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婦恩仇記 by 秋李子



第 1 章

大明嘉靖六年,浙江湖州,臘月二十三,正是過小年的時候,家家戶戶都在忙著祭灶神。城裏陳大戶家也不例外,下人們都在準備過年的一應物品,也有個把人趁人不注意,在那裏議論:“聽說了嗎?昨日有人遞信來,說三爺死在了山東?”

有人連連點頭:“這還是舅老爺說的,說親眼看見三爺掉進河裏,連屍首都打撈不上來。”咳嗽聲起,想必是家裏的管家:“你們都在說些甚麽,主人家的事,都在這胡亂議論,還不忙著打掃幹淨,預備祭灶?”

眾人見說話的是家裏的總管陳大,忙都停住議論,風快的去做各人應當做的,陳大說完話,看向三爺住的院子,歎氣,這孤兒寡母的,可怎麽過,自己家的大爺二爺,可都不是好相與的,要是老爺硬朗,這三奶奶,還能有好日子,可老爺六月的時候,聽說三爺居然打了城裏王知府的兒子後,懼禍逃走後就氣得中風,躺在床上,家務都由大爺照管,若要分家,實在是。

陳大想想,罷,自己也不過就是個下人,由他去吧,咳嗽一聲,又指揮下人打掃去了。

此時陳三奶奶羅萱娘,正在陳老爺房內伺候生病的陳老爺,陳老爺六十多歲,躺在床上這半年來,早把銳氣磨的差不多了,初躺下時還好,兩個兒子,三個媳婦,都在床前輪班伺候,等到大爺掌了家,說自己家務繁忙,每天隻在床前應個卯,二爺有樣學樣,自然也要跟著兄長。

那兩個媳婦,和自己丈夫,就是一樣,見大爺二爺這樣,大奶奶推自己頭風發了,隻打發了個房裏的姨娘來代替自己伺候,二奶奶說大嫂病了,那家裏家務全落到自己身上,操持不來,每日隻派個丫鬟來床前問問,這伺候公公的事,就全落到萱娘身上。

陳老爺方才又被痰卡住了,萱娘指揮著丫鬟們,給老爺捶背,灌開水,好容易才又緩過來,三奶奶抹一把額頭上的汗,這才坐下歇息,房裏除了她,也就隻有大房的一個妾,二房的一個丫鬟,自己房裏的一個妾,剩下的就是老爺房裏的兩個婆子,萱娘唇邊不由露出嘲諷的笑,平日裏說孝順,等臨到了時,就隻剩的自己一個正經兒媳,在這裏伺候。

這時有人掀簾子進來,萱娘打眼一看,卻是陳大爺伯洛和陳二爺仲洛,後麵還跟著他們的妻子,四人都穿著齊整,萱娘忙起身行禮,瞧見他們齊整打扮,猛的想起,今日是祭灶的日子,想必是請老爺去祭灶。

陳大爺對三奶奶道了辛苦,二爺也打個哈哈,大奶奶臉色卻是黃瘦的,卻不知是沒施脂粉還是真的病了,抬抬手,隻當還了禮,就自己房裏姨娘的攙扶下,坐了下來,二奶奶出身富家,早和萱娘不對盤,此時連麵子情都不給,卻當沒瞧見萱娘給人,隻是站在那裏,也不知想些甚?

陳大爺走到陳老爺床前,萱娘忙的跟上,對陳大爺道:“大伯,公公放才睡下,要叫醒嗎?”陳大爺皺皺眉,摸著唇邊的短須道:“今日是祭灶之時,卻要爹起身主持,這樣,卻怎的起來?”

二爺早上前道:“大哥,這父親躺在床上,起不來,這祭灶的事,自然就是大哥主持。”二奶奶聽了二爺這話,夫唱婦隨,連聲附和,大奶奶隻是不說話,不時咳嗽兩聲,萱娘心裏明鏡似的,今日這四人卻是商量好了,給自己做戲來著,昨日舅老爺來說,叔洛死在了運河裏,大爺也不說派個人去訪訪,把靈柩接回來,隻說公公病著,這事不好去說,隻等過完年,在祖墳那裏,立個墓就好。

此時又弄這樣一出,還不是明著要把陳家的大權接過來,隻是此時事雖緊急,自己也不好再多反對,再說公公現時病的起不來床,思量定了,萱娘頭也不抬,隻是輕聲道:“這家也要有個掌著的,長兄為上,自然是大伯主持。”

陳大爺聽了萱娘這話,對二爺使個眼色,如何,這弟妹沒了丈夫,還不是我們這些做大伯子的說甚是甚,別看她平日那般厲害,現如今,還不是我們說甚就是甚。

二爺卻在肚裏思量,這三弟妹,平日看她,卻不是這般,怎的今日這麽好說話,見大爺看他,心裏更是疑惑,卻是祭灶的事情緊急,也不及細想,就去祭灶了。

祭過灶,分過糖,正準備散去時,匆匆進來一個丫鬟,聲帶哭腔:“大爺不好了,老爺不行了。”

這話嚇的本打算走開的大爺二爺,又忙往老爺房裏跑,大奶奶本稱病,正在另一個妾的攙扶下,要回房去,聽了這話,也不知哪來的精神,推開妾就跟著丈夫走了,二奶奶也是一般,提了裙子忙要走,又想起甚,回頭對下人們道:“都把東西收拾好了再說。”說著看一眼萱娘,又緩緩的道:“可別給人溜了去,送給那不相幹的。”

萱娘聽的老爺不中用了,雙耳嗡嗡的響,雖聽見二嫂說不中聽的話,要在平時,卻也要回她幾句,今日卻是不成了,一雙大腳,很是穩當,急急趕進房去,剛剛進房,就聽的大爺放聲大哭,心知公公定是沒了,雙腿一軟,就坐了下去,昨日聽的自己丈夫在山東沒了,雖然難過,卻也還望著公公好起,自己和兒女們在他主持下,也有個指望,誰知此時公公也沒了,在陳家最後的指望也沒了,一股寒氣,從腳底隻冒上來,不知是天本就冷的慌,還是自己穿的少。

二奶奶見萱娘蒼白了臉,唇全沒了血色,隻是坐在椅子上,一句話也不說,哪有半分平時的響快勁,心裏不由有些得意,你這個大腳婆娘,不過是個綢緞莊裏掌櫃的女兒,運氣好,被婆婆看上了,和自己做了妯娌,本就該安分些,誰知隻在婆婆麵前搬弄是非,教婆婆不喜自己,等到婆婆去了,大嫂多病,這家本該自己來掌,公公卻又誇她能事,把家務托給了她,隻教自己滿腹才華無處使。

不由上前假意道:“弟妹,你可是身上不爽?”說著歎氣:“可也是,這幾個月來,你忙著伺候公公,卻也不知道,這家不好當,我又沒你這樣的才幹,隻累的腰酸腿痛。”正打算繼續說下去,萱娘已經站起來,開口說話,聲音卻是冷冰冰的:“二嫂,這幾個月,你掌家辛苦,人人都知的,卻是現時公公的事情出了,卻要準備料理喪事。”

二奶奶聽了這話,愣在那裏,她名雖掌家,卻是下人們都說她不過是臨時照管,不過是按著印子,一步步做罷了,上次陳老奶奶的喪事,卻是萱娘一手理的,自己不過在旁邊,知會下堂客,大的事情,也沒經手。

二爺正在哀哀哭泣,聽見萱娘這話,回頭見自己娘子愣在那裏,心頭暗自罵她蠢才,卻也是世代經商人家出身,也讀過幾本書,怎的說話做事,還不如出身不好的萱娘,平日裏隻曉得爭風吃醋,管的自己連妾都不敢納一個,掌家這幾月來,隻知道作威作福,下人們抱怨連連,隻怕有了虧空,要自己拿私房銀子出來填,這個蠢婆娘,卻是自己前世不修,才討了她過門。

大爺卻也聽見了這話,起身對萱娘道:“弟妹這話,說的有理,弟妹卻是經過娘的喪事的,爹的大事,還請弟妹料理。”大奶奶麵上,除了哀痛之情,卻是甚都看不出來的。

萱娘見如此,心裏計較一番,這才點頭應了。




靈堂

陳家是大富之家,一應東西,都已準備妥當,況且老爺躺在床上這半年,各人心裏都各自有計較,事一出來,萱娘分派了各人,下人們自然都是咄咄而行,眾人足足忙了一夜,老爺的屍身被放到棺木裏裝裹好了,停在堂前,靈堂也布置妥當,兩個兒子,都穿了孝,披了麻,帶著各自的孩子,跪在靈前哀哀哭泣,倒也顯得十分哀痛。

萱娘見天雖亮了,離親戚們來吊孝的時辰還早了些,忙碌了一夜,趁這個時候,也去打個盹,招呼下人們看好了,自己就回了住的小院。

剛到屋裏坐定,丫鬟小喜端上茶來,就對萱娘道:“奶奶,昨日教書先生回去了,卻是先生娘托人來問你,說這出了這等事,過了年,卻不知能不能來?”萱娘喝了口茶,才覺得暖些,看眼小喜,歎氣道:“這些事,等忙完再說,我就算有心,想留他們,隻怕眼見就要分家。”

小喜也歎氣:“奶奶,卻不知爺不在了的事,是真是假,昨日留哥還嚷著問爺甚時候回來,說都要過年了,被黃媽媽哄住了。”萱娘垂下眼簾,歎道:“他也隻有這點好處,還總是個爹的樣子。”小喜給萱娘捶著肩:“奶奶,虎毒還不食子。”萱娘隻是長歎,也沒接話。

略躺一躺,萱娘重新整整衣裳回到靈堂,預備親戚們來吊孝。到了那裏,見各人都做各人的,心裏欣慰,叫過陳大,又仔細囑咐幾句,這才坐下來。

雖快要過年,親戚們來吊孝的還真不少,絡繹不絕,一直到了傍晚,和大奶奶二奶奶她們見了,不過是勸她們節哀的話,見了萱娘,那善心的,卻還存了幾分憐憫,那刻薄的,若不是礙了臉麵,隻怕難聽的話都說出來了。

萱娘卻也清楚,公公這死,歸根還是老三造成的,別人眼裏的憐憫也罷,刻薄也好,既沒說出來,自然也當沒看見。

卻是二奶奶的嫂子秦大嫂也來吊孝,到靈前拈了香,見了禮,各自坐下吃茶時,秦大嫂隻當無意般,對二奶奶道:“小姑,去年過年,你公公還很康健,誰知這才不到一年,真是旦夕禍福。”

萱娘聽的這話,卻是明指著自己來的,卻也隻當沒聽見,二奶奶接話歎道:“嫂子,怎說不是呢,我們做兒女的,誰不盼著老人家健康長壽,誰知卻是這般。”秦大嫂拍拍她:“小姑這般孝順,你公公地下有知,想必也是喜歡的。”萱娘隻是低頭喝茶,全不看她們。

秦大嫂和二奶奶姑嫂說了會,見全沒人附和,秦大嫂對萱娘道:“三奶奶,你說我說的可是,這孝順的兒,一個,可勝過那不孝的兒十個,那不孝的兒,把父母氣死的,可也不是沒有。”

這話是直衝著萱娘來的,再聽不出來的,隻怕就是傻子了,萱娘抬頭,唇邊有絲冷笑:“舅奶奶說的,確是道理,聽的舅奶奶家教甚好,卻不知這婆婆麵前不親侍疾的,該怎生講?”

二奶奶聽了這話,她是丈八的燭台,不照自己的,登時想起去年自己母親生病,連自己這個女兒都回去侍疾,自己嫂子,卻推說家務事忙,連碗藥都沒有端過,順著萱娘的話就說:“自然是不孝了。”說話時候,那眼還狠狠的剜了秦大嫂一眼。

聽了這話,萱娘秋波一轉,往秦大嫂那裏看了眼,卻甚話都沒說,秦大嫂見引火燒身,麵皮紅了紅,想起另樁事來,大奶奶本是閉目養神,此時才咳嗽一聲,對秦大嫂道:“說閑話罷了。“

說著轉向萱娘:“這僧眾可請好了,也不是我們不孝,隻是總要趕在過年前出了殯。”萱娘點頭:“大嫂,已經派人去請了,陰陽生說的,截長就短,停靈五日,就出殯。”

大奶奶點頭,秦大嫂坐了一會,也就告辭,二奶奶送出去。此時卻也是傍晚時分,萱娘見二年回來時,臉色有些不好看,明白她明了過來了,卻也隻當沒看見,進這家十年,明刀暗槍的,又沒少過,早習慣了,現時想的,不過是分家時候,能分點產業,想到這,萱娘看眼依舊閉目養神的大奶奶,大伯的心事,倒一眼能看出,隻是這個菩薩樣的大嫂,卻還真有點難看出來。

想是知道萱娘在看她,大奶奶睜一睜眼,唇略動一動,卻沒旁的了。

這時外麵又有傳報,萱娘收起思緒,迎了出去,來吊孝的卻是萱娘的哥嫂,萱娘嫁進羅家後,羅老爺總不好再讓親家一家在自己綢緞莊裏,悄的吩咐個管家,在鄉下買了一百畝地,一座小小房屋,讓羅家父母回去養老,她的哥嫂,自然也就跟了回去。

羅大是個悶嘴葫蘆一般的人,在綢緞莊,也隻會幹活,等到回了鄉下,自然也就勤吃肯做,他的娘子,恰和反了過來,一張嘴,煞是響快,雖是個沒多少見識的村婦,那張嘴,卻也賽的過張儀。

他們卻也自知要為妹妹長臉,平日甚少上門,此時被迎進來,去靈前行禮如儀,羅大嫂被請進裏間待茶,二奶奶的眼睛,曆來都是長在頭頂上的,平日羅大嫂偶有來了,隻當沒看見,今日見了羅大嫂,卻會笑著問:“羅大嫂,聽的今年年成還好,想必春荒時候,不會求親告友了。”

這話雖透著蹊蹺,卻是人人都明的,原來前年是少見的雨水多,羅家地裏的莊稼沒了多少收成,等到去年春耕時節,沒了雇工的銀子,羅大嫂不由的老了臉皮,來和萱娘說了,萱娘回過公公,這才借了五兩銀子給她,卻也是一等秋收,羅家就還了過來。

二奶奶明裏暗裏,拿這話不知刺了萱娘多少次,隻是羅家的人少有上門,陳老爺又尚在,她刺的不夠舒坦,這好容易逮到機會,哪能不說?

萱娘皺眉,正欲開口,羅大嫂此時做了斯文樣子,在小口喝茶,聽了二奶奶這話,放下茶杯對二奶奶道:“二奶奶,我鄉裏人,說話村,卻也知道,這好借好還的道理,卻是敢問二奶奶一句,當日借銀子時,可沒說過利息,難道我還銀子時,短了陳家的利息了?”

二奶奶卻沒料到這五兩銀子已經還回來了,又聽羅大嫂說話響快,全不似自己平日見的蠢笨村婦,抿了唇,正待又說,大奶奶咳嗽一聲:“好了,這親戚間手頭不方便了,來借一借,也是常事,怎的就說起利息的話,再說又不是大宗。”

二奶奶見輕易不開口的大奶奶一開口就是刺自己,也隻得閉了嘴,依舊坐好,心頭還在狐疑,怎的大嫂全不似平時?

停靈五日,趕在年前,臘月二十八,出了殯,來送殯的親戚們,在墳上哭過一場,也就脫了素衣,回家各自預備過年,陳家眾人,回到家中,卻要收拾靈堂,打掃房屋,這新有了喪事,自然年也沒有好生過得。

陳大爺旁的話沒講,卻把廚房撤了,說現時家裏來路緊,把廚子打發了,各房各自在房裏吃,米麵等物,每日到陳大那裏支取,萱娘本要說什麽,隻是這半年來大小事情,層出不窮,這眼看著橫豎要分家的,自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就罷了。

隻是大年三十晚上,留哥吃罷飯,卻要吵著去找二房的源哥去玩,萱娘還沒說話,劉姨娘就開口了:“哥,我勸你,還是和你大哥玩會,再不成,還有你妹子呢,何苦去找源哥?”

留哥眨巴眨巴眼睛,看向萱娘:“娘,這是怎的了?為甚不能去找源哥哥了?”萱娘心裏歎氣,卻還是沒說出來,隻是把他拉到身邊:“好了,聽你姨娘的話。”留哥還待問,這時玖哥也吃完飯,下了桌子,對留哥道:“弟弟,姨娘說的,就是了,我們去玩吧。”

留哥皺著眉,鼓著嘴對玖哥道:“你這個小婦養的,誰和你玩。”說著轉身就對萱娘道:“我就要去找源哥哥。”萱娘看言玖哥,見他臉漲的通紅,眼裏的淚要掉不掉,忙把他拉過來,對留哥道:“你給我跪下,這樣的話,卻是誰教你的?”

留哥見娘動氣,忙跪下了,卻是看眼玖哥,嘴裏還嘀咕道:“他是小婦養的。”萱娘這下更是動氣,抬手就是兩巴掌,留哥被打哭了,哭道:“娘為甚偏心他,不護著我,我才是你養的,他可是小婦養的。”

玖哥聽到留哥一口一個小婦,他十歲的娃娃,再怎麽懂事,別人這樣說他的生母,也受不住,雖不敢哭出聲來,眼淚卻是大顆大顆的掉了出來。

萱娘氣得渾身都抖,打一眼看,劉姨娘抱住她生的那個五歲的女兒英姐,眼神含悲,再瞧瞧屋裏,雖是過年,卻一點也不熱鬧,這屋裏屋外,大大小小,二十來口人,卻全指望自己身上,鐵石心腸不由也要軟了幾分,拿起一根棍子,往留哥身上打去,邊打邊罵道:“你明知道娘有多忙,你還不給我省心。”

玖哥初還愣住,等到萱娘打留哥,忙雙膝跪下,緊緊抱住留哥道:“娘,有甚錯,你就責罰兒子,不要打弟弟。”萱娘此時也滿眼是淚,對玖哥道:“你讓開,這等不孝之子,早打死早好。”




訓子

留哥見母親動手,又想起二伯母平時所說,不由更加哭的傷心,卻隻是口口聲聲喊著娘不止,萱娘見他這樣,百般滋味都湧上心頭,自得了留哥,對他嚴加管教,打量他長大爭氣,誰知不過這半年略放鬆了一點,他就不知去哪裏學的,把自己平日的教導,隻當做耳旁風,玖哥雖不是自己親生的,此時看來,卻也不負了自己平日教導,思前想後,心不由灰了大半,把手裏的棍子扔到地上,看也不看留哥。

隻是眼望窗外,淚嘩嘩流個不止,留哥本以為娘會打的更厲害,此時見娘扔了棍子,隻是流淚,也忘了哭喊,隻是被玖哥抱住呆在那裏。

劉姨娘也愣了一下,她自到萱娘身邊,也有七八年了,卻從沒見她如此過,眼神空洞,雙唇抖動不止,不免也自傷身世,這大小兩個寡婦,還有眼前這三個孩子,最大的玖哥不過十歲,小的英姐,才得五歲,能濟什麽用?萱娘再剛強,也比不上男子,日後的日子,可怎麽辦,難道要由著大房二房揉搓,不由撲颯颯也掉下淚了。

萱娘過了一會,見劉姨娘也掉淚,英姐見她哭,拿手去替她抹淚,底下的丫鬟婆子們,也一個個垂首侍立,細看過去,也幾乎個個垂淚,這屋裏還要靠著自己,咳嗽一聲,把一隻胳膊擱在桌子上,身子前傾,看著留哥,半響,才歎氣道:“你哥哥這般待你,你怎能聽了別人的話,說什麽小婦養的,須知你不是畜生,才隻知有母,不知有父。”

這話雖隻是說給留哥聽的,卻是實實打在了玖哥身上,他眼圈一紅,又要掉淚,萱娘把他和留哥都拉了起來,摸著他們的頭道:“你們可知道,你們的爹爹,已經回不來了。”叔洛喪命的消息,卻是少有人知的,留哥平時和他最好,聽了這話,又哭了起來:“娘,我不信,爹爹沒死。”

萱娘把他抱在懷裏,強忍住淚道:“留哥,你可知道,這孝,不光是給你祖父帶的,也是給你爹爹帶的。”玖哥雙眼擦的通紅,也開始嗚咽。

英姐在劉姨娘懷裏聽到爹爹再不回來了,睜著一雙眼睛問劉姨娘:“姨娘,爹爹不回來了,那我還在等他給我做大紅襖子穿呢。”童音清脆,在此時屋內,聽起來甚是突兀,劉姨娘聽的鼻越發酸,隻是不說話,把她越發摟緊了些。

萱娘歎氣,把兩個兒子放開,招手讓英姐過來,摸著她的臉說:“英姐,等你滿了孝,娘給你做大紅襖子穿。”英姐這下聽明白了,鼻子抽了抽,也哭了出來,留哥他們,本已止了哭聲,聽見妹妹哭了,也跟著大放悲聲。

萱娘等他們都哭的差不多了,才把眼淚一抹,桌子一拍,對麵前的人道:“好了,就是哭的幾缸眼淚出,他也回不來了,今日總是過年,雖在孝中,也要有點喜氣。”說著回頭招呼:“小喜,把哥兒,姐兒都帶下去洗了臉,收拾了,擺上些果子,火爐燒的暖暖的,預備守歲。”

小喜忙擦一擦眼淚,和兩個婆子上前把留哥他們都帶下去,別的人見萱娘吩咐,也上前收拾了桌子,擺上幾樣果品,左不過是些芝麻糖,海棠餅這些吃食,又加個火爐進來,壓上重重的炭,剪一剪燭芯,登時這屋裏和方才大不相同,光也亮了,人身上也暖了。

萱娘見這般,才長出口氣,留哥他們此時也回來了,洗了臉,還換了衣裳,孝期不能穿花衣,身上是月白色的袍子,小孩子家,那有記仇的,兩兄弟卻是手拉著手進來的,衣裳也是一樣的,雖不同母,他們眉眼處,和叔洛很像,任誰也不會認錯他們不是親兄弟。

重新規矩的行過禮,也就依序坐下,見這樣,劉姨娘對萱娘笑道:“奶奶,這孩子家,說錯話的時候有,教了,能聽就好。”

萱娘手裏拿了把鬆子,卻沒磕,隻是捏在手裏,聽了她這話,眼睛從留哥身上,又轉到玖哥身上,反複數次,才把鬆子撇到桌子上,拉過玖哥道:“你爹爹不在了,你是長子,日後定要助娘一臂之力,撐起家業。”玖哥點頭,對萱娘道:“娘,明日我就不上學了,替娘看賬理家。”

萱娘聽了這話,唇邊露出一絲笑意,打他一下:“傻孩子,先生都說了,你讀書很好,怎能荒廢了學業。”玖哥不好意思的低頭。

留哥此時有些後悔,自己方才說哥哥是小婦養的,見娘不理他,擠到娘麵前,偎在她懷裏問道:“娘,我日後一定會乖乖聽話,再不惹娘生氣。”說著又看眼玖哥,臉紅了紅,小聲的說:“再不學源哥哥教的,說哥哥是小婦養的。”

萱娘唇邊的笑意更深,摸摸他的頭,柔聲道:“知道錯就好,算上你妹妹,你們父親,也不過留下三個血脈,你是娘親生的,怎能仗著嫡出,就不把庶出的兄長放在眼裏,你哥哥為人寬厚,不計較,你怎能得寸進尺?”

留哥的臉,紅的都要滴出血來,隻是低了頭,一言不發,萱娘又道:“兄弟內訌,看在別人眼裏,不過是惹人笑話,這等損人不利己的事,做了有何好處?”留哥點頭。

萱娘這才笑開,把留哥和玖哥的手放在一起,道:“兄弟齊心,其利斷金。”接著問他們二人:“可還記得娘講過的筷子的故事?”玖哥點頭,留哥已經忍不住了,大聲道:“娘說過,一根筷子容易被折斷,十根筷子綁在一起就折不斷了。”萱娘點頭:“這就是了,你們兄弟一定要齊心。”

說著抬眼看向英姐:“除孝父母外,還要愛護妹妹。”留哥把英姐拉過來,對萱娘說:“娘,昨日源哥哥欺負妹妹,我還和源哥哥打架。”英姐雖不懂萱娘話裏的意思,哥哥這句話卻是懂的,點頭說:“娘,昨日源哥哥打我,還是哥哥來幫的忙。”

萱娘聽了英姐這樣說,心裏又歎氣,源哥是二嫂的獨養兒子,未免嬌慣了些,自己方才還怕留哥和他常在一起玩,學的不好,現在聽了英姐說的,留哥知道護著妹妹,又還好些。

劉姨娘這時拿了碗茶過來,對萱娘道:“奶奶教導哥兒,輪說我是不該插嘴的,隻是奶奶想必說的口幹,還請喝口茶潤潤。”萱娘接過,對她一笑,心裏又開始思量,劉姨娘今年才二十剛出頭,若說守,自己是正室,該為叔洛守,若說不守,自己卻又少個伴,難啊。

喝了茶,放下茶碗,見劉姨娘坐回原位,手裏隻是抱著英姐,罷,走一步看一步,隨即揚起笑容,對眾人道:“好了,今日總是過年,小喜,你最會說笑話,說個笑話來聽聽。”

小喜一笑,站到中間,就開始說起來,卻也是過年的笑話,眾人聽她說笑話,也放鬆些,萱娘用手支著頭,等過了年,卻不知還有甚話說。

過年間,陳家因為在孝期,自然也像往年,請親友來吃酒唱戲,隻是幾個親近些的親友,還來拜下年,萱娘這裏,除了羅大嫂,也就沒有別的外客,隻是也聽有幾個婆子說的,陳大爺把族裏幾個年長的長輩請了來家裏,足足敘了一夜。

又小喜每日裏去陳大那裏支柴米時,陳大對著小喜欲言又止,小喜回來備細講給萱娘聽,萱娘自嫁進陳家來,除頭一年,自從管家後,就沒有多少空閑,每年過年更是忙著走親訪友,安排酒席,此時難的空閑,聽了小喜說的,隻是放下手中的針線道:“他們要欺我一個寡婦,再防備也不成,姑且按著不動,等他們來說。”

小喜有些著急,轉到她麵前道:“奶奶,你管家這麽多年,總也有幾個心腹,難道還怕他們不成?”萱娘歎氣,正色對小喜道:“小喜,你又不是不知,我雖管家那麽多年,卻一分一厘都不敢偏向的,陳家有何產業,我雖心知肚明,隻是那地契房契,可從來沒過過我的手,老爺收了租子,換的銀子,交與我,我發放了,有些送禮等事,我預備了。”

說到這,萱娘輕輕搖頭,早知如此,當日也不會為了不落話柄,待自己如此嚴苛,隻是事已至此,說這些又有甚用。小喜聽了,心裏又添一分酸楚,對萱娘道:“奶奶,隻是你這般用心,二奶奶他們。”

萱娘擺一擺手,止住小喜:“罷了,人生一張嘴,甚話說不出來,隻要對得起自己良心就好。”

正月十五一過,年也就過完了,陳大爺和二爺也合計的差不多了,這日,清早起來,就命人遍請親友,要商量事體。

萱娘見報,知道陳大爺他們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命小喜在廳外等著,是何風聲,好回來傳話,自己隻和劉姨娘坐在院子裏,邊看著留哥他們玩耍,邊做針線。

劉姨娘數次要開口,卻被萱娘的眼神回了回去,過了半日,終於忍不住了,對萱娘道:“奶奶,難道你不怕大伯他們?”萱娘此時正好做完一隻鞋,聽她這般說,把針往線上一插,朗聲道:“有甚可怕,他們總不能把我們趕出去喝西北風,他陳家的麵子總要的。”

劉姨娘低下頭,心裏暗想,雖沒趕出去,卻也差不多了,這時小喜急匆匆從前麵過來,也顧不得行禮,對萱娘說了一句,萱娘會意,起身就往前麵去了,小喜也拉了正在玩耍的留哥他們,匆匆走了。




分家

陳大爺和陳二爺兩人,和族中的長輩都商議了,這家該怎麽分,陳家族裏,就是這支最為茂盛,全族都依仗的,現在陳老爺已死,都知道是陳大爺當家,主張分家,雖有個把長輩縐幾句,卻是哪個肯聽,自然都以陳大爺的意思。

陳大爺是早就和陳二爺商量妥當了,說過幾句場麵話,就道把家業一分為二,各執一半,眾人不免奇了,這三奶奶總要分一些,再說她又是孤兒寡母的,怎能一毫都不分給她。

陳大爺起身笑道:“諸位叔伯,講的有理,隻是三弟妹是個寡婦,分了家業,不會運營,坐吃山崩,反為不美。”眾人聽陳二爺說的,也有幾分道理,都點頭稱是,陳大爺得意的看眼陳二爺,陳二爺見事情如此順利,雖心下狐疑,卻還是點頭,陳大爺繼續道:“故此我和二弟商議過了。”

說著咳嗽一聲:“家業雖兩半分開,卻不能看著侄子們流離失所,兩個侄子,一家擔了一個,我是長兄,侄女自然也包在我身上,至於兩位弟妹嗎?”

