    “不好吃。”他回答我時,皺了一下眉,那個表情挺孩子氣的。“但是聽他們說,就著伏爾加比較有味道。”
    “那你肯定就是沒喝伏爾加了。”說到伏特加,我就更來興趣了,“老師啊,你覺得伏爾加真的那麽過癮麽?”
    他笑,“不知道。”
    “不知道?”
    “我不太適合喝烈酒,所以沒試過。”
    聽到他這話,我長長地歎了口氣。而且,肚子裏的酒蟲子和小饞蟲都有些複蘇了。
    我的良心決定順從我的胃,便改口說:“你想請我吃什麽?黑色的魚子醬?”
    “那我可請不起。”他翹起唇角。
    後來慕承和帶著我去了家湘菜館,大大地吃了一頓。
    從館子裏出來的時候,發現下雪了。
    今年的初雪,就這麽毫無征兆地下下來。
    華燈初上,細碎的雪花在桔紅色燈光的映襯下,清晰可見。
    我捧著手嗬了團熱氣出來。
    慕承和去取車,原本走了幾步,卻又折回來,走到我跟前,取下圍巾,套在我脖子上。他說:“冷得很,別凍著。”
    霎時間,我愣了下,直到他走開,才回神。
    這些年,很少有別人這麽關心我。我媽隻知道我在外麵做家教,卻沒問過我難不難累不累,甚至今年過春節都是我一個人守歲。學院老師裏陳廷也關心我,但是感覺卻和慕承和不一樣。他問我,生活有沒有困難,兼職累不累。他不顧天寒地凍,深夜開車到警察局接我和白霖。他剛才對我說,冷得很,別凍著。
    我將那條駝色的圍巾在脖子上又繞了一圈。臉蛋垂下去,輕輕地摩挲了下絨麵,很暖和很暖和,甚至還帶著他方才殘餘下來的體溫。那個鬆木的香味縈繞在鼻間,若有若無。
    那輛銀色的CR-V衝我按喇叭,我傻傻一樂,屁顛屁顛地跑過去。地下被雪水打濕,我一不留神腳下一滑,吧嗒,就摔了個狗吃屎。
    我自己呲牙咧嘴地爬起來,衝他憨笑。
    回到寢室裏,白霖瞅著我,不禁問:“咋了?你出去看了會兒飛機模型就成傻妞了?樂什麽呢?”
    她圍著我轉了一圈,“難不成遇到大款有人送你私人飛機?”
    “去去去。”
    熄燈前,在白霖的追問下,我終於在她們三個人的麵前將慕承和的事情說了出來。
    趙曉棠一針見血地說:“他肯定對你有那個意思。”
    白霖附和,“而且是一見鍾情。”
    宋琪琪倒是比她倆冷靜些,“不是吧。這事情開不得玩笑。”
    白霖說:“怎麽不是了。不是的話,那麽關心他做什麽,慕承和在很多事情上都對她挺特別的。還有那次在辦公室,他們……”吐了一點又打住。
    “他們?”敏感的趙曉棠頓時拎起耳朵,接嘴反問。
    白霖說:“他們在辦公室裏,臉對著臉的。”看樣子是忍了又忍。
    “那是他教我發音!”我佯怒。
    趙曉棠一拍桌子說:“小桐,這事兒靠譜。身份不是問題,年齡不是距離。”
    6
    夜裏,我起來上廁所。走到陽台上,看到外麵越飄越大的雪花,在樹梢蒙上一層薄薄的白色。剛才被他們那麽一鼓動,我還真的有那麽一點點,一點點……
    我回到床上又將這過去的一個多月的事情,在腦子裏像放電影一樣過了一遍,於是更加睡不著了。我翻出枕頭下的手機,看了一眼時間。然後忍不住打開短消息,輸了三個字“慕老師”。可是接下來要發什麽內容,卻難住了。
    我想了想,又將慕老師三個字刪掉,換成了“你”。
    “你”後麵又要寫什麽呢?
    我又刪了。
    “謝謝您請我吃飯。”
    我打完了這七個字,看了再看。最後還是又把“您”換成了“你”,隨即在確定全句既不曖昧也不唐突後,發送了出去。整好是淩晨一點鍾。
    意外的是僅僅過了一兩分鍾,他便回複了我。幹練的三個字——“不客氣。”
    原來,他也沒有睡。
    我又寫:“我還想你請我喝伏特加。”
    他這一回比剛才回複的還要快一些:“沒問題啊。”
    我挺想將這個話題繼續下去的,卻又害怕他在做事,或者他準備休息了,或者……或者我應該適合而止。
    於是,我關了手機,閉眼努力睡覺。
    我忐忑不安地等待著周一晚上俄語課的到來。
    上課之前,我將那條圍巾疊得方方正正地用了個紙袋子裝好,帶去教室。
    他準時走進來,脖子上換成了一條深灰色的圍巾。
    這一節課,是講課文。翻譯之前,慕承和將課文範讀一遍。他一邊讀,一邊拿著書緩緩地走下講台。他讀俄語的時候,嗓音會比平時說話的語調略低,很平緩,不是那種抑揚頓挫的朗誦音。其中的小顫音和翹舌音發得流暢極了,很受聽,也難怪他以前對我要求那麽高。
    以前聽人說俄語和德語很相似,都不如法語那麽輕柔悅耳。可是,如今在我看來,這兩門語言卻很適合男人說。喉音摩擦的時候,讓人覺得有種醇厚的穩重感。
    我閉著眼睛,幾乎沉溺在這個異國的語言中。
    第一次上課,他說他在一下子就俄羅斯呆了七八年的樣子。可是留學,需要這麽久麽?
    他左手課本,右手揣在褲兜裏,薄唇微微開合,讀著課文,腳下慢慢踱步。走到我桌子前的時候,他的右手伸出來,五指卷曲,輕輕的扣了扣我的桌麵,然後繼續走到後麵去。我這下才看到白霖他們早就換頁了,隻有我還盯著前麵看,臉色一窘,急忙翻頁。
    星期二的下午,我們沒課。正好白霖的那位李師兄過生日便請我們去校本部門口一家有名的火鍋店吃火鍋。師兄對白霖好,可是白霖一直像一根四季豆似的,油鹽不進。
    今天要不是我要來,白霖鐵定不會到。由此可見,雖然我是個電燈泡,卻是個發光發熱,照亮他人人生的好燈泡。
    火鍋店很熱鬧,特別是在這種冰天雪地的日子裏,吃火鍋是一件最愜意的事情。
    一頓飯飽餐完以後,肚子鼓鼓的,三個人準備在夜色中迎著刀割一般的寒風中回本部校園溜達一圈。
    到了學校門口我才知道上次那個俄羅斯航空月,原來我們學校也有節目。最繁華的東大門門口,掛著巨幅的紅色標識“熱烈歡迎航空專家光臨我校學術指導。”然後分別用英文和俄文分別翻譯一遍。
    東門有一塊公示欄,上麵經常會看到各種各樣的學術消息。
    此刻,那玻璃欄內,有一個巨大的講座通知。
    “航空月學術交流——論T型尾翼動氣動彈性優化設計”
    然後下麵,落著一行字。
    “授課人:慕承和”
    “慕承和?”我倆對視,異口同聲地驚呼,然後一起趴在玻璃上,想要看出點什麽眉目來。
    “你們也認識慕老師?”學物理的李師兄插嘴問。
    “給我們代課的俄語老師也叫這個。”白霖比我早一點恢複神智,對李師兄說。
    “哦。那可正巧,一個字不差?”
    “是啊。”我點頭。
    我記得他自我介紹的時候將名字寫到黑板上的,不會記錯。
    “難道我們學校有兩個同名同姓的老師?”李師兄扶了下他那高倍數的厚眼鏡片。
    “個字有這麽高,”白霖比劃了下,“長得……”
    在形容長相的時候,白霖皺眉,卡住了,不知道她是不是正在自己的詞典裏尋找我說的那個形容笑起來很好看的成語。
    “長什麽樣?”李師兄也好奇地追問。
    白霖不耐煩地說:“反正就是,比你高,比你帥,比你好看。”
    李師兄的心估計被堵了,而且還被傷得鮮血淋淋。
    我說:“我們老師說他曾經在俄羅斯呆了很多年。”
    李師兄立刻說:“對,慕教授他在莫斯科大學留了七年學。”
    我不甘心地又問:“眼睛內雙?皮膚白白的?笑起來嘴角會上翹?開的是輛CR-V?”
    李師兄斬釘截鐵地說:“我們描述的是同一個人。他是我們學校流體力學研究所的教授。”
    聽到這句結論,我有點石化了。
    真的是慕承和。
    怎麽可能?!
    “不是吧?”白霖哀嚎的同時眼睛卻在發光。
    然後,李師兄向我們描述了慕承和老師異於常人的半生。
    “你們不知道他挺正常的。據說以前很多報紙都報道過,不過這些年他很低調,認識他的人就少了。”
    “以前看一篇報道上寫他智商很高。十五歲就念完高中了,大概因為國內的教育製度的限製,他去了莫斯科大學攻讀流體力學專業,二十一歲的時候發表了一篇關於超音速的論文而獲得到了茹科夫斯基獎,這是俄羅斯最有成就的一個物理獎項。他在二十三歲拿到物理學博士了。後來他來到我們學校,過了兩年又回俄羅斯呆了段時間,好像是圖波列夫研究所邀請他加盟。”
    等等,這個圖波列夫四個字我有印象,於是問:“是不是俄羅斯那個設計飛機的研究所?”
    “是啊,”李師兄說,“世界頂尖的運輸機研究所。”
    “流體力學和飛機能有什麽關係?”白霖眨巴著眼睛問。
    “空氣動力學是流體力學的一個重要分支,最初人類就是靠研究空氣動力學而將飛機送上天的。這是慕老師的專攻方向。”李師兄一臉崇拜地說,“他明天要講的這個T型尾翼是航空設計中的一個重要難題。”
    “然後呢?”我問。
    “他今年又回來了,還破格評了教授。”
    “真的是……教授?”我顫著小心肝,斟酌著問。
    “是啊。”李師兄點頭。
    7
    於是,我一直都在消化李師兄說的話。將一串串事情聯係起來,才察覺自己的粗心。
    第一次慕承和叫我到辦公室問班上情況的時候,他說,我沒有給本科生上過課。當時,這句話我直接理解為,他沒當過老師。
    第二次慕承和到警局來接我和白霖,那個警察對慕承和說,我在報紙上見過你。
    甚至是他的心算能那麽強,我都沒有懷疑過什麽。然後,他跟我和彭羽講那些東西,那個科技館的館長也認識他。
    那麽多那麽多的細節都被我忽略掉,真是太粗心了。
    和白霖坐車回西區的時候,載著我倆的校園公交在門口調頭,又到那個公示欄繞了半圈。借著桔黃的路燈,我遠遠地看到玻璃櫥窗裏他的名字,很顯眼。
    原來,他是那麽傑出的一個人,幾乎讓人感覺在他的背後有一個淺淺的光環。
    第二天,我破天荒地曠了半天課,坐車去本部的大禮堂看慕承和的報告會。到了才知道不是想進去就能進去的。
    白霖正巧給我電話。
    “怎麽樣怎麽樣?”
    “進不去。”
    “啊?不會吧。”
    “你把李師兄的電話給我,他昨天是不是說他會來聽什麽的,而且我也看到有他們係。”
    “好。”白霖說。
    不一會兒,我終於找到李師兄,好在他們有個女同學本來占了個名額卻臨時家裏出了事,才讓我有一個空名額進去。
    時間未到,會場的氣氛卻已經很嚴肅了。
    後麵已經架起了好幾台攝像機,台上的工作人員也正在為話筒試音。
    前麵幾排,每個座位前的桌子上都標注了座位主人的姓名。我們學生席在最後,相關院係有席位的都是劃定了位置和區域,示意圖上標注得非常清楚,還有禮儀小姐親自帶路,果然是多一個人都不行。
    人陸陸續續地進來。
    除了那一年代替我爸上台去領獎以外,我從來沒有來過這種正式的場合,甚至還有那麽多多外賓。
    每個座位前都放著一本冊子,上麵用中英俄文印著慕承和的演講稿。
    慕承和準點出現在台上的時候,全體都起立鼓掌。他穿著一套深藍色的西服,一改平時的隨性,慎重地走了幾步,筆直地站定後,朝台下鞠躬,隨即才走向發言席。
    這是一篇關於機翼靈敏度的文章,全文除了我能聽懂他說的是中國話以外,完全不知所雲。
    可是,我卻異常地沒有打瞌睡,不知道是這裏的氣氛實在不合適,還是因為後麵那些攝像機。
    我遠遠地看到慕承和,站在那裏,放下稿子,笑容淡定地等著主持人宣布進入提問環節。
    提問的人很多,絡繹不絕。有學生有記者。無一例外,他都一直用中文回答。
    坐我前排的物理係某師兄接到話筒,激動地提問的時候,慕承和的視線隨之轉到我們這邊。然後他看到了我,目光輕輕帶過,沒有刻意停留。
    第二個星期上俄語課的時候,我又帶上那個裝著他圍巾的袋子。
    上次,白霖叫我不要急著給他。她說:“不能這麽隨隨便便就還了,這樣等到關鍵時刻才有借口接近他啊。”
    沒想到,真被她說中了。
    放學的時候,我故意在教室裏磨磨蹭蹭的消磨時間,然後教室裏的人走得差不多了以後我才到樓梯口等他下來。
    他下來,一拐彎就看到了傻站著的我。
    “慕老師。”我主動叫他。“你的圍巾,謝謝。”
    他接過來,想到什麽事,便問我:“你那天沒課麽?跑去聽講座。”
    “啊?”
    “星期三。”他提醒我。
    “呃,我想去瞻仰下您的風采,本來白霖他們都想去的,我覺得要是這麽多人曠課多不好,於是我就主動申請代表她們去了。”
    他笑。
    我和他並肩走出四教。
    “慕老師,你真的是他們說的那種人啊。”
    “什麽人?”
    “天才。”
    他淺笑,沒立刻答話,過了好一會兒才說:“我是個普通人。”
    “為什麽會來西區給我們上這種課呢?”
    “你們陳老師說他走了,沒人給你們代課,問我願不願意。他平時都搞黨團工作,反正一個星期就兩節,也不多。我也覺得挺有意思的,然後你們係主任說他沒意見,我就來了。”
    我們係主任,當然沒意見了,請個教授上二外,賺翻了。
    “你和陳老師很好麽?”不知道陳老師有沒有對他說過我什麽。
    “是啊。我倆在莫斯科留學生協會裏認識的,他在普希金語言學院念書,我在莫斯科大學,離得不遠,後來一起回國,挺合得來。”
    不知不覺我們已經走到六教下麵的分岔口。
    “為什麽會想要學航空呢?還去莫斯科大學。”
    “因為茹科夫斯基。”
    “茹科夫斯基?”
    “他是現代流體力學的開創人,俄羅斯的航空之父。他從莫斯科大學畢業,然後直到去世終身都在那裏任教,所以我也有種向往。”
    “哦。”我點頭。
    他說:“我小時候看過一本茹科夫斯基寫的書,裏麵有句話特別深刻,一下子就讓我沉迷了。我當時就想,我也要做一個這樣的人。”
    “什麽話?”我看著他。
    “他說:人類生來就沒有翅膀,就人類的體重與肌肉比例而言,鳥要比人類強大七十二倍。”
    慕承和頓了下,又說:“然而,我認為,人類憑借自己的智慧而不是依靠自己的肌肉,定會翱翔於天空。”
    語罷之後,我半晌沒說話。
    他卻朝著我調皮一笑。
    我側頭看著他的臉,有一種從天而降的距離感。他說出“定會翱翔於天空”這幾個字的時候,神色沉靜如水,但是那副淺色的眸子卻在這樣的夜晚顯得格外清澈、明亮。
    慕承和的發色和眸色都不深,並非純粹的墨黑色,所以襯得皮膚特別白。鼻子也長得挺精致的。
    都說天才性格容易孤僻,但是他卻像他的名字一樣,是一個格外親切可愛的人。
    白霖經常在學校商業街的書屋裏租些不靠譜的愛情小說回宿舍看,經過長期耳聞目染的結果便是,我也覺得用情至深,對愛生死不渝,甘願舍棄一切的男人很讓人心動的。
    可是當我在這一夜聽到慕承和說的此番話之後,我又覺得,當一個男人懷著堅定的信仰並終身為之而奮鬥的時候,會同樣散發著一種蠱惑人心的魅力。
   
CHAPTER 5 你是否知道
    1
    一般每個月十號之前,我就得交上個月的思想匯報。
    我們係加上我一共有五個,從業餘黨校畢業後,都是預備黨員的培養對象。每個月要求我們寫一篇思想匯報。頭兩個月陳廷在,我們交給陳廷。他是團委老師。
    現在他不在,隻好交給那位偶爾出現在西區的李老師。
    別的學校我不知道,反正我們團委除了學生工作,還管學生推優入黨。我想,要是真入黨了,也許陳廷會成為我的入黨介紹人。他去培訓之前,時不時找我談話,了解我的思想動態。我家裏的情況,他和學院的吳書記也許都略有了解,所以對我就特別上心。甚至在知道我也選俄語以後,他還讓我當了他的課代表。
    下午第二節課後,我們上完精讀課出來,正好遇見那位忒關心我的吳書記。
    他老遠就喊:“小薛同學。”
    我拉著白霖衝他笑,“吳老師。”
    老人家不喜歡人家叫他書記或者教授什麽的,就愛“老師”這兩個字。所以,我一直覺得他像個學者。
    “學習還跟得上麽?”他笑眯眯地問。
    “還行。”我慚愧地說。
    “昨天一二九的演講比賽沒看到你啊,我還以為又是你代表我們外語學院去呢。”
    我樂:“哪能啊,我們學院人才濟濟的,隻不過去年恰好讓我撿了便宜。”
    他和我說話期間,人漸漸多了起來,不停地有人和他打招呼,我也不好意思多寒暄就衝他說再見。
    沒想到吳書記卻又叫住我說:“小薛,有時間再去我家吃飯。”
    眼看快到聖誕了,也快到期末了,大家都開始忙碌起來。
    我們班有三十個人,男生隻有五個,這個數目已經算多了。所以大部分女生都是出口了。還單身著的也在聖誕節來臨前就積極找出路。連宋琪琪也是要熄燈的時候才會寢室,太反常了。讓我們覺得有點詭異。
    白霖坐在的床上說:“我就覺得奇怪,怎麽好端端一個聖誕節就被同學們整成了情人節了呢。”
    “琪琪怎麽還不回來啊,再晚就得翻牆了。”
    “是不是戀愛了?”白霖問。
    “不知道啊。”我說,“沒聽她提。”
    這時,趙曉棠倒是突然說:“我倒有件宋琪琪的事情,想和你們琢磨琢磨。”
    “什麽?”我和白霖異口同聲地問。
    “我上周出去玩兒回來碰到有個男人開車送宋琪琪回來。”
    “哦。”我想到了慕承和的CR-V。
    “本來我沒放心上,下車的時候,那男的牽了下琪琪的手。”趙曉棠繼續說。
    “不是吧!”白霖哀嚎,“小棠,這麽重要的八卦你居然現在才想起來要匯報!”
    “我不是想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麽。”趙曉棠梳著卷曲的長發淡淡說。
    她一直是這麽一個人,凡是都滿不在乎的樣子,在外麵交很多朋友。對同學室友的事情不太上心,誰哭了,她也不會上去安慰,和白霖的外露截然不同。
    “你們可別說是我說的。”趙曉棠補充。
    可是,等宋琪琪一回來,白霖就迫不及待地跳上前,掐住她的脖子說:“琪琪,有好事居然不告訴我們。太壞了!”
    “坦白從寬。”我笑。
    “什麽好事?”宋琪琪反問。
    “喜事啊,有人都看見了。”白霖大嘴巴地說,不過好在這女人沒出賣趙曉棠。
    說到喜事,宋琪琪立刻明白了,卻一反常態地矢口否認:“什麽喜事啊,你們看錯了。”
    白霖樂哈哈地說:“小宋啊,你這麽欲絕還休地,更讓我們嗅到了奸情的味道。”
    本來這是一句再平常不過的玩笑話,奸情二字也是常被我們幾個掛在嘴邊的。沒想到,宋琪琪聽見卻臉色刹那間白了,“你瞎說什麽呢。”隨即拿起睡衣進廁所換衣服。
    白霖還想追問,被我拉住,朝她搖了搖頭。
    她進了廁所後,我們三個人麵麵相窺。
    我小聲說:“不太對勁。”宋琪琪平時雖然斯文,但是一點也不是一個小氣的人。
    白霖說:“我有同感。”
    趙曉棠舉起雙手,當我什麽也沒說。
    那一夜寢室的氛圍不怎麽好。熄燈前,我和白霖盡量相互開開玩笑,妄想活躍下四個人的氣氛。而趙曉棠一點也不配合,一如既往地隻對敷臉和上網有興趣。
    宋琪琪則啥話也沒說,和平時一樣安靜。
    不知道是不是我們寢室的春天在這樣的隆冬莫名其妙地來臨了。
    因為,與此同時,一個叫劉啟的人以一種無比熱忱的姿態出現在我的大學生活中。
    其實,他在圖書館和我打招呼的時候,我都不記得他是誰,也不好意思問他,“同學,請問我認識你麽?”便打哈哈似的一邊應付著跟他的寒暄,一邊在腦子裏拚命搜索這號人。估計到最後,他也不知道我壓根就覺得自己不認識他。
    我經常接電話也遇見這種事,用個不認識的號碼打給我,不自報姓名,然後說到再見,我也沒搞清楚來電話聊天的是哪一位。
    等到第二天我去三食堂打飯,那師傅又將勺子抖的沒幾顆米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來昨天的神秘人就是那個撿到白霖飯卡的劉啟啊。
    2
    慕承和的課還是老樣。
    天氣越來越冷,大家都巴不得縮短課間休息時間提前下課,立刻縮回被窩。但是他還是執拗地要課間休息。
    離寒假還不到一個月了。很多選修課都在準備考試,俄語也是一樣。所以,他教完這學期的任務後,叫我下課去他辦公室拿複習資料,然後看同學們願不願意印出來。
    他說:“複習題上有考試內容的百分之八十,讓大家好好複習。”
    我瞪眼,“這兩張紙就有八十分?”
    他微笑著點頭。
    我樂呼呼地說,“老師萬歲!”
    “你可別縮印了,帶去作弊。”他補充。
    “……怎麽會呢。”我不好意思地垂下頭去,這人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這個時候,人已經很稀少了。我和他下到一樓,正巧迎麵走來班上的一個同學,她似乎忘了什麽東西回教室去取,看到慕承和的時候衝他點頭打招呼,然後騰騰騰地爬樓地上去。雪還在下,我撐開傘,猶豫著要不要和他一起用。就在這時,拐角的地方有輛車過來。我的胳膊被他一拉,被迫拉上了人行道,然後撐開的傘尖不經意地刮到他的臉。他愣了下,停下腳步,眨了眨眼睛,神色有些異樣。
    “怎麽了?戳到眼睛了?”我緊張地問。
    他用手指垂下頭,揉了揉眼簾,然後抬起來看著我,又眨了下眼睛,說:“好像是隱形眼鏡掉出來了。”
    “啊!”我說,“別揉了,我看看。”
    然後我收起傘,踮起腳尖,觀察了下他那揉紅眼睛。
    “另外一邊呢?”
    “還在。”他說。
    “那你別動,幫我拿著東西。”我說完,就將手裏的傘和書一股腦兒全部給他,隨即彎腰,借著手機的微弱亮光在地上找那隻掉下來的鏡片。
    “算了。”他說,“挺難找的。”
    “你可別小看我,我可是火眼金睛,以前發夾上水鑽掉地上輕而易舉就找到了。”我說著,蹲在在地上,脫掉絨毛手套,赤裸著手指,在留著殘雪的地上仔細尋覓。也不敢抬腳,害怕那東西被我自己踩著了。
    雪花一片一片飄下來,落到我的發上和肩頭,然後忽然又停了。
    我一抬頭,看到慕承和替我撐開了傘,於是衝他笑了笑,再繼續找。
    “你眼睛多少度?”我一邊忙活著,一邊問。
    “左邊六百,右邊五百五。”
    “度數這麽高啊,我兩隻眼睛都是五點零,羨慕吧。”
    “恩,挺羨慕的。”他很配合地說。
    接著,我起身,將那個透明的小塑料片撿了起來,遞給他,嘿嘿一笑說:“你看,不是找到了麽。”
    雖說五個手指被凍得通紅,我卻全然沒放在心上,還擺出一副得意洋洋的獲勝者模樣。他怔了一下,垂頭看著我的手,再將目光緩緩上移,最終落到我的臉上,最後不禁笑了,“你可真是個孩子。”說話的時候連眼神也柔和些,似乎在這寒冷的冬夜中有著穿透冰雪的暖意。
    我嘟著嘴抗議,“我才不是孩子,我都二十一了。”
    很奇怪的感覺,我過去總是希望自己永遠不要長大,但是當又一次聽見慕承和說我是個孩子的時候,我卻有種別扭勁上來了,迫不及待地想讓自己跨入成人的行列。
    第二天,我在洗手間格子裏上廁所,正要衝水,聽到外麵有人一邊洗手一邊說,“你們班那個薛桐。”
    我愣了下。
    “怎麽?”另一個女生乙回答。
    “我和她一起上俄語課,碰見她單獨和我們俄語老師一起下樓,挺那個啥的。我看見過好幾次了。”女生甲說。
    “她啊——”乙說了兩個字,意猶未盡的感覺。
    “聽說下學期實習,吳書記還留她在學院實習,真讓人嫉妒。”
    因為大四的時候要考英語專八,所以學院將我們實習的時間從四年級提前到了三年級下期。故而,大家都在找地方。
    “正常啊。很多老師都喜歡她,那是沒辦法的事。”
    “為啥?”
    “算了,背後說人家小話也不好。而且她也不討厭。”
    女生甲倒是來興趣了,“說說嘛,難道家裏有背景。”
    “那倒不是。”
    “那為啥?”
    “因為她爸吧。”
    “她爸?”
    聽到別人說我爸,我衝了水,推門走出來。她倆看到我都是一怔。我若無其事地走到鏡子前麵洗手,然後說:“我爸不是什麽大人物,就是一個開出租車的,然後見義勇為的時候死了。”
    我關掉水龍頭,找不到地方擦手,便在牛仔褲上隨意地抹了抹,走出洗手間。
    我高三那年,老爸去世的。
    他們說是搶匪搶了金店出來,換了車然後上了他的出租,拿刀逼著他出城。當時我爸明著騙他們說抄近路,結果是繞道到就近的派出所。我爸一看到派出所門口的警車,大喊警察,然後車裏的那些人就將他捅死了。這個過程,當年在省台和市台的新聞現場裏放過一次又一次,伴著現場群眾聲淚俱下的描述和執勤警察的親身回憶,還有車上和地下那一灘灘觸目驚心的鮮血。
    後來,很多領導到我們家來看望我們。他的骨灰被放在我們市區的烈士陵園裏,成了烈士。我當時怎麽都接受不了這個事實。
    我爸長得胖,和人合夥開出租,因為常年要在家給我和我媽買菜做飯,所以他都跑夜車,白天睡一會兒就起來做飯。他脾氣好,就是不能看到欺負我,否則會他又比誰都生氣。可是他是個挺膽小的人,連樓上樓下的一些難免的小摩擦,他都不願意和人爭執得罪人家,還總是笑嘻嘻地充當和事老。和老媽的雷厲風行截然不同。所以很難想象,他居然有一天會成為和歹徒頑強搏鬥的英雄。
    老爸在醫院裏因醫治無效而去世的消息傳到爺爺耳朵裏的時候,老人家心髒病突發,一口氣沒上來,成了植物人。
    就這麽在同一天,世界上最疼我的兩個人再也不對我笑了。
    當時,奶奶戳著我媽的肩頭,哭得死去活來地說:“都是你這女人害得我們家破人亡,你是個掃把星,當我二十年媳婦兒,孫子生不出來,還要了我兒子的命。你覺得你是警察,你是英模,你什麽都比他強。你一直看不起他,盡知道說我兒子沒用,不是男子漢。如果不是你這麽長年累月地激他,他能這麽犯傻?”
    3
    早上一起來,白霖用胳膊肘捅了捅我:“昨晚你做什麽夢了?睡到半夜,聽見你一個人嘀嘀咕咕地說夢話來著。”
    “是麽?”我洗了把臉。
    “真的。而且肯定不是背單詞。”她嚴肅地說。大二的時候考專四這事,曾經把我們逼瘋。我壓力大就愛說夢話,據說我夢話裏全是當天背的英文單詞……
    我歪著頭,認真地想了想,“好像是夢見你和李師兄結婚來著,然後婚禮上你還硬要把捧花塞給我。”
    白霖瞪了我一眼,惡狠狠地說:“你找抽是吧?”
    隨著考試越來越臨近,圖書館上自習的人越來越多,到處都是緊張壓抑的氣氛。我看了了幾頁泛讀課本,開始有些瞌睡,便拿出日記出來寫。
    我以前一直覺得我肯定和世界上其他人類不太一樣,我多半有別人沒有的能力。例如,我會比別人聰明,也許在某個方麵有未被發掘的特殊天分,也許有肩負著拯救地球的命運,甚至認為自己說不定還有一天會像《竹取物語》中的輝夜姬一樣被外星生物看中。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一致讓我堅定地認為自己是那麽地與眾不同,直到我遇見慕承和。他的出現使我認識到,原來我就是一個普通的人類,而他才是唯一的。我的人生觀和自我價值感就此幻滅了。
    據說,我們看到的如果是一輛車,那麽智商超高的人看到的會是車內發動機的運行原理。所以我在想,我對著他說話的時候,他會不會在計算我嘴巴裏出來的唾沫分子以每秒鍾多快的速度飛行到他的臉上。
    唉——不知不覺又琢磨到慕承和身上去了。
    我拿出手機,咬著筆頭,想了半天也沒找著借口給他發短信。
    白霖瞅了我一眼,神秘兮兮地說:“小妮子,你情竅初開了。”
    “呸呸呸。”
    本期最後的兩節俄語課前,陳廷和慕承和居然同時出現四教樓下。
    我和白霖遇見他倆,有點驚訝,異口同聲地說:“陳老師,你回來了?”
    “恩。”陳廷溫柔地笑,“你們有沒有跟慕老師搗蛋啊?”
    我瞅了瞅慕承和,心虛地說:“哪兒敢啊,他可比你凶多了。”
    結果來上課時還是慕承和。
    他走上講台,說完考試的主意事項後,然後他說:“這是我給同學們上的最後一次課。”
    大家都是一愣,後來才開始明白他說並非是放寒假,而是不會再給我們代課了,繼而嘈雜起來。
    小白老鄉淚汪汪拉起白霖的袖子抹了抹眼淚。
    白霖沒好氣地說:“你傷感啥啊,不是還有陳廷麽。你以前不也覺得陳廷很好麽。”
    小白老鄉惆悵地說:“可是自從看到了我們承和,我就對你們陳老師沒興趣了。難怪古人說:由奢入儉難。原來就是這麽個理兒。”
    課間的時候,慕承和回了辦公室,我正好要將上次印好的資料原件還給他。走到門口,恰好聽到陳廷的聲音,原來他也還沒走。
    我笑著正要進去,卻聽到他倆談話中有我的名字。我耳朵天生就靈,便好奇地止步不動。
    “這孩子挺有意思。”這是慕承和的聲音。
    “她家裏那樣,我走的時候還挺擔心的。就怕不在的時候,她有什麽難處,又沒個大人替她擔著。”陳廷說。
    “其實,她比我們想象中堅強許多。”慕承和說。
    走廊上襲來一陣寒風,將我額前的劉海吹亂了。
    與此同時,我的心也有些亂。
    原來,慕承和什麽都知道。
    一切都是我們誤會了。
    他從一開始對我的特別,不過就是代替陳廷來照顧我而已。根本不是我、還有白霖、她們誤以為的那樣。
    我的手無力地垂下去,心裏幾番滋味。
    原來——不過是自作多情而已。
    那麽優秀出色的人怎麽可能對一個乳臭未幹的“孩子”動心。我自嘲地抽動了下嘴角,想笑笑,卻怎麽也扯不出那個艱難的弧度。
    他們又說了一些話,大概是關於我。
    我卻沒有心思再聽,轉了半個身,將背輕輕靠在牆上,全身都有些無力。五指一鬆,那兩頁的資料掉到地上。
    慕承和給我的期末資料大部分是打印的,不過裏麵有些重點的備注則是他後來手寫的。原件我被自私留下來了,如今還給他的是複印件。要是他問,我來路上已經想好應付的答語,就說不小心弄丟了,想來他也不會介意。
    他發給我的唯一兩條短信,被我存在手機裏。第一條是:不客氣。第二條是:沒問題啊。上次去聽他的講座,拿回來的那份扉頁上印著他簡介的演講稿也被我夾在日記本裏。其他還有什麽?沒有了。
    我緩緩蹲下去,去拾那幾頁紙。辦公室裏射出來的燈光,幾乎照到我的手,我迅速地撿起東西,將手收了回來。
    然後聽到陳廷又說了一句話。
    因為他說之前停頓了很久,所以即使毫不經意,也能聽得很清楚。
    陳廷說:“承和,不要因為家庭的某些相似點,你就把你小時候沒有得到的關愛全部投射到了她的身上。”
    4、
    我匆匆下樓,給白霖發了個短信叫她幫我把教室裏的東西帶回宿舍。
    白霖回複我:你不上課了?還有一節呢。
    我寫:不了。
    白霖又問:你怎麽?
    我寫:肚子疼。
    我回到寢室,打開電腦。在網上溜達了一圈也不知道做什麽好,隨即上床,仰躺著,然後翻出錢夾。我盯著老爸的那張照片,愣愣地發呆。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揣在大衣裏的手機突然響了。
    給我打電話的就那麽幾個人,我想也沒想就接起來,喂了一聲。
    “薛桐。”
    我聽見他的聲音,心中一緊,“慕……老師?”
    “去那兒了?居然敢曠我的課。”
    “我……”我一時之間思維空白。
    “小姑娘,最後一節課居然都不給老師麵子。”
    我心情緊張得要命,亂七八糟地解釋了一番才掛了電話。
    當他的聲音說完“再見”,消失在耳際之後,心中又升起一點點難以言喻的惆悵。
    可是,這種惆悵並未持續太久,便被洶湧而來的考試淹沒。奮戰了半個月之後,終於迎來了久違的寒假。
    寒假的時候,我一口氣接了三份家教。
    除了彭羽那孩子時不時地提到慕承和的名字以外,我的生活幾乎和他沒有了任何交集。反倒是劉啟和我熟絡了起來。
    劉啟也是本地人。顯然他和我不一樣,整個寒假閑得要命,隔三岔五地打電話給我,不是約我去逛燈會,就是約我去看電影。
    一次兩次我都找借口,後來實在推不掉就索性將彭羽帶去。
    劉啟在公園門口看到我帶著一個拖油瓶出現的時候,眼神明顯黯淡了下去。
    彭羽偷偷背著劉啟,在我麵前下定義說:“薛老師,這男的鐵定對你圖謀不軌。”
    “去去去,你懂什麽。”
    “真沒想到。”彭羽感歎。
    “沒想到什麽?”
    “薛老師居然都會有人追,可見那句蘿卜青菜各有所愛的俗語還挺正確的。”
    我狠狠瞪著他,“小屁孩,我要翻臉了。”
    可是,事實證明,我帶彭羽來時多麽正確的一件事情。我們三個人走在遊樂場裏,劉啟建議:“我們去坐摩天輪吧。”
    彭羽吃驚地看著他:“師叔老師,我一直以為摩天輪是青春期女生喜歡的玩意兒,沒想到你也有這個樂趣?”
    劉啟隻好改口說:“海盜船那些都挺驚險的,我怕薛桐害怕啊。”
    “其實,我不怎麽害怕。”我申明。
    “我也不害怕。”彭羽附和。
    於是,我們買了三張票上了海盜船。
    劉啟大義淩然地說:“薛桐,你要是害怕的話不要逞強,閉上眼睛抓住我,叫出來就可以。”
    我衝劉啟笑笑,“好。”
    就在我倆說話間,彭羽已經一屁股坐在三個座位的正中間,還拍著一邊說:“薛老師快來。”
    然後我和劉啟隻得分列他的左右了。
    安全欄放下來,船身開始緩緩擺動,再一點一點地升高,到最高點的時候猛然落下去,頓時有種失重的感覺,心髒突然糾成一團。我睜開眼睛,享受著風聲從耳邊呼嘯而過的愜意。我從小就不怕這種東西,兒時過生日,就嚷著要老爸帶我來。
    有一回,老爸來的路上,將身上唯一的十塊錢弄丟了。那個時候十塊錢已經是一筆不小的數目,然後就著急地讓我在原地等他回去找。
    後來,我都不記得他究竟是找到還是沒有找到。
    我們從海盜船下來,劉啟一臉青灰,連走路都有些漂。
    “你還好吧。”我停下來問他。
    他努力打起精神,衝我說,“很好啊。你還想玩兒什麽刺激的,我們繼續。”
    我聽著這句話,突然有些內疚,我們不該這麽捉弄他。
    不知道他對我僅僅是好感,還是真的喜歡我。
    喜歡一個人並沒有錯。
    我說:“玩得挺累的,你們餓了麽,我請你們吃拉麵吧。”
    “不行,還是我請。”劉啟說。
    還沒坐下來,彭羽就問:“究竟是師叔老師請,還是薛老師請。你們商量好沒有?商量好了我就要點菜了。”
    我沒好氣地說:“我們誰請和你點菜有什麽關係。”
    彭羽說,“當然有關係了。”語罷,衝我眨眨眼。
    頓時,我想到慕承和請他吃飯的那次,他拿著菜單點菜時候那副豪邁的樣子。敢情要是我請他就省著點,要是人家請客他就大肆揮霍?
    不知不覺,慕承和三個字又穿進腦袋裏,我定了定心智,趕緊將它攆走。
    談話間談到劉啟是學計算機的,彭羽突然問:“師叔老師,你會心算麽?”
    劉啟納悶地停下筷子,“心算?”
    “比如1444乘以1444一秒鍾算出來。”
    劉啟笑,“那哪兒能啊,我腦子又不是計算機。”
    “薛老師學外語,她一說外語的時候就像老外。你學計算機的,腦子就應該像計算機啊。”
    “……”這是什麽歪理。
    過了會兒,彭羽又說:“計算機的話是理科了,你物理應該很好了?”
    “勉強吧。”劉啟答,“學的不是很好。”
    “那你知道為什麽飛機會飛得起來麽?”彭羽問。
    這下我可明白了,這小子是存心來砸劉啟的場子的。
    “伯努利定律啊。”劉啟看起來一點也不知情,還好心地為彭羽解釋,“伯努利說,在一個流體係統,比如氣流、水流中,流速越快,流體產生的壓力就越大。當飛機達到一定速度以後,產生巨大的壓力,空氣就能夠托起飛機了。”
    彭羽一副天真求知的表情問:“可是上下都會有壓強啊,一樣的速度那麽上下壓強就是一樣的,不就還是飛不起來?”
    我很想問,人家飛機飛不起來關你啥事啊。
    這下可真的難倒了劉啟,他尷尬地抓了抓後腦勺,“那我就不知道了。”
    彭羽挑了下眉,不屑極了。
    我說:“難不成你還知道?”
    彭羽仰了下下巴,“那當然,我問過慕老師。”
    5
    “慕老師?”劉啟納悶。
    “我們學校的老師。”我解釋。
    “慕老師說飛機的機翼上下表麵形狀是不一樣的。上麵是流線型的曲折麵,所以氣流通過的速度小,下麵是平麵,流動速度相比上麵就大些。速度越大壓強越大,所以飛機就是利用這個壓強差飛起來的。”
    我聽的雲裏霧裏,隻知道上下表麵的形狀導致了下麵壓強比上麵壓強大,所以飛起來。
    劉啟倒是也不生氣彭羽捉弄他,聽了彭羽的話,沉思了起來,過了一會兒顯露出一種豁然開朗的表情,“原來是這樣啊,真是長見識了。”
    聽見對方這麽表揚自己,彭羽全然一副尾巴就要翹上天了的神色,洋洋得意地說:“這種東西小意思了。”
    “不過,彭老師,”我故意刁難他說:“有一點我倒是不明白。”
    “什麽?”
    “你在電視上見過美國那些戰鬥機翻轉吧。”
    “恩。”彭羽點頭。
    “照你這麽說,飛機翻過來的時候,”我用手做了個翻轉的手勢,“它們的機翼上下麵就顛倒了,那為什麽沒見它們掉下去呢?”
    “這……”彭羽抓耳撓腮,“我當時沒問過,就沒聽慕老師說。”
    這下算是扯平了。
    回去的路上,我說:“你也不能老拿別人的長處來貶低他啊。劉啟也有很厲害的地方,他們那個隊研製的機器人去年參加機器人球賽進了全國總決賽。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優點和長處,你說要是叫慕老師造個機器人出來,那肯定也要難倒他。”
    彭羽別過頭去,嘟著嘴說:“可是,我就是喜歡慕老師。你和劉啟是一國的,我和慕老師是一國的好了。”說完之後一直悶悶不樂的。
    “你這麽小氣啊。”我逗他。
    “薛老師,你偏心。”
    “我怎麽偏心了?”
    “你叫我來,不就是為了讓我當電燈泡,專門找那個劉啟的茬的麽。”
    我眨巴眨巴眼睛,他倒是個明白人。
    “可是你又不忍心了,覺得我專門欺負他。你就反過來擠兌我。我幫你,你幫他,你說你不是偏心是什麽?”他委屈地說。
    我愣了愣,他說的一點沒錯,隨即抱歉地摸了摸他的頭。
    他還是不理我。
    我說:“好了別生氣了,下次請你吃KFC算是賠罪。”
    “KFC那麽多東西,你又這麽摳門,別以為我不知道,到時候你請我喝杯小可就打發我了。”
    “請你吃全家桶好了。”
    “外加一盒蛋撻。”
    我一咬牙,“好。”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我一邊點頭,一邊覺得自己的心在滴血。
    他轉過頭來,“那我不生氣。”臉上笑開花了。
    一物降一物。
    我宰慕承和,彭羽就宰我。
    年三十下午,我和老媽去了大伯家吃年飯。
    我吃餃子的時候,一口咬下去,正好是那個包著五毛錢硬幣的。
    堂姐說:“喲,這個是我包的。可不得了,明年小桐要走紅運。”
    我緩緩地將錢吐出來。
    奶奶說:“但願找個好工作,能養活自己。”
    伯母說:“媽,您老的要求忒低了。”
    “是啊,奶奶,我還能養活您,養活我爺爺,養活我媽。”
    奶奶繼續吃飯,沒再說話。
    我忽而想起一個問題,“姐,你放錢的時候洗幹淨了麽?”
    無論大伯和嬸嬸怎麽說服,我們還是沒留下來繼續看春晚,吃了飯就出來了。
    走到樓下,老媽說:“其實我覺得你跟著奶奶他們守歲比較好。反正我九點還要去值班。”
    我徑直地走在前頭,“留下來有什麽好,吵得慌。幸好今晚隻能收一個節目,要是平時看哪個台都要爭半天。”
    奶奶一直跟著大伯住,堂哥堂姐都是她一手帶大的,所以感情比我好。看人家一家五口其樂融融,我才是多餘的。
    我送老媽在廣場口等他們監獄接她們去值班的警車。
    她說:“你趕緊打車回家,別在外麵溜達,省的晚了不安全。”
    我嘿嘿笑:“什麽有不安全的,今天估計壞人都休假了吧。”
    她拍了下我的頭,轉身上車了。
    我轉身一個人走在大街上。人不是很多,多半都是行色匆匆地回家。
    我摸出手機來看時間,發現收到許多祝福的短信,一條比一條令人噴飯。頓時我就被逗樂了,挑了條最有意思的,在結尾署上自己的名字後按了群發。不到一分鍾,陸陸續續地收到一堆回複。
    與此同時,電話震動了,屏幕來電上的三個字:慕承和。
    我的手霎時間捏緊,剛才我有意無意地將他的號碼列在群發範圍內,我甚至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在心中暗含著這樣微小的希翼。
    他卻這麽突然地回了我的電話。
    我小心翼翼地接起來。
    “薛桐?”他的聲音從聽筒裏傳出來。
    “慕老師,好久不見了,新年快樂啊。”我故作輕鬆地說。
    “你也新年快樂。”他說。
    “吃飯了麽?”我不知道說啥好,隻得閑扯。
    他沒有回答,大概聽到我周圍的動靜,反問:“你在街上?”
    “恩。剛從大伯家吃了飯出來。”
    “一個人?”
    “是啊。”
    “媽媽呢?”
    “值班去了。”
    他在電話那頭沉默了少許,隨即問:“你在哪兒?”
    二十分鍾後,那輛熟悉的CR-V停在我的跟前。我看到一張久違的臉。他下車,帶上車門,朝我走來,簡直不似真人。
    我和他沒有去哪兒,就在街上閑逛,不知不覺走到河邊。我們找了張人行道邊椅子坐下去。椅子前麵是人行道,人行道再往前是河邊的木製欄杆,欄杆外邊是寬廣的河麵。
    河水靜靜地向東流淌,水麵倒映著城市最璀璨的燈火。
    “冷麽?”他問。
    “不冷。”我搖頭。至少外麵冷,心裏是暖和的。
    在這樣寂寞又特殊的夜晚,居然有他陪伴。
    我不高潔出塵,也沒有強大的自尊心,所以對於慕承和的出現,無論同情還是憐憫,我都甘之如飴。
    即使是幻化出來假象,我也不在乎。
    他的嘴角悄悄揚起小小弧度,從大衣裏摸出一瓶酒,在我眼前搖了搖,“新年禮物,某些人夢寐以求的伏特加。”
    我高興地吹了下口哨。
    這個新年禮物,我喜歡。
    “你真的請我喝啊。”我嗬嗬地樂。
    “當然了,我說話向來作數。”
    然後又像變戲法似的,掏出一個小巧的直身玻璃杯,擰開瓶蓋,斟了三分之二杯。
    他說:“以前有朋友告訴我,伏特加最純粹的喝法就是用這種杯子,加上冰塊,什麽都不加,然後一口吞下去。”
    我嘴饞了,用一種渴望的眼神看著他。
    他將杯子放在鼻子下麵嗅了嗅,再遞給我。
    我接過來,照著他剛才描述的樣子,仰頭一口就咽下去。頓然覺得有種很純淨、冰涼的味覺停留在舌上,隨後,一股炙熱的灼燒又陡然衝破這層清涼,從食道一直蔓延進胃裏,然後酒氣衝上鼻,將我的眼淚逼了出來。
    我皺著臉,雙手捂住鼻子,深深地吸了口氣,突然覺得心房猛烈地擴張了一下,異常暢快。
    四肢的血脈就此暖和起來。
    “啊!真過癮!”我大呼,“再來。”
    慕承和將杯子收回去,“不行。你要是喝醉了,我可吃不了兜著走。”
    我蹙眉,“再來一點兒嘛。”
    他拿著酒瓶,搖頭。
    我厚臉皮地祈求,“就一點點。”然後用食指和拇指比了個微弱的高度。
    他笑:“冰與火的纏綿?”
    我點頭,“你真的沒喝過?”
    “是啊。我喝過最高濃度的酒就是啤酒。”
    “不可能吧。”原來,天才也有菜鳥的時候。
    “要不……”他說,“我試試?”
    “好啊,正好陪我喝一點,兩個人比較有意思。”我慫恿他。
    慕承和倒了一點酒。那確實是貨真價實的一點點,幾乎隻是在杯子的杯底鋪了薄薄的一層液體。
    他側著頭看了它,再看了我一眼。
    “我可真喝了。”那表情很像背著大人做壞事的小朋友。
    “恩。”我搗頭。
    他閉著眼睛靜靜地吞下去後,原本平和的眉猛然折起來,隨即爆發出一陣劃破夜空的劇烈咳嗽。
    我著急地拍著他的背。
    小半會兒,他才緩和下來,然後吐出一句非常孩子氣的話。
    “真難喝。”
    轉眼之間,酒精就在他體內發生作用,臉頰泛起一層淡薄的粉紅。那對褐色的眼眸在這般襯托下,顯得更加瑩潤如畫。
    6
    我站起來,走到欄杆前,看了會兒堤壩下的河水,鼓起勇氣,回頭大聲說:“慕老師,你能給我講講你的事麽?”
    他隨之起身,走近我,“什麽事?”
    “隨便什麽都好,小時候的,留學的,工作的,戀愛的。”我怕他不肯,便補充說,“作為交換,你也可以問我。”
    “問你什麽?”
    “很多啊。比如我小時候特別皮,每次犯過錯後,我媽拿著雞毛撣子抽我之前,還要叫我自己說,準備被抽多少下。”
    他笑,“你媽媽還挺民主的。”
    “什麽呀,那是虛偽的民主。我剛開始就說:‘媽媽你輕輕抽一下就好了’。可是,哪知這非但不行,還會被冠以沒有深刻認識自己錯誤的罪名,而受到更嚴厲懲罰。最後還不是她說了算。”
    “難怪現在犯錯誤的時候,你認錯意識特別強,原來是被這麽培養出來的。”他說。
    我知道,他指的是我和白霖翻牆的那次。
    隨即,我意識到一個問題。原本是我探索他,怎麽最後被他轉移到我身上去了?
    我說:“好了,現在該你說了。”
    “你想聽什麽。”
    其實,和他有關的所有的一切我都想知道,可是人也不能太貪心,不然什麽都抓不住。
    說什麽呢?
    小時候的?會不會和我一樣惆悵?
    工作的?會不會是軍事機密?
    戀愛的?會不會突然冒個師母出來,使我想就地自刎江邊?
    於是,我選了個最不敏感的話題,“說些在俄羅斯的事,那裏比我們這兒冷多了吧?”
    “是啊。而且剛去的時候語言不熟,隻能靠微薄的獎學金過活,生活挺拮據的。後來地方跑熟了,就經常幫中國人當翻譯,賺外快。”
    “一共去了多長時間呢?都在莫斯科麽?”
    他說:“我在莫斯科呆了將近八年,後來又去聖彼得堡一年多。”
    “哪個城市漂亮些?”
    “聖彼得堡漂亮。”他說,“它在北極圈附近,夏天的幾個月幾乎整晚都不會黑,淩晨的時候,那麽盯著亮如白晝的蔚藍天空,有一種很奇妙的感覺。甚至,有些時節還能看到北極光。”
    “北極光!真的?美麽?”我感歎。
    “美極了。據說看到北極光,就是看到了上帝的眼睛。”
    “上帝的眼睛麽?”
    “隻是傳說。從科學的角度來看,那是太陽和地球之間的磁場風暴。”
    “科學家可真不浪漫。”我癟嘴。
    他無奈地笑了。
    我沉默了稍許,喃喃地又說:“要真是上帝眼睛就好了,我想親自去看看,然後問下上帝,我爸在天堂過得好不好,什麽時候可以回來。”
    他聽了以後,凝視我半晌,語哽。
    “開玩笑的,”我擺手說,“我堅定不移地信仰共產主義呢。”
    臨江的這幾截公路是城區裏設定的最大的煙火燃放點。隨著時間的推移,在河邊放煙火的人越來越多。過了十一點以後,幾乎可以用人潮洶湧來形容了。
    很多人都舍棄了春晚的最後部分,出來放煙火。
    我們緩緩地走在人流中,炮竹和禮花的轟鳴聲,幾乎要吼著說話才聽得清。
    路過一個售賣點的時候,他問我:“你要不要放鞭炮和煙花?”
    我搖頭。
    煙花爆竹這些玩意兒在這種時候貴的要命。商家們都是抱著“一年不開張,開張吃一年”的心態做生意。來一個宰一個,來兩個宰一雙。
    我從來不去湊這種熱鬧。
    這麽一想,我才察覺,原來自己同樣是個不浪漫的人。
    “我還以為,小孩兒都喜歡這種東西呢。”
    我立正,轉身麵對著他,再次重申:“我不是小孩兒。”
    正說話的時候,身後一個人撞到我,我一個踉蹌直衝衝地朝他跌過去。慕承和伸手,用臂彎將我攬了下來。
    後麵一個女聲連忙道歉:“對不起,對不起。”
    她身邊的男子抱怨:“叫你別鬧,就是不聽。”
    我擺手說:“沒事啊,是我不小心。”我也有不對的地方,要是大過年的害的人家小兩口吵架就不好。
    “慕教授。”那個陌生男人看到我旁邊的慕承和後,認出了他。
    慕承和聞聲抬頭,略微帶笑,“原來是厲先生。”說話間,他的左手輕輕放開我。
    兩個人握手互送了兩句拜年的話,便分別告辭。對方沒介紹他的女伴,慕承和也就沒介紹我。
    分手後,我又站定回頭望了望幾步開外的兩個人。那男人給我的感覺,異常倨傲,跟慕承和完全不一樣。
    想到這一點後,我有些不屑,“什麽人啊?”
    “我們有個研究項目,是那位先生捐的款。”
    “旁邊那個呢?”
    “不認識。應該是他夫人吧。”
    “居然對自己老婆這麽凶。”
    慕承和也回頭隨著我的視線看過去,淡淡說:“有時候表麵現象會和內在本質不一樣。”
    “你怎麽就知道不一樣麽?”
    “通過觀察。”
    “觀察?”
    我對著那遠去的一對背影,研究了一下,隨即狐疑地問:“他的腿有毛病?”
    “恩。上次他來學校的時候,我還見他坐著輪椅。”
    “腿腳這麽不方便還陪著老婆來放煙火啊。”
    “可見有些人的內在,和我們看到的不一樣。”
    我笑了下,忽然就明白了,少許後又道:“你說,我們這麽八卦人家的時候,他們會不會也在八卦我們?”
    “我們哪有什麽八卦?明明是在很嚴肅地討論愛與表象的內在牽連。”他說這話的時候,麵容正經極了,全然一副善良無害的表情。
    恐怕隻有他這種人背地裏說人家閑話,還能這麽理直氣壯。
    我差點就忘了,他還是那個曾經讓我抓狂多次,幾欲將他手刃刀下的慕承和。
    7
    在接近敲鍾的最後幾分鍾,我們終於走到了濱江廣場。廣場正對著南北兩江的匯聚處,有小部分是懸空的,所以扶著欄杆站在邊上垂頭看到腳下的湍急河水匆匆東去,會恍然覺得是在船上。
    廣場的一角,有個巨大的鍾樓,很多人都翹首以待,迎接著新年倒計時。
    這個時候是煙火最猛烈的時段,絢麗的煙花一朵朵衝向空中,非常密集。甚至讓人不敢直衝衝地抬頭看,免得那些煙灰落到眼睛裏。
    我看到飛天的煙火,忽然想起問彭羽的那個問題,“慕老師。”
    “恩?”他應我的時候,視線仍然落在別處。
    “飛機是靠那個伯什麽定律飛上天的,那麽……”
    “伯努利。”他說。
    “那麽飛機做翻轉動作的時候,機翼的上下方向就不一樣了,為什麽又不會掉下去呢?”
    我朝著他看的那個方向瞅過去,原來是一個小男孩拿著香在點煙火,似乎膽子很小,火線都沒引燃,就扭頭飛奔到母親的懷裏,逗得大人哈哈大笑。
    “你怎麽突然對飛機有興趣了?”他掀起嘴角,含笑反問,目光移到我的臉上。
    我的臉瞬間就漲紅,刻意地咳嗽了一下,為了掩飾自己的尷尬,急忙解釋說:“因為……因為上次和彭羽說這個問題,我想我要是弄明白了,下次就可以在他麵前炫耀下,挽回做老師的威嚴。”
    我的目光越說越堅定,最後連我自己都以為真是因為彭羽我才對飛機有興趣的了。所以俗話說,要讓敵人相信,首先得自己相信。
    “是麽?”他不經意地說,“你們還聊這個?”
    “恩。”
    呃——是高深了點。
    “你說那個翻轉,我們叫橫滾,是不是縱向做360度轉體?”
    “對對對。”我很高興他明白我的意思。
    “你想問的是為什麽飛機倒飛的時候不掉下去?倒飛就是飛行員腳朝上,頭朝下。”
    “賓果,完全正確。”知我者,慕老師也。
    “其實,其實,不是飛機之所以能升空有很多作用,並不全是伯努利定律可以解釋的。”
    “那是什麽原因?”
    “飛機的機翼形狀的確能夠在飛機正常飛行時提供一定的升力,但是,現代機翼的升力主要還是來自仰角,也就是空氣流吹向機翼與之形成的銳角。”他沉吟了下,似乎在思考怎麽向我這個絕對外行解釋才通俗易懂,“不知道你仔細觀察過沒有,在飛機倒飛的時候,機頭不是水平也不是俯衝的,而是會朝上空仰起一些。如果做實驗,一張紙有一個角度,然後你朝它下方使勁吹氣,它會上升。”
    他想了想繼續說:“最簡單來講……這個道理像我們放風箏一樣,頭要仰起來,自然有一個空氣的托力。但是必須保證頭朝天上翹一個適當的角度,當這個上升力大於機翼形狀在倒飛狀態產生的向下力的時候,就能夠倒飛。”
    他說起自己的專業的時候,雙眸總是異常晶瑩明亮。我略微失神,再想到他解釋的這些,似乎是明白了,又似乎沒完全明白。
    “所有的飛機都能倒飛麽?”我問。
    “理論上是這樣。”
    “理論上?那實際上還會有什麽問題?”
    他笑著說:“因為有個麻煩事,一般的飛機倒過來,油箱也會倒過來,說不定會停油,導致發動機突然熄火。”
    “那怎麽辦?”
    “一般軍用或者特技表演的飛機,最簡單的做法,就是裝一個倒飛油箱,足以支撐飛機倒飛30秒左右。”
    就在我們說話的時候,身後的鍾聲突然響起來,然後人們開始齊聲倒數新年的最後十秒。我興奮地起來:“這個時候許願最靈了。”隨即閉上眼睛雙手合十,將心裏的願望默念了一遍以後,正好離零點還有三秒。
    “3——”
    “2——”
    “1——”
    我倏地在第一時間大聲地轉身說:“新年快樂!”
    那一瞬間,爆竹齊放,夜空亮如白晝,人群躁動。在這種場景的感染下,我居然情不自禁地張開雙臂就想擁抱他。
    動作到半空中,我才突然覺察自己的逾越,手僵硬起來,收也不是,繼續也不是,異常尷尬。
    慕承和卻將身體略微前傾,然後低下來,順勢用手抱住我。
    很輕,很輕。
    他似乎隻是用手指輕輕觸到我的背。
    可是,即使如此,隔著厚厚的衣服,這個動作仍舊讓我的心髒漏跳了半拍。
    我的臉碰到他的肩膀,嗅到他的氣味。
    短短的一兩秒鍾,卻讓我覺得有一個世紀那麽漫長,甚至有點貪戀。
    他說:“薛桐,新年快樂!”隨即不著痕跡地放開我,目光坦蕩,一臉磊落。
    我那原本被滿足的心,又升起了小小的惆悵。
    零點過了十多分鍾以後,人流就開始陸陸續續散去。有的回家;有的輾轉著去夜宵,繼續下一輪娛樂。
    所以交通頓時擁擠起來。
    雖說他的車就在不遠處,但是剛才喝了酒,不能開車載我回家。這個時刻,公交車和地鐵早就收車了。
    酒勁兒一過,這麽走在冬夜的淩晨,還真覺得很冷。夜風很大,我的頭發是披著的,所以被吹得東倒西歪,臉頰都生生地疼。
    慕承和將我留在一個還沒打烊的小煙攤旁。攤主是個中年大嬸,點著白熾燈,靠著牆撐了把大傘,正好可以讓我躲風避寒。然後,他自己走到路口迎著風,幫我招出租車。無奈,車多人少,他又特別好脾氣,好不容易同時和人攔到一輛,卻見對方是女士,他二話不說,就讓給人家了。
    十多二十分鍾後,此人無功而返,臉上帶著素日裏從未見過的鬱悶表情。
    “這肯定是世界上最難的事情。”他說。
    8、
    我看到慕承和擰著眉,肯定也被凍得夠嗆。
    “我去攔車。”
    他卻說:“算了。我去取車,送你回去。”
    “不行吧,你喝了酒。”早知道就不叫他喝酒了。
    “這個時候,肯定警察都休假了。”
    “誰說警察都休假了,我媽不都在上班麽?”
    我搖頭,就是不同意。
    老爸就是開車的,我們一家人對這個都特別敏感。
    “回去也是一個人?”他問。
    “恩。”
    “那……”他想了想,“去我那兒吧,我也是一個人。”
    這下我才想起來,他帶我和白霖回的住處就在附近。
    “陳老師呢?”我記得他說是陳廷的住處。
    “他早和他女朋友同居,把房子讓我了。”
    同居?
    我一個踉蹌。
    原來——老師也會和人同居。
    幼時,我一直以為學校老師是神一樣的人。老媽常對人說:“我家那姑娘什麽人的話都不聽,但是她們老師一說什麽就當聖旨似的。”
    後來一年級過了幾個月,我發現原來老師也要吃飯,要接孩子放學,還要上廁所……真是幻滅啊!
    現下,慕承和居然告訴我,老師也會同居,而且還是我們學院,照耀在黨團光輝下,被我崇拜的陳廷老師。
    我們步行了十來分鍾就到了目的地。
    第二次來這裏,和上一回的感覺又不一樣了。
    客廳的陽台上,正好可以看到剛才我們迎接新年的濱江廣場。夜幕下,偶爾還有一兩朵煙火綻開著。
    我倆都被凍木了。
    他去鋪床,我去衝了個熱水澡。浴室的盥洗台上東西很少,就是一個漱口杯、一支牙刷,一柄電動剃須刀,以及一個小藥瓶,並無女性用品。
    我頓時覺得心情大好,在浴室原封不動地換上他替我找的睡衣,挽上褲腳和袖子才勉強傳上,走了出去。
    慕承和正在收拾沙發了,我則走到沙發背後的書架前瀏覽。
    上麵有很多關於慕承和專業的書籍。無論是俄文版、英文版,還是中文版,都是鳥語編成天書。架子的最下麵一層,放了一些微縮模型,各種飛機的,仿真度極高,甚至還有船。
    從這麽書架的東西就可以看出來,慕承和已經將陳廷的房子全部霸占了。
    我指著那東西,問了一個很白癡的問題:“什麽船,甲板那麽大?”
    他眸中閃過一絲笑意,“是航母。”
    呃——
    我沒話了,低頭繼續參觀他的書架,裏麵有一個格子,放著很多張CD。我隨手拿了一張俄文的女歌手專輯,回頭說:“能借我聽麽?”
    “沒問題。”他理所當然地同意了。
    我眯起眼睛,笑著將CD收到包裏,心裏樂滋滋的。這下,我又多了個下一次繼續打擾他的借口。
    過了會兒,他遞了杯溫開水給我。我觸到他的手指有些燙,卻以為是他剛才端著開水的緣故,所以並未上心。
    睡覺前,我回客廳裏拿手袋,瞅到他的臉色和唇色都也變得有些不對,便問:“怎麽了?”
    他淡淡說:“大概有點發燒。”
    “發燒?”我一聽這兩個字便立即走過去,摸他的額頭,溫度高得燙手。
    “怎麽發燒了呢?”我頓時急了,“是不是剛才河風吹的?”
    “沒事,睡一覺就好了。”他寬慰我說。
    “發著燒,睡下去也不會好受啊。”
    慕承和倒沒和我繼續爭辯,擺了擺頭,眉頭鎖在一起,頭靠在沙發靠背上,閉上眼睛。
    他大概是難受極了,也很想要安靜。
    於是我一個字也沒敢多說,開始用眼睛環視四周的陳設,想找到放了藥箱的地方。
    半晌未果後,我突然想起盥洗台上的藥瓶,便跑去洗手間,果然在鏡櫃裏找到很多藥。我媽平時生病的時候,都是我照料她,大致也知道發燒應該吃什麽。
    我倒了杯溫水,選出幾樣在我印象中治療的症狀,和他比較符合的藥,擱在茶幾上,準備再將裏麵的說明書仔細地讀一遍。
    他睜開眼睛對我說:“別看了,沒有我要吃的。那是你陳老師留下的,我平時都吃中成藥,上次吃完忘買了。”
    我一愣,手頓在空中,扭頭看他。
    “那怎麽辦?”沒有的話,總不成就這樣吧。
    “反正吃下去也不會立竿見影。”他似乎不睜眼都能看透我心思一般,又說:“我也不會同意你現在去買,省的我一會兒我還去找你,而且這附近沒有除夕晚上還通宵營業的藥店。”
    “我可以做什麽麽?”
    “我就想躺會兒,然後你去臥室睡覺。”
    即使發著高燒,他仍然比我有條理得多。
    我躊躇地看著他。
    “你還要我湊足精力,專門來開導你?”他閉著眼睛又說。
    我不敢再反駁他,隻得信任他對自己病情的自信,順著他的意思回了臥室,也不和他討論病人和健康人誰更應該睡臥室的問題。
    我走了幾步不放心地回頭,“你要是有事就叫我。”
    他似乎沒有聽見,愣愣地看著我。
    然後我又說了一次,他望著我的唇型,才緩緩點頭。
    可是,我怎麽會睡得著。我沒有關臥室的門,就怕有什麽動靜,聽不到。
    我在床上卻無論如何也睡不著,瞪大眼睛看著天花板。客廳裏簌簌的紡織物摩擦聲,大概是他展開被子躺下了。
    隨即,整個世界安靜極了,
    過了許久,再也沒有聽見他動。
    是不是睡著了?
    我翻了個身,又等了很長一段時間,還是沒聽到他的響動,於是確信他是睡著了,便踮起腳尖到客廳看他。
    我唯恐他察覺,連拖鞋也不敢穿,就這麽光著腳丫輕手輕腳地走到沙發麵前,想試探下他額頭的溫度,卻又不敢觸摸他,怕打擾他的睡眠,於是蹲下去妄想通過外表觀察來看他的病情。
    他閉著眼睛,眉宇微蹙,睡得很淺。從他短促的呼吸來看,應該還是發著燒。我不經意看到茶幾上被他喝光的空水杯,於是起身拿起來去廚房倒水。
    發燒不吃藥,就隻能多喝水了。
    回來的時候,發現因為發燒出汗,他的手從被子裏伸了出來。我將杯子放好後,小心翼翼地將他的手再放回去。
    就在這個時候,他的眉深深折了一下,嘴裏傳出一聲低微的囈語,然後將我的手指握住。
    我的心猛然一跳。看了看手,再抬眼看了看他的臉,直到發現他並未蘇醒之後才放下心來。
    可是,接下來我卻被難住了。
    他拽的有些緊,是掰開他?還是就這麽保持原樣?
    我蹲在沙發前,猶豫不決。
    我的指尖正好挨著他左手的掌心,那個溫度著實有些燙到我了。
    慕承和的左手。
    在黑板上偷偷寫字的左手,用筷子替我夾菜的左手,曲起手指輕輕敲我桌麵提醒我不要開小差的左手,將圍巾取下來套到我脖子上的左手,以及——剛才淺淺擁抱過我的左手。
    一小會兒以後,他的手已經漸漸鬆開了我。可是,我再也舍不得離開,就地坐下,側著臉將頭放在沙發上,正對他的眉目。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的呼吸漸漸綿長、平和。我的眼瞼也緩緩下沉,終於熬不住,睡著了。
   