說到這,陳大爺沉吟一下,繼續道:“兩位弟妹若肯守,自然是我陳家的臉麵,這吃穿用度,自是不會缺,若不能守了,到時若要嫁,自是讓她們各還母家。”

這番話說的,聽起來甚是冠冕,雖有兩個心裏狐疑的,明白這明是陳家兩個兄長,怕家業落到三房手裏,故意弄的事情,麵上卻挑不出什麽錯來,自然都點頭了,陳大爺見事成定局,鬆了口氣:“列位高親,既這等,就請在這分家書上畫個押,做了證,好完了這事。”

眾人唯唯,正要提筆畫押,聽的外麵傳來一身且慢,聲音雖不大,在此時聽來,卻是格外刺耳,有個正準備畫押的,聽了這話,不知是手抖還是怎的,那筆就掉了下去,紙上留的一大攤墨,陳家兩兄弟,都聽的這是萱娘的聲音,抬頭去看。

萱娘穿了一身的孝,墨藍色襖,黑色馬麵裙,連裙子外露出的鞋尖,都是黑色的,頭上也沒戴甚首飾,隻是個孝髻,麵罩寒霜,方才吐出那聲且慢後就隻是緊緊抿著淡色的唇,甚話都沒說。
眾人先是呆住,等到萱娘走進廳內,才齊齊抬頭去看陳家兄弟,陳大爺先是被萱娘的氣勢嚇住,轉念又一想,她現是孤孀,還要在自己手裏討吃的,怎能任她放肆,坐下去,也不看萱娘,隻是哼道:“這是女人家進來的時候嗎?”

萱娘也不看他,也不坐下,隻是目光從眾人臉上一一掃過,被掃到的,雖都是長輩,卻覺得她的眼光似刀一般,再者陳家兄弟分家,也實是欺心,一個個都低下頭,不敢再看,萱娘都看完了,才轉身對陳大爺道:“大伯,我要再不來,隻怕我們母子都被賣了也不知道。”

陳大爺沒料到萱娘話說的這麽直接,臉紅紅的,陳二爺一直在旁邊沒出聲,知道陳大爺招架不住,對萱娘道:“弟妹,老三沒了,我們做哥哥的,更比你痛心,日後侄子們也包在我們身上,故此才這樣安排。”

萱娘點點頭,對陳二爺道:“原來這樣處分,卻是二位哥哥的一片心意?”陳二爺見話不對頭,卻還是硬著頭皮道:“自然是的。”

萱娘冷笑一聲:“既這等,那何不不分家,全由大哥主事,豈不更好?”這話卻是陳大爺最想聽的,隻是陳二爺力主要把萱娘母子甩開,他也怕她們孤兒寡母,日後要娶親,要嫁人,自然這樣處理最好,誰知聽了萱娘這句,卻又重把這念頭又拾起來,手指摳住下巴,眼就往陳二爺這邊望。

陳二爺沒料到萱娘為這般說,他之前也料到過,以萱娘的精明,這樣的分家她肯定不允,到時要吵起來,當著這麽多長輩的麵,他反可以說萱娘無理取鬧,定是不想守了,把她連人都送回母家去,到時留的那三個孩子,年紀小小,夭折了也是常事,這如意算盤本來以為能順利做了,誰知萱娘隻輕輕一句,就讓局麵又變了來。

那些長輩們,本是見風使舵的,聽見萱娘這話有理,有個把也冒出一句:“這樣大家子,不分了是最好的。”

陳二爺豈容自己的如意算盤被打破,眼珠一轉,起身笑道:“三弟妹這話也有理,隻是三弟妹,這人多了,難免嘴雜,你又是個孤孀娘子,到時若有什麽衣食不周處,傳了出去,說我們兄弟苛待你們,反而不美,故此才這般主張。”

萱娘連眼皮都沒抬起來,隻是看著地麵,冷笑道:“兄長們的苦心,我心領了,隻是依了兄長們的,這小小孩子,不得娘在身邊,難道他們不想?”還有一句話,卻留在嘴裏,沒說出來。

這時玖哥留哥已被帶到外麵,聽見萱娘這樣說,兩個孩子都跑上前,拉住萱娘的手:“我不要和娘分開。”留哥年紀更小幾歲,不由鼻子一抽,就哭了出來,萱娘忙的哄他,玖哥強忍住淚,一張小臉,憋的紅紅的,看在別人眼裏,更是可疼。

陳二爺見這樣,半天才冒出一句:“又不是不讓你守,也不是讓你們母子分開。”萱娘雙眼含淚,對他道:“二伯說的,不是不讓我守,也不是讓我們母子分開,依了主張,分家也罷,怎的隻不分產業於我們,隻是要把我們母子,他們弟兄分開?”

這話卻句句戳著陳家兄弟的痛處,陳二爺方才想的法子,全沒用上,有個老人咳嗽一聲,站起來道:“三侄媳說的也有道理,這小小孩童,怎能離了母親教訓。”陳二爺不由皺眉叫了聲:“二叔。”

二叔也全不理他,隻是理理頜下那幾根稀疏的胡子,對萱娘道:“三侄媳,方才大侄子他們的法子,是隻想到一麵,沒想到另一麵,隻道是你們孤兒寡母,守不住產業,卻沒料到這反讓你們母子分開,實是不妥。”

萱娘聽了這話,心中這才鬆了口氣,擦了擦眼邊的淚道:“兩位兄長想的,本也是個好法子,卻不知道,我雖是女人,卻也知截發斷鼻之事,和三爺雖不能一竹杠到老,卻也不肯負了他另嫁他人,兩位兄長若真怕我們母子把家業蕩了,不分也罷,我領著她們勞作針黹,也不能讓他們離了我去。”

說到傷心處,萱娘的淚,滾瓜般落下來,二叔聽了這幾句,淚也掉了幾滴,對陳大爺他們道:“二位侄子,常言說的好,各人有各人的福氣,雖說你們怕的三侄媳坐吃山崩,她孤孀娘子,生意不會做,難道連受著田土,收點租子都不會嗎?”

陳二爺聽的這句,再看向陳大爺,陳大爺此時有些惱他強主張要分家,隻是把背轉過去,眾人聽了這話,也紛紛點頭應和,萱娘還懸著半天的心,隻是牢牢把兩個兒子抱在懷裏,沒有鬆手。
陳二爺籌劃多時,又和陳大爺嘀咕兩句,陳大爺麵有難色,卻還是點頭應了,起身道:“二叔方才說的,也是道理,我們兄弟原先說的,確是思量不周,隻是我陳家產業,田土雖有,卻不是不多,況且也不是甚美地,要照了二叔說的。”

話沒說完,二叔又道:“田土不多,銀子總有,何不你們兄弟出麵,買下幾百畝良田,就分給三侄媳,好讓他們自過自吃。”

陳二爺心裏暗罵這老不死的,嘴裏道:“二叔說的有理,隻是這一時,卻上哪去找田土?”旁邊有個人道:“那嚴家的敗子,不是說有一千畝良田連著一座田莊要賣,他手裏沒錢,價錢甚是相應,不過就是兩千餘金就肯出手,二位賢侄何不把這樁產業買下來,就分給了三侄媳?”

陳大爺沒料到有人想起這樁事來,兩千兩銀子,這跟用刀割了他的肉一樣的難受,陳大爺心裏又轉了另一種想法,舍了這兩千兩,這三房就被打發了,再說三房沒了男人主事,這出麵的諸項事宜,還不是要他們兄弟出麵,到時今日兩,明日三,把這宗產業零敲碎打入了手,外人自然也看不出來,隻當是萱娘自己守產不住,也說的嘴響。

看向大哥,陳大爺正在那心疼兩千兩銀子,陳二爺連叫他幾聲,才醒過味來,兩人又嘀咕幾句,陳大爺點頭應了。

這時見他們答應的爽利,有個愛管閑事的笑道:“這雖說有了產業,三房總是孤孀,再說離取租子還早,難道這幾個月,就紮著他們的嘴,喝西北風去,總也要分出一些現銀子來,好讓他們過活。”

陳大爺聽了這多嘴人的話,恨不得把他嘴死死蒙住,再不準多嘴,陳二爺見事已至此,多的已經出了,也不在意那少的,肚內算了下,開口道:“這是自然。”萱娘一口氣到此時,才完全吐了出來。




算計

二叔見事已定了,自己也覺得今日做了件極正氣的事情,不由嘴一咧,笑了出來,對萱娘道:“三侄媳,你既有了產業,定當好好守產,教導這兩個孫子,也好給那死去的人爭氣,不枉今日這番功夫。”

萱娘忙命留哥玖哥給眾人跪下行禮,自己也道:“二叔說的,這是自然,侄媳雖是個婦人,卻也知道忠孝節義。”二叔連連點頭,陳二爺心裏暗罵今日為甚請了他來,隻是合族隻得這個舉人,請了來,也是有麵子的事,心裏思量,下回有事,定不請他來了,見他還笑著向自己和大哥點頭,肚裏再罵,麵上也要做出笑臉。

卻是定議已成,陳家也就命人卻那嚴敗子家,嚴敗子守在家裏,正在愁手上沒有銀子,前日聽的有從省城新來做生意的兩個美妓,怎的有了銀子,好去親近一番,連連的派出小廝去打聽可有人買自己家的地。聽的陳家願買,雖心裏嘀咕這陳家不是經商為要,少買田土的人,也約定了次日一絕早就去陳家。

自然這家,也要等到買了田地,才能分成,陳家兄弟倆卻怕夜長夢多,重新寫了一張紙,議定拿出兩千兩銀子給三房買地,另外又分給三百兩讓他們做一年的花銷,剩下的就還是一分為二,由兩兄弟分了。

眾人雖仍覺不公,卻總比一分都不給三房要好,再說除了二叔一個,剩下的也不是願出麵的,連那多嘴為萱娘再多要一年花銷的,見了陳二爺眼裏那光,都恨不得自己打兩個嘴巴,不該多說那句話,管人家的家務事做甚。

眾人畫了押,陳老爺剛過了三七,自然也沒擺酒,不過每人拿了二兩折席銀走了。
萱娘回到屋內,天已經擦黑了,劉姨娘等了這半日,也不好派個人去看看,見了萱娘回來,顧不上行禮,忙的拉住她問:“奶奶,卻怎麽說?”

萱娘覺得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一樣,順勢扶住她的手,疲憊的說:“沒事,雖分的不多,但足夠我們過活了。”劉姨娘的心這才放了下來,見萱娘唇幹手涼,忙把她扶了坐下,又拿個暖手爐來給她暖著手,火盆上添上炭,又親自給她奉上茶,招呼丫鬟把飯擺上來,這才伺候萱娘用飯。

萱娘喝了兩口熱茶,緩了過來,見她忙裏忙外,飯上來時,也隻是站著伺候,吃了兩口,拉她坐下:“爺沒了,從今往後,我們隻是姐妹一般,再守著那些做甚?”

劉姨娘聽的這句,不由鼻子一酸,萱娘看看埋首吃飯的留哥兄弟,問過英姐已是吃了飯睡去了,歎道:“有句話,我也一直沒問你,你是要守還是要留?”

劉姨娘沒料到萱娘此時問這句,剛流出來的淚又轉回了眼眶,萱娘重又拿起碗筷,歎道:“現時問這句,也太早了,往後日子還長,到時再說吧。”

說完又繼續吃飯,劉姨娘愣了半日,才輕輕的說道:“奴全憑奶奶做主。”萱娘隻是稍停一停,也沒說話,這時小喜進來,萱娘叫過她:“等會你親自去二叔家,包上套新襖裙,就說這是我孝敬二嬸的,再拿上五兩銀子。”

小喜點頭,就去打點,劉姨娘皺眉問道:“奶奶,那衣裳,可是年前才做的,預備過年穿的,花了也有十來兩銀子的,這就送出去。”萱娘頭也不抬,隻是往碗裏撿菜:“他雖隻多了句口,得的也是我們應得的,卻也是虧的人家,總不能讓他白費了口舌。”

劉姨娘點頭,小喜抱著個包袱就出來,萱娘又叫住她:“你再順路去趟四哥家,也帶上五兩銀子,隻對四嫂說,這是賀她家討媳婦的禮就是了。”小喜連連點頭,放下包袱,重又進去房中拿了銀子,換個婆子,打個燈籠就去了。

劉姨娘經了剛才,也不好再問,隻是坐在一邊,此時留哥他們已經吃完,雙雙把筷子放下,等著娘說話,萱娘討來茶水喝了兩口,才道:“今*****們也乏了,下去歇著吧。”

留哥聽了娘這句話,就要起身走,玖哥看一眼萱娘,遲疑的說:“娘不告訴孩兒今日的道理嗎?”萱娘笑了,對他道:“娘沒有別的盼頭,隻盼你兄弟二人,切不可像今*****們大伯二伯這般就可。”玖哥點頭,留哥還是似懂非懂樣,萱娘摸摸留哥的臉,對他道:“你還小,隻是雖小也要懂道理。”

說著看向玖哥:“兄友才能弟恭。”又回頭對留哥說:“須知,弟恭方得兄友。”玖哥已經明了萱娘的意思,留哥還有些懵懂,萱娘拍拍他:“去吧,下去歇著吧。”玖哥拉著留哥給萱娘行了禮,這才走了。

劉姨娘在萱娘說話時,隻是在一邊聽,直等他們都走了,才笑著道:“奶奶對兩個哥兒,有時也難免嚴苛了些。”萱娘笑笑:“嚴些好,總勝過嬌惰,以前婆婆在時,也說過。”卻又停住,劉姨娘知她不願說,吩咐丫鬟來收了桌子,重又泡上茶,和她說閑話。

一時小喜回來,萱娘細問過,知道二叔家不過就收了進去,甚話也沒說,四哥那裏,卻是喜出望外,唇邊露出一絲笑容,打發她下去了,自己也就歇息。

次日嚴敗子來立了券,陳大爺為表公平,還請萱娘也去正堂,看著立了地契,交到萱娘手裏,兌了銀子。

陳家就此分家,各房的家人也就歸了各房,萱娘房裏,也有四個丫鬟,三房家人,隻是這院子,因嚴敗子卻是連所莊房都賣了的,陳大爺雖明麵上沒說要萱娘搬出去,卻是說他家大兒子要娶親了,現在住的地方小了,要重新挑個院子來住。

萱娘是個聽音就知意的人,自然明白他的想法,再則也怕留哥再聽他們的挑唆,巴不得早日離了這裏,也派人去收拾那莊房,隻是嚴敗子是個敗家的人,那莊房沒住了三四年了,收拾起來,也要時日,倉促間搬不得,也隻得老了臉皮,暫且住下。

自分了家,萱娘就在院裏喚人堆起個灶,日逐那三個婆子換著做飯,再每日數一百個錢,去街上買了菜蔬,回來吃用。

那三個婆子,有兩個老實的,也自然是行了,有一個奸猾些的,夫家姓王,人都稱她王婆子,當日投身來時,卻是聽的萱娘掌家,才求了陳大,入了三房,這幾年背地裏也落了些油水,此時驟然分了家,卻是這般境界,頓覺得一個天上,一個地上了。

又架不住隻是那跟了大房二房的家人,吃有好吃,穿有好衣,再則那邊分的錢財也多,產業也廣,綢緞莊,絲行,解當鋪,哪裏沒有去處,就有些後悔之意。

她有了後悔之心,自然也要教唆老公,稱要辭了主家,重去尋別的,她老公卻是個老實頭,言萱娘一個孤孀娘子,獨力支撐,本是不便,再則這邊雖進項不多,萱娘卻是個對人好的,若去了別家,未必也是美事。

王婆子見老公不允,發起喉急,嚷了一通,卻是也沒有辦法,日逐早眠遲起,把活路都推給同伴做了,萱娘卻是日夜盤查,要算計著等日後去了莊上,怎生做個生理,免得田裏出產不足時,也好貼補,管教下人的事,就交給劉姨娘。

王婆子見萱娘這裏忙不過來,劉姨娘又是個麵軟的,自然更是得意,日日隻是吃了飯,就去找別的婆子,隻是抱怨老公不成器,不聽她的話投向別處,守在這裏,有一千畝田又如何?不會營運,隻怕不過幾年,就全都敗了,抱怨來抱怨去,隻巴不得今日就別了主家,明日就投向高門。

這話說的多了,引起二奶奶的想頭了,她那日聽的說拿兩千兩銀子給萱娘買地,還分的三百兩銀子給她,比陳大爺還要心疼上三分,等到陳二爺回來時,隻是敲桌子,打板凳的和他嘶鬧,說就該把萱娘送回羅家,她一個不到三十的寡婦,過不得兩年,守不住了,不是偷漢子,就是想嫁老公,到時把這筆產業卷了走了,留的兩個兒子,一個女兒還不是要自己和大哥家收來撫養,這筆銀子,定是撩在水中了。

瑣碎個不住,陳二爺見她全不顧體麵,皺眉道:“這卻是族裏二叔主張的,再則三弟妹她,也說要守,不嫁,怎不好分她一股,由她去守。”

二奶奶一口吐沫吐在他臉上:“呸,此時為騙家私,自然這般說了,等到日後要嫁,卻是哪個來盤查,這一千畝地,買了來,和大哥家一分兩半,一年也多幾百銀的進項。”

陳二爺聽的此話有理,隻是當日卻是眾人主張的,此時反悔,怎好做人。二奶奶方作完了,才坐下道:“二爺,總也要想個法子,把她攆出去了,這筆產業,不由也在我們手裏攥著?”

二爺別的罷了,一提起錢,卻是和老婆說的著的,隻是萱娘行事縝密,哪有挑的出錯的,日夜思量,恰王婆子抱怨的,被二奶奶聽到了,想出個法子來。




修好

命個丫鬟把王婆子找來,和她嘀咕一番,王婆子聽得二奶奶許她重謝,又打著討好了二奶奶,也能得個好去處的念頭,自然是滿口答應。二奶奶在這裏謀劃的好,心裏還暗自得意,等這事出來,看自己相公還說不說自己是成事不足的人了。恰是她方王婆子嘀咕完,二爺正巧進來,見到王婆子,眉一皺,當時也沒說甚,卻是等到晚間歇息之時,才問二奶奶:“你卻是要做甚事,和三房的那個婆子鬼鬼祟祟的。”

二奶奶本在梳頭,聽了他這話,手停一停,本不想說的,繼續梳頭道:“能有甚事,到時你就知道了。”二爺皺眉,起身坐到床邊,邊脫鞋邊說:“你要做甚事,也要謀劃周全了,三弟妹可不是個好惹的。”

二奶奶這下不高興了,把梳子一放,眉毛直豎的轉身看著二爺:“她是甚人,還不是兩個眼睛一雙嘴巴,老的高看一眼也罷了,連你都這樣說,總不就是一個下人的女兒,還能多什麽心眼?”

二爺見她生氣,有些氣惱,隻是這夜深了,嚷起來也不好聽,起身走到仍在氣惱的二奶奶身邊,小聲說:“我知你也是為了這家好,才想法子把她趕走的,隻是你也不想想,現時剛分了家,就鬧出這樣的事來,有那起疑心的,不就會想到我們身上,到時反為不美。”

聽他說出這篇話來,二奶奶仔細想一想,這也是道理,平了氣說:“難道就眼看著她領了那些產業,自去過嗎?”二爺眼裏精光一閃,悄聲說:“要弄,也要等她去了莊子上,過個三五月了,再弄。”二奶奶點頭,二爺見她這樣,又悄聲在她耳邊說了兩句,二奶奶連讚他果然想的妙,兩口就收拾睡了。

萱娘此時諸事都料理的差不多了,也打算擇日搬去,連日裏打疊行李,收拾東西,大房二房,像沒有這回事一般,絕無影響,萱娘反暗自奇怪,怎的不見二奶奶來冷嘲熱諷一番,卻是想甚來甚。

這日方吃過早飯,萱娘正在那料理東西,就聽外麵傳來丫鬟打招呼的聲音:“大奶奶,二奶奶來了。”萱娘奇怪,抬頭看時,對麵的劉姨娘也是一般的表情,還沒等萱娘說話,簾子起處,二奶奶笑吟吟的扶著大奶奶進來了。

萱娘肚裏,此時就是有再多的疑惑也說不出來,忙起身相迎,大奶奶還是和平時所見一般,隻是對萱娘微點一點,坐下時,胳膊就靠在椅子扶手上,似沒有力氣一般,萱娘正在招呼丫鬟上茶,見她這樣,忙拿過個小引枕來,讓她靠的舒服些。

丫鬟送上茶來,萱娘也坐了下來,有外人,劉姨娘站起身,低眉順眼,一語不發,說了幾句閑話,還是二奶奶先笑道:“三弟妹,自從分了家,才知你理家之難,日思夜想,往日卻是我心眼太過,才讓大家生分了。”

萱娘自進了陳家這十年,還是頭一次聽見二奶奶肯認自己的錯,心下狐疑,麵上卻也笑著說了幾句,自己身為弟妹,不該越過嫂子的話,二奶奶見萱娘這樣說,笑道:“三弟妹素日為人,果然是極好的,故此我今日拉著大嫂來。”說著望眼大奶奶,萱娘也望去,隻見大奶奶依舊閉目養神,聽見二奶奶提到她了,才睜眼略看一看,對萱娘笑笑,隨即又閉上眼了。

萱娘臉又轉向二奶奶,卻等著她葫蘆裏賣什麽藥?二奶奶接著道:“卻是我也自知,平時對你有不到處,現時你要帶著侄兒們去莊子裏住,我沒甚好送的,卻是一點小小心意,也當我這做嫂子的一點彌補之情。”

說完還不等萱娘開口,就又道:“卻是怕我一個人來,被掃了臉,故此才老了臉皮,約了大嫂來。”她這長長一串說完,萱娘雖心裏仍疑惑,卻是伸手不好打笑臉人,見二房裏的丫鬟把禮物送上,自己忙親手接了,交與劉姨娘,又說了幾句閑話,二房裏有人來尋二奶奶,這才各自散去。

等她們走了,劉姨娘皺眉問萱娘:“奶奶,這二奶奶送來東西,隻怕?”萱娘拿過東西,瞧了幾眼,見是幾樣從沒見過的稀罕物件,別的倒罷了,裏麵卻有麵鏡子,隻是不似以往的,是銅磨成的,四周雖是銅鑲的,中間一汪光,有些似琉璃,卻比琉璃更明,萱娘拿起照照,想起聽二奶奶說過,那紅毛人的地方,有種叫玻璃的東西,光亮似水晶,鋒利如刀刃,也可以拿來做鏡子,比銅鏡明的多了,二奶奶娘家卻是常走寧波和那紅毛人做生意的,也得了一麵,卻是當做珍寶般鎖著,不許人看。

劉姨娘見萱娘隻是拿著鏡子在那照來照去,皺眉道:“奶奶,這二奶奶素日的為人,怎的這麽好心了?”說著努嘴往那麵鏡子上:“這樣東西,奴卻聽二房的丫鬟說過,說二奶奶的那個。”說著比一比,卻比碗口稍大些,劉姨娘接著道:“她當做珍寶一般,別人連碰都不能碰,怎的這時?”

萱娘把鏡子往劉姨娘懷裏一放:“好了,我也知道你是為了我好,她既送來,我也樂得收下,能從她手裏落點東西,這可是件難得的事。”劉姨娘見萱娘把鏡子往她懷裏放,忙的接住,怕掉地上打了,遲疑了半天才說:“前幾日,那王婆子?”

萱娘麵色一凜:“她想打什麽主意,我卻知道,這事也別聲張,我心裏也有了計較。”劉姨娘點頭,萱娘自言自語的道:“真不放出手段,她還當我們孤兒寡母好欺?”

這二奶奶前來示好,萱娘也命小喜備了份禮回了去,說妯娌們也該常走動,到了三月十六,是個搬家吉日,萱娘帶著劉姨娘他們搬去莊子上,臨走之前,也請了族裏麵的幾個常走動的嬸娘妯娌,敘敘離情。

二奶奶自然來相陪,酒席之上,二奶奶全不似平時,和萱娘是親親熱熱,瞧起來比姐妹還親熱幾分,有幾個知根底的,心裏也狐疑,不好問出來,二奶奶反笑道:“嬸子們定是說我平日怎的恁般,卻是分家後,我細想想,既進了這個家,妯娌本就隻有三人,要似姐妹一般才好,前幾年,卻是我沒醒過味來,此時想起,還覺荒唐。”說話時,那淚就落了下來,慌得人忙去哄她。

二奶奶擦一擦淚,才道:“自想過了,卻是越想越覺得前些年都是我的不是多,此時三弟妹要走,故此盡一盡心。”她這樣說了,有一個平日喜講因果的,此時雙手合十,念了聲:“阿彌陀佛。”才道:“二侄媳此話說的正是,我平日裏,也多和你說過,要知種瓜得瓜,種豆得豆,萬事都有因果,你此時能想的明白,甚好,甚好。”

二奶奶心裏雖不耐她又說教,卻是牢記二爺的話,忙倒了杯酒給她謝過了,萱娘冷眼看去,見她麵上笑容,實是勉強,肚裏暗笑,麵上卻依舊應酬周旋。

到了莊上,這莊卻喚做嚴家莊,莊上的人,大半是原來嚴家的佃戶,萱娘到時,先前就被派去收拾屋子的王大和原來嚴家連房子一起賣的一房家人,喚做吳三的,忙急忙迎了出來。

吳三本以為陳家豪富,比在嚴家好,誰知來人收拾屋子的時候,喝酒時說起,竟是兩個寡婦帶了三個孩童,卻也聽王大提起萱娘能幹,在陳家掌家十年,這家裏沒個家主,隻有兩個女娘,再能的女人也不成,心也就涼了半截,等到萱娘下了車,卻是麵容溫和的一個少婦,哪裏能看出半點厲害來,心裏更是涼透了。

萱娘到了正堂坐定,細一打量,這嚴家原也是湖州數一數二的富豪,連隻是來收租的屋子,都修的高大,雖三四年沒人住了,經過打掃,卻也是頂上有承塵,地下鋪青磚,四壁刷的幹淨。
萱娘又看一眼吳三,見他麵上雖恭敬,眼神卻飄忽,略一思量,卻也明白了些許,隻是不說,問過他平日莊上都是他管,笑道:“既這等,和那佃戶打交道,卻是你更熟些,也就依舊,你且去好言傳話於他們,說還是依舊種田,恪守本分好了。”

吳三連應幾聲是,肚裏對萱娘的輕視又多了幾分,萱娘這才起身,對劉姨娘道:“我們也去瞧瞧這屋子,看怎麽個分派法?”