CHAPTER 6 左邊
    1
    我又做夢了。換成那次老爸帶我去遊樂園的事情,然後我倆在路上把錢弄丟了。老爸給我買了個麥芽糖,然後說:“桐桐,在這裏等爸爸,哪兒也不許去。”
    當時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後來,我等一會兒,舔一舔糖,繼續等,後來糖都吃光了,老爸還沒回來。我隻是覺得又冷又孤獨。
    真的很冷。我哆嗦了下,想撈點什麽來阻擋下寒冷,卻什麽都沒抓到,於是使勁縮成一團。就在此刻,我聽見一聲不似真實的清淺歎息,然後突然降臨了一個溫暖的懷抱將我撈起來。
    什麽是夢,什麽是現實我都迷茫了。隻覺得那是個異常舒適的溫柔懷抱,正當我貪戀地想要永遠縮在裏麵的時候,卻被放進了一個柔軟的被窩裏。
    我有些失落地顰起眉頭,又一次跌入夢境。
    就在我等到心焦的時候,有個阿姨朝我走來,“喲,這不是童警官的千金麽?”
    “阿姨。”我仿佛認識她。
    “家裏人呢?”
    “爸爸去找東西去了,叫我在這兒等,媽媽上班。”我老實地回答。
    “這樣啊,”阿姨笑了笑,“你媽媽叫我來接你回去呢。”
    夢裏我看不清她的臉,我一直看不清楚,隻記得她拽著我的手越來越緊,越來越緊。我想要喊卻怎麽也喊不出來,情急之下使勁翻了個身,隨即就覺得身體懸空,隨即“撲通”一聲滾下床。地上鋪的是木地板,所以動靜顯得有點大。我鬱悶地坐起來,神智還有些恍惚,然後看到聽到聲響而迅速出現在門口的慕承和。
    我驚悚地睜大眼睛,將望著眼前的陳設,剛開始還反應不過來自己身在何處,坐起來環視一圈後才想起來是慕承和的臥室。
    “我的床這麽寬,虧你也滾得下來。”他靠在門邊,一臉無奈,哪還有昨晚的病貓樣。
    “滾不滾下來和床的寬窄又沒有關係,”我嘟囔,“學校的床那麽窄,我也睡得好好的。”
    他好笑道:“那是因為學校的鋪有欄杆。”
    好吧。我承認我睡姿很差,蹬被子,橫著睡,流口水,不過掉到床下的情況倒是很少,足以說明這人的床風水不好。
    可是,這等事情怎麽能被慕承和發現呢。
    想起流口水了,我迅速地摸了下嘴角。還好,就算有的話,也風幹了,而且我喜歡仰臥不愛側躺,不然在枕頭上留下罪證就慘了。
    “要是你不再睡了,就洗臉刷牙吃早點。”他說完,又轉身離開。
    我揉了揉頭發,掀開被子從地上爬起來,去了洗手間。我記得我是在客廳睡著的,怎麽起來就成臥室了,難道夢遊?
    我上廁所,衝水的時候,看到一灘那血紅,先是愣了下,然後急忙扭頭檢查我的睡褲。果然也髒了。頓時心中大叫不妙。
    “你起了?我就收拾床了啊。”慕承和在外麵說。
    “等一下。”我慌忙地叫。
    “怎麽了?”他在門外的腳步似乎滯留了下。
    昨天洗了澡以後,慕承和找了自己的厚睡衣給我。現在褲子給他弄髒了不說,依照我平時的經驗來說,床單肯定也髒了。
    天呐——我做了一個無聲的呐喊,然後即刻對外麵的慕承和說:“我還要睡會兒。”語罷,飛速衝出洗手間,奔回臥室,不理會站著的慕承和,轉身就鎖上門。
    我爬上床去查看自己的罪證。被子上沒有,但是床單上有!他的床單是淺色的,一眼就能看到床鋪正中央那團痕跡。
    在大年初一的清晨,我凝視著它,活生生地體會到了,什麽叫悲劇。
    我冷靜下來細想了下,解決方式不外乎三個。
    第一:我把自己從這23樓扔下去。想到這裏,我心下一橫,站到飄窗台上,打開窗戶。冷風倏地就竄進屋,讓我打了個哆嗦。隨即我再看了看樓下的風景,更哆嗦了。
    算了,下一個方法。
    第二:我把床單和睡衣從這23樓上扔下去。可是,他進來看到裸露的床墊和被子,我怎麽跟他解釋呢,萬一樓下哪個熱心人撿到,還等個招領啟事,我又怎麽辦呢?還是不行。
    第三:坦白。我欲哭無淚,總不能說,老師,我來那個了,隻能麻煩您老人家自己把睡衣和床單洗了。
    慕承和敲了敲臥室的門,“薛桐?”
    “啊?!”我驚慌地應了一聲。
    “沒事吧?”
    “沒……沒事。我能再睡會兒麽?”
    “那你繼續睡。”
    他總算幹別的去了。
    我在臥室裏,揪頭發。
    怎麽辦?怎麽辦?怎麽辦?
    我想一頭撞死在牆上。
    可是,每次這種時刻,我不自覺地都會記起毛主席的名言——中國人死都不怕,還怕困難嗎?
    我強迫自己鎮定下來,仔細地回想了下,他的洗衣機是放在洗手間裏的。於是,立刻將床單和睡褲換下來,再穿上自己的牛仔褲。
    我想了想,避免他猜出來,我把枕套和被套一起被剝了,揉成一堆。完事之後,抱著東西先用耳朵貼在門上,探聽了下動靜。在確認安全的前提下,用風一般的速度衝進洗手間,打開洗衣機,將東西塞了進去,這才鬆了口氣。
    可是,接下來呢?接下來又出現了一個很嚴重的問題。這種全自動的滾筒洗衣機,我不怎麽會用……
    我試著按了下寫著“開始”的按鈕,沒反應。我再連續按了一堆亂七八糟的按鈕。還是一樣沒反應。直到我發現連指示燈都沒有亮,才覺得是不是電源問題。隨即,找到那個插頭,插進去。
    一聲短促的輕響之後,洗衣機終於動了。
    我一扭頭發現慕承和不知何時就站在門口,津津有味地看著我。
    我咧著嘴笑,“我怕你有潔癖,就把昨天用過的東西幫你全洗了。”這是我能想到的最有可行性的解釋。
    不知道他是信還是沒信,將淡淡目光在我臉上滯留了兩秒,隨之朝我走來。我趕緊堵在洗衣機麵前。
    他卻側了下身,想朝我沒守護住的另一邊靠。
    我又堵住那邊。
    他看了我一眼,腳步沒動了。
    我被那眼神盯著怪心虛的,便忍不住顫聲問:“老師,你要做什麽?”
    他伸手在洗衣機上麵的儲物架裏拿了個藍色的小圓桶,問:“我拿洗衣粉,你加洗衣粉了麽?”
    “……沒有。”
    他抽開洗衣機右上角的小抽屜,舀了兩勺洗衣粉進去,再關上。等他做完這一係列動作以後,我就像母雞護小雞一般,又開始守這台事關我終身名譽的洗衣機。
    “還要等半個多小時,你可以暫時出來休息會兒。”他說。
    我結結巴巴地說出一個最慘不忍睹的回答:“我從沒見過滾筒洗衣機怎麽洗衣服,所以就在這兒研究下。”
    挺犯傻的話。
    以前趙曉棠一直教育我們,看見自己不懂的東西,就算心裏很好奇也要裝作不屑的樣子,這才能讓人感覺你高深莫測。顯然,我沒有領悟到趙曉棠話中的精髓。
    他說:“我下樓去買點東西,你要帶點什麽嗎?”
    我迅速擺頭,“不用不用。”您老人家趕快消失好了。我如今什麽都不想要,就盼望著晾好床單,再從這裏迅猛離開。
    慕承和沒再接著問,隨即拿上鑰匙換鞋出門了。
    過了一會兒,我將一切搞定後,這人就回來了。他拎著一個很大的超市口袋,左手還拿著兩盒感冒藥。
    “你也吃點藥,昨晚居然坐在地上就睡了。”他走進屋說。
    朝冰箱裏放了些東西以後,他看到桌子上原封不動的牛奶和麵包又問:“你還沒吃?”
    我皺眉說:“我不喜歡吃麵包。”
    不知道怎麽,突然心中就升起一種奇怪的感覺。
    他依然對我挺好,但是就是覺得,白天的慕承和跟昨晚的慕承和有些不一樣了。好像昨日夜裏我那麽握著他的手都是幻覺,連他高燒到聽我說話都顯得吃力的樣子也是假相。
    天明之後,一切都沒發生任何變化。
    然後,屋子裏一片靜默。
    我倆都沒說話。他繼續進進出出收拾剛才買回家的東西。我將裝衣服的桶放回原處,再洗手回到臥室,準備拿東西回家。
    我的手袋放在飄窗上,旁邊搭著外套。
    就在這個時刻,我看到手袋旁邊放著一個東西。那是一包生理期用品,粉紅色的包裝,還是少女型的。
    我看到它的瞬間,一陣熱氣騰地衝上頭頂,頓時紅了臉。
    尷尬到了極點。
    原來他早看出來了,卻默不作聲。當時問我要買什麽那會兒,估計就是想問我需不需要這個東西。我卻因為著急,沒明白他的含義。
    我從沒有想象過,一位單身男性去超市買它的情形。
    每次我和白霖去超市買衛生巾都特別煩那些大嬸或者大姐不厭其煩地問你需要什麽樣的,量多不多,愛不愛側漏之類的問題,然後朝我們推薦這個推薦那個。
    很多年以後,我跟慕承和再提起這件事情,他一臉嚴肅地說:“我忘了。”簡簡單單地三個字就想將我敷衍過去。
    “別瞎說了,你那記性會把這麽刻骨銘心的事情給忘了?電腦不記得的東西,你都記得。”我說什麽都不答應,逼著他再次仔細回憶。
    他隻得交代說:“我當時什麽也沒看,假裝著買別的,然後路過那個貨架的時候,隨手拿了兩包。”
    “然後呢?”
    “沒有然後了。”他堅決否認。
    “不可能,你剛才明明說你拿了兩包,可是我隻收到一包。”
    “我口誤。”
    “難不成另外一包你給別的女人用了?”
    “我哪會有別的女人。”
    “肯定就是。”我背過身去,不理他。
    “薛桐?”
    “別叫我,我傷自尊了。”
    “好吧,”他無奈地投降,“我承認有然後。”
    “然後怎樣?”我喜笑顏開地回頭繼續追問。
    “然後我就回來了。”
    “……”
    2
    除夕一過,時間就開始飛逝,而劉啟卻接二連三地出現。要麽是真人,要麽是電話和短信。我平時挺大咧咧的,可是卻是個將“NO”說不出口的人,所以每次劉啟出現我都是躲,或者找借口推脫。可惜,這人的毅力也不是一般人能夠比擬。我也不好直接告訴他:我們不合適,請你和我保持距離。因為除了約我吃飯、外出,問候我好不好以外,他沒有任何過界的表示。一不小心就會搞成我很小家子氣。
    好在,我有很好的借口——做家教。
    我接的三份家教裏,除了彭羽以外,還有一個三年級的孩子和一個初三生。每個人都是一周三個半天的課,而且三個人的程度都不一樣,我每次還要專門看書,整理資料,預備第二天教的內容。所以加起來,比學校開學的時候還要忙。
    最難教的是那個三年級的女孩兒,小名叫優優。以前上過劍橋英語的那種兒童班,學了一點,現在又在小學學校學了一點,聽課的時候精神特別不好,喜歡走神。她人小,所有的學習動力都隻能靠興趣來支撐,她自己卻是對英語沒有多大的興趣。可是父母卻是望女成鳳的典範,巴不得她一口氣成一個外語天才。優優媽媽時不時還會突然推門而入,問我們渴不渴想不想吃東西。其實我知道,這個做母親就是想看看我對孩子的課程有沒有抓緊時間,值不值得二十五塊一個小時,所以隨時找借口進來抽查一下。
    那天下午,我讓優優抄字母。她寫著寫著就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我喊了她兩三聲,她支起腦袋,疲憊地揉著眼睛。
    “薛老師,對不起。”她小心翼翼地道歉。
    “怎麽了?沒睡好?”
    “我上午練了很久的芭蕾,想睡覺。”
    “你還在學跳舞啊?”這個我倒不知道,隻是看到客廳裏有鋼琴,以為她在練琴。
    優優點頭,隨即向我匯報她的寒假安排:“一三五下午上您的課,二四六下午去少年宮學芭蕾,每天上午練琴,晚上做作業。過年以後,芭蕾課調了課,有時候會挪到上午上。”
    我聽了以後頓時想暈倒,差點出口就說:你父母夠折騰你的。
    可是現在我擱她麵前也是一老師,不能隨便亂說話,隻好摸了下她的頭,說了一句萬能的教育用語:“大人也是為了你好,所以要加油。”
    我這下才知道,並非她愛開小差不好教,而是孩子真的精力有限。
    優優抬起頭問:“薛老師,您以前也是這樣長大的麽?”
    “差不多。”我笑。
    那個時候我也是上三年級,剛剛從外地的小縣城到A市,老媽深怕我落在別的孩子後麵,要老爸送我去少年宮學跳舞學畫畫。
    “您也學鋼琴和芭蕾?”
    “沒有,我學的是民族舞和琵琶。”說著,我為了證實,還在她麵前做了一個新疆舞動脖子的動作。
    她頓時彎著眼睛笑了,“我也見我們老師做過,我也想學,可是真難。”
    “說起來不難,教一個訣竅。你全身貼在牆壁上,然後反複地想著用你的右耳朵去挨右肩,然後用左耳朵去挨你的左肩。”我說著,又示範了一遍。
    優優這下來了精神,從椅子上站起來,果真跑到牆根,拿著個鏡子照著我剛才說的做了幾回。可是到最後,還是放棄了,又坐了回來說:“怎麽我一動起來就跟鴨脖子抽筋似的。”
    我樂了,以前一直覺得這孩子不太喜歡說話,也從來不和我交流,沒想到還是挺好玩兒的。
    我又說:“我有個堂姐,個頭高,就更慘了,被送去學遊泳。第一回去泳校,她說她怕水,說什麽也不敢下池子。結果那教練二話不說,像老鷹捉小雞似的將她拎起來,呼啦一下就扔水裏。”
    優優瞪著眼珠,“後來呢?”
    “後來?”我回憶起老爸在我麵前無數次地重複過的那個場景,忍俊不禁地說,“後來,她使勁打水,兩下三下地居然真浮起來,然後誰也沒教當場就學會遊泳了。爬到池邊,才想起來要哭。”
    聽見我們的笑聲,優優媽媽又推門而入,我和優優聊天的聲音戛然而止。
    待她媽媽出去,優優小聲問:“薛老師,您堂姐後來成運動員了嗎?會參加奧運會嗎?”
    “沒有。我也沒有成舞蹈家啊,能夠成功的人很少很少。”
    “既然這樣,為什麽我媽媽又非要我學呢?”優優垂目。
    我想了下,對她說:“爸爸媽媽有他們的苦心。有時候大人要你學什麽,並不是非要成為舞蹈家,音樂家,而是為了讓你更有修養,更有內涵,以後會有更多人會喜歡你。”
    優優似懂非懂地看著我。
    我眨了眨眼睛,“例如,優優班上有兩個男孩。一個學習好,體育好,還會彈琴也彈得超級棒;另外一個什麽都不會,功課也差,你說大家喜歡哪一個啊?”
    “當然是第一個了。”優優立刻肯定地說。
    “所以,別人也是這樣看你的啊。”我說。
    後來,劉啟又叫我吃飯。在蘭州拉麵館裏,我大聲地將和優優的這些事情說出來。我選這個地方真是正確,人超級多,到處都充斥著油煙味,桌麵也是油膩膩的,而且因為生意好,有時候還不得不好幾個不認識的人拚桌。在這種情況下,完全不能培養男女曖昧情感。
    劉啟聽著聽著放下筷子說:“薛桐。”
    “恩?”我頭也不抬,隻顧自己大口地將麵吸進嘴裏,發出很不淑女“哧哧”的聲音。
    “我見過你彈琵琶。”
    “啥時候?”我納悶。
    “去年十月你們學院的迎新晚會上,你穿著一條粉紅色的旗袍,坐在舞台上,代表學生會彈了一首《陽春白雪》。”
    我扯了紙巾擦了擦嘴,“那個啊,別提了。本來是係花同學要表演朝鮮舞的,結果她突然和主席鬧情緒,說不演了。然後他們才讓我趕鴨子上架似的,跑去湊數,臨時幫我去借了衣服和樂器,結果我彈到一半突然忘曲了,隻好硬著頭皮將第一段彈了兩遍,然後灰溜溜地下場。”這事情,至今回憶起來都是人生噩夢。
    我這人有個好習慣,不喜歡回憶的事情,就使勁地往腦子外麵趕,不去想它。過段時間,就跟真的忘了一樣。
    過了一會兒,我想起來什麽,對劉啟說:“話說——我們學院開迎新晚會。你是計科院怎麽在現場?”
    劉啟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地說:“跟他們一起混進去,想參觀美女。”
    我拍了拍哥們的肩頭,“你沒啥可害羞的。我也喜歡看美女,下次一起看。”然後我就開始細數我們學校在哪個地方蹲點,等到的美女最多。最後變成了我在他麵前研究對比,究竟哪個係的美女品質高,且內外兼修。
    聽著我滔滔不絕地說著這些,劉啟表情有些奇怪,呐呐說:“其實,無論別人如何漂亮,在我心中都比不過一個人。”
    “那當然了!”我接過話題,“一般在男孩子心中最美麗、最偉大的女性莫過於自己的母親了。”
    我說完這句很有哲理的話,頗有自豪感,於是拿起碗,大口地喝了半碗湯。再看劉啟的時候,覺得他的表情更詭異了。
    3
    第二個星期,又是優優的課。我講到中途,她又睡著了。我側頭看了看孩子一臉疲憊的臉,放下課本,想叫她,手伸出一半又收回來。
    我也將下巴隔在桌麵上,望著牆壁發呆,呆了一會兒從包裏掏出一個綠色的筆記本開始寫日記。
    2月14日星期四天氣:陰轉小雪
    今天是情節人,外麵飄著小雪花,格外有種浪漫的感覺。
    上午給彭羽上了課,中午在外麵匆匆吃了一碗餃子,然後就在優優家旁邊的百貨公司裏逛了一會兒。
    很無趣的情人節,卻很充實。
    閑下來的時候就會問自己,慕承和在做什麽呢?有沒有忘記今天是情人節呢?
    我挺想跟他聯係的,無論是電話也好短信也好,可是我又害怕。這樣曖昧的日子裏,我的任何舉動都會使他察覺到異樣吧。
    中午在百貨公司的男裝部走了一圈,看到一個專櫃模特身上穿著件深灰色的呢子大衣,配著一條格子的圍巾,我忍不住停下來,想象著慕承和穿上它的樣子。
    雖然他一點也不屬於我,可就是這麽在心中幻想一下也是滿心歡喜的。
    慕老師,情人節快樂。^^
    我從小就有記日記的習慣。小時候老媽還沒當獄警,而是在一個縣城裏教語文,對我特別嚴格。午休時間,如果我不睡午覺就必須寫日記。
    所以,以後的十多年我都養成了這個習慣。隔三差五地,哪怕一倆句話,自己親手記下來才覺得踏實。
    我收拾東西將手袋拿起來,開門出去。優優媽媽正坐在客廳裏繡十字繡,看到我拿著包出來有些詫異,看了下牆上的鍾,急忙問:“就到時間了?”
    她聲線提的有些高,頓時露出點情緒。
    我忙解釋:“優優大概有些累了,講起來效果也不好,我下次給她補上吧,這次不算。”
    她愣了下,點點頭,略有窘迫。
    我立刻覺得我這話似乎挺過分的,寒暄了幾句急忙逃走了。
    一轉眼天氣轉暖,開學也有好幾周了。
    俄語課依舊是陳廷在上。上學期是慕承和給的分,全班同學沒有一個人被當,大家幾乎就山呼慕老師萬歲了。
    趙曉棠又開始在寢室裏發表自己的心得。
    她說:“現在上網你們用什麽聯係方式?”
    “QQ啊。”我們三異口同聲地說。
    趙曉棠搖搖食指,“No。用msn比較顯得有檔次。”
    白霖翻白眼,“趙曉棠,你就作吧。”
    趙曉棠反擊:“作怎麽了?作才顯得矜持。”
    她們激辯中,宋琪琪去插門,燒水,完全沒有興趣繼續聽下去。我則瞪著眼睛若有所思地呆望著她倆。
    白霖問:“薛桐你傻了?”
    我說:“我在想我也需要一個有品位的msn。”我找到突破口了。
    白霖:“……”
    隨即我拍案而起,大喊道:“小棠,幫我申請一個有品位的msn。小白,我借你電腦用用。”
    事成之後,我喜滋滋地給慕承和發短信:“老師,你最近好麽?現在在幹嘛?”
    兩分鍾後,他回我:“在家裏工作。”
    我傻乎乎地笑了下,幾乎能夠想象他穿著雙拖鞋,戴著黑框眼鏡,去拿手機的模樣。
    “在用電腦啊?”我又寫。
    “恩。”
    “我打擾你了沒?”
    “沒有,正好休息下。”
    我笑得更燦爛了,急忙再寫:“你用msn嗎?加我吧,陳老師讓我們寫一篇俄文的求職信,我發給你看看,幫我修改下行麽?”一個剛剛誕生五分鍾的msn就要擔負起艱巨的曆史任務。
    “但是,我現在用這電腦不能用來上網。”
    我滿腔的熱情,被他短短一句話給繞滅了,隻得淒涼地寫:“我賬號是po3a@yahoo.com.cn,要是你有空可以加我。”
    然後,他的短信就再也沒有回複過來。
    我放下手機,表情鬱悶地瀏覽網頁。兩分鍾後,突然msn提醒我有需驗證的係統消息,上麵寫:“薛桐,我是慕承和。”
    看到這七個字和兩個標點,我躍起來幾乎要抱住白霖尖叫了。
    白霖說:“得了,快繼續。革命尚未成功,同學仍需努力。”
    我平複了下心情,坐回電腦前。
    慕承和:我換了台電腦,上來看看。求職信發給我吧。
    Po3a:好的,謝謝老師。
    慕承和:不客氣。
    Po3a:嘿嘿,你居然就叫本名。
    慕承和:Po3a就是Роза?
    Po3a:被你一眼就看出來了。我覺得寫出來挺像你給我取的那個俄語名字,就隨手用了。
    慕承和發了個笑臉過來。
    我咬著唇,開始想合適的話題,轉頭問他們三個人的主意,“我和他聊點什麽比較好?”
    趙曉棠著敷麵膜,含糊地說:“問他一個月掙多少錢。”
    “……”
    白霖說:“你就問他究竟喜不喜歡你?”
    “……”
    宋琪琪說:“一般聊天開場白不是問別人吃飯了麽,就是問對方最近忙什麽?”
    我聽了宋琪琪的話,讚同地點點頭,看來這寢室隻有我和她正常點。
    Po3a:你最近忙什麽呢?
    慕承和:你們陳老師的母親從外地來看他,我把他房子讓出來,搬回自己家去了。
    Po3a:你家?
    慕承和:我家。
    Po3a:我以為你家在外地。
    慕承和:我有這麽說過嗎?
    Po3a:……沒有。
    4
    然後,這個話題到此為止了。
    白霖在旁邊看到我們的聊天記錄,歎氣:“跟天才打交道真是累,都套不出話來。”
    “其實啊,小桐,以一個過來人的經驗,”坐在椅子上照鏡子的趙曉棠說,“你在他麵前完全不要想太多,想說什麽就說。”
    趙曉棠頓了下,問:“他比你大多少?”她沒見過慕承和,一直靠我和白霖的口述來建立起對慕承和的認知。
    我皺起了眉,搖頭。看起來不是大很多,但是究竟長多少歲,倒是沒好意思問。
    趙曉棠吃驚:“搞半天,你們連他多大都沒弄清楚。”
    白霖接嘴:“是啊,他和陳廷完全不一樣,雖然顯得很溫和,但是總是有種神聖不可侵犯的感覺。”
    聽到白霖口中無厘頭地冒出“神聖不可侵犯”這個句式,趙曉棠很不厚道地嗤笑出來,“得了吧,小白,你就省點你那可憐兮兮的幽默吧。”
    白霖倒是沒笑,很認真的說:“真的。你沒見過他,所以覺得我挺誇張的。但是我老鄉她們,那麽花癡,都不敢在他麵前表示出來。是不是小桐?”說到最後這句,白霖調頭問我。
    我呐呐地應了一聲。
    其實,我不懂白霖說的那種感覺究竟是什麽,隻是感到在慕承和的親切下麵總有種若有若無的疏離感。
    趙曉棠回歸主題繼續教育我:“別看平時你和小白挺能折騰的,其實就是典型的外強中幹,一遇到感情問題立刻就成軟柿子了。我們暫且不論他比你大多少,但是他作為一種天才物種,認知水平社會閱曆跟你完全不在一個檔次。如果你不扭扭捏捏的,反倒會顯得天真可愛。說不定,人家就好這口呢。”
    號稱情聖的趙曉棠,苦口婆心地向我傳授戀愛寶典。我眨巴眨巴眼睛,好像是明白了,又好像沒有明白。
    想說什麽就說什麽?
    我將椅子又轉了回去,對著屏幕。離剛才我發送“沒有”已經過去七八分鍾了,他沒有繼續往下說。
    我怕他已經離開了,於是寫:慕老師?
    慕承和:恩,還在。
    Po3a:我記得你說過,你爸爸也是我們學校老師啊。父子倆在一個單位工作,肯定很有意思吧。
    這句話發送出去,半天沒見慕承和答複。為了避免冷場,我又寫:是退休了嗎?如果沒退休的話,要是在學校開會的時候遇見,是叫老師還是叫爸爸呢?
    我一邊寫,一邊樂滋滋地笑,心理不禁在想象小慕老師遇見老慕老師的情景,肯定很有意思。
    過了一分鍾,慕承和發來短短的六個字和一個標點:他已經過世了。
    我霎時間有些尷尬,忽而又開始慶幸不是和他當麵談到這個話題。回想起第一次到學校報道的時候,需要在入學的學籍冊上填寫父母的資料和聯係方式,輪到我的時候,我空下父親一欄。然後負責這事兒的學長,檢查了一遍後,十分不耐煩的又將冊子推給我,“不是都跟你說了,父母雙方的工作單位和聯係電話都要寫上,父親那欄也不能空。”
    我拿著筆,頓了下,緩緩說:“可是,我爸爸死了。”
    那個學長的表情一下子就僵了,然後垂下頭,很不好意思的樣子,連說了幾個抱歉,反而讓我窘迫起來。
    其實,他們不知道,有時候我們需要的不是同情,而是旁邊人正常對待的眼光。
    於是,我想了一下,沒有用客套話搪塞慕承和,而是發了個笑臉過去:那我們的爸爸,說不定在天堂還是鄰居呢。
    他也回我一個笑容:是呀,難說。
    不一會兒,正在我愁悶著要繼續聊什麽的時候,他又發了一句話來。
    慕承和:不過,我父親這人性格挺古怪的,不知道你爸爸跟他合不合得來。
    我頓時覺得好笑,急忙寫:不怕不怕,我爸爸脾氣超級好,肚子裏總藏著說不完的笑話,人見人愛。
    然後,慕承和回過來的不是一行字,而是來了一個電話。
    他在電話那頭首先開口:“薛桐?”
    “恩。”
    “不早了,睡覺吧。”他說。
    “哦,好的。”我們寢室一直都跟夜貓子似得,剛才聊的激動,完全忘記是不是這樣打擾到他的作息時間了,便抱歉地補充,“慕老師,耽誤你了。”
    他停了一下,才說:“我不是說我,是叫你早點睡覺。我倒是睡的挺遲的。”
    這下,我想到以前他提到過自己睡眠不好這事兒。
    “你還總是失眠麽?”
    “老毛病了。”他說。
    “為什麽會睡不著呢?”在我這個年紀的人看來,總是埋怨睡覺時間太少,無法理解失眠的痛苦。
    “總覺得有很多事情等著做,所以心老靜不下來。”他說這話的時候,調子淡淡的,聽不出語氣。
    “是麽?什麽事啊。”
    他並未回答我,轉而說:“太晚了,你該睡覺了。”
    我隻得意猶未盡地道再見。
    周末,白霖過生日,請了一堆同學和朋友吃飯。
    從參會人員的性別比例可以看出,白霖這人的異性緣不佳,除了同班那幾個男生,外來異性就隻有李師兄,而且李師兄還是在白霖為了幫助我的目的要求下才被加進來的。
    吃飯的時候,李師兄被白霖特地安排在我旁邊,坐下去之前,白霖還朝我拋了個媚眼。不明情況的人,還以為她想將自己的老相好介紹給我。
    和李師兄拉家常沒到五句,我就將話題轉移到慕承和身上。
    5
    可是,關於慕承和這人,李師兄隻知道一些不得要領的事情,無非是他在學術方麵的消息,什麽聽說慕承和最近挺忙的,還要去西南小鎮做風洞試驗。
    “風洞?”我納悶。
    “是啊。”李師兄神秘地說:“我也是聽一個跟著慕承和的學長無意間講的,他說他們老板大概要去做西南做試驗。他這種人去西南能做什麽試驗啊,肯定就是風洞,那裏有我們亞洲最大的航空風洞試驗中心。”
    “風洞?”我繼續納悶,“風洞是什麽?”
    “飛行器研究中很重要的一個環節啊,風洞試驗中可以模擬出氣流對物體作用的各種數據。”
    “我們學校這麽強,老師還能去那種地方?”我不解。
    “一個學校怎麽搞的出來,肯定是軍方的項目。”李師兄帶著一種崇拜的語氣更正我說。
    軍方……
    我開始有點暈了。
    難不成還能造一個隱形戰鬥機?或者國產大飛機?
    正如李師兄所說,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果然就沒了慕承和的消息,MSN的頭像也總是灰色的。後來,我無意間打開那個雅虎的郵箱,才發現,原來他當天晚上早就將我的求職信改好,回發給我了。
    氣溫逐漸升高。我趁著周末,從家裏拿了些薄衣服到學校,在從小區去車站的路上路過一家咖啡館。我這人平時路過櫥窗的時候,喜歡看自己在玻璃上影出的若隱若現的側影,於是我理所當然地朝裏麵看。
    那家咖啡店很大,據白霖說是一個美國的連鎖品牌。有時候,會看到一些打扮很時髦的年輕男女或者聊天,或者擺弄膝上筆記本電腦。我唯一一次推門而入,不是喝咖啡,是陪著白霖去借廁所。
    而此刻,我在靠著玻璃牆的那張圓桌前看到了宋琪琪。她對麵坐著一個男人。桌子上擺著兩個白色的馬克杯。兩個人正在聊天。隻需要一眼我就能看出來,宋琪琪已經墜入愛河了,因為她說話的時候,嘴角揚起來,眼睛閃爍著喜悅的光。和平時那個勤奮好學、沉默謙虛的宋琪琪有些不一樣。
    裏麵光線不強,加上玻璃有些反光,瞧不仔細那男人的模樣。不過,如今除了慕承和,我對任何男人的長相都沒啥興趣。我想到上次趙曉棠說起有個男人送宋琪琪回家這事兒,肯定就是這男人了。我惡作劇般地躲在外麵給宋琪琪打電話。
    “你在哪兒呢?”我明知故問。
    “我……”宋琪琪接起我電話,看了對麵男人一眼,不自然地說:“我在跟人家補課。”
    “呸呸呸。琪琪,你就騙我吧。你現在在星巴克,和一個穿著細條絨西裝的男人在一起。”
    “你在哪兒?”她尷尬地站起來,拿著手機四處看。
    我走到玻璃外,衝著她傻樂。她看到我,瞪大眼睛,然後對男人說了幾句話,就拿著手袋跑出來。男人的視線也轉向我這邊,還朝我禮貌地點點頭。這下,我倒不知道咋辦了,隻好學著白霖平時的狗腿樣,將右手舉到臉邊擺了一擺。
    我對異性的年齡不太有判斷力,我隻能看出來他比我們年長,大概和慕承和年紀差不多,不會超過三十歲的樣子。
    宋琪琪出來一把拉住我,“你怎麽在這兒?”
    “我家住在附近啊,你不是去過麽。”
    “走吧。坐車。”她說。
    “啊?”我驚訝,“你走了?”
    “和你一起回學校。”
    “不是吧,你們繼續啊,我不是來攪局的。”
    “不是你想的那樣。”宋琪琪急忙解釋。
    “你咋知道我咋想的?”我反問。
    “我……”她語結,隨即臉就紅了,和我跟白霖的性格不同,完全不愛和人貧嘴。
    回去的路上,我倆坐在公交上,宋琪琪一直沒說話。
    我終於忍不住問:“他是誰啊?”
    “我老鄉。”
    “隻是老鄉?”
    宋琪琪點頭。
    “你在我們係至少有一打以上老鄉,都沒見你那麽熱情過,還喝星巴克。上次趙曉棠說送你回學校的男人也是他吧?”我說。
    她又點頭。
    “那為什麽趙曉棠跟我們上次提到他,你要生氣呢?”趙曉棠和我們不一樣,為此還和宋琪琪冷戰了好久,直到這學期才開始解凍。
    宋琪琪又不說話了,轉臉看向窗外。
    星期天下午五點多,是交通的高峰期。
    公交車上不停地人上人下,我倆坐在車子最後一排的角落裏,宋琪琪靠窗,我在旁邊,挨著我的是一位中年大嬸膝蓋上抱著著一包超市購得日用品,在大聲地和前麵的同伴用方言回顧剛才的購物經曆。
    過了好一會兒,在我認為宋琪琪會繼續對那男人的事緘默的時候,她突然說話了。
    “他叫肖正,不但是我老鄉,還是我高中時的老師。”宋琪琪一邊說,一邊回頭。
   