王大搶前一步,恭敬在前麵說:“奶奶,這莊房共有三進,這後麵兩進都可以住人,昨日發家具來的時候,小的已經把二進中上房鋪陳起來,做奶奶的臥房,卻不知如何?”

萱娘聽王大這樣說,點頭道:“難得你這般能幹,這等,吳三管了外務,這家還缺個主管,就你當了吧。”王大喜出望外,忙的跪地磕頭:“謝奶奶恩典。”頭抬起來,見自己婆子依舊站住,把她拉來跪下,王婆子前幾日卻聽的二奶奶說,這事行不得了,心頭正在唉聲歎氣,見二奶奶又和萱娘修好,心裏卻怕二奶奶把那話告訴萱娘,巴不得來了莊上後,再和老公商議離了這裏,誰知老公卻被萱娘指了做主管,這下卻是走不得的,見王大拉她跪下,也隻得跪下給萱娘磕頭。

萱娘唇邊露出笑容,喚他們起來,自去看房屋,劉姨娘跟在身後,卻不知萱娘心裏究竟賣的甚藥,也隻得隨著去了。




莊子

莊房地方雖不大,比起萱娘在陳家的那個小院子又大了許多,更要緊的是,這份產業,完完全全是自己的,上無公婆,自己是名正言順的當家人,想到這,萱娘再是端莊,也高興不已,拉著劉姨娘在這三進的院子裏轉了個遍。所到之處,都吩咐王大做了安排。

這莊房卻有個花園,還種的幾株花木,此時恰是開放之時,不一時就已繞到,萱娘見了,對劉姨娘點點頭:“沒想到嚴家連莊房都有花園。”王大聽了,上前半步,垂手道:“奶奶,從這花園轉出去,有個小角門,卻是三間書房,哥兒們要請先生,就可在那裏。”

萱娘不由咦了一聲:“這莊房,怎的還有書房?”王大一時回答不上來,吳三是嚴家的老家人了,上前一步道:“奶奶,這莊房卻是老太爺在時,收拾起來供子弟們讀書時的所在,故此才恁般齊整。”

萱娘點頭,對劉姨娘道:“子弟們不肖,反辜負了老人家的一片心。”劉姨娘恭敬應是,萱娘說話時,眼睛有意無意往吳三身上望去,輕輕吐出一句:“做下人的,也全不會勸主,難怪敗的如此之速。”

這話敲打的,卻不止吳三,王婆子雖愚笨,卻也聽出來了,不由撇了撇嘴,吳三嫂子是個聰明人,聽了這話,暗自心想,想來這位奶奶,並不似麵上那般溫和,話雖不多,卻沒有一句廢話,等夜裏,要對吳三好好說道說道。

四處看過了,各人的房也鋪陳好了,萱娘住在二進的上房,劉姨娘帶著英姐,住到了東廂,玖哥兄弟,由奶媽領著,住到三進的廂房,萱娘撥了一個丫鬟,兩個小廝給他們使,玖哥的奶媽是早就辭了,就由留哥的奶媽朱媽媽照管。

分派定了,忙亂亂又收拾了兩三日,萱娘這才在莊子裏走走,又命吳三帶路,去田裏看看,忙的吳三急忙阻攔,稱自古以來,也沒見哪家的奶奶去田裏看看,萱娘淡淡一笑:“這家裏哥兒還小,爺沒了,這個家,總要有人出頭露麵,大爺二爺又在城裏,隻得我出麵了。”

吳三見萱娘說出一篇道理,也沒話再阻攔,隻得任由萱娘去了,這一千畝田,總就在這左右,靠太湖極近,吳三指點道:“奶奶,這塊地,雖不是萬畝良田一鍬水的地段,每年卻也缺不了水。”

萱娘看了,想起莊房後麵,從後院一個小門出去,就有個小小碼頭,河道卻是直通了太湖,卻哪裏都方便的,自己運氣也是實在好,才得了這份產業,嚴家當初置產,想也算著傳給子孫,誰知嚴家老爺過世不過四五年,就開始動起田產來,還賣的如此之賤,真是把祖輩的苦心都付之東流,思及此,定要把玖哥留哥都教導好了,讓那些想看笑話的人,都沒處看去。

回到家時,卻見莊子門口有兩個破衣爛衫的人,一大一小,大的是個身形高大的漢子,小的是個五六歲的女孩,兩眼淚汪汪的,隻是看著漢子的說:“爹,我餓。”大的蹲下身子,安慰她說:“昭兒,等這家的主人回來,爹找到工做,就給你買吃的。”

昭兒點頭,吳三此時已經走上去,對漢子說:“李成,都和你說過了,我家奶奶是孤孀,不會要這種來路不明的外鄉人來做工的。何況你還是單身男子。”

李成對吳三行個禮道:“吳管家,在下卻也知道,隻是這附近,卻也少有雇的上工的,打的短工的話,卻帶著小小孩子,實在不便,這才又來的。”

萱娘在車裏早就看見,見這漢子雖身在困境,對人說話,仍不卑不亢,再看向他女兒,雖穿著不好,一張臉卻全無汙垢,頭發也梳的一絲不亂,掀開車簾,招呼小喜,說了兩句,小喜點頭,就下了車對吳三說了兩句。

吳三又轉向李成,繼續說,李成卻是擺手不住,吳三又和小喜說,小喜看漢子一眼,隻覺奇怪,奶奶這樣的好意,為甚他不領,也不管這些,且去和萱娘回話,麵上還氣鼓鼓的:“奶奶,這漢子好生無理,竟然說不投身為奴,隻是找工,也不把女兒賣來,尋些衣食,說就算要死,也是父女死在一堆,真是沒見過這樣迂腐的漢子。”

這個答複,卻是萱娘想到的,瞧這漢子,流落至此已不是一天兩天,若真像投身為奴,換了衣食,隻怕也不會尋到自家門上,方才叫小喜去問,不過試探之意,此時吳三也已回來,對萱娘道:“奶奶,這漢子叫李成,卻是上年在寧波著了倭亂,到湖州來投親的,誰知投親不著,就此流落,死了妻子,想來也是個黴不得的漢子,奶奶的一番美意,他既不顧,也休要理他。”

吳三絮叨一番,萱娘見漢子知這裏尋不到工,牽了女兒的手,就要離開,女兒小小孩童,見又沒有吃的,兩行淚就流了下來,李成蹲身哄她,萱娘見了,吩咐小喜拿了些糕餅給他送去,小喜拿了糕餅,遞給昭兒,見這丫頭生的實在好一個相貌,又勸他:“這位大哥,我家奶奶甚是心好,你總也在窮途,何不把你女兒賣給我家奶奶,到時換的銀子,你也好去尋親靠友,這樣卻不是兩條命都保不住了?”

李成看眼昭兒,見她吃的香甜,才對小喜道:“這位姑娘的好意,我去心領了,這天總無絕人之路,總有法子的,若我為了衣食,賣了她去,她死去娘的魂靈,在地下也不得安的。”小喜搖頭,此時萱娘已經進去,小喜也進了宅子。

李成見昭兒吃好了,摸摸她頭:“不餓了嗎?”昭兒點頭,這才想起爹也一天沒吃了,紅著臉把半邊糕餅遞給他:“爹,我忘了,你也沒吃。”李成接過,放到嘴裏說:“好了,爹吃這些就夠了,我們回去吧,明日再去尋。”

昭兒乖乖點頭,李成牽著她,父女倆離開。

萱娘回到宅中,問下劉姨娘料理的家務,吃過晚飯,就回了房,小喜卻是已經和吳三打聽清楚那那李成的事,這時就學給萱娘聽,大概和吳三講的差不多,卻是怎的落到這步田地,原來初到莊上時,李成手裏還有幾個銀子,隻是他的妻子剛到這裏落腳,就生起一場大病來,請醫看藥,那藥就跟澆在石頭上的水一般,全無效驗,等到銀子摸完,也就閉了眼睛,小喜說到這裏,還氣鼓鼓道:“那吳大叔,還說一句,總知道她病了不起,就該不請醫了,由她自己掙紮,留的銀子,也好另討,那像此時,人財兩空。”

萱娘放下茶杯,歎道:“這樣重情義的漢子,卻也少有,隻是也總該有些衣飾,怎的也全花沒了?”小喜搖頭:“吳大叔就說他迂,剩下的衣飾,留著也能抵擋兩天,誰知他卻說不忍,把一領新衣,幾樣首飾,都裝裹了去。”

萱娘不語,隻是用手掩住嘴,打個哈欠,小喜忙收口道:“奶奶想是倦了,卻也是,今日去的地方也多,奶奶一個金貴人,哪受的了那樣?”

萱娘由她捶著肩,閉目道:“甚麽金貴人,你不聽二奶奶說我,不過就是個大腳婆娘。”小喜笑道:“這是奶奶的福氣。”接著皺眉道:“奶奶,前些時日,二奶奶怎的對你這麽好,她真的悟了?”

萱娘笑道:“什麽悟了,我沒猜錯的話,她卻是想釣魚,沒想到這麽幾年,她也長進了。”釣魚?小喜皺眉:“二奶奶又不是漁夫,怎的還要釣魚?”萱娘看她一眼:“好了,去歇著吧。”

到了次日,萱娘叫過王大,說宅內還有地方要整修一下,吩咐他去找幾個人來,四處修理一番,王大卻是昨日就想等萱娘回來時,和她說說那李成的事,瞧能不能求萱娘讓他在宅裏做工,聽了萱娘這話,正中下懷,連連點頭,出了宅子就先去找李成。




第 8 章

王大到了李成下處,李成卻是在莊子東頭一個老婆婆家,不過借了半間草屋,勉強遮風避雨罷了,喜得這婆婆為人良善,若是那勢力的,也早把他父女趕走了。

王大到時,婆婆正抱著昭兒,對李成在說:“李哥,我瞧你定是個不發達的公卿,那樣人的淡話,聽了做甚,等再過兩日,有那人家去尋短工的,再去尋尋。”李成唯唯而已。

見王大進來,李成忙起身施禮,婆婆進屋去,莊戶人家,也沒甚茶葉,不過就是用瓷碗倒了碗白水出來,裏麵放了簇白糖,笑嘻嘻對王大道:“管家來老身這樣窮家,也沒甚好招待的,隻當解渴。”

王大此時正在和李成說話,見這樣一個頭發都斑白的老婆婆端水出來,忙起身接過,老婆婆把昭兒抱走:“乖,和婆婆去玩,留你爹爹在這裏談事情。”王大把來意一講,李成先還喜歡,隻是皺眉道:“管家這等美意,本不能辭,隻是昨日貴府。”

話還沒說完,王大就雙手直擺:“我知你是擔心甚,我家奶奶,雖是個婦人,說出話來,卻也是一口吐沫一個窩的,別人不原的事,從不勉強。”李成這才放下心來,紅著臉道:“既這樣,卻是甚時候能去上工?”

王大見事已辦好,起身道:“明日一早就來,我卻在門口等你。”李成起身送他,王大還道幾聲留步,這才各自分開。

李成站在門口,心裏還在想,在陳家做個一年半載的工,賺的工錢攢了起來,也能重回寧波,那裏終是家鄉,這時一隻小手拉住了他的衣角,李成彎下腰,看著女兒,昭兒期盼的看著他:“爹爹,等你有了工,賺了工錢,是不是我們就能回家了。”

李成抱起女兒,心裏不免也有些怪自己把衣飾給娘子裝裹了去,害的女兒吃苦,親親她的臉說:“昭兒,到時我們就可還鄉了。”昭兒乖乖點頭。

王大奔忙一番,尋齊了人,約定他們明日來宅子裏上工,忙回宅子向萱娘複命,萱娘剛用過了午飯,在那裏理賬目,聽了王大挑的人選,點頭示意他辛苦了,讓他下去。

王大忙了一早晨,也有些餓了,自到廚下盛了碗飯,倒點菜湯泡上,稀裏嘩啦吃了起來,正吃的舒服,耳朵被人扯了一下,王大抬頭一看,卻是他娘子橫眉豎目的站在那裏,忙站起身,嘴裏還不忘扒一口飯,含糊不清的問:“卻是有甚話說?”

王婆子一巴掌把他的碗打了下來:“你堂堂一個主管,就吃這般的飯。”王大忙把碗扶好,對著婆子道:“這要在大宅,吃不到米飯的時候都有。”王婆子哼了一聲,走到櫥櫃麵前,打開,拿出一碗肉來,擺在他麵前:“那時是那時,現時是現時,你現時是主管,也要穿件長衫,出去見了人,也好招呼,還穿了一身短打。”

王大任由她罵,隻是低頭在碗裏夾肉,王婆子罵了一陣,四處無人,悄的附在他耳邊說:“你也要學學吳家的,我聽的吳三嫂子說的,曆年收租,佃戶們卻也有些好處給他,誰似你,隻是死板板做事。”

話還沒完,王大把碗一放:“你這婆娘,卻是和誰學的,慣會翻嘴撥舌,在大宅時,就成日家隻在我耳邊說嘴,要離了這裏,另尋好處,來到這裏,卻蒙奶奶不棄,升我做了主管,就當好好為奶奶做事才好,你卻又隻想著從中取利,若做下人的,都似你一般,銅鬥家私,都禁不住。”

王婆子本以為自己說的,全是好話,誰知卻被老公罵了回來,骨突著嘴,對王大道:“我也是為了我們將來想,難不成就在這一世,等到老時,做不動了,被趕了出來?”

王大歎了一口氣,對她道:“你我也沒個兒女,寄下錢來,也不知給哪個,奶奶做人最好,到老時,定不會不管不顧,你何苦這般想。”王婆子哼了一聲,隻是又去打自己的主意,再不說話,王大還當她是被自己勸說住了,也不去想。

次日一早,李成和另外幾個,果然一早就來到陳家門口,王大領他們去見了萱娘,萱娘也沒說甚,就讓他們各自去修整欄杆台階之處,隻是沒見到李成帶了那小女孩,不由皺了皺眉,小喜伶俐,笑著問李成道:“這位大哥,怎的不見你家女兒?”

李成笑笑:“多承姑娘掛心,既來做工,自然不好帶來。”小喜瞧眼萱娘的臉色,笑道:“李大哥,把你家女兒帶來,給我家小姐姐作伴也好,恰得年齡也極相當。”李成訥訥,卻是怕萱娘又說,把女兒賣給她家,這才沒帶來的。

萱娘聽他們說話,輕輕開口道:“帶來卻也無妨,隻是我也做不出那種拆散人骨肉的事情。”李成聽的這句,心安了下來,對萱娘施一個禮道:“既如此,小的明日就把女兒帶來。”萱娘方才才細細打量了他,見他穿著雖破,卻是濃眉大眼的,自稱小的時,卻還有些局促,也沒說破,揮手讓他自去做工。




第 9 章

莊房本就修整過,此次重新修整,不過是把有些沒修過的欄杆重新油一遍漆,破了的台階又給它補一補,不過四五天,也就做完了,打發了各人的工錢,也就各自散去。

李成拿著一百銅錢的工價,心裏還在思量,這雖能救幾日急,隻是這零碎做工也不是辦法,卻還是請小喜把女兒抱出來,小喜進內院把昭兒抱了出來,昭兒出來的時候,左手拿了紙風車,右手拿包點心,李成看女兒,卻是換了身新衣服,月白色的襖子,黑色的撒腿褲子,腳上也是新鞋子,心裏暗自奇怪,給新衣服也罷了,卻還記著昭兒是在孝期,都是素衣,鞋上也沒繡花。

小喜見李成隻是打量昭兒,也沒把孩子遞給他,歎氣道:“李大哥,你來了這幾日,也知道我家奶奶不是那種刻薄下人的人,你就把昭兒放在這裏,我家奶奶定會視作親生的一般。”

昭兒早張開雙手要他抱,李成接過孩子,對小喜道:“姑娘也是好言,隻是我雖落魄,這賣兒女之事,萬不能做。”小喜搖頭,李成抱著昭兒,正準備走,王大在旁邊瞧見,攔住他道:“李兄弟,你先別走,我也知道你是個識文斷字的,等我再去求求奶奶,瞧能不能留下來做個記賬的。”

說著就往裏麵走,卻又回頭來拉一把小喜:“還請跟我一起去,你是奶奶心腹,也多一句。”小喜看眼昭兒,心裏卻是實在喜歡她的,說句話,也不是甚難事,也就跟著進去。

李成坐在門口一塊大石上,隻是焦心等候,昭兒拿塊點心出來,喂到他嘴裏:“爹,你吃。”李成點頭,又把點心放回她嘴裏:“昭兒乖,你吃。”昭兒把點心一分兩半:“爹一半,我一半。”

萱娘在廳內,聽了王大的話,笑道:“王主管,我知道你是好心,隻是我卻是個寡婦,收留這單身男子,怎麽說也不好。”急得王大差點跳腳:“奶奶,這李兄弟識文斷字,又肯下力氣幹活,為人又至誠,不似老奴,鬥大的字,認不得兩擔。”

小喜也在一旁道:“奶奶,旁的不說,英姐不正少了個玩伴,奴瞧那昭兒,雖年紀小小,卻極聰明懂事的,陪著英姐,不正兩全?”萱娘隻是皺眉,劉姨娘是一直在旁聽的,也不免開口道:“奶奶,你前幾日還不在說,現在得用的人少,這外麵雖有吳三,卻是也怕他忙不過來,多個人手,豈不方便?”

王大在旁邊點頭,萱娘皺眉,點頭:“這樣說也是,隻是不知這人品性如何?” 王大得了萱娘這句,猶如佛音,連打保票道:“奶奶,老奴雖和他沒見過幾麵,他做人的品性,卻是極好的。”

萱娘這才點頭:“既如此,就留下他來。”王大連忙跪下磕頭:“先替他謝謝奶奶了。”說著也不等萱娘叫起他,就急忙爬起來出去給李成報信。

萱娘淡淡一笑,小喜上前笑道:“奶奶,奴這幾天,瞧這李成,做活卻比別人賣力氣,方才聽的他識文斷字的,奶奶用了他,也算得力,總好過那個。”萱娘咳嗽一聲,小喜忙住口,劉姨娘笑道:“奶奶,也不是我多話,隻是這段時日,冷眼看著吳家的,隻怕。”

萱娘淡淡一笑:“我們這不新來嗎?總要用他一用,隻是他要真想什麽,也休想從我們身上討甚便宜去。”說話時,王大已經領李成進來,王大的意思,卻是要李成下跪磕頭,李成臉紅了半日,這才勉強跪下,萱娘察言觀色,隻是不說出來,也受了他的禮。

等他起來才道:“你既在我家,這投身紙雖不要你的,隻是你也要把你家鄉何處,在當日做何生理,備細說了,我們也好有個底。”

李成麵上的紅色,半日才退,想要編個謊,隻是萱娘一雙眼睛,雖若有似無的看著,卻不敢說謊,半日才道:“小人家本住在寧波,祖上都是做生意的,隻是去年一船貨遇到海盜,貨沒了,連人都沒回來,家產賠的幹淨,父親一急,又去世了,等到喪事辦完,卻也剩不了些許,這才帶著妻兒來這邊投親,誰知投親不著,方才如此。”

哦,萱娘頭上的釵輕輕動了一下:“那怎的卻說是著了倭亂?”李成一張臉,更是紅了,期期艾艾半天才道:“我家雖不算富,家事卻也頗過得,若說了實情,隻怕。”

剩下的話,萱娘卻全知道了,點頭道:“你是這樣家裏出來的子弟,難免也要存一分羞恥,這也是常情,我不怪你,隻是日後來了我家,卻也要早起晚眠,不提舊事才好。”李成點頭,萱娘吩咐王大帶他下去,給他一間房,定了工錢每月九錢,四節一支,衣服鋪蓋這些,卻都是在陳家身上。

等李成走了,劉姨娘皺眉道:“奶奶,這人方才一講,我卻猶豫了,不知能用不能用?”萱娘看她一眼:“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觀他舉動,卻也不存一絲賤氣,更沒有一毫怨氣,這就是極難得的了,至於其它,日後再說。”

這在莊子裏算安頓了下來,萱娘又張羅給玖哥他們請先生,當日在大宅裏麵,卻是幾個堂兄弟,共請一個先生的,此時自然也要請,恰好原來教授的黃先生,卻被陳大爺辭了館,先生娘和萱娘一向都有來往,收拾了幾色禮物,就來求萱娘。

這卻中了萱娘的下懷,議定還是十六兩銀子,四時節禮在外,請了黃先生在家做館,先生娘自然也跟了來。劉姨娘平日針黹,也有了作伴的,雖下人不多,銀錢少些,卻也是一家一夥,過起日子來。

萱娘那日聽了李成說的,他家也是積祖從商的,粵閩之地,都有去到,連扶桑琉球,都曾去過,萱娘此時,卻也想走這條道,湖州是有名的魚米之鄉,本地的生絲也出產多多。當日沒分家時,叔洛雖不事生產,萱娘也偶聽起陳老爺說過,這做生意的出息比種田多多了。

隻是自己卻沒做過這等生意,身邊卻也無人通曉,正在心焦之時,天幸卻有個李成下來,過的幾時,見他做事果然極為妥當,心裏就想托以重用。見她對李成青眼,有個把不中用,怕被奪權的人就心裏酸起來,再碰上王婆子這個不長進的,也是和他一般想法,王婆子又是個女人,常在內宅走動的,和他一說,兩人就算計著,把這李成攆走才好。

這萱娘在這的一舉一動,卻是早有耳報神告訴了二爺一家,二奶奶得了信,聽的萱娘收了個壯年單身男子在家,喜的嘴都險些咧開,忙和二爺商量,到了莊上,就把萱娘痛罵一頓,說她養漢,攆回娘家,把這份產業都鱉在自己腰間才好。

二爺聽了二奶奶的話,皺一皺眉:“這三弟妹,卻是極伶俐的,怎好露這麽大破綻給我們抓?”二奶奶嘴一撇:“她也三十邊上的,那事隔絕久了,見個壯年男子,不動火可是沒有的,這一動了火,昏了頭,還怎麽伶俐。”

見二爺還在皺眉,二奶奶推他一下:“你就別這般了,這沒影的事都要變有影,更何況她確是收留了個男子在莊上。”說著起身:“我這就去莊上,打她個措手不及。”

喜顛顛的,就吩咐人備車,往莊上去,二爺連叫兩聲,叫不住她,也隻得坐下,心裏還存個萬一,隻怕萱娘真做出甚事也不定,隻是萱娘這等精明,就算做出甚事來,也落不到別人手裏把柄,想了又想,忙命人重新備車,也跟著去了。

萱娘正在瞧著劉姨娘張羅著給英姐裹腳,萱娘雖說,不裹腳也不防的,隻是劉姨娘萬事都聽她的,這事卻是拗著不聽,說大腳總是要給人笑的,從年前說起,隻等到今日才裹,卻是尋的王婆子來,準備了白布,青礬。

英姐正和昭兒在一旁玩耍,聽的娘叫,還當是什麽事情,和昭兒手牽手來了,誰知來了一看,凳子上擺著剪刀,白布,青礬,針線等物,還有一盆水。

英姐頓時想起姨娘年前就說過,要給自己裹腳,頓時想起去年大伯家的桃姐姐裹腳之時,哭的屋都要倒,王婆子還笑一笑:“英姐過來,卻給你裹腳。”

英姐死死拉住門框:“我不去。”劉姨娘上前,拉住她的手道:“好英兒,裹了腳,日後才能嫁個如意郎君。”說著就要牽了她去,英姐頭搖的似撥浪鼓般:“我不去。”

劉姨娘此時有些惱了,使手拍她幾下:“你這不聽話的孩子,姨娘這是為你好。”英姐張嘴哭了起來,萱娘上前,對劉姨娘道:“也該好好說道。”說著柔聲又來勸英姐,王婆子等的發急,挽了袖子上前道:“奶奶休要再說,這裹腳不能心慈。”

說著就把英姐拉過來,萱娘見她手重,不由嘶了一聲,王婆子笑道:“奶奶,且請站開些。”劉姨娘也緊緊拉住萱娘的衣裳,隻是不讓她過去。

王婆子把英姐抱在膝上,哪管她哭叫,一手按住她的身子,一手就去脫她的鞋子,英姐一雙粉嫩的腳就露在外麵,王婆子扭了一下,隻聽骨頭哢的一聲,英姐哭的越發大聲,萱娘心裏一抖,再看眼劉姨娘,見她也是拿著絹子蓋著臉,不忍去看。

王婆子把英姐的三個腳趾頭都彎向一邊,擦上青礬,用布纏了起來,裹了幾道,用線密密縫了,英姐此時不知是痛還是怎的,哭的連聲音都沒有了。

萱娘見王婆子擺布停當了一隻,又要去弄另一隻,實在忍不住了,上前把英姐抱下來,手卻亂扯腳帶:“我們不裹了,這好好的腳,卻要弄成這般模樣。”劉姨娘雖心疼,卻還是上前按住萱娘的手道:“奶奶休如此,這大腳,找不到好婆家。”




第 10 章

別的話也罷了,這話卻是萱娘從不愛聽的,她把英姐抱在懷裏,英姐緩了過來,隻覺得腳一陣陣的疼,摟住萱娘的脖子,隻是撕心裂肺的哭,萱娘再是個剛強人,也一陣鼻酸,掉下淚了,劉姨娘滿眼是淚,使手去拉萱娘的手:“奶奶,使不得,這大腳姑娘,說出去,會讓人笑話的。”

萱娘怒極,抱著英姐,手不好動,冷笑道:“人活這一世,笑話的多了去了,這樣就禁不住嗎?你是她親娘,聽了這哭,怎的不心疼。”這一句說出,劉姨娘的淚,滾瓜樣的落下來,哭道:“奶奶說的,自是不敢駁回的,隻是奶奶,這疼了一時,那一世也就好了,若放了她這一時,隻怕一世都不安寧。”

萱娘見她哭的傷心,心裏也明了這世人眼裏,確是有些輕狂兒,以女子足大足小來斷人的,劉姨娘這般說,也是常理,頓了一頓,才輕歎道:“這男子若嫁的好,也罷了,若嫁的不得,還不如在娘家養了一世。”劉姨娘聽了這話,瞧見自己一雙尖尖小腳,當日也是叔洛愛的,卻終隻是做了人的妾,心裏酸楚,一來自傷,二來傷女,那眼淚更是止不住了。

王婆子見哭的這般熱鬧,左右為難,半天才上前問萱娘:“奶奶,卻是姐這腳。”萱娘還沒說話,劉姨娘抬起頭來,眼裏點點淚光,臉上道道淚痕,煞是可憐,萱娘到口的話又咽了下去,罷,自己雖是嫡母,這劉姨娘卻是她生身之母,若真阻攔了去,到時自己也不好做,長歎一聲,卻想把英姐抱給王婆子。

英姐剛剛哭了停歇,就見王婆子伸手來接,慌得死死抱住萱娘的脖子,頭搖的更急:“娘,我不裹腳,我不裹腳。”萱娘的眼淚掉到英姐的臉上,用自己的臉貼一貼她的臉,啞著聲說:“英姐,娘是不願你裹腳的,隻是你姨娘。”

英姐又回頭看著劉姨娘,聲音哭的嘶啞:“姨娘,我不裹腳。”劉姨娘也隻得英姐這一個女兒,平時寵愛得似掌珠一般,今日聽她哭的這般傷心,怎的不心疼,又被萱娘說了幾句,想來這小腳也沒甚用,定了定心,就對萱娘道:“罷,奶奶,英姐既吃不得這苦,也就罷了。”

說著用手去摸英姐的頭:“英兒,你日後成了大腳,可怪娘今日狠不下心。”說話時候,眼淚也落到英姐臉上,英姐孩子家,聽的不給自己裹腳,不受苦痛了,哪想到長大後旁人的說話,隻是點點頭。

王婆子見用不到她了,嘴一撇:“奶奶,可不是小的在這說甚,姐若是那莊戶人家的女兒,不裹腳,也沒人說甚話,陳家也是大戶,怎能出不裹腳的女兒?”萱娘把英姐抱給劉姨娘,麵罩寒霜,啐了王婆子一口:“呸,陳家能娶大腳的媳婦,出個把不裹腳的女兒,又有誰會來說淡話?”