CHAPTER 7 心的牆
    1
    “那真巧啊,和家鄉隔這麽遠,都還能遇到,真是緣分。”我不禁感歎。
    沒想到,宋琪琪卻平靜地說:“不是緣分。我為了他才不遠千裏考到這裏的。”
    “啊?”
    “我高二那年,突然來了一位年輕好看的新老師,很受學生們歡迎,他就是肖正。那個時候,他剛好從省城的師大畢業,分到我們學校教語文,但是並不得誌。後來教了一年書,就考了公務員,他到了A城市,我也為此考了A大。”
    我強忍住驚訝,以前千猜萬猜,都沒料到宋琪琪選擇A大是這個原因。為了愛,平時內向含羞的她,會有這麽強大的勇氣。
    我說:“那現在你終於熬到頭了。這件事情,我可以告訴白霖和趙曉棠麽?”我這人藏不住秘密。但是又不確定她想讓第三個知道。
    “沒事兒,好姐妹嘛。你說吧,我無所謂。”宋琪琪說。
    後來,她就沒再說話,我也就沉默了。
    4月10日星期日晴
    今天,我在街上看到宋琪琪和肖正麵對麵坐著,你一句我一句,顯得那麽和諧又幸福。真是惹人眼紅。
    那麽,之於慕承和,薛桐這個人又算什麽呢?
    五月到了實習期,大夥兒各奔東西了。
    上學期就安排好了,我是留校實習。幾天實踐下來,發現自己的實習的任務便是繼續在外語學院的黨辦守著電腦,給人打下手,每天對著打印機和複印機發愣,唯一的消遣是可以聽到平時那些遙不可及的老師們相互八卦。
    老師甲突然對乙老師說:“你猜我周末在街上遇見誰了?”
    老師乙說:“誰啊?”
    老師甲:“就是你們法語班一年級那個個子挺高的女生,叫王穎是吧?”
    老師乙:“是叫王穎。”
    老師甲:“她居然和一個當兵的在街上逛街,我瞅著那人特別像她們軍訓那會兒的教官。”
    老師乙愣了下:“是麽?”然後沒了下麵的言論。
    老師甲滔滔不絕地說:“我當時和你一起帶他們去軍訓的,錯不了。沒想到居然湊成一對了。”
    另外一位老師丙,將椅子轉過來搖了搖頭,“現在的孩子啊,都是這樣。其實那哪兒是什麽愛情,隻是三分鍾熱度。”
    老師甲也點頭:“我覺得也是。”
    老師丙說:“你們說這個我想起去年我教的那個年級的事兒。”這位老師是專職輔導員的,所以對學生工作更有經驗。
    “新生軍訓一個月,那些孩子開始挺恨教官的,結果走的時候卻哭得稀裏嘩啦的,拉住教官的袖子,說什麽也舍不得。但是他們軍營裏管的挺嚴的,不許教官們給任何同學聯係方式。然後女生們還求著我,跟某個教官要了電話號碼。說的是,這位教官十月底就退役了,她們想去火車站給他送行。”
    老師丙繼續說:“見她們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我也就同意了。一堆人還說,要是那天有課的話,還我準她們的假。結果,回來以後,過了三個星期等那教官真走的時候,這些小姑娘早把人家忘得一幹而盡了。”
    三個老師都一起笑了。
    “所以說三分鍾熱度。”老師甲總結,“隻是在特定的情況下,會對特定的人有一種崇拜的感情。他們自己小,不明白,就盲目地把這種崇拜幻想理所當然地當成了愛情。”
    我埋著頭,默默地在報紙上假裝寫東西,沒說話。
    這時候,正好陳廷進來拿東西。
    老師甲恰好拿他當話題:“軍訓教官也好,學校老師也好,都是一樣。就拿小陳來說,也是挺危險的。人年輕,又長的好,師生年齡差距不大,很容易被女學生當成目光的焦點。”
    老師丙哈哈笑說:“陳老師,你小心了。”
    陳廷完全沒搞清楚狀況,被笑得弄糊塗了,納悶地環視了一圈,最後目光落在我身上。我也跟著笑了笑,雖然笑得很心虛。
    如果用彭羽的話來講,我和陳廷也不是一國的。
    實習時,白霖的爸爸在城西給她物色了一處房產,說是房價漲得厲害,先給她置業,然後才有落腳點讓她無後顧之憂地打拚天下。
    然後,白霖讓我們去一起參謀下那房子如何。
    小區不在鬧市區,周邊還有待開發,但是那個架勢完全是本市高檔住宅。
    趙曉棠感慨:“原來,這個世界上最靠得住的不是自己,也不是自己的男人,而是有錢的爹。”
    白霖一個白眼朝她橫過去。
    過了會兒,白霖在車裏用一種不確定的詢問口氣問我說:“小桐,你是本地人,你覺得怎麽樣?”
    我說:“挺好啊,真的。雖然有點貴,但是周邊環境不錯,肯定能升值。”
    “你還覺得不錯啊。我就覺得離市中心太遠了,沒整體開發出來之前,真冷清。”寬闊的馬路邊全是待建的住宅,一路上沒有什麽人煙,也鮮有看到生活氣息。唯一的商業店鋪,都是名車的4S店。
    所以白霖又嘮叨:“你們看,買什麽都不方便。”
    我指著車窗外的一家鮮麗的4S店,很誠懇地說:“怎麽說什麽都不方便呢。買保時捷不是就挺方便的麽。”
    白霖:“……”
    宋琪琪:“……”
    2
    有一次,終於耐不住相思,壯著膽撥了他的號碼。我正忐忑地琢磨自己開場白要怎麽說的時候,才發現另一頭迎接我的居然是那個用戶關機的提示音。
    後來多試幾次,聽到的都是同樣的回複。於是,漸漸地將撥他電話這個事情,當成無聊時候打發時間的工具。
    六月下旬,這個城市突然就像進入三伏天一樣,據說全城的空調都脫銷了。
    周五的下午,終於迎來了一場大雨。雨從六點多一直下到半夜,才終於消去了部分暑氣。
    第二天起床,我站在陽台上暢快地呼吸著涼快的空氣,頓時覺得神清氣爽,然後就去上廁所。
    一蹲下去,發現手機在褲袋裏,於是取出來拿在手中把玩。
    然後,翻開通話記錄,看到慕承和的名字,隨手就撥了出去。沒想到那個習以為常的關機提示沒有出現,取而代之的竟然是有節奏的響鈴聲。
    我的腦子,倏地就懵了,在我還沒有做出下一步反應的時候,電話就被接通了。
    “喂——”慕承和說。
    於是,我終於聽到了那個在我的世界中消失了接近三個月的聲音。
    在這三個月我無數次地在腦海中彩排過,要是電話突然通了,我該如何措辭才顯得不唐突。可是我千猜萬想,卻沒料到最後竟然是這麽個場景——我蹲在廁所裏,手上拿著手機,然後另一頭的慕承和說話了。
    “呃——”我冒了一個含糊的音,隻覺得天氣又猛地燥熱起來,額頭在滴汗。
    “是薛桐麽?”慕承和問。
    “嗯。是我,慕老師。”
    “好久不見,”他說,“我前段時間出差去了,沒想到一回來就接到你電話。”
    “嘿嘿。”我傻笑。
    “你在哪兒?”
    “我……”我隻能撒謊說,“我在教室。”
    我一邊起身回答他,一邊單手提起褲子,然後習慣性地轉身按下水衝做完這一係列的動作,才驚覺接下來的響動會讓他充分地感受到,我肯定不是在教室。
    一秒鍾後,水箱無可挽回地“嘩啦——”一下,發出巨大的水聲……
    我尷尬地咳了兩下,然後轉移話題。
    “呃——今天天氣挺涼快的,你既然才回來,我替你接風吧。”
    “你準備怎麽給我接風?”他語氣中帶著笑意問我。
    “以前都是你請我,本來應該我請你的。但是我現在還沒開始掙錢,所以請你繼續請我吧。”我厚著臉皮說。
    “好。”慕承和笑。
    我們約好十二點在市政廣場的西邊見麵。
    因為進城的校車半路壞了,害得我在馬路上等到第二趟才擠上去,於是足足遲到了二十分鍾。
    我急急忙忙趕到目的地的時候,看到慕承和正在那邊的樹蔭下。
    他坐在花台的邊沿,兩條修長的腿正好折成九十度,上身穿了件非常普通的白色短袖T恤衫。他嘴角微揚,在聽著他前麵,三米遠的一個男孩拉二胡。
    那男孩我以前經常在這個廣場附近見到他。他家裏似乎經濟很困難,就出來擺個賣藝的小攤,想湊點生活費和學費。男孩的二胡拉得很好,能把一些耳熟能詳的流行歌曲該成二胡獨奏,經常惹人駐足聆聽。
    隻是今天,大概因為是中午,聽眾就隻有慕承和一個。
    我偷偷地繞到慕承和的後麵,然後叫了一聲:“慕老師。”
    他回頭,看到我,就笑了。
    慕承和第一次來給我們代課是秋天,最後一次見到他是在大年初一。所以我從沒見過他夏天的樣子。沒想到就是一條牛仔褲,一件T恤,很簡單的打扮,完全沒有學者的樣子,反倒像一個學生。
    頭發理得比平時短些,露出耳後淺色的皮膚。
    人也顯得比以前要瘦一些。
    慕承和開著車,在城裏找了一家他熟悉的中餐館。
    此刻,已經是正午,原本因為昨日的大雨而消逝的熱氣又席卷而來。開門下車,明晃晃的烈日和熱浪襲來的瞬間,慕承和的眉頭蹙成一團,然後帶著我,迅速地穿過停車場走到餐館的冷氣下。
    “你很怕熱?”坐下來後,我忍不住問。
    “還好。”他嘴硬地說。
    可是鼻尖冒出的那些蒙蒙的細汗卻背叛了他。
    我忍不住偷偷地樂了,沒想到他是個這麽怕熱的人。
    隨即,我想起剛才他在外邊還等了我接近半個小時,有些懊惱地說:“那你剛才等我的時候,怎麽不找個涼快的地方。”
    “我正好可以聽會兒二胡。”
    “你對二胡有興趣?”
    “我對這世界上所有美好的東西都有興趣。”他笑。
    就在這個時候,慕承和的手機響了。
    他接起來說了寒暄,大概是對方問他在幹嘛。
    他說:“在外麵吃飯。你一起來吃吧。還有你們班薛桐。”
    我聽到這句,心裏咯吱一下,立刻猜出來電話這人是誰。
    慕承和收起手機說:“是你們陳老師,他一會兒就來。”
    “嗯。”我不自然地點點頭。
    一刻鍾以後,陳廷出現。
    好好的一頓飯,變成了三人談話。
    我真的失落極了。吃過飯,他們要送我回學校,我堅持自己坐車。慕承和看著我上了公交,轉身和陳廷一起離開。
    我看著他的背影,除了沮喪,還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我一直以為,就算是帶著對我的同情,至少在他眼中,我肯定是和別人不一樣的。也就是這種心裏優勢讓我能厚著臉皮一次又一次地出現在他的麵前。可是,我卻發現,他關心我是真的。不過,每當我進一步,他就會退後一步,無形地在我們之間豎起一堵牆。
    就像今天,難道他不知道我是那麽想念他,有那麽多的話想要對他說?可是,他卻讓第三個人出現在我們之間。
    3
    到女生院門口,正巧遇見劉啟。
    他笑嘻嘻地迎麵走來:“怎麽了?薛桐,悶悶不樂的。”
    我怕他繼續問,便隨口說:“我肚子疼。”
    他問:“去看了嗎?”神色有些著急。
    我說:“沒有,我回去休息下就行。”我三兩句就打發他,然後撇下他就走了。
    回到宿舍,宋琪琪說:“你可回來了。劉啟給你送水果來,結果我們宿舍一個人沒有,他就等在樓下,我剛回來看到他,才幫你把東西提上來了。”她說完,指了指桌子上我最愛的西瓜。
    “呃?”
    “你剛才沒看到他?”
    “看到了……”
    晚上,我在msn上遇見了慕承和。我想了很久,還是發了對話過去。
    Po3a:白天忘記問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慕承和:前天。
    Po3a:你突然就消失了,好像被外星人擄走了一樣。
    慕承和:現在,外星人發現我居然是個平淡無奇的人類,於是又放我回來了。
    Po3a:你才不是平淡無奇的人類呢,他們說你IQ有兩百多。
    慕承和:你確定他們不是說我智商250?
    Po3a:嘿嘿嘿嘿。
    我忍不住笑了,可是笑過之後,卻斂起神色,看了下桌麵上原封不動的西瓜,朝著鍵盤打了一句話,發過去。
    Po3a:慕老師,你覺得我們現在這個年紀談戀愛合適嗎?
    終於走到這一步了。
    我隻是想知道他心裏到底是怎麽想的。
    這一條不如以前回複地那麽快。
    慕承和:怎麽,小朋友也要談戀愛了?
    我吸了口氣又寫:是個和我同年級的男生,不是我們係的。
    然後,時間靜止了。
    我看到自己鼠標的光標在屏幕上一閃一閃,就像我那忐忑不安的心跳。
    對話框裏顯示出,對方的對話狀態是“正在輸入”,持續了幾秒鍾以後,那個“正在輸入”沒有了。
    他似乎停頓了下。
    於是,我的心也跟著停了下來。
    那一個停頓,或許對他隻是一個轉瞬,但是之於我,卻是一個漫長的煎熬,我甚至有關掉電腦奪門而出的衝動。
    我安慰自己,也許隻是慕承和一個簡單的停頓,也許他是剛才寫了什麽,卻發現有錯字了,倒回去刪除。
    然後,他給了我一行長長地回答:你們這個年紀的愛情總是最美的,好好把握,但是注意不要讓自己受傷。
    我一遍又一遍地讀著這行字。措辭得當,字字合理,沒有一處能挑得出毛病,完全是一個老師和長輩對晚輩談話的語氣,嚴謹且誠懇。
    可是——可是我想要的並不是這個,完全不一樣。
    Po3a:謝謝老師,我下了。
    我心裏堵得慌,匆匆寫了這七個字,關上電腦。
    宋琪琪出門還沒回來,宿舍裏就我一個人,我對鍵盤很熟,所以也沒開燈。電腦關了以後,那微藍的熒光也隨之消失。
    屋子陷入黑暗。
    我靜靜地坐在漆黑中,聽著頂上嗡嗡轉的破吊扇,半響沒動。
    八月初,老媽接到一紙調令,要去C城的另外一座監獄任副處級幹部。她說這是處級幹部的正常輪換。
    調令來的急,所以走得也急。
    我對此沒有太大的意見,反正她也常年不沾家,我和她之間的距離是幾十公裏還是幾百公裏都沒區別。
    臨行的前幾天,我和她一起去墓地看望老爸。
    她替老爸將墓碑來來回回擦了兩遍之後,站起來,看著我說:“小桐,今天當著你爸,我想跟你商量個事。”
    “嗯。你說。”
    “你記得我們監獄那個陳伯伯嗎?”
    “陳伯伯?”我不太記得這號人。
    “那次你跟我們單位的人一起在外麵吃年飯的時候,他坐你旁邊。”老媽提醒說。
    我想了想,還是記不起來。
    老媽猶豫地說:“媽媽想和他再婚。”
    我倏然一愣,轉臉看她,“你說什麽?”
    “媽媽想和他再婚。”她重複了一遍,可是眼神卻變得堅定起來,繼續又說:“本來這事我覺得擱一擱,先探下你的口風再說。但是現在我要去外地的,你還有一年才畢業,沒個放心的人照看你,我也挺不放心的。”
    我呆呆地看著她的嘴唇張合,感到自己眼睛裏有什麽東西想要溢出來。我隻得拚命地瞪大眼睛,然後咬牙切齒地說:“我不同意。”
    “桐桐……”
    “我說,我不同意。”重申的這一次,我提高了聲音。與此同時,眼睛不小心眨了一下,淚珠就滑了出來。
    “桐桐……”老媽又叫我一聲。
    “你自己想和他結婚,卻說是為了照顧我。媽媽,你怎麽能這麽自私!爸爸才死了四年。他正躺在這裏,在照片上還望著我們笑,你就把他給忘了,要跟別人結婚。”
    “桐桐,你怎麽能說媽媽自私?”
    “本來就是!”我激動地說,“你想過我嗎?你想過爸爸嗎?他要是知道,會多傷心。換過來說,要是躺在下麵的是你,而站在這裏和我說話的是爸爸,他就絕對不是這麽做!”
    她微怒:“我就是因為想到你,所以才把和你陳伯伯的事情延遲到現在!什麽叫要是爸爸就絕對不會這麽做?你了解什麽?你知道什麽?你爸爸他……”她越說越氣,到了最後一句也是氣極,脫口而出,可是說了半句之後又頓時停住,神色一滯,聲音戛然而止。
    “什麽叫我知道什麽?”我抹幹臉頰上掛著眼淚,反問她。
    “……沒什麽。”她別開臉,“過去的就過去了,本來就沒打算要你知道。”
    “爸爸他怎麽了?”
    她歎下下氣,轉移話題:“既然你不同意,再婚的事我就不提了,以後再說。”
    繼而無論我怎麽追問,她都對剛才說漏嘴的事情,絕口不提。
    4
    一周後,老媽按時去了新崗位赴任,臨行前將老爸的撫恤金提了幾千塊錢出來,替我買了電腦,而且讓我開學搬到學校去用。
    最近半年,家裏的房貸也還得差不多,加上老媽單位漲工資,我們的經濟條件也略有改善。買電腦這事,是我大一進校時候就有的願望,前幾天老媽突然又提起來並且立刻付諸於行動,卻讓我異常不是滋味。
    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單親家庭都是這樣,當父母對兒女有什麽期待的時候,就會用物質來賄賂達到目的。
    八月底開學的時候,迎接我們最大的事情就是浩瀚的搬遷工作。整個年級要從西區搬回校本部。
    我們要在新生入學之前,將全部寢室騰空出來。
    學校安排了校車,專門來回接送行李。
    可是,看著寢室裏那小山似的東西,不要說搬到門口車站,就是拉到女生院門口都是一項艱苦的任務。
    這兩天,女生院被破天荒地特許雄性生物自由出入,熱鬧非凡。
    一次勞民傷財的搬遷行動,居然成就了很多姻緣。讓那些相互之間,在往日被壓抑住的情感,突然爆發出來,使不少人搭上了學生時期校園戀愛的末班車。
    而我們寢室卻門可羅雀。
    除了劉啟和白霖那癡情的李師兄,居然沒有第三個男人來幫忙。
    李師兄今年如願考上了本校物理係的研究生,兩個月不見,眼鏡的度數又加深了不少,看起來更有文化,也更單薄了。
    白霖瞥了瞥他:“得了吧,就你那身板,做搬運,我還看不上。”於是將李師兄哄下樓。
    趙曉棠揶揄:“喲——心疼了,還怕我們的行李壓死他啊?”
    我婉言拒絕了劉啟伸出的熱情援手。
    最後,宋琪琪歎氣,“你說我們寢室咋這麽沒人氣?”
    趙曉棠說:“誰叫你和宋琪琪都找了兩個謫仙似的男人,那是指望不上的。”
    白霖反駁:“那小棠,你咋就沒找個指望的上的人回來?”
    趙曉棠回答:“這些學校裏的小毛孩,我還看不上。”
    白霖站起來又和她爭。
    於是,我坐回去上網,一言不發,耳朵裏就隻聽見白霖和趙曉棠你一句我一句,爭論了半天,從男人的品質探索到愛情的真諦,再辯到婚姻的意義。
    眼看日上三竿了,我終於忍不住插嘴問:“請問白大小姐和趙大小姐,你倆想出法子了麽?”
    白霖和趙曉棠同時瞪我一眼,那神色仿佛是在怨我打擾她倆切磋唇舌。
    最後趙曉棠說:“找搬家公司。”
    搬家公司來了四個人,將我們所有東西快捷迅速地搬到目的地。
    趙曉棠趾高氣揚地說:“看沒有,這就是生活的真諦。”
    “呸——”白霖啐她。
    下午去食堂打飯,本部的一切都那麽新鮮。
    在西區,我們是最老的一群女人,而到了本部突然就變年輕了,周圍全是知識淵博、學曆高深的學長們。
    白霖兩眼閃閃發亮地說:“處處都有愛情的機遇。”
    後來,我故意繞道去看了下那個流體實驗中心,遠遠地瞥了一眼,又匆忙離開。
    自從那一次在網上聊天以後,我再也不曾和他聯係過。
    然而,他亦不曾。
    老媽離開後,每隔兩三天就會給我一個電話,一下子就比我們麵對麵呆著的時候,說的話還多。
    她是個不善於和人交流感情的人,給人的感覺就是硬邦邦的工作狂。而老爸是個極其外向的人,到哪兒都是樂呼呼的,逗人樂。
    我從不知道,我的性格是遺傳自他們中的哪一個,或者兩個都不像?
    老媽在電話裏問:“錢夠用嗎?”
    “夠了。”
    “不夠的話告訴我,別去外麵跟人家補習了,專八也近了,好好複習。”
    “恩,我挺認真學習的。”
    “我下個月7號回來,要我帶點什麽嗎?”
    “不用了,不用了。”
    放下電話,白霖在旁邊總結:“我覺得你老媽去外地以後,你們的感情反而比以前好了。”
    “不是吧。也許她是想轉變我。”
    “小桐。”
    “幹嘛?”
    白霖放下書,很認真地看了我一眼,“你不覺得自私的那個人其實不是你媽媽,而是你嗎?”
    我怔了下,轉而去洗衣服。
    其實,老媽走的那天,我就後悔了。我不該和她在爸爸麵前吵架,還說出要是躺在地下的是她之類的話。老爸不在這四年,她一個人供我念大學,還要照顧奶奶那邊,工作又是一如既往地拚命。他們單位和她一個年紀的女性,很多都是在丈夫的嗬護下,賺點零花錢就成。
    老媽很年輕就生了我,她有些同學的孩子還念高中。
    所以,對於她而言,人生才過了一半。
    這些道理,我都想得通,但是當真實地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時候,卻一時間沒法接受。我依舊受不了,要有另一個人來到我的家,完全接替我爸爸的位置。
    經過搬遷事件中,劉啟不離不棄,義勇幫忙的考察以後,我們寢室的其他人覺得劉啟已經是繼白霖的李師兄之後,跟大家培養革命友誼的大好青年。
    於是當李師兄因為考研成功,請大家吃升學慶功宴的時候,白霖堅持要叫上劉啟。
    “劉啟哥哥是我哥們,你不請他就是看不起他。你看不起他,就等於看不起白霖我!”白霖放下狠話。
    李師兄百般滋味地聽從了白霖的話。
    趙曉棠這一次十分讚同白霖的做法,她語重心長地說:“小桐,男人這種生物,需要處處撒網,重點培養。你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
    吃飯的時候整好一桌人,李師兄的五個同好,我們宿舍四個,加上劉啟。
    李師兄的那些同學,都知道他癡迷白霖的那檔子事,不停地拿他倆開玩笑,以便於借機製造曖昧氣氛。白霖為了讓大家的嬉笑眼光從她身上轉走,便不停地將話題移到我和劉啟這邊。
    而趙曉棠就跟一個冰山美人一樣,要麽不搭理人,要麽冒一句驚世駭俗的語言出來。
    宋琪琪埋頭吃飯,別人叫到她就眯眼笑笑。
    從餐館裏麵出來,大夥兒準備從校園裏穿出去,然後到北門那家歌廳去唱歌。
    路過商業街的小賣部,白霖說天氣太熱,請大家吃冰激淋。男生們為了維持光輝穩重的形象,一一搖頭拒絕。
    隻要有好吃的,我都是來者不拒。於是,我哼著小調,一邊拿著小勺舀裏麵的冰激淋往嘴裏送,一邊跟著一群人走在學校的林蔭大道上。
    劉啟在旁邊,白霖等人隨後。
    趙曉棠也沒吃,還提醒我:“你好歹顧及下你的形象和體型吧,天到晚就知道吃、吃、吃。”
    白霖反駁說:“我們這叫自由自在,享受生活。”
    “對!”我轉身附和白霖。
    當我調頭向前的時候,風正好吹來,將耳邊散落的發絲吹到我嘴裏,和嘴角殘留的冰激淩沾到一塊兒了。
    劉啟從掏出一張紙巾遞給我,笑著說:“瞧你這吃相。”然後順手將我嘴邊的發絲撥開。
    我當時右手拿著勺子,左手端著冰激淋盒,輕輕地愣了一下。
    白霖首先看到這個舉動,頓時樂開花,還模仿劉啟動作,添油加醋地說:“小桐,瞧你這吃相,好可愛。”
    李師兄和宋琪琪等人也忍不住笑了。
    劉啟也跟著笑了笑,靦腆地垂頭。
    我佯怒,對白霖喊:“你再學來試試!”
    白霖便笑得更猖狂,“喲,小桐,你害羞了。”
    我立刻上前就想揪住她,封住她的嘴。沒想到她卻跟條泥鰍似的,一下子溜到劉啟的背後,嬉笑說:“劉啟哥哥,你看,你家小桐惱羞成怒了。”
    我去抓她,她卻拉著劉啟在麵前做擋箭牌。
    我動作沒她敏捷,加上手裏拿著冰激淋,劉啟又夾在中間,怎麽都不成功。我咬牙說:“等我扔了東西來抓你。”然後撒腿轉身扔垃圾。
    卻不想撞到一個人胸口上。
    那人的白色襯衫,胸前一大片,頓時被草莓冰激淋的殘渣潤成了粉紅色。
    白霖也沒笑了。
    我聽見李師兄叫:“慕老師。”
    5
    白霖和其他幾個師兄也跟著稱呼了一聲。我抬頭,看到慕承和,急忙後退兩步。
    他問:“什麽這麽高興?”
    我不知道這句話是問我,還是問別人,因為這裏一半以上的人他都應該認識,所以沒好貿然回答他。
    宋琪琪急忙抹出紙巾,塞給我。我拿著那遝厚厚的紙,抬起手,停在空中,卻沒敢下手。這麽一看,發現他的襯衣不是純白的,而是帶著淡淡的藍色。可是再仔細看,那並不是單純的藍色,而是一行行細密的,帶藍色的豎條暗紋。
    冰激淋已經化開,透過薄薄的布料,滲到皮膚上。
    我不禁想,那種甜膩膩的感覺,肯定挺難受的。
    李師兄不好意思地撓著後腦勺,解釋說:“是我快到研究生院報道了,請大夥兒吃飯。”
    慕承和點點頭,接過我手裏的紙巾,隨意地擦了兩下身前的汙漬。
    我不知道他什麽時候走在我們後麵的,是否看到劉啟對我的親昵,又是否聽到白霖的那些調侃我和劉啟的話。可是,就算他看到了。那又有什麽呢。
    白霖惆悵的說:“慕老師啊,讓薛桐給你洗了吧,或者賠你一件。”
    我不敢看慕承和,卻隱約感受他的目光在我身上滑過,再從劉啟身上帶過,最後掃過所有人,眯著那雙清亮的眼睛,淡淡一笑:“不用了,沒那麽金貴。你們好好玩,我去辦公室。”
    語罷,就繞道離開。
    望著他遠去的背影,趙曉棠癡癡地說:“這個就是你們傳說中的慕老師?”這是她初次見到慕承和。
    “不是他,還能是誰。”白霖說。
    “這哪兒是人啊,”情聖趙曉棠興歎,“明明就是九天玄女下凡塵。”
    我們其餘九個一同沉默了。
    最後,李師兄發現一個問題:“我記得剛才慕老師不說他要到辦公室嗎?”
    另外一位師兄答:“是啊。”
    李師兄又問:“可是,他剛才去的方向明明是圖書館吧?”
    白霖說:“人家慕老師先回圖書館換衣服,不可以啊?”
    我們再次默然。
    本部的宿舍和西區不一樣,並非是女生一個大院,而是女生樓和男生樓,相互之間毫無規律地穿插著。
    我們宿舍的陽台正對著對麵某個係男生樓的窗戶,中間大概有十米的間距。
    全校的電視機都是一個牌子,有時候我們的遙控器不知道掉到那個旮旯裏了,就跑到隔壁去借來用。
    結果,有一回突然發現電視在沒人控製的情況下,自己換台了,跳到番茄衛視。
    我說:“難不成這電視年生太久,抽筋了?”
    白霖聳聳肩:“也許吧。”
    然後,我又撥回芒果台,一分鍾以後又成了番茄衛視。
    白霖也開始覺得詭異了。
    “難道它喜歡番茄,不喜歡芒果?”我問白霖,隨帶琢磨了下我們這位新朋友的嗜好。
    最後才發現,搗鬼的不是電視機,而是對麵樓的男生。電視機對著陽台,那邊是男生樓。他們的遙控器正好在可以控製我們的電視。後來,我們閑來無事也以其人之道還至其人之身。就在這種愉快新奇的新校區生活氛圍下,卻發生了大學期間,我們宿舍最震驚的一件事情。
    那天是星期一。我們一早有精讀課。趙曉棠在寢室裏弄頭發,磨嘰了半天,到教室已經遲到了。精讀老師早就習慣她這樣,連頭也懶得抬。因為外語專業教育的獨特性,一個班隻有二十個同學。位置也比較固定,所以誰缺席一目了然。另外一個不利的就是,回答問題輪得特別快。因而我們四個喜歡坐在一塊,以宋琪琪為中心。這樣,被點名翻譯的時候,可以相互幫助。趙曉棠是最後一個進教室的。
    十分鍾之後,門口又出現一人,一個年輕陌生的女人。
    她敲了下門,問:“請問這是英文係一班嗎?”
    她問得還比較有禮貌,卻看不出有什麽事情,於是泛讀老師答是。
    女人得到確定答案後,朝講台下掃視一眼說:“我找下宋琪琪。”
    宋琪琪詫異抬頭,給老師打了招呼後狐疑地走出去。
    女人看到跟前的宋琪琪,確認道:“你就是宋琪琪?”
    宋琪琪點頭:“是我,有什麽事嗎?”
    那個“嗎”字還沒說完,女人揚起一掌就跟宋琪琪摑下去,“怕——”地一聲,清脆地回蕩在走廊上。
    我們坐在教室裏看著這一幕,都倏然一驚,呆了。
    隨著那個巴掌,女人露出原型尖聲罵道:“你們學校怎麽有你這種學生,敢勾引我老公。”一邊說,還一邊順手揪住她的頭發,露出猙獰的神色,另一隻手去扯她的頭發。
    這下,我們終於反應過來。
    白霖坐外邊,第一個衝過去推開那女的。
    其他同學呼啦一下擠出門,都申討那女的
    “怎麽打人啊?”
    “你憑什麽打人!”
    女人被掀了個踉蹌,再看到我們這麽多人一起對付她,更加地歇斯底裏了,手裏揪住宋琪琪的長發不放,繼續提高聲音唾罵道:“說我憑什麽打人?就憑她勾引我老公,破壞我家庭。狐狸精,他還當過你老師呢!”
    我們三人都是一怔。
    這個動靜響徹整個七樓的走廊,很多班都停下課,圍出很多人看熱鬧。最後,驚動了係上的領導。在老師們的勸解下,女人才停止了謾罵,一起去了辦公室。
    女人冷靜後,帶著眼淚道出事情原委。我們這下才知道,她是肖正的妻子,倆人居然已經結婚三年。我震驚了,看著宋琪琪都說不出話來。宋琪琪一直垂頭不語,那個鮮明的五指印赫然掛在臉上。
    係主任說:“不可能啊。宋琪琪是我們英文係最品學兼優的同學,是不是哪裏誤會了。”
    肖正的妻子抹了抹眼淚,冷嗤下,“誤會?”
    趙曉棠三步走上去,站在宋琪琪的跟前,“琪琪!”
    宋琪琪埋頭,整個人麻木一般,還是不說話,也不看人。
    趙曉棠說:“宋琪琪,你告訴她,說你不知道。你不知道肖正已經結婚了,都是他騙你的,你比他小那麽多歲,還是學生,他騙你多容易啊,就像大人騙小孩一樣。”
    緩緩地,我看到宋琪琪抬起臉,眼眶是空洞的,回答道:“不是。”
    “從我十七歲開始愛上他,到現在,他從頭到尾都沒有騙我。”
    “他說他結婚了,我說我不在乎;他說他不會為了我離婚,我說我不在乎。他說他也不會給我個好結果,我也說我不在乎。”宋琪琪的話一個字一個字地吐出來,在這空曠的辦公室裏顯得異常清晰。
    然後,趙曉棠的手抖了一下,抬起來,狠狠地扇了了宋琪琪一巴掌,“我打死你這個沒出息的!”
    這麽多年,趙曉棠對什麽都是很冷淡,連考試掛好些科,數次被輔導員警告不能拿到學位證,我見她也是冷笑著滿不在乎的樣子。而此刻的趙曉棠卻是掛著淚,抖著手,一邊含著怒氣要繼續摑宋琪琪,一邊說:“真想抽死你!”
    她下手比肖正的妻子還要重。宋琪琪也不躲,就這麽硬挺挺地站在那兒受著。
    我擋在宋琪琪的前麵,哭著對趙曉棠喊:“別打了,小棠。她夠疼了,別打了。”
    白霖死死也拉住趙曉棠。
    最後,四個女生就這麽在辦公室抱在一起,哭作一團。
    6、
    因為老媽那個特殊職業,我從小就能從她那兒聽到一些監獄裏服刑女性的過去。據說女性犯罪,很大部分起因都是為了家庭或者愛情。
    老媽常用一句名言來形容她們——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我不知道,趙曉棠摑宋琪琪的時候,腦子裏是否也是這句話。她這人愛獨來獨往,寢室裏四個人,感覺上她不太愛和我們參合在一起,所以感情上有些疏遠。
    可是,當她打了宋琪琪以後,又跟我們一樣緊緊抱著哭那會兒,我才明白,原來世界上有那麽多人,喜歡將情感藏起來。
    當天的事情,有很多人看到,所以鬧得很大,人多嘴雜,一傳十,十傳百,留言就滿天飛了。
    肖正的妻子一定要學校開除宋琪琪,不然就讓A大的名字上報。據人轉述,她的原話是:“讓社會各界看看,什麽名校,什麽才女,盡是髒水。”
    係上也沒表態,就叫宋琪琪先停課幾天,好好反省,等待處理意見。
    那幾天,她一直沒出門,要麽在床上躺著,要麽在椅子上坐著發呆。她媽媽也在從老家趕到A市的火車上。
    輔導員又怕她想不開,要我們在她媽媽到學校之前,看著她。
    背著宋琪琪,白霖問:“要是真把琪琪給開除了怎麽辦?”
    “不會的。”我毫無底氣地安慰她。
    “校規裏有這條麽?”白霖又問。
    “不知道,以前沒注意。”我歎氣。
    白霖說:“我們一起替她想想辦法吧。但是要是真被開除了,這輩子還談什麽將來。”
    我第一個想到的是那個平時特別關愛我,而且和藹可親的吳書記。可是他從開學以來一直在外地開會,管不了這裏。
    第二個是陳廷。
    陳廷說:“我也隻能試試看,畢竟影響太壞了。”
    我言謝後,準備離開,卻又被他叫住。
    他說:“薛桐,你跟宋琪琪說,希望她能夠回頭。那樣的感情,根本不是愛。那個男人也沒資格在她麵前提愛這個字。幸好他幾年前就轉行了,不然他也不配當老師。”
    “謝謝陳老師。我們一直在勸她。”陳廷是個好人。
    他又說:“她在中學時代對那男人的好感,隻是對年長男性的一種依賴,僅僅是在渴求父愛。本質隻是這樣,並不是什麽愛情。”
    他說完之後,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
    那幾天,我想了很多。
    宋琪琪的雙親都是工人。媽媽長得很漂亮,歌兒唱得好,年輕的時候在廠裏是出名的美人。而宋爸爸是她一個車間的同事,其貌不揚的。但是她媽媽認為他對人好,老實本分。卻沒想到,老實人卻總害怕老婆在外麵偷人,於是結婚之後隻要宋媽媽多和哪個男人說句話,一回家肯定就是拳腳相加。
    宋琪琪出生之後,宋爸爸的這個脾氣有增無減。後來有個親戚無意間說,宋琪琪長得不像他,便更加懷疑女兒不是他的親身骨肉,一不順心就拿宋琪琪出氣。常年下來,父女之間幾乎沒有感情。所以陳廷總結出宋琪琪對肖正的愛,實際上就是對父愛的一種渴望,也並非全無道理。
    那反觀我呢?
    我和宋琪琪何其相似。
    後來,經過三方調解,給了宋琪琪一個記過處分。鑒於事態的影響,學校讓她媽媽領她回家,停課三個月,停止了她的獎學金和所有個人榮譽的申報。
    每每看到宋琪琪空蕩蕩的床鋪,不知道怎麽的,我居然有種兔死狐悲的感覺。冷靜思考了一個多星期之後,我終於下定決心約慕承和在星巴克見麵,就是幾個月前我偶遇肖正和宋琪琪的地方。這回,我早早就到了,坐在宋琪琪曾經坐過的那個位置上,瞅著外麵川流不息的車輛和行人。
    那天和他,還有陳廷吃飯,大部分是陳廷在找我說話。我一直覺得慕承和不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可是那天,他說話卻是極少,有時候看著我,又看著陳廷,就像一個旁觀者,鮮有加入我們的話題。
    其中,我們聊到西區三食堂的那個充飯卡的老師。
    我氣憤地說:“那個胖乎乎的老師,要是給他一百塊,需要他找零,他就會把錢扔出來,口氣惡劣地說沒零錢。然後要是拿著五塊一塊的湊成二十元,去找他充卡,他還是會不耐煩地將錢推出窗口,叫人拿整錢。你說,他究竟想要怎樣?”
    陳廷樂得嗬嗬笑,“是麽?幸好每次我都是拿著整錢去充一百。”
    我轉臉問:“慕老師有沒有遇見過那人?”
    他沒有回答,隻是笑了笑。哪怕一個小小的問題,都不肯用言語來靠近我。直到陳廷出來打圓場。反倒是在msn上,我和他說話要隨意些。所以,我總覺得他應該是知道了什麽,而故意回避我的。
    整點的時候,慕承和如約而至。
    我迅速地站起來問:“你要喝什麽?我去買。”
    來這裏之前事先經過白霖培訓,她說星巴克需要先去櫃台付款,然後自己端到座位,跟麥當勞一樣。她叫我一定記住,免得像個土包子一樣,鬧笑話。
    大概是我的動作太激烈了,讓慕承和愣了下。
    他說:“我去吧。”
    “不行!今天我請客。你喝什麽?”
    見我堅持,他也沒繼續和我爭,便說:“隨便,隻要不太苦的都行。”
    然後我在收銀台,仰著頭朝著那價格表看了半天,隻覺得眼花繚亂,最後對服務生說:“我要不苦的咖啡。”說出去以後,我都覺得我這句話挺腦殘的。
    服務生笑眯眯地說:“我們最近推出了一款新品,黑櫻桃摩卡,比較甜。”
    “那我買兩杯。”
    “請問,要什麽型號的,大中小?”
    我又問了一個丟臉的問題:“價格一樣嗎?”
    “不一樣。”
    “那我要小杯。”
    “兩杯小號的黑櫻桃摩卡,一共六十元,還需要什麽嗎?”
    “不要了……”我艱難地從錢包裏掏錢,端著兩杯咖啡回到座位,隻覺得心在滴血。早知道就不裝清高了。
    7
    慕承和問:“找工作的事情怎麽了?”
    “其實……”其實我上午隻是借用這個話題,約他出來的,但是台詞我都想好了,“其實我挺猶豫以後的工作的。”
    “不知道怎麽抉擇?”
    “是啊。我們學校不是十一月有一個招聘會嗎,我挺想試試的。可是那天,輔導員給我說,係裏準備推薦我留校。”
    慕承和沉吟了下,“和家裏商量了沒?”
    “我媽調到外地去了,在電話裏跟她提了下,她說我怎麽選都行。”
    “你自己怎麽想的呢?”他問。
    “不知道……”我愁眉苦臉地說。
    他大概早就意料到我的答案,毫無意外,替我分析:“有沒有想當翻譯?”
    “做夢的時候那麽想過。可惜我那點外語水平,當專職翻譯太寒磣了。”以前沒好好學習,後悔啊。
    “想進企業公司做職員?”
    “人家學的專業我不會,我學的專業人家都會。我去了能幹嘛啊,隻能做個文員,打打字跑跑腿。白霖說要是想出頭,就做銷售,但是我腦子又笨,幹不了。”
    “那要不考慮下留校?”
    “當老師?”
    “怎麽?也有意見?”他搖頭笑。
    “說實話?”
    “……”他沒回答,估計覺得我這問題問得挺鬱悶的。
    我隻好實話實說,“我覺得當老師挺枯燥的,年年都對著那課本,照本宣科,重複一遍又一遍。最後都跟唐僧似的,囉嗦不說,講話嗓門也大。”
    他笑了。
    “我沒說你啊,”我急忙解釋。
    稍許,我又不禁問:“慕老師,你怎麽想要當老師的呢?”
    “我除了物理什麽都不會,沒辦法,就隻能當老師了。”他說。
    “你瞎說,據你那些學生傳播,說你快當院士了。”
    “我哪個學生這麽愛給我打廣告?”他沒好氣地說。
    我吐了吐舌頭,不敢出賣李師兄,急忙改成裝作喝咖啡,還大大地呷了一口,果然甜到膩歪,真後悔。可是我轉念一想,好歹三十塊錢,總比喝起來還是苦的強。
    他突然說:“我個人覺得你還比較適合當老師。”
    “為什麽?”我側頭問。
    “性格隨和,跟什麽人都能親近,一天到晚樂呼呼的,也沒什麽心機,校園的大環境挺適合你。不過……”
    “不過什麽?”
    “要是你想留校的話,本科站不住腳,遲早還要繼續考研,這也是你要考慮的東西。”
    然後,慕承和又分析了多條利弊。
    我看著他的臉,湧出許多思緒。以前我看書上說,愛情不僅僅是一瞬間的悸動,而應該是你覺得,你和坐在你對麵的這個人,可以廝守五十年,不論油鹽醬醋酸甜苦辣,不論病痛死亡,都能泰然地相互扶持。
    我從未想過,要是我真跟慕承和結合,然後一起過日子生子,一起變老,甚至一起麵臨死亡是什麽樣子。我從未這麽想過。
    我隻是想,要是他對我好,要是他一直這麽關心我,要是他說他喜歡我,要是他能夠將我擁在懷裏。我心中肯定會無比的歡喜和激動。我想要的隻是索取,就如我對父親的索取一樣。每次,我遇見困難,第一個尋找幫助的是慕承和。我失落的時候,第一個想起的也是慕承和。因為他給我寬慰,給我鼓勵,給我關懷。
    那一回老師們在辦公室裏說的話:“隻是在特定的情況下,會對特定的人有一種崇拜的感情。”
    這一刻,我不禁笑了。即使帶著些許苦澀,我仍然笑了。
    他問:“我說錯了?”
    我綻開微笑,說:“沒有。”
    他怔了下,“想好怎麽選了?”
    我點頭,“想好了。”
    既然,它還不是愛,僅僅是喜歡。既然,這份喜歡也沒有得到他的回應,那我就趁它還沒打擾到他的時候,就將它冰凍起來,珍藏在回憶裏。
    然後,又聊了一會兒別的。
    眼見日落,我還要回家拿東西,便先離開。他則說他不著急,反正現在塞車塞得厲害,就再坐會兒。
    我出了星巴克,走到同一邊的站台上,等公交,站了一會兒,還沒來車。看著緩緩移動的車輛,我忍不住又回頭,遠遠地瞅了那邊一眼。
    他坐在那裏,側麵對著我。因為距離太遠,我看不清楚他的臉,隻知道他端著馬克杯,在繼續喝那杯摩卡,有一下沒一下的。端咖啡的是左手,那一隻給過我很多暖意和幻想的左手。我頓了一下,然後匆匆地跑了回去,推開玻璃的門。
    門上的鈴鐺響了一下。
    剛才接待我的那位服務生正在收拾最靠門的桌子,見我進來,溫和地說了一聲:“歡迎光臨。”
    慕承和聞聲,輕輕回頭。然後,他的視線和我碰在一起。我緩緩走近。他站了起來。
    “剛才忘記說了,”我真誠地說,“慕老師,謝謝您。你是個好老師,能做你的學生,是我大學四年裏最幸運的事情。”
    慕承和用他那雙清亮的眼睛盯著我,半晌沒有說話。
    最後,我說:“再見。”
    他回答:“再見。”
    就在我轉身離開的那一瞬間,慕承和突然拉住我。正值初秋,我穿著薄薄的長袖衫。他的五指扣住我的手腕,隔著棉質的布料,掌心的溫度穿透過來。他沒有很用力,卻迅速而有效地止住我離開的步伐。
    我詫異地回頭。
    他微微頓了一下,繼而平靜地說:“現在不好坐車,我送你。”
    “沒事兒,我家離這裏挺近的,隻坐兩站,我走路回去也很快。”
    他點點頭,鬆手,“那你路上小心,回學校別太晚。”
    我走回大街上,一直朝前走,過了紅綠燈,繼續朝前走,一直不敢回頭。
   