王婆子被主母罵了,自然不敢還口,卻還是低頭頭,小聲的說:“娶媳婦,自然是奶奶做主,隻是這嫁姑娘,卻有好些妨礙。”萱娘皺眉,這王婆子說的也是實情,劉姨娘放軟的心,此時又硬起來,看眼萱娘,正要說話。

外麵傳來一個男子的聲音:“奶奶,何不學宋人之法,用布裹腳,日夜不放,這樣姑娘也不受罪,腳也不甚大。”眾人抬頭望去,見說話的是李成,他規矩立在門口,手裏還牽著昭兒,想是方才英姐哭的凶了,昭兒見她們亂成一團,這才去叫了自己的爹來。

萱娘細一想,平日看閑書時,也見過這法子,隻是一直不在心,今日李成這一提醒,卻也想起來了,笑道:“李管家這法子卻好,隻是旁人知道的也好,更何況你一個男人?”

李成依舊立在門外,微低了頭,一副恭敬樣子,見萱娘問,隻是笑道:“素日我家也是這般,家祖在時,嚐言,身體發膚,受之父母,若似纏足這般,隨意折損,甚是不公,隻是這世人卻以足大足小來輪,難塞悠悠之口,這才學了宋人的法子,隻用白布包腳,雖不能似平時纏足的那般瘦小,卻也不甚大。”

萱娘聽了,摸一摸英姐的頭:“好英兒,就用李管家的法子。”英兒聽的不把腳給折了,隻是用布包好,雖悶的慌,卻不受苦,也點頭應了,萱娘這才命王婆子把英姐的腳帶解了,重新洗了,換布包好。

李成見沒有他的事了,給萱娘行禮,自行退下,還沒走出,就聽見傳來這樣一聲:“喲,這青天白日的,一個大男人都跑到內宅來了,卻是成何體統?”萱娘聽聲音甚熟,卻是二奶奶的聲音,劉姨娘感到奇怪,怎的二奶奶來了,王婆子手裏在忙,心裏可是咯噔一聲,怎的二奶奶來的這般快速?

萱娘看一眼英姐的腳,卻是那三跟腳趾被彎向一邊,此時要把她掰直,英姐吃疼,緊緊拉住自己衣裳,萱娘自然不好出去,隻是示意劉姨娘去迎,隻是劉姨娘還沒起身,隨著環佩叮當之聲,二奶奶就進了屋。

屋裏眾人忙給她行禮,二奶奶見王婆子正在給英姐裹腳,理了下手裏的帕子,哼道:“這裹腳受下疼,日後的受用不盡。”萱娘此時隻顧著安慰英姐,那顧的上她,隻是嘴裏含糊應道:“二嫂說的是。”

劉姨娘招呼二奶奶坐下,小喜上茶來,二奶奶接過,喝了一口,才想起自己今日的來意,把茶碗重重一放:“三弟妹,別人說你在莊上養漢,我還不信,誰知今日一來,卻見弟妹不分內外,我這才信了。”

萱娘此時把英姐安慰好了,喚個丫鬟來把她抱回房,昭兒也就跟著她走了,這才起身來到她身邊坐下:“二嫂說的,我卻不知?怎麽就不分內外,怎麽就在莊裏養漢了?”

二奶奶本是外強中幹類的,平日口舌上,是說不過萱娘的,此時卻當拿住了她的軟處,指著李成就道:“這成年的男子,還到了內宅,這卻是誰家的規矩。”萱娘忙碌半日,有些渴了,端了茶在飲,聽見二奶奶這話,心裏輕叱,連來找麻煩都說不出幾句硬氣話來,實在是。

麵上卻沒露出來,看眼李成,李成方才卻是想走,隻是被二奶奶帶來的人攔住,此時尷尬的站在外麵,麵孔都紅透了,萱娘微笑,把杯子放下,手支住下巴,看向二奶奶,眼裏可全是笑意:“二嫂說的,我要養漢,卻也要人證物證俱在?”

說著攤開手,對二奶奶道:“人證呢?物證呢?二嫂卻是拿出來啊?”二奶奶臉一繃,沒想到反被萱娘將了一軍,雖有個把人向自己通風報信,卻難道此時說出來?萱娘見二奶奶說不出話,起身到外麵,對被攔住的李成道:“你且自去做事。”

李成瞧一眼那些攔住他的人,萱娘在陳家掌家數年,雖現時分家單過,餘威尚在,她眼睛一掃,那幾個婆子怎敢再攔住李成,都讓開了。

二奶奶此時醒過味來,忙的出來,隻是她是小腳,走的急了不免有些要倒,扶住門框道:“三弟妹,你這般袒護一個下人,說出去,誰都不信。”萱娘回頭輕笑:“二嫂這話說的,我們做上人,難道刻薄下人才是理了,都照了這般,那誰還肯做事?”

二奶奶麵皮紅了紅,心裏暗罵,沒想到這萱娘,嘴頭還是這般厲害,自己今日卻是來抓奸的,無絲也要弄出有線來,站直身子道:“三弟妹,那些閑話,說它做甚,隻是你養漢這事,卻不是一人說起。”

萱娘頭微微揚起,看向二奶奶,唇邊的笑意越發深了,看在二奶奶眼裏,卻是有些刺眼,她正待說話,萱娘臉上的笑意一收:“二嫂,人證物證?若缺了這任一樣,也休怪做弟妹的,卻請族裏長輩來說理。”

二奶奶知道口舌是說不過她了,心一橫,就往背後叫王婆子:“你還不出來,卻是在我麵前怎麽說的?”萱娘見王婆子畏畏縮縮出來,心裏暗歎,也不說話,隻是看著二奶奶,王婆子來到她們麵前,不敢抬頭看萱娘。

二奶奶急得使手去拉王婆子的衣裳:“你前日遣個小廝來找宋媽,宋媽回來和我是怎的說的,你全忘了不成?”王婆子此時的嘴,就似被魚膠粘住,若要說,得了二奶奶的賞,自己丈夫那頭不好交代,若不說,這拿人錢財,替人消災,這二奶奶也不是甚好惹的,隻是左右為難。

萱娘見這般,冷笑一聲:“二嫂,這要找人通風報信做眼,卻也要尋個好的,似這般拿不出手的,二嫂拿來何用?”二奶奶聽了這話,臉皮更是漲的通紅,把王婆子推一把:“怎的這般不中用。”




第 11 章

王婆子聽了這話,隻是垂著頭,絞著手,甚話也不說,萱娘說完那話,又見王婆子這般動作,對二奶奶道:“二嫂,難不成真要做弟妹的,請族裏長輩來,辯一辯這理?”萱娘說的是輕飄飄的,聽在二奶奶眼裏,卻似打雷一般,她的臉色,此時也從紅色變成了腳上的孝鞋的顏色,指著李成就對萱娘道:“這男子,是怎的出現在這內宅的,什麽樣的人家,也總要分個內外。”

萱娘揚聲大笑,笑的都直不起腰來,笑罷了才直起身來對二奶奶笑道:“二嫂,這是什麽地,你可細瞧了,這可分不了內宅來,從這出去,就是議事的廳了,平常男子也不能來這,可是萬一著了火呢,出了事呢,沒人幫忙呢,難道還死守著那內外之別,讓男子進不來?”

萱娘這番話,說的二奶奶不知如何答話,她怔了半日,才冒出一句:“可是這也沒著了火?”萱娘眯起眼睛,看向二奶奶,還當她有了長進,誰知還是和原來一般,笑吟吟的道:“二嫂,方才確是有點急事,李管家這才來了。”

說著略停一停,笑道:“二嫂,就算要做些甚,這青天白日,又有這麽些人,可有這麽傻的人嗎?”這話卻是刺著二奶奶的,二奶奶看著萱娘那笑盈盈的臉,暗自懊悔不該不聽二爺的話,卻還要嘴硬:“這寡婦門前是非多,這成丁的男子就不該在這。”

萱娘哼了一聲:“好,就依二嫂說的,全要三尺的孩童,但這收租也要那孩童去做嗎?這要采買,也要他們嗎?”見二奶奶答不上來,萱娘招呼劉姨娘上了茶水,自取一杯,虛讓一讓二奶奶,施施然等著二奶奶說話。

二奶奶此時雖口幹舌燥,卻也不好拿了茶飲,隻是低著頭,想著對策。等了一會,萱娘才揮手對李成道:“你自去忙。”李成施了一禮,也就走了,二奶奶帶來的人見了萱娘這般,自然也不敢再攔,二奶奶麵上又是紅了又白,咬牙道:“既沒事,我就回去了。”

說著就招呼自己帶來的人,要回去,萱娘叫住她:“二嫂,做弟妹的,也想勞你的駕,在這多停一停,等請了長輩來,再來說說這理。”二奶奶羞憤回頭,盯著萱娘,見萱娘隻是玩著手中的帕子,全不言語。

這時王大匆匆進來,對萱娘道:“二爺來了。”萱娘聽了,眉頭一挑,看向二奶奶,唇邊的一絲笑容卻是說不出的嘲諷:“喲,這二伯可是怕嫂子孤單,還特意來接。”說著伸手去拉二奶奶:“二嫂,走吧,親自把你送給二伯去。”

說著也不等二奶奶回話,就拉著二奶奶到了正堂,二爺在堂裏踱著方步,方才王大隻請他到這裏坐,他雖著急,卻不好硬闖,聽見腳步聲,回頭看萱娘手裏拉著自己那不爭氣的,灰頭土臉的娘子進來,心裏對二奶奶的厭惡又添一分,這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人,和她說過多少回了,全是不停。

卻也要笑道:“三弟妹,你嫂子聽了奸人挑唆,才誤以為弟妹做出甚不名譽的事,我陳家族裏,誰不知弟妹心似日月般高潔。”萱娘站定,也不行禮,隻是微微笑道:“二伯這話說的,卻也羞煞人也,這挑唆不挑唆的,誰也不知道,隻是二伯,這外頭的事,本是二伯做的,何苦讓本主內的二嫂來呢?”

二爺麵一下紅,一下白,反對萱娘拱手道:“弟妹說的很是,這實在是我思慮不周了,還望見諒。”萱娘這才放了二奶奶的手,把她往二爺這邊推去:“二伯這般說,做弟妹的也隻好罷了,隻是若有下次。”

說著萱娘一雙明目,在二爺夫妻臉上掃來掃去,吐出一句:“做弟妹的,也少不得要找四叔他們來說說了。”二爺拉了一把還有些不甘的二奶奶,連聲道:“極是,極是。”萱娘臉一凜:“想來二伯家大業大,家裏事忙,就不留飯了。”說著招呼王大:“王主管,替我送送二伯。”

說著也不等說別的,就走出正堂,也不理二爺夫妻臉上是何表情。

萱娘來到院裏,王婆子直挺挺的跪在院子當中,劉姨娘站在一旁,卻不知怎生是好,見萱娘回來,忙上前道:“奶奶,這王婆子,自你走後,就跪了下來,怎的說也不起來。”萱娘嗯了一聲,走到王婆子麵前,看了半日,才問道:“你且說說,除了你,還有誰?”

王婆子手心裏捏了把汗,她也不知哪裏來的急智,就跪了下來,等萱娘處置,此時日頭雖有點偏西,卻還是很辣,跪了這小半個時辰,卻也曬的頭昏眼花的,聽見萱娘回來,忙精神一振,重又跪的筆直。

誰知萱娘旁的不問,卻問這個,偷眼看時,隻能看到萱娘孝鞋,自然看不到萱娘神情,半日才說出一句:“沒的旁人,全是小的不智,得了那二奶奶的好話,這才。”

萱娘蹲下身來:“是嗎?那照你這般說,我這裏,你卻是容不得了?”這話若早幾個月說,卻是王婆子求之不得的,這時節,自己的男人卻當了主管,想來也會有些好處,怎好辭了這裏,再投別處,再說這樣事情,被人打聽出來,也沒有好去處。

忙膝行兩步,拉住萱娘的裙邊道:“奶奶,全是小的一時貪心,才這般,還求奶奶別辭了我去。”見萱娘不理,又連打自己兩個嘴巴,隻是苦苦哀求。

這時王大送了二爺夫妻,卻來回話,見自己婆子跪在那裏,他也隱約聽了這些風聲,重重歎了口氣,上前給萱娘跪下道:“奶奶,這也是老奴教妻不嚴,才惹出這等事情,奶奶也不要為難,老奴把賬理一理,就帶了這婆娘,辭了這裏,另去投奔人家。”

王婆子聽的王大要辭了這裏,嘴一張,就要哭出來,王大低叱道:“你還有臉哭,做下人的,本就該盡力才對,瞧你做出的是甚事。”說著就轉頭對萱娘道:“奶奶的好,老奴也記早心裏,隻是這婆娘,若是尋常的偷嘴甚的,老奴也就老了臉皮,留在這裏,這等事情都出了,萬不可再留。”

萱娘細聽了,才歎氣道:“王主管,你卻是個好人,請起來。”王婆子聽的萱娘隻叫王大起來,還當萱娘雅做主讓王大休了自己,心裏更慌,哭的更大聲了。

萱娘擺一擺手:“罷了,王婆子,你也別哭了,隻要我方才的那句話,你回了,看在王主管麵上,也就罷了。”

王婆子看眼自己丈夫,見他不說話,遲疑半日才道:“卻是當日吳三和我家的抱怨,說奶奶對李成如此好,過段時日,定會讓李成主理家事,要我家的和他在奶奶麵前,進些讒言,說把李成趕走。”

萱娘打斷她:“那這和今日二嫂來的?”王婆子訥訥的說:“卻是吳三說了,沒甚大事,定趕不走,我卻不巧和吳三嫂子說了二奶奶和小的說的話,吳三這才讓小的去稟告了二奶奶。”

劉姨娘聽完,對萱娘道:“奶奶,怎的這人心,怎的這般。”萱娘瞧她一副急模樣,知道她雖為妾室,卻沒甚壞心,在娘家時,也是當寶貝樣的,若不是家道中落,也不會來陳家做妾,拍了拍她手:“這世人的心,不足之處多了。”

說著轉頭對王大夫妻道:“念在王主管為人好的份上,王婆子,你也就留。”王婆子又連連磕頭,萱娘道:“王主管,卻累你,把吳三夫妻叫來。

王大忙又行一禮,爬起身就前去叫吳三夫妻。王婆子臉上紅紅白白,萱娘歎道:“你也起來吧,這濕地裏跪著,也是不易。”王婆子更為羞慚,紅著臉站了起來。




家計

吳三兩口來的時候,見萱娘神色平靜,和劉姨娘在那裏說話,吳三卻不知萱娘葫蘆裏賣的什麽藥,本以為萱娘把自己兩口叫來,定是要打罵一頓,卻沒見有家人手裏拿著棍棒,還是戰兢兢給萱娘磕了頭。

萱娘把他夫妻叫了起來,讓他們在旁邊站著,卻也不說話,隻是舉著手,看自己手掌在陽光裏的影子,吳三夫妻更是不懂,大氣也不敢出,半天萱娘才放開手,看向吳三夫妻,臉上還是那副笑模樣:“吳主管,方才可看到什麽?”

吳三搖頭,萱娘又看向吳三嫂子,吳三嫂子的頭搖的比她男人還要急,萱娘起身,指著那陽光進來的地方對吳三夫妻道:“平時見不到的,還當什麽都沒有的,方才日頭一照進來,就全看到了,難不成你們都無所見?”

吳三夫妻呆呆的順著萱娘的方向看去,見陽光照到的地方,更明了不說,這 屋裏也能看到灰塵飛舞,吳三還沒反應過來,他娘子要機靈些,瞬時臉就紅到脖子那了,半天才說出一句:“奶奶靈性,奴們是跟不上的。”萱娘揮手,對他們道:“縱有靈性,也擋不住別人刻意欺瞞不是?”說話時,唇邊雖有笑意,但眼裏的光,掃到吳三夫妻那裏,他們頓時覺得衣服穿少了些許。

吳三嫂子聽了這話,事已至此,既能容了王婆子,隻怕說幾句好話,也能容了自家,忙撲通跪下,見吳三還愣在那裏,也拉了他一起跪下,對萱娘道:“奶奶,這事卻是奴當家的,糊塗油蒙了心,才想出的法子,還望奶奶恕罪。”萱娘收起笑意,手隨意搭在椅邊,看著他們夫妻:“嫉妒之心,本是可怕,為了嫉妒之心,做出這種事來,更是可怕。”

吳三夫妻的臉都是紅的,隻是垂著頭,不敢說話,萱娘過了一時,才歎氣道:“你雖來我陳家不長,在嚴家,卻也是老家人了,既來到我家,怕主家孤兒寡母,不好過日,辭了去,也是常事,誰知留到留了,卻在背後搬弄是非,嫉妒賢能,你說,我能容你否?”

吳三夫妻的汗,也顧不上去擦,流的滿臉,隻是不敢說話,磕頭不止,萱娘重重歎了一聲:“罷,你們也不過低下人,能這樣想,不過是低下人的常心,我這裏你們留不住了,我給你存分體麵,帶著你們的兒子,還有房裏的財物,再去支五兩銀子,自去吧。”

吳三夫妻見話說到這份上,那還敢再行討饒,又磕了幾個頭,滿麵羞慚的出去了。

等他們夫妻走了,一直沒說話的劉姨娘才問道:“奶奶為甚留了王家的,卻要趕了吳家的?”萱娘看她一眼,輕輕一笑:“你啊,都在我房裏那麽久了,也沒學著點,這王家本是老家人,他又是極老實的,自然也會拘著婆子,況且沒逐了出去,更會賣力幹活,這吳家。”萱娘用手撐住下巴,歎氣道:“兩口可都不是好的,不趁著攆出去,還等甚麽?”

劉姨娘點頭,又想起來:“那為甚還要給他五兩銀子?”萱娘瞥她一眼,伸手拿茶過來吃:“你可知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凡事不可做絕,若真是光身趕出,這氣是出了,後患可說不準,況且他們見了他家從這裏出去,卻是都齊全的,自然他說的話,也沒幾個人信了。”

劉姨娘恍然悟了,頻頻點頭,歎道:“奶奶這等才智,別說女子,就連男兒也比不上。”萱娘樂了:“好了,別讚了,吩咐廚房做飯,折騰一天,我是又累又餓。”說在伸個懶腰:“虧了是你,換了別人,隻怕嫌我太過 能了,沾不到好處。”

劉姨娘知道她這話說的是誰,嘴裏應著,腳步動著準備出去,隻是終是忍不住,又停住腳步,對萱娘道:“奶奶,那二奶奶呢?”萱娘正轉著脖子,聽了這話,停下來,沉吟道:“二嫂她,是為小人而無智。”見劉姨娘又皺眉,萱娘笑道:“罷了,時日還長,以後你慢慢學著,哪有一天就全想學到的。”

劉姨娘點頭,低頭出去,此時是六月天,院子裏的幾株花木開的也好,劉姨娘想起時日還長這句話,回頭看眼萱娘,不禁歎氣,自己不過英姐一個女兒,就算守,那貞節牌坊也落不到自己頭上。

吃過飯,掌了燈,萱娘在燈下瞧著留哥和玖哥弟兄做功課,玖哥已經在學作文了,留哥開蒙不久,隻是在練寫字,寫幾個,萱娘瞧一眼,看他寫的周不周正,劉姨娘在一旁做針線,不時抬頭笑笑。

玖哥念了一會,手裏的筆握起又放下,萱娘雖在教留哥寫字,卻也在留神他這邊,眼也沒抬,手握住留哥的手,讓他寫的再直些,嘴裏道:“玖兒,你今日卻是為甚心神不寧?”

玖哥聽了娘這樣說,細想一想,這事還是要告訴娘,起身就對萱娘跪下:“娘,兒子有一事要求娘準許。”萱娘見了玖哥這架勢,不由做正身子,皺眉問道:“玖兒,你卻是有何事要求娘?”玖哥臉漲紅了半天,才開口道:“今日先生講的,孝為大道,兒子就想,父親身死異鄉,屍骨都沒還鄉,兒子已過十歲,弟弟還小,自然要學了那孝子,前去山東尋父親的屍骨。”

話還沒說完,萱娘就聽到劉姨娘嗚咽出聲,轉頭看時,劉姨娘用手緊緊捂住嘴,眼裏已全是淚光,萱娘歎氣,把玖哥拉起來,摸著他的頭道:“兒,娘知道你一片至誠之心,隻是娘也要告訴你,不提那一路不易,就說現時你弟弟妹妹都小,娘和你姨娘又都是女人,出頭露麵甚有不便,還望你早日長大,支撐門戶,若你這一路去了,遇到個山高水低,自己的孝心沒盡到不說,你死去的姨娘,在地下魂靈也不安的。”

玖哥見娘不允,皺眉細想後又道:“娘說的也是,隻是做兒子的,怎麽忍心讓爹的屍骨拋撇異鄉,這也不是為人子的道理。”萱娘正待再講道理,已經停下寫字的留哥道:“哥哥,娘說的也是,我們現時還小,等再長大些,力氣大了,就去尋爹。”

萱娘拍拍留哥的頭,笑道:“兒,你日後可要記得這話。”留哥不好意思起來,摸摸腦袋,低下頭隻是不說話。

劉姨娘感傷一會,見玖哥想是依了留哥的話,也不說去找叔洛的話了,這才起身,臉上強擠出笑容過來道:“兩個哥兒這般懂事,奶奶還發愁什麽,定還有大福。”萱娘見她臉上有些愁苦,也隻得安慰道:“他們成人,不也是你的大福?”劉姨娘心下一動,卻也沒說甚,萱娘心底暗自歎氣,招來奶媽,讓她帶留哥他們下去睡覺,兩個孩子行過禮,這才下去。

萱娘招呼劉姨娘坐下,拉著她的手道:“妹妹,今日和你說句話,也別論甚嫡庶,隻當姐妹一般。”劉姨娘忙起身:“奶奶要有甚麽吩咐,吩咐奴就是。”萱娘把她依舊拉了坐下:“隻有我們兩個,你也無須立那些規矩,坐下說話。”

劉姨娘這才又坐了下來,萱娘沉吟一會,才道:“這話,卻是原先我也問過你的,爺的服滿後,可有別的計較?”

劉姨娘沒料到萱娘說的這般直接,心下早轉過千百個念頭,半天才垂下頭,吐出一句:“英姐還小,奴。”萱娘聽了她這話,心下明白了許多,拍了拍她的手道:“但等服滿了再說,現時夜了,你卻睡吧。”

劉姨娘起身又福一福,這才退出去。萱娘揉揉額頭,看情形,劉姨娘是不願守了,也是,她隻得一個女兒,又是妾室,守也無幹,況且有自己也勾了,怎還再多添一個,叔洛當日在時,夫妻情愛也不過如此,萱娘思量定了,自轉回房。

吳三夫妻被逐,收租等事,自然就落到了李成頭上,他雖是世代經商之家,從小又是在書齋裏長大的,地裏的這些事也不甚通,卻喜得肯下工夫去問農人,也不裝腔作勢,對莊戶人都禮貌如常。

秋租收完之時,莊子裏的莊戶都對李管家稱讚不已,李成也全不驕惰,隻是依舊做他的本分。

萱娘看在眼裏,對他的人品更信一份。這日租子都已收齊,糧稅也已納完,李成把賬目理一理,就要來辭萱娘。

萱娘聽的他說,要回寧波重尋親戚,也好把家業重振了,微微皺眉,對李成道:“李管家,我旁的也不問你,隻是想問問,當日來湖州是為甚來的?”

李成奇怪,這不是早就說過的,依舊恭敬答道:“卻是來投親的。”萱娘點頭:“那當日為何不在寧波就地尋親?”李成被萱娘問住,半日也回不上來。萱娘見他這般,招呼他坐下,瞧著他,款款的道:“李管家,我並不敢以恩情壓你,隻是李管家也要為昭兒想想,她年紀幼小,又是沒娘的孩子,在這裏,衣食好歹也有人照管,若李管家帶了她回去了,卻無人照管了。”

李成不等她說完,就訥訥道:“奶奶,昭兒定不會賣到府上的。”萱娘手一擺:“我也知道,你是好人家出身,自家兒女,自然舍不得為奴為婢,我也做不出那等拆散你父女的事情。”

李成的一顆心又放了下來,聽萱娘道:“李管家,這租子收了,你也知道,種田雖是本等,這一千畝的租子,拋掉糧稅,剩下的也隻夠一家人嚼裹,若遇上荒年,還要緊著些過。”李成見萱娘突然算起賬來,心裏感到奇怪,抬眼望萱娘。

萱娘頭上的銀釵上的珠子好似隻輕輕一晃,順著日頭,讓李成的眼睛被刺了一下,隨即又轉去了,萱娘依舊道:“我雖是個女人,卻也想著給兒女們留點產業,免得惹人笑話。”




第 13 章

李成麵上雖依舊恭敬聽著,心裏卻也起了計較,隻是不知萱娘的意思和自己想的,可是一般,果然就聽萱娘道:“前些時日,我也命人去打聽過,甚生意好做,隻是他們大都是生意行中不行的,也沒打聽出什麽道道,這才想著請教李管家。”

李成此時計較完了,剛預備開口,卻又覺得不妥,躊躇了會,隻是沒開口,萱娘也不著急催他,隻是端了茶,吹一吹上麵飄的葉子,喝一口才開口笑道:“這龍井茶,果然極好,隻怕他日去行商時,就沒有這般好茶了。”

李成聽了萱娘這句,抬頭道:“奶奶,並不是小的怕吃辛苦,隻怕。”萱娘把茶杯放下,抬頭笑道:“隻是怕折了本錢,被人埋怨?”李成剛說的一個不字,卻又垂下頭。

萱娘歎氣,正色道:“李主管,我雖是個女流,自認也有丈夫氣,這做生意,本就有賺有折,一味隻想著折了本錢,而不敢去做的,豈不沒了氣概?”

李成聽了這話,起身對萱娘行個禮道:“奶奶所言不差,隻是人言可畏,前些時日,不是還有。”話沒說完,萱娘句抬頭看他一眼,眼裏雖是無波,李成卻也覺得自己這話說的不對,閉口不言。

萱娘眉一挑,朗聲道:“我當日若怕了是非,不就從了大爺他們的話,把三個孩子都交與他們管教,自己和劉姨娘小院一所,安穩在裏麵守節就好,怎會還有分產之事?做人行的正,哪怕影子歪,怎的你一個男子,也這般畏首畏尾,似那般酸腐秀才,當女子守寡,隻當守著產業,全不想生發一事?”