CHAPTER 8 太陽噴嚏人
    1
    我一個人在街上漫無目的地溜達了半天之後,接到白霖的電話。
    “你去哪兒了?”她劈頭就問,“到處找你,手機也老不接,我都打了N個了。”
    我楞了下,“怎麽了?”
    “怎麽了?你說怎麽了?離晚上表演還有一個半小時了,你帶的琵琶呢?”她怒氣衝衝地質問。
    我這下才想起來,自己除了見慕承和,還有一個很重要的任務就是回家拿琵琶,然後借給我們班跳古典舞的那位女同學做道具用。
    “我馬上回去拿。”我幡然醒悟。
    “你還在路上?”白霖更惱。
    “不遠了,我馬上就到家了,而且用人格向你保證絕不遲到。”我差點指天發誓。
    “好,你要是敢來遲了,我一巴掌拍死你。”白霖放出一句狠話。
    我嘿嘿一笑,一點也不生氣,掛了手機,急急忙忙就往家趕。
    我知道,這一台演出對大家有多重要。
    學校每個月月末的周五晚上都會辦一台節目,地點在西區的籃球館,每個係或者學院輪著來,一輪下來也是一年了。
    十一月正好是外語學院。
    我們學院有英語係,德語係,法語係,日語係和俄語係,五個專業。每個係都分攤兩到三個節目,正好湊成一台一半小時的文藝晚會。
    白霖之前是我們學院的文藝部副部長,隻是到了大四,就退下來了。上個月卻又被輔導員抓住,幫學妹們做事,負責英語係的節目。她這人雖然不怎麽會跳舞,但是指揮人的能力是一流的。
    不知道怎麽的,這些大四還參與其中的同學,沒有前三年的那種懈怠,反而更加認真了。也許是因為我們是畢業班了,有點絕唱的味道。
    我是個老沒收拾的,琵琶放櫃子裏,外麵的皮箱早就刮破皮,拉鏈也壞了,顯得很滄桑。我對著這個盒子,迅速地琢磨了下,決定不帶著它,不然太破壞我形象了。可是當我這麽抱著一把赤裸裸的琵琶,站到公交車上的時候,我才發現,這是一個多麽糟糕的決定。很多人對我瞧了又瞧,探究視線落在琴上,然後滑過我的臉。我抿了下唇,人家不會以為我是準備在夜市上擺攤賣唱吧。
    待我趕到西區,離節目開始還有十來分鍾。他們正在後台化妝。我們班跳飛天的那個女孩兒已經化好妝,頭上戴著假的發髻。白霖不知從哪兒弄來一套,西遊記裏的神仙姐姐們身上的衣服,給她穿上。我喘著粗氣,慌忙地將琵琶遞過去。
    白霖欣賞著自己的傑作,得意洋洋的問我:“怎麽樣?”
    “美得跟那個嫦娥似的。”
    “人家跳的是飛天,又不是嫦娥。”白霖糾正。
    “不就是一回事兒麽?”
    “怎麽是一回事兒了?”
    “嫦娥就是吃了仙丹,飛上天的,對不對?”我問。
    “對。”
    “那不就是飛天了。”
    “可是……”
    就在我和白霖在後台絮絮叨叨地討論嫦娥飛仙原理的時候,我們聽到主持人開始報幕了。
    “同學們,老師們,大家晚上好。送走丹桂飄香的秋天,我們迎來了寒風初上十一月。初冬的季節,多了份冷氣,少了一份暖陽,但是我們的現場卻情深意暖……”
    號稱我們外語學院“院花”和“院草”的兩位主持人站在台上,帶著臉頰的兩坨紅暈流利地搭配著開幕詞。
    “我去看節目了,祝你們演出成功。”我說完就朝看台走去,隻聽見白霖在後麵喊:“記得幫我占個座位,我一會兒去找你。”
    我頭也懶得回,做了個OK的手勢。
    可是曆來外語學院辦節目場麵都是最火爆的,我哪還找得到座位,最後隻得在上看台的樓梯上找了個旮旯,席地坐下。
    幸好,這是籃球館,看台對舞台是居高臨下,不然我這種高度別說坐下,就是踮著腳也不太能看得見前麵。
    第一個節目是法語係的獨唱。
    第二個節目是英語係大二的一個熱舞。
    燈光比較昏暗,我環視了下四周,有一些見過,有一些完全沒見過,但是大部分我都完全不認識。媽媽常說: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我也僅僅幾個月沒來過西區,就對這裏的人很陌生了。
    不知道趙曉棠來沒有。
    我拿起手機給她發了個短信,不到兩秒鍾她就回了。
    “我在。你在哪裏?我幫你們占了座位。”
    “我在後麵。”我又發給她。
    然後,我看到前麵左手方,有個人站起來,回頭望。那人是趙曉棠,她在人群中找我。趙曉棠的身影,吸引了很多男生的視線。
    她是個異常漂亮的人,本該有更多的仰慕者,隻是她那和這個學校格格不入的個性嚇跑了這些同齡的男生。
    當我擠到趙曉棠身邊的時候,已經滿頭大汗。
    “白霖找到你了嗎?”她問。
    “找到了。”
    我怕她繼續問下去,故而轉移話題說:“你有節目單麽?我們那個節目是第幾個?”
    “你自己看。”她隨手將預告單給了我。
    這個時候,台上俄語係兩個男生表演的魔術將全場的氣氛突然就點燃了,掌聲長久不衰。其中一個男生,拿起話筒,俏皮地笑了下,“我今天有兩個任務,第一個是表演魔術,已經完成了,第二個是為受主持人朋友委托,為我的學妹報幕,下一個詩朗誦《Яваслюбил》。顯然大家都知道,為什麽他讓我來說的原因。”
    男生示意了下,舞台一側的男主持人。然後大家都笑了,顯然因為他們要用俄語原文作題目,實在讓院草有些為難。
    男生說:“好了,不笑了,讓我們以另一種心情來聽這首詩。它的作者是普希金。”
    然後,燈光暗下去。
    在一段輕吟的音樂的鋪陳下,我聽到了那首詩。
    Яваслюбил:
    любовьеще,бытьможет,
    Вдушемоейугасланесовсем;
    Нопустьонавасбольшенетревожит;
    Янехочупечалитьвасничем.
    Яваслюбилбезмолвно,безнадежно,
    Торобостью,торевностьютомим;
    Яваслюбилтакискренно,такнежно,
    Какдайвамбоглюбимойбытьдругим.
    我曾經愛過你;
    愛情,也許,
    在我的心靈裏還沒有完全消失;
    但願它不會再去打擾你;
    我也不想再使你難過悲傷。
    我曾經默默無語地,毫無指望的愛過你,
    我既忍著羞怯,又忍受著妒忌的折磨;
    我曾經那樣真誠,那樣溫柔的愛過你
    但願上帝保佑你,另一個人也會像我一樣愛你。
    女孩兒說完中文段的最後一個字,手裏的話筒放下去,久久沒有動。她的發音,和慕承和有些不一樣,淺淺的,很輕盈,卻是一樣動人。她穿著一條白色的裙子,站在舞台的聚光燈下,一雙盈盈的大眼睛望著下麵的觀眾,透明得像個精靈,是在這樣喧囂的晚會上,一個寂寞的精靈。
    然後,掌聲打破了這一切。
    我聽見旁邊有人說:“我最煩這種詩朗誦了,而且要不是後麵的中文翻譯,前麵聽起來完全像鳥語。”
    另一個人說:“我覺得還好,你看,那女生長得挺不錯。”
    然後,其他人哈哈笑起來。
    趙曉棠跟著大家鼓掌時,回頭看我一眼,然後詫異地說:“薛桐,你怎麽了?”
    “啊?”我回過神來,隨手一抹臉,發現自己在不知覺間又淚流滿麵。
    然後,我不知道後來舞台又演些什麽,隻記得白霖緊緊地抱住我,很大聲地說:“哭什麽,有什麽了不起的。你要有骨氣!”
    10月21日 星期五 天氣 多雲
    “我曾經默默無語地,毫無指望的愛過你。我曾經那樣真誠,那樣溫柔的愛過你。”不知道怎麽的,聽到這裏就哭了。
    2
    十一月的A城,總是下雨。
    我拿著書出了寢室樓,走了幾步發現雨點比我想象中大多了,即便小跑了幾步,到了女生院外麵的桉樹下躲雨。正在我琢磨著,是不是要打道回府的時候,一把傘撐在了頭上。
    我回頭,看到劉啟。
    “真巧。”我說
    “是啊,我剛好路過。”
    我笑了笑和他打馬虎眼。
    “我去圖書館自習。”
    “我也是。”他揚了揚手裏的書。
    “你看英語六級?”
    “是啊,現在找工作競爭大,明年最後試著過一次吧,順便還能問問你。”
    我的頭垂下去,依舊感受到他那灼灼的目光。他肯定不是剛好路過,也不是努力想過六級。也許他一直在這裏等我,也許是白霖通風報信。
    我想到白霖說的話:給他一次機會,也就是給我自己一次機會。
    我挪了挪腳步,然後將視線轉向遠處,故作不經意地說:“好啊,但是請我當輔導,得計時收費。”
    他先愣了下,驀然就樂了。
    “我們這麽熟,可不可以打個折?”他問。
    “不行。而且比輔導高中生還貴。”
    “為什麽?”
    “因為你是大學生。你沒看見大學老師比高中老師工資高?”
    “有嗎?我覺得收入差不多呀。”
    “你沒誠意。如果你一直這麽唧唧歪歪的,我就替你另外介紹一個肯打折的老師。”我惡狠狠地說。
    “……”這一招很靈,他即刻噤聲。
    我倆就這麽走在去圖書館的林蔭道上。劉啟為我撐著傘,然後穿過行政樓旁的那跳人行道。我一直覺得這個地方和以前西區四教樓下的路很像,大概是因為都種著梧桐樹的緣故。
    我回頭瞥了一眼。
    劉啟問:“有熟人?”
    暮色下,我回答著沒有,但是眼睛仍舊盯在那裏好幾秒才移開。
    我好像看到了那個地方有另一個自己,還有旁邊的慕承和。
    女孩兒蹲在地上為他找隱形眼鏡,而他站在那裏替她撐著傘,遮住墜下來的雪花。最後,他對女孩兒說:“你可真是個孩子。”
    如此的場景,恍如隔世。
    漸漸的,兩個人一起去自習,一起去圖書館已經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
    某日,我從專八的複習題裏抬起臉來,嘴唇撅起來和鼻子一起夾住筆,打量了桌子對麵的劉啟好一陣子。他似乎被我盯得渾身不自在,不禁問:“你幹嘛?”
    “為什麽要喜歡我?”
    雖然我壓低了嗓門,但是旁邊的另一個男生依然察覺了,抬頭看了看劉啟又看了看我,隨即埋著腦袋偷笑。
    我以為劉啟會說,你哪隻眼睛看到我喜歡你之類的話,卻不想他的臉驟然就紅得像柿子似的,將書立起來擋住我的視線。
    盯著那本英語六級的模擬題封麵看了半天,他仍然維持那個動作不投降。於是我投降了,轉而繼續做我自己的作業。
    不知道過了多久,手機突然震動起來,提示有短信。打開手機,我發現來信人居然是劉啟。我狐疑地看了一眼又開始埋頭寫字的他,再將短信打開。
    “因為你很可愛。”
    當看到他發了這麽一行字給我的時候,我哧得就笑了出來。
    旁邊那個看好戲的男生又狐疑地轉頭打量我。我回瞪他的時候,無意間掃到他手邊的一本雜誌,笑容褪去。
    那是一本我從不會借閱的自然科學類專業雜誌。在封麵上選載著頁內的一些文章的主題,其中一個醒目的標題上赫然出現“慕承和”這三個字。我控製不住自己的目光,隻得任它在那個名字上流連。
    男生和我之間隔了一個空位。雜誌和他一堆書一塊兒被隨意地擱在空位的桌麵上,離我的右手不足一尺的距離。
    我的手輕輕抬起來,然後朝它移動,眼看著一點一點的接近,就再要觸到書的時候,終究遲疑了下,手指卷回掌心,隨即緩緩地縮了回來。
    宋琪琪重回學校的那天,已經是臨近期末考試了。我和白霖兩個人去車站接她。她從驗票口出來的時候,讓我們吃了一驚。她把原來的長發絞短了,圍著一條厚厚的圍巾,顯得腦袋更小。
    宋琪琪看到我們的第一句話就說:“好想你們啊。”
    第二句話則是:“我已經和他分了,我發誓。”
    至於為什麽想通了,怎麽分的,她卻沒有說。而肖正早成了全寢室的一個雷區,我們再也不會在她跟前主動提起。不過,宋琪琪說到做到。別說單獨出門,就連電話也沒怎麽用了。果真就和肖正斷了聯係,學習卻更加拚命。
    年底最後的一天,我和宋琪琪一起端著臉盆去澡堂洗澡。
    她走在旁邊突然問:“你跟慕承和的事情呢?怎麽這麽久也沒聽你和白霖提他了?”
    我咧嘴笑道:“還提什麽呀,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的,丟人死了。”
    她怔了一下,走了幾步又問:“為什麽?”
    “不都說了麽,怪我自作多情來著。”
    “不是因為我吧?”
    我急忙否認,“不是,不是。”
    “希望不是。不然就一竿子打翻一船了。我和……肖正,跟你與慕承和完全不一樣。”提到肖正這個名字的時候,宋琪琪說的很慢甚至還遲疑了一下,似乎是竭盡全力才能讓自己用一種自然語調說出來。
    我衝她笑了一下,不再談這個令人失落的話題。
    我們係比劉啟他們考的科目少,提前一天結束考試。上午剛一考完,才過了一個中午,外語係的那幾棟樓的人都少了大半。我也琢磨著是不是該順點雜物或者冬天的裝備先搬回家去。不然仍由它們這麽屯著,到下學期畢業的時候,會更煩人。
    說幹就幹。
    兩個小時就整理了滿滿一箱子,跟白霖打了個招呼之後,我一個人拉著行李箱出門了。
    白霖在身後大聲問:“你晚上回麽?”
    “要回來。”
    從女生院到學校大門口的公交站,大概要走二十來分鍾,如果走大路的話要繞著學生活動中心兜一個大圈。我和白霖時常從小水渠邊的小道抄近路,能少走好大一截。
    我拉著長方體的大號行李箱打破了小徑的寧靜。箱子下麵的軲轆和水泥地摩擦的雜音雖然刺耳卻有節奏。我哼著小調,讓這兩種聲音交相輝映。哪隻,好景不長,軲轆忽然發出一個令人心碎的“哢嚓”聲。我試著再拉了拉,箱子隻有左邊朝前移動的趨勢,而右邊屹立不動,很明顯地告訴我,它的輪子壞了。箱子是拉不動了,我隻得給劉啟打了電話,然後自己再費力地試著提起東西往前走。
    小徑的中間有個轉角,內側都是濃密的灌木叢,所以無論從哪一頭來,都隻聽得到腳步聲,而很難清楚轉角另一邊的情景。也是因為如此,剛開始這裏成了A大的十大受歡迎的約會的隱蔽場所之一。隻是,後來行政樓改在這旁邊,來來回回的老師、領導多了,便又冷清了起來。
    此刻,我聽見那邊有人一邊談著話,一邊慢慢地朝我走來。
    “前些年信息學院那邊選擇的那個課題。想必你也聽說了,曆經三年多時間的攻關,終於研製成功。年底,他們獲得軍隊科技進步一等獎,我們全校都通報表揚過嘛。本來這個課題前瞻性強,技術含量是很高的。可是誰想,當我們滿心歡喜地拿著科研成果到部隊找婆家,想推廣時,才覺得尷尬。老陳他們事前沒有深入部隊進行調研論證,雖然成果雖然好,部隊卻用不上,最後隻好拿回來鎖進檔案櫃,真正成了中看不中用的擺設。所以,我們全校都應該反思啊。小慕,尤其你們也是和軍方合作。”一位中年男子語重心長地說。
    我聽見那人口中長篇大論後,結尾出現的“小慕”二字,心中“咚——”了一下。
    果然,慕承和的聲音隨後傳了過來。
    “我們會注意的。”他說。
    3
    霎時間,我慌了神色,想找地方避一下。可是這下硬著頭皮繼續走也不是,往後退也來不及。要是我撒腿往回跑,也許來得及,但是箱子怎麽辦,總不能扔在這兒吧。孤零零地放在這裏,有點像搞恐怖活動的工具。
    小徑右邊是小水渠,不能往下跳,何況即使我跳下去,也要被發現的。左邊是一人高的灌木叢。我的腦子了飛速地思考著,最後下定決心拖著行李跳到花叢裏,躲在灌木背後。
    還好他倆跟閑庭信步似的,走得慢。
    我就位之後,才一步一步地慢慢踱來。
    “你母親最近身體好吧?”那人又問。
    慕承和說:“還好。”
    我蹲在萬年青的背後,透過草葉的縫隙,緊張地注視著路麵。
    “上個月,我去B市開會,遇見過你母親。她那張嘴啊,還是年輕時那麽厲害,就因為你,我現在都害怕見她。”
    “怎麽?”慕承和問。
    “你說怎麽,你肯定比我清楚。”那人笑說:“小慕啊,今年27了吧,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早成家了。你要是有了稱心的帶回去給你母親看看,否則她還怪我們搞科研耽誤你。”
    不知道慕承和是不是在笑,卻是未接話。我聽著他倆的談話聲漸漸遠去,想站起來確認下,卻又不敢貿然前進,隻好對自己說:再等等,再等等。
    哪知道,就在等待中,又有腳步自遠而來。我仔細分辨了下,是單獨的一個人。這個人最後居然在靠近我的地方停下來,隨即定在我躲藏的萬年青前麵駐步不前。
    我盯著那雙鞋子,有點狐疑,覺得很眼熟,好像就是剛才見過。這麽一想,臉色倏地就白了。
    然後,鞋子的主人居高臨下地說:“薛桐,你蹲在這兒做什麽?”
    我迅速地仰起臉,觸及慕承和目光後,噌地一下站起來,支支吾吾的說:“我……我……”一時間腦子短路了,恨不得像日本忍者一樣扔顆煙霧彈就能就地消失。
    “你在找東西?”慕承和勾起嘴角問。
    與其說是一個問句,不如說是他在提示我。我立刻點頭:“是啊,找東西。”
    “找手機?”
    “是啊。”我附和。
    “在哪兒?”他側了下頭,問我。
    “這不……”我話還沒說完,倏然發現電話沒在手上,再下意識地摸羽絨服的口袋,也是空的,電光石火間,才想起給劉啟打了電話之後,順手放回了雙肩包裏。
    我心虛地改口說:“這不……放回包裏了。”
    慕承和聞言笑了,眼睛眯起來,然後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唇角的弧度更深。我這下才反應過來,是不是他給我下套了?先替我編了個謊,再讓我自動現原形。瞅著他那雙溢滿笑意眼睛,我更加確信了自己的結論。這人居然又整我!
    於是,我趕緊換了一個哀怨的眼神回敬他。他站在外麵,我站在裏麵,中間隔著一顆半高的萬年青。這個時候,隻見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臉上,然後走進一步。我有點狐疑地盯著他。沒想到的是,他卻忽然抬起左手,朝我伸過來。我的心驟然加速。眼看指尖離我越來越近。一尺,半尺,一寸,半寸……
    就在要觸到我的前一刻,我下意識地將頭偏了一下。就是這麽微小的一個角度,就避開了他左手的手指,讓它們很尷尬地停在了空中。
    刹那間,我看到慕承和的雙眸中,似乎有什麽東西在飛速地閃過。那是一種很奇怪的神色。它消逝得是如此之快,完全沒有給我機會和時間,將它弄懂。
    以至於後來我想,我這麽粗線條的人,是不是永遠也搞不懂一些事情。
    轉瞬之後,笑容又恢複到他的臉上。
    他收回手,問我:“你準備一直站在裏麵,繼續踐踏我們學校的花草?”
    我“啊!”了一下,趕緊跳了出來。
    “在這兒幹嘛?”
    “我……我……等人。”
    “放假了?”
    “嗯。”我說,“正好收拾點下學期用不著的東西,拿回家去。”
    “找到工作了?”
    “還——沒有。”我有點沮喪地說。
    “寒假打算怎麽過?”
    “媽媽要我下個星期去她那兒,和她一起過年。”
    “哦,”他說,“我也會在外地。”
    談話似乎到此告了一個段落。
    為了打破這個寂靜,我主動問:“工作忙嗎?”
    “還行。”
    “你也別太挑剔了。”我突然又說。
    “?”他一時不明白我指的什麽。
    “我剛才偷聽到你們講話了。”
    他無奈地笑了下。
    “你媽媽挺著急吧,有沒有讓你到處相親啊?”我想揶揄他。
    “那倒沒有,她知道我一直沒這方麵的打算。”
    “為什麽?”我詫異。
    他臉上的笑,逐漸隱去,繼而淡淡地說,“人生誌向。”
    話題在這裏,戛然而止。
    我倆麵對麵站著,又陷入了尷尬的沉默中。
    “小桐。”
    劉啟一邊叫我,一邊從那頭迎麵趕來。
    “哎——”我興高采烈地應著他。不知道怎麽的,心中竟然有一種被解脫的感覺。
    劉啟看到我身邊的慕承和,很尊敬地了聲:“慕老師。”
    慕承和微笑地點點頭,然後說自己有事先走了。
    隨後,劉啟替我把樹叢裏的行李箱提了出來,還禁不住問我:“你是怎麽讓它跑到那裏麵去的?”
    “我先想的是,要是你不來接我,我就把它藏在裏麵,等你晚上來拿。”
    “不會吧,你真這麽想。”
    “當然。”我揚起下巴說。
    跟劉啟說話,和在那個人麵前完全不一樣。哪怕是撒謊,也是這般簡單。但是慕承和不同,我表麵上的任何的掩飾,在他眼中似乎都是多餘的。
    “薛桐。”劉啟的聲音拉回了我漂浮的思緒。
    “嗯?”
    他示意了下我的額頭。我順著他的眼神,摸了下我額前的劉海,然後觸到頭發上懸著的異物。我拿下來一看,發現是一片葉子。小小的,墨綠色的,萬年青的葉子。
    葉子尖端的邊緣,略微泛黃,所以有點卷曲了。
    原來,剛才他隻是想要替我拿掉它。
    我覺得,慕承和對於我而言,有一種既敬畏又迷戀的感覺。
    隻是,從今往後,我不再需要了。
    4
    考完後的第三天,我上了往B市的長途車。
    媽媽他們監獄離市區不遠,本來單位給她在市區長租了一個三居室的房子。她平時嫌它離監獄遠,很少去,就在單位宿舍住。那宿舍其實就是一個筒子樓,廁所和浴室都是公用的,吃飯隻能在食堂解決。
    我來這裏之後,一切都覺得不方便,還不如我們學校。
    於是,她跟著我一起住回城裏。
    搬東西的時候,來了媽媽的好幾個同事一起幫忙,其中有個五十來歲的伯伯特別熱情,那個年輕的小司機一直笑嘻嘻地叫他“陳政委”。
    自從上次和她在墓地吵架之後,我對“陳”這個詞敏感極了,斜眼打量了那個“陳政委”很多次。
    他個子不高,瘦瘦的,穿著一件藏藍色的棉警服,顯得很黑。人倒是對我和善,就是看起來很嚴肅的樣子,總是板著個臉,和爸爸是完全不同類型的男人。後來,他似乎察覺我審視的目光,也頻頻看我。而媽媽隻字未提。
    睡覺前,我再也忍不住,率先問:“這個男人就是你說的那個麽?”
    媽媽疑惑:“你在說什麽呢?這個那個的。”
    我氣不打一處來:“就是那個陳什麽的,今天幫你搬東西的!”
    她聽了之後,哧地樂了,“你最近腦瓜子都在想什麽呢?但凡是姓陳的,你都懷疑啊。什麽陳什麽,有沒有禮貌。人家這個陳伯伯是我們單位的政委,不是上次我……”她斂色,頓了下,“不是上次我給你提的那個。”
    “哦。”我答,“誰叫你不說清楚。”
    “對了,他女兒也讀大四,下個星期考完研究生考試就過來陪他過年。你們到時候也可以做個伴兒。”
    “哦。”
    “他說他女兒內向,不喜歡和人接近,怕你們談不攏。我就說你從小性格好,和誰都能玩兒到一塊去。我可是誇了海口了,你別拆我台啊。”
    過了一會兒,我意識一個很嚴重的問題,“媽,這個陳伯伯,是已婚還是離異?”
    媽媽來氣了,“我說薛桐,你管起我來,比我管你還嚴啊!”
    我忍不住傻笑了起來。
    不知道是因為我漸漸長大了,還是由於現在我們母女難得聚在一起,我們的關係確實比以前好多了。
    我從未獨自在一個陌生的城市拿著地圖走街串巷地晃悠過,開始還覺得不習慣,過了幾天之後開始愛上這種感覺。
    陳伯伯的女兒是在第二個星期到這裏的。
    她叫陳妍,是個異常秀氣的女孩兒,皮膚極白。
    “你學什麽專業的?”我問。
    “法律。”
    “哇,這個專業好。”
    “你呢?”陳妍問。
    “英語。”
    “英語也好啊,至少去考研,英語這課可以拉很多分。你怎麽不試一試?”
    “我不喜歡繼續念書了。”我說,“而且念書有什麽好,又不能掙錢。”
    如老媽所願,我和陳妍真的成了好朋友。
    等熟識了之後,我才發現,沉默寡言隻是在她外麵的表象而已,私底下,仍然和普通女生一樣嘰嘰喳喳的,而且愛八卦,好奇心強。
    有一次在說到老媽單位時候,我驚訝:“他們監獄裏關的是男犯?”
    “是啊,你連這個都不知道?”陳妍更吃驚。
    “我媽從來不和我說工作上的事情,我隻知道她以前是女子監獄的,而且那些同事也基本上是女的,我就以為這個也是女犯監獄。所以我那天看到那麽多男警察我還納悶呢。”
    “又不是女的隻能管女犯。在男子監獄,女警隻是不能代班和進監舍而已。”她顯然比我懂很多。
    “為什麽不能進監舍?”我好奇地問。
    “也不能說絕對不能進監舍,隻是規定,女警進監舍的話必須要兩個男警陪同。”她繼續監視。
    “為什麽?”
    陳妍沒立刻回答,而是朝我眨巴了一下她的大眼睛。
    然後……我就明白了。
    我樂翻了,指著她說,“你這表情真猥瑣。”
    陳妍問:“你自己沒想猥瑣的事情,怎麽就能看出來我猥瑣了?”
    “你知道得真多。”我說。
    “我喜歡問我爸工作上的事。”
    “你們談得來?”
    “嗯。”陳妍點頭,“你不要看他總是繃著臉,其實很和善。”
    和善?我揚起頭,回憶了下陳伯伯那漆黑的臉,怎麽也無法跟“和善”這個詞聯想在一起。
    大年三十的晚上,我倆穿得肥肥的去放煙花。
    臨近十二點的時候劉啟打電話來,和我說了老半天。
    陳妍問:“你男朋友?”
    “嗯。差不多吧。”
    “小心我告訴你媽。”
    “她才懶得管我這些。”我說:“你呢?”
    “我沒有。”她回答,“我沒這閑功夫。”
    “談戀愛又不是閑事。”我爭辯。
    “我沒這個打算,我這輩子都想自己過。”陳妍說。
    “為什麽?”
    陳妍感慨說:“一個人多好,無憂無慮的,而且我還有其他理想。”語氣異常鄭重。陳妍的一席話,讓我不禁聯想起慕承和,是不是他也抱著這種生活態度,才想要獨身。
    突然,我和陳妍的電話同時響起來。
    是老媽。
    “喂——”我說。
    “桐桐,你們在哪兒?”。
    “在市政廣場。”
    “你今晚和陳妍一起,媽媽有事要去單位一趟,可能回來不了。”老媽語氣凝重。
    “怎麽了?”我急問。
    “工作的事情,你不要問,自己注意安全。”一說起公事,她都是這種態度。
    老媽掛斷電話之後,陳妍拿著手機比我多講了好一會兒。
    “你爸打的?”
    “嗯。他說監獄裏出了大事,可能有人越獄了。”
    “不是吧!”我瞪大眼睛。
    就算老媽平時把我和她的工作隔離開,但是電視看多了,我耳聞目染也知道越獄是大事件。
    “我們怎麽辦?”我一遇到事情,就沒主意了。
    “我爸的車來接我們。”陳妍說。
    “去哪兒?”我問。
    “去我家。”
    不一會兒,司機小李開著車到了匯合地點,送我們回陳妍那裏。
    一路上,小李麵色異常嚴肅。我們在二環路口,就遇見了一道關卡,警察和武警認真地盤問和檢查著每一台進出的車輛。
    直至此刻,我才意識到這個事情有多嚴重。
    “什麽時候發生的?”陳妍問。
    小李和陳妍很熟,直接就說:“吃晚飯確定這人還在,他們一般九點半看完電視,點名之後,十點就寢。今晚是年三十,就特許看到春晚結束,結果十二點半的時候,就發現少了一個。”
    “怎麽跑的出去呢?”我納悶。
    我上次剛到B市的那天就去過老媽監獄。裏外兩層圍牆不說,特別是那外圍牆,有三層樓那麽高,上麵還有萬伏電壓的電網,最外麵還有武警巡邏。
    小李說:“他不一定跑出來了,也可能還在監獄的某個地方。所以,你們到了之後,隻能呆在辦公區。監獄現在路口設卡,隻是怕他已經藏在運貨的車裏混出來,以防萬一。”
    他解釋完之後,我們都不說話了。
    幾分鍾後,車駛過了第二個關卡。
    沉默中,陳妍又問:“是個什麽人?”
    小李說:“五十歲的新犯,上個月剛來。投毒罪,判的死緩兩年。”
    “死緩兩年?”我問。
    “就是死刑緩期二年執行,如果兩年間,沒有繼續違法犯罪行為,自動轉為無期徒刑。反之,會成死刑立即執行。”陳妍解釋。
    到陳妍樓下的時候,小李鎖好車,一定要送我們上樓。
    “我和薛桐能做伴,不怕。”陳妍說。
    “我一定得送你們進家,看你鎖好門再走。”小李強調,“我們不知道那個人會出現在哪兒,會幹些什麽。”
    陳妍點點頭,不再拒絕。
    我突然就有些害怕起來。
    夜裏四點的時候,我在迷迷糊糊間聽見什麽響動了一下。剛才我倆倒在沙發上看春晚重播,看著看著就這麽和衣睡著了。
    我起身,環視了周圍一圈。
    電視還放著。
    為了確定聲音的來源,我拿起遙控板,將電視音量調小。
    此刻,陳妍也醒了。
    “怎麽?”她揉了揉眼睛。
    “噓——”我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然後,那個響聲又出現了一次,而且是從大門方向傳來的。
    我倆對視了一眼後,又同時死死地盯住防盜門。我的心髒驟然猛跳,雙手緊緊握住住遙控板。
    門動了一下,緩慢地打開。
    那一秒,我幾乎忘記了呼吸,甚至設想過即將要發生什麽。
    “妍妍?”
    從門後麵探出半個身的人是——陳伯伯。
    “爸,是你呀!”陳妍說。於此同時,我也大呼一口氣。
    “你可嚇死我們了,回來怎麽不先打電話?”
    “怕你們睡著了。”
    隨後出現的是我媽。
    “怎麽樣?”陳妍問。
    “找到了。”陳伯伯放下外套說。
    “在哪兒找到的?”
    “就在監獄裏,躲在暗處,還在伺機想跑出去。”
    我看著他們,感覺好像做了一個夢似的。突然發生了大事,突然又恢複了原樣。至於那個企圖越獄的人,最後怎麽樣了,也不是我關心的。
    寒假到了末尾,再回A市的頭一天,老媽坐下來和我聊天。我以為她要說她和另一位陳伯伯的事,沒想到隻是問問我學校的情況。
    “你對以後就沒什麽打算?”
    “我在找工作。”
    “以後想做什麽?”
    “不知道。”
    “不知道?”
    “是啊,陳妍就比我好,理想目標都那麽明確。還有我那些同學,沒找到工作的,春節都留在學校尋找機會。”
    劉啟在考公務員。
    宋琪琪和老家的一所大專簽了合同,回去當老師。
    李師兄還有兩年才研究生畢業,白霖的誌願就是留在A市陪著他,至於是什麽工作,都無所謂。
    趙曉棠想在一家地產公司做置業顧問。
    而我呢?
    除了下學期過專八,我還有什麽目標?
    “媽媽,你說我幹什麽好?”
    老媽看著我,伸手摸了摸我的頭,“如果還沒想好就慢慢來,大不了先在家閑著,由我養。”
    “要不,我也考警察。”
    “不行。”
    “為什麽?你不也是警察。”
    “就因為我做這一行,所以不希望你走這條路。”稍許後,她低聲說:“太苦了。”
    5
    新學期開始之後,我和劉啟不鹹不淡地發展著,但是這種發展僅限於一起吃飯,一起自習,然後他替我打開水。
    而寢室裏,發生了奇怪變化的是趙曉棠,頭發突然拉直了,那些奇奇怪怪的衣服和五顏六色的眼影也從她身上消失了,還每晚按時回寢室。
    我不禁嘀咕:“怎麽突然搞得跟個大學生似的?”
    趙曉棠反駁:“我本來就是個大學生。”
    “是麽?我居然才發現。”
    她冷眼一掃,“信不信我現在就掐死你?”
    3月14日,據說是白色*情人節。本來我不懂,全靠白霖提前很多天在寢室裏嚷嚷這事兒,我才明白還有這麽個說法。而2月14那天正好在過年期間,校園情侶們大部分天各一方,所以這個所謂的白色*情人節就被當做補償,炒得沸沸揚揚。
    14號,星期三,劉啟他們晚上有專業課,所以他提前去買了下午的電影票。
    看電影的地方,當然不是學校西區我和白霖經常騙會員票的那家盜版小電影院,而是在市中心的豪華影廳。這也許是我們第一次比較正式的,像約會一樣的見麵。
    電影院大廳裏有很多和我們差不多年紀的青年男女來來往往。
    我走過拐角那個買零食的地方的時候,瞥到冰櫃上麵的一行字:愛她,就請她吃哈根達斯。顯然,劉啟也看到了。我倆的目光不小心地碰到一起。
    “吃麽?”他問。
    “不吃。又貴又冷的。”我扭開頭,尷尬地加快步伐,趕緊走開,將他留在後麵。
    我說的也是實話,今天確實很冷。原本春天都來臨了,哪知從昨日開始又陡然降溫,攻了人們一個措手不及。我最厚的羽絨服都放在了家裏,隻好裏麵多穿幾件來抵禦嚴寒。
    電影一開場,我就忍不住咳嗽了一聲。
    劉啟瞅了我一眼。
    我說:“沒事兒。”
    演到一半的時候,嗓子發癢,我又開始咳嗽。為了避免打擾其他人,盡量壓低了聲音。他見我忍得難受,就抬手拍了拍我的背。咳完之後,正當我認為,可以繼續安心看電影的時候,劉啟說了句:“你冷不冷?”隨之,他的手從我的背上移開,轉而伸到我麵前,握住我的手。
    我心中一驚。轉頭看了看他。他穩如泰山地盯住屏幕,沒有任何表情,但是手就這麽握著我,沒有鬆開的動向。一秒鍾,十秒鍾,三十秒鍾……都過去了,還是這麽握著。
    我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辦,一遇見這種事情的時候,是如此的膽怯和不知所措。我怕我掙紮一下就傷害他,或者我這麽默許了之後,他還會有什麽更加親密的舉動。於是,六神無主的我隻好一動也不敢動,就由著他這般,卻是全身僵硬。
    我活了二十一年,除了老爸,從未和任何異性有這樣親密的舉動。至於後來電影裏演的什麽,我已經完全沒了心思,隻覺得劉啟的掌心也在出汗,那層細細的汗濡濕了我的手,變得黏糊又難受。
    記得大三視聽說課,老師放過很多電影,其中一個裏麵的女主角說她一直以為和戀人接吻,腳尖會不由自主地離開地麵,幸福地翹起來,有一種失去自我的感覺。我也曾經以為,當我的男朋友第一次牽著我的手,我會覺得溫暖且甜蜜。
    可是現實和想象不太一樣。
    幸好影院裏的黑暗掩飾了我的尷尬。屏幕上的故事發生到高*潮的時候,坐我前麵的人忍不住扭頭和同伴交流了幾句,我也趁機換了個坐姿,然後再不著痕跡地從劉啟的掌中抽出手。
    也許是發展得太突然了,我來不及適應;也許是因為我從小就不太喜歡和人有肢體接觸;也許是我覺得氣氛不合適,總之在我抽手之後,我頓覺輕鬆。出了電影院之後,我努力讓自己顯出一副很高興的樣子。吃過晚飯,他去上課,我回寢室。
    這一天就這麽過去了。
    第二日下午,趙曉棠進門就扔了顆炸彈,放出豪言說:“我男朋友今天晚上請你們吃飯。”
    “不是吧?”我和白霖異口同聲地說。“你什麽時候有男朋友了?”
    “你們認識。”
    “不是吧?”我們倆學著周星馳的表情,提高了嗓門又驚歎了一次。
    “是慕海。”
    “慕海是誰?”白霖問。
    “這名字好像在哪兒聽過。”我沉思著說。
    趙曉棠白了我一眼,提示說:“記不記得我們大三有一次見網友,你被他認成我來著,就是那個人。”
    “哦——”我恍然大悟,“後來他請我們去唱歌,還害的我遇見慕承和了。”
    “對。”趙曉棠點頭。
    “他網名叫那個啥……”
    “慕容青楓。”
    說實話,慕海的出現,讓我們大跌眼鏡。他和趙曉棠的曆任傳聞男友們的形象完全不是一類。作為我們班的另類一族,趙曉棠的擇友條件在以前隻有一個原則:如果你不是有很多錢,那麽你至少要長得很帥。顯然,慕海前後兩條都不符合。
    但是趙曉棠卻和他在一起了,甚至還改變了自己的某些作風。
    “我找工作去麵試的時候,遇見他。他是個好男人。”
    白霖說:“好男人多了,以前怎麽沒見你喜歡。”
    隨即,趙曉棠扔出一句雷翻了我和白霖的話。她說:“他的內涵深深地吸引了我。”她本來是帶著戲謔的成分說出這句話,可是,那一刻,我卻看到她的臉上出現了一種淺淺的微笑。那笑容由內而外透出來,如此甜蜜。
    晚上和慕海吃飯,大家顯得很拘謹。一來,他是社會工作了的人,不比劉啟還有李師兄他們和我們那麽多話題。二來,雖說他現在是我們寢室的家屬了,但是想當年我們也把他當肥羊一樣地宰過,我們都不太好意思。
    於是話題就教給李師兄和劉啟了。三個男人一會兒談政治大事,一會兒談社會熱點,一會兒談旅遊景點,後來又說到慕海從事的房地產行業,我們四個女的時不時地搭個腔,總算將關係活絡了起來。然後,話題轉移到學曆最高的李師兄身上。
    慕海說:“學你這個專業的都算是國家的高科技人才,炙手可熱啊。”
    李師兄苦笑地搖搖頭。
    慕海又說:“我有個親戚也在你們學校教物理,挺有名氣,叫慕承和。”話音一落,除了劉啟,我們餘下的五個人都愣了一愣。
    “你是慕老師的親戚?”白霖最先問。
    “以前怎麽沒聽你說過?”趙曉棠第二個問。
    “是什麽親戚?”宋琪琪第三個發問。
    “你們……”慕海說,“好像很吃驚。”
    劉啟不明所以,還好心地解釋道:“慕老師是李師兄他們係的教授,也給薛桐她們上過俄語課。”
    隻有李師兄朝左邊看了看我們,再朝右邊看了看劉啟和慕海,夾在中間,表情很複雜。
    白霖背著劉啟對他暗暗使了個眼色了。
    “你們是親的堂兄弟?”我平靜地問。
    “不是,我哪有那麽好福氣。他是我爸爸的爺爺的侄兒的外孫。”
    他說完後,我們一桌子人同時默然了。
    最後,趙曉棠勇敢地一語點破:“你這個關係說了等於白說,雲裏霧裏的。”
    慕海思考了一下,又換了種表達方式解釋:“他外公和我祖父是同一個祖父。”
    “哦——”雖然大家都應了一聲,還一起點頭,但是我覺得他們估計和我是一個檔次的,還是沒聽懂。
    過了會兒,宋琪琪卻發出疑問:“他外公和你祖父是堂兄弟,你們怎麽可能是一個姓?”
    “慕承和是跟著他母親姓啊。”慕海說。
    “慕老師他爸以前是我們學校的老師,但是很早就去世了,所以後來他跟著母親姓吧。”李師兄自告奮勇地解釋。
    關於他父親的事情,慕承和在之前曾經親口告訴過我,所以我也和李師兄猜想得一樣。
    哪知,慕海卻搖頭否認:“不是,他從小就姓慕。他們家啊,一言難盡,不是我們這些人能弄明白的。”
    吃完飯,慕海結賬出來,發現我一個人站在門口,拿著他們的包。
    “人呢?”他問。
    “都上廁所去了。”
    慕海聽聞嘿嘿一笑。
    他和慕承和高矮差不多,卻長得一點也不像。沒想到同一個姓,真的還是親戚。
    突然,我情不自禁地問:“你平時和慕老師很熟嗎?”
    “不是很熟。”
    慕海看到我用一種期盼的眼神盯著他,隻得又補充:“隻是偶爾逢年過節,一大家子人一起吃頓飯。不過,隻要他在,孩子們就會很熱鬧。”
    “是麽?”。
    “他對人耐性好,脾氣好。腦子裏也不知道裝了多少東西,一說起故事來,把孩子們唬得一愣一愣的。”
    我忍不住笑了,一下子就想起彭羽談起慕承和時,表現出來的那個崇拜勁兒。
    6、
    慕海又說:“他肯定在你們學校也受歡迎吧,長那麽帥。”
    我不好意思地說,“是呀,他講課也很有意思。”
    突然,慕海歎了口氣,感慨道:“其實,他在那樣的家庭,能長得這種性格,真不容易。”
    我一呆,“為什麽?”
    “你們不知道?”慕海反問。
    我愣愣地搖頭。於是,慕海言簡意賅地三言兩句就概括了慕承和外公的革命史,以及他母親的從政史。隨後補充道:“他母親完全是事業型的強勢女性,所以基本上在他父親去世前,慕承和都是跟著他父親。”
    “他父親以前也是我們學校的老師。”
    慕海說:“如果不是英年早逝的話,他父親肯定也會成為一位了不起的人。”
    “那……”我說,“那慕老師肯定很像他父親咯?”
    “長得像不像,我倒是想不起來了。性格有點像,又……不太一樣。”慕海說這話時,神情很奇怪,不知道是不是在回憶中撲捉到了什麽。
    當我想再次追問,他們一群人已經從火鍋店裏出來了。
    回到宿舍,我打開電腦,搜索了慕承和母親的名字,網頁上跳出來一行行和此有關的新聞。其中有張圖片是關於新春佳節之際問候我省離退休老幹部的。為首那位穿著藏青色套裝,留著齊耳短發的中年女性,便是慕承和的母親。
    沒想到我居然以前見過她。當年,我上台去替老爸領獎。把那張沉甸甸的榮譽證書發給我的領導,就是她。我印象特別深刻。
    屏幕上放著關於老爸的短片剪輯,我看著他生前一些僅存的影像,和當時搶救他的場麵,站在台上我對著話筒,早已泣不成聲。隨後,那位女性上前,發完獎,擁抱我的時候,附在耳邊小聲地對我說:“孩子,你要堅強。”
    直到走下台,我才看清楚她的麵貌。有沒有可能,慕承和當時也在場?
    或者,他在電視前看到這個被他母親擁抱過的女孩兒。所以他在之後的日子,才那麽關注我?
    “你在看什麽?”白霖忽然探個頭來瞅我的屏幕,“怎麽一直發愣。”
    “沒什麽。”我慌忙地關掉網頁。
    無論他出於什麽初衷,都和我沒了關係。我越探究下去,越是證明了,自己當初有多麽地自作多情。
    熄燈之後,我們趟在各自的床上,向趙曉棠一一匯報了對慕海的印象。
    “性格比我們成熟。”宋琪琪說。
    “傻乎乎的,有點呆。”白霖一邊說一邊咯咯地笑。
    隨後,我聽到一聲悶響,白霖唉喲了一聲,“趙曉棠,你幹嘛拿枕頭扔我?”
    “狗嘴吐不出象牙。”趙曉棠冷哼。
    “你還沒嫁出去,就不準我說你男人的壞話,開始護短了?”白霖咬牙切齒地說。
    “行了行了,輪到薛桐了。”宋琪琪出來維持秩序。
    “我覺得慕海是個好人。”我說。
    白霖從床上坐起來,嘿嘿笑道:“薛桐,你這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你看慕承和順眼,等於看他家全家親戚都順眼。”
    宋琪琪說:“小白,你別插科打諢,我們說點正經事。”
    白霖問:“什麽正經事。”
    宋琪琪說:“問問薛桐。”
    我說:“問我什麽?”
    白霖接嘴:“你說呢,還不是慕承和。今天,在劉啟麵前差點露餡了。我覺得我家師兄可能看出來什麽了。”
    趙曉棠說:“我可保證,我什麽都沒對慕海說過。”
    宋琪琪說:“薛桐,你是真心想和劉啟好的麽?”
    我沒說話,白霖卻接上去:“那是肯定的,我了解小桐,她絕對不是那種吃在碗裏,看著鍋裏的人。”
    我說:“我……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愛不愛劉啟,反正覺得他對我好,那麽我也要加倍對他好。”
    白霖說:“那就是了。反正從今以後,薛桐和慕承和的事情,就爛在我們四個人肚子裏,永遠也不能拿出去說,包括自己的男朋友。”
    “嗯。”
    “好。”
    宋琪琪和趙曉棠一致讚同。
    7
    這一期,學校為了調整大家的就業心態,專門開設了就業指導課。
    就業指導課的老師姓張,研究生畢業後,在南方好幾個城市摸爬滾打過,現在又重新回到學校任教。大概在外麵工作好些年,少了些學者氣息。他講課說話的時候,總當我們是平輩,所以很隨意。
    有一次,他說:“進入社會之後,男人的壓力肯定比女人大得多。而且男生就該出去闖蕩。不過……”他頓了下,“現在也許你們或許覺得我說的市儈,不像是為人師表說的話,但是我還是要告訴男同學們,有時候,一個有價值的婚姻,會讓你少奮鬥十餘年。”
    “我並不是要你們一定往這個方麵看齊,而是大家在日後考慮感情歸宿的時候,這個因素也很重要。”
    白霖鄙夷地別嘴:“幹得好不如嫁得好,如今這句話對男人也適用了,可真是男女平等啊。”
    我們考完專八之後,劉啟很順利地通過了公務員考試的筆試和麵試,陳妍電話裏也告訴我,她通過複試了。所有人都在朝著自己的理想邁進著,除了我。
    領畢業證的那一天,我們穿著學位服,拿著照相機,將校園裏裏所有能照的亮點都照了一遍:冬天裏被用來養魚的遊泳池,圖書館後麵的月牙形荷塘,四教樓下的桂花林……
    晚上,全係聚餐,很多老師都來了。輔導員心情特別好,允許大家喝酒。
    很多人都去纏著全係最帥的陳廷老師,紛紛敬酒。據說他酒量很好,可是仍然招架不住同學們的人海戰術,還是敗下陣來。
    “陳老師,我們慕老師呢?”有個女同學問,“教過我們的老師裏,就缺他了。”
    “你們這種陣勢,他還敢來啊。”陳廷甩頭,“早躲到別的地方出差去了。”
    晚飯吃完,從全係活動轉為以班級為單位的聚會,再一起瘋狂通宵。
    天蒙蒙亮的時候,一個女生終於哭了,帶起了大家的傷感情緒。
    白霖揪住我和趙曉棠,“你倆每個星期出來和我見個麵。”轉頭又對宋琪琪說:“你回家了之後,每天都要相互通短信。寒暑假要回來來看我們。”
    本以為最後那天會發生什麽驚天地泣鬼神的場麵,可是我們的的確確就這樣悄無聲息第畢業了。第二天,我們三個人一起送走了宋琪琪,回來之後,也開始各奔東西。於是,A大外語學院英語係畢業班的所有人,自此從學校分別,開始了各自不同的人生。
    劉啟以本係統第一名的成績進了A市的司法局,據說他爸爸高興極了。
    我說:“可是這個工作和你的專業沒什麽相似的地方啊。”
    劉啟說:“那有什麽辦法。”
    我說:“且不是白學了四年,而且你不是一直很喜歡這個專業麽,就這麽放棄了多可惜。”
    劉啟無奈地說:“為了生存,我們隻得妥協。”
    我看著他,沒有說話。
    於是,我在宋琪琪上班的地產公司找了個行政助理的工作。公司通知我下個月上班。期間,我一個人無所事事地呆在家,等待著上崗時間的來臨。偶爾和劉啟吃飯,看電影,周末去公園。
    他時常給我講些辦公室的事情。
    周末,我們在街上遇見他的一個女同事,“小劉,女朋友呀?”
    “嗯。”劉啟替我們相互介紹了一下。
    等她離開之後,我說:“好像在哪兒見過?”
    “她是你們師姐。你演琵琶那次,她就是主持人啊。”
    “不是吧。”
    我回頭瞅了瞅那個背景。這個師姐當時一頭長發,隻比我們大兩三歲,跟個仙女似的。我記得她有一次演講,在台上用激昂的句子向我們勾勒著自己的誌向和將來時的神態,完全將初入大學校園的我們深深地震動了。而現在雖說仍然美麗,卻是一副被生活瑣事磨平的樣子,和很多人一樣,走在街上忙著家長裏短的事情,感覺突然就老了。
    等地鐵的時候,我傷感地說:“我不想這樣子就是一輩子了。”
    劉啟說:“什麽這樣子?”
    我說:“每天上班,下班,為了生活,不停地奔波,然後是家庭孩子,忙忙碌碌,一天一天老去。根本忘記當初的理想是什麽,甚至都沒有理想,我不想要這樣的人生。”
    劉啟不解:“每個人不都是這樣活著的?”
    我覺得傷感:“所以我才不想。”
    “小桐……”劉啟說,“你不覺得,你很奇怪麽?”
    “我隻是在尋找自己的人生方向。”
    “工作,結婚,生子。普通人的人生都是這麽過來的。而且,我覺得這也是一種幸福。”
    “我知道,可是我不知怎麽對未來很迷茫。”
    “薛桐,如果你不願意,你也可以不工作,我能養你。”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急了。
    “那你是什麽意思?”劉啟負氣地反問。
    一種油然而生的無力感讓我頓時身心疲憊。
    那天,本來是約了劉啟去我住的地方,一起買食材回家做飯,因為他還從來沒去過,結果兩人卻不歡而散。
    回到家我打開電腦,msn上突然發現慕承和的頭像是亮著的。
    劉啟說,每個人都是那樣活著的。可是,我知道,慕承和不是。也許,他也遇見過這樣那樣的不如意,可是他並未妥協。兩年前的冬夜,他對我提到茹科夫斯基,提到起他的夢想。我永遠記得,他說到那些夢想的時候,雙眸如磐石一般地堅定和執著。
    我的好友不多,如今在線上的就他一個人。我一般上線也不隱身,所以如果他現在正在用msn的話,肯定也看到我了。假設,他看到我了,我不打招呼,顯得很沒品。假設,我這個時候還故意躲開他,搞個下線或者隱身,顯得更加沒品。
    於是我硬著頭皮,發了個笑臉過去。
    Po3a:慕老師好。
    慕承和:薛桐,好久不見。找到工作了?
    Po3a:嗯。找到了。
    慕承和:那就好。已經上班了?
    Po3a:沒有,還在家休息,下個月才正式上班。你呢?最近好嗎?
    慕承和:我剛從莫斯科回來。
    Po3a:難怪你沒來參加我們的畢業聚餐。
    慕承和:聽陳廷說他被你們整慘了。
    Po3a:哈哈哈,確實挺慘的。
    慕承和:那算我逃過一劫了。
    談話的氣氛一下子就和諧了起來,我也覺得放鬆了不少。
    Po3a:有沒有從莫斯科帶什麽好吃的回來?
    慕承和:說起來,倒是有一件東西適合你。
    Po3a:什麽東西?
    慕承和:你猜。
    Po3a:伏特加!
    慕承和:聰明。接電話。
    我以為他意思是他要去接電話,哪知自己的手機卻響了起來,來電的是慕承和。
    “薛桐?”他的聲音明快,似乎心情不錯。
    “啊,在。”我說,“真的是送給我的伏特加?”
    “走的時候在商店裏看到,突然就想起好像答應過你。”
    “我好想現在就喝。”
    “今天太晚了,你明天來拿。”他說。
    他在電話裏和我約見麵的時間地點時候,我想了想說:“慕老師……”
    “什麽?”
    “我可以帶一個朋友來麽?”
    他的聲音微微遲疑,“朋友?”
    “你上次見過他的,是我的男朋友,叫劉啟。”我怯生生地說。
    電話的另一頭似乎停頓了稍許,然後聽見他答應道:“沒問題。”
    睡覺前,我撥了劉啟的號碼,將跟慕承和見麵的事情告訴他。
    “可是,我要加班。”他說,“星期一要開會,明天必須把資料整理好。”
    “就不能挪一挪?”
    “小桐,你知道我剛到這裏,必須比別人努力。”
    “可是……”
    “慕老師嘛,我見過很多次了啊。你跟他講清楚我缺席的理由,他不會不理解的。”
    “可是,我希望你能跟我一起。”
    “下次我一定去。吃飯的話,你那裏的錢夠麽?你都畢業了,可別再讓你們老師破費了。”
    他羅嗦地叮囑了一大堆,沒留機會讓我說點什麽,就掛了電話。
    我躺在床上正猶豫著要不要跟慕承和改個時間,白霖的電話又進來了。
    “薛桐!我太生氣了。”白霖劈頭就說。
    “咋了?”
    “我們那個主管,真的是個變態,昨天是他親手給我報表,送到營銷部。明明他搞錯了東西,還說我不會做事。我就小聲地嘀咕了他幾句,他就領我去會議室教育我半天,口水都噴到我臉上了。還叫我今天加班到現在……”
    白霖又開始了她每周至少三次的倒苦水活動。我開始還一邊聽一邊附和,最後眼皮一搭,聽著她催眠曲似的碎碎念,睡著了。
    夜裏,做了很多夢,都是以前宿舍裏發生的事情,然後像放電影似的,節選出片斷閃來閃去。清早,老媽的電話來吵醒我。
    “媽,有事啊?”她很少主動找我。
    “陳妍昨天有沒有跟你聯係?”
    “沒有啊。”
    “最近呢?”
    “也沒。”
    “那就算了。”她莫名其妙問完之後,迅速地掐掉電話。
    美夢還想繼續,於是我閉上眼睛倒頭繼續睡。不知道睡了多久,聽見樓下鄰居在陽台上喊家裏孩子吃飯。
    吃飯?
    我驚醒,一下子坐起來,抓起手機看時間,十一點五十一了。天呐,離我們約好的時間隻有九分鍾了。
    “慕老師——”我一邊套衣服一邊打電話。
    “我在車上,還有幾分鍾就到了。”他說。
    “不是!不是!我還沒出門。”
    “是麽?”他說,“沒事兒,你們慢慢來,不著急。”
    “劉啟他有事來不了了。我才起床,所以你肯定要等很久很久。”
    他沉吟了下,“我就在你家附近,告訴我地址,我過去接你。”
    我納悶了,不禁問:“你都不知道地址,那又怎麽知道我家附近是哪兒?”
    他回答:“上次在星巴克,你就說過那裏離你家很近。”
    我手上穿衣服的動作略微一頓。沒想到,那麽一個小小的細節他都記得,而我當時隻是為了敷衍拒絕他,隨口找的理由而已。
    我在樓下等了不到兩分鍾,慕承和車就出現了,不得不說,他的方向感和記憶力確實好得驚人。我家的地形很複雜,白霖來了很多次,照樣分不清楚東南西北。
    我遠遠地衝他招手。慕承和看到我,緩緩停下來,搖下車窗,對我笑了下,眼睛彎成一個好看的弧度。
    昨夜下了雨,到了中午這個時候,天氣也是很涼爽的。太陽很柔和地掛在空中,偶爾還躲在雲彩後麵。
    我站在樹蔭下,看著慕承和從車上下來朝我走來。他的發色原本帶點棕色,如今站在陽光下,頭發好像鍍了一層淺淺的金色一樣。
    這時後麵駛來一輛車,他扭頭看了看,然後換了個方向避開。在眼睛直接接觸到太陽光的時候,他的腳步停頓了下,隨即眯起眼睛,輕輕打了個噴嚏。
    然後,他走了兩步,又打了個小噴嚏。
    倏地,我就不禁樂了。他的眼睛眯起來,眉毛皺在一起,然後發出一個小小的類似‘啊秋’的聲音,活脫脫地像一隻感冒了的小鬆鼠。
    “你是太陽噴嚏人!”我發現新大陸似的對他說。
    “噴嚏人?”
    “就是對你這種,看見太陽就愛打噴嚏的人的一種可愛的稱呼。”
    “我頭一次聽說。”
    “我也是小時候看書才知道的,沒想到你居然就是。”我說。
    他卻發出一聲感歎:“一眨眼,你都長成大姑娘了。”
    我突然覺得,這次見到他,我心中坦然了許多。
    “劉啟他加班,所以來不了,他讓我給你說聲不好意思。”
    “沒關係。”
    他問我:“我們就在附近找個吃飯的地方吧。我來的時候,那邊堵車堵得厲害。”
    我提議:“那不如上樓,去我家吃吧,我昨天買了很多菜還沒做呢,怎麽樣?”
    他抬頭看了看樓上,“方便麽?”
    “很方便啊。”
   
CHAPTER 9 聽見
    1、
    他泊好車,我們一起爬上四樓。
    走到家門口,我倏然意識到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猛地轉身看著後麵的慕承和。
    “還有事?”
    “我……”我很想說,老師,改變主意了。可是,這還來得及麽?
    “你先等我一分鍾。”說完之後,我把他留在外麵,自己迅速開門,鑽進屋子,以超人般的速度將沙發上的內衣、睡裙、充電器,還有茶幾上的爽膚水、雜誌、零食一股腦兒地塞進臥室裏,這才將他請進門。
    他環視一圈,皮笑肉不笑地感慨說:“還好,比我想象中整潔多了。”
    我的臉黑了下去,我敢打賭,他心裏肯定很想笑。
    最後,他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吹空調,我在廚房裏埋頭做飯。我一邊淘米,一邊哀怨地回頭瞅了瞅客廳裏的慕承和,心中隻有一個感覺——後悔。後悔為什麽他請客吃飯我不去,還要很腦殘地提議自己做給他吃?
    餐桌上放著他帶來的伏特加,我眼饞地咽了咽口水。
    過了會兒,我正在炒土豆絲,他站在門口問,“要不要幫忙?”
    “不用,還有一個幹煸的雞翅膀就OK了。”
    “這麽多菜。”他瞅了下,“沒想到你真的會做飯。”
    “以前我媽上班,我爸跑出租車,一天三頓都是我自己做飯吃。所以一般家常菜我都會,但是太難的就不行了。”
    他走進廚房,問我:“有紅酒麽?”
    “有啊。幹嘛?”
    “下一個菜,我做給你吃。”
    他說著就取下牆上的另一條太陽花的圍裙係在身上,放水洗手,再洗雞翅,瀝幹水,回頭又問我:“奶油有嗎?”
    我愣愣地看著他的一係列動作,還不太習慣,過了老半天才回答:“沒有。”
    “有牛奶就行。”
    “牛奶有!”
    “番茄醬?”
    “有。”
    我準備好東西,站在旁邊看著他用紅酒牛奶等作料將雞翅醃製起來。
    “你要做什麽菜?”
    “紅酒雞翅。”
    “雞翅還可以和著牛奶紅酒炸?”
    “俄式做法。”接著,他補充一句:“我覺得一般小朋友都愛吃。”
    “……”
    “我有個同學孩子今年都三歲了。”我說。
    “呃……”他怔了怔,“多大?”
    “三歲。”我用手指伸到他麵前比畫了下,“高中同學,她高考完就回家改了戶口,和人結婚。大二寒假的時候我們開同學會,她把孩子帶來,教他叫我們阿姨,真是嚇死我們了。”
    他笑了下,沒接我的話,打開油煙機。
    “你肯定也遇見過這種事。”我說。
    “我以前的同學,都比我年齡大。”他說。“現在很多人都生兒育女了。”
    “是不是這其中也有讓你黯然神傷的女同學?”我帶著猥瑣的表情問。
    “有那麽一兩個。”他居然老實地回答說。
    “啊?”我吃驚,“真的有啊?”
    “但是人家看不上我,我那個時候比她們小好幾歲。”
    “哦。”我意味深長地點頭,隨即總結,“原來你喜歡年紀大的。”
    他含笑著搖頭,似乎都懶得張嘴反駁我。
    電飯煲的按鈕跳起來,我去拔插頭盛飯,然後擺好碗筷。
    這時,劉啟電話來了。
    “吃飯沒?”劉啟問。
    “馬上就吃。”
    “代我問慕老師好。”
    “嗯。”
    不知道為什麽,我忍了下,並沒有告訴他,我和慕承和在家做飯吃。
    慕承和將紅酒雞翅端上桌,然後回廚房放圍裙。那盤雞翅,紅棕棕,散發著香味。於是,我趁機伸手去拿盤子裏的雞翅,哪知燙的要死,急忙放開。隨後,將手指放在嘴裏咀了下。甜絲絲的,很誘人。
    待他坐下來之後,我問:“要不要喝酒?”
    “你可以喝一點,我不喝。”
    我嘿嘿直樂,回去拿酒杯,剛進廚房,手機鈴聲又響了,於是折回去接。
    “喂——”我說。
    “桐桐。”是老媽。
    “媽。”
    “你在哪兒?”
    “在家呢。”
    “桐桐,陳妍死了。”
    我愣了下,回問道:“陳妍?不可能。”
    瞬間隻覺得腦子轟的一聲。
    “怎麽可能,前幾天她還給我發短信。你早上不是還說到她麽?”
    “昨天晚上她就不見了,剛才我們找到她,她……”老媽沒再說下去,轉而說:“你要是有空,就來一趟吧。”
    我站在原地呆呆地掛掉電話,回頭瞥了一眼慕承和,然後就開始一邊對他解釋,一邊找證件,拿充電器,收拾東西。慕承和放下筷子,坐在凳子上,靜靜地看著我做這一切。末了,說了一句:“我陪你去。”
    等我們坐上去B城的大巴車,已經是下午四點。本來我們的票是17、18號,哪知兩個座位正好錯開。慕承和對我旁邊的阿姨說了兩句好話,才換在了一起。
    阿姨笑盈盈地看了看我,再看了看慕承和,“你們是同學啊,學校放假了,一起回家?”
    我心情低落,沒有答話。慕承和笑笑,不置可否。我發現,隻要是他不想對對方說什麽的時候,衝人笑一下就行了,真是一個好方法。
    一上高速,司機就開始放電影。他和我都沒看報紙雜誌,離電視屏幕又太遠,於是一同望著窗外向後飛馳的景物。我沉默,他也沉默。
    大巴出了繞城高速,駛過立交橋時,換了個方向。刺眼的陽光轉而從我們這邊的窗戶射進來,我們不得不將窗簾嚴嚴實實地拉上。
    我坐著不太舒服,就將頭無力依在車窗玻璃上,隨汽車一起晃動,偶爾顛簸一下。在這種有節奏的搖晃下,不知不覺就睡著了。迷迷糊糊間,也沒睡踏實,隻覺得有人替我關掉頭頂的空調風口,還將我的頭換了個方向,放在了他的肩膀上。
    我眼睛睜開,發覺並不是夢,而是我確實正靠在慕承和的身上。他很瘦,所以肩膀一點多餘的肉也沒有,硌得不舒服。但是猶豫了稍許後,我卻讓自己保持了這個姿勢。
    他一直沒動。我也不敢動。
    我害怕,我稍微有任何動靜,就會讓他發現我已經醒了過來。
    不知汽車又行了多少公裏,我的眼睛看不到電視屏幕,一直在用耳朵聽裏麵播放的電影,隻知道男主角的第一次告白,被女主角拒絕了。
    我脖子酸得厲害,終於忍不住抬起頭,離開慕承和的肩。這才發現,他其實已經睡著了。他仰著頭靠在椅背上,唇抿得緊緊的,似乎是為了讓我能更好地依在他肩上,身體坐得很低。右手拿著手機,左手平放在膝蓋上,五指微微卷曲,掌心向上。
    大巴時不時地來回顛簸,每次晃悠一下,他膝蓋上的手,就會往下滑一小截。我看著它一點一點地滑落,當最後完全下墜的時候,和我手碰在了一起。
    我承認,我剛才是故意將手放在我們倆之間,守株待兔一般地等著它掉下來的。可是在手背挨著手背的瞬間,我卻突然彈開了,慌忙地將手收了回來。在空調的冷氣下,他的手顯得有點涼,之於我卻是滾燙。
    我都忍不住開始唾棄自己,和劉啟談著戀愛,卻對慕承和存著妄念,於是翻開手袋,拿出手機給劉啟發了個消息,告訴他我有事去我媽那裏一趟。
    不知道是不是我這一係列動作驚動慕承和,讓他醒了過來。他看了一眼手機上的時間,然後將剛才我碰到過的那隻手,又重新放回了腿上。
    過了幾分鍾,劉啟回複了我短信。
    “什麽急事?”
    “我媽媽一個同事的女兒去世了,我去一趟。”
    “那你路上小心。”
    我看著那行字,按了返回鍵。我不知道別人談戀愛是不是我們這個樣子的,起先接受他,是我自私地想利用他忘記慕承和,後來他對我好,我也安心地和他在一起,甚至公開了我們的關係。跟他呆在一塊兒的時候,我很安心,覺得他這麽待我,我就應該接受,而書上、電視上那些感天動地的愛情體會,不過是騙人眼淚和錢財的藝術把戲,現實中的愛情就該是我和劉啟這樣,平平淡淡,有時間的時候吃飯約會,沒時間的時候各自忙碌,幾天不見麵,也談不上有什麽思念或者心靈的悸動。
    我甚至覺得,我對慕承和的好感僅僅是青澀少年的無畏迷戀和追捧,等我有了劉啟肯定就忘了他。可是,當我碰到慕承和的手的時候,就像被毒蛇狠狠地咬了一口,突然有點驚慌失措了。
    “慕老師。”我叫得很小聲,但是過道前排看報的男人卻依然聽見這個稱呼,很好奇地瞅了下我們倆。
    “嗯?”慕承和回答。
    “好像走到一半多了。”我改口說。其實,我想問,要是到了那裏,我給我媽怎麽介紹你,我老師,還是我的朋友?當我接觸到那位男性乘客研究的目光,一時間,卻不知道怎麽啟齒了。
    “估計八點過就能到。”他意識到什麽,補充說,“等送你到了之後,我就回A城。”
    “慕老師……”我又叫了他一聲。
    他轉頭看我。
    “謝謝你。”我說。
    連劉啟都未想過要陪我來,而他卻沒有一點遲疑。
    他笑,“每回你對我說謝謝,表情都很嚴肅。”
    “啊?”我納悶,“什麽時候?”
    “上次在星巴克也是。”
    我想到自己後來一個人在大街上哭得稀裏嘩啦的,很不自在地反問:“有嗎?再說了,你是老師,我是你手下的學生,肯定不能對你嘻嘻哈哈的。”
    我緩緩頓住,沒再往下說,因為發現他看我的眼色不太對。隻見他的眉毛擰起來,視線落在我的嘴上,然後又移開,給我的感覺好像是突然就不高興了。
    “我是不是說錯了什麽?”我問。
    他看著我的眼神,有些迷茫,盯住我的唇。
    “我真的說錯話了?”我又問。
    這下,他好像明白了,搖了搖頭,還衝我努力擠了個笑臉,隨即將頭轉過去,後腦勺依在椅背上,閉著眼睛,沉默不語。
    我發現他的額頭冒出了一層汗,便急問:“是不是身體不舒服?暈車了?”
    他卻再沒有搭理我。
    我突然想起來,去年除夕的那天夜裏,他也是這樣,好像轉瞬之間反應就變遲鈍了,連說話都要重複兩三遍才能聽懂,完全不是平日裏的那個慕承和。有一種不祥的感覺冒上心頭。我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就怕他還有什麽不舒服的地方。
    沒過多久,大巴緩緩減下速來,最後居然停了。司機一打聽,才知道前麵遇見了什麽車禍,隻能單向放行。這一停,司機就將油門熄了,過了會兒居然還關掉冷氣。不到幾分鍾,車內的氣溫開始直線上升。聽見乘客紛紛抱怨,司機不耐煩地解釋說:“我們用多少油,公司是有規定的,現在也不知道堵多久,隻能省著花。我頂多開一會兒,關一會兒了。”即使這樣,仍然感覺到悶熱。
    慕承和一直沒有動,眼睛緊閉,眉毛微蹙。我記得他很怕熱,也怕他熱起來更難受,於是從手袋裏翻出了記事本,扯了幾頁下來,疊在一起給他扇風。
    他終於睜眼看了我一下,張口說了四個字:“薛桐,不用。”
    我說:“沒事兒,反正我閑著也是閑著。”
    他合著眼,並無表情。
    看著他的臉,想起小時,爸爸在世,我們家還住在老城區的房子裏,他每回扛煤氣罐回家,都要上八樓。老爸長得胖,特別愛出汗,爬不了兩層就會放下來歇口氣,全身汗流浹背。我便追在後麵,拿著小扇子踮起腳給他扇風。其實那點涼爽起不了多少作用,但是老爸總會很高興地說:“桐桐真是爸爸的好寶貝兒。”偶爾在悶熱難熬、又停電的夜晚,老爸也會拿著把紙扇子睡在旁邊給我扇涼,而自己卻汗如雨下。一般情況下,我還沒睡著,他就開始鼾聲大作了。
    回憶起這類瑣事來,再想到陳妍的猝然離世,慕承和的急病,難免倍感傷感,於是心中更加難受。漸漸地扇風的頻率開始變慢,手腕覺得酸疼,於是換了另一隻手繼續,堅持沒多久,還是慢慢地緩下去。
    就在我再一次準備換邊的時候,他的手抬起來,指尖先是觸到我的胳膊,隨後緩緩地挨著皮膚往上移動,到了手腕,接著是手掌。然後,他將我的手緊緊握住,再拉回胸前,直接用動作製止了我。
    2
    我手上握著那幾頁扇風的紙,而他,則握住我。並非像戀人牽手那般十指交握,而是從外麵將我覆住,然後擱在他的腿上。捏在我手裏的臨時紙扇,已經皺得不見原型。我知道,他是覺得跟我說了我也沒聽,於是幹脆不讓我動彈。
    “你要是嫌我煩,我不扇了還不行麽?”我說。他置若罔聞,仍是沒鬆手。
    天色開始暗了下來。車載電視換了一部新電影。
    遠山的田野已經被漸漸降臨的夜色模糊了,山頭偶爾能看到一兩戶亮著燈的人家。側前方的路上車燈匯聚在一起,組成了一條橘色和紅色交織的燈光的長龍。
    他的掌心是濕潤、灼熱的。我想到,也許他不是不熱,也許他不是嫌我煩,而隻是覺得我那麽做很累。就像當年老爸問我:你那麽使勁給我扇,你的手不會酸?於是,我不動了,不再對他解釋,也不再掙紮,心甘情願地順著他。
    這時,大巴從完全靜止轉為緩慢移動。
    發動機重新啟動後,車廂裏的燈突然亮起來。
    慕承和的旁邊是過道,過道那邊是兩位睡著了的男乘客,乘客再過去是車窗。此刻的車窗像是一麵鏡子,我從裏麵突然看到慕承和的側影,還有我。鏡中的清雋男子緊蹙著眉,有些執拗地抓著女孩兒的手。而那個女孩兒看似平靜的表麵,其實暗湧著尷尬、膽怯,以及——羞澀。一時間我看到這個真實的自己,頓時不知所措。
    我不敢直視,立刻將目光收了回來,哪知看向自己這邊的玻璃,仍然是一麵鏡子,並且近在咫尺,比剛才映得更加清晰。我咬著唇,鼓起勇氣盯著玻璃又看。
    目光越過自己,又落到慕承和的身上,然後用剩下的那隻手翻出手機,給劉啟寫了個短信:
    我們分手吧。
    輸入號碼後,我默默地瞧著這幾個字許久,拇指在確認鍵上徘徊又徘徊,最後悄悄地歎了口氣,轉而將它存在了發件箱裏。
    大巴終於恢複了正常時速,氣溫降了下來,司機也將車內的照明燈全部關掉。
    我們一下子陷入了黑暗,唯一的光源便是最前麵的電視屏幕。車廂內的光線,隨著電影畫麵的變化而忽明忽暗。
    我突然覺得,也許就是這樣一種沒有光的地方,才能將我那顆自私的心掩蓋起來,想到此處,我不禁將身體完全地貼在椅背上,略感泄氣,與此同時,手也動了下。我的動作是那樣的細小輕微,卻仍然驚擾了他。他微微一頓,鬆開了我。
    我適時地收回手,問他:“好些了麽?”
    他睜眼,點點頭,看起來確實好多了。
    我又問:“要不要吃點東西。”因為我倆都沒來得及吃午飯,甚至晚飯也隻能在車上解決,所以之前,他去買了很多吃的。
    他說:“不用了。”
    我側著腦袋看他,輕聲問:“生什麽病,能告訴我麽?”
    他轉頭回望我,然後淡淡開口說:“我有時候會突然耳鳴,就什麽也聽不到了,然後頭暈。”
    我詫異:“為什麽?”
    “是一種耳內的疾病,叫美尼爾病。”
    “什麽時候開始的,去年?”我說,“年前?”
    “我幾歲的時候就有這個病。記得我跟你說,我小時候在圖書館旁邊那個荷塘裏玩,後來掉進去,那是我第一次犯病發生的事。”
    我盯著他的眼睛。
    他笑了,寬慰似的對我說:“至今為止,我覺得挺好,小小的毛病,也沒什麽可擔心的,唯一遺憾的就是,現在很多愛好都被醫生禁止了。”
    “什麽愛好?”
    “潛水和開車。後來醫生好不容易才同意我在市區裏開慢車。”
    “我從來沒有潛過水,遊泳也不會,就是他們說的旱鴨子。”
    “潛水和遊泳沒什麽關聯,下次有機會教你。”
    “你不是說醫生不準你潛水麽?”
    “我們偷偷的,他們也不知道。”
    過了會兒,我不禁問:“肯定能治好的,是吧?”
    “我是屬於那種暈眩不嚴重,但是偏向聽力障礙的。”
    “那你會……”我不知道怎麽說,在腦子裏斟酌用詞,可惜想了半天仍然徒勞。
    慕承和卻明白了我似的,說道:“不要擔心,不是什麽大毛病,很容易醫好,我見過最嚴重的病友,到了老年也不過是失聰。”他看向別處,釋然地說:“不過,無論是現在還是等老了之後,聽力對我而言也不是太重要,我不是音樂家或者演員、歌手,就算什麽都聽不見,也可以繼續做那些想要完成的事情,所以這並非什麽致命的打擊。”
    言罷,他將目光收回來,落在我的臉上,然後衝我淡然一笑。
    我心中就此冒起一種不可名狀的感覺,特別是在看到慕承和的這個笑臉之後。他並非強顏歡笑,也不是故作堅韌,而是真真正正的一種釋懷。笑意從他常年含笑的嘴角漾開,然後渲染整個眉目,淡淡地,輕盈地,含蓄地在他臉上綻放,卻讓人莫名心痛。仿佛,心髒就在這一刻縮成了一團。生平第二次,有了一種想緊緊擁抱他的衝動。
    突然間,我的手機倏地響了。
    “桐桐,到哪兒了?”老媽在電話裏問。
    “剛才堵車了,估計馬上下高速了。”
    “我們臨時去開個緊急會,你去陪陪你陳伯伯,他一個人在家。”
    “嗯。”
    “小李來接你,不過要遲一點,你一定小心點,去候車廳有保安的地方等著。”
    “沒關係,我不害怕,有人陪我一起來的。”
    “誰?”
    “我的朋友。”我說。
    我的答案讓媽媽在電話裏的聲音頓了下,才說:“那也好。”
    沒想到小李的車比我們還先到。他眼尖,一下子在人群中找到了我。
    “你朋友啊?”小李看到我旁邊的慕承和說。
    慕承和主動和他握手,“我叫慕承和。”
    “我是李邴,他們都叫我小李。”
    “薛桐送到你手上,我的任務完成了,還能趕上最後一趟車。”
    “怎麽?這麽晚了還要走?”小李說著看了我一眼。
    我不知道他竟然是真的要走,也急了:“你兩頓飯都沒吃,明天再回去好了。”剛才和老媽提到他的時候,我就下定決心,一定不能讓他一個人坐夜車回A城。
    不知道小李是一下子就明白我的意思,還是誤會了我和慕承和的關係,總之完全站在我這邊說:“童監要是知道我就這麽讓你走了,回去肯定不放過我。慕哥,好歹今晚過了再回去。”說完就拉著慕承和上車。
    好在,慕承和不是個固執的人,隻好一起上車,和我一起坐到後排。
    我們沒有去陳伯伯家裏,小李說陳妍的外婆知道這事兒後,心髒病發作進了醫院,現在陳伯伯正在醫院,忙裏忙外。
    “那……我們去看陳妍吧。”
    小李從後視鏡看了我一眼,說:“好。”
    “究竟是怎麽回事?”
    小李的眼神一下子暗淡下來,一改往日的性情,異常艱難地說:“陳妍她……昨天晚上她一晚上沒回家,以前從沒有發生過這種情況,手機也不通,後來大家都四處找她,第二天早上也沒個結果。後來,有人在政委他一樓的拐角發現了她的發卡,然後……”他頓了下,“中午就在小區停車場背後,圍牆邊的水溝裏……看到她的屍體,還被人給……”他沒再繼續說下去。
    到了那裏,看到很多記者和穿著製服的警察。
    有人說:“應該是尾隨死者回家,在樓道裏用迷藥將其迷倒。停車場是犯案現場。”
    “是先強奸,然後再用刀捅。脖子動脈那一刀是致命傷。”
    “凶手又將屍體拖行了幾十米,扔到水溝裏,用樹葉遮蓋。”
    我焦急地撥開人群,跟在小李的後麵到了驗屍房。小李先進去,然後回頭看我。我站在門口,看著床上躺著的那個人。
    身體蓋著白布。右腳的腳趾頭露出來,大拇指的指甲上塗著藍色的指甲油。那個指甲油我也用過,過年的時候我們一起買的,當時我選的胭脂粉,她選的寶石藍。
    我緩緩地走近她,然後站在那裏揭開了一個角,看到她的臉。她的臉泛著青紫色,並沒有像外頭的人說的那麽不堪,麵容很安詳,一側臉頰有一個擦傷的傷口。
    我原先聽著他們的話,無論是媽媽說的,還是小李說的,甚至是外麵警察說的什麽,我都覺得不是太傷心,因為我從心底還沒相信會是真的,直到看到這白布下的臉。這一刻,我驀的覺得胃開始痙攣,有一股熱流洶湧而上,一下子到了喉嚨裏,我捂住嘴,飛奔到外麵,扶著牆就開始吐。
    可是胃裏根本沒有東西,除了一灘胃液,什麽也沒吐出來。
    我從小就不是個膽小的人,爸爸的屍體也是我去停屍間辨認的,時隔多年之後,我的腦子居然將兩個身影重疊在了一起。
    開始是爸爸,後來是陳妍。
    爸爸說:“桐桐,你是爸爸的寶貝兒。”
    陳妍說:“一個人多好,無憂無慮的,而且我還有其他理想。”
    然後,我開始抽泣。哭著哭著,我又吐,直到有人拉起我,把我架了出去,再撥開人群,將我帶到最外麵。
    那個人捧著我的臉,一次又一次地用手替我抹去眼淚說:“薛桐,不哭了不哭了,不哭。”他的手指打濕了,換手背,手背打濕了又換手掌。我從未見過他如此笨拙過。
    他可以一口氣回答出對我而言是天文數字的四則運算。
    他可以站在台上對著下麵的國內外專家,不卑不亢地回答一切刁鑽的問題。
    他可以很輕描淡寫地敘述自己的生理缺陷。
    他可以在他的領域讓很多人景仰。
    可是當我哭得幾乎要忘記呼吸的時候,他好像一下子手足無措了,像一個做錯事的大人,用不太嫻熟的技巧哄著小孩,嘴裏隻會重複著說“不哭”這兩個字。
    3、
    雖說我們站在暗處,依然偶爾惹得旁人側目。於是,慕承和跟小李要了鑰匙,打開車,陪著我坐在後排。我抽噎了好一會兒,終於平靜下來了。
    月光透過樓與樓之間的縫隙灑到地麵,我將臉轉了個角度,看到了那半輪彎月。對麵有一棟陳舊的居民樓。不知道哪一戶的人回家後,使勁地關了下門,於是幾層樓的聲控燈全都亮了,過了好幾秒鍾,那橘紅色的燈又整齊劃一地熄滅。
    我說:“我小時候覺得聲控燈很奇妙。我們家從縣城裏搬到市區,才第一次知道有這種東西。那時候,小小的事情都會讓我很好奇,所以一個人在樓道裏不停地地弄出響動,讓它亮起來。後來還漸漸地做實驗,想知道究竟多大的聲音能剛好讓它亮。”
    長大之後,我覺得很多人的心都像這個聲控燈,在等待著能衝破它界限的聲音,一旦出現,就會滿室光芒。可是在白天的時候,對著太陽,它也會自卑地無法發光。就像我愛著慕承和,也因為自卑和膽怯而不敢告訴他。
    是的,我愛他。我曾經質疑過這種愛,我怕它是崇拜,是依賴,是迷戀,是寄托,直到我看到陳妍的遺體。那一刻我想了很多,我甚至在想,要是躺在那裏的是我,會是什麽樣子。有哪些人會來看我,有哪些人會傷心。
    在生命就此戛然而止的時候,最讓我懊悔和遺憾的有什麽。
    我拿出手機將那條存在發件箱裏的短信,給劉啟發送了出去,關上手機,然後叫了聲慕承和:“慕老師。”
    “嗯?”他轉頭過來。
    我說:“你可以抱一下我嗎?”
    慕承和的目光在我的臉上呆滯了一秒鍾,然後張開雙臂迎我入懷,手臂收得緊緊的。記得第一次他抱我,是在那年除夕,新年鍾聲敲響的時候,他給了我一個紳士般溫和的擁抱。我將手放在了他的背上,頓時覺得自己的心髒猛然收縮了一下,那種感覺一下子傳到四肢,手腳都微微抖動。我的頭擱在他肩頭,又嗅到那種像鬆木一樣的氣息,眼睛閉上的瞬間,眼淚劃落下來。
    愛,是肯定的,可是它又是如此地艱澀難言。
    隻怕這個字眼一旦被我說出來,好像就會褻瀆他。
    得知陳妍死的這一天,我和劉啟分手了。
    慕承和第二日一早就坐車回了A城。
    劉啟對我的那條短信的回答比較平靜,隻回了個電話,問我:“為什麽?”
    “我們不合適。”
    “我提議你先考慮下,我們暫時可以不見麵。”
    “劉啟……”
    “考慮兩個月夠不夠?”
    “我們倆不是這個問題,我想得很清楚了。”
    “一個月?”
    “完全是我……”
    “好,就一個月。”然後他迅速地掛掉電話。
    我的心很亂,也無暇顧及他的感受。有時候我覺得女人真是一種很心軟、也很殘忍的物種。
    殺害陳妍的凶手,通過物業的監控錄像,然後經過幾條線索的匯集,警方很容易地就得出了結論。
    “記得春節你們在這兒,監獄裏越獄的事情麽?”媽媽說,“凶手是那個人的兒子。”
    “為什麽?”我問。
    “那人被抓後,從死緩變成了死刑立即執行。高院前不久把死刑的複核意見發下來。上個月被槍決了。”
    “這和陳妍有什麽……”原本覺得荒謬的我,口中的話還沒說完,就意識到了這其中的關聯,立刻有點憤怒了。
    “可能凶手想要對方也嚐一嚐失去親人的滋味。”
    “但是陳伯伯隻是例行公事,這是法律,不是私人恩怨。”我說。
    媽媽沒和我繼續這個話題,轉而說:“你在這裏多住幾天,晚上也不要一個人隨便出門。”
    “住多久啊?”
    “住到我說可以為止。”
    “可是,趙曉棠替我在他們公司找了個工作,我過不了幾天就要去上班。”
    “那也別去了,最好和我一起留在B市,重新找個工作。”
    我瞪著她,“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媽媽停下疊衣服的動作,瞅著我半晌不語後緩緩說:“桐桐,媽媽不敢想象要是那天不是陳妍,而是你……要是是你……”
    她沒再說下去,然後裝作收東西,避開了我的目光。
    我說:“以前老爸不是找人替我算過命麽,說我會健康地活到八十八歲,然後壽終正寢。”
    她笑:“你就愛聽你爸跟你瞎說。”
    因為是一個惡性的報複事件,陳妍的案子受到省上的高度重視,公安廳在網上發出B級通緝令。一個星期後的中午,凶手在兩百公裏外的一個縣城裏落網。
    我為了那一刻,特地和小李一起坐車到看守所等著他。可是,累計起來的所有怨恨和怒氣,在我看到那個人後,竟然不知道該朝哪裏發泄。我想象中的真凶,應該是一臉橫肉滿目凶光,甚至是帶著很多刀疤,很多前科,這樣的人才能幹出那種禽獸不如的事情。
    可是,那隻是個半大的孩子,看起來比我還小些,甚至我不知道他是否有十八歲。他帶著哭腔,不停地對旁邊的人說:“叔叔,我錯了。叔叔,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後來我才知道,他父親投毒是因為在村裏的私礦裏挖煤,年底的時候工頭一直拖著大家的工資,他一時氣憤就朝工頭喝水的溫水瓶裏投了毒藥,然後將工頭兩口子都毒死了,就被判了死緩。
    春節的時候,他老婆受不了這個打擊,上吊自殺。辦喪事時,他要求監獄能讓他回去看妻子最後一眼。監獄裏有關於家屬去世,允許服刑人員出去探望的規定,可是這個規定並不適用於死緩罪犯。於是,他想自己逃出去。
    這麽一環一環地扣起來,最後,悲劇的鏈條結在了陳妍身上。
    我在電話裏將真相告訴慕承和。他沉默良久,然後淺淺地歎了口氣。
    4
    回到A城,生活發生了一係列的變化。首先因為沒有及時去上班,趙曉棠他們公司直接把我給除名了。然後,劉啟被下派到距A城市區一百公裏遠的鄉鎮司法所。
    他對我說這個消息的時候,我怔了下:“不可能吧,多久調回來?”
    “不知道,也許就這樣了。”
    “真的,假的?”
    “所以你選擇和我分手,真是明智。”他自嘲。
    “劉啟!”我急了。
    “不過,我還沒同意你。”他說。
    我又投入了找工作的大軍中。每天看報紙的招聘欄,或者星期二和星期四趕著去人才市場每周兩次的招聘會。最後聽了趙曉棠的,還在網上登了很多信息。
    第一家是個保險公司,和我一起排隊的應聘人員,沒有六十個也有五十個。第一關是筆試。我以為我應聘的是文秘,專業又是英文,肯定給我一份英文試卷,沒想到筆試的題目就是寫一篇作文。
    過了幾天,保險公司通知我筆試過關,需要參加麵試培訓。
    等我信心滿滿地到了培訓地點之後,發現那五六十個人基本上一個也沒少,跟我一樣等著培訓。培訓的內容有團隊合作,記憶力比拚和表達能力三個方麵,如果全部通過就算成為世界五百強的一名新興的業務員。
    我對簽到的人說:“我應聘的不是業務員,是文秘。”
    對方用一個職業的笑容回複了我:“在我們公司,文秘也要掌握業務知識。而且究竟你適合做文職還是做業務,要根據實際情況。”
    我愣愣地點頭。
    在機械地背完一大串疾病名稱後,台上的那位精神百倍的培訓員又召喚所有人,大聲且整體地高呼公司口號的時候,我終於忍無可忍地逃了出來。
    我對白霖說:“嚇死我了,我還以為走錯地方,到傳銷窩點了。”
    那些公司不是要求年齡,就是要求工作經驗,什麽餘地也沒有。
    第二家是個外貿公司,對方讓我做了個自我介紹,問了我一些關於對公司未來前景的問題後,又問:“為什麽畢業這麽久了才想起來找工作?”
    “呃——”我卡住了。
    “你能說一下近期在你印象最深刻的失敗受挫的經曆嗎?”對方又問,“你是怎麽解決麵對的?”
    “呃——”我又卡住了,腦子裏突然冒出慕承和的身影。我人生最受挫的經曆都發生在他身上,一想到他就不知所措,好像被人偷窺了心事,最後漲紅了臉,竟然擠出一句很腦殘的話,“我可以不說嗎?”
    於是,人家對我沒下文了。
    我再一次向白霖匯報的時候,她“噗——”地噴了。
    她說:“你應該實話實說,指不定他還覺得你是個人才。”
    我問:“為啥?”
    白霖說:“你對慕承和是屢敗屢戰,愈戰愈勇,要是放在公司做銷售,怎麽不是個人才。”
    後來,白霖替我在網上查到一個商貿工作的招聘信息,我認真地寫了一封求職信再附上簡曆發過去。然後從她家出來。
    “要不,留下來住吧,反正你也不上班。”白霖說。
    “一會兒要是師兄回來了,我可不好意思讓他睡地上。”說著,和她道別,坐公交回家了。
    車站到我家小區還有一截路,我戴著耳塞,想都沒想就拐進了以前常走的那條捷徑。走到一半才發現,恍然回神,才想起來白天自己琢磨過,夜路不能走這邊。因為這兩天在搞拆遷,原本的商鋪基本上搬遷了。
    兩邊路燈幽暗,那些牆和屋頂已經被拆了一半。
    我停下來前後打量,來去的距離都差不多。這時,有個人騎著自行車從我身後方向來,然後一溜煙就消失在前頭,還聽見他到了那邊路口按鈴鐺的聲音。
    我猶豫了一下,硬著頭皮繼續走。走了幾步,覺得後麵有響動,回頭去看,發覺不遠處的牆角有個影子閃了一下,心中有點發毛,隻得加快腳步,走著走著不禁回頭又看,什麽也沒有。恐懼一下子從心中蔓延開,我取下耳塞,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後撒開腿一口氣跑回小區門口。
    半夜裏,睡在床上,隱約聽見有不尋常的聲音。
    我仔細又聽,好像真的是有人,這下心跳猛然加快了,平躺在床上屏住呼吸分辨動靜的來源。不是客廳,是廚房那邊。
    以前老媽教育過我,如果有人來行竊,分為兩種情況。
    第一對方已經入室,已經在自己身邊,就算醒來也要裝著睡著了。
    “要是人家捅我兩刀怎麽辦?”我問她。
    “一般竊賊,都不想傷人,除非逼不得已。”老媽解釋,“如果人家是特地來行凶的,這招不行。”
    第二是對方還沒入室,或者已經到收尾階段準備離開,可以突然大聲說話或者打開燈,這樣對方就嚇跑了。所以一般半夜上廁所,就算看得見,她也要求我從臥室到廁所要一路開燈。一來免得磕著,二來要是怕有壞人正躲在某個角落正好遇見。
    她說:“開燈的目的是告訴對方,有人醒了,趕緊走吧。”
    可是老媽從小給予我的那些安全教育,到了臨場卻不管用了。她沒說怎麽判斷人家主業是行凶還是行竊。也沒說這樣的動靜是進家門了還是準備離開?
    我萬分小心地從床上坐起來,然後光著腳,走到臥室門口又立著耳朵聽了下。廚房那邊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好像是對方正在撬門。我一下決心,打開了臥室的燈。
    那個聲音一下子就停了。
    然後我喊了一聲:“二哥,你去上廁所啊。”隨後又故意摩挲出一些聲音,再關上燈,在黑暗中靜謐了許久,確認那邊已經完全沒動靜之後,我悄悄地摸進廚房,打開燈。
    廚房外麵是生活陽台,之間有一道塑鋼門。正值夏天,房子又在四樓,所以我才偶爾鎖這道門。但是剛才睡覺前,竟然鬼使神差地將它鎖住了,正巧阻止了剛才那人的腳步。也許那個驚醒我的聲音,應該是他努力想撬開這門兒發出的。那把被我專門用來切西瓜的刀,原本是擱在洗衣機上的,現在卻赫然地躺在門邊的地上。
    我的全身一下子哆嗦起來,打開所有的燈,拿起手機撥了物業保安的電話。
    因為保安的動靜很大,引得有些鄰居也來了。
    一樓的阿姨指著物業的鼻子說:“你們這些物業怎麽管的,上個月隔壁那棟樓就被偷了一回,還跟我們保證說要加強巡邏。”
    一位叔叔又說:“物業費收這麽高,這些事還管不管了。”
    領頭的保安賠笑說:“管,我們管,一會兒派出所來我們一起去調監控錄像。”
    另外一位鄰居說:“小薛,我們住三樓都沒事,不會是小偷盯著你家就你一個小姑娘,蹲點來偷吧。”
    旁邊人點頭:“是啊,你一個人小心,不如裝個隱形的防盜窗吧。”
    於是熱心的鄰居們七嘴八舌地議論一番。過了會兒,派出所的人來了又離開。最後剩下我一個人的時候,已經淩晨四點多了。
    想給老媽打電話,又想起她上次擔心我出事的神情,隻好作罷。我一個人坐在偌大的房子裏,四周安靜地可怕。眼睛忍不住盯著廚房,總害怕有什麽人跳出來。終於忍不住撥了白霖的手機。半個多小時後,李師兄陪著白霖一起出現了。
    白霖一邊勘察現場,一邊驚呼:“太危險了!太危險了!”
    李師兄又替我檢查了一遍所有房間。
    白霖摟著我說:“這樣吧,我搬過來和你一起住。”
    李師兄說:“得了吧,要是真有壞人又來,你倆一起上也是白搭。”
    白霖扭頭對李師兄說:“要不你也一起來住。”
    李師兄瞅了我一眼,猶豫著說:“那……不好吧。”
    我知道李師兄的意思,他一個大男人和兩個女的住一塊兒,怕人家說閑話。而且他和白霖好不容易從學校宿舍裏的偷偷摸摸,變成了現在正大光明的二人世界。我從中插一腳也不怎麽厚道。
    於是,我就說:“算了,我家離你上班的地方得多遠啊。”
    白霖問:“那怎麽辦?”
    我說:“我不怕。大不了明天我去找人裝防盜窗就行。”
    白霖又問:“你們物業允許你裝啊?”
    我說:“我們小區這麽破,有什麽不同意的,樓下都裝了。”
    好說歹說,才說服了白霖。
    第二天夜裏,又剩我一個了。睡前,我檢查了所有的門窗,把整個家關得嚴絲合縫。大概因為頭一晚上基本上沒合眼,所以倒在床上就睡著了。迷迷糊糊閉眼前我還想,要是我這麽死了,也算一宗密室殺人案。
    我又做了個那個很長很長的夢。夢裏,爸爸牽著我去遊樂園,到了門口買票才發現錢丟了,然後他對我說:“桐桐,在這裏等爸爸,哪兒也不許去。”於是我舔著麥芽糖坐在遊樂園門口的台階上,一直等一直等。
    後來有個阿姨走來,驚訝地說:“喲,小朋友,你媽媽叫童玉梅吧?阿姨是你媽媽的朋友,上次我們還見過呢。”
    我瞅了瞅她,點點頭,覺得好像是見過。
    她咪咪一笑,“你怎麽一個人在這兒啊?”
    “爸爸去找錢包了,讓我等他。”
    “你媽媽叫我來接你呢。她說叫我接你先回家去,你爸爸都回家了。”
    “可是爸爸說……”
    “你們家爸爸說了算,還是媽媽說了算呀?”
    我想了想回答:“媽媽。”
    “你媽媽叫我來接你,那是不是也應該聽我的呢?”
    最後,左顧右盼的我被這人牽走了。
    我一直以為我忘記的事情,居然在夢中想起來了。
    在遊樂場,那位帶走我的阿姨實際上是媽媽監區裏一個女犯的母親。我見過她是因為,老媽有一次值班,就帶我去監獄呆過一天,那個時候她正好來探望她的女兒。她女兒已經刑滿釋放,但是在獄中因為多次和人打架,被關了很多次小監。老媽在這方麵特別嚴厲,所以她出獄後也滿懷怨氣。那天母女倆從哪兒經過正好看到了我,就起了報複心。
    她們關了我多少天,我都想不起來了,隻是記得後來公安局把我救出來的時候,外婆和爸爸抱住我嚎啕大哭。也許就是從那之後,爸媽之間的感情開始變淡了。媽媽再也不讓我接觸和她工作有關的任何事情。
    我翻了個身,努力讓自己再次入睡。
    夢境一下子轉換了起來,我夢見爸爸被刺殺的現場的那一灘血,還夢見廚房門外的那把西瓜刀。在最後夢到陳妍屍體的時候,我猛然驚醒了。
    我喘了口氣,緩緩地坐了起來,準備去客廳拿杯子喝水,走到臥室門口卻再也不敢往前,於是又折了回來,蜷縮在床上。
    門框外的黑暗伴隨著恐懼撲麵襲來。我手忙腳亂地打開燈,仍然覺得不安穩,老是懷疑旁邊的衣櫃裏和床下躲著壞人,或者連窗外也不敢看,也覺得有人在窗戶外麵盯著我。就在這種恐懼折磨得我快要窒息的時候,我撥了慕承和的手機。
    鈴聲響了三下之後就接通了。
    “薛桐?”
    他的聲音通過聽筒在我耳邊響起的瞬間,我的所有心理防線全線崩潰。
    我語無倫次地說:“我不敢給我媽講,我怕她知道後,就不許我一個人呆在A市了。我也不敢給白霖打電話,昨天我都害得他倆一夜沒睡了。白霖雖然和我好,但是李師兄畢竟還是外人。我想來想去除了你就找不到第二個人了。”
    “怎麽了?”他的語氣也顯得焦慮了起來,“你慢慢說。”
    “我家昨天進小偷了。”我抹了下眼淚,“我現在害怕的要死。”
    “你把所有燈打開,電視也打開,我馬上過去。”他說。
    慕承和到我家,聽我亂七八糟地描述完昨夜的險境和剛才的噩夢之後,說第一句話是:“你不能再一個人住了。”
    “白霖和趙曉棠都有男朋友的,我不可能讓她們一直陪著我住。”
    “另外家裏還有走得近的親戚麽?”
    “有我奶奶他們,可是他們都不待見我。”我說,“而且要是他們知道了家裏出事肯定會告訴我媽的。”
    慕承和沉吟了半晌,最後說:“那你住我那兒吧。”
    5、
    令我沒想到的是,他居然住在A大的教師院裏。教師院正好在A大西門的街對麵,種滿了梧桐樹。我讀書的時候,一次也進來過。隻知道前幾年這院子搞拆遷,拆了些舊樓,重修了兩棟電梯公寓。
    慕承和並未住那新修的公寓裏,而是後麵的一棟的舊樓。屋子很寬敞,特別是客廳。所以沙發後麵的空餘地還擺了一張寬大的條形工作台。上麵有兩台筆記本,筆記本旁邊隨意地放著一堆書和一遝紙。鎮紙的是一個眼鏡盒。
    裏麵肯定是空的,因為那副黑框眼鏡正架在他鼻子上。
    “以前他們告訴我,裏麵這三棟都是國寶級的老教授樓,居然你也能住這兒。”可見,也是大熊貓了。
    “這房子是我父親以前教書的時候分的。”
    “啊?”我好奇了,“那為什麽你以前還去擠陳老師?”
    慕承和瞅了我一眼,用一種很凝重的神色對我說:“因為這棟樓鬧鬼,我一個人不敢住。”
    我瞪大了眼睛,好半天沒說出話來。
    他隨後用眼神示意了下我的身後說:“據說那人就吊死在你背後的門框上。”他話音未落,我騰地一下,跳到他身邊,揪住他的袖子,死盯著他那門框,一下子就覺得好像刮來了一陣陰風。
    卻不想,他倏地就笑了。
    “嚇你的。”
    他又說:“你剛才不是逞強麽?說得好像魔鬼蛇神見了你都得繞道。我瞎編兩句話就嚇著你了?”此刻的笑意已經渲染到他的眉梢。
    我放開他的袖子,“大半夜的,你突然來這麽一句,是人都會有點害怕。”而且我哪兒想到,他心情突然這麽好,還能跟我開這種玩笑。
    我睡覺的房間在他臥室的隔壁。不大的床,據慕承和本人說是他小時候睡過的,所以隻有床墊。
    我們鋪好床,收拾了下屋子,差不多淩晨三點多了。
    我都不確定,他對我說“住我那兒吧。”這句話時,我究竟是怎麽答應他的。或許當時的心境真的很淩亂,腦子裏一團漿糊,看見他就像看到救命稻草一樣。或許因為過去他對我說什麽,我都從沒有拒絕過。或許我真的在心中是這麽期盼的。
    心裏雖然惦念著這些,卻踏實地一覺睡到日上三竿。
    我拿起手機一看時間,頓時想哀嚎。於是,迅速地起床穿衣刷牙洗臉。
    “這麽著急?”慕承和放下報紙問。
    “嗯。”我收拾手袋,“人家和我約十點麵試。馬上遲到了。”
    “我替你拿牛奶。”
    “不用了,不用了。”
    “要不要我送你去?”
    “我坐地鐵去,直接能到。”說完,我就刮了一陣風,飛出門去。
    走到樓梯拐角,慕承和迅速地開門,叫住我,“薛桐!”
    我轉身,隔著十一級台階的距離,狐疑地看著他。
    他揚了揚手裏的東西,“給你這個。”然後,輕輕地用一個弧線,將它準確無誤地扔給了我。那是一把門鑰匙。可能為了不讓它孤零零地顯得太單薄,他將它套在了金屬鑰匙環上,還多掛了一隻機器貓。我緊緊地將它握在手裏,衝他笑。
    去麵試的公司是家地產公司,比上回將我除名那家小一些。會議室裏坐著兩位麵試官一男一女,女的年紀大,男的年紀小。昨天白霖就告訴我,這家公司是那種家族性企業,一般情況下老總、經理、會計基本上都是自家人。
    照例問了一些問題後,那男的經理又翻了一遍我的簡曆說:“你還會俄語?”
    “俄語是我的二外。”
    “熟練嗎?”
    “還行。”我壯著膽子說。
    “那來一段俄語的自我介紹吧。”
    聽完對方說完這句,我當場傻眼。就業老師教導我們,要把所有和自己沾上邊的特點都要寫成閃光點。我才小小地閃了下,怎麽這麽快就要打成原形了?
    自薦書裏的俄文版,還是去年慕承和幫我寫的。我也沒有刻意去背過。
    “可以吧?”那人又問。
    我騎虎難下,然後開始想對策。
    “Да。”我靈機一動說了個單詞。
    “什麽?”那人反問,明顯沒懂。
    “能開始了麽?”我立刻笑了。
    對方點頭。
    然後我開始背慕承和教過的一篇很深情的課文。我記性很好,他講了之後,一般我讀好幾遍就能記個八九不離十。
    那篇文章的名字叫《我的家鄉——北京》。
    為了加強可信度,我把北京兩個字全部換成A城。
    “Мойроднойгород.Яродиласьивырославгороде……”
    我回去坐在沙發上,把白天的事情講給慕承和聽。
    “然後呢?”他饒有興趣地問。
    “然後,我背完了之後,他對我說,‘你的俄語和你的英文一樣流利’,還通知我下次複試。”我咯咯咯地樂了起來。
    慕承和也忍俊不禁。
    我側著頭瞅他,發現他一直盯著我看,沒說話。
    視線停駐時間長了,難免讓我覺得奇怪,不禁擦了下臉,“我臉上有東西?”
    “沒有。”他收起失神的眼,別過頭去。
    “你不信呀?”我說,“你要是不信,我再演一次給你看。”
    我搬來一張凳子,坐在他正對麵,演繹白天的麵試情景,“Мойроднойгород.ЯродиласьивырославгородеА,вкоторомяпровеласвоезолотоедетство.этогород……”
    他嘴角輕揚,到中途陪著我一起念出聲。在齊聲背誦完最末一句“Тамвсемнедорого.”後,我們倆相視而笑。
    本來我擔心,我們住在一個屋簷下,會不會很別扭,但是自從背完那篇課文後,突然就變得和諧起來。夜裏,我躺在床上回憶起這一幕,隱隱覺得心中有什麽想要抓住,卻又搞不清。
    慕承和一直沒有提過劉啟,甚至要我來他家那天,他都沒有問,直到某日下午吃飯的時候,他忽然說:“女孩不都喜歡逛街麽?很少見你出去。”
    “外麵好熱。”我說。
    “也不和劉啟出去?”他夾著菜,漫不經心地問。
    “呃……”我怔了下,埋頭低聲說:“他調到縣裏邊去了。”卻沒有在他麵前說和劉啟分手的事。
    “為什麽不告訴他?”白霖問我。
    “我覺得,好像隻有這樣,才能感覺我們是平等的。”我說。
    “工作找的怎麽樣?”
    “好難啊,我看得上的,人家看不上我。人家看得上我的,我看不上。”
    “慢慢來,不著急。有一條名言很適合你。”
    “什麽?”
    “先成家再立業。”
    “……你無聊。”
    “不喜歡?”白霖問,“那換一句好了:幹得好不如嫁得好。”
    “……”
    “還有一件事告訴你。”
    “什麽?”
    “師兄說,昨天他在街上遇見劉啟,”
    “哦。”
    “他看到劉啟和一個女的走在一起。”她瞅了瞅我。
    “嗯。”
    “感覺挺親密的。”她怕我不明白,又補充。
    “嗯,挺好。”我繼續說。
    “你們真分了?”白霖問。
    “真的。”
    “你上次不是說,他要求你考慮一個月麽?這還沒一個月呢。”
    “這樣更好啊,免得我挺內疚的。”我喃喃說。
    和慕承和真正相處之後,才發現,他有那麽多習慣都是我不知道的。例如他做事的時候基本上是百分之百投入,有時候在旁邊給他說了老半天的話之後,才發現他埋著頭,注意力完全沒在我身上。這是一個很挫敗的經曆,並且屢屢發生。例如他很偏食,但凡是帶點甜味的菜,都會得到他的親睞。他總是工作到深夜。偶爾,還會一個人坐在黑暗中,長久地不說話。我一個人迷迷糊糊起來上廁所的時候遇見過幾回。
    第一次,我看到沙發上的黑影,狐疑地打開燈。光線倏地照到他的臉上,一下子那麽顯得那麽落寞,和素日裏那位常年帶笑的慕承和截然不同,恍若一隻被驚擾的小獸,神色中閃過一絲慌亂,可是轉瞬之間又恢複如常。
    自此以後,我再也不敢唐突地開燈。
    後來,我們一起在家裏看電影頻道的電影,影片當中我指著嘻嘻哈哈的約翰尼·迪普說:“為什麽有的人表麵看起來,和真實的自我不一樣?”
    他盯著屏幕沒說話。
    電影的場景,在浩瀚無垠的海麵和一碧如洗的藍天之間切換。
    “薛桐,你喜歡大海麽?”他問。
    “喜歡啊。”
    “你看大海,無論它有多深,但是表麵看起來總是很平靜。”慕承和說,“比海更深的,是人的心。有時候微笑,並不代表自己不痛苦、不害怕、不絕望。”
    我在指他。
    而他,卻在指我。
    忽然之間,我明白我和慕承和在骨子裏,也許都是一類人。所以他才那麽吸引我。   
    6
    第二天下著毛毛雨,我急急忙忙地衝回去,脫了鞋,迅速放下包,準備到客廳陽台上晾桑走到一半,發現慕承和居然在家,此刻正站在陽台上,腳邊是一盆君子蘭。
    因為下著雨,所以外麵的空氣特別清新怡人。
    院子裏有一棵合歡樹,都長了十幾米高,枝繁葉茂,在一群低矮的梧桐麵前顯得很突出。它離慕承和住的這棟樓很近,最近那一棵的枝條基本上伸到陽台上了。樹枝頂端的葉子上還掛著水珠。我看見慕承和,伸手將那水珠子接到指尖,臉上帶著頑皮的神色,而另一隻手垂在身側,食指和無名指之間夾著一支煙。
    慕承和玩弄著樹葉上的雨滴,抬手吸了口煙,然後才看到了我。
    他愣了下。
    我反倒為自己的偷窺,窘迫起來,急忙說,“你……繼續。”
    他哂然一笑,“今天怎麽樣?”
    “碰了一鼻子灰。”我不自覺地瞅了瞅他手上的煙。
    他立刻明白了什麽,走回客廳,將煙蒂掐滅在茶幾的煙缸裏。之前,我一直以為那個煙缸是個擺設。
    “我還以為你不抽煙。”從未見過,也沒聞到過他身上有煙味。
    “偶爾抽一兩隻。上課上班時不抽,”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下,“而且吸煙有害健康。”
    晚上家裏沒剩什麽吃的東西,我們一起外出吃飯,路上遇見了劉啟。他正從對麵扶手電梯往下,而我跟慕承和從另一邊向上。一個纖瘦的女孩挨著他站在同一階,正在輕聲跟他說話。
    在我看到劉啟的時候,他也看到了我。
    我朝他笑了下,他卻反而局促不安起來,似乎想要叫住我,卻又有顧忌,最後誰都沒有叫住誰。
    晚上劉啟來電話,我走到陽台上接。
    “小桐,我……”劉啟吞吞吐吐。
    “我明白。”
    “你明白什麽?”
    “我們不合適埃而且我們上個月就分手了。”
    他歎氣,“你知道我現在下派了,還不知道能不能調回去,我們局長平時挺照顧我的,他女兒是我們學妹,人也挺好,我……”
    “劉啟,我真不生氣。”我說。
    “小桐……”
    “以前和我分手,是因為那個人?”他問。
    我默認。
    “看來我還是比較遲鈍,本該早看出來。我一直以為是我不夠努力,所以在等你真正地注意我,可是……太難了。”劉啟說。
    “對不起。”我咬著唇說。
    “我沒有毅力永遠等下去,所以……”
    剛掛斷,宋琪琪的長途電話就進來了。
    “聽說你和慕老師同居了。”宋琪琪壞笑著說。
    “白霖真八卦,這麽遠都跟你傳情報。”我說。
    “我今天去相親了。”
    “好啊,感覺怎麽樣?”
    “條件還行。”宋琪琪說,“不過和我不太合適。”
    “你……”我欲言又止。
    “不是因為以前的事。我隻是單純地覺得人家和我性格不合適。”宋琪琪說,“其實我現在想得很開,以前我以為我永遠都不會忘記他,這輩子都沒有能力再愛別人了。但是才過了不到一年,我發現現實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樣。”
    和宋琪琪絮叨了一會兒,我合上手機,回到客廳。慕承和正桌前工作。屋子裏安靜極了,能聽見他筆尖劃過紙麵的刷刷聲。我坐回沙發上回憶劉啟在圖書館對我說“因為你很可愛”這句話的表情,竟然想不起來。如果白霖知道,肯定會大罵劉啟白眼狼之類的。可是,我錯在先,是我先利用他。
    又想起宋琪琪和肖正,想起宋琪琪在四教的辦公室哭著對我們說:“從我十七歲開始愛上他,到現在,他從頭到尾都沒有騙我。”
    大概是我想這些的時候表情傻透了,慕承和瞥了我一眼,起身把電視打開,“你可以看電視。”說完又回到桌前繼續忙他的事情。
    “會不會影響你?”
    “不會。”他頭也不抬地回答,然後繼續埋頭做事。
    慕承和斜對著電視機,可是無論我換了什麽節目,壓根就真沒瞅過一眼。其間,他眉頭皺得深深的,戴著眼鏡,一邊擺弄電腦上的三維圖,一邊專心修改旁邊的數據。
    “你不看電視,看我做什麽?”他問了一句。
    “呃……”我尷尬地攏了下耳發,“沒發現好看的節目。”
    “要不上網?”
    “上網也沒意思。我還是繼續看電視好了。”說完後,我把整個身體沉在沙發裏,拿著遙控器不停地按來按去。
    等我將七十多個頻道來回翻了四五遍之後,他終於忍不住問:“你明天有別的事麽?”
    “沒有。怎麽啊?”
    他取下眼鏡,揉了揉鼻梁,“明天我休息,帶你出去玩。”
    到了早上,他叮囑我帶防曬霜,我才知道原來他真的要教我潛水。我們開車三十多公裏後,到了A城近郊的一個淺水海灣。
    因為前幾天一直在下雨,一下子放晴後,海麵一望無垠,看得很遠。
    “TheBigBlue!”我迫不及待地脫掉鞋,跑到沙灘上驚歎,然後回身對慕承和說:“你看過這個電影沒?”
    “《碧海藍天》?”
    “對!我每次看到湛藍的大海,都會想起這四個字和裏麵畫麵。”
    “要知道你這麽高興,早點帶你來了。”慕承和跟在我後麵,淺淺笑。
    “可是我很害怕水,所以不會遊泳。每回來海邊都是踩一踩水就回去了。”
    “那這次我們換點別的。”
    潛水俱樂部門口停著好幾輛車,大家都和慕承和很熟絡的樣子。
    “為什麽大家都曬得很黑,就你一個人白?”我問。
    “說明我沒有他們努力。”
    “沒想到你骨子裏還挺叛逆的。”
    “為什麽?”他取了氧氣瓶和潛水服回來問。
    “醫生不要你幹的事情,你偏要幹,怎麽不是叛逆?”
    “誰說的,我從小都是聽話的好孩子。”
    “從來不遲到,不講話,不開小差,每天按時完成作業,考試都拿滿分那種?”
    “也……不全是。”他說。
    我給了他一個“那就是了”的眼神,然後接過他遞過來的潛水服去更衣室換衣服。
    下水前他反複說:“戴著潛水鏡的時候,鼻子也會夾緊,你要放棄你的鼻子,而用嘴呼吸。”
    “一會兒,我們下去後不能說話,隻能打手勢。”他將四指握攏,大拇指向上,“如果你覺得難受,給我這個手勢,就是上去。拇指向下的時候,意思是可以繼續往下。”
    “我一直都在,你不要怕,這和遊泳沒關係,你有氧氣瓶。”
    我將這些話爛熟於心後,下水時候還是非常緊張。
    “萬一我浮起不來了怎麽辦?”我問。
    “……”
    水剛淹過腦袋,心跳就加速,血液循環加快,然後需要氧氣。我習慣性地用鼻子吸氣,可惜鼻子被封住了,什麽也吸不到,立刻慌了手腳,開始掙紮。隨後,慕承和將我托了起來。我無助地攀住他,吐掉嘴裏咬著的呼吸器,大口大口地呼吸水上的空氣,然後氣餒地說:“我不玩了。”
    他笑了,“關鍵是別緊張,用嘴呼吸。”
    等我緩過來後,又練習了幾次呼吸方法,然後潛了下去。
    這一次,很成功。在水底,他一直抓著我。偶爾,還能看到小魚從自己身邊慢悠悠地遊過去。我覺得我也變成了一條魚。這條魚雖然很笨,連遊泳都不會,但是它居然可以在水裏自由地呼吸,還能清晰地看見海底。
    出水的時候,我激動極了,不停地跟慕承和說我看到了什麽,摸到了什麽,眼睛是什麽感覺,耳朵是什麽感覺。慕承和沉默地微笑著。
    船上的大哥甲說:“小妹妹,你會愛上這種感覺的。”
    後來,我們坐船去了遠一點的海域。
    “感覺會不一樣嗎?”我好奇地問。
    “嗯。海水更清澈,魚會更多,也比剛才那裏冷,所以才讓你穿潛水服。”
    “我能下到最底下嗎?”
    “最好慢慢來,如果你身體受不了,一定及時做手勢給我,不要逞強。”
    “這裏有多深?”
    “十多米。”
    “我剛才潛了多深?”
    “三四米。”
    “……”
    “你最多能潛多少?”
    “一般二十米左右,最多還沒有試過,下次試試。”
    “你……還不要試好了。”
    “你怕我下去就爬不起來?”他笑。
    “有點。”我很老實地交代。
    海水很藍,除了那點微微皺起的波瀾,看起來非常安靜。陸地在我們的不遠處,腳下是深深的海水,放眼望去,能看到海平麵盡頭的漁船。。
    我們先下水,然後他們再把氧氣瓶放下來。
    慕承和牽著我,揚起嘴角對我說:“小姑娘,歡迎參觀大海的內心。”
    7、
    我體力不支,不一會兒就隻能上船休息,然後繼續抹防曬霜,還對慕承和說:“你要不要抹一點?會曬黑的。”
    船上的大哥甲說:“男人黑一點更性感。”隨後,皺起一張黝黑的臉嘿嘿一笑,露出兩行大白牙。
    船上的大哥乙卻對我說:“你不知道吧,慕承和是曬不黑。”
    我扭頭問他:“你真曬不黑?”
    “你別聽他們給你瞎掰,怎麽會曬不黑。”
    到了中午吃飯,我才知道他不是曬不黑,而是無論曬多黑,一蛻皮就白回來了。
    “你肯定是屬蛇的。”我下了結論。
    “那你多半屬螃蟹。”他說。
    “為什麽?”
    “剛才我教你車的時候,二十多米寬的馬路,還不夠你一個人開。”
    “……”
    下午,我們去了對岸的小島。島上有一個天然的浴場,此刻正旅遊的旺季,也有不少遊客坐船到這裏。我倆繞著島走一圈隻用半個多小時。而且我發現全島除了公共廁所和碼頭以外,唯一的一棟樓就是一個外形像船一樣的建築。
    “這個東西是什麽?”
    “酒店。”
    “酒店?會有人專門來住?”
    “嗯,據說經常客滿。而且今晚我們也住這兒。”
    “我們不回去了嗎?”
    “太晚了,再過一會兒船也沒了。”慕承和說完又反問,“你要回去?”
    我的頭急忙搖得像撥浪鼓似的,怎麽可能。
    慕承和住我隔壁,酒店的所有房間,都能看到大海。樓下是一個淡水的遊泳池,孩子們在池子嬉鬧,笑聲和童聲夾雜在一起,聽起來就讓人覺得很愉悅。
    白天做浴場的那個大沙灘,在夕陽西下的時候又是另一番景象。
    來旅遊的大部分遊客已經離島,剩下來的都是酒店的客人。路邊擺了海鮮的大排檔,然後另一邊居然搭了個舞台,立著一塊投影的屏幕,照著燈光。上麵正有個樂隊演奏,主唱拿著話筒對著大海嘶吼。
    有些人坐在下麵喝酒。有些人幹脆叫了大排檔,擺在台下吃。
    這下我才知道原來住店的人,還真多。
    我吃了點東西,就跑到沙灘的最前沿,嚷著去看落日。沒想到方向卻不對,於是我追著落日,又繞著小島跑。
    “看不到的。”慕承和莞爾。
    “到島的那邊肯定能看到。”我不服氣,可是也沒功夫和他理論,就怕幾分鍾太陽就沒了。於是脫掉拖鞋,頭也不回地說:“你幫我拿著鞋,我去追。”
    慕承和一個人慢悠悠地跟在後麵。等我氣喘籲籲地跑到島的最西端的時候,倏然明白慕承和說的是事實。沙灘外麵是海,而海的那一頭是我們坐船來的陸地。橘紅的太陽正緩緩地沉到山的那一邊去。我怎麽就沒想到,整個海岸線都在大陸架的東邊,所以一般不可能看得到夕陽沉海的景象。我沮喪了。
    然後,看到他晃晃悠悠地跟來,臉上還帶著勝利的笑意,心情更加沮喪。
    我又走回去,從他手裏接過自己的拖鞋,突然覺得自己才像一條小狗,而他是扔飛盤的主人。我呼哧呼哧地去撿飛盤,他在後頭看著樂。
    “下次我們去一個離大陸更遠的島,估計你就不會失望了。”慕承和說。
    我們又回到剛才的地方烤燒烤吃。
    烤出來的玉米是金黃色的,按照我的強烈要求,人家在上麵密密麻麻地沾了很多辣椒。我第一口咬下去,大呼過癮。
    “真好吃,以前都沒發現烤出來這麽好吃。”
    我吃了兩三口,發現慕承和一直盯著我,於是指著玉米問:“你要不要試一試?”
    慕承和笑著擺手,“這麽辣,怎麽可能吃得下。”
    然後,我樂顛顛將吃的交給慕承和保管,就去海邊踩水。
    一個海浪打過來,放在旁邊的拖鞋就被水拖了下去,我尖叫著去追海浪,好不容易把拖鞋搶回來,整齊地放好。過了會兒,發現它們悲催地又被海浪奪走了。
    如此反複幾次,我也玩夠了,一屁股坐在慕承和身邊,接過玉米又開始啃。
    當我將注意力轉移到海上的時候,突然發現,天色已經完全黑下來了。
    能看到海的盡頭有一些點點的亮光,起起伏伏,好像是穿成一串的夜明珠被放在海上隨波漂浮。
    “那些光是什麽?漁船?”我問。
    “好像是。”
    海風襲來,消去了暑氣,帶來陣陣清涼。
    海浪一下又一下地拍打在沙灘上,離我們漸漸地近了起來。
    “漲潮了。”我說。
    “嗯。”他說。
    “你在想什麽?”我問。
    “我在想,”慕承和說,“要是現在抽一支煙,感覺肯定很不錯。”
    “……”
    “真不想回去,晚上我就在這裏睡了。”我放下身體,隨意地仰躺在沙灘上,也不管那些細沙是否會沾到頭發上,或者漏到衣服裏麵去。
    數不清的明星掛在深邃的夜空中。
    “這樣比較舒服。”我說。
    他仰頭看了下天,聽從我的意見也一起躺了下來。
    “我隻認識北鬥七星,其餘星星全都不懂。”我說。
    “你是什麽星座?”慕承和問。
    “天蠍。”
    “那真幸運,天蠍座是夏天最閃亮的星座。”
    “現在能看到麽?”我來了興趣。
    “那顆很亮的星星,它就是天蠍座的其中之一。”慕承和抬手指了下夜空。
    借著月色,我才看到他胳膊外側上有個傷疤,大概一寸來長。夏天的時候整好被短袖遮住,所以我一直沒發現,直到這時,他躺著伸手,袖子往下滑,才露出一截來。
    “啊?怎麽弄的?”
    “刀傷。”
    “刀傷?”我正在腦子裏消化這個詞。
    “被人砍的。”他說。
    我瞪大眼睛,轉頭看他,“不可能吧?”怎麽,怎麽可能。
    “不騙你。在俄羅斯留學的時候,地鐵站的通道裏,三四個孩子,都隻有十來歲襲擊我。第一刀捅過來,我用手臂擋了下。”
    “為什麽?”
    “當地特別是大城市有些團體,他們仇視……”他遲疑了下,顯然是在斟酌用詞,“仇視外來人口,所以在偏僻的場所攻擊單個出行的外國人。我和你們陳老師住一起,那天他整好生病,我半夜裏路過那裏給他買藥。”
    “後來呢?”
    “正好警察來了,他們一哄而散。”
    “這麽危險,可是我從沒聽你講過他們不好。”我也不禁伸出食指摩挲著他皮膚上那個狹長的疤。
    “我也沒說過他們有多好。”他笑了下,“對事物的評價都應該站在客觀的立場。而且一個人不可能在某地方獲得了知識和可貴的人生經曆之後,卻又滿懷著抱怨和不屑。”
    我呐呐地啃了一口手裏的玉米棒子,忽然想起一件事,把自己的肘關節給他看,“我這裏也有一個很大的疤。”
    他聞言,把腦袋湊了過來。
    “小時候,我爸爸在廠裏當工人,我媽帶著我住在鄉下。她為了方便接我上幼兒園就買了輛自行車來學。我們家門口有一條水溝,有這麽寬,”我比劃了個一尺多一點的距離,“我坐後座。她第一次載著我回家,就下雨,要到水溝的時候我媽說:‘桐桐,我覺得我們不下車也騎得過去’。我啥也不懂,就知道抱著她的腰,愣愣地點頭。最後……”
    “最後她倒是騎過去了,但是你卻沒過去?”慕承和接嘴問。
    “對對對。你怎麽知道?”我忍不住一個人咯咯咯地笑。
    慕承和饒有興趣地看著我。他白天暴曬在紫外線中,現在鼻梁和臉頰的皮膚開始微微泛紅。突然,我發現我倆的這個姿勢挺曖昧的。一男一女仰躺在沙灘上,本來中間隔了點距離,但是我倆聊的太投入,不知不覺湊在了一塊。我急忙坐起來,為了掩飾尷尬,將手裏的玉米遞給他。
    “那一邊我沒有吃過,你可以嚐下。”
    卻不想我這個動作,剛好把手臂上沾著的細沙帶了起來。海風將它們吹到他臉上。
    “沙子吹眼睛裏了。”他眨了眨眼,大概仍然覺得不舒服,伸手去揉。
    “你自己別揉。給我看看。”我扔掉手裏的玉米,垂頭給他看眼睛。
    借著星光,我看到他的睫毛的根部沾著幾顆沙,於是手撐地,朝他眼睛吹了口氣,觀察了下,它們還沒消失,於是又使勁地吹了兩口。最後,心滿意足地說:“好了。”
    他先是睫毛顫動著,隨之,一雙眸子在眼簾下露出來,被夜色反襯著,顯得晶瑩明亮。他的目光掠過我的眉眼、鼻子,最後流連在我的唇上,久久沒有挪開。
    我突然間有種不祥的預感,“怎麽了?是不是聽不見我……”
    忽然,他把手覆蓋在我後腦勺上,將我的臉壓近他。這個突如其來的動作活生生地剝奪我還沒出口的半句話。我倏然一驚,隻得趴在他胸口上,夾在耳後的碎發也滑落下來。他將頭輕輕一抬,便吻了我。第一次好像是試探,他隻小心翼翼地將我的唇角輕啄了下。我猝不及防,張著嘴,目瞪口呆,腦子像被按了暫停的影碟機,瞬間被定格。別說思考,連心跳都一並消失了。
    慕承和雙眼凝視著我,眸中帶著種波瀾,接著,他緩緩地,側著臉,又一次吻過來。留在我腦海裏的最後一個聲音是他喃喃對我說的。
    “你可以把眼睛閉上。”
    那一刻,海風輕拂,星漢燦爛。
   