萱娘的話,卻說的李成汗淋淋的,他深行一揖:“奶奶卻是這般有見識的女子,倒是之前我小看了。”

萱娘輕輕抬起下巴,唇邊露出一絲笑意,道:“李管家,話就說在這裏,你若想回轉寧波,就結了工錢自去,若不想,我這裏還有幾兩零碎銀子,你拿去,做行生意,我也不說你是我的管家,隻當請個夥計,賺來的錢,五五分賬,若折了。”

萱娘頓一頓:“隻當遭了災,全是我的。”李成抬頭看著眼前的萱娘,原先一直當她隻是個見識不出閨門之外的女子,雖有些才智,也不過就是這院內之事,誰知今日這番話,卻讓自己這個須眉男子也不禁慚愧,誰知裙釵輩裏,竟有這等人物。

思量了下,這才重新拱手道:“奶奶大智,實在令小的慚愧,奶奶既做這等想,寧波那裏,卻也還有些故交,卻是往那邊走一遭去。”

萱娘這才放下心來,起身道:“既這等,你也無須自稱小的,沒的說出去惹人笑話。”李成麵紅一紅:“既這樣,在下挑個日子,就先往那邊走一遭。”

萱娘點頭,欲舉步之時,又回頭笑道:“昭兒你且放寬心,我會當親女兒一般看待。”李成又是一揖,萱娘這才進去裏麵,李成讚歎一番,自己回房打點行李,掌燈時分,卻是萱娘遣小喜拿了一包銀子,李成收了,打開看時,裏麵卻是二十兩銀子,小喜又道,萱娘說了,昭兒就抱到內院和英姐作伴,李成應了,收拾了昭兒的幾件衣裳,打個包袱,小喜手裏抱了孩子,胳膊上挎了包袱,自進去了。

萱娘此時還在和劉姨娘在燈下做針線,昭兒來熟的了,行了禮,就去和英姐一塊,坐著玩耍,英姐雖用白布包了腳,不受那折骨之苦,卻是日夜不解,也覺得煞是辛苦,問過昭兒,知她沒被包腳,丟下手裏的東西就賴到萱娘懷裏,扳著她的脖子撒嬌:“娘,女兒要像昭兒一樣,也不包腳。”

萱娘還沒說話,正在寫字的留哥抬頭了,對妹妹做個鬼臉,手裏的毛筆也不放下,搖頭晃腦的道:“大腳姑娘都嫁不出去,到時候你別哭。”英姐見哥哥說她,鼓起腮幫子,不服氣的說:“家裏那幾個媽媽,不就是大腳。”

留哥還是笑嘻嘻的樣子:“那些可是下人,你見誰家的千金,是大腳的?”這話把英姐問住了,她低頭去看,恰看到萱娘的腳,抬頭就對留哥道:“娘不也是大腳。”留哥說話溜了,脫口而出:“正是娘是大腳,爹才有了姨娘,似二伯母一般,源哥哥才沒有姨娘。”

話沒說完,就聽見萱娘咳嗽一聲,留哥也自覺的這話說的不中聽,吐一吐舌頭,把筆放下,坐到萱娘身邊,也搬住她脖子道:“娘,這隻不過是說說而已,二伯母的腳再小,卻也不似娘一般好。”

萱娘心中微微的怒氣,被他這樣一說,全不在了,點點他腦袋:“日後可要記得,娶的媳婦,人品好就好,管她什麽大腳小腳。”留哥點頭如搗蒜一般,正安靜看書的玖哥見到留哥對萱娘撒嬌,萱娘又替留哥整一整衣裳,心下不由有些黯然,卻見萱娘向自己看來,收了心緒,起身對萱娘行個禮:“娘的教導,兒子記下了。”

萱娘無奈,玖哥雖是從小在自己身邊長大的,卻架不住大宅裏人多嘴雜,有心挑撥的早把玖哥的身世告訴了他,自此也就生分了些,卻也越發懂事了,想到這,萱娘把他拉過來,兩兄弟站在一塊,笑道:“這樣最好,今日也晚了,下去歇著吧。”

兩孩子走了,劉姨娘見英姐也困了,在她懷裏頭一點一點,起身扶住她道:“奶奶,那我們也下去了。”萱娘點頭,招呼一直乖巧的坐在一旁的昭兒跟著劉姨娘去了,回頭又吩咐小喜去找幾件衣裳出來,改小了給昭兒穿。

小喜一邊應聲去找,一邊道:“奶奶,那李成,奶奶就這等信的過。”萱娘閉著眼,用手捶著肩頭,道:“疑人不用,況且這幾個月下來,這李成是個甚樣人,也看的出來。”小喜嗯了一聲,拿了衣裳出去,交給劉姨娘後又回轉來。

卻見萱娘趴在桌上睡著了,小喜不由暗自歎氣,自己主母雖能幹,始終是沒了漢子,就跟少了天一樣,想起那日回去,別人在自己麵前說的話,上前輕輕推了推她:“奶奶,這桌上涼,還是進屋裏睡去。”

萱娘打個嗬欠,笑道:“年紀漸老,這麽一會就睡著了。”小喜不由也覺得心酸,上前扶住她道:“奶奶,卻是那日大奶奶身邊的吳媽媽說,奶奶雖能幹,卻是外麵也沒個男人支撐,她家的田地,卻委了大奶奶娘家兄弟照管,每年不過算一算賬就罷,奶奶何不也這樣,也省了好多心事。”

萱娘腳步緩慢的走著,聽了這話,側頭看眼小喜:“這樣說,卻是好心?”小喜點頭,萱娘拍一拍她的臉:“丫頭,你到我身邊快十年了,我是個甚樣人,你還不知道嗎?”小喜點頭:“奶奶聰明能幹,這是都知道的,卻是家裏總沒個男人,奶奶拋頭露麵,總是對奶奶的清譽。”

萱娘歎氣,抬頭看天邊的月牙,雖隻一彎,卻很明亮,照在院裏,越發清冷,萱娘半日才道:“小喜,田地的事,我們卻是和大房不同,他們還有鋪子,田地的收成,不過就當是給人零花,我們吃穿卻全要在這田地上來,若自己不看緊些,到時花費了,我豈不落人口舌?”

小喜低頭:“奶奶,卻是奴思量不周。”萱娘微笑:“說起來,你卻也是為了我好。”此時已經進到房內,小喜點了燈,把床鋪好了,這才請萱娘安歇。

田裏的事情完了,在萱娘白日卻也無甚事,隻是夜裏照管兩個兒子讀書罷了,李成一去卻也去了一月有餘,萱娘麵上仍平靜無波的樣子,劉姨娘數次想開口問她,卻是行商之人,出去一年半載沒個音信,也是常事,遂也閉了口。

本來這日子過的平靜,卻是你不去找事,事自來找你。這日萱娘和劉姨娘正坐在院子裏,一邊曬太陽,一邊針指,卻見小喜走路帶風過來,還沒說話就急得要掉淚般:“奶奶,那宋家的,又來了。”




第 14 章

宋家,萱娘輕輕皺起眉頭,劉姨娘看看萱娘的神色,小心的對萱娘道:“奶奶,這宋家不是早在三年前,就定了,再不來的嗎?怎的現在?”

萱娘把手裏的針線放下,對劉姨娘道:“我去看看,你拘著孩子們,別出來前堂。”說著就帶著小喜走了,路上,萱娘雖腳下行動,嘴裏也不停:“小喜,他們來了幾次了?”

小喜啊了一聲,才小聲的說:“三次了,連這次。”萱娘猛的停下,小喜垂著頭道:“奶奶,卻是奴怕奶奶分心,才沒說的。”萱娘歎氣:“想必這次是處置不了了?”

小喜點點頭:“是,奶奶,前兩次還好,不過就是給了點糧食和衣服,就走了,但是這次,他們非要見玖哥。”萱娘拍拍她的肩:“好了,你也是怕再給我添事,怎的這次又要吵著見玖哥。”

小喜被問的眼淚又差點下來了:“奶奶,你去瞧瞧就知道了。”此時已經來到堂前,一眼望去,堂中除了王大在宋老大麵前說著什麽,宋老大自那次上門來吵過,和陳老爺定了約,拿了五十兩銀子之後,萱娘還是頭一次見他,他穿著卻比那時要光鮮些許,竟還穿了件綢衫,腮邊的胡子也刮了下去,雖依舊和王大歪纏,卻不是似平日般隻知粗喉大嗓的嚷。

萱娘輕一打量,又轉向堂裏另一個從沒見過的女子,瞧她卻也是頭發梳的油光水滑,不知使了多少頭油,一邊歪戴了個銀絲的髻,另一邊側戴了兩朵大紅的絹花,頭上還插了一支金簪子,臉上抹的是紅紅白白,手裏也戴了三四副金絲絞的鐲子。

雖是十月天氣,卻還是穿了粉色紗絹做的襖子,底下是血點般紅的裙子,總算還穿了個紅色潞綢做的背心,雖規規矩矩的坐著,不時幫一幫腔,卻一雙眼睛嘰裏咕嚕,隻是亂看,容貌也還生的周正,瞧起來也是個半老徐娘的樣,萱娘不由皺眉,聽的宋老大已喪了妻子,也沒聽說續弦,這卻是從哪裏找的一個女人?

卻還是咳嗽一聲,徑自到主位坐下,王大看見她出來,心裏不由寬心,忙丟開宋老大這麵,上前對萱娘施禮。

宋老大瞧見萱娘出來,他卻是知道萱娘的厲害的,本是大模大樣坐著的,不由的站起身來,女子也跟著站起,不忙行禮,看見主母出來,不免也打量了萱娘一番,見她三十上下,頭上首飾少少,身上不過就是家常衣服,走路之時,雖腳步在裙裏,卻也能看出是雙大腳,又見她麵相溫和。

心裏就帶了幾分不屑,她再能幹,不過也就是個失了夫主的寡婦,定是宋老大這鄉下人沒見識,才害怕她,這等好機會,可以發一注大財的時候,這樣女人,定在自己手上過不了幾下。
宋老大見萱娘不理他,悄的上前拉拉那正在打量女子的袖子,讓她起來見禮,女子忙輕移蓮步,走上前去,嬌滴滴聲音出口,對萱娘道個萬福。

萱娘方才已經打量過她了,此時不免又細細瞧一瞧,見她雖脂粉抹的厚,唇塗的似血般紅,說出話來,那嬌滴滴的聲音,雖不似少女般婉轉,想來也能迷到一幹男子,瞧瞧旁邊的宋老大,卻是張著嘴,想是迷了,就連王大那老實頭,見了這樣女人,也不免多瞧兩眼,也不還禮,隻是笑著對宋老大道:“卻不知這位是?”

宋老大上前作個揖:“這卻是房下新喪之後,小的去了趟杭州,從那裏娶回來的。”萱娘瞧這女子的做派,心下已經明了這女子的出身,笑道:“前兩次來,我卻是不在家,還沒賀過新婚之喜。”

說著叫小喜:“拿兩匹尺頭來,給這位添妝。”小喜答應著,就進去了,女子見萱娘出手大方,忙笑道:“這可不敢收。”萱娘淡淡一笑:“應當的。”

尺頭拿來,也容不得他們說話,見女子接了尺頭,萱娘就起身道:“這等,我知道你們事忙,就不留飯了,還請回吧。”說著就要進去,宋老大應著,就要和女子出去,女子走了兩步,突然想起今天的來意,怎的這萱娘出來,不過幾句,自己的話還沒說,忙把尺頭往宋老大懷裏一塞,小跑到萱娘跟前,福一福道:“奶奶,卻是我家的說了,這府上的哥,實是我們的親外甥,這舅舅娶了舅母,也該讓外甥出來見見。”

萱娘見她醒過味來,也沒慌張,笑一笑正要說話,女子見萱娘不說話,還當自己的話已經奏效,又走近一步道:“卻是奶奶也知道,他先前實是個不成人的,這才惹出許多事來,隻是現時既娶了我,也想成個家事,買了所屋,把家業重新整治了一番,家裏也像個樣子,提起我那從沒見過麵的小姑,家裏的也常流淚,想起這總還有血脈,這才厚顏來此,想請奶奶個示下,讓哥隨我們回去住上幾日,好親近親近。”

萱娘見她這番話的,卻也挑不出什麽錯,不由細打量一下,心裏道,嗯,這女子看來也是見過世麵的,且不說話,唇抿的越發緊,小喜在旁看見,見她唇邊多出一條深深的紋路,不由伸出手去,輕輕替她捶了兩下,萱娘止住她,還是不說話,隻是看著女子,女子先還是笑,自己這番話說的,並沒有甚錯處,卻被她看的麵漸漸紅起來,女子也不是沒見過人的,初時還是和萱娘對視,隻是慢慢的,覺得萱娘溫和的眼裏,總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漸漸麵又由紅轉白,最後低下頭去,心裏思量,這妾的哥哥要外甥回去住住,卻是少有答應的,想來宋老大還當真沒說錯,不由有些懊悔自己來的孟浪。

萱娘見她低頭,這才轉頭對待在一旁的宋老大說:“宋老大,三年前,你卻是和過世的老爺怎麽說的,怎的今日又做這樣事。”宋老大臉上汗出如漿,上前道:“三奶奶,那日說的,小的全都記得,隻是房下說的,這也是門親眷,雖說舍妹入陳家門做了妾,死了也七八年了,三年前也立了約,畫了押,稱永世不上門的,隻是今時不同往日,小的現已學好,這才來的。”

萱娘聽的他也能拽兩句斯文話,微微點頭:“你現時能學好,這是最妙,地下的妹妹想必也會喜歡,隻是宋老大,我是個寡婦,玖哥還小,你們夫妻常上門,不知道的還當我不檢點,況且你現時既要學好,自然對玖哥也有了大指望,若玖哥和你們來往密了,我倒想問句,這對他可有甚好?”

一番話駁的宋老大夫妻半日開不了口,萱娘也懶得再和他們多說,揮手道:“若你能真的學好,遇上事情,看在玖哥的麵上,也能幫襯些許,若是再似三年前樣。”萱娘微微一笑:“老爺的話,我卻不敢不聽的。”

也不多說,丟下他們夫妻就進了裏麵,小喜忙的跟上:“奶奶,奴還要好好學學,方才那宋大嫂子說的話,奴愣是駁不了,誰知奶奶幾句話,就讓他們無話可說。”萱娘緊走兩步,覺得有些喘,這才停下腳步等她,笑著說:“你才十七,經過的事不多,再說那女子,定是在外麵做生意的,你駁不過,也是常理。”

小喜上前扶住她:“奶奶,做生意,卻是做甚麽生意?”}萱娘眼珠一轉,點下小喜的額頭:“定是開帽子鋪的。”小喜還不懂,萱娘已經笑出聲來:“就是專給她男人頭上戴綠帽子的。”小喜不由臊了,握住臉道:“奶奶不說好話。”

劉姨娘恰好聽見,上前接住萱娘,笑道:“奶奶是不是說了,要小喜丫頭嫁人的話?”小喜身子一扭:“姨娘也來打趣我。”就進房去了。

萱娘坐下,見劉姨娘麵上有垂詢之色,笑道:“沒甚麽大事,不就是宋老大新娶了個娼婦,那人定見過些世麵,想趁我們孤兒寡母的,來撈些好處。”

劉姨娘搖頭:“宋姐姐都去了八年了,雖沒見過她,卻也聽說她是個極溫柔的人的,怎的親哥哥這等不堪?”萱娘看她一眼,歎道:“世事難料。”

小喜端了兩杯茶出來,萱娘接過一杯,想了想:“去告訴王大一聲,讓他吩咐住了別人,別把宋老大來過的事,傳到玖哥耳朵裏了。”

小喜應了,劉姨娘歎道:“奶奶的用心,真是良苦。”萱娘垂下眼簾:“玖哥現時還小,等他大了,那時他願意幫宋家也好,不願幫也罷,由他自去,現時,我隻能做這些了。”劉姨娘不由伸手握住萱娘的手,萱娘笑笑,搖頭也沒說甚。




第 15 章

話雖如此說,萱娘心裏還是打點著,萬一宋老大又似以前般潑皮,重新來上門吵鬧,暗地裏叮囑奶媽和跟著玖哥的小廝,輕易別把玖哥放出去,看門的那裏自然也叮囑了,若是宋老大再來,或是在周圍轉悠,定要速來報了。

一直到了年下,宋老大都沒再來,萱娘雖稍稍放心,打點東西過年,隻是這邊的心事稍微放下,李成那頭一直沒音信,不免又讓萱娘擔憂,特別是昭兒雖乖巧,但偶爾也會問出爹爹什麽時候回來時,萱娘心裏的擔憂又多了幾分,此時銀錢事是小事,若昭兒沒了爹,萱娘不免也覺得有些對不起她了。

隻是萱娘的心事也沒個人去說,劉姨娘雖是個溫柔的,卻是個沒主意的,小喜還是正當年的姑娘,平日裏幫著萱娘,也夠累的,自然也不能說,隻有娘家大嫂來的時候,萱娘能稍吐一二,卻也不敢全吐。

羅大嫂卻是極喜歡昭兒的,上次來見過,見昭兒嘴甜,人又長的乖巧,暗地裏問過昭兒的生辰,和自己的兒子是上好一對夫妻,早存了心思,此時聽的萱娘說,怕李成有個不測,萱娘沒了娘又失了爹,卻是可憐,眉頭一皺,笑道:“小姑,一來他們做客的人,出去一年半載也是有的,二來設或真有個不測,我卻有個法子。”

萱娘聽了,看向大嫂,稍一思量,想起羅家的侄兒來了,這孩子今年八歲,是自己大哥和大嫂的心尖,大嫂又這般喜愛昭兒,不由坐直身子:“難道?”

羅大嫂卻也知道自己小姑是個玲瓏人,笑道:“小姑,知道你是個七竅心肝的,我也不瞞你,設或他真有個不測。就想把昭兒抱到我家,給我家明哥,做個媳婦。”萱娘搖頭:“不妥,大嫂,若他真有個不測,此事是因我而起,定要當女兒相待,等再過幾年,她大了,派人再去寧波,打聽有甚親眷,沒有了,方好說這事,她家也是世代經商的,這樣人家,繈褓中注下的姻緣也不在少數。”

羅大嫂麵紅一紅,握一握萱娘的手:“真是小姑想的妥當。”萱娘笑笑,問道:“大嫂,這裏既請了先生,為何不把侄兒就送來附學,反去別地學了?”羅大嫂嗔怪的看她一眼:“方說你靈巧,你又來,雖說現時分了家,卻是你大房二房,隨時虎視眈眈,我多來了一兩次,那不好聽的話就傳出去,說你貼補娘家,明哥送來這裏上學,豈不正落了把柄?”

萱娘想起大宅裏大爺二爺兩家人,不免又是一陣煩亂,本以為離了他們眼,自己分股產業,雖吃虧些,卻也是關起門來過日子,少些紛擾,誰知先是二房的收買了自己身邊人不說,又前些日子,遣李成出去做生意,這大房的派人來送新鮮果子時,話裏話外,隻是自己拿銀錢出去給外人使,都照這樣,銅鑄的家私都不頂用。

萱娘揉揉額頭,懶懶的道:“大嫂,他們愛說,由他們說去,身正不怕影斜。”羅大嫂卻也知道陳家人多嘴雜,饒是自己家小姑是這般,有時也會吃些暗虧,又拍一拍她身子,卻不說話,萱娘自己過了一會,直起身子道:“隨他們說罷,隻當耳邊風,我倒要看著他們一家家都倒了去。”

羅大嫂見萱娘自己又好了,點頭說:“二房瞧那架勢,隻怕撐不了多久,但是大房,就說不定了,天不收,就你大伯速死,你大嫂當家,天要收。”說著看眼萱娘,萱娘笑了:“也不過說來耍的,愛收不收,我且好好把家業整頓是正經。”

姑嫂正在說話,劉姨娘走進房來,先端正給羅大嫂行禮,才對萱娘笑道:“奶奶,飯已經齊備了,還請去用飯。”萱娘起身,招呼羅大嫂去用飯。

因臨近過年,席間不免說些過年要備的禮,因在孝期,各項禮都減省了,飯罷又坐了會,羅大嫂也就辭去。

萱娘和大嫂說說,心裏也舒坦些,備了各樣過年的東西,收拾過年,今年雖說是在莊子上,又在孝期,對聯,燈籠都沒貼,但比起去年,那用不豐盛的菜做的年夜飯,還是好了許多,萱娘趁了興致,也做了道魚出來。

留哥早就迫不及待的先夾一口,放到嘴裏,嚼幾下,想吐又不敢吐,隻是偷眼看萱娘,萱娘噗嗤一笑,用筷子敲他的頭:“傻孩子,這是醋魚,你平日是從不吃酸的。”留哥的嘴都要翹到天上了,看眼娘就低下頭,嘴裏嘟囔著:“娘也不早說。”

英姐在旁邊叫起來:“哥哥,娘還沒說,你就吃了,怪不得娘。”萱娘捏捏英姐的鼻子:“還是英兒最乖。”饒是玖哥少年老成,瞧見這樣,也不由笑了出來,萱娘看眼玖哥,拍拍他的肩:“這都是一家人,又是過年,可別再擺哥哥架子出來,一家人說說笑笑,不很好?”

玖哥急忙站起,對萱娘一揖:“兒子遵娘的教導。”萱娘看他一眼,佯裝生氣:“可又來,既這樣,還這般拘束做甚?”玖哥忙坐下,臉上卻有未消的紅暈,劉姨娘依然在一旁溫柔的笑,昭兒坐在一旁,安靜吃飯。

萱娘看見昭兒,又想起她爹,心裏暗自又歎了一口氣,卻把她拉過來,問她喜歡吃甚麽,親自給她夾菜,英姐本在劉姨娘懷裏,見萱娘這樣,忙下了地,就鑽到萱娘懷裏:“娘有了昭兒就不要英兒了嗎?”

萱娘點點她鼻子:“要,你比昭兒大一個月,可要有個做姐姐的樣子。”英姐聽了,忙拿起筷子,夾了一塊肉給昭兒:“妹妹你吃。”

萱娘和劉姨娘對看一眼,不由都笑了,這時王大氣喘籲籲進來,慌忙給萱娘行禮:“奶奶,李兄弟有信來了。”

聽的李成有了音信,萱娘的心,這才落了,昭兒正在和英姐謙讓,聽到自己爹爹有信來,抬起頭來望萱娘,萱娘顧不得這滿桌子的人,急忙和王大出去了。

堂前卻站了個陌生人,雨傘衣包都沒放下,正在堂前踱來踱去,萱娘雖著急,卻還是揚聲道:“怎的沒人招呼茶水?”王大摸一摸額頭的汗:“奶奶,小的卻是聽的有李兄弟的信,就急去請奶奶。”說著就招呼小廝上茶。

來人卻早就道:“不消得,還要回家過年,隻把信交了便走。”說著就從包裏取出一封書信,萱娘謝了接過書信,未及看就見來人匆匆要走,忙喚王大封二錢銀子的謝禮,來人也不推辭,接了謝禮,拱手道別。

萱娘這才拆開信,見信裏說李成尋的一個當時的好友,這人卻是慣走海路的,力勸李成去海路走一遭,說貨物到了吉零國那裏,有十倍的利息,那邊的貨物,再到這邊,也有十倍的利息,獲利甚大,雖吃些辛苦,也甚值得。

李成向他貸了一百兩銀子,辦了些絲綢茶葉的貨物,年也忙不得過,在上月十五就乘船先去泉州,從泉州再搭海船出海。

信上還道,自己也深知海路險惡,若有不測,那一百兩銀子,還煩萱娘代還,也請照顧好昭兒。萱娘看到這裏,真是舊愁方去,又添新憂,思慮了半日,把信收好,回轉房裏。

房裏卻停了吃飯,都眼巴巴看著萱娘,萱娘笑一笑,先對昭兒道:“你爹沒事,隻是在外麵做生意忙,要等到開了春才回來。”昭兒聽得萱娘這樣說,雖沒見到爹,卻也點點頭,萱娘上前拿起筷子,招呼他們道:“都吃,今日是過年,等吃了,卻要守歲。”說著看眼留哥,語帶嗔怪:“去年卻是你鬧的,歲都沒守。”

留哥摸摸腦袋,嗬嗬一樂,一時飯畢,小喜帶人收拾完了東西,卻轉到正堂裏來,正堂裏此時重新又籠了火盆,點了幾支燭,也沒分什麽上下,沏了茶水,擺了果子等物,留哥的奶媽鄧氏也是個喜歡講古的,也在說些故事。

大家說說笑笑,倒也十分熱鬧,交過歲,玖哥帶著弟弟妹妹們給萱娘磕了頭,劉姨娘也受了半禮,下人們在王大的帶領下也行了禮,萱娘散了壓歲錢,卻也不多,不分大小,一人五錢銀子,二十來口人,也花了萱娘十兩銀子,卻瞧見老少都是一臉笑意,萱娘也感到舒心。




大宅

交過歲,便是大年初一,四更天的時候,歇了一個更次,趕五更就起來,今日還要去城裏陳家拜祖宗,本來該是昨日去的,卻是過年前陳大爺派人來說,稱三房孤兒寡母的,也無需準備祭禮了,隻等初一再進城拜祭,卻也順帶給那兩房拜年。

饒是劉姨娘性子好,也不免去和萱娘抱怨幾句,萱娘隻挑眉笑笑,此時嚷罵,不是白給人看笑話?除此再不肯多說甚麽,隻是打點好了東西,初一大早就帶著孩子們前往大宅。

到了那裏,雖說是孝期未過,不敢鋪陳了,卻也是打掃的十分潔淨,門口的對聯也刷了新漆,萱娘下了車,打眼一看,心裏微微有聲歎息,吩咐小喜上前叩門,還不等小喜叩門,門吱呀一聲就開了,卻是陳大帶著兩個小廝出來開門,見門口停了車子,再一細看,陳大忙上前給萱娘行禮,說了幾句吉利話,萱娘叫起他來,給陳大和小廝都賞了,這才進門。

此時門裏得報,早有人迎出來,卻是大奶奶帶著兩個丫鬟,也沒見二奶奶的影子,萱娘卻是有日子沒見大奶奶了,細細打量一番,大奶奶瞧來氣色還好,穿了幾件新衣服,雖不敢用豔色,卻也在衣上略略繡了幾朵花。

大奶奶也細細打量萱娘一番,挽起她手到了廳上,萱娘見大奶奶行動舉止之間,禮數周全,當自己是客人一般,也隻笑笑,孩子們到廳上後上前給大奶奶磕頭,拜年。

大房的侄子侄女這才出來,給萱娘磕頭拜年,又他們兄弟姐妹間互相見了禮,各自散了壓歲錢,坐著吃了一遍茶,大奶奶這才引著萱娘和孩子們到祖宗靈前拈了香,紛紛繞繞,也是一早上過去了。

妯娌倆這才坐到廳裏說話,萱娘見隻有大奶奶一人,二爺一家卻不見,心裏有些疑慮,敘過幾句寒溫,這才笑道:“怎的不見二嫂,卻也沒聽說二嫂家從這裏搬出去的話?”

大奶奶這一早上都在打點萱娘問這句話,現終於見萱娘問了,心下想甚是不知的,麵上卻是沉靜似水,頭上的珠釵動都沒動一下,招呼小丫鬟去拿年前舅爺送來的新鮮點心待客,這才歎道:“論理,也不過就三妯娌,本當似姐妹們一般,卻是說到二弟妹,不好說。”

萱娘見她話出有因,卻也當沒聽懂一般,微微笑道:“二嫂娘家離得卻遠了些,我方才也沒想到,定是方吃了早飯,就回娘家去了,二伯又疼二嫂,他們夫婦定是一起走了。”大奶奶見萱娘還似原先一般,反笑道:“正是這話,我還說了,妯娌們許久不會,也要等著你來,卻是二弟妹說,三弟妹定會諒解的,誰知果然如此,照這般看來,倒是我小人之心了。”

這時大奶奶房裏的兩個妾也來給萱娘磕頭,萱娘受了個半禮,大奶奶等她們兩個去了,殷勤端起一盤奇巧點心勸萱娘,嘴裏還問道:“怎的不見劉姨娘。”萱娘拈了塊做成梅花狀的鬆子糕,笑著說:“劉姨娘卻是回娘家去了,她平日也不得歸寧,這大年下的,我怎好再阻著她回去見見父母?”