CHAPTE了 10 保加利亞玫瑰
    1
    大四的時候,搭了個末班車,以替補的身份拿到一個最低級別的獎學金,學校發給我三百塊錢。這是我完全沒想到的事情。領到錢那天晚上,我興奮得半夜都睡不著覺。
    白霖趴在上鋪的欄杆上,翻個白眼說:“至於麽,三百塊錢。人家不了解的,還以為你打雞血了。”
    “什麽雞血?”我納悶。
    “據說,”白霖從鋪裏坐起來解釋,“人用針管推了雞血後,會渾身燥熱,臉色紅潤,數月都不想睡覺。”
    於是我現在站在客房中央,已近淩晨,又有了一種被打了雞血的感覺,想跑到陽台上大聲尖叫,又怕被隔壁的慕承和聽到,又怕被酒店保安捉住。然後我跳到床上,腦袋埋在枕頭底下,使勁地揪床單揉枕頭。最終我還是無視作息時間給白霖打了電話,不然我不知道若不找個人發泄下,我是否還能堅持到明天早上不發瘋。
    半夜被吵醒的白霖,比我鎮定多了,聽完我的敘述,意味深長地說:“小桐——”
    “幹嗎?”
    “你是不是給慕承和下什麽藥了?”
    “……沒有。”我聽到這個問題,很想扁她。
    “你灌他喝酒了?”
    “沒有。”
    “他當時神誌不清,腦殼抽筋?”
    “不可能。他頭一分鍾還和我說話來著。”
    “接下來呢?”
    “什麽接下來?”
    “他吻了你之後,又怎麽樣了?”
    “我們就回酒店了。”
    “途中有沒有牽你的手?”
    “沒有。”
    “有沒有說什麽?”
    “好像就說了兩句。”
    “什麽什麽?”白霖興奮地追問。
    “一句是,太晚了,我們同去吧。”我滿心羞澀地仔細回憶了下,“另外一句是,好辣。”
    “好辣?”
    “是啊,當時我滿口燒烤的辣椒味,估計辣到他了。”
    “……”
    “你說,”過了會兒,我終於忍不住問,“他是喜歡我麽?”
    “我挺可憐慕承和的。”白霖沒回答,反而幽幽地歎氣。
    “為什麽?”明明是我比較可憐。
    “要是他真是腦殼抽筋還好,如果真的喜歡上你,才真是不幸。”
    “怎麽愛上我就不幸了?”
    “因為你遲鈍。非要人家強吻了你,你才覺得人家好像是喜歡你。”
    “那你們以前也沒覺得慕承和喜歡我啊!”我不服氣了。
    “我們以前都是聽你的一麵之詞,也沒見過他究竟是如何財你,當然被你主    導了。”
    我倆在電話裏,沉默了一陣。
    “你覺得他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白霖問。
    白霖的話讓我開始在回憶中翻找關於慕承和的蛛絲馬跡。
    首先,探討下我是從哪一個瞬間開始喜歡上穆承和的呢?
    期末作弊的時候,從他手中死裏逃生。
    他來代課的時候,在辦公室,托著我的下巴教我發音。
    我和白霖翻牆出去,夜不歸宿,他深夜接到我電話,開車到派出所接我們。
    和彭羽去看航空展回來,他將圍巾圍在我的脖子上。
    除夕的夜裏,他抱住我說,新年快樂。
    在長途車上,他突然犯病的時候說,薛桐,不用,然後將我的手緊緊地拽住。
    看到陳妍屍體的時候,他手足失措地哄著我,替我抹眼淚。
    慕承和的一點一滴就像潤物的春雨一樣,落在我的心間,細細一想,竟然不知道自己究竟自何時開始為他著魔的。
    原本我下定決心要戒掉對他的念想,到後來卻發現這是多麽的徒勞。
    那麽慕承和呢?他又是什麽時候滋生了對我的異樣情感?
    總是覺得,好像我進一尺,他便退一丈。
    後來等我心灰意冷,不再煩他,縮回自己的殼裏,他卻漸漸和我親近了起來。
    “不過,我們也都被你的遲鈍傳染了。”自霖說。“現在想一想,真是恍然大悟。”
    “照你這麽說,他為什麽不直接告訴我。”
    “你又為什麽不直接告訴他,你喜歡他。”
    “那是因為我不知道他是怎麽想的啊。”
    “所以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居。”白霖語重心長地說。
    “接下來怎麽辦?”我很擔心這個問題。
    “這個事情不用你煩惱。”
    “為什麽?”
    “是他強吻你,又不是你強吻他,有什麽可擔心的。今夜要為此糾結煩惱、輾轉難眠的人,應該是慕承和。”
    “對哦。”
    可是事實並非如此。
    第二天回去的路上,我因為雙目浮腫,無精打采。而慕承和,他的內心如何忐忑不安,我倒看不出來,至少臉色清涼淡定,和空中驕陽成了鮮明的對比。
    早上的天氣還是很涼爽,所以他沒有開空調,任由海風穿過車窗襲來。我偷偷地瞄了他一眼。陽光射進一個角,落在他掌著方向盤的手上。照著手背上的淡青色血管。
    那些帶著鹹味的海風,將他的頭發吹亂了些。他的心情看起來不錯,全然一副光明磊落的樣子。這下換成我的心七上八下了,讓我不禁懷疑,昨晚是不是真的隻是我在做夢。我這麽一想,覺得自己應該好好冷靜冷靜,把興奮和激動都給剔除出去,前後整理下思路,於是拿起他上車前買的礦泉水咕嚕咕嚕地灌了好幾口。
    “我發現你平時不愛喝水。”他說。
    “嗯。”我用手背蹭了下嘴,擰好瓶蓋,“有點,我媽也這麽說。”我就是有這毛病,不喜歡多喝水,一吃飯就口渴,然後猛喝湯或者湯泡飯。
    我以為他會教育我一頓,沒想到僅僅笑著瞥了我一眼。
    須臾過後,慕承和卻又緩緩開口說:“我喜歡喝水。”
    “呃?”我愣了下,一時不知道怎麽將這個對白接下去,隻好說,“喝水好啊。每天八杯水,皮膚水嫩嫩。”
    他看著前方,沒接我的話。所以我覺得我這話沒說到位,於是喋喋不休地將老媽小時候在我麵前細數過的喝水對人體的好處,全部照搬在慕承和麵前嘮叨了一遍。最後,也許看我一個人自說自話了半天很辛苦,而作為聽眾的他啥反應都沒有,很不仁義。終於配合了下我,附和說:“原來如此啊。”
    我的嘴巴安靜下來之後,又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難道,昨天是我魔障了?
    難道,他有間歇性失憶症?
    難道,真的是我給他下過迷藥?
    到了加油站,我上廁所回來,發現油已經加好,慕承和在車裏等我。
    他問:“中午有沒有事?有事的話,我們就走高速回去。”
    “不著急,你慢慢開。”我知道,他很少上高速。
    他伸手去拿前麵橫放著的礦泉水。
    加油站的小夥子在車那頭和他說了句話,他一邊點頭,一邊擰開瓶蓋子。我隱隱約約覺得有件事情,需要提醒他一下,可是又捕捉不到確切是什麽。然後,見他將瓶口放在唇邊,喝了一下,透明的塑料瓶內的水麵,蕩漾了幾個來回,舍下去一點,他的喉結隨後動了動,隨即,又吞了一口。察覺到我一動不動地看著他,慕承和狐疑地回望我,好像在揣摩我的表情。電光石火間,似乎意識到什麽,垂頭瞥了一下手裏的塑料瓶後,臉色微微一變,故作鎮定地將它放回原位。
    讀書的時候,大家相互習慣了,隻要是要好的室友,用一用對方的杯子,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
    我卻不太喜歡這個行為,總覺得無論兩個人多麽親密,沾著別人的唾液,是件不怎麽舒服的事情。在家和老媽老爸,倒是沒有分得這麽清楚,但是仍然盡量各用各的東西。後來和慕承和住了段時間,我發現他和我一個德行。不要說茶水杯,漱口杯,就連碗也是不一樣的。所以當他發現咽下的,其實是我喝過的東西時,也許被惡心到了,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瓶子放回原位。隨之發動車,開出了加油站。
    我承認,我是隨手放在那兒的,我有責任,可是我又怎麽知道他那麽粗心,也不能全怪我,況且,嘴巴都讓他白親了,還這麽忌諱我的口水做什麽。
    我在心裏嘟囔了幾句。
    瓶子在挨著前麵的玻璃,隨著車的顛簸,來回的晃動,好像在努力地提醒我們倆,它真實地存在過。我靠上的,將它攬了到來,放在側門。
    他不知道怎麽想的,見我這個動作,就將自己那邊沒開封的水遞給我。抱著那瓶水,我琢磨了下,他幹嗎給我一瓶新的呢,難道叫我把原來那瓶扔了,毀屍滅跡?不至於吧,潔癖到這種境界了?想著想著,不禁又瞅他。匆匆一眼,隻看到他的下半截臉。嘴唇還沾著剛才的水,靠近裏麵的部分帶著濕潤的光澤。
    我下意識抿了下自己的嘴。
    昨晚,就是這副雙唇,奪去了我的心跳。那種柔軟觸覺現在想來,仿佛還殘留著。我不禁抬手,用指背摩挲了下自己的嘴,慕承和並沒有看我,但是我卻覺得他的臉恍惚染了一層極淡的粉紅。我有點納悶了,難道昨天曬傷的還沒褪?
    車拐了個彎。他打開收音機。音樂頻道正在播最近的流行新曲。
    “你趁著現在閑著,應該去學學車,以後要是我出差……”他頓了頓,遲疑了兩三秒鍾,自己繼續接下去,“以後你自己也方便。”
    我說:“要等我掙到錢能買車,估計要十年八年之後了,所以學了也沒啥用。”
    他眼波微動,沒再說話。
    不曉得怎麽了,雖看他的麵色沒有什麽異樣,但是我隱約覺得他的情緒,好像突然低落了下去。然後,他關上所有車窗,隔離了外來的風和氣味,打開空調,還將廣播換了個頻道。
    我眨巴眨巴眼睛,是不是剛才哪一句話說錯了?
    2
    慕承和原本是個很好相處的人,脾氣也異常地好,有時候狡黠刁滑,有時候又安靜溫順。
    他假期沒上課,沒出差,於是就在研究所和家之間出沒。我在他家蹭吃蹭喝,也不太好意思,於是盡量由我買菜回家。他偶爾自己也去超市買點食材。
    起先他給我做那個紅酒雞翅,我以為他是個美食能手。
    哪如,那絕對是個誤會。假如他自己做飯,葷菜是白菜絲炒肉絲,索菜就是熗白菜,再加白菜湯。要是換換口味,那便是白菜炒肉片,糖醋白菜,不喝湯的話那就泡白菜好了。當然,倘若還想換點花樣,以他的智商,完全能夠把裏麵的白菜全部換成萵苣或著黃瓜,照做一遍。
    我剛搬來的頭幾天,連著這麽吃了好幾頓之後,突然發覺,原來我在日常生活中還是有超越天才的地方,不禁覺得欣慰,開始自告奮勇地當起廚娘來。
    我做飯,他洗碗。我擦地板,他抹家具,衣服各自洗,床單被套交給洗衣機。
    本來是如此的和諧友好。卻不想從海邊回來後,就有點怪異了。我不知道這是在他親了我之後,還是在車上他的情緒波動之後。總之,接下來的幾天,這人極少在我的視野裏出現。他開始起早貪黑,並且提前給我準備了一個又一個不回來吃晚飯的理由,個個都是冠冕堂皇。
    “我有種錯覺。”白霖在電話裏說。
    “什麽錯覺?”
    “好像你倆結婚了,這會兒他在外麵搞外遇,你成了空閨怨婦。”
    “呸——”
    “等你發現什麽脂粉味、香水味、口紅印或者開房發票就算罪證確鑿了。”
    “小白……你就別說風涼話了。”
    “說起來,”白霖換了個話題,“你是不是成替身了,所以他才親你?”
    “我能當什麽替身?”我剛問出口,就明白了,“你說那種電視裏演的,小說裏寫的,就是女主角和男主角的前任戀人長得很像,所以他把我當成別人給親了?”
    “對啊,對啊。”白霖激動地說,“小桐,你不愧是我的知音,太明白我的意思了。”
    我沒有繼續和她搭腔,沉默些許後緩緩說:“小白,我不想住這兒了。”
    白霖這下也嚴肅起來,思索後說:“我覺得,也行。”
    本來我還沒有想要走到這一步,隻是隨口問下她的意見,可是在得到她的讚同之後,我倒是真的萌生去意。那句話叫什麽來著,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要是往文雅了說就是,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慕承和,咱們後會有期。
    晚上他到家已經十多點了,我正在看電視。
    “我有話跟你說。”我調小節目的音量。
    “什麽?”他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
    “我找到工作了。”
    “在哪兒?”
    “師大的二級學院。”
    “老師?”
    “嗯,不是正式的編製,他們正好缺輔導員。我想試試看。”
    “會上課麽?”
    “會給大一大二上公共英語。”
    “那就好,自己學了四年的專業不要丟了。”
    我心中有了絲苦澀。這樣的對白,好像讓我們又回到了原點,他是老師,我是學生。
    於是,我說:“慕老師……”
    聽見這個稱呼,他那雙像湖水一般的眸子閃了一下。
    我已經好久沒有這麽叫過他了,刻意地回避著,可是也不知道改什麽好。當然,“慕承和”這三個字,我當著他的麵是不敢直呼的,所以隻好開口閉口都是你啊你的,開始覺得別扭,後來也習慣了。此刻,他的眼神經輕地觸到我的某根心弦,使得剛才和白霖合計好的說辭,變艱澀起來。
    他看著我,等著我的下文。
    “他們校區離這裏比較遠,人事處的老師說這幾天可以在單身宿舍樓給我先挪一個床出來,我也不能長期麻煩你,所以——”
    他的眼睛盯著我,夾雜著一種讓人無法捕捉的東西。我不敢再直視他,將目光轉到地上,把最艱難的一句話擠了出來。
    我說:“所以,我想這幾天搬出去。”
    不知道他此刻怎麽想,也看不到他的表情,他的沉默甚至讓我開始反思,是不是找說的太小聲了,他沒聽見。
    電視機還在工作,播完新聞,又開始天氣預報。主持人說:“受高原波動和台風暖濕氣流的共同影響,從明天夜間開始,我市將多雷雨或陣雨,且降雨分布不均,局部地方雨勢較大,有大到暴雨。”
    因為他的沉默,導致電視的弱小聲音在這屋裏顯得非常突兀。
    忽而,他動了一動,身體換了個姿勢,隨即問:“住不慣麽?”
    “還好,就是覺得挺麻煩你的。”
    “不麻煩。”
    本來我還準備了一大堆理由,沒想到他直截了當的三個字就把我的話堵了回來。他以前可從沒用過這樣的方式和我講過話,甚至像個孩子在發脾氣。於是,我一下子失語了,再也說不出來什麽。
    眼看這屋子又要寂靜下去,哪知他突然站起來說:“我明後天忙完手頭的事,就送你過去,你一個人不好搬東西。”語罷,徑直回到自己的房問,留下我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客廳裏。
    他可比我預想中還要幹脆,基本上可以讓人理解成,我可以立刻消失了……
    第二天,我一早起來收拾東西。我一直算個比較利落的人,沒有多少小玩意,兩三下就搞定。本來可以就此走了了事,但是他既然說了要送我,我隻好等他回來。
    天氣極度悶熱,我也不想出門,就上網、看電視打發時間。哪知到了下午也沒見人影。我就想,他昨天說的是“明後天”,也許意思並不是指今天。
    客隨主便,我想了想,將睡衣牙刷又拿了出來,等著明天的到來。
    快到晚飯的時候,他來電話說約了個人見麵,不回家吃飯。本以為他會掛電話,沒想到他又說:“我這邊有點事,回去的晚,待會兒要下雨,明天送你吧。”
    我說:“嗯。沒關係。”
    我一個人下了點麵條做晚飯,然後物業的保安就挨家挨戶地敲門,通知大家晚上有暴雨,要把窗台和陽台上的花盆雜物收拾好,免得吹下去砸到人。
    陽台地上有兩株君子蘭,它們本來是一株,後來發了新芽被分栽成兩盆。這東西一直是慕承和的寶貝。天色暗下來之後,果真開始刮風。在急促地尋找門窗之間的縫隙,往屋子裏灌,吹得外麵那兩盆君子蘭東搖西晃,客廳裏的吊燈也嘩嘩地響。
    我坐在玻璃前,看著外麵的合歡樹搖搖晃晃,塵土、沙粒、樹葉都被卷起來。頓時天空也被染成了暗灰色。以前遇見這種天氣,宋琪琪偶爾會在寢室裏念那句詩,聽起來顯得她特別有文化,和我一比,就是不同層次的人了。
    我撐著下巴,絞盡腦汁,才回憶起好像是:“溪雲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滿樓。”
    閃電滾雷之後,傾盆大雨接踵而至。
    從小被灌輸的思想,害得我不敢開電視,也不敢上網,怕這些電器被雷劈壞了。一個人閑得慌,歪在沙發上看書。突然一個響雷,“轟隆”一響。讓我驚了下。然後接二連三的雷電,一個敝一個強大。我挪了下屁股,為了以防萬一,還是決定離門窗遠一點,免得被傷及無辜。然後,繼續看書。
    過了不久,慕承和回來了。
    我看到他出現的時候,比較吃驚。其一,他比平時歸家的時間早了銀多。其二,難得有人在這樣的雷暴雨天氣下,還能淡定地冒著與大自然抗衡的危險,開車回家。其三,他現在的樣子確實有點,呃……狼狽。
    他拿著傘,喘著粗氣,可見是跑著回家的。全身上下除了頭發稍微幹一點以外,衣服鞋子都濕了個透。他往哪兒一站,哪兒就是一攤水。
    “你也太勇敢了。”我說,“這麽大的雨,還敢在街上晃悠。”
    “和人見完麵就趕著回來了。”他平淡地說。
    “你該在哪兒先躲一躲。”
    他接過我遞過去的毛巾,親和地說:“沒事。”
    “你趕緊換衣服吧。”
    “我先去洗澡。”他說。
    “洗澡啊?洗澡也會被雷劈的。我小時候看新聞,有個女孩兒就是洗澡時候被雷擊了。好像電話也不能打。”
    說著,天公爺爺還很配合地“哢嚓”了下,又劈了個驚雷。
    他不禁笑了,“你怕打雷。”用的是陳述語氣。
    “不……啊。”我理不直氣不壯地否定,“我不怕。”
    “你上次說的,你說你有個親戚——”為了證明我死鴨子嘴硬,他大概是準備將那件事複述一遍。
    “好吧,好吧。我承認。”即刻投降。
    故事是這樣的,那個人也算是我親戚。鄉下嘛,基本上算起來一個村的人都能當親戚。那個時候,我念小學一年級,暑假沒人看管,就被送到農村外婆家。那天正好趕集,回來的路上遇到雷陣雨,外婆領著我在一個熟人的商店裏躲了一會兒。夏天的雨來得快,去得快。放晴的時候,就聽見說前麵有人被雷劈死了。我們在回家的必經路上,看到了現場,那地方正好是一個山坳口。因為離集市遠,隻有附近幾家人圍著,屍體還擺在那兒,衣服已經化成灰了。大熱天,也沒人帶了多餘的衣物替她蓋著。外婆於心不忍,就把我的小花傘撐在屍體旁邊,給她遮了遮。
    這一幕,在我腦子裏特別深刻。
    上次在車上,我沒話找話說地跟慕承和含含糊糊地講了這個故事。他當時也沒搭腔。我還以為他根本就沒聽。
    這時慕承和的手機響了。
    “嗯。”他接起來說,“我見你在忙就先走了。到家了,沒事。”
    “我上次去B市是半夜到的,一早就走了,所以沒有去看姥爺。”
    “我有分寸。”
    他掛了電話,看了我一眼。
    不是我要偷聽他電話,是隔得這麽近,不聽也沒辦法。
    “是我媽。”他說,“晚上我去見她了。”
    “哦。”我本來是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之後倏地意識到這個稱呼的分量,頓時後悔我下午怎麽沒及時偷著溜走。這下他媽媽來了,突然見她的寶貝兒子和人“同居”著,也不知道會不會很驚悚。
    “她是來視察工作,隻呆兩天。她從來都不會來我這裏。”慕承和解釋。
    他不解釋還好,一這麽說使我更加覺得,我倆真的偷偷摸摸地同居了一樣。我覺得尷尬,找了個借口去廚房倒水喝。
    他洗完澡之後,我的身上也實在黏糊得難受,也找了衣服去洗澡、卻不想洗到一半,停電了。
    我一下子陷入黑暗之中,窗外的雨嘩嘩地下,蓮蓬頭的水也嘩嘩地流。
    “薛桐?”慕承和敲了下廁所門。
    “哎。”
    “整個院子都停電了。也許等會兒就來了。”
    “哦。”我急忙衝掉身上的泡泡。
    “你別慌,慢慢洗,一時半會兒不會停水的。”他停了停,又說,“不害怕吧?我在這兒守著,有事情就叫我。”
    “嗯。”
    最後那句話,將我的心泡在了一盆甜膩的蜜水中,緩緩舒展開。
    其實我不太怕黑,也不怎麽怕打雷。即使是怕。也要強裝著藐視的樣子。但是當有一個值得依靠的人在此靜靜地嗬護自己的時候,卻覺得孱弱膽小居然是一件如此愜意的事情。心,又開始貪婪了。
    “你……”我猶豫著說,“你不要走開啊。”
    “好,我不走。”似乎話語裏都含著笑。
    3
    夜裏,我盤腿坐在沙發上,聽他講了很多故事,甚至還有父母的一些經曆。他父親當時是從美國留學同國,在A大教書,其間遇上了她母親。
    “他們怎麽認識的?”我問。
    他似乎有點後悔說到這個話題,但是禁不住我的好奇,隻得緩緩答道:“我母親當時是他的學生。”
    霎時間,我愣了。
    他又說:“我母親年輕的時候據說大膽潑辣,父親雖然留過洋卻比較守舊,所以最後拖了很多年,兩個人才結婚。”
    他用簡單的兩句話將這段故事帶了過去,具體慕媽螞如何大膽,慕爸爸如何傳統,兩個人又如何終成眷屬,卻不再提及。
    “後來呢?”
    “後來,他們離婚了。”他平靜地說。
    我聽聞之後,張了張嘴,也沒擠出一句話來。我一直以為是因為慕爸爸的去世,才導致了慕承和的單親狀況,沒想到在那之前這段愛情就有了結局。
    “結婚之後,我母親開始從政,我父親繼續在研究所裏做他的學究,基本上和這個世界隔絕了。開始是吵架分居,接著就離婚了。”
    “為什麽?”
    “我想也許有很多方麵,社會關係,性格特點,生活目標,家庭背景都不一樣,所有的東西交集在一起就有了這麽個結果。”
    須臾之後,他說:“還有,也可能是因為我。”隱約透著自責。
    “和你有什麽關係?”我氣結。
    “我五歲的時候就有了那個病,大人帶我四處求醫。一般孩子得這病是很罕見的,醫生就說有可能是隔代遺傳。因為爺爺也是壯年失聰,所以母親就埋怨是爺爺遺傳給我的。”
    “我父親當時就來氣了,說是母親的娘家一直瞧不起他,孩子跟著她姓慕不說,現在有了毛病也推到他身上。”
    “以此為導火線他們分居了,母親忙不過來,我就跟著父親住。”
    “有一次我在學校圖書館那個池子邊玩兒,一時犯病就栽進水裏,差點被淹死。”
    “不久他們就離了。”
    他的語氣極淡,恍然一聽,還以為是在說別人的故事。
    “那個時候你多大?”我問。
    “十歲。”
    黑暗中借著夜色,我看到慕承和有意無意地瞄了一眼屋子的大門方向,臉上似乎罩著一層淡如薄霧的憂傷,幾近透明。這時候的我並不知道這個故事的後麵,還有一段讓慕承和終身不敢直視的記憶。
    即使胸中疑惑萬千,我也不想再問了。沒想到臨近而立之年,這些往事仍然讓他心存芥蒂。那他現在又是什麽立場呢?住在父親留下的房子裏,和母親保持著距離,無論在什麽地方提到他的時候,都隻是慕承和,而不是他母親的兒子。
    臨睡前,終於來電了。突如其來的光明,一下子將我們拉回了現實世界。我有些難受地眯起眼睛。
    慕承相回房前,忽然說:“薛桐,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其實還有個妹妹?”
    我怔忪,“……沒有。”
    “我母親後來再婚了,她是我繼父的女兒,和你一樣年紀。”
    清晨,暴風雨後的天空一碧如洗。
    今天是和慕承相約定的最後一天,走還是不走?
    “本來你挺堅決的,怎麽今天就打退堂鼓了。昨天晚上,他是不是對你那個啥了?”白霖曖昧地問。
    “你個女色魔。”我說。
    “我怎麽女色魔了,你倆都接吻了,發展點什麽多正常啊。孤男寡女的。有沒有?到底有沒有啊?”
    “沒有!”我申辯。
    “唉——”白霖失落地歎了口氣,“他昨天叫你別走了嗎?”
    “……沒有。”
    “那你還猶豫個啥,趕緊走了得了。要是他不喜歡你,就趁早找個台階下。要是他喜歡你,”白霖邪惡地笑了下,“那你故意走了,正好氣死他!”
    我思前想後,覺得白霖這人雖然和我一樣沒心沒肺的,但是說的還挺對。我趁早給自己留點後路吧。在家裏搗鼓了一陣,還順便替他收拾了下客廳。
    前幾天不知道他從哪兒帶回來一瓶紅酒,他隨手放在玄關的鞋櫃上。我對酒不在行,不知道應該怎麽放。隻記得餐桌邊有個齊腰的櫃子,似乎酒都放在裏麵。
    打開櫃門之後,在好幾瓶伏特加瓶子旁邊,我看到一個不大的長方形的紙盒子。切麵是菱形,灰白盒子的腰上繞著一圈深紫色,樸素卻精致。我以為是個什麽小容量的洋酒盒,所以好奇地拿出來看了看。這下才發現,它根本不是酒,而是一瓶香水。得到這個結論後,我的心倏地涼了。它是我第一次在他家發現的、女性用的東西。
    我從沒買過這類玩意兒。一來完全沒那個興趣,二來也沒有那個能力,小小的一瓶可以花掉我一兩個月的生活費。倒是趙曉棠以前經常用。她從不自己買,都是這個哥哥那個哥哥送的。
    用趙曉棠的話說:“當男人不知道給女人準備什麽禮物的時候,送鑽石或者送香水準沒錯。前者消費門檻較高,後者要大眾化些。”
    當時白霖還不屑地白了她一眼:“我看你要麽做情聖,要麽就得去做尼姑,算是徹底頓悟了。無論什麽浪漫動人的事情,隻要經由你的嘴一說,都俗不可耐。”
    盒子未曾開封,從它剛才呆的角落來看,應該放了有些日子了。他想送的是個什麽樣的異性呢?他為什麽買了又擱在這裏?是一直沒有機會,還是最近因為我杵在這裏,讓他根本就沒有接觸那個人?
    我想起白霖說,他是不是把你當成什麽替身了。慕承和說,我有個妹妹,和你一樣的年紀。兩句話一直翻來覆去地在我腦子裏繞成一團。我知道我電視劇看多了,想象力被成功激發,並且全是狗血又雷人的劇情。可是,自己越想下去,越是感到有一種不可名狀的情緒鬱結於胸。小心翼翼地將香水放回去之後,我回房繼續收拾行李。
    不到中午他就回來了,帶著食材,還破天荒地對我說:“我做魚給你吃。”言罷,興致勃勃地去翻書櫃裏的食譜。一麵看,一麵做。
    過了會兒,香味從廚房飄出來。
    “薛桐,吃飯。”他說著,端了兩盤菜放餐桌上,正好看到我將盥洗間的牙刷和日用品收回自己的行李袋。
    他的睫毛顫動了下,又重複了一聲,“吃飯了。”
    我不挑食,別人做什麽就吃什麽,但是依舊無法否認,那盤魚還蠻好吃的。有點甜有點酸,就是我平時嗜好的那個味道。
    “那邊宿舍聯係好了?”他問。
    “嗯。我和另外一個新來的女老師住一起,正好下周一起培訓。”我埋頭吃飯。
    “缺不缺什麽?”
    “不缺了,要什麽從家裏帶過去就行。”
    “準備什麽時候走?”他又問。
    我聽見這話,有點不是滋味,米飯堵在嘴巴裏,嚼了幾口,賭氣說:“吃了飯就走。”
    “我送你。”
    “不用了。”我也拗上了。
    吃過之後,我搶著撿碗筷,兩三下洗幹淨,就收拾自己剩下的行李。
    氣氛凝重。
    所有東西被我整理成兩個大包放在玄關,然後開始換鞋。慕承和一動不動地看著我忙來忙去,最後走過來,彎腰替我提起東西。我想從他手上將包奪回來。但是,他沒鬆手。在我固執地使了點勁後,他妥協了。
    我告別道:“慕老師,再見。”說完,就去拉門。
    在鎖被拉開,門縫打開的那一瞬間,他的手倏地伸過來,將門大力的拉了回來,隻聽“砰”的一聲,鎖了個結實。
    對這突如其來的變化,我有點錯愕。他的眼中帶著薄薄的怒意,嘴唇緊緊地抿著,耳根都是紅的。生平第一次見到他生氣的模樣,沒想到發怒的對象居然是我。
    我說:“我馬上就消失,再也煩不了你了。”
    他卻突然問我:“薛桐,你到底要我怎麽樣?”
    我錯愕了。
    就算他在生氣,但也不能蠻不講理是不是?
    我據理反駁他:“什麽要怎麽樣?要我走的是你。先親了我,然後又不理我,整天躲著我的還是你。好像多看我一秒鍾都要長針眼的那個人,還是你。”
    我越說越覺得憤恨不平,最後不禁連名帶姓地叫他:“慕承和,我還想問,你究竟要怎麽樣?”
    他被我說的怔了下,臉上的怒意被另一種表情取而代之,“我……”依舊沒了下文。
    我擺擺手,掀開他的胳膊說:“我走了。”隨即又去開門。
    這一回,他比之前還要快,止住我的動作,然後用身體將我抵住,猛然吻了下來,他的牙齒磕在我的唇上,生生地疼。我想扭頭躲開,卻被他鉗住下巴,絲毫動彈不得。越是用力掙紮,他貼得越緊,這個時候、我才知道原來一個男人的力氣可以比女人大那麽多。
    他的氣息透過他的吻,鋪天蓋地地襲來,激烈淩厲。和第一次的吻截然不同,甚至和平時的他都不一樣,盛氣淩人地幾乎讓我暈眩。
    時間似乎停止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放開我,卻依舊臉對著臉,鼻尖挨著鼻尖。我頂著略微充血的嘴唇,麵無表情地直視著他。他亦然。就這樣,我們相互盯了很久,直到彼此的呼吸漸漸平穩,我終於沒憋住,“撲哧”一下笑出了聲。
    4
    慕承和卻沒笑。他神色緩和了許多,耳根的紅漸漸褪去,皮膚比我們去海邊之前黑了些,但是絲毫沒有掩蓋住那份雋秀和靈氣。
    他拉我入懷說:“不要走。你走了,我肯定沒有勇氣一個人繼續在這裏住下去。”
    一句極樸素的話,卻像是花蜜般散發著芬芳,在空氣中逐漸蔓延,使我的整個身心都妥協了。我緩緩地應了他。
    那日午後,慕承和像個孩子似的,看著我把那兩個包掏空,然後將所有東西又一一放回原位。智商高的人不一定情商就會高,看來心理學家們果然說的是真理。
    假期裏,單位給新老師崗前培訓。所謂的培訓就是開會,學校人事處的老師一人一個主題,每個主題一到兩天,就給講學校的規章製度,讓我們記筆記。
    因為是學校的二級學院,既不在師大西區,也不在校本部,而是在城市另一頭的一個大專院校舊址裏。怪我一時被慕承和迷惑,答應他留下來,害得我每天要提前一個小時出門,幸虧附近有條地鐵線,不然這種酷暑的天氣,我覺得我會死在路上。而那間單身宿舍,被我用作午間休閑地。
    室友也是今年的新老師,叫張麗麗,她畢業前就簽約了,所以比我對這裏熟。
    她說:“這些老師都挺愛護我的,所以工作起來挺好。”
    “這麽早就混熟了?”
    “我沒給你說嗎?我就是這裏畢業的,雖說是個二級學院,不過好歹掛的是A大的牌子是不是?”
    “哦。”
    “薛老師,你哪兒畢業的啊?”
    “A大。”
    “本部?”
    “本部。”我一邊抄筆記,一邊回答。
    張麗麗的臉色變了下,隨即又笑說:“所以說現在工作不好找,無論是什麽學校的,考上名牌大學的時候有多風光,畢業出來大家都是一樣。”
    我知道,她暗示我和她殊途同歸來著。
    第二天開會,她又挨著我坐。當日的培訓內容是“如何正確處理師生關係”。會議室那頭負責主講的魏老師問:“老師們認為應該如何處理師生關係?”
    張麗麗小聲說:“薛桐,這個李老師長得帥吧。”
    “嗯,還行。”
    “他以前教過我們《教育心理學》,對我挺愛護的。旁邊那個比他稍微年輕點的是魏老師,對我特好,以前讀書時……”她又開始劈裏啪啦地炫耀個沒完,不禁讓我想到念書時,女生樓那個被我的“亞美爹”氣走的,再也不來我們宿舍的“小日語”。
    她不過就是想讓我羨慕羨慕她嘛。
    可惜我實在不稀罕,要是換兩年前,我還會告訴她:“其實沒啥,A大傳說中那個驚才絕豔,玉樹臨風,人見人愛花見花開車見爆胎的老師也挺愛護我的,愛護我到都強吻我兩回了,還死乞白賴讓我和他住一塊兒來著。”
    可是前幾天,慕承和教育過我,要我好好和同事相處,別一天到晚和念書時一樣就知道貧嘴。所以我謹遵師尊教誨,笑了笑對張麗麗說:“是嗎?那你真走運。”
    晚上在家,慕承和心情極度愉悅。他白天去飆車了,說是某頂級跑車組織什麽全球文化之旅,在A城也做了一係列活動,邀請了一些人試駕,慕承和的一位朋友知道他喜歡車,就叫了他。
    他一邊替我洗菜,一邊興致勃勃地給我講白天的經曆,像個去遊樂園回來向家長匯報奇遇的孩子。
    “自己開?”我問。
    “先有意大利和德國那邊來的專業車手做示範,然後就可以自己開。”他說。“薛桐,你知道嗎?它百米加速隻要三秒鍾。”
    我瞧著他的興奮勁不禁好笑:“你剛才說是什麽車來著?名字太長了沒記住。”
    “布加迪威龍。”
    “很好的車?比寶馬還好?”名車裏我就知道寶馬和奔馳,還有白霖那悲催的悍馬。
    “這個,看個人喜歡。”
    “那你等著,以後我掙了錢給你買一輛。”
    “好。”他也笑了。
    土豆絲倒進油鍋裏,發出“撲哧撲哧”的聲音。
    飯菜端上去,我坐在他對麵,繼續剛才的話題,“慕承和先生,總結一下,您試駕是什麽感覺?”
    他眼睛閉起來似乎在回味,須臾笑意流淌,薄唇輕揚說:“好像在貼地飛行。”
    “飛行啊?我都沒坐過飛機。”
    “那有機會我們去訂航班,哪兒也不去玩,就在各大洲機場蹲點,一趟接一趟圍著地球繞圈,讓你一次性過癮。”
    我“咯咯咯”地樂,“你當我是人造衛星呢?”
    好不容易挨到天氣涼快點,慕承和居然要出差去。他說:“我不在,你也不要住這裏,這幾天暫時和你那個同事一起住宿舍吧。”
    “哦。”送走他,收拾了點東西,就往學校裏去。
    張麗麗問:“你和你男朋友吵架了?”
    “沒有。他出差。”不可否認,我聽見男朋友三個字的時候,心裏無比舒坦。
    “他幹嗎的?”
    “老師。”
    “你倆同行啊。”
    “嗯。”
    “同行好,也不好。”
    “為什麽?”
    “作息時間同步,還有共同話題,但是都當老師多沒意思,兩個人收入也不高,一棵樹上拴死了。”
    “那你準備找個什麽樣的?”我問。
    “不知道,反正得比我掙得多。”張麗麗答。
    “哦。”
    “你別告訴我,你沒想過這些。現在談戀愛哪兒像大學的時候,誰熱情,誰長得帥,誰學習好就喜歡誰,不合適還能換一個再試試。現在工作了,隻能發展以結婚為目的的男女朋友關係。”
    按照張麗麗的標準來說的話,她是肯定不會再找一個老師了吧?
    那為什麽,慕承和這麽喜歡我當老師?雖然他嘴上沒說,心裏多半在撒歡。
    “不過”,張麗麗還補充說,“還有一種男人,別看他資曆平平,都比不上我們,但是他有一雙好爹媽,這種人也是稀缺資源。”
    下午,張麗麗回來的叫候,懷裏抱著從學校收發室取回來的包裹。我嗅到空氣中有股奇怪的味道。
    她背著我在廁所裏接了個電話,煩躁地說:“都叫你別寄了,同事看到我家裏給我捎的全是這些鄉下東西,多丟人。”
    我轉過身去接著看書,聽見她從廁所裏出來,將包裹整個一起扔到了垃圾筐裏。
    後來,好些個同樓的新老師一起出去吃飯,也叫上了我。大熱天,喝著冰鎮啤酒,吃火鍋大快朵頤。在嘈雜的人聲中,我突然思念起慕承和來,就在和他分開不到十二個小時的時候。
    張麗麗和一群男老師打成一片,雖說她的目標不在這些人中,但絲毫不影響她對異性的熱情。我不喜歡那些動不動就愛和異性搞曖昧的女孩,也不喜歡處處炫耀自己的人,更加不喜歡嫌棄自己出身甚至父母的兒女。
    所以我不喜歡張麗麗,張揚、虛偽、勢利。
    回到宿舍,洗了個澡出來,我發現垃圾筐裏的包裹被人撿了起來,放在外麵的窗台上。此後幾天,房間裏都飄著那個味。
    周末約白霖和趙曉棠一起逛街,我對她們說起這些。
    白霖說:“要論張揚勢利眼拜金,誰比得上我們趙曉棠啊,怎麽沒見你煩她。”
    我說:“那不一樣。”
    趙曉棠自己問:“怎麽不一樣了?”
    白霖接嘴:“是你自己小心眼。”
    路過一家香薰店,白霖問:“你家那瓶香水最後咋辦了?還在那兒?”
    “嗯。”
    “什麽牌子的?”
    “不知道,我也不懂,反正以前沒見你們用過。”
    “不如,你也買點回去,熏熏你家慕老師?”白霖笑。
    最後,我在那裏買了一堆香薰和精油,老板還贈送了我一個香薰燈。
    回到宿舍,我好奇地把香薰燈用蠟燭點起來,裝了些水,滴上精油。片刻之後,整個房間都飄著一股薰衣草的味道,頓時好心情的去疊衣服。
    張麗麗推門而入,手上端著從隔壁借來泡方便麵的大半飯盒開水。
    她聞到香味,愣了下,臉色隨之垮下來,將飯盒放在桌子上,幾步走去將窗台上盒子裏裝的豆幹、鹹菜、臭鴨蛋全部給倒在垃圾筐裏,然後再將垃圾袋攏起來準備扔出去。
    “張麗麗,”我急了,“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是什麽意思?”她冷眼瞅我,將垃圾袋提起來。
    我急忙彎腰攔她,一不小心打翻了香薰燈,裏麵香薰油濺過來燙到了我。我驚得跳了起來,手一甩卻打翻旁邊的飯盒,開水潑出來,半數灑到我的手肘上,過了兩秒鍾才覺得火火辣辣的,疼得我齜牙咧嘴地跑去自來水管去衝涼水,漸漸地看到皮膚上起了幾個水泡。所以,慕承和第二天回來的時候,我左胳膊正上著燙傷藥。
    他皺眉,“怎麽弄的?”
    我帶著委屈向他告狀。
    他觀察了下,“這可不能沾水,夏天感染了可不得了。”
    洗澡的時候,慕承和替我仔仔細細地包起來,讓整隻手臂沾不到水。然後在這種狀態下,我獨臂完成洗澡穿衣工作。
    “可是,我還想洗頭。”我撓了撓,出油的頭皮。
    “明天洗吧。”他說。
    “不行,會熏死人的。現在幾點,我去洗發店好了。”
    他看了下表,想了想說:“我幫你洗吧。”
    慕承和去搬來電腦桌前的椅子,將靠背放低,恰好抵在盥洗台高度一致,放了個靠墊在座位上,試好水溫,然後示意我躺上去。我照著他說的仰躺,脖子墊了一層毛巾,頭發正好放在盥洗盆裏。他俯下身來,彎著腰,手指伸進我的發絲。伴著流瀉而出的溫水,我頓時覺得愜意極了。
    “這個你也會?”
    “我爸爸生病的時候,我照顧了他好一陣子,也是這麽給他洗頭的。”他說。
    熱水隨著他的手,流到我的耳際,舒服得要命,我想閉上眼睛慢慢享受。可是,又舍不得不看他。一張清秀韻致的臉如今懸在我的上麵,眉心輕輕攏著,在認真地擠洗發水。我瞅著他,一秒兩秒三秒……
    他瞥了我一下,然後將一張毛巾搭在我臉上,遮住我的視線,說:“這樣不會濺到眼睛裏。”
    “你肯定是不想我看你。”我嘟嘴。
    他笑了下,沒狡辯。
    “我頭發太長不好洗。”
    “嗯,是夠長的。”
    “小時候,我媽怕麻煩,就一直給我留短發。你都不知道,我多羨慕那些女孩兒,時而梳著可愛的小辮子,時而長發飄飄。我就琢磨啊,等我長大了,一定要把頭發留很長很長。”
    他不急不緩地揉著我的頭皮。
    “可是後來,白霖說我個子小,留長頭發顯得更矮,所以我就全都紮起來。趙曉棠也說,要是我剪個短發,會俏皮一點。”
    說到這裏,慕承和沒有繼續沉默,緩緩開口說:“我覺得長頭發也行。眼睛大大的。留著齊劉海,頭發又黑又亮,像個洋娃娃。”
    我聞言,嘴角翹起老高,“你這是在誇我漂亮可愛嗎?”
    “嗯。”他答。
    因為臉上蓋著毛巾,我看不見他的表情。他說這個“嗯”的時候究竟是種什麽模樣,一直不得而知。
    泡沫沾到我額頭上,他替我抹去。
    “我要仔細想一下,我什麽時候開始剪齊劉海的。”
    “我教你的時候還沒,後來春節看到你,就剪了,那天你穿了件紅色衣服。”他說。
    “紅色的大衣?”
    “不是,是短款的羽絨服。”
    “哦,我居然是穿的那件舊衣服。”
    “我記得衣服後麵有個帽子,扣子是木製的。敲鍾的時候,你還想抱我,結果活生生地忍住了。”他忍俊不禁。
    “我,我記不起來了。”好漢不提當年勇。
    “那天,我過生日。”他說。
    “正好農曆大年三十?”
    “嗯,除夕夜裏出生的,因為好記,所以一直都過農曆生日。”
    “真的啊?生的這麽好。”我挺吃驚的,“真可惜,你該旱告訴我的。你送我喝伏特加當新年賀禮,我卻沒給你準備生日禮物。”
    他衝掉泡沫給我洗第二遍,忽然輕輕地叫了一聲我的名字。
    “什麽?”我問。
    “第二年春節你在哪兒?”
    如果他把那一次叫做第一年的話,那麽第二年應該就是指今年,我想了想回答說:“去找我媽了。”
    “你沒有給我打電話,連短信也沒有。”他黯然地說。
    聽到他的話,我的心驟然一緊。隨後,慢慢地伸手拉開遮住視線的毛巾,重新看到他的臉。我盯著他,他盯著我,兩個人都半晌沒吭聲。
    他肯定一直都從未意識到自己長得有多麽的漂亮。睫毛不長,但是在眼角最末的那個地方恰好卷翹起來,讓雙眼頓時顯得靈動晶瑩。難怪他那些小時候的照片,到了四五歲都看不出來究竟是男孩還是女孩。
    就是這麽一張麵容,此刻卻掛著一點失落的表情。我本可以說,這不能全怪我,你也有責任,全怪你回避我,所以我才故意這麽做的。
    可是,我什麽也不想再說,隻是用右手撐住身下的椅子,把身體支起來,帶著滿是洗發水泡泡的腦袋,仰著臉,惡作劇似的咬了口他的下巴。
    5
    衝洗幹淨後,他拿幹毛巾給我擦幹頭發。
    我突然覺得應該感謝張麗麗,不然哪兒有這待遇。
    慕承和說:“其實,你那個同事可能有點自卑吧。”
    “我想了想也是,她也許特怕別人看不起她。”
    “你能懂就好。”
    他去拿吹風,給我吹。因為電吹風的聲音太大,這期間我們沒有再繼續說話。直到頭發幹了大半,我開始自己梳。
    他說:“你知不知道有時候你也會讓我自卑?”
    “為什麽?”我詫異了,“我倆一比,誰更好,這不是一目了然的嗎?”我思來想去除了我是女人這個事實外,完全沒找到我身上究竟有哪裏值得他自卑。
    “其實,我買了個東西本來想除夕送給你。”他說。
    “啊?是什麽?”
    “香水。”
    “香水?”我的心猛然跳了下,眼腈往酒櫃那裏瞄了瞄。難道說那香水真是送給我的?
    “結果你沒聯係我,後來,我又覺得不太妥當。”說著,他真的去取那個盒子。
    我接過來,欣喜地打開。裏麵是一個像墨水瓶一樣的玻璃瓶子,上半截紫色,下半截是透明。我噴出一點,嗅了嗅,“好香。”
    “我覺得你平時肯定不用這東西。”
    “為什麽?”
    “就像個男孩兒。”
    香味散開後,我又使勁聞了下,“有花香味,是什麽香水?”
    “Stella。”
    “為什麽當時突然想要送我這個?”
    他避而不答,反而問:“你覺得是什麽花香?”
    “玫瑰?”
    他露齒笑了,“嗯,是保加利亞玫瑰。很特別,不是大紅,而是粉色的,花瓣很小巧,開在保加利亞山穀的大馬士革玫瑰。有一年我去保加利亞開會,中間有好幾天的休息時間,就呆在索菲亞南邊,那裏有些小村莊裏,整個山穀都是這種玫瑰,鋪天蓋地的粉紅色,很美。”
    “不是英國玫瑰麽?我一直以為玫瑰是英國的最有名。”
    “保加利亞有一個別稱叫‘玫瑰王國’。”
    “保加利亞在哪兒?”我承認我對地理比較白癡,完全不了解這個國度在歐洲什麽地方。
    “希臘旁邊,說俄語他們也能聽懂個大概。”
    我拿著盒子仔仔細細地研究上麵的英文。
    他挨著我坐下來,手指將我垂在他手邊的發尾繞來繞去地玩。
    “薛桐。”他叫我。
    “嗯?”
    “你知道我為什麽叫你Роза?”
    呃——
    難道他當時給我取這個俄文名字不是為了整我?我的視線從手上抬起來,狐疑地問:“玫瑰?”
    慕承和眉目舒展,“保加利亞的玫瑰啊。”
    電腦打開後,他找出他在當地照的照片給我看,都是些淺粉色的玫瑰,短小的花瓣層層疊疊緊縮在一起。另外一張是剛采下的花骨朵兒,帶著露珠,含苞待放,很像等待著親吻的鮮嫩嘴唇。
    還有一張。
    可能是在他毫無知覺間,別人替他捕捉的。
    照片上的慕承和站在陽光下,似乎被玫瑰的刺給紮著手指了,擰著眉頭低頭看手,還刻意避開那要使他連續打噴嚏的驕陽,旁邊的保加利亞女孩兒正準備將剪下的花遞給他。在他身後是玫瑰穀的灌木,晴空湛藍。
    說實話,它們並不如我預想的那麽千嬌百媚。小小的玫瑰灌木叢,叉枝叢生,顏色淺淺,枝條上布滿了尖銳的刺,在慕承和的認知中,卻覺得它和我很相似。
    “為什麽啊?”我問。
    “不知道,直覺。”
    “你可是理工的高材生,你們不是凡事都講邏輯的嗎?”我不依不饒。
    “是啊,你說這是為什麽呢?”他一邊含笑與我打太極,一邊掏出打火機去陽台抽煙。
    後來,我無意間在一本雜誌上看到粉玫瑰的花語——
    初戀。
    喜歡你那燦爛的笑容。
   
CHAPTER 11 親愛的橡樹
    “沒想到慕承和挺狡猾的啊。”白霖說。
    “為什麽?”
    “你以前不是看過紅玫瑰和白玫瑰的故事嗎?趙曉棠那天一時無聊就問他們家慕海,要是他,會選哪一種。結果無論慕海給什麽答案,都被趙曉棠扁,選誰誰錯,被折騰了好些天呢。”
    “噗——”我笑了,可以想象慕海大哥當時的窘樣。
    “慕承和多聰明啊,直接說,親愛的,你不是紅也不是白,而是粉玫瑰,獨一無二的,兼容著白玫瑰的清純和紅玫瑰的妖嬈,獨一無二。”
    “……”
    總之,不知不覺我愛上Роза這名字了。
    早晨下著毛毛雨,特別清爽涼快。我們一起去爬山。半山腰上有些人吊嗓子,我到了山頂,也忍不住朝山下大喊了一聲:“Ро——за。”那個舌音炫耀似的故意拉得很長。
    “我教你彈舌是為了讓你上賣羊肉串?”他斜睨我一跟。
    我咯咯咯地樂。
    在我們往半山停車場走的時候,人和車開始多了起來。車來人往,加上盤山路不寬,彎道也急,隻好時不時地站在旁邊避讓那些上山的車輛。
    走了一截,發現堵車了。
    這時,有一輛中巴,在我們旁邊按喇叭。
    慕承和拉著我讓了讓。
    它還是按著喇叭。
    車窗打開,司機衝慕承和喊:“小慕,這麽早啊。”
    慕承和看清對方後說:“哦。秦老師啊,你們怎麽來了?”
    “我們去上麵接個來學校訪問的貴賓。劉校也在。”說著,後一排的車窗也開了,坐著的果然是A大的劉校長。
    劉校長說:“小慕,要不要送送你?”這個劉校長就是寒假前,熱心過問慕承和終身大事的那位。估計能問到那個份兒上,跟慕承和或者他們家都挺熟的。
    “不用,我就是出來跑跑步的。”
    劉校長的視線,落在慕承和牽著我的手上,正含著笑意要說點什麽。
    這時,另外一個聲音從副駕駛的位置傳了過來說:“劉校,真是慕承和呐,你們眼神不錯。”而說話的人,正是我們外語學院的吳書記。
    吳書記探頭先看到慕承和,再看到我。
    “這不是薛桐嗎?”他說。
    “吳書記好。”我點頭。
    劉校長聞言不禁看了我一眼,“老吳認識啊?”
    “是我們英文係這一屆的應屆畢業生。劉校你該認識啊,她考上我們學校的時候電視台當年還報道了。她爸爸是烈士那個。”
    劉校長好像有點印象了,斂起笑容,點點頭。
    “說起來,承和還教過他們班吧:,”
    “嗯。”慕承和說,“教過他們俄語。”隨後不著痕跡地鬆開那隻牽著我的手。
    寒暄了一會兒後,前麵的道路被疏通了,他們的車緩緩開走。
    兩個人一前一後地走在路上,直到開車回家,我也沒再和他說過一句話。
    我承認我生氣,與其說是生氣,不如說不是滋味。
    隨著新學期臨近,教授院裏回歸的A大老師越來越多,打破了暑期的寧靜。自從那件事之後,我都盡量避免和他一起出現在外麵。
    老媽來電話說,陳伯伯本來去家裏看我,結果聽人說我好長時間沒回家了。
    “哪個陳伯伯?陳妍的爸爸?”
    “不是。”
    “哦。”然後我就明白她說的是誰了。
    “你樓下的張阿姨說你遭小偷,就搬出去了。”
    “嗯。快一個月了。”
    “怎麽這麽大的事都沒給我說?偷東西了嗎?”
    “沒有,被我嚇走了。”
    “你搬到哪兒了?”
    “一個朋友家裏。”
    老媽沉默須臾,“男朋友?”
    “嗯。”我說。
    “以前同學?”
    “不是。人家早工作了。”
    “上次陪你來看陳妍那個?姓慕?”
    “嗯。”
    “我聽開車的小李說過這個小慕。”
    “哦。”我就知道。
    “小李說,你當時就隻介紹是朋友,可是他猜肯定不是一般朋友,不然哪兒會對你那麽上心,連夜來回一千多公裏陪著你。人挺好。”
    “嗯。”我說。
    “跟我一直嗯啊哦的幹嗎呢?他多大了,幹什麽的?”
    “比我大六歲,是個老師。”
    “唉——我不是那種死板守舊的人,你覺得好就行。現在啊,你工作也找到了,男朋友也有了,我也放心了。”
    我不知道可以繼續和她說什麽。
    她當時提過,不會幹預我談戀愛,隻要對方人好就行,現在都這樣了,也許再覺得不好也沒轍。
    下午,我正在學校人事處領資料。
    老媽又來了電話:“你現在住到別人家裏去,也不太妥當。”估計她回去消化了下我的這個情況,思想鬥爭過後,露出說客本性。
    “我們又沒有怎麽樣。”一人一間屋子,隻到牽手接吻的程度。
    “人家父母怎麽想你?”
    “他家就他一個人。”
    “他跟家裏提你倆的事情了嗎?”
    “不知道。不知道他說過沒。”多半沒有,他還能跟誰說去?
    “你們想好下一步怎麽辦了嗎?”
    “沒有。”我連我是不是他女朋友這件事上,都還心存疑問,哪有想那麽遠。
    “要不,你先找個借口搬出來,就說開學很忙單位太遠了,所以住到學校去?這樣小慕也不會和你生氣?”
    “我想想看。”
    說是想想看,其實我絲毫從慕承和家裏搬走的意思也沒有,回憶起那天他說他不要我走的那種絕望的眼神,現在都有點心顫。
    電視上那些母親怎麽罵情竇初開的女兒來著?
    我坐在地鐵的坐椅上,看著漆黑的窗外,默默地在腦子裏自言自語。
    鬼迷心竅?
    對,我就是鬼迷心竅。
    我不但鬼迷心竅,還有點離經叛道了。
    想到這裏,我苦笑了下,正好瞧見坐車廂對麵的青年情侶濃情似蜜。女孩說什麽嘟嘴,男生寵愛一般的捏了捏她的臉頰。可是女孩的嘴撅得更高,顯然在繼續撒嬌。男生忍不住親了她一口。
    我不好意思直盯盯地看。別過臉。
    旁邊的一位提著無紡布口袋的中年阿姨,冷哼了一聲,小小嘀咕了一聲:“真不要臉,以為是自己家呢。”
    我出地鐵站,走了兩條街,在菜市場買了點菜回家,剛到教授院門口就聽見有人叫我。轉身去,看到一個大學的同學,隔壁班的。
    她看到我手上的空心菜問:“你住這兒啊?”
    “嗯。”我慶幸慕承和不在。她以前和我一起選了俄語課。要是她看到慕承和跟我一起,兩個人提著菜回家,不知道又是什麽狀況。
    “後來,你去哪兒工作了?”我換了個話題說。
    “我留校了呀。現在在外院的團委裏做點事情。你呢?”她說。
    “我在師大。”
    “也挺好的嘛,咱們留個電話吧。”說著就把手機掏出來。
    “這麽熱,你在這兒幹嗎呢?”
    “嗨,等我姥姥,好不容易出門了,又說要上廁所,叫我在這兒等她。對了,薛桐,以前給我們代課的那個俄語老師,忒帥那個,也住這兒,剛才我才見他進去。”
    話沒說完,住慕承和一樓那位老太太就趕著出來了,手裏還拿著一把扇子,看到我說:“喲,小薛買菜回來啦?小慕剛回去。”
    我和這一老一少迅速地告了個別,匆忙消失。
    回到家,看到慕承和跟我買得一模一樣,正在廚房裏擇菜。
    “怎麽了?跟逃命似的。”他問。
    “遇見我同學了。”我氣喘籲籲地說。
    看他沒什麽表情,我又說:“她家親戚就住這樓。”
    慕承和抬頭瞅了我一眼,擇菜的動作並未停下。
    我承認,這一刻,我帶著點惡魔的心思在故意氣他。心中就像有兩個聲音在吵鬧,一個說:不該讓大家知道,令他犯難;另一個則說:有什麽的,全世界知道最好。
    夜裏,我在床上翻身,看到客廳的燈光從門縫裏透進來,又突然難受起來。
    以前我有個高中同學和我一起念了A大,她在數學係。大三的時候,也就是我大三時跟慕承和處於抬杠期的那會兒,她說他們係一個男生和自己的輔導員戀愛了。
    這在當時我們看來也算很震驚的事情,所以成了八卦廣為流傳。
    可是細細一想,不是很正常嗎?
    大學生戀愛自由,可以喜歡師兄弟姐妹,可以喜歡工人農民,可以喜炊商人公務員,那為什麽不能喜歡老師呢?
    這件事,據說後來以那位女老師辭職作為終結。
    那個同學說:“其實沒什麽,學校也沒規定師生不能戀愛。隻是很多學生幹部同事在背後指指點點,說她勾引自己學生什麽的。那位老師自尊心強,就辭職了。”
    八月中旬,師大就開始為新生的入學工作做準備了。
    我和張麗麗都要當新生的輔導員,所以學校又開會把規則記錄強調了又強調。前幾回給我們上“如何正確處理師生關係”的魏老師又老生常談。
    “有的老師覺得一味地關心學生,和學生不分彼此,或者發展出友情就處好了師生關係,那是不正確的。”
    “無論關係多麽熟,都要記住一點,師生關係永遠都是代際交往,老師是長輩身份。”
    “我們平常說的師生平等,隻是人格平等,而並非身份平等。”
    “說了半天,不就是那個意思。”張麗麗嘀咕。
    “什麽那個意思?”我問。
    “不準師生戀唄。”張麗麗說,“和我們有什麽關係,那些年輕男老師比較危險好不好,把他們叫過來單獨教育不就行了?非讓我們陪著靠這兒磨嘰。那天我看報紙,說有個什麽學校居然叫全校師生簽軍令狀,裏麵就有一條:不以任何理由與學生談戀愛或超出正常的師生關係。”
    張麗麗見我沒接話,繼續說:“你說這學校多變態啊!”
    “嗯。”我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
    “總之呢,隻要是師生戀,那肯定都是老師那一方的錯。”
    “為什麽啊?”我詫異。
    “所有輿論都會這麽認定。因為在社會大眾眼中,學生是弱勢群體。大學裏雖然大家都成年了,但是老師是位高一方,所以一般都會認定是老師利用職務之便,勾引無知學生。咱們占點便宜,畢竟女老師和男學生還好點,要是一個男老師和女學生,嘖嘖嘖。這放在古代,知道得叫什麽?”
    “叫什麽?”
    “不倫。”
    我張了張嘴巴,再也說不出半個字。
    “這事不犯法,但是特影響學校聲譽。”
    夜裏,我在房間裏上網,搜出了很多關於師生戀的帖子,那些跟帖舉手讚同的,好像都是些年齡不大的孩子,但是絕大多數都說那個老師如何如何。我遲疑了下,在經常逛的那個論壇發了帖子——畢業了還算不算師生戀?
    “畢業了,是不是就可以在一起了?別人還會說三道四,指指點點嗎?還會說我老師的壞話嗎?”
    過了一會有個人留言。
    [Z下Y]城少:首你怎麽想了,關鍵是看你老師怎麽想。你老師要是這麽想,那麽他永遠都認為你是他學生。
    奧特小小兜:不知道。
    舒拉是阿衍的心:唉喲,連板凳都沒有了。樓主,我告訴你,肯定不是啊。
    我去上廁所回來發現又多了幾條網友的留言。
    Suwandara:怕什麽?誰也管不著,樓主,我支持你雖然我不敢。
    ①個人旅行:雖然畢業了,但是在別人眼裏還是師生。
    我又寫了一條:
    我是樓主,我現在還住在我老師家裏,你們說這樣好嗎?
    下麵迅速地回複著。
    團子:同居了?同學,你有勇氣。
    海蘭雲雀007:你老師是禽獸啊禽獸,默念一萬遍。
    看到最後一條留言,我頓時無語。
    這時,慕承和站在門口敲了敲我敞開的臥室門,“這麽熱,你一個人呆著不開空調嗎?”
    “啊。好。”我怕他看到我在做什麽,急忙關掉桌麵的網頁。
    要是他看到那“禽獸”兩個字還得了?
    慕承和瞧到我慌亂的樣子,遲疑了下。
    我心虛地衝他笑,而且笑得很傻。
    他淡淡瞥了我電腦一眼:“你自己開吧,遙控器在桌子上。”語罷,屋子都沒進就迅速地回到客廳。
    我看著他的背景,有點納悶,被我的傻笑嚇到了?或者——他是不是以為我在看黃色網站?
    等他回去沒有動靜後,我又打開那一頁。
    隻見又有了一個回複。
    獨自憂傷的花哥哥:kao,想那麽多做什麽,隻要你老師不和你同性就成。
    “噗——”我噴了。
    2
    月底,我去醫院看爺爺。老人家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到的時間不是飯點,正巧看護和奶奶都不在。我忍不住坐在他床邊,說了好些私話。
    後來,護士來量體溫,我才恍然想起來慕承和還在樓下等我。
    這幾天突然降溫,秋夏交替,醫院裏人滿為患,隨處都是患流感的人。慕承和就這麽在候診大廳等了我一個多小時。
    我急急忙忙跟他道歉:“我忘記時間了。”
    “不著急,反正外麵正下雨。”
    回到家,他就有些感冒。他的症狀和一般人都不太一樣,沒有任何預兆就直接發燒。
    但是他拚死不承認自己在發燒,隻是說頭有點暈。
    我摸了摸他的額頭,“比我的手燙這麽多。”
    “那是你手涼。”
    “要吃藥,你肯定在發燒。”
    “沒有,不吃。”他在這個事情上極其孩子氣。
    讓他吃個藥都這麽難,拉他去診所那更是天方夜譚。早知道他是這種專吸病毒的海綿,就該早早注意。
    我終於想起來,上次除夕他敢情不是不能亂吃藥,肯定是不想吃,編個理由唬我的。
    以前家裏沒有溫度計,老爸就會用嘴親一親我腦門,一下子就能試探出是不是體溫超高。我突然想起了這方法,放下手裏的杯子,捧住他的頭,沒多猶豫就將嘴唇落在他的額頭上。
    很燙。
    “真的在發燒。”我得出結淪。
    哪知他卻絲毫未再反駁,反而愣了下,臉頰轉瞬就紅了。
    感冒引發了他的耳鳴,第二天早上正犯得厲害,慕承和突然接到電話讓他出差。當時,他正躺在床上,動都不敢動。
    他卻對電話另一邊說:“好,沒問題。”不帶絲毫遲疑。
    我站在門口看著他,淺淺歎氣。
    於是,在我迎接新生注冊的最忙時期,慕承和又要出差去,好像任務挺艱巨的,這一次要國慶才會回來。正好,我也要陪著新生去市郊軍訓。
    這樣也好,我們都離開那個地方遠一點。
    “你倒沒啥,拍拍屁股就走了,反正也不在A大待。可是慕承和比較慘。還有啊,”白霖說,“我給我家師兄露了點口風,告訴你和他們那位慕教授真好上了,都還沒細說。瞧他那樣,眼珠子都瞪出來了。好像和你戀愛的不是慕承和,而是他媳婦。”
    我不由失笑。
    白霖陪我買了點軍訓時要用的必需品,就開車載我回單位。路過一個轉角的時候,我說:“停車停車。”
    她打了半圈方向盤,將車靠邊,“怎麽了?”
    “張麗麗。”我說。
    不是張麗麗在那裏出現有多奇怪,而是她正和一個男的在拉扯。
    “和你住一起那個?”白霖問。
    “嗯。那男的是誰啊?”
    張麗麗哭著和那人在路邊爭執。
    “還能是誰啊?不是現任男友,就是前任男友。不然哪能哭的那麽撕心裂肺。”白霖事不關己地說。
    這時,男人掙脫張麗麗的手,毅然離開,走了五六步又回頭對張麗麗說了句什麽。張麗麗蹲在地上哭了起來。旁邊不時有人側目。
    “你不上去安慰安慰你室友?”白霖問。
    “算了,她也許不想讓別人看到這副樣子。”我說。
    傍晚,張麗麗才回來,臉上的妝畫的很精致,興高采烈的,根本看不出哭過的痕跡,買了一大堆衣物、零食,甚至還有鹵菜做夜宵。她平時買衣服和包舍得花錢,可是對於吃卻非常節省。和我恰好相反。
    “薛桐,吃夜宵。”她說。
    “幹嗎買這麽多?”
    “明天就軍訓了,現在不吃,到時候上哪兒打牙祭去?我去實啤酒。”她說完,不等我發話,拿起錢包就到樓下小超市去。
    她平時哪舍得用這個錢啊,別看著穿得風光,其實每一塊錢都要掂量著用。上次她媽給她寄的醃菜,要不是跟我賭氣扔掉,說不定連著吃好些天。
    我看著那些雞翅膀、鴨脖子,歎了口氣。
    還喝不到兩瓶啤酒,張麗麗就醉了,舌頭開始打結,說話有點口吃。我勸她不住,又怕她再喝,就哄她說:“我們劃拳。劃拳喝。”
    “怎麽……劃?”
    “剪刀石頭布,贏了你喝,輸了我喝。”
    “好。”
    “不用三打二勝,一局一杯。”
    “哦。”她打了個酒嗝。
    第一局:我出剪子,她出石頭。
    “我輸了,我喝。”我說。
    第二局:我出布,她還是小石頭。
    “贏了你,我喝。”我說。
    她歪著頭看了看自己的拳頭,“不對啊。”
    “怎麽不對了,”我幾口灌掉一杯,抹了下嘴對她說,“贏了你,我喝,是不是?”
    “是啊。”
    “我輸了,你不喝我喝對不對?”
    “嗯,對。”
    “那怎麽不對勁了?”
    “哦,想錯了。”
    這樣好幾個來回,我一個人把那堆啤酒喝得差不多了。
    她趴在桌子上開始無聊了。
    “薛……桐。”
    “幹嗎?”
    “他……看不起我,說好了……我畢業留在A城,他就和我……結婚,結果他又看上了個比我好的。”
    原來是這樣。
    “我是鄉下人……嗎?我不是……為什麽他們家要嫌棄我?”
    “我媽是農……民,但是我爸被辭退之前也是村小老……師啊。”
    “弟弟為了讓我上大學,都不敢去花錢治病。”
    “我腦子不好,但是我勤奮,我考了兩……”她用手指比了個二的手勢,“兩次才考到大城市來。”
    “我不……該掛我媽電話,她癱在床上,就巴望著和我說兩句電話。”
    她又拿起杯子,去倒酒。
    這一回,我沒攔她。
    她喝了一口,摸了摸眼淚流淌的臉,“喲——我怎麽哭了,真他媽……他媽的矯情。”
    後來,我把張麗麗做在床上,胸中憋屈得難受。於是,一個人關上門,到校園裏走走。夜風一吹,我的酒也醒了大半。
    這時,慕承和居然打來電話。他走了四天,身體已無恙,大概是年輕。恢複也快。隻是我隱隱覺得每次發病之後。他左邊耳朵的聽力似乎都有所下降。
    他對此倒是一點也不介意。
    “在幹嗎?”他問。
    “宿舍樓下吹風。”
    “心情不好?”
    “有一點點。”
    “怎麽了?”
    “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我說。
    3
    第二天。張麗麗對自己醉酒話癆的事情隻字未提。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記得,也裝著什麽也沒發生。軍訓的忙碌和充實,一下子就衝淡了這件事情在我腦中的印象。
    看到這些半大的孩子,離開父母來到這裏求學,不禁想起自己當年的模樣。
    “老師,你頭發放下來的時候,長得有點像那個野蠻女友。”一男生說。
    “什麽野蠻女友?”我納悶。
    “就是韓國演《我的野蠻女友》那個。”
    “其實身材差挺多的。”我謙虛地說。
    “不是說身高,主要是包子臉。”
    “……”
    這孩子是在拐著彎損我吧?
    什麽包子臉,這叫嬰兒肥,我在心中無言地申訴。
    中途,我和張麗麗搭了個便車回市區采辦點東西,沒想到在教授院的外麵遇見了陳廷。
    “陳老師。”我見躲也躲不過,就硬著頭皮叫了聲。
    “哦,薛桐啊,正巧,”他走近,“我從老家給慕承和捎了點特產,他們說他開學就出差去了,我還以為你在呢,就帶來了,沒想到來了兩次都沒人。”
    我瞅了眼他手上提的東西。明人不說暗話,看來他也知道我住這兒,既然單獨避開慕承和來找我,就是有話對我談。
    “陳老師上去坐坐吧。”我說。
    開門,進家,我給他倒了水,也局促地坐了下來。
    陳廷環視了下客廳,半晌沒吭聲。
    在我跟慕承和這件事情上,我對陳廷有點心虛。他給了我那麽多苦口婆心的勸說和警告,如今看來全是耳邊風了。
    “慕承和他跟我說了你們的事。”他首先開口。
    沒想到他聽的不是風言風語,而是慕承和的坦白。
    “嗯。”我說。
    “慕承和這人,看起來一天到晚笑嘻嘻的,和誰都談得來,其實不太合群。既然你們一起了,你就一定不要辜負他,他受不起那樣的打擊。”
    聽了陳廷的話,我就想啊,這話怎麽都覺得是嶽父對女婿說的呀!我能把他怎麽著?
    陳廷點燃了煙,“你最近沒住這兒?”
    “我們學校軍訓呢,而且慕承和不在的時候,他就要我去學校宿舍,也不要我一個人往這兒。”也許是擔心我害怕吧。
    他抽了口煙,看了一眼這屋子。
    “薛桐,我和慕承和認識約莫有十來年了。我這人是獨子,一直沒兄弟姐妹,他比我小四歲,我就一直把他當弟弟。也許,他也這麽想。”
    “他常說起你們一起留學的事情。”
    “我跟你說這些,沒有把你當成我的學生,隻是朋友,或者是弟妹。”他的眉頭在煙霧中皺起來,“所以我們是以成年人的出發點來談話的。”
    “我明白。”
    “我是高中畢業去的俄羅斯,當時高考考得不好,加上我們有親戚在那邊做生意,就送我去了。先念的預科,然後考了普院。”
    我埋頭聽著,並不明白他回憶這些是想表達什麽。
    “過了兩年我才認識慕承和。那個時候,”陳廷思忖了下,“他大概十七歲。據說他在圈子裏很有名,第一是腦子好,莫大的最高獎學金很少給外國人,但是獨獨有他,年紀那麽小卻比我年級高,前途無量。第二是他長得好,比他大個七八歲還暗戀他的女生,不在少數,恨得我們牙癢癢。第三是他脾氣好,好得離奇,甚至你莫名其妙地給他一巴掌,他不但不生氣還衝你樂,就像什麽也沒發生。”
    “我隻覺得,一個半大的孩子家教好成這樣,真是太奇怪了,這還正常嗎?不是死人就是神經病。”
    “直到我看到他抽大麻煙。”
    我的心漏跳了半拍,“大麻?”
    “他隱蔽得很好,如果不是我和他住一起,還特地仔細地觀察他,也許也不會發現。如果當時沒有被發現,也許你也遇不見現在的慕承和。”
    “有些貪玩的孩子來留學,也許根本沒畢業,拿著父母給的學費和生活費四處揮霍,到畢業的時候做一假文憑回去蒙家裏,這種人不少。可慕承和不是。我們知道他家裏有背景,不然過年的時候領事館的人不會專門來看他。可是他出奇地乖,安靜又溫順。怎麽能想到這麽一個乖孩子居然吸大麻,而且時間不短。”陳延說。
    “可是,他為什麽啊?”
    我問的是陳廷,可更想問一問慕承和。
    陳廷站了起來,環視了一下客廳。
    “你知道為什麽他不在的時候,不要你一個人住這房子嗎?”
    我木訥地搖了搖頭。
    “據說這房間翻新過兩次。之前大門不是現在這種防盜門,而是那種老式的,上麵開著個玻璃窗,下麵是木板門。”陳廷描述了下。
    “我知道你說的那種,上麵的玻璃窗可翻開一點縫隙。”我答。
    “正好可以掛根短繩子,打個結,掛在門框上,上吊都挺方便。”
    這個我也知道,前年老媽監獄裏有個女犯就是這樣用鞋帶自殺的,當時我還在醫院見過那個自殺未遂的女人。可是想到陳廷對我說的這番話,還有那些即將明了的真相,我的手開始止不住地哆嗦。
    “慕承和他爸爸就是這麽死的。他後來有段時間身體不好,話卻特別多,才跟我說的這些。他說,當時他在臥室裏睡覺,一早起來就看到他爸爸這麽掛著,身體都僵了。”
    當真相被撕開的時候,一種洶湧而至的痛苦逼近大腦,好像全身的水分都匯聚在了眼裏,想要奪眶而出。我想哭,可是我不喜歡當著外人的麵這樣,於是迅速地站起來拚命地瞪大眼睛,深呼吸。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不停地對陳廷重複這句話。
    陳廷見狀,走近我身邊,拍了拍我的頭。
    “我當你是個大姑娘,才跟你說這些。他很不容易,前些年一直在吃抗抑鬱症的藥,畢竟我還是個外人,一些事情他自己會告訴你的。薛桐,”他沉吟著說,“希望你是真心實意地愛他。如果不是,現在撤退也許還來得及。”
    後來,到約好的地方和張麗麗一起坐車回去,路上我一直沒吭聲。
    第一次我去他家,他帶著調侃的語氣說有人在門上吊死了,我還以為真的是個玩笑。
    難怪他有房子不住,跑去擠陳廷。
    也難怪他說,沒有我,他沒有勇氣再住下去。
    夜裏跟慕承和通電話,我心裏酸澀無比,卻又不知道那些事情要從何問起。
    4
    每天吃過晚飯,學生們休息一會兒,還要繼續夜訓,但是比白天的訓練強度低很多。有時候是整理內務,有時候還會分組拉歌。
    晚上正和大家鬧騰,我接到了老媽的電話。
    在這荒郊野外的,夜裏啥娛樂項目也沒有,就輪番接親朋好友的電話來打發時間。老媽的來電有時候比慕承和還勤。
    “媽,”我說,“你不是值班嗎?”
    “本來是輪我的,哪知道今天你陳伯伯突然坐長途車來了,我就跟人換了換。”
    “哦。”這次,我知道她說誰了。
    “你看,我說了在你麵前不提他的……”
    “媽,你們準備什麽時候結婚?”
    “啊?”她詫異了。
    “你去年不就說要結婚嗎?這都過了這麽久了,怎麽沒見你提?”
    “我們……你……”她顯然對我這個態度有點驚訝。
    “我以前不同意,並不代表我現在不同意。隻要他對你好,你高興就行。”我淡淡地說。
    我問過慕承和關於他母親再婚的問題,他說:“剛開始是恨,後來長大了又想,其實很自私。”
    “現在不介意了嗎?”
    “完全不介意是假的。可是,我們沒有權利用自己的快感去踐踏別人的幸福。”
    “薛桐,謝謝你。”她欣慰道。
    “媽,你們以前經常吵架是從我在遊樂園走失那次開始的嗎?你怪他,他怪你。”
    “你怎麽突然問這個?”
    “我一直以為是這樣。”
    “不是,不是。我們合不來,不是因為你。”
    “那後來爸爸是有外遇了嗎?”
    “你怎麽突然說這個?”
    “那次你在墓地生氣地說了一半,我就猜到了。”
    “童童——”
    不知道為何,老媽突然這麽叫我,一樣的聲調,我感覺像回到兒時沒改名字之前,叫薛童。大家都叫童童,童童。因為媽媽姓童。可是奶奶說,一個女人怎麽能老占著我們家孩子的名。所以給改了個字。
    “為什麽不早跟我說?”
    “本來我們打算等你考上大學就告訴你爺爺奶奶,我們協議離婚的,哪知道中間他出了意外。我就想啊,你這麽愛他,既然他都死了,又何必再說這些?”
    “媽媽,我以前不體諒你,現在我也有愛的人了,所以我知道一個女人有多難。”
    老媽聽了這話之後好像哭了,半晌才說:“把那孩子帶給媽媽看看吧。小李說是個挺俊的人。”
    “還有一個事要跟你說。”
    “說吧。”
    “慕承和是我以前在A大的老師,我們現在在一起了。”
    老媽在電話那邊愣了下,似乎又恢複了她素日裏的冷靜,頓了頓問:“他是單身嗎?”
    “是。”
    “沒結過婚?”
    “沒有。”
    “家裏有些什麽人?”
    “他爸以前也是A大的老師,後來去世了。他媽是個公務員,聽說職務高。有個繼父,還有個妹妹,不過都沒什麽聯係。”
    “你覺得他是真心對你嗎?”
    “我……”我的臉倏地紅了,“我怎麽知道他是不是真心。”
    “傻孩子,這種事情,自己有感覺,騙得了外人,騙不了自己。”
    我認真地想了想,又想了想,點頭,“是真心的。”
    “你想和他過一輩子嗎?”
    “想。”
    “那就不要管別人說什麽。他比你壓力大,但是隻要你把這個坎兒跨過去了,他才能跨過去。”
    老媽這句話就像給我吃了定心丸,心境豁然開朗。
    我怕什麽?
    在我們之間最可怕的事情,莫過於失去他。
    睡覺前,閑來無事,我把手機裏的圖翻來看,翻到末尾瞅到兩年前的一張照片。
    那是兩年前航空展,我逃課去聽慕承和的講座,跟著李師兄混進會堂。白霖發短信,要我替她照一張現場照片,回去觀摩。
    慕承和站在台上,穿著西服侃侃而談,笑容洋溢,風姿卓越。
    因為隔得太遠,手機像素也不高,所以照片一點也不清晰,在我把它放大數倍後,他的臉更加模糊了。
    可是,我一閉眼,就能回想起他當時的神色。
    那麽智慧。
    那麽儒雅。
    張麗麗在床上拍蚊子。
    “你小時候有什麽夢想嗎?”我仰躺著問。
    張麗麗思索了下,“當市長,我寫過作文,還得了獎,哪知現在差別也忒大了。”
    我笑了,將手機貼著胸口,“我認識一個人,他告訴我夢想和理想是不一樣的。夢想有時候遙不可及。而理想應該是現實的,我們為之努力就能實現的目標。當我們把一個一個的理想完成的時候,夢想就接近了。”
    “那得多難呐,跟唐僧取經似的。”
    “我過去也是這麽想的。可是我認識的那個人幾乎快做到了。他就是在一步一步地實現自己的夢想,那麽堅定頑強,都讓我嫉妒了。”
    我像中了魔咒,滔滔不絕地說起來。
    “我現在想起來,我也有夢想。”我說,“高考的誌願是我自己填的,我隻選了外語,因為我曾想當個翻譯。小時候剛剛學外語,一點也不喜歡這個東西。但是我爸爸關心時事政治,每年現場轉播答記者問什麽的,他就一直守著看。我在旁邊一邊做作業一邊聽,就特別佩服那些能一邊聽一邊翻譯的人。後來別人告訴我,那不是一般的翻譯,叫同聲傳譯,是很高級的一種。”
    “我就想啊,我也要做那樣的人,所以才學的外語。”
    “可是,後來念了四年,隻知道我要高分,我要及格,我要找個好工作。什麽算好工作呢?留本市,高工資,工作輕鬆,老板和善。卻把初衷搞丟了。”
    我們兩個人一起沉默了好長時間。
    “你要當同傳?”張麗麗問。
    “嗯。”
    “可是哪有那麽簡單?”
    “剛才我想過了,先考翻譯學院的研究生,然後試試看。”
    我拿起手機看了照片一眼,屏幕在黑暗中發出幽藍的光。
    “你記不記得我們中學學過舒婷的一首詩?”我說。
    “《致橡樹》?”
    “我背了很多遍都沒過關,最後被語文老師懲罰抄寫了幾十遍。”
    張麗麗笑了,“但凡是和愛情有關的文章和詩歌,我倒是記得特別快。”說著,張麗麗真的輕聲將它完整地背了出來。
    致橡樹
    舒婷
    我如果愛你——
    絕不像攀援的淩霄花
    惜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愛你——
    絕不學癡情的鳥兒
    為綠蔭重複單凋的歌曲;
    也不止像泉源
    常年送來清涼的慰藉;
    也不止像險峰
    增加你的高度,襯托你的威儀。
    甚至日光。
    甚至春雨。
    不,這些都還不夠!
    我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作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
    張麗麗平時說話的聲音就好聽,如今淺淺低吟,在這安靜的暗夜中顯得格外悅耳動人。不知道哪一句觸發了她的心底,在念完最後一個字的時候,我聽得出她哽咽了。
    “薛桐,你說我還能遇見這樣的愛情嗎?”她問。
    “那還用說嗎?肯定能。”我一邊回答,一邊轉身裝著準備入睡的樣子。
    過了良久,我又睜開眼睛,悄悄地抹掉臉上的淚痕,在心裏默默地說:“慕承和,我也會做你的木棉。”
   