大奶奶見萱娘說話時節,臉上是笑意盈盈,話裏的意思卻是刺著自己,卻也隻是一笑,連麵都沒紅一紅,把點心盤子放下,歎道:“果然三弟妹是出了名的細心,這樣看來,倒是我這個做嫂子的不如了。”

萱娘眼皮都沒抬,隻是順著她的話說了兩句,一時飯擺上來,吃過飯。也就告辭回去,等到出了那大門,萱娘才長舒一口氣,這大嫂,果然厲害,話裏話外就隻想挑個不是出來,幸得此時分了家單過,若是真照了當日說的,隻怕自己和孩子們被啃的連渣都不剩?

萱娘正在思忖,猛不防留哥擠了過來,對萱娘道:“娘,大哥哥要我常來找他玩。”萱娘眉頭微微一皺,這大哥哥說的就是大爺的長子,晉哥,有個官名就叫陳晉然,今年十八了,眼看就要娶親了,怎的這時反要留哥常去找他,萱娘也不說旁的,隻是摸摸留哥的頭:“乖兒,你哥哥說的,不過是客氣話,你怎聽了?”

留哥見娘不允,嘟起嘴來:“在莊子裏,成日就是讀書,閑了時,不過就是這幾個人玩耍,娘又管的緊,不許出宅子,隻許在那院子裏,那像原先爹在時。”留哥隻顧自己說的高興,話像水一般倒出來,萱娘的臉色卻越發不好看起來。

玖哥眼尖,早看見了,忙扯一扯留哥的衣袖,留哥這才住口,萱娘自己生了會氣,卻也覺得留哥說的對,叔洛在日,對留哥十分疼愛,常帶他上街耍子,自己這些時日,又忙著家計,反忘了問問兒子,他一個八歲的孩子,能憋了這長時間才說,想來也是十分委屈。

萱娘抬頭看眼留哥弟兄,留哥雖不敢再說,眼裏卻是快有淚花了,玖哥想來也是一般想的,萱娘歎口氣,把兩個兒子一邊一個抱在懷裏,溫言道:“兒,娘卻也知道你們在莊子裏,沒得耍處,你們小小孩子,坐不住性也是有的,隻是你們可還記得那句,少壯不努力了?”

留哥聽娘並沒罵自己,卻是款款勸來,想一想,先生平日所說,這做兒子的,定要努力讀書,有了學問,父母走出去,麵上也光彩,若成日家隻想著玩耍,全不以讀書為念,豈不成了浮浪子弟,父母麵上無光。

玖哥開口道:“娘說的是,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兒子從今日起,就要好好讀書。”留哥也點頭,萱娘笑道:“好好讀書也罷,卻也要知道道理,明白書為人所用的,若是隻知讀死書,那可不成?”

留哥早接了娘的話:“娘說的,可是不像哥哥的蒙師一般,隻知道之乎者也?”萱娘挑眉,正要說話,卻是英姐醒了,朦朧著眼睛就道:“娘,女兒也要讀書。”

說著就滾到萱娘懷裏,緊緊摟住她脖子不放,留哥故作老氣橫秋之態,搖頭晃腦道:“女子無才便是德。”說著對英姐皺皺鼻子:“你再讀了書,成了女才子,更是嫁不出去了。”英姐本是今日被幾個姐姐說了,說她纏的足不甚小,後日定嫁不出去,現時哥哥也這樣說,摟住萱娘脖子就大哭起來。

留哥本是說話做耍的,見英姐哭個不停,忙扶住她:“妹妹,這是做哥哥的說的不對,不要再哭了。”說著拿起英姐的手往自己臉上打了兩下,英姐見萱娘他們都來哄她,抽抽噎噎把今日那幾個姐姐說的話說出。

萱娘聽的是二房裏的幾個丫頭說的,皺了皺眉,也沒說甚,隻是對英姐道:“好英兒,她們不過是沒見識的,等先生來了,娘把你和昭兒都送去讀書,有了見識,就不會哭了。”英姐掛了一臉淚痕,點了點頭。

萱娘見今日回去大宅,卻是這般,揉了揉太陽,暗道,幸好劉姨娘沒去,不然又添個人去受氣。

到了莊子,劉姨娘卻從娘家回轉了,忙帶著丫鬟從裏麵迎出來,昭兒也跟在她後麵出來,見了英姐,兩小孩雖一天沒見,卻像多少年沒見一般,手拉著手進去。

回到房裏,劉姨娘秉過了今日回娘家的事情,又把從娘家帶回的幾樣吃食送來,萱娘見她小心翼翼的樣子,皺眉道:“有甚話卻說,難道你還不知道我的脾氣?”

劉姨娘側坐了,正待開口,留哥進來,就要去翻東西,小喜看見,喝道:“哥這是做甚,有規矩嗎?”

留哥隻是在四處看看,對小喜道:“姨,我從大宅包的桂花糕呢?這是我特意給昭兒帶的。”小喜忍住笑,從一個包袱裏取出來,卻是用紙包好的,遞給留哥:“去罷,找不到甚,總要問問,哪有亂翻的禮。”

留哥接過,含糊道了謝,掀開簾子就出去,嘴裏還在喊昭兒,劉姨娘見萱娘隻是瞧著留哥舉動皺眉,笑道:“留哥對昭兒,卻是比對英姐還好。”萱娘聽了這話,眉頭越發皺的緊了,劉姨娘見她神色,小心的說:“奶奶,他們都還小,孩子家玩的好,也是常事,等到大了,知道事體了,也就害羞丟開了。”

萱娘見劉姨娘說中她心事,卻也隻是笑笑,轉身道:“方才你卻是有甚話要說?”經這一打岔,劉姨娘鼓起的勇氣又不見了,隻是訕笑道:“卻沒甚,不過就是我嫂子說了些家常。”

家常?萱娘皺眉,想起另件事來,歎道:“不覺又是一年,老爺的小祥都滿了。”劉姨娘點頭:“若照舅老爺說的,爺是十一月沒的,卻也是一年零一個月了,早過了小祥。”萱娘聽了這句,心頭微微一動,卻是劉姨娘沒說,自己總不好再問,兩人又說幾句閑話,萱娘卻是要預備第二日帶著孩子們回羅家,劉姨娘幫著收拾了東西,也就各自歇息。

第二日到了羅家,萱娘偷空對羅大嫂說了,皺眉道:“原來叔洛沒了已經一年,我卻記不得日子了。”羅大嫂看眼她,問道:“這日子總是過的快。”說著轉身道:“小姑可還想著嫁人?”

萱娘不由笑了:“嫂子說甚麽話,現還丟著三個孩子,怎還想著嫁人?”羅大嫂瞧著萱娘臉上雖帶有笑意,那笑意卻也有一絲淒涼,歎道:“我做大嫂的會這樣問,難道她家做大嫂的,不會這樣問嗎?”




發財

萱娘不由笑了:“嫂子說甚麽話,現還丟著三個孩子,怎還想著嫁人?”羅大嫂瞧著萱娘臉上雖帶有笑意,那笑意卻也有一絲淒涼,歎道:“我做大嫂的會這樣問,難道她家做大嫂的,不會這樣問嗎?”

萱娘輕輕歎道:“論說,有她在,我也多個臂膀,隻是她一點點年紀,又是個側室,硬叫她守,也不是道理。”說著萱娘就伏到桌子上,搖頭道:“隻是她真要嫁了,旁人不知道又要說成甚麽?”

羅大嫂拍拍她的背:“小姑,旁人看你是錦衣玉食的快活,誰知道你的苦。”萱娘抬頭:“現時我也慣了,初嫁進去時,真是不慣。”說著萱娘冷笑道:“婆婆讓我初掌家時,真不知多少人等著看笑話呢。”說著萱娘歎氣:“其實細想想,爭那些有甚用,一家人和和美美過日子,不用你防著我,我刺著你,多好。”說話時,不覺掉了淚下來。

羅大嫂也輕聲歎息,卻沒有說話,隻是替她輕撫著背。

過了年,先生正月十六又來做館,萱娘果然又備了禮,讓昭兒和英姐入書房讀書,黃先生見英姐讀書也罷了,昭兒也來讀書,不由翹指頭稱讚萱娘果然是有見識的。

莊戶人的春天是極好過的,剛播了種,趁雨水時插了秧,此時李成不在,外務幾乎全讓王大一人做了,他老雖老,卻是極力為主家做事的,王婆子想是被丈夫極力管教過了,又加上萱娘在錢物上還算大方,也沒生出甚事來。

萱娘此時倒也輕鬆些許,隻是還記掛著遠去的李成,昭兒年紀雖小,記性卻好,記得萱娘說過,爹爹三月就回來了,扳著手指頭數數,算爹爹幾時回來,卻是三月已過,四月也眨眨眼就過了,眼看著端午節的粽子都吃過了,新插的秧已經掛了穗,還不見爹爹回來,昭兒雖不敢去問萱娘,卻也是不時歎氣。

留哥最見不得昭兒不高興,問過英姐,知道昭兒的心事,自告奮勇要去問萱娘,萱娘見兒子來問這事,皺了眉頭,也不忙回答,隻是看著留哥道:“兒,娘怎麽覺得,你對昭兒比對你妹妹還好?”

留哥見娘說起這個,臉不覺紅了紅,對萱娘道:“兒子卻是想著,昭兒沒了娘,爹又在外,妹妹卻還有娘,這才對她更好一些,這也合了娘所說的,要撫老惜貧的教導。”萱娘見兒子和自己拽文,頭輕輕一點,拉過留哥道:“這話可是你的本意?”

留哥低了頭,隻是不說話,萱娘輕歎一聲,把兒子摟入懷中:“兒,若你真這般想,也罷了,卻是你要記住,你是有丈人家的,你妻子卻比昭兒大了一歲,你若真對昭兒存了甚心思,到時可別怪娘無情。”

見娘臉色都變了,留哥偷眼瞧眼萱娘,捏著衣角,聲音小如蚊蠅:“娘,兒實是把昭兒隻當妹妹看的。”萱娘轉念一想,留哥卻也隻一點點大,見了個和自己妹妹差不多年歲的女童,對人家好也會有的,也丟開不說,隻是叮囑留哥,和英姐多勸著昭兒些,又把王大找來,叮囑他千萬不許讓下人有欺負昭兒的。

諸般停當,萱娘才略放放心,隻是眼看著荷花都開了,夏天的衣服都穿不了多久,還不見李成的音信,萱娘的心頭,似有十七八個吊桶在打水,麵上卻還要安撫眾人。

這日萱娘剛起來,劉姨娘進來伺候著她梳洗,萱娘自己拿梳子梳了下頭,本想像平常樣的把掉的頭發拿掉,卻盯著梳子上的頭發上了眼,輕聲歎氣,劉姨娘好奇過來看了眼,見頭發裏竟有了根白發,想說什麽又沒說,半日才道:“奶奶,不防的,奴都有白頭發了。”

萱娘本還在想,有白發也是常事,自己平日,確是操心太過,聽見劉姨娘這句,起身看她頭上,細一看看,果然有了幾根白發,雖短,在滿頭黑發中看來卻是異常刺眼。

萱娘手抬一抬,想幫她拔了白發,半日手才放了下來,歎道:“等找個好人,就嫁了吧。”劉姨娘眼中不覺有淚,她唇抖了半日,才說出一句:“奶奶,奴陪著你,總也能幫奶奶擋一擋。”萱娘握住她的手,臉上擠出一絲笑:“傻話,盡說傻話,爺沒了,我守也是正理,你一個妾,又是花朵般的年紀,怎能再多搭你一個。”

劉姨娘的淚似滾瓜般的落了下來,扶住萱娘的肩,隻叫的聲奶奶,旁的話一句都沒有了,萱娘不由眼眶也濕濕的,隻是拍著她的背,甚話也沒說。

小喜這時匆匆跑進來,還沒進門就叫道:“奶奶,有大喜事。”進了房卻見萱娘和劉姨娘這樣,萱娘忙擦一擦淚,問道:“甚麽大喜事?”小喜呆了一呆,才道:“奶奶,李爺回來了。”

萱娘得了這句,就如當初生留哥時,孩子終於下來的感覺,心總算安了,稍定一定,就上前拉住小喜:“走,一起去瞧瞧。”小喜忙把萱娘按下:“奶奶,你是急糊塗了,總要梳好頭再去。”

說著就動作麻利的幫萱娘梳頭換衣,劉姨娘此時傷感已過,也上前幫忙,沒的一盞茶功夫,就料理停當了,萱娘這才到了堂前。

李成卻不是獨自一人來的,還有個年紀三十開外的男子隨他一道來了,萱娘雖不在意,卻還是先看了眼行李,見李成行李沉重,身上衣著也比原先光鮮,看來這趟生意卻是做著了,麵上帶了微笑,坐到上方才道:“李先生回來了,路上辛苦了。”

李成正和那男子在敘話,見萱娘出來,早已站起身來,李成聽的萱娘對自己換了稱呼,方一愣就明了,上前作揖道:“勞煩掛心,路上也不甚辛苦。”

同來的人見出來的卻是個年紀三十開外的婦人,再仔細看時,雖年紀不在花期,卻生的很是美貌,聽她說話,卻是輕聲細語,不由皺一皺眉,看眼正在介紹自己的李成,肚內暗道,李兄誇的這女子手段高明,做事爽利,照這等看,卻不過如此。

萱娘聽的李成說,同來的就是和李成一起出海的劉普,起身對他道個萬福:“危難之時,得劉爺施以援手,大恩不敢言謝。”

劉普正在那裏想萱娘不過如此,誰知聽她這句,卻是極有禮節的,忙還個禮道:“李兄也是我們一時好友,互相幫襯總是應當。”好在他雖慣走江湖,出入和人卻是極為說話的,也能拽出幾句。

萱娘問過幾句路上辛苦,吩咐下人備了酒飯,起身道:“本應陪著兩位用飯,隻是小婦人沒了丈夫,恬著臉出頭露麵已是不該,還請寬坐,等我喚小兒出來陪伴。”說著行一禮,就進去了,也不問李成賺了多少銀子。

劉普見她這樣做派,不由點頭道:“確是個女中丈夫。”李成笑笑,卻是小喜去而複返,手裏還端了一盤子東西,上麵用布蓋好了,劉普正摸不到頭腦,小喜上前先福一福,對劉普笑道:“劉爺,卻是我家奶奶記掛著,李爺借的那一百兩銀子,這裏卻是一百二十兩,請爺收了。”

說著就垂手侍立在旁,劉普點頭,對李成道:“這奶奶,真高。”說著就起身對小喜道:“勞煩這位大姐告訴奶奶一聲,這銀子,李兄一賺到錢,就還了我,無需勞心。”小喜聽了,點頭進去,卻不動那盤銀子。

劉普還在感歎,小喜又出來,臉上依舊是笑吟吟的,禮數周全,對李成道:“奶奶說了,卻不知今日,李爺和劉爺是住城裏還是?”

不等她說完,李成已經站起道:“還請進去對奶奶說句,李成不過僥幸賺了幾兩銀子,不敢變了初心。”小喜臉上的笑,此時更甜一些,對李成道:“李爺這話,卻也無需說出,奶奶心裏明鏡似的。”

正在說話時候,小廝進來報,酒飯已經備好,小喜又行一禮:“還請先用過酒飯再說。”就進去了,教書先生帶著玖哥和留哥也出來陪客,互相行了禮,吃過酒飯,萱娘此時已經派人打掃出兩間客房來,劉普在客房裏住了,李成卻抵死不肯,還是在原房住了。

萱娘此時見李成仍似平時一般,心裏一塊大石頭,這才完全落了地,稍一歇息,李成換了衣服,和昭兒也見過了,這才又請萱娘到了堂上,此時卻已是下午時分了。

萱娘此時見了李成,卻不似方才了,笑道:“李先生,並不是我婦人家心小,隻是先生去了這許多時,總也要妥當些,才敢說甚麽。”

李成起身道:“奶奶心思縝密,卻是旁人不如的。”說了兩句場麵話,吃過一遍茶,李成才從一直擺在堂下的行李裏取出個包來,雙手交與萱娘:“奶奶,幸得天佑,這趟出去,煞是順利,連利帶本,總賺了五千銀子。”

萱娘本隻打著主意,賺個幾百兩就勾了,誰知卻聽的是賺了五千兩,繞是鎮靜,心頭也跳了幾下,卻是再細看那包,心裏暗道,就算是金子,這包也裝不下。

李成見萱娘看著那包隻不說話,忙把包打開,原來裏麵層層疊疊,卻是數十塊寶石,那小的,都有拇指粗細,大的,卻有雀卵般大。

萱娘雖也見過寶石,卻從沒見過這麽多,這麽大,成色又好,不由一時也驚的說不出話來。




誌向

李成隻輕輕一笑:“奶奶,這裏不過二十來塊寶石,算下來,卻是能合三千餘兩,請奶奶收好。”萱娘鎮定住了,卻也不伸手去接,隻道:“原說的是五五分賬,算來五千銀子,卻是你我各兩千五百兩,怎的這裏就有三千餘兩?”

李成此時正欲又拿個包袱出來,聽見萱娘這樣講,手略停一停,萱娘說完了,正抬頭等著李成回答,見他停住,不解了,笑道:“李先生,難不成李先生嫌我婦道人家,說過不算嗎?”李成起身,對萱娘深深作揖,萱娘這反而奇了,忙的起身,欲要還禮,卻被李成止住,李成道:“奶奶,想我本一須眉男子,初經變故,就張皇失措,為圖虛名,卻忘了膝下尚有待哺孩兒,若非奶奶伸出援手,拯我於泥沼之中,隻怕此時不光我身,連昭兒都不知流落何方。”

萱娘聽了李成這話,心內微添酸楚,也不答話,隻是靜待他的後話,李成接著道:“原先我也隻當是平時一般,誰知自己親身出去,再對了其他人的所為,更覺得奶奶所為,確是人所不及的,這才深自愧悔。”

雖是男兒有淚不輕彈,卻是李成說起這些,也不覺掉了幾滴淚,堂上除萱娘外,還有小喜和王大,小喜早就含了一兩眼眶淚,王大聽了李成的話,雖然他是老實頭,不知道李成文縐縐說些甚麽,卻也能聽懂一二,想起自己初識李成時,李成的苦楚,他本是大家公子出身,吃這般苦都從不訴,也用衣袖摸一摸眼睛。

萱娘傷感一會,生生把淚忍回去了,強笑著道:“李先生休還提從前,雖說妾不敢以慧眼自居,卻也是賴了先生自己,說妾成全,不如說先生自成全了自己。”

聽的萱娘這番話,甚是正經,李成重又施禮,讚道:“奶奶高見,須眉男子不及。”萱娘聽的李成讚她,輕輕一笑,開口道:“這讚來讚去的話,也無需再說,先生若不嫌我高攀,就稱我聲三嫂如何,日後那些話,也休提了。”李成點頭,重又定了稱呼,這才坐下,李成這才又把一個沉甸甸的小包拿了出來,對萱娘道:“三嫂,這裏還有兩百兩金子,所謂投桃報李,三嫂不敢居功,小弟更不敢專美於後,此次前去所得之利,除和劉兄所借的百兩之外,再有我的盤纏之外,就全由三嫂收掌,聊表存心。”

萱娘剛準備推辭,卻見李成甚有誠意,略一思索,命小喜上前連那包寶石一起收了,又敘了幾句,卻是已到晚飯時分,命人擺上酒飯,依舊是教書先生帶著那兩個學生作陪,萱娘就自回房。
房裏隻有劉姨娘帶著英姐昭兒在做針線,昭兒初學女紅,本是極認真的,卻繡上兩針,就側了耳朵去聽聽外麵的動靜,見萱娘進來,行了禮就想問,萱娘把她叫過來,拉著她的手,笑道:“我知道你隻有中午時才見了一回你爹,卻是極想他的,隻是你爹爹此時在用飯,等用了飯時,我自會命人把你送過去。”

昭兒是曆來信萱娘的,見她這樣說,也點頭要重行坐下,萱娘見她這般乖巧模樣,心裏暗道,可惜自己兩個兒子,都已定了親,雖說親家都在外方經商,卻是已有成約,不能毀了,英姐又是個女孩,自家侄子,出身卻是配不上的,這樣姑娘,日後卻不知落到誰家?

此時門被推開,推的卻是急了些,萱娘正要出聲問是誰,見留哥笑嘻嘻走進來,玖哥還跟在身後,留哥也不忙去和娘行禮,隻是笑嘻嘻對昭兒道:“昭兒,酒席散了,我送你去找你爹可好?”

說著就要去拉昭兒的手,昭兒正要起身,就聽萱娘輕輕一拍桌子,對留哥道:“胡鬧,此時晚了,你一個孩子,怎還送她過去。”說著招呼小喜牽著昭兒走了。

留哥又被娘說了一通,臉上的神色漸漸不好看起來,嘴也慢慢撅了起來,萱娘過了一忽,才歎道:“留哥,你忘了那日娘和你說的嗎?”留哥想起,隻是低頭不語,萱娘見他這樣,歎氣道:“留哥,女兒家的終身,是極重的,你雖現時還小,等到大了,就明了,娘話可是說在頭裏。”

劉姨娘見他們母子這般對話,起身道:“奶奶,哥兒是極聰慧的,奶奶說了這幾句,哥兒想必就記在心上了。”萱娘也不理她,隻是看著留哥,留哥過了半日,方點頭,萱娘悠悠歎氣,玖哥上前道:“娘,弟弟還小,自然隻知道對人好,等到大時,就知避嫌疑了。”

留哥聽見哥哥替他解圍,自然是點頭不止,萱娘也不說話,玖哥眉頭一皺,笑道:“娘,方才李大叔和劉大叔兩人在酒席上,講些異域的風光,卻是和這裏不同,說有那麽大的果子。”說著就用手比了個海碗大小的,接著說道:“卻又是長在那細高的樹上,那土人卻是拿那果子當飯食。”萱娘聽他講了,也覺得新奇,不由抬頭看他,玖哥學說一會,想了一想,又道:“先生也在那裏讚道,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兒子想求娘一個恩典,等再大些,就隨李大叔他們去外洋,也瞧些風光。”

萱娘讓他坐到自己身邊來,摸著他的頭道:“你有這般誌向,娘也不好攔你,隻是風光雖好,路上卻是要吃些辛苦的,你生長錦繡堆中,怎能吃那般辛苦?”

玖哥聽了娘這話,緊緊咬住下唇,留哥聽了哥哥要去那外方,娘很讚賞,怎肯落後,撲進萱娘懷裏道:“娘,兒子也要去。”萱娘摸摸他的頭,隻是不說話,英姐見兩個哥哥都要長大後去闖闖,自然也有樣學樣,擠不進去,隻急得在外麵大叫:“娘,我也要去。”

英姐話還沒說完,留哥就回頭對她道:“那海船可不許女子上去,你去了,可是不成的。”英姐又被哥哥說了通,立時紅了眼眶,劉姨娘心疼她,把她摟到懷裏,笑道:“英兒乖,到時你哥哥們如真去了外麵,你自然要留在家中侍奉,不然誰來侍奉?”

萱娘讓兩個兒子乖乖坐好,把英姐抱過來說:“英兒。你姨娘說的極對。”說著對玖哥笑道:“兒,方才娘問的,你能受那海船辛苦?”

玖哥緊緊皺著眉,忽而起身道:“娘,兒子就要從今日起,磨礪了來。”說著給她們行了一禮,就匆匆出門,留哥見了,也起身草草行了一禮,跟著哥哥走了。

萱娘搖頭輕笑,過了一會,見英姐困倦了,讓她們下去歇息,自己和小喜回房睡去。

小喜伺候萱娘寬衣,並說些方才去送昭兒時,李成說的一大篇感激話,萱娘聽著,隻是微笑。這時外麵傳來紛擾之聲,小喜忙移步出去,方打開房門,見奶媽一手一個拽著兩個孩子過來,瞧見小喜,忙停住腳步,喘籲籲的道:“小喜,你去秉了奶奶一聲,兩個哥兒,也不知是著了什麽魔,隻是說要不睡那錦繡衾枕,隻要用草薦打個鋪,還說不要小廝服侍。”

萱娘此時披了件外袍已經站在門口,聽了詳細,已經知道端由,奶媽喘口氣,又道:“老身費了恁多口舌,隻是說不轉來,這才拉著他們來見奶奶。”小喜轉頭看向萱娘,萱娘點頭,對奶媽道:“媽媽,此事我已知端裏,卻等我問來。”

奶媽舒口氣,退在一旁,萱娘也不讓他們進房,隻是走到玖哥麵前道:“想來你說的磨礪就是此事。”玖哥本是怕母親責罵的,卻見她和顏悅色,點頭,萱娘又看向留哥:“你想必是和哥哥學的?”

留哥大聲道:“是。”萱娘道:“這樣辛苦,比起海船上的辛苦來,隻是少了許多。”玖哥聽的這等辛苦還不如海船上,不由眼中光又暗淡下來,卻聽萱娘話鋒一轉:“不過你們小小孩童,能有此想,實屬不易,娘就隨了你們,不過。”

玖哥聽的娘肯由了他們,忙抬頭看向萱娘,萱娘道:“若有吃不得苦,要重換了那錦繡堆的,從此後,再休提半個要海船上的事,隻給我老實在家讀書。”玖哥略一遲疑,留哥已經響亮答道:“兒子知道了。”

玖哥見弟弟答應了,也跟著點頭,奶媽見萱娘應了這事,有些急了,上前道:“奶奶,哥兒們都這麽小。”萱娘一擺手:“不防事,也隻是生在這等人家,若是農人家裏,這等年紀,卻已經下田了。”

奶媽低頭嘀咕一句:“這可是各人的命。”雖極小聲,萱娘卻聽的清楚,隻歎了一句:“各人的命總要各人來做。”說著叮囑了奶媽幾句,奶媽雖不願,卻不得不依吩咐,隻得行了禮,骨突著嘴走了。

萱娘這才招呼小喜,要回去歇息,小喜上前道:“奶奶,這事?”萱娘看著兩個兒子走的方向,歎道:“我的兒子,難道我不知疼熱,隻是若不讓他們知些苦楚,白白養些紈絝出來。”說著萱娘又像想起什麽,隻是不說話,小喜知道她定是想起叔洛,沒有再說,隻是扶她進房歇息。




貨賣

萱娘雖去睡了,身子卻睡不踏實,有了這麽多銀子,就該盤算著買甚麽田,置辦甚麽產業,這些寶石,大些的拿去貨賣,小些的留著自己鑲幾隻釵環鐲子,等到孝期滿了,戴出去,也好給別人瞧瞧,知道這寡婦不是散財的人,想了又想,雞方鳴時就披衣坐起,小喜卻還在外屋睡的正酣,也不喚她,也不點燈。

卻從箱裏取出這包寶石,把玩一番,看一看成色,昨日不過粗看一看,今日卻是著實細看,放在額前比一比,嗯,這紅寶石越發襯的唇似櫻桃,又用線栓了,放到手上瞧瞧,這祖母綠,卻映的肌膚似雪一般。

越看越愛,卻漸漸喜不見了,愁上了心頭,這湖州雖說自古就是魚米之鄉,生活富足,卻也這麽多寶石,少有大主顧來一次買了,零碎賣去,卻也怕時日拖的長了,價低了,萱娘正在盤算,一點燭光傳來進來。

卻是小喜聽的裏屋有動靜,披了衣,點了燈進來瞧瞧,見萱娘隻穿了件外袍,那些寶石散了一床,燭光一照,分外顯得奪目,忙把燭台放下,拿了床被子給萱娘披上,嘴裏埋怨道:“奶奶,你自個身子,也該自己保養,這還好睡時節,怎的不睡,隻看這個?”

萱娘半日才抬頭看眼小喜,歎氣道:“小喜,你瞧這寶石,甚時候才能換成現銀子?”小喜沒料到萱娘是想這個,反怔了怔,半日才笑道:“奶奶,這也是急不來的。”

萱娘把那些寶石收一收,歎道:“我也知道這是急不來的,卻是怎生才好?”小喜眉一皺,又道:“奶奶,何不找個好的銀匠,把這都鑲了,做成首飾,當到當中,豈不更好?”

萱娘把寶石包交與小喜,命她仔細收好,重又躺下去道:“我也想過,卻是一來這些寶石不小,二來當到當中,價格又不相應。”說著重重歎了口氣。

小喜把寶石仔細收好了,坐回床邊,見萱娘一副愁模樣,不由撅嘴道:“李爺做事卻也有些荒唐,既能賣了那些,就該連這些也一起賣了,帶現銀子回來,省的奶奶煩心。”

萱娘本已閉目,聽見小喜的抱怨,睜眼道:“丫頭,你雖護主,卻沒想到另一層,泉州到湖州,走海路也要一個來月,都換了現銀子,那上船下船,更不便當。”小喜卻還不服,皺眉道:“那兩千兩,不也換成金子帶回來了?”

萱娘方才本還有些睡意,此時也全都沒了,起身穿衣,小喜忙替她穿鞋,萱娘攏一攏頭發,搖頭笑道:“小喜,五千兩銀子,換成金子,也有五百兩了,誰家沒事,放這麽多金子在裏麵,隻怕這兩百兩,還是換了些時日的。”

小喜手裏拿著梳子,且不忙為萱娘梳頭,隻是皺眉道:“為甚奶奶總比奴知道的多?”萱娘從她手裏拿下梳子,自己梳頭,邊梳邊道:“雖說我家不過小戶,卻也是世代經商的,小時玩耍時,祖父也曾和我說過。”想到這,萱娘微頓一頓,歎道:“隻恨我不是男兒。”

小喜見萱娘提起從前,添了傷感,不好再問,隻是幫她梳洗,一時劉姨娘也來伺候,萱娘打扮停當了,出去料理家務。

萱娘終是孤孀,劉普在莊子裏住了幾日,為避嫌疑,也就辭了進城尋了個客棧住下,萱娘命王大去客棧說了,劉普在客棧的飯食,住宿,記下了,讓他們到自家來取,劉普雖隻見過萱娘一次,卻也知道她是個爽快人,也沒推辭,李成自然是陪他住了,昭兒久不見父親,也跟著去了,萱娘遣了一個小廝去服侍他們,安置停當,萱娘自又在琢磨怎麽把寶石換錢。

卻也是萱娘時運來到,這湖州有個大富之家,姓張,家私巨萬,卻隻得一個女兒,萬分疼惜自不必說,繈褓之時,就千家萬戶來求,挑了又挑,留到十八歲時,方把她許給無錫一家也是一般豪富的許家,既是一般豪富,對方的聘禮齊整是不必說了,卻是聘禮裏麵,有一支臂纏金,上麵卻各鑲了六顆寶石,做工精巧不去說它,十二顆寶石足有蠶豆大小,淨是一般大小,顏色也是一色。

張老爺縱見過鑲寶首飾,也見過比這多的多寶石,但似這樣的還是頭一次見,不由拿在手上細細看了,許家送嫁妝的家人,見張老爺果拿起來看,上前笑嘻嘻道:“這些寶石,卻是家老爺早年跑海路帶回的,隻剩的這十二顆一般大小的,這次才拿了出來,鑲了這隻臂纏金。”

張老爺賞玩一番,突然想起一事,轉身問許家家人:“怎的隻得一隻?”許家人攏著手,恭敬答道:“卻是家老爺說了,剛剛隻夠鑲的這隻,也不知這地麵上,還有誰家有財力,能湊成一對。”

張老爺聽了這話,眉頭跳一跳,心上有些不快活起來,吩咐眾人看好東西,自己走到後房坐下,隻是長籲短歎,奶奶見了,不由上前動問,張老爺皺著眉道:“方才瞧見親家送來的聘禮之中,有一隻鑲寶臂纏金,我略一動問,卻說隻得這隻,我就想著,怎生照了這式樣,再打一隻,好湊成一對。”

奶奶見不過恁般小事,笑道:“這不過一點小事,有何可歎,命人開了寶庫,挑出十二顆一樣的,做了就是。”張老爺聽的這話,也道有理,他卻是個性急的,登時命人開了寶庫,搬出若幹寶石來選,隻是寶石雖有,卻難得有這恰好,張老爺爭強好勝之人,自然不惜錢鈔,要挑了一般大小的寶石來做。

勉強挑的十二顆,卻是初看還成,和許家送來的一比,顯得遜色許多,張老爺命管家四處去尋,務必要挑的像心像意的,若不是喜期將近,隻怕還要遣人去福建去尋。

這商人逐利,聽的張家要挑寶石,轟動的連杭州的珠寶商人都帶著寶石來賣,卻也這般不湊巧,挑過上千塊寶石,都沒合適的,萱娘自然也知道了,看著自己那二十多塊寶石,卻不知能入張老爺的眼不,總也要去碰碰運氣,讓李成帶了寶石到了張家。

此時因張老爺是個急性子的,專開了個屋子,供那些寶石商人等候,張老爺卻命了兩個銀匠在此幫他挑寶,張老爺坐在一旁,隻在那裏等,嘴裏還道:“再細瞧瞧,我就不信,這諾大一個湖州,就挑不出幾塊好寶石來。”

那屋子裏卻已先有了幾個商人在這裏喝茶等候,這個說:“我有上百塊紅寶石,就不信張老爺瞧不中。”那個說:“我專挑了二十顆貓兒眼來,怎麽選,也選的出來。”聽了他們的話,李成心裏也沒了底,自己這二十餘塊寶石,雖是自己當時精心挑選的,隻是這張家如此苛刻,怎能入了他的眼?

雖如此想,李成卻也耐心等候,銀匠相看了那兩個商人的,挑了半日,一個隻得八顆一般大小的,另一個雖有十顆一般大小的,卻還少了兩顆,隻得讓那兩個商人走了。

李成見輪到自己,忙把包打開,一個銀匠先看一看他包裏,卻也隻得二十來塊,皺一皺眉,唇邊的胡須就翹了起來,正欲揮手讓他走了,另一銀匠眼尖,一眼看見他包裏有幾塊好祖母綠,拿一塊出來,笑道:“雖比不上別的寶石大,細看起來,卻也似一般。”張老爺見方才那兩個寶石諾多的商人都沒挑出來,沒情沒緒,正在喝茶,聽了這話,忙丟下茶杯來看,在包裏稍一搜尋,卻看到有十餘顆蠶豆般大小的祖母綠,忙讓銀匠試鑲一顆上去,和許家送來的比一比,卻分明比他家送來的要好,再數一數,恰是十二顆,張老爺一顆心這才落了地,不及問價,就對李成道:“這包子,我全要了。”

李成見寶石全都賣出,心裏喜悅,卻還要問一句:“卻不知價?”張老爺聽了這話,擺手道:“這是易事,這包子,給你四千兩去。”李成本隻打點著能賣三千兩就成了,誰知卻得了四千,張了張嘴,正待說話,張老爺是個心急的,轉頭見李成這般表情,此時越發心急上頭,還怕李成不賣,拍他的肩道:“四千五百兩,再多就不成了。”

李成見又多了五百兩,回過神來,唱一諾道:“謝老爺。”張老爺喚個西席過來,寫了一紙文書,囑咐他明日來家支取銀子,李成又行一禮,揣了文書,就退出張府。

李成到了客棧,命小廝連夜回去,回報萱娘,萱娘正在那著急,聽了這話,長舒口氣,劉姨娘在旁也得了喜信,雙手合十道:“老天保佑。”萱娘點頭道:“正是這話。”喚過小喜:“給王主管送二十兩銀子去,卻也要謝他當日的話。”

小喜見萱娘高興,笑問道:“奶奶,當日奴也在旁幫襯,怎的奴的賞錢呢?”萱娘白她一眼,笑道:“後日給你尋個好女婿就是。”小喜羞的滿臉飛紅,忙的出去。

次日李成吃過早飯就去張府庫上取銀,有文書在,管庫的也不刁難,一天平兌足四千五百兩,李成留得個五十兩銀子的元寶,謝了管庫的,也不停留,雇了兩個騾,把銀子捆上,就回了莊裏。




第 20 章

萱娘早已命人備好酒飯,在莊上等的眼都望穿,怕又有甚閃失,王大得了二十兩銀子,也是意外之喜,自然也在莊頭等著,遠遠見李成和幾個人趕著騾子過來,忙命人回去報了萱娘,自己迎上前去行禮。

李成還了禮,一路到了門前,萱娘雖不能親自出來,卻還是派小喜出來迎接,小喜一口一個李爺,迎著他到了廳前,萱娘滿麵春風,連施禮不迭:“勞煩兄弟了。”李成還了禮,忙親自和王大等人合力,把騾子上的銀子都搬了下來,交付萱娘,萱娘見元寶如土塊一般,壘在筐中,雖在陳家多年,卻也沒親眼見過如此多的現銀子,鎮定一下,請李成去用酒飯,自然還是教書先生相陪。

這才和劉姨娘,小喜三人一道,把銀子搬入臥房,卻也搬的手軟腳塌,方收拾好了。

劉姨娘直等到銀子裝好,才對萱娘道:“奶奶,奴的心,此時才跳回來。”萱娘歡喜勁過了,自己倒了杯茶在吃,聽的她這句,隻是淡淡一笑,劉姨娘笑的眼睛都快彎了起來:“這做生意的利息,果然極大,要真照這樣起來,不到幾年,就是個大富戶。”

萱娘的一口茶差點都噴了出來,剛準備取笑幾句,小喜見她們這等高興,自己自然也是高興的,不過想到另一事,不由問萱娘:“奶奶,就不知大爺二爺可還有什麽說話?”萱娘放下茶杯,冷笑一聲:“拿張紙畫個鼻子,好大一張臉,都分家單過了,可還有什麽話說?”

小喜想想也是,不過前有王婆子之鑒,萱娘見小喜還在想,歎氣道:“我知你也是為我好,隻是這張家買寶石的事,紛擾中全浙江都知道了,有心的人想打聽,自然也能打聽出來,瞞是瞞不住的,也要商議了,看怎麽再能生發。”

小喜點頭:“奶奶,去問問李爺,那外洋缺些甚麽,好置辦起來。”萱娘衣袖輕輕一揮:“那外洋也煞作怪,隻有絲綢,茶葉,各類瓷器缺了,別的也不甚缺。”

劉姨娘聽到這裏,笑道:“奶奶,茶葉,瓷器這些也罷了,獨有這絲綢,積年看蠶的人家又不少,買幾畝桑園,看幾張蠶種,開個機坊,也不是甚難事。”

萱娘還沒說話,小喜笑了出來:“姨娘這話說的有理,旁的不說,奴家裏就是看蠶的,奴前些日子歸家,娘還在我麵前嘮叨,要看幾張蠶種。”萱娘聽她們說的熱鬧,隻是不說話,自己靜靜的想。

小喜和劉姨娘說了一會,見萱娘不說話,兩人停了口,看向萱娘,萱娘一笑:“好了,也乏了,那些事,等日後再說。”小喜她們知道萱娘的脾氣,主意沒定下是不說的,點了頭,施了禮,就退下。

萱娘一個人在房裏,左思右想,雖說這些銀子,數目不少,卻是走外洋的利息雖大,風險也不小,這銀子可說是李成用命換來的,他雖執意不要,自己也不能一口吞了,想定了主意,這才朦朧睡去。

這李成住了一些時,先回的劉普帶信來,稱擇定九月出海,喚他速速打點行李,信上還說了另一件事,李成瞧了信,就要去找萱娘商議。

昭兒見爹爹又要出去,雖舍不得,也知道攔是攔不住的,暗地裏背著人流淚,麵上還是笑著的,李成雖也舍不得女兒,卻是看萱娘對昭兒甚好,衣服首飾,吃穿用度,比英姐還要更好些,也和女兒說些道理,讓她乖乖聽萱娘的話,昭兒含著兩眼淚,應了爹爹的話。

李成這才領著女兒,到得廳前,卻是不光萱娘在,還有一個媒婆打扮的,帶著兩個十來歲的小姑娘,地上還立著一對夫妻,李成也隻當這是萱娘要買幾個人使,行過禮,還沒說話,萱娘就笑著對昭兒說:“昭兒,你來瞧瞧這兩個人,你可喜歡?”昭兒抬頭看看麵前這兩個小姑娘,大的也才十一二歲,小的不過十歲,兩個都怯生生的,昭兒細看一看,也不說好,也不說不好,隻是低著頭不說話。

李成摸不到頭腦,那媒婆打扮的上前對萱娘道:“奶奶,瞧這樣子,這兩個丫頭也就留了。”萱娘點頭,吩咐媒婆下去,喚小喜來把昭兒牽下去,這才開口道:“我卻做了件事,沒和你商量,還望你不要推辭。”

說著就示意那兩個人過來,那兩人過來了,給李成跪下行禮,李成慌的忙使手去拉,問萱娘道:“三嫂,這卻是怎麽說。”

萱娘坐的端端正正,先讓那兩個人起來,開口道:“全賴兄弟大德,才得了這注錢財,雖說你執意不要,我卻不能心安。”說著從椅邊的一個匣子裏,拿出一紙文書,交付給李成李成拿在手一看,卻是兩百畝桑園,還有一所莊房,李成皺眉對萱娘道:“三嫂,你要讓我做那言而無信之人?”

萱娘輕笑:“兄弟怎的這麽糊塗,也不看看那契約上,是誰的名字?”李成再一看,卻是寫了昭兒的名字,萱娘這才款款的道:“我知你定不要的,隻是昭兒在我家,雖說衣食不缺,卻也難保有個把不長眼睛的,說什麽酸話,這才買了這注產業,寫了一房家人,還有方才那兩個丫鬟,都是給昭兒的。”

李成不等她說完,就施禮道:“三嫂這等妥帖,實是讓小弟佩服。”萱娘擺擺手,接著說道:“昭兒既有了這份產業,日後她的吃穿用度,也就從桑園的租子上來了。”說著手指那房家人:“他們夫妻,卻是連著桑園一起過來的,打聽的素來也是勤謹的,每年就住在莊房上,取了租子來,記在賬上,旁人想也說不得什麽了。”

李成聽到這裏,明了萱娘的心思,忙又謝過,萱娘見李成應了,這才鬆了口氣。

李成說了幾句,想起劉普信上所說,開口道:“三嫂,卻有另一件事,還望三嫂能應了。”萱娘還當是說本錢的事情,笑道:“我知你是又要出去的,你瞧多少銀子夠,就帶多少銀子去,何必這樣?”

李成頓一頓,皺眉道:“此事不是我來求的,卻是劉兄所求,他想求三嫂的一個人。”萱娘聽的話有蹊蹺,含笑問道:“劉爺卻是要求誰,總是通家之好,卻不知要求誰?”這時小喜正好進來,李成看一眼小喜,這才道:“劉兄信上所說,卻是求三嫂的左膀右臂。”

萱娘聽的是要求小喜,也抬頭看一眼她,小喜聽的是求自己,雖是個爽利姑娘,遇見這樣的事情,也要羞紅臉的,欲要跑出去,卻也不好,隻得低了頭,站在那裏。

萱娘細想一想,皺眉道:“劉爺要求這丫頭,也算這丫頭右福氣,隻是她雖是我的丫頭,我卻當她是我妹妹一般,劉爺家裏自有妻子,我是不會放她去做人的妾的。”李成見萱娘並不是不肯放小喜出去,隻是要爭個名分,心已經定了,笑道:“三嫂,話卻還沒說完,劉兄有個堂弟,今年二十,從小就沒了父母,依著劉兄的,劉兄走外洋時,家裏的店鋪就由他照管,隻是他是個老實頭,總是吃了點暗虧,劉兄也謀劃著,要給他尋房好妻子,幫襯著些,故此他的婚事也格外上心,隻求姑娘好,不求出身如何,卻是挑來挑去,沒挑到合適的,恰見小喜姑娘說話爽利,行事老道,卻怕三嫂不放,這才來求。”

萱娘聽的李成說完,眼都快笑眯了,點頭道:“劉爺如此美情,我若不應,也是不好,隻是這丫頭是有父母的,等我再問問她父母,舍得把她嫁去外鄉不?”小喜聽的滿臉通紅,隻是不說話,李成見事已成了大半,辭了萱娘,就去自行修書給劉普。

萱娘命人把小喜父母找來,小喜當年卻是十兩銀子的身價賣了給陳家十年,去年就滿了年份,小喜父母本想把她接回,好嫁出去換些聘禮,卻被小喜說在陳家還有工錢,時日長了,卻比聘禮錢多,小喜父母一時也沒找到合適的人家,也就由她去了。

聽的這麽好的一門親事送上門,哪有不應的道理,連連點頭。萱娘見她父母應了,知道她父母是沒錢的,再者小喜在自己身邊多年,安排了銀子,讓人給小喜準備嫁妝,務要讓小喜風光出嫁,還怕有人說閑話,買了個十二歲的小丫頭做了小喜的賜嫁,對外隻說是自己的義妹。

擇定了好日子,那邊來迎,這邊就由李成送了過去,小喜穿了喜服,嫁妝裝到了船上,拜別了父母和萱娘,出嫁去了。




求借

辦完了小喜的喜事,萱娘一心又重新整理家務,此時除了那一千畝田外,萱娘又預備買幾張織機,打算學著看幾張蠶,織成絲綢,下年李成走外洋,就能省些本錢,孩子們還是好好上學,家裏家務有劉姨娘幫著照管,萱娘過的倒也順風順水。

不過萱娘從外麵帶的寶石,被張家買去,得了一大筆銀子,這地麵風吹一吹,自然就被知道了,再則小喜出嫁,萱娘給小喜的嫁妝又豐厚,劉家來接的,帶的聘禮也是耀人眼睛,一個孤孀,有這等手段,自然有人眼紅,無風也要生浪,更何況其它?

這日萱娘卻請了個老看蠶的,不是別人,就是小喜的娘,人叫她魏婆子的,在請教她看蠶的忌諱,魏婆子見女兒嫁的那麽誠心如意,自己得了大大一筆財禮,心裏好不快活,見萱娘命人來請,自然是一招即來。

又聽的萱娘想看幾張蠶,這本是自己本等,難得萱娘用的上的,指手畫腳,把那看蠶的忌諱都說了出來,萱娘初聽之時,也還簡便,怎的後來就這等麻煩,眉頭不由漸漸皺了上來,魏婆子講的口渴,停一停,不管陳家的茶葉是什麽好茶,隻當是自家的井水一般,拿過茶壺,就咕咕喝了。

解了渴,抹一抹嘴,見萱娘眉頭緊鎖,笑道:“奶奶,也不是老身說話不好聽,這看蠶要起早眠遲,放葉撿蟲,都離不得人,似奶奶這般尊貴的,想也吃不了這種辛苦。”

萱娘換隻手支了下頜,點頭道:“魏嫂子,你說的也是道理,隻是這生絲恁般利息,被別人做了去,總是。” 魏婆子雖是個村婦,也是有見識的,起身蹭到萱娘身邊,嗬嗬笑了一聲,方道:“奶奶,隻怕你孤孀娘子不好出麵,不然這做絲行的,又不算少。”

這話卻也提醒了萱娘,陳家原先就是做這行生意的,自己的爹,當時不就是綢緞莊的掌櫃?隻是當日分家之時,絲行的生意,就分給了大房,若自己也想著做這行生意,旁人看在眼裏,難免會說這陳家兩兄弟,不齊心。

魏婆子說完話,見萱娘沉吟,細一想想,想起緣故,反自己訕笑道:“奶奶,也怪我多口,陳府大老爺不就是做絲行的。”話沒說完,就被萱娘打斷了:“魏嫂子,煩勞了你這些時,你家裏事忙,不多留了。”

說著招呼新來的丫鬟:“小翠,替我送魏嫂子出去。”小翠答應著出來,萱娘又道:“昨日新收的葡萄,拿一籃給魏嫂子帶回去。”魏嫂子忙謝過了,隨小翠出去,萱娘喝口茶,細想想,眉頭皺的越來越緊,難不成這生意就放了不成?

劉姨娘這時進來,見萱娘皺眉,上前笑道:“奶奶,那生意做不成,也有別的生意,況且那些銀子,儉省著使,一家子一輩子都花不了。”萱娘坐正身子,看向劉姨娘,笑道:“這也有理,隻怪我太心急了些。”

劉姨娘微笑,坐在一旁,和萱娘說些閑話,萱娘細看一看她身上,卻穿了件淺藍色的襖子,上麵繡了兩朵薔薇,底下是條白綾灑線裙子,陽光一照進來,照在她身上,也顯得顏色正好,萱娘不由歎氣,靠在椅上,細想起來。

劉姨娘回頭瞧見萱娘望著自己,也不說話,笑道:“奶奶,可是奴穿錯了衣裳,奶奶在笑?”萱娘搖頭道:“不是這話,隻是想著,這時光似流水一般,轉眼就這樣過了。”劉姨娘正要開口,小翠進來,垂手侍立:“奶奶,老四奶奶來了。”

萱娘知道是四嬸來了,忙起身帶著劉姨娘迎出去,剛轉過中門,就見到四嬸笑著進來,也隻帶了個婆子,萱娘忙迎上前行禮,在門口拉扯著互相行了禮,這才到了廳前。

四嬸帶了幾盒點心,萱娘收了,丫鬟奉上茶,方才坐下來好好說話。

四嬸四處望一望,讚道:“好齊整的房子,萱娘,你真是能幹。”萱娘正待謙虛幾句,劉姨娘安排了滿滿一桌點心,和小翠搬了過來,萱娘忙站起身,親自奉給四嬸,周旋一番,這才重又坐下,萱娘笑道:“這也全賴當日四叔仗義直言,不然現時我孤兒寡母,隻怕。”

四嬸聽了這話,放了茶杯就道:“當日我家的,不過幫了一句,這也是你們的福分,不然這些東西,在嚴敗子家,不過就是被敗個精光。”聽四嬸提起嚴敗子,萱娘笑道:“我卻也聽過些風聲,說他現時越發不成個人了。”

四嬸掏出帕子,按一按鼻子兩邊的粉,看眼廳前,見隻有這麽幾個人,壓低聲音說:“去年不是才賣了這地和房子,換的兩千兩嗎?一般的人家,兩千兩怎麽也夠過個幾年了,吃酒賭錢,無所不為,城裏新來了個□,他看上了,花八百銀子,包了在家,日夜淫樂,我看這嚴家,真是前世造的孽。”

萱娘聽了這話,心頭暗忖,自己的兩個兒子一定要好好教導,四嬸講了會,喝口茶又繼續道:“卻是你二伯家的兒子,源哥,和嚴敗子走的極近,不知你二嫂怎麽想的。”萱娘聽了這話,心頭一驚,坐攏些問:“怎的這般,源侄子轉過年也不過十五。”

四嬸哼了一聲:“你二嫂隻得這一個兒子,從小嬌慣,這雖是常事,卻是也嬌慣的太過,小小年紀的孩子,就讓他四處遊蕩去,我瞧她怎麽收場。”萱娘歎氣,卻也不好說甚,四嬸又說了些旁的閑話,方把來意托出,說是轉過年,又是會試之期,卻要預備著四叔上京趕考,來求借盤纏的。

萱娘自然滿口答應,托出四十兩銀子,交與四嬸去了,四嬸收了銀子,喜喜歡歡的走了。

等她走了,劉姨娘才皺眉道:“論交情,四奶奶卻是和大奶奶交情更深,怎的這時求借盤纏,卻找上奶奶你?”萱娘搖頭道:“隻怕她是有人指點,不然也不會來這裏。”

有人指點,這下劉姨娘奇怪了,萱娘見她一副不解的樣子,拍了拍她的肩,笑道:“賣寶石的銀子,這地麵誰不知道,總有人想要沾些好處,給四叔家,總好過給了其它。”說著萱娘垂下眼簾:“這四叔雖說屢屢考不中進士,萬一此次又中了呢。”

時光是極易過的,轉眼又到了年下,萱娘在十月,收了李成一封書,說又隨海船出海去了,此次置辦的貨物,卻是更多更好,教萱娘不必掛心,小喜出嫁後,也有書回來,萱娘也少些懸望。
大奶奶遣人送節禮來時,話裏隱隱透出,今年年成不好,明年滿了服,就該給晉哥完婚了,想問萱娘能否幫襯些許?

萱娘聽的皺眉,旁的不知道,光這些年絲行的利息,一年也不下數千金,大奶奶張這個口,卻是什麽意思?試探,還是怎的?隻是沉思不說話,來人是大奶奶的心腹夏婆子,見萱娘皺眉,歎氣道:“奶奶卻是知道我家奶奶為人的,除非到了極處,不然也不會和奶奶張口,雖說絲行利息還好,卻是家裏人口多,澆裹大,那幾房姨娘,也不是我在背後說,要了珍珠,又要寶石,我家奶奶雖竭力支撐,卻也不夠。”

萱娘此時已想到對策,聽夏婆子話說到這裏,明了上次四嬸來時,是誰指點的了,滿麵堆笑的道:“既是妯娌,就當姐妹一般,大侄子娶親,我這做嬸娘的,自然能幫就幫,卻不知大嫂預備給大侄子花多少銀子娶親?”

夏婆子臉紅一紅:“正是呢,我家奶奶也在那裏發愁,說怎麽當日,就定下了做官人家的閨女,聘禮去的豐厚不說,隻怕嫁妝也沒有些須,我家奶奶日夜謀劃,卻是辦這個喜事,頂少也要花三千兩銀,誰家沒事,也不會平白放幾千銀子在家。”

三千兩,萱娘聽的一愣,怒氣漸漸上來了,這是獅子大張口呢,還是把自己當傻瓜了?卻隻是端著茶杯,沉吟著,夏婆子見萱娘不說話,又道:“我家奶奶卻也知道這是一筆大錢,不好張的口的,隻是陳家的麵子總是要緊,難不成奶奶就看著我家奶奶難做?”

萱娘聽了這話,卻是把自己逼了一個騎虎難下的地步了,不借,自然是自己沒有情義了,要借出去,這銀子可是收不回來的,左右都成了自己沒理了,這大嫂果然還是這樣難纏。

萱娘頭一抬,對夏婆子道:“大嫂的難處,我自然是該體諒的。”夏婆子聽了萱娘這話,還當自己的話起了作用,正待開口說話,萱娘話鋒一轉:“卻是夏嫂子也知道,我家的銀子,卻也望著能夠生發,全都帶去做生意了,若說幾百兩,卻也易處,隻是這多了,也就沒了。”

夏婆子見萱娘話裏是滴水不漏,有些惱怒,她在陳家時間久了,是人都讓她三分的,不由嘴裏說出一句:“三奶奶這話說的,大捧的銀子,拿去給別人買田買屋,怎的這時自己的親侄子要娶親,就來個一毛不拔?”