CHAPTER 12 我愛你
    軍訓會演的頭一天,給同學們加了菜,還有魚,好像吃散夥飯一樣。晚飯之後,大家整理自己的東西,因為明天會演之後就直接走了。
    有的孩子開始傷感了,纏著教官們聊天唱歌說話。還有的孩子,死揪著教官們要電話地址什麽的。但是他們有硬性規定,不能給學生留下任何聯係方式,態度都很決絕。女生們就求著我去要,我那時正是生理期頭一天,肚子疼得厲害,加上有點感冒嗓子也疼。一個人正難受,正頭疼這麽一大群纏猴的時候,接到慕承和的電話,估計他是要告訴我他到家了。
    我笑了笑,對著孩子們說:“好了好了,我接完電話再說。”
    “別吵,薛老師男朋友來電話了。”一個綽號糖糖的女孩兒大喊了一句,賊兮兮地招呼大家噤聲。
    她不說還好,這麽一叫,反倒讓一堆人起哄了。
    “哎喲,我們薛老師不是單身呐。”
    “今晚,好多男士失戀哦。”
    “薛老師,我們的心在滴血。”
    我一邊示意他們小聲點,一邊笑著按了接聽鍵。
    “好了,好了,別吵了。老師和師公要生氣了!”糖糖又是一聲大喝。
    慕承和正好聽見最後一句,問道:“師公?”
    “或者你想叫師母?”我反問。
    “我以前倒是聽見過有人叫師丈。”他一本正經地說。
    “什麽亂七八糟的。”我憋不住笑了,回到屋子,趕著孩子們出去。
    “我記得以前有人還叫我祖師爺,過了兩年,輩分反倒跌回去了。”他語罷,還幽幽地歎了口氣。
    “……”這人得了便宜還賣乖。
    一群學生怎麽都攆不走,我隻好匆匆地和他說了幾句就收線。
    “一點都不肉麻。”一直偷聽的糖糖遺憾地歎息說。
    “就是就是。”
    “至少應該‘啵’一個。”
    “三秒鍾內都給我消失!”我發飆了。
    等一群孩子走了之後,我又看著手機,想問他一個人在家,夜裏要是害怕怎麽辦。可是掂量了下,還是作罷,放下手機,又看他們夜訓去了。
    最後這一晚說是為了明天的會演做最後的夜訓,其實基本上成了每個排圍著自己的小教官,叫他唱歌。
    我回頭取了礦泉水,給每個教官派發。這時,一群人就逮著我了。
    “薛老師也唱個歌。”
    我笑著搖頭,躲到一個排後麵去,哪知這邊聽見動靜也叫我唱。
    我這人雖然很麥霸,可是當著這麽多學生,哪兒丟得起那個人呢?說什麽也不肯。我越不肯,他們就越鬧,就在這一刻,有個哨兵進來,隔著老遠就喊。
    “小薛老師,大門外有個人,說是您家屬要找您。”
    軍營裏有規定,外來人員不能進出。所以家長親屬什麽的都不讓進來,隻能事先打電話或者把輔導員叫過去,看看究竟找誰,然後本人才能到門口放放風。有時候找不到學生本人,也沒辦法。
    這小哨兵對人很好,和我還算熟絡,經常幫我拿東西。竟然專門跑來叫我。
    可是,他嗓門也太大了。
    “家屬?”我尷尬地小聲嘟囔了句。我在這裏哪有什麽家屬?
    哪知他耳朵極好,解釋道:“他說他是你家屬,我也不知道是誰。反正一男的,二三十歲。”
    “肯定是咱們師公。”有個男孩叫嚷了起來。
    “轟——”大夥就笑了。
    我板著緋紅的臉,跟著小哨兵拐個彎,看到大門外等著的真的是慕承和。
    他站在自己車前的暗處,身影挺拔卓然,像一棵傲立酷寒的蒼翠鬆木,鬱鬱蒼蒼、古樸高潔,無論什麽阻擋它的生長,它都將頭微微揚起,繼續往高處張望,筆直地聳立著,淩雲之上。
    他朝我這邊走了幾步,燈光讓他的輪廓漸漸明了。我衝他揮揮手。他見狀點了下頭,含著恬淡的笑等著我走近,沉靜溫潤,如水似玉。原本我是不緩不急地從那邊營房走出來,但見此情此景,再也穩重不起來,提腳便跑到他身邊。
    隻是,兩個人站在大門口,也不是個辦法。
    周圍雖是荒郊野外,但張麗麗和我對地形已經很熟了。於是我帶著慕承和,一起壓馬路。這裏前不著村後不著店,除了偶爾路過的卡車,連個人影也沒有。這麽黑的天,若不是有慕承和在,我一個人連大門也不敢出。我倆就這麽在大路邊上並排著溜達。他走外麵,我走裏麵。他肩膀比我高好一截,所以不算肩並著肩。
    這麽對著他,我的心好像一下子又靜了。為什麽他告訴別人是我家屬,而不是愛人或者男朋友。那股孩子氣不聽使喚地衝進腦子裏,我的強脾氣又開始不理智地發作。
    “怎麽也不先打個電話?”我問。
    “打了,沒人接。”他解釋。
    我伸手一摸兜,確實沒帶手機。
    “是不是感冒了?”他問。
    “嗯,有點鼻塞。”
    “嗓子疼嗎?”
    “不疼。”
    “早知道給你拿點藥來。”
    “我們帶了一些常備藥。再說,還有校醫呢。”不用你好心。
    “那晚上回去記得吃,不行的話再找找校醫。”他說。
    “我自己的事情,自己知道。”我堵了他一句。
    他越是這麽關心我,我越覺得他是心虛,不禁遠離了他點,讓我們之間有個一尺的距離。
    “薛桐。”
    我應了一下。
    “你生我的氣?”他問。
    “沒有。”我矢口否認。
    “我來找你,你不喜歡?”
    “不是。”
    “我做錯什麽了?”
    “沒有。”他輕輕地歎了口氣。
    不知道這人是不是真的相信我說的,便不再言語。我心中更加憋屈了。我說沒生氣就是真的沒生氣嗎?他情商真這麽低嗎?看不出來女人的心思嗎?不知道自我檢討嗎?不能哄一哄我嗎?我想著想著越走越快,不經意地就將他甩在後麵,然後小腹又開始絞痛,頓時邁不動腳步。
    他走近一看,似乎發覺我臉色不對,“怎麽了?”
    “肚子疼。”我說。
    “那趕緊回去躺著休息,別往前走了。”
    “嗯。”我說。
    “原路回去?”
    “這邊可以抄小道,穿過去就到了。”我說。
    他看了下那沒鋪混凝土的石子路,“我背你。”
    我詫異了,“我哪兒有那麽嬌氣。走慢點就行了。”
    不等他說什麽,我就下了馬路躍過排水溝,跳到那邊小路上。一連串的動作,讓我覺得身體裏有股熱流向下湧了出來。小腹一陣痙攣,疼得我快直不起腰。
    他趕了上來,蹲下身又說:“快點上來,我背你。”似乎已經有些生氣。
    而我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原本以為我們會僵持好一陣,沒想到他突然開口說:“是不是我越難受,你心裏就越痛快……”神色黯淡。
    “我沒有。”
    “你怎麽沒有?”慕承和低聲輕輕反駁我,“你明明知道你不高興或者身體有一點不舒服,我看著就揪心,但是你還偏要這樣。”
    “我就是沒有,沒有,沒有。”我開始犯起渾來。
    “薛桐,你要是討厭我,可以用別的方法來氣我,但不要折磨自己。”他垂下頭淡淡說。
    “我哪有討厭你?”我即刻反駁。
    他臉上掛著黯然的神色,對我的反問不置可否。
    我頓時就覺得委屈了,“我哪有討厭你,哪有?我就是心裏憋得慌,這個罪魁禍首就是你,所以我想要你也難受,哪知……哪知看到你難受,我又覺得心裏像被刀子割一樣,更加不痛快。”
    認識慕承和之前,我一直不喜歡哭。可是說完這席話,越發覺得自己又笨又可笑,想起前幾次故意拿話氣他的情景,眼淚居然就這麽在他跟前,不爭氣地滑了下來。
    他見狀,將我攬在胸前,喃喃地說:“本來還好端端的,怎麽就哭了。都怨我,全怨我。你說什麽就是什麽,我不生氣,我也不難受……”
    他舍棄了他剛才的所有立場,近乎溺愛般地輕輕哄著我。
    活了二十多年,從未有人這麽遷就過我。
    小時候一哭,媽媽就會煩,奶奶還會罵我不爭氣。不像別的孩子,哭就能爭取到想要的東西。漸漸地,我就不愛哭了。所以,我從沒用眼淚當過什麽籌碼或者武器。可是,在慕承和這裏,卻完全不一樣。
    他緊緊地抱住我,好像我的淚水是他在這世界上最致命的軟肋。
    伴著周圍夏蟲的鳴叫,他試探著叫我:“薛桐。”
    “幹什麽?”我甕聲甕氣地說。
    “我還從來沒背過你。讓我背背你,好不好?”他輕輕問。
    我遲疑了稍許,最後點了點頭,收住淚。
    剛開始我的全身都是僵硬的,甚至大氣都不敢出,就怕他覺得我沉。後來,我發現這個擔憂完全是多餘的,他比我想象中結實許多。
    漸漸的,我服帖地趴在他背上,雙手環住他的脖子,頭輕輕放在他肩頭。
    “還在疼嗎?”
    “疼。”其實,已經不那麽疼了,但是心中的小惡魔偏要我這麽說。也許真應了他的話,我見他為我著急,心中就很滿足。
    雖說這石子路有兩三米寬,但是凹凸不平的,也沒有燈,隻能借著月色和不遠處馬路的路燈照亮,所以他走得很慢。
    “你盡量走路中間,看到什麽黑漆漆的東西,也不要踩,說不定有蛇。”
    “好。”他說。
    “你是不是從小在城裏長大的,沒走過山路?”
    “走過,但是不多,都是我爸背著走的。”他說。
    提起他的父親,我忍不住將臉貼在他的脖子上。
    “你爸爸肯定是個了不起的父親。”
    他沉默了些許,然後說:“不是。也許他是個了不起的人,但是不算一個稱職的父親。”
    “為什麽?”
    “一個好父親,不會像他那樣丟下自己的孩子……”
    我沒吭聲。
    走了幾步他又說:“可是這也不怪他,都是我一個人的錯。”
    走一半,他扭頭問:“還疼不?”
    這回我不敢再任性,老實地回答道:“不疼了。”
    他聽到答案,似乎安下心來,微微鬆了口氣,卻沒放我下來的意思,繼續往前走。
    我說:“對了,我想好我要做什麽了。明年我去考翻譯學院的研究生,好像下個月就報名了。反正,我一邊在這邊工作,一邊複習考試,都不耽誤,還能掙錢。以前,我一直想著要當同傳,即使當不了,我這麽努力過,以後也不會後悔。”
    “有誌者事竟成。”他笑了。
    “二外我就選俄語吧。你要幫我複習。”
    “好。”他說。
    短暫的一截夜路,我趴在他的背上,感受著來自另一個身體的體溫和呼吸,好像讓我們之間有了一種永恒的羈絆。
    我從來不知道怎麽叫他,以前稱老師,後來就說“你”,那次氣憤的時候還連名帶姓的叫了他聲慕承和。而周圍的人,有的叫他小慕,有的叫他承和,他說他父親叫他小和。
    慕承和喚我,自始至終都是前後兩個字一起用。
    也許是因為以前在家裏父母之間很少用什麽親密的稱呼,所以自己總覺得愛稱很別扭。可是,就在這一刻,伴著夜色和清風,我突然很想叫他的名字。
    思來想去,最後柔柔的喊了他一聲:“承和。”
    他的腳步似乎微微一滯,然後側著臉應道:“嗯?”
    “承和。”我又叫他。
    他這次沒應我,卻淺淺的笑了。
    2
    國慶當天本來打算跟他去釣魚的,結果下雨了。雨從頭一晚,一直下到第二天,淅淅瀝瀝,讓空氣中有了一種秋的涼意。我很喜歡這樣的天氣和慕承和一起呆在家裏。他都是在客廳裏做事。我忙來忙去也不會打擾他,有時候自己看考研的複習題,有時候擦擦那些蘭草葉子上的灰塵,有時候給他杯子裏添水。就算一句話不說,心情也是美好的。
    隻是,打破這平靜的是一個電話。
    伯母在電話的另一頭說:“薛桐,來一趟吧,你爺爺……怕是不行了。”
    我的臉瞬間慘白。
    慕承和問:“出什麽事了?”
    他開車載我去醫院。路上,雨突然就大起來,我茫然的看著車前的雨刮器搖搖擺擺,等紅綠燈的時候,他看了我一眼,默然無語。
    我們到病房的時候,裏麵隻有伯母和奶奶坐在病床前。爺爺躺在床上,先前的呼吸管已經換成了呼吸罩。旁邊的機器滴滴的工作著。他身上蓋著被子,胸腔隨著呼吸機壓縮空氣的節奏,一起一伏。
    伯母見我進門,“薛桐來了啊,你表叔和大伯去和醫院商量去了。”說完之後,瞅到我身後的慕承和,目光狐疑。礙於我什麽也沒說,慕承和便隻衝她禮節性地微微頷首。並非要藏著他,而是我此刻根本沒有心思管這些。
    伯母說:“上次你來看老爺子就知道他最近情況不太好,醫生也說各種器官功能都開始衰竭了,早上的時候,血壓又陡然升高,腦內第二次出血……”說到這裏,伯母有些不忍,開始抹眼淚。
    奶奶倒是很平靜,伸手理了理爺爺的頭發。 
    這時,伯伯和幾個表叔跟著穿白大褂的醫生輕輕推門進來。
    醫生走進病床,掏出口袋裏的小手電,翻開爺爺的眼皮看了看,叫旁邊的實習醫生記錄下了各種數據,就離開了。
    伯伯拉住那位實習醫生問:“真的沒一點點希望了?”
    實習醫生說:“這個難說,也不能說絕對沒有奇跡。”
    伯母說:“人都躺了五年了,當時你們就說也許有奇跡,現在拖了這麽久還不是這樣。”
    實習醫生說:“醫院確實盡力了,而且病人年紀這麽大……”
    屋子裏沉悶了片刻。實習醫生便合上本子想離開。
    有個表叔問:“那現在怎麽辦?”
    實習醫生回答:“剛才張醫生不是說得很清楚了麽,其實撤掉呼吸機病人就等於死亡了。這個情況,就看家屬你們自己怎麽想的了。”說完就走了。
    伯伯拿出煙盒和打火機,本來準備點燃,被伯母提醒了下,轉而到陽台上去抽。
    他猛抽了幾口,又走了回來。
    其他人都站在原地不動。
    病房裏隻有奶奶和伯母坐著的那兩把椅子,沒多餘的,我一直站在那裏看他們說來說去,然後想找什麽東西靠一下。就在這時,慕承和拍了拍我的背。
    我回頭看他。他衝我點點頭,仿佛在說,我在這裏,不要怕。
    樓層打掃衛生的阿姨進屋來換垃圾袋,看我們神色凝重的杵著一屋子人在這裏,就多問了幾句。
    她說:“你們這種我在這裏幹了幾年見多了。其實,醫生不好給你們明說。就是你們把老人這麽拖著,花費高,他也受罪,最後還是撐不了幾天。”
    保潔的阿姨幾句話點破了這事。
    伯母說:“這位大姐說的是。”
    奶奶替爺爺掖了掖被子,“要是這件事由我做主你們同意嗎?”
    伯母接嘴道:“媽,你說怎樣就怎樣。全憑你做主。”
    奶奶頓了頓說:“老頭子這麽多年躺著,其實有些時候我覺得是我硬留著他,讓他一直受罪。我心裏一直有這麽個念想,就是二子沒了,我得守著他,盼著他有天能醒過來。”
    她又說:“這是我逼著你們給他出錢,每天住在病房裏,我身體不好,就隻能請護工。這些年,你們付出多少,我也看到了。為的就是我那點念想,我怕我要是沒了這念想,也就想隨著他們父子兩去了。”
    “可是,事情也有個頭。現在都這樣了,與其再糟蹋幾天,不如就讓他走吧。”奶奶說完,歎息了一聲。
    伯伯說:“那我去叫醫生來。”
    其他人全然應允。
    我走到床前,靜靜的看著爺爺。
    他的嘴裏塞著一根很粗的呼吸管,用白色的的膠布固定著,管子使得嘴被迫微微張開。麵容消瘦蠟黃。我很多年都沒有認真的看過他,記憶已經變成了一個模糊了的身影。
    奶奶是那種瘦小的身形,都說我有點像奶奶年輕時候的模樣,而爺爺把自己矮矮胖胖,膚白發卷的特點全部遺傳給了爸爸。小時候,他對我的溺愛遠遠超過我爸。有一回,我因為在鄉下惹了虱子,奶奶一邊譏諷外婆和外公,一邊解氣似的當著他們的麵,用推子把我的頭發給剃了。結果巷子裏的孩子們就說我是小尼姑,不跟我玩兒。爺爺就做了很多小玩意哄著他們不欺負笑話我。
    過了不久,伯伯叫來醫生。護士又拿著表格給他們簽字。
    伯母問:“撤掉機器就行了?”
    護士點點頭。
    奶奶不太忍心看,就被其他的親戚扶出去了。
    我站在那裏,淡淡的說了一句:“我不同意。”
    這聲音不大,可是這四個字卻在這個狹小的房間裏顯得格外清晰。
    伯伯和主治大夫同時抬頭看了我一眼。
    “我說我不同意。”我重複了一遍。
    伯母止住眼淚,像看怪物似的瞅著我:“薛桐。”
    在家裏,我從來沒有忤逆過長輩,更別說在這種公眾場合。
    伯伯解釋:“小桐,這是你奶奶同意的。”
    我說:“可是我不同意。我爸死的早,所以我替他說。要是他還在,也肯定是這麽個想法。”
    醫生瞅了瞅我,又瞅了瞅伯伯,有點不耐煩地說:“你們家屬先商量好再說,我那邊事還很多。”說罷,跟護士使了個眼色,便離開了。
    伯母頓時來氣:“你一個小孩,懂什麽?你知道這麽拖著一個小時得多少錢嗎?你爺爺沒工作,沒社保,全都得自費。你體諒過別人嗎?現在又不是我們不給他醫,是隻能這樣了,你親耳聽到醫生說的!”
    我咬著唇,也強上了:“你們不就心疼那點錢嗎?大不了我起早貪黑多掙點錢,賣血借債還給你們,我……”
    慕承和從後麵拉了下我的手臂,示意我不要再說了。
    “薛桐!”伯母更加怒了,“真是太不像話了!”
    其他的親戚在旁邊,也不好多嘴,於是氣氛就這麽僵持了下去。
    凝重中,忽而卻聽見一直默不作聲的慕承和開口了。
    慕承和說:“伯父伯母,我替薛桐給你們道個歉,她人小不懂事,說了氣話,你們別放心裏去。隻是這個消息比較突然,她有點接受不了,也許留點時間緩一緩就好了。她媽媽不在,雖說丈夫去世多年了,但是老人清醒的時候,她還是他兒媳婦兒。要不,我們再等等。等薛桐媽媽回來見一麵再說,反正都這麽久了,也不急在這一時。正好用這點時間,給老人操辦點要用的東西,這樣讓薛桐心裏也有個接受的過程。”
    原本我一直強硬著不哭,即使聽到醫生宣布絕望的噩耗我都沒哭,但是聽到身後慕承和這般輕言細語,客客氣氣的替我說話,就像找到一根救命的稻草,心中的軟弱一下子有了發泄的出口,兩行熱淚滾落而出。
    我慌忙別過頭去,看著雪白的牆壁。
    慕承和問:“你們看,這樣行不行?”
    伯伯說:“這樣說起來也對,我們急了點,沒顧全周到。正好我喊幾個人去準備下老人的後事,免得措手不及的,什麽都沒準備。”
    大家七嘴八舌的讚同,然後被伯伯安排工作,陸陸續續地走了。
    伯母說:“你奶奶還坐在外麵,我扶她回去歇歇。”
    最後剩下我和他。我站在病床前,扭頭對著牆角,他站在我後麵,一動不動。我臉上的淚痕也自然風幹了。他將椅子挪過來讓我坐,隨之也坐在旁邊。
    兩個人默然良久之後,他輕輕說:“要不然,你跟爺爺說點悄悄話。”
    “他能聽見嗎?”
    “也許能。”他答。
    “真的?”
    “我一般不說假話。”
    “那什麽時候說假話?”
    他神色停頓了稍許,“善意的時候,在自己感到窘迫和羞愧的時候。”
    我盯著他的雙眸,隱隱知道他指的是什麽。其實,我也對他撒謊了,不是嗎?
    我避開他的眼神,轉而看著病床,“我想起來,我有什麽話要告訴爺爺了。”
    “我回避下?”
    我想了想,搖搖頭,然後又點頭。
    慕承和起身說:“那我出去抽根煙。”
    我將頭垂下去靠著老人的枕頭,然後陷入了長長的回憶。
    “小時候,有段時間借宿在你和奶奶那裏。每次測驗後的試卷都需要家長簽字,可是我語文從小就不好,每次考得很差的時候就不敢給你們看。最後,就模仿了你的筆跡簽字。”
    “還有一回,我上課講話,被班主任抓了出來,要我請家長,不然就不許我進教室。那個時候家裏還沒裝電話,我就撒謊說你重病了,奶奶送你去醫院,老師才放過我。”
    “你經常把錢放在前麵上衣的內包裏,然後也不怎麽數,就隨手將衣服搭在床上。我趁你不注意,就會偷幾塊錢出去買糖吃。”
    “六表叔從雲南給奶奶捎回來的那隻翡翠鐲子,其實是我摔壞的。但是我當時很害怕就把它原封不動的放回盒子裏,後來你拿給奶奶之後才發現成兩截了,害得你被奶奶罵。”
    “你去開家長會,老師說我表現不好,你原原本本地回來告訴媽媽。你走之後,媽媽揍了我一頓。當時我一邊哭,一邊在心裏罵你不是我爺爺。”
    “你跟我說你要活到一百歲,看著我們三個孫子輩的孩子成家。現在哥哥姐姐都結婚了,你也看到慕承和了,他人好,真的好。”
    ……
    說了不知道多久的話,兩個護士推門進來抄那些生命體征的數據,才打斷了我。然後,護士又掛吊瓶,給爺爺輸液。我把地方給她們挪出來,到了屋外。
    已經是晚飯時間,其他病房都飄著飯菜的味道。
    正巧堂哥兩口子來了,看到我就說:“你先去吃飯,我先守著,有事給你電話。”
    我們都知道,所謂的有事是件什麽事。
    走廊上沒看到慕承和,我繞了一圈,在緊急出口那邊的樓梯間看到他。他在兩層樓之間的拐角處,坐在地上,看著暮色中的秋雨發愣,一個人靜靜的抽煙。
    我走過去,緊挨著他,以相同的姿勢席地而坐。
    “餓不餓?”他滅了煙問我。
    “嗯,餓。”
    “那邊有人了?”
    “嗯。”
    “我們先去吃飯,然後回去給你取件衣服,夜裏氣溫低。”
    3
    才走到樓下就接到堂哥電話,然後又一口氣衝上來,看到病房裏穿白大褂的人來人往。
    堂哥見到我就急忙解釋說:“剛才心髒突然衰竭,醫生在做急救。”
    過了一會兒,所有人都無奈的搖頭。醫生叫護士看了下表,對著護士說:“死亡時間10月1日19點31分。”
    然後儀器的電源都被關掉。
    我擠過去,摸了摸爺爺的手,還是溫熱柔軟的,似乎這一切都還不太真實。
    到底,我的執念還是沒能留下他。
    奶奶隨後才到,看到床上的屍體,終究沒忍住,抽泣起來。
    最後,我陪著奶奶坐在走廊上。慕承和與他們一起在聯係地方和人給爺爺辦後事。奶奶過了一會兒,倒是不哭了,就是神神叨叨的翻來覆去說著我爸和爺爺的那幾件事情。
    她沒吃飯,怕她餓著,就問她要吃什麽。
    她說:“你給我削梨。”
    等我去樓下給她買了梨回來,她又嚷著要吃蘋果。
    我耐著性子又去給她買蘋果。
    她看著蘋果和梨,喃喃的說了一句:“老頭子,我們共果不分梨。”
    共果不分梨。這是以前爺爺經常提的家鄉話,就說蘋果和梨都要一起吃,不能分開,這樣,一家人永遠都團團圓圓的。不禁心中黯然。
    我去借了把水果刀,把手上的東西一起洗了洗,就給她削蘋果。皮削好遞給她之後,她也不吃,拿在手裏靜靜的看。我便繼續去削梨。削到一半,奶奶突然一把抓住我,激動的說:“不能分!不能分!”
    我的手一滑,狠狠的在掌心割出一道口子。開始是麻木的,等了會兒才開始滲血。我哄了哄她,再放下東西,跑去洗手間衝洗傷口。
    那刀真是鋒利,雖說劃出的傷口才半寸長,可是很深,血隨著水龍頭的自來水往外冒,我洗了洗,用一張餐巾紙隨意地覆在上麵。
    回到座位,發現那個梨上也沾了血絲,便扔了,又從兜裏掏了一個繼續削。奶奶以前罵過我心硬,而且是又冷又硬。我一直沒哭。
    因為被割傷的地方在掌心,我一直拿東西做事,輕輕動一動就裂開,所以一直在滲血。我倒不以為意,血染紅了就又換一張紙巾。我想一個對自己的疼痛都這麽冷漠的人,如何會對別人熱的起來。
    夜裏,慕承和陪著我回去休息。
    他看到我手上裹著的餐巾紙,問我怎麽回事,我也沒有回答,直接關掉燈就和衣睡覺。他在自己房間開著燈靠在床頭看書。大家都沒關臥室房門,所以我能看到從他房間透過來的橘黃色的光。
    不知道過了多久,傳來他輕輕的腳步聲。而後,聽到他的腳步停在我的門口,似乎在看我睡得是否安穩。他靜立了稍許,才離開。
    又過了很久,我翻了個身,不小心把枕邊的手機碰到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他察覺到動靜,再一次地走到門口,還真是黑暗中靜靜的站立。
    這回他沒有輕易的回去,而是問了句:“是不是睡不著?”
    我遲疑稍許,才輕聲應了下。
    他淺淺的歎了氣,打開燈走近我,坐在床邊。
    我背過身去。
    “薛桐……”他說,“你要是睡不著,我就陪你說說話。”
    “很多年輕的孩子總覺得世界上最不可接受的,最痛苦的是失去愛情,以至於他們輕視生命。其實,他們多半沒有痛失至親的經曆。也許你把對父親還會複活的幻想,寄托在了你爺爺的身上,所以才比他們更加難受。”
    聽到他說到這一句,我忍不住握緊拳頭,用指甲狠狠的掐了掐掌心的傷口,一下子又開始流血。好像隻要身體疼,心裏的那種痛苦就可以緩解似的。
    可是片刻後,手在疼,心裏還是繼續疼。
    我將被子蒙住頭,縮到被窩裏去,然後說:“當時爸爸出事,奶奶不許我跟爺爺說,怕爺爺發心髒病,但是我不聽。如果當時,我不是那麽激動的將這個消息告訴爺爺,他也許就不會這樣。所以奶奶恨我,他們都恨我,都是我的錯。”
    慕承和頓了頓,開口緩緩地說:“薛桐,我上次給你講了我爸爸的事,其實後麵還有一部分沒有說完。”
    我在被窩裏屏住了呼吸。
    他說:“後來,我爸爸他一直在生病,神誌不清,最後一年多連我都不認識了,被關在精神病院裏。可是有一次,他突然認出我,還說‘小和,爸爸病好了,爸爸想回家。’我就逼著我媽托人把他接回家。”
    “那個時候,他們早就離婚了,也沒住在一起,我就說我能照顧他。開始他都好好的,能和我說話,能吃我做的飯,能一個人在家裏看點書。我怎麽知道他會突然自殺呢?”
    “他是半夜上吊的,我早上起床才發現。然後我不知道該怎麽辦,那個時候沒有電話,他掛在家裏的大門口,我不敢從那裏出去,就這麽坐在地板上,盯著他。直到夜裏很晚,因為我一天沒去上學,學校老師隻得跟母親單位聯絡,我母親才找上門。”
    “我就一直想,我才是凶手。這個結論一直困擾了我很久,甚至隻要看到門就會有一種幻覺,好像他還吊在那裏看著我,眼裏全是埋怨。後來在俄羅斯,他們告訴我大麻可以麻痹神經,腦子會變遲鈍,就什麽也記不起來,我有一段時間就瘋狂的吸食那個東西。”
    “後來,我母親知道之後,將我軟禁起來戒毒,找了很多心理醫生。”
    “可是哪怕過了那麽多年,我都不敢呆在這套房子裏,好像一進門,一到夜裏,他就會回來。隻要我一個人坐在黑暗裏,對著他去世的那個地方,似乎就可以直接和他或者別的什麽東西對話,有時候會聽到人聲,有時候聽到噪音。後來又去看醫生,他們說我隻是幻聽。所以我寧願耳朵聾掉,那就再也聽不見那些聲音了。”
    我掀開被子,坐起來,看到他眼裏痛苦的神色。我一直以為,他一輩子也不會告訴我這些,一輩子也不願意再次回憶起那段過往。我輕輕摟住他的脖子,顫聲道:“你不用說這些。”
    “不,我得告訴你。不然我的心永遠是一個見不得光的地方,一看到你就自卑。”他說。
    “不知道為什麽,我特別愛孩子,所以我想教書。看著那些朝氣蓬勃的孩子,我才覺得生活有希望。後來,你來了。薛桐,你來了。那天晚上,你在那麽冷的雪地裏給我找隱形眼鏡,手指都凍得通紅。”
    “你簡直就是一個天使。你總是有那麽豐富的表情,愛笑,愛皺眉,愛臉紅,愛生氣,連生氣發窘的時候,都是那麽有意思。”
    “你讓我發現,不能永遠都活在過去。況且隻要你在身邊,我就什麽也不害怕。新年零點時,你對著我在許願,其實我也偷偷許了個願,就是希望眼前這個女孩兒永遠快樂幸福。”
    “所以,你不要自責。薛桐,你明白嗎?隻要你有一丁點難過,我就會心疼。無論是爺爺還是你爸爸,他們的愛和我是一樣的,所以他們肯定也不願意你繼續責怪自己。”他的嗓音聽起來有點沙啞。
    聽到這裏,我趴在他的頸間,無聲的落淚:“我知道,承和。我知道了。”
    “那現在把手拿出來,給我看看。”他說。
    我放開他的脖子,乖乖地將手伸到他麵前。
    他低頭看了看,沒有說話,繼而去拿藥箱,又坐了下來。
    血已經再次凝固,隻是因為沾了水,傷口邊緣開始發白。他低頭認真地給我抹酒精消毒。傷口的肉有些外翻,一碰到酒精,好像被火燒一般的疼,害得我不禁“嘶——”地倒抽了口冷氣。
    他的手抖了一下,卻沒抬頭瞧我。
    臥室燈光不是很強,而且我剛從被窩裏出來就抱著他,在我放開後,他轉身就去外麵取藥箱去了,我一直沒看到他的臉。直到這時才發現,他眼眶是紅的。
    也不知道罪魁禍首是那番話,還是我的傷。
    我慌忙問:“怎麽了?怎麽了?”
    “沒什麽。”他躲開我的視線。
    我哪裏肯依,不再讓他上藥,轉而用手夾住他的臉,擺正之後,讓他的雙眸正對著我。那對被什麽東西潤濕的眼珠,顯得格外閃亮。他沒有反抗,也沒有掙脫,隻是將眼瞼垂下去,半晌不語。
    無論遇見什麽情況,慕承和對我的第一個神色,便是微笑。
    他從未把自己的負麵情緒傳導給我,無論傷心沮喪還是難受,他都是在笑。笑得時候,眼睛會先眯一點,隨後唇角上揚,一雙眸子亮晶晶的。
    溫和、內斂、偶爾在他臉上會閃過狡黠的神色。
    可是,如今看到的卻是這樣的慕承和。
    我心急如焚地解釋:“我不疼,一點也不疼,我這人從小就大條,痛神經都比人遲鈍。而且你看剛才我把你衣服都哭濕了,難受的地方都告訴你了。我不自責了,以後我一傷心就會想著還有一個人會比我更傷心。我也不會再生悶氣,有什麽事情都第一個告訴你……”
    聽見我這般語無倫次的話,他沉默片刻說:“那天我不該當著別人的麵,鬆開這隻手。”
    我愣了愣,才明白原來他說的是那件事。
    那天遇見A大的車,當著很多老師領導的麵,他放開了我。那是我們第一次牽手,肩並肩地走在下山路上,盤山路窄,偶爾有汽車疾馳而過,他看到車來便拉了我的手,讓我走裏麵,後來就沒放開,就此順勢牽住。我骨骼小手也小,他的手掌隨便一握便能覆住,當時我的心裏好像藏了一隻歡騰的喜鵲。可是遇見其他老師的時候,他尷尬地鬆開了我。 
    後來,我們再也沒有提過這事,也再也沒有碰過對方的手,這竟然成了一個禁區。
    他埋頭繼續替我消毒,上了雲南白藥,最後再貼止血貼,小心翼翼極了。
    我再也不敢哼唧。
    末了,他忽而補充了句,“以後再也不會了。”
    4
    老媽從B市趕到的時候已經半夜了。
    她本來就是個能幹的人,兩三下就幫伯母伯伯一起將喪事操辦得井井有條。
    第二天,家裏人也開始平靜的接受這個事實。
    奶奶當著所有親戚的麵說:“他走了好,說明老頭子對一大家子人都放下心了,總比一起陪我們耗在這兒好。他八十多歲了,也算是走得高高興興的。”
    喪事辦完之後,老媽很慎重地找慕承和談了一次話,地點在我們家。老媽活生生讓我在樓下等了半個小時。
    會談完畢,三個人準備一起在外麵吃頓飯,正巧遇見樓下的張阿姨。
    她打招呼說:“童大姐,好久沒見你們家人了。樓上房子租不租啊,前幾天還有人來問。”
    “不租不租,還留給女兒用。”我媽說。
    我衝張阿姨笑了笑,就跟慕承和走到前麵等著老媽。
    隻聽對方說:“她一個人住可要小心了,上次你們家進小偷,可把薛桐嚇壞了,後來就搬出去了吧?”
    “是啊,所以以後叫小慕陪著她。”老媽回答。
    “喲,一起那小夥子是你女婿吧?”
    “孩子的男朋友,今天帶回來給我看看。”我承認我媽媽回答這句話的時候有點沾沾自喜。
    “嘖嘖嘖,模樣咋生得這麽好呢!有福氣啊,童大姐,你這麽年輕就有女婿了,我那閨女兒快三十了還單著,東挑一個西挑一個,最後倒是人家看不上她了。”
    我瞧了慕承和一眼,這人恍若未聞,神色自然。
    “你可是久經沙場的中老年婦女殺手啊。”我悻悻的說。
    他笑了下,捏了捏我的臉。
    “不許捏,已經夠肥了。”我奮起反抗。
    他孩子氣的又捏了一把。正在此刻,我媽和張阿姨又說到什麽,一並瞅了他一眼,卻看到他正在調戲我。
    慕承和察覺到她們忽如其來的目光,神色瞬間石化,然後尷尬的收回手,接著故作鎮定的朝兩位中年婦女粲然一笑。
    這下,換她倆收回視線了。
    本來之前見麵,老媽對慕承和雖然和氣但絕對不是熱情。可是經過這半小時的交流,她突然就跟慕承和熱絡了起來,吃飯時還不停地給他夾菜。
    “媽。”我狐疑了。
    “幹啥?”她問。
    “你以前不是說,吃飯最好別給人夾菜,這樣不衛生麽?”我說。
    “……”
    當時我媽的眼神是在真實的表述:我怎麽養了你這麽一傻妞。
    她單位那邊還有事,吃過飯,司機就來接她回去了。
    “你們究竟談什麽了?”我回去的路上好奇的問。
    “談未來。”
    “……你不應該教物理,應該教曆史。一句話就可以概括一個王朝的興衰。”我嘟囔著說。
    他笑著搖了搖頭。
    “她問了很多,我不知道從哪兒給你說起。”
    “那隨便揀一兩個重要的。”
    半晌之後,他說:“伯母剛才問了我一個問題。”
    “什麽問題?”
    我發問之後,卻一直沒等到他說下文。
    於是,又重複問了一次。
    這個人思索了稍許,不自在的說:“你確定你要聽?”
    “要,為什麽不聽?”我更加好奇了。
    “呃——”他臉上的表情讓他看起來,像是有些後悔提到這個話題了。
    “你媽媽比較……開明。她還問我……”他突然有點口吃,似乎還在腦子裏斟酌用詞,“我們……有沒有做好安全措施。”
    我沒仔細研究這話,隨口就問:“什麽安全措施?”
    見我這般鎮靜,他仿佛也淡定下來了,沒向我解釋,反倒繼續道:“我就對你媽媽說,我們一直分房睡。”
    過了數秒鍾,我才領會到這番對話的真實含義,然後尷尬地扭過頭去。
    臉紅了。
    “下個星期天有個飯局,你能不能陪我去?”他又問。
    “什麽飯局?”
    “我們係上一位老師結婚,叫我帶女朋友一起去喝喜酒。”
    我咧開嘴,看著他的臉,甜甜的應著:“好啊。”
    路過翻譯學院的時候,按照上次某位師姐的介紹,在他們圖書館一樓的書店買了些考研的複習資料。
    說實話,以前二外的課無論陳廷也好,慕承和也罷,都是以俄語的發音和日常對話最為主要教學內容。而對於考研來說,語法和詞匯要求比較多。於是這個重任又落到慕承和身上。
    吃過晚飯,我霸占了他在客廳的工作桌開始投入到複習中去,做幾道題再看幾頁書。有些不懂的就問問慕承和。
    他本來在沙發上專心用電腦作圖,結果時不時的被我攪一下,似乎思路全無。於是,他站起來,搬了把餐椅坐在我側邊。簡單的翻閱了下我的俄文語法書,隨後拿出紙筆給我畫了一個單詞“性數格”的圖。
    “我先給你歸納下,免得你越問越暈。”他說。
    “哦。”我乖乖的挪了下椅子靠近他。
    他將畫著圖的紙轉向我這個角度,“我們先說單詞的性。以前跟你們說過它和英文有點不一樣,要將名詞分為陰性、陽性、中性。可以靠詞尾判斷……”
    我撐著頭,看著他邊寫邊講。
    他平時習慣用鉛筆畫草稿,所以桌麵的筆筒裏總存著些被削得圓潤整齊的中華鉛筆。
    “陰性是以a、я、b、ия結尾,中性的詞尾是o、e、иe,而陽性是輔音,й和b。”
    說到這裏,他又起筆在紙上三個中文定義的後麵,分別寫下這幾個詞尾字母。之間鉛筆的筆尖在白紙上輕輕劃動,那些字母就好像靈動的精靈一般躍然其上。
    他寫я的時候,跟以前給我們上課寫黑板字一樣,最後會留一個小小的鉤,顯得特別頑皮可愛。
    我不禁莞爾,思緒有些開小差,視線從慕承和書寫著的左手往上移動,最後落在他的臉上。
    他跟我坐的很近,以至於在稍許逆光的條件下,我還可以清晰的看到他耳上的絨毛。
    我換了隻手,繼續撐住下巴,又去看他的眼睛。
    他的睫毛不是他臉上最閃亮的地方,但是長在眼角的那幾根卻很翹,此刻,他垂著眼瞼,看起來更加明顯。
    “弄清楚名詞之後,前麵的形容詞要……”他說到這裏,不知道是察覺到我的視線,還是感覺到我在分神,緩緩的抬起頭來,正好對上我的眼睛。
    看到他那毫無雜念的雙眸,我為自己的心不在焉而心虛。
    他沒繼續講下去,放下筆。
    “形容詞……怎麽……”我支支吾吾。
    他沒接話,輕輕伸手拂過我的右臉頰,注視著我,然後緩緩的將頭湊過來,在我的唇上輕輕的啄了下。在他蜻蜓點水般的輕吻後,他的眼睛帶著一種無法平靜的情緒凝視著我。
    在我幾乎以為他會就此罷手的時候,卻迎來了他的深吻。
    我從未告訴過他,我很喜歡他的唇。軟軟糯糯的,有一種嬰兒的觸感,讓人依依不舍。
    長久的沉醉後,他將唇分開,閉著眼,用鼻尖碰著我的鼻尖蹭了蹭,恍若一隻小動物在探知對方的情緒,許久之後才將眼睛睜開。 
    “薛桐。”他的嗓音已經暗啞。
    “嗯?”我極力壓製著自己劇烈的心跳。
    他停頓了下說,“我們繼續講形容詞。”
    “……”
    第二天晚上慕承和教的是名詞的格。
    第三天晚上原定的教學內容是如何對代詞變格,但是後來改成了別的……
    慕承和將我抵在沙發上溫柔的親著,讓我神魂顛倒。而後,他緊緊的擁住我,壓抑住自己的喘息說:“薛桐。”
    “嗯。”我應他時,完全抱著他會繼續問我,人稱代詞第二格是所屬格還是賓格此等問題的心情。
    “薛桐……”哪知他又叫了一聲,嗓音淺淺的,沉沉的。
    “嗯?”
    “我想越線了。”他說。
    作為新世紀女性的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其中的意思。我的腦子遲疑了下,忽的閃現出兩句話來應急。第一句是裝傻問“什麽叫越線”,第二句是羞澀的說“我們還不可以這樣。”
    哪知,話到嘴邊我脫口而出的竟然是:“可是……剛才賓格,你還沒有講完。”隨即我還閉上嘴,將牙關咬住,拉起警戒線,截斷他繼續侵略的可能性。
    慕承和頓時黑線。
    就在我以為他要放棄的時候,他又喚我:“薛桐。”
    “嗯。”我戒備的看著我,哪怕答應的時候也是咬緊牙齒。
    “我剛才講了人稱代詞,你記住沒?”他轉而問。
    我搖了搖頭,又點頭,意思是記得住一點,但是記不全。
    “第一人稱的第二格是什麽?”
    “MeHя。”我費勁的想了想,才得出這個答案。
    “再發一次音我看看。”
    “MeHя。”我口齒清晰的又念了一次。MeHя是雙音節詞,都屬於開口音,所以發聲的時候嘴唇和兩齒都必須張開。
    而就在張嘴的那一刻,他的舌偷襲而入,隨後帶著勝利的笑意,在我的唇齒間肆意掠奪。
    我瞪大了眼睛,想推開他,可是哪兒有那麽容易。我怎麽可以大意,他要是那麽容易就被我擊敗的話,就不是慕承和了。
    隨後,他抱我回到臥室,我麵紅耳赤地凝視著他。
    目光交織。
    他的喉結動了動,緩緩抬起左手,指尖落在我的屬上輕輕摩挲,隨後是下巴,脖子,鎖骨……
   
尾聲
    一月底研究生考試結束後,不僅僅自己瘦了好幾斤,而且精神都輕鬆了。閑來無事,就用慕承和的借書證去A大圖書館借了很多言情小說抱回家看。
    轉眼就快到春節了。經過商量,我和慕承和決定都去B市過年。一來我媽就不用兩頭跑了,二來他媽媽和姥爺也在那邊。說起要見他家裏人,我的心提前好些天就開始“砰砰砰”地搗鼓起來。詢問他媽媽、繼父,妹妹、姥姥、姥爺都愛吃些什麽、口味清淡與否。
    其實慕承和的母親,在去年年底已經正式和我見過一麵。當時匆匆一瞥,也沒多說什麽。五十多歲的中年人,比當年我看到她時老了些,仍舊留著精幹的短發,燙卷了一點點。身材略微發福,可是皮膚極白。也許在這一點上,母子倆很相似。
    她對我比較和善,但是隱隱中還是透著威嚴,使得我有點拘謹、害怕。
    慕承和說:“我小時候也怕她,挺正常的。以後也許熟一些,你就不害怕了。而且我們也不住一起。”
    本來,白霖生日還沒到,但是鑒於第二天我與慕承和要一起去B市,所以提前到周六和她吃飯慶祝。白霖家的李師兄看到慕承和仍然很別扭,介於慕承和現在還在教他們,依舊唯唯諾諾地叫了一聲:“慕老師。”
    我說:“好啊,那麽小白可就該叫我師娘了。”
    慕承和也跟著忍俊不禁。
    白霖埋怨著李師兄說:“你傻啊,自降輩分不說,還拉著我墊背。看在薛桐比我大,你還是叫他姐夫吧。”
    我掩著嘴哈哈直樂。
    中途,慕承和去洗手間,白霖望著他的背影感歎:“就這樣謫仙一樣的人,終於還是毀在了你的手裏。”
    “去去去。”我笑著拍開她。
    吃到下半場,正巧遇見劉啟和一群人散席後從包廂裏出來。我們是在大廳裏,正好慕承和與李師兄坐一邊,我和白霖坐另一邊。劉啟出現的地方恰恰對著我。我先是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說話,隨即抬頭看見了他。
    他也在同一時間發現了我,接著看到慕承和的背影。
    白霖隨著我的視線也探頭。劉啟衝她點點頭算是打招呼,然後和我相視而笑。
    整個過程,沒有驚動到同桌的另外兩位男士,隻有我和白霖知曉。
    過了幾分鍾,我的手機響了一下,打開看到劉啟的短信——
    “祝你們新年快樂。”
    電視劇裏那些舊情人見麵,一般說什麽幸福白頭,或者說什麽我等你,若是狠一點會說走著瞧。他都沒有。簡簡單單的一句話,放在手機收件箱裏也絲毫不起眼。卻不知怎麽的,有了一種相忘江湖就此別過的感覺。也許日後在同一個城市遇見會打個招呼,老同學提及彼此,會笑一笑,但是不可能再有什麽友誼了。
    我對著屏幕看了一會兒,然後輕輕地合上蓋子。
    慕承和問:“收到什麽了?”
    我笑眯眯地說:“劉啟祝我們新年快樂。”
    白霖咳了下,“唉喲,你可真老實。”
    這一天我們吃到很晚,和白霖聊了許多大學時候的事情,點點滴滴都是感慨,以至於多喝了幾杯。師兄礙於與恩師同桌,不敢放肆。而慕承和就一邊喝茶,一邊笑眯眯地看著我們聊。
    結賬之後,我跟白霖兩口子一起去洗手間,慕承和坐在座位上看包。
    白霖在廁所裏一邊洗手一邊等我說:“告訴你一個秘密。師兄也許會在我過生日那天向我求婚。”
    我愣愣地張嘴,“真的假的?”
    “可信度百分之八十。”
    “你怎麽知道?”我納悶。
    “他那點小九九,我能不知道?他訂了餐廳還有花,我都看到發票了。他自己還以為隱蔽的很好。”白霖全然一副無語的表情。
    我不禁好笑。
    出了洗手間門,看到李師兄站在烘手機那裏等著我們,一副傻愣愣的樣子,我頓時沒忍住,“噗嗤”笑出聲來。
    白霖捅了捅我。
    走回座位,看到侍者收拾了桌子,又給慕承和擺了一杯清水。他拿著一支筆,在杯墊上寫著什麽,看到我們便站起來,不著痕跡地將手上的東西收回衣袋裏。
    我吃得有點撐,肚子圓滾滾的,回去的時候就向慕承和提議去河邊走走。
    冬夜的河風吹起來,直往我的脖下裏鑽。我便將手伸進他的大衣裏取暖,臉蛋埋在他胸前,貪婪地呼吸著他的氣息。
    “冷麽?”
    “有你在,就不冷。”我說。
    看著廣場上的那個大鍾,我問:“你記不記得上次一起來這兒是什麽日子?”
    “一月二十九號。那天,我們就是站在這個地方倒計時。”
    “一下子就兩年了。”回憶起往事,有的好像很遙遠,有的又好像就在眼前。
    “薛桐,你幸福麽?”他忽然問。
    “幸福啊,有你就會一直幸福下去。”
    雖說無法瞅到他的臉,但是我覺得他在聽到我的回答之後,似乎笑了。
    良久,他才緩緩地說:“以前有人告訴我,會有一個人與我的人生在某個點交匯之後,重疊一起向下延續,直到生命的盡頭。我曾經以為除了那些公式和數據,不會有別的什麽能終身陪伴著我。但是我後來才發現,那個人是存在的……”
    遠處有個幾個大人帶著小孩拿了一堆煙花在放。父親模樣的男人領著孩子一起去點地上的煙花,點燃後,又急急忙忙牽著孩子胖乎乎的手往後撤。隻聽見“嘭——”的一聲巨響。天空綻開出一朵紫紅相間的花,停頓片刻後,又變成銀色的流星朝河麵落下。
    他從背後擁著我,下巴擱在我頭頂上。
    我咬著唇,偷著樂了一會兒,卻半天沒聽到我期待的下文,於是甜蜜又急切地催促他:“你繼續啊。”我在等那個呼之欲出的答案。
    “繼續什麽?”他裝傻反問。
    “你!”
    “那你想不想知道當時我在你麵前許的什麽願?”我轉身問他。
    “什麽?”
    “……我不告訴你。”哼——
    一比一扯平了。
    過了會兒,他去取車。我站在原地等著他,雙手揣進大衣口袋裏取暖。突然發現,口袋有一個硬硬的紙片。
    我狐疑地將它掏出來,發現是一個圓形的杯墊,似乎是那家餐廳裏的東西。上麵印著某大型遊戲的廣告,大概是因為情人節將近有什麽活動。
    我湊近了看。
    底子是白色的,麵上有幾朵凸麵的粉紅色桃花瓣,遊戲名字和活動解釋語的旁邊,豎著印了行遊戲中很煽情的歌詞——如有你相伴,不羨鴛鴦不羨仙。
    猛然一看,很像一張精致的卡片。
    可是,怎麽跑到我這裏來了呢?
    我翻到它的背麵,竟然看到了一首詩。
    此山無雪道無恒,
    青桐有心葉相承。
    不慕神佛乾坤和,
    悔上靈山拜昆侖。
    一方清輝前塵冷,
    生亦有數與天爭。
    何需孤燈照苦竹,
    求仙不如共黃昏。
    這是慕承和的筆跡,他肯定是在我們去洗手間的那段時間寫在上麵的,最後“黃昏”二字因為時間倉促,墨跡未幹就收起來了,所以抹花了一點點。然後,這東西應該是他在抱我的時候,趁我不注意放在我口袋裏的。
    頓時,有萬般思緒湧上心頭。
    他已經走到十米開外。
    河風從身後吹來,呼呼地刮亂了我的頭發,我不禁大聲地對著他的背影喊:“慕承和!”
    他聞聲停下腳步,轉過身狐疑地看著我。
    我朝他揚了揚手裏的東西。
    他先是愣了下,隨後眼睛稍稍一眯,嘴角勾起來。
    我繼續嘁:“你說,那個人的名字是不是叫薛桐?”
    他聽見這一句,微微地點點頭,笑意更濃了。
    我撥開臉上被夜風弄得淩亂的發絲,看著他清雋的臉,雙手垂在身前,腳步定了定,然後朝他跑了過去,繼而狠狠地撞進他懷裏,再也不想離開。
    慕承和,你知道嗎?當年我許的願是——希望眼前的你能愛上我。
    “承和。”我蹭了蹭他的衣服。
    “嗯。”
    “有件事情要向你坦白。”
    “什麽?”
    “其實……我沒看懂那首詩是啥意思。”
全文完

番外
《烈女纏郎》
    正月十四,天氣晴,微風。
    大清早,吵醒慕承和的是樓下陽台上的說話聲。那位阿姨是鄰居王教授家的保姆,身體壯實,聲如洪鍾。本來慕承和聽力不好,可是他睡眠淺,加之阿姨打電話的嗓門實在太大。
    他睡意全無卻沒有即刻起身,而是望著房間的頂燈發了會兒呆,然後又聽見衛生間到客廳的腳步聲。
    “薛桐。”他輕輕地叫了她的名字。
    “幹嘛?”薛桐聞聲,探了個腦袋進來。
    “過來。”他說。
    薛桐嘻嘻笑著撲到床頭,啄了下他的臉,“懶蟲起床!”
    吃過早飯,薛桐窩在沙發上抱著書啃,看到潸然處,還要扼腕歎息。
    他戴著框架眼鏡,聽著她唉聲歎氣,不禁問:“怎麽了?”
    “她這麽愛他,他怎麽舍得讓他傷心。”
    過了小半會兒,她又咬牙切齒的說:“負心漢!負心漢!”
    慕承和忍不住摘掉眼鏡,抬起頭問:“你看什麽呢?”
    薛桐傻傻一笑,急忙收起書,遮掉封麵:“沒什麽,沒什麽。我借的,過幾天上班了,拿來消遣下。”
    說起圖書館,慕承和想起昨夜想在圖書館找的資料,於是穿上外套跟薛桐說去學校一趟,順便帶點小菜回來。
    薛桐看書看得起勁兒,頭也不抬地擺擺手說:“早去早回。”
    慕承和出教授院,過了馬路就是A大東門。雖說正月十六才開學,但是學校裏已經陸陸續續來了學生,後勤各個部門早早就開始忙碌。
    圖書館也提前好些天就開始上班。
    他要的東西一般在五樓,他去查了下編碼,就進去取書。
    A大圖書館的一、二樓是各種閱覽室,三樓是綜合社科文學類,一般學生最愛去借點小說什麽的。慕承和倒偶爾會去六樓翻專業書。但是統一在三樓入口掃條碼。
    三樓借閱處的小馬是個剛畢業的小姑娘,每次見他都特別嚴肅,一口一個慕老師,叫得慕承和挺不好意思的。於是他也隻好硬起頭皮,將小馬這個稱呼改成馬老師。倒是旁邊的那個四十多歲的衛老師跟著大部分人喊他小慕,讓他覺得很順耳。
    書架那邊遇見幾個物理係研究生,雖然都不是他帶的,但是也算認識。其中有一個年紀還比他大,是工作後好幾年才來繼續深造。
    慕承和跟幾個人寒暄了三兩句,找到書就一起出來了。
    小馬用電腦掃了下,麵無表情的說:“慕老師你的卡已經借滿了。”
    慕承和愣了下,“不可能啊。”
    他本不是想要反駁人家,隻是用輕輕淺淺語氣反問了一句,卻完全像是自己言自語,哪知被小馬聽去,卻刷的一下臉就紅了。
    “是不是小馬你弄錯了。”衛老師放下手裏的報紙,走了過來。
    衛老師接過卡又掃一遍,確定說:“就是借齊了,前天借的。”
    “哦。”慕承和點點頭,突然想起前幾天好像薛桐用他的卡借過書。
    衛老師又搖頭,“前天是小劉他們值班吧,是不是弄錯了,工作這麽不認真,真該說說他們。小慕怎麽借這些亂七八糟的小姑娘看的書。”
    慕承和急忙澄清:“是我借的。”至少是他女朋友借的。
    衛老師說:“不可能。這都是些什麽書啊。”隨後為了證實自己的觀點,還看著電腦屏幕一一地將書名念了出來,“什麽《冷酷總裁,俏情婦》《瞎子,原來我很愛你》《烈女纏郎》《絕色王爺看上我》——”
    衛老師說話雖然比不上樓下那位保姆阿姨,但是在空曠的圖書館也顯得是落地有聲,字字清晰,加之襯著剛才慕承和那句恍然大悟中冒出的“是我借的”四個字,顯得更加鏗鏘有力。
    慕承和的臉由紅轉青。
    後來那三個研究生的視線齊刷刷地掃射到慕承和身上。他平生第一次切身的體會到,什麽叫想挖個地洞鑽進去。
    罪魁禍首的薛桐此刻在家裏,打了個大噴嚏。
   
獨家番外夫妻相性X問。
    木:請問家裏誰洗碗。
    小桐偷偷地瞅了一眼小慕,不敢貿然答話。
    慕:我洗。(坦然狀)
    木:誰買菜?
    小桐又瞅了他一眼。
    慕:我買。(繼續坦然)
    木:(插嘴)小桐你不要緊張,可以隨便暢所欲言的。
    薛:哦。
    小桐拉過小慕,偷偷問:“可以這麽對她說啊。”
    小慕回答:“可以。”
    小桐:“我媽說,要在外麵給男人留麵子。以前她對爸爸做的不好,現在我身上要改正。”
    小慕:“沒事。”
    小桐:“而且,你朋友知道你在家還要洗碗買菜,會笑話你的。”
    小慕:“這有什麽可笑話的。”
    小桐:“上回我們和厲大哥兩口子吃飯,他說他從不在家做飯洗碗的,也不請保姆,都是嫂子幹家務。他平時表情雖然變化不大,但是我看得出來眼裏是喜滋滋,故意在我們麵前炫耀的。”
    小慕:“這人說話你也相信,說不定跟你炫耀完,就回去跪搓衣板了。”(慕老師很淡定)
    小桐:“真的假的?”(驚訝地瞪眼,在腦海中想象一下厲擇良跪搓衣板的模樣)
    小慕:“真的,他老婆不會做飯。家裏全是他自己動手。”
    小桐:“你怎麽知道?”
    小慕:“你忘了,以前我們去野外燒烤,嫂子拿著一瓶作料追問我是醬油還是醋。”
    小桐繼續想象外麵凶神惡煞的厲擇良,在家圍著圍裙燒飯的模樣。
    小慕:好了,繼續讓小木問問題,別耽誤人家時間。
(慕老師你好體貼木頭,木頭淚目)
本文由派派txt小說論壇提供下載,更多好書請訪問http://www.paipaitxt.com/

請您先登陸,再發跟帖!

發現Adblock插件

如要繼續瀏覽
請支持本站 請務必在本站關閉/移除任何Adblock

關閉Adblock後 請點擊

請參考如何關閉Adblock/Adblock plus

安裝Adblock plus用戶請點擊瀏覽器圖標
選擇“Disable on www.wenxuecity.com”

安裝Adblock用戶請點擊圖標
選擇“don't run on pages on this doma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