第 22 章

聽了夏婆子這句,萱娘反明白了,她不怒反笑,隻是笑吟吟的望著夏婆子:“夏嫂子,這話可是你應當說的嗎?”夏婆子衝口而出之後,也覺得自己說的實在不對,紅了臉,正準備再說,萱娘已經站了起來,變了臉:“來啊,備車,我要親自去問問大嫂。”

這下把夏婆子嚇到了,小翠早在旁侯著的,聽了萱娘這句,忙的出去準備車子去了,夏婆子愣了一會,忙上前抓住萱娘的裙子下擺,就跪了下去:“三奶奶,怪老身來之前,吃了幾杯酒,說了些胡話,還望奶奶恕罪。”

說著就磕頭不止,萱娘也沒動彈,隻是冷笑道:“夏嫂子,照你的話說,這借銀子的話,卻不是大嫂說的,是你自己的主張?”夏婆子平日裏一張嘴,極是能說會道,到了此時,卻似被膠漆粘住,說不出話來,還在想著萱娘前一句話的意思,誰知萱娘這句話,又扯到銀子身上,正在想轍,猛可聽了這話,汗立時出了一身,隻張嘴說的一句:“不是。”又覺得不對:“是。”這句卻更不對了。

張口結舌,也不知說的是甚麽,萱娘見了她這等情形,冷笑一聲,小翠來報,車已經備好,這才對夏婆子道:“夏嫂子,且隨我走一遭來。”說著也不管她,扶了小翠的手就往外走,夏婆子此時走也不好,留也更難,隻得老了臉皮,隨萱娘出去。

上了車,萱娘坐好了,一語不發,夏婆子本是拿個小板凳,坐在車轅上的,見離城越來越近,心頭也越來越慌,牙一咬,掀起簾子就對萱娘道:“奶奶,你卻也看在我在府裏那麽多年的份上,饒了我這遭。”

萱娘還是不理,夏婆子隻得放下簾子,又重坐回去,心裏暗道,又不是沒見識過萱娘的手段,怎的貪了在大奶奶麵前討好,就忘了三奶奶可是個辣手,到時大奶奶一推三不知,罪還不是自己來受,越想越愁,隻是唉聲歎氣。

萱娘在車裏聽見,心裏隻是冷笑,這蠢婆子,被人賣了還甚都不知。

一時到了大宅,夏婆子雖心裏害怕,還是要還萱娘規矩,車方停下,就對守門的小廝道:“快去通報,三奶奶來了。”自己跳到地上,安放了小板凳,小翠掀起簾子,夏婆子忙扶住萱娘下車。

萱娘剛站到地上,門就開了,大奶奶滿臉是笑的迎了出來,萱娘剛要道下萬福,大奶奶早上前一把挽住她:“三弟妹怎的來也不說一聲?”說著看眼夏婆子,夏婆子隻顧得和大奶奶努嘴,大奶奶見這般情形,心頭明白幾分,心裏暗罵一句,這不中用的,麵上卻甚都看不出來,還是如沐春風般,拉著萱娘的手。

萱娘冷眼在旁,已經都看見了,卻裝做個不知的樣子,和大奶奶說了幾句,到了廳上,各自坐下,夏婆子此時心裏急得沒法,也隻得按著規矩,站在那裏伺候。

說了幾句閑話,萱娘開門見山的道:“大嫂也別怪我不請自來,隻是今日夏嫂子來送節禮,卻說了些不該說的話,做弟妹的特意來問問嫂子,家裏難不成真的這麽饑荒,連侄子娶親的錢都沒了?”

大奶奶沒料到萱娘問的這麽明白,沉吟一下,又去看了眼夏婆子,夏婆子見萱娘說出的話,卻是一點情麵也沒留,早煞白了張臉,低著頭,額上有汗流出,卻不敢去擦,更不敢出言辯白。

大奶奶見夏婆子這樣,心中對夏婆子的怒意,又添上三分,麵上更沒露出什麽,身子往萱娘坐的方向又過去一些:“三弟妹,夏家的定是又喝了幾口酒,說話衝撞了你。”說著就起身走到萱娘身邊,拍著她的肩說:“弟妹,我定當為你出氣。”

正要揚聲喚人,萱娘微微一笑,也站了起來,瞧一眼已經嚇得跪在地上的夏婆子,對大奶奶道:“大嫂,你我妯娌之間,你房裏的下人,就當我自家的一樣,衝撞了我,倒也罷了。”大奶奶聽了這話,雖有些蹊蹺,卻還是叫過夏婆子就要讓夏婆子給萱娘賠情。

誰知萱娘話鋒一轉,對大奶奶道:“隻是大嫂,居家本以和睦為要,今日夏家的,能在你我之間挑事,保不準明日,不在別人間挑事,換做旁人,不就又起紛爭?”大奶奶見萱娘話裏的意思,卻是容不得夏婆子在家,不由皺眉,正待開口。

夏婆子聽的萱娘話裏要叫大奶奶把自己趕出去,抖成一塊,萱娘見大奶奶又要開口說話,搶先開口道:“雖則這樣說,卻是這夏家的,在陳家日子也久,輕易趕出去,她在別人麵前說些大嫂的怪話,卻也要不得,做弟妹的左思右想,卻不知怎樣才有個兩全的法子。”

說著還歎氣,大奶奶見萱娘話裏,繞了幾個圈,隻是把源頭繞到自己身上,心裏暗罵夏婆子,叫她看準了情形再說話,怎的張著嘴隻是胡說,平日的聰明勁那去了?

萱娘一口氣說完,隻是站在那,看著她們主仆,大奶奶定一定,笑道:“三弟妹果然想的妥帖,隻是這總是老仆,攆出去卻是會被人說閑話,也罷,就打她幾板子,革她幾個月的工錢。”

說著就喚人,萱娘見大奶奶處置了,這才重又坐下,對大奶奶問先前來的時候問的那句話:“那夏家的,方才在我那裏胡說甚麽,大侄子娶親都沒錢,叫我和二伯家都要幫襯了,這話細一想,卻是甚奇怪。”

不等她說完,大奶奶已經恨道:“這定是我素日裏拿話哄你大伯,說要留著錢給兒子娶親,被她聽去了,就當是實情。”

萱娘得了這句實話,含笑問道:“這等說來,大侄子娶親的錢,並不是沒有?”到了這個地步,大奶奶也隻得咬牙承認:“三弟妹,你我妯娌就似姐妹般的,有了話,我也不瞞你,你大伯色上也太重了些,前個月還嚷著要給暖香閣的花魁贖身,我沒好氣,說了幾句,錢要留著給兒子娶親,他這才嚷道,娶親怕甚,有兩個叔叔家幫襯,”

說到這大奶奶臉紅一紅,又坐向萱娘一些:“你大伯這個人,你也是知道的,還說了幾句,三房賺了錢鈔,卻拿著大塊的銀子給別人買房買地,自己侄子娶親,頂少也要拿出三千兩,才算得。夏家的當時卻是在旁邊伺候,定是聽去了,今日去送節禮,才說出這樣的話來,三弟妹莫怪,卻也是你大伯他說話不知起倒。”說著大奶奶就流下幾滴淚來,握住萱娘的手道:“別說現時家裏還有銀子,就是沒有,你孤孀娘子的錢,豈是好掙的,也不能動。”

萱娘聽罷,雖知這不過是托辭,卻也知大奶奶能說出這樣的話,已屬不易,點頭和大奶奶互相安慰幾句,大奶奶又命人整備酒席,留萱娘吃飯,說妯娌們長時不見,連二奶奶也請了過來,二奶奶卻是去年被二爺教訓過,自己麵上也覺羞慚,見了萱娘,不過寥寥幾句話。

萱娘也隻做個不知,和大奶奶說長道短,一時看起十分親熱,吃罷酒飯,挨打的夏婆子帶著羞慚來謝過萱娘,萱娘也沒甚話說,各自歸家去了。

夏婆子挨了打,大奶奶賠了禮,經此一來,倒是堵了許多想借此撈點好處的人的路,就算再有旁的想法,卻也隻是再想別的法子,不敢明著來了,萱娘也暫且放下別的思緒,安心過起日子來。

過完了年,又到春耕時節,看蠶的人家也開始看蠶種,預備桑葉。看桑園的家人把這季的租子送來,萱娘收了,記在賬上,瞧見桑園的利息甚大,不由又把已息的想自己看蠶織絲的念頭拾起來,卻也沒個人商議,自己隻在房中苦思。

劉姨娘料理一會家務,卻要來回萱娘,見她悶悶的躺在床上,忙幾步上前:“奶奶可是身上不爽,做口湯來喝。”說著就要出去找人做湯,萱娘直起身子,喚住她:“罷了,我不過是想事情,不是不爽。”

劉姨娘坐下來,給萱娘倒杯茶,見萱娘麵有憂思,不由自責道:“奴卻怪自己不中用,不能替奶奶分憂。”說著就歎氣,萱娘見她這樣,笑道:“各人計謀不同,你又何必如此,我隻是在想,那生絲恁般利息,白白為了大房而放了,有些可惜。”

劉姨娘聽的萱娘又是為了這件事煩憂,不由也皺了眉,苦思冥想,隻是不知有甚方法,想了半日,劉姨娘忽然道:“奶奶,有了,何不讓舅爺出麵?”萱娘白她一眼:“李爺那邊,說的是五五分了,還讓人說閑話,若這絲行生意真要讓我哥哥出麵,隻怕更是有人在背後嚼舌頭。”

劉姨娘聽了,也替萱娘歎氣,這時門簾一掀,卻是小翠進來了,隻見她喜笑顏開的道:“奶奶,小喜姐姐來了,正在廳前等候呢。”




第 23 章

萱娘聽了這話,微微愣了一愣,小喜嫁出在寧波,難道是歸寧湖州,來望舊主人的,心裏想著,扶了小翠的手起身,對劉姨娘道:“也去瞧瞧那丫頭去。”劉姨娘應了,跟在萱娘身後。
快到廳前,萱娘見已是春深時節,不由觸動心事,笑著對劉姨娘到:“這個小喜,嫁出去卻也快半年了。”

小喜是個爽快人,不耐坐在廳上等的,早在廳前站著等,恰好聽的萱娘這句話,揚聲笑道:“奶奶,這不想著奶奶,特地來瞧你嗎?”說著就迎上來了,忙的要道萬福,萱娘用手扶住她,也不讓她行禮,兩個人來到廳上,小喜還要還萱娘規矩,被萱娘說了兩句,這才分賓主坐下,重又倒上茶來吃。

萱娘喝著茶,細細打量著小喜,見她做了婦人打扮,身上的衣服首飾甚是鮮明,再一看廳下,也有兩三個眼生的仆婦,想是小喜帶來的,小喜此時的舉動,和在自己身邊時也大不同了。
放下杯子笑道:“這做了劉家的家主婆,忙的腳底板都打到後腦勺了,還知道來瞧瞧我?”小喜笑道:“奶奶又拿我取笑,能有今日,還不全仗了奶奶。”

劉姨娘聽的小喜這話,又見她果然氣派,不由觸動一點點心事,心中一酸,險些滴下淚來,麵上還不敢露出來。

說了幾句閑話,小喜帶來的仆婦給萱娘行了禮,劉姨娘自去廚房整備酒席,萱娘和小喜進了內房,說些體己話。

見沒了旁人,小喜才笑道:“奶奶,進了劉家這些時日,才曉得當家可不是好當地,想劉家不過十來個仆人,嫡親也就四口人,奶奶當日在陳家,上上下下上百口人,可是怎麽過來的?”

萱娘拍她肩一下:“俗話說強將手下無弱兵,我雖不敢稱強將,你卻也不是弱兵,怎的嫁出去半年不過,就要叫吃不消了?”小喜泄氣,有些嬌嗔的說:“奶奶,和你說實話,你就取笑人。”萱娘用手撐著額頭,有些疲憊的說:“你嫁出去了,我還挺舍不得的。”

小喜是個聰明人,聽話知音的,看向萱娘道:“聽的前個月,大奶奶房裏的夏婆子在奶奶麵前囉嗦了幾句。”萱娘揮手道:“這不過是個小事。”說著起身走到窗下的一個小幾上,順手拿起劉姨娘放在那裏沒做完的針線,替她刺了起來。

小喜一見她這個舉動,就知道是有心事,略想了想,笑問道:“奶奶,可是想做生絲生意,卻又犯難,怕大爺家有甚話說?”萱娘把刺了幾針的活計放下,用手搔搔眉毛,歎氣道:“強要做,也不怕人說的,隻是李兄弟那邊,現時賺來的銀子已經讓人眼紅了,再做生絲生意,豈不更是要惹是非上身?”

小喜無語,聽見萱娘繼續道:“也想過和人合本,隻是哪裏能找到這合適的人。”說著看眼小喜,歎氣道:“偏你又嫁到了寧波,若是在湖州,這事就好辦了。”小喜沉吟一會,笑道:“奶奶,嫁在寧波更好,這寧波客商來湖州開絲行的,又不是少數,找個老實夥計,外頭隻說姓劉的開的絲行,誰知道是誰家的?”

萱娘聽了這話,細一思量,的確是這幾句話,心裏已經有了主意,麵上還道:“有了你這家主婆的話,就不知家主應不應了。”小喜下巴一翹,笑道:“他是極老實的人,常說我有主意,都聽我的。”

萱娘看著小喜的得意勁,指頭點她額頭一下:“瞧瞧這丫頭,是和誰學的,這訓夫的手段倒不錯。”小喜轉身笑道:“奶奶方才還說,強將手下無弱兵,我除了奶奶這裏,還能和誰學?”萱娘聽的這句話,微微歎一口氣,眼光轉為黯淡,小喜知道自己這句話錯在哪裏,輕歎一聲,上前替萱娘撫撫後背。

萱娘止住她,笑道:“說了半日,怎的不見劉家二爺?”小喜見萱娘提自己夫婿,臉不由紅了紅,萱娘白她一眼:“在我麵前,還害什麽羞?”小喜本要低下頭弄衣帶的,聽了這話,抬頭笑道:“卻是他說,奶奶家裏也沒個成年男子,哥兒還小,隻讓我來了。”

萱娘咳了一聲:“這有甚,總是通家之好,況且這做生意還要他來商量,派個人請來就是。”小喜答應了,果然出門叫自家的下人去請劉家二爺來。

劉家二爺來的卻快,萱娘還有些奇怪,小喜笑道:“他卻是一直在外麵侯著的。”萱娘聽了這話,打趣道:“想來這劉家二爺也是視妻如命的,你這丫頭,果然造化不小。”小喜低了頭,隻是嘻嘻的笑,劉姨娘此時卻是來回複,酒席已備好,聽見萱娘這話,心中的酸楚,更是說不出來的,卻還是暗自收了淚,進來說話。

萱娘此時已經攜了小喜的手,一直出到廳前,劉家二爺單名一個通字,行過禮,敘了幾句,萱娘見他好一個相貌,人看起來果然是很老實的,眼睛也不東望西望,有一句就答一句,雖不是那麽很精明,但守著家業也夠了,再加上有小喜做內助。

不由望著小喜道:“你這丫頭,果然是有福氣的。”小喜隻是笑著不說話,劉通聽了這話,往萱娘處打一拱,笑道:“卻是通的福氣,才得娘子陪伴。”這話一說出,廳上眾人卻都笑了,小喜見劉通當著眾人說出這樣的話,臉紅的像塊紅布一般,跺一跺腳,也不管是在別人家裏,就往裏麵進去了。

萱娘見了這樣情形,心裏更添安慰,酒飯既已備好,請出教書先生和玖哥相陪,自己就去尋小喜,房裏自然是不在的,到了後院,卻見小喜坐在一株杏花之下,手拿著枝杏花,臉上的紅霞未褪,卻不知在想什麽。

萱娘輕拍她肩膀一下,小喜回頭見是她,臉上的紅霞又深一些,又把背轉回去,萱娘手扶住她肩,讓她轉過來,笑道:“夫妻恩愛,本是好事,你怎的這般害羞?”小喜看一眼她,又複低頭,聲音細如蚊蠅:“夫妻恩愛,也是常事,誰讓他,他當著這麽些人混說。”

萱娘扶了她的肩,慢慢走回去,笑道:“若他不這般說,隻怕你心上就不高興了。”小喜身子一扭,有些不依:“奶奶,你又拿我取笑。”萱娘看著她,目光平靜,說出的話卻有些淒涼:“小喜,少年夫妻,能這般恩愛,也是難得的,他當眾說出,也是至誠之心。”

小喜的臉,這時方紅潮退去,聽了萱娘這幾句,知道萱娘話裏麵的意思,想了又想,終究還是問出:“奶奶,當*****和三爺,聽的。”萱娘眼中,不覺有淚,用手抹一把臉,轉頭就對小喜笑道:“以他當日的出身,能對我那般,足夠了,況且。”萱娘話沒說完,隻是重重歎息,小喜不好再問。

萱娘已經攜了她的手,笑道:“說那些做甚,快些吃飯去吧,吃了飯,還要和劉二爺商量怎麽合本做生絲生意呢。”說著就拉著她,腳步匆匆的走了。

用過酒飯,萱娘又把劉通請來,說了欲合本做生絲生意的事情,劉通早得了劉普的叮囑,說陳三奶奶是個極爽利有見識得女人,若能合夥做生意,最好不過,自然是滿口應承,商量好了該怎麽做,一家出多少本,要派甚麽人來,一一定了,劉通夫妻這才別了,回轉魏家。

劉通也是個急性子,商量好了,第二日就親自去城裏看鋪子,找夥計,這湖州緊靠著太湖,離城五裏,有個施澤鎮,鎮上就有無數織戶,自然也有無數絲行,劉通打聽清楚了,火速寫一封書,從寧波喚來個老成的管家,引他見了萱娘。

這管家卻是從父親時候起,就隨著劉普的父親四處做生意的,姓錢,人都喚他小錢管家,萱娘和他說過幾句,見他說話時候,滴水不露,考慮問題時,又比劉通想的周到,內心讚許,說了幾句勉勵的話,就讓他先把架子搭起來。

卻是劉家和萱娘,各出了五百銀子,在施澤鎮找了個鋪子,前麵是估量絲綢的,後麵就是倉庫和夥計們住的地方,門麵雖不大,卻也是各項都全的,萱娘趁無人時,也去瞧過,讓工匠著實把住的地方粉刷好了,鋪陳的幹淨,擇個吉日,也就開張了。

這邊絲行的生意開了張,萱娘心裏一塊石頭落了地,看著快到六月了,怎的李成還不見回來?




噩耗

萱娘心裏雖著急,卻也知道這行商沒有個定數,也隻得耐下性子,一心料理家務。轉眼間六月一過,收了稻穀,佃戶把租子送來,自李成出去,這收租子的外務就落到王大頭上,王大也心知這一年的吃穿都在這些租子上,竭力去辦的,隻是他老實有餘,才幹不足,去年就吃了點暗虧,今年雖也小心防範,卻也還是有些不足。

王大滿麵羞慚把收來的租子交與萱娘,萱娘看著租子,吩咐收到倉房裏麵,也沒說甚,王大憋不住,說出一句:“要是李兄弟在,就好些了。”萱娘聽了這話,又添憂思,卻還是笑道:“行商之人,回來的路,沒個定數,也是常事。”

王大應了聲是,又道:“卻是老奴也知道,老奴短於才幹,卻不知何時,再得一個能幹的管家?”萱娘歎道:“這些事,卻是可遇不可求的,再等等罷。”

王大回了幾句家常,對萱娘道:“奶奶,玖哥眼看著十三了,何不讓他出來曆練曆練?”玖哥,萱娘皺眉,在自己心裏,玖哥還一直是個孩子家,還是當日那個從宋氏房裏抱到自己懷裏的小小嬰兒。

見萱娘皺眉,王大垂首道:“想來也是老奴多嘴,不該說這些事。”萱娘笑道:“這也是你想著為我分憂,隻是玖兒,怎的就這麽大了?”王大見萱娘並不斥責他,跟上一步,笑道:“俗話說的,隻愁不生,怎愁不長?”

萱娘點頭,揮手道:“你先下去。”王大行一禮,正欲走時,萱娘又叫住他:“回來,玖兒十三了,他定下的親事,媳婦也十一了,隻是那年,公公沒了時,有一封書來,以後就沒音信了,也該去打聽打聽,這總是至親。”

王大垂首道:“是,老奴這就下去,尋人打聽。”萱娘嗯了一聲,用手支頤,細想起來,這時光似流水,當年自己初進陳家,宋氏當時還懷著四個月的身孕,現在那個當初在肚子裏的孩子,已經十三了,想到這,萱娘唇邊露出微笑。

玖哥卻是個懂事的,有些像他娘,隻是想起他娘,萱娘深深歎氣,那麽好的姑娘,死成這樣不說,還被她那個不要臉的兄長,借著死因鬧了幾次。

一點燭光亮起,卻是劉姨娘的聲音響起:“奶奶,天都夜了。”萱娘直起身子,笑道:“方才東想西想,卻是忘了天都黑了。”劉姨娘身後的丫鬟忙把飯菜擺上,劉姨娘布好菜方笑道:“奶奶,快來用吧。”

萱娘坐到桌子前,舉起筷子,對劉姨娘笑道:“都是我平時愛吃的,孩子們呢?”劉姨娘在側邊坐下,手裏又開始做針線,見萱娘胃口好,抿著嘴笑:“哥兒們下了學,聽的今天是收租子的時候,玖哥說你一定忙,就帶著弟弟妹妹們用了飯,各自往自己房裏去了。”

萱娘停了筷子,笑道:“玖哥卻是越來越能主事了。”劉姨娘點頭,趁萱娘喝湯的時候,笑著說:“自從玖哥說要磨礪磨礪,果然是睡草藉,喝涼水,平日下了學,無事之時,也去柴房劈柴火,連留哥也有樣學樣,比起大房二房家的幾個哥兒,這兩個,可真是不一樣。”

萱娘聽的劉姨娘讚他們兩個,用帕子蘸一蘸嘴,笑道:“這也是李兄弟的榜樣,不然他們兩個,不過就是一般的富家子弟,和那幾個,也沒甚懸殊。”劉姨娘正待說話,小翠匆忙進來,氣喘籲籲:“奶奶,劉家派人來,說有急事尋你。”

萱娘站起身,卻有何急事,絲行的生意,開張半年以來,小錢管家卻是極謹慎的,從不招惹什麽是非,難道是李成他們出了甚事,一想到這裏,萱娘的心直跳起來,那顆心在腔子裏越跳越快,好似要跳出心口。

看著眼前巴巴等著的劉姨娘她們,萱娘鎮定一下,她是一家之主,不能慌亂,對小翠道:“在前引路。”也不及和劉姨娘打甚招呼,匆匆走了。

劉家來的人不是別人,卻是劉普本人,萱娘見是劉普親自來了,卻不見李成的身影,心裏更加著急,卻還道:“怎的不請劉爺坐下,茶也不上。”說著親自請劉普坐下,奉上了茶。

劉普卻一沒坐下,二沒接茶,隻對萱娘道:“三嫂是個爽快人,我也就不多說了,李兄弟,李兄弟他。”說著就說不下去,隻是跺腳歎氣,萱娘見他這個樣子,心裏料到了七八分,卻咬一咬唇,強自鎮定道:“劉爺,有甚話,還請坐下說,這樣站著,也不似講話的樣子。”

劉普坐下,發了半天的愣,才對萱娘道:“三嫂,李兄弟他,此時是生死未知。”生死未知,萱娘頭頂似一個霹靂打過,愣愣看向劉普,劉普本講不出來的,卻見萱娘眼光裏,沒有淚水,隻有探究之情,這才把話全講出來。

原來這趟出海,所得甚豐,除了換回寶石,還有些和紅毛國人換來的稀奇玩意,什麽玻璃鏡等,不一而足,劉普和眾人,見這趟又大有賺頭,自然是十分高興,回程路上,歡聲笑語,隻盼著早日來到。

誰知方來到崖州近邊,一陣風吹過,卻失了航道,等到扯住帆,才見已到了從沒到過的去處,這行海之人,此事也是常事,自然取了羅盤,慢慢的又尋航道走。

正行之時,前麵湧出一簇船來,這些都是常走路的,一看就知,定是那海上的盜賊,忙的掛滿了帆,就要快行,那些做海上沒本生意的,船輕人快,這邊的船卻苦了貨物沉重,哪消兩頓飯時,就被趕上,連人帶船,被捉到了那海盜的老巢。

講到這裏時,劉普停下歎氣,萱娘忙命丫鬟把茶送上,劉普喝了兩口,萱娘雖心裏越發著急,也有個疑問,怎的這劉普全身而退了?

劉普喝過茶,又繼續往下講,到了那海盜的老巢,海盜們自去喝酒慶賀,把他們都似一串粽子般,送入那島上的牢裏,一沒捆,二沒打,外麵隻得兩個看守得。原來這群客商裏麵,卻有兩個祖上做過這行生意的,念雖來錢甚多,卻是刀口上添血的,更愁犯下殺孽,日後子孫不得好報,故此洗手不幹,隻教導兒孫們走走海,賺些老實錢鈔。

這兩個趁著時機,腰裏帶的有藥,瞅猛子灑在看守的海盜臉上,讓眾人不要喊叫,這些人雖則害怕,卻總是見過些市麵的,見他們動作,自然也一個個屏聲靜氣,悄悄的跟著他們出了那牢門。

卻喜得那牢離海極近,拐個彎就到了停船之所,眾人上了船,解開纜繩,正欲開船時,那海盜頭子不放心,遣個人出來瞧瞧,見兩個看守的倒在地上,牢裏空蕩蕩的,喊叫起來。立時那島上火把晃動,眾海盜都傾巢而出。

卻也是死怪,人越心急,那纜繩越解不掉,眼看見海盜的聲音越來越近,這一船人隻怕又陷在這裏,李成見狀,跳下船,拿起刀就砍纜繩,等到纜繩砍斷,卻無法跳上船來,劉普急得在船上大喊:“李兄弟,快上來。”李成見追不上船了,後麵的海盜早圍攏上來,李成心一橫,叫道:“你們速走,這裏我抵擋著。”劉普急得在船上捶地:“李兄弟,李兄弟。”卻也隻能看著船開的越來越快。

劉普在船上隻看的那邊火把攢動,海盜的叫聲不絕於耳,心似刀割一般,這夜雖沒有月亮,風卻甚大,那消一會功夫,那海盜的老巢就看不見了,眾人這才回過神來,細細點了東西,卻是各人的貨物都在,連李成的貨物都分毫未動,各自慶幸之時,劉普卻捶地大哭起來。

哭的一個個男兒也心酸,哭了半時,有個領頭的道:“李兄弟此次,想必也是沒了性命,他卻全為了我們,不若這樣,這次出海的利息,一人拿出一半來,交予劉兄,讓他交予李兄弟的父母,以做養老之資。”

劉普哭了半響,聽見這話,又抹抹眼淚,把李成身世說出,內中有兩個聽的李成隻有一個女兒的,你強我賽,就要定他女兒為媳,爭嚷了半響,最後還是議定,各自拿出一半的利息,交予劉普,由劉普轉交給昭兒,做她日後的嫁妝。

萱娘聽的這片話,心頭似被刀割了一般,卻是在別人麵前,不好流淚,抬頭見小翠他們都滿眼是淚,定一定,聲音嘶啞道:“都聽好了,李兄弟的事,一個字也不許露給昭兒知道,她若問起,隻說往遠方去了,過幾年才回來。”

聲音說到後來,卻含了哭音,小翠等忙應了,劉普聽的萱娘這話,收一收淚,謝萱娘道:“三嫂果然極周到。”萱娘此時的淚,再也忍不住了,含著淚說:“昭兒年紀還小,這樣事體,怎好直告訴她,能瞞幾時,就瞞幾時。”




哀傷

劉普歎氣不止,隻是怪自己當日過於貪心,若早走一日,也不會遇上海盜,萱娘心裏酸楚,見劉普自責太甚,卻反過來安慰他,略略說的幾句,見劉普一路奔波,此時更顯疲憊,忙吩咐下人打掃客房,安置劉普。

劉普又擦一擦淚,雙手從包裏取出一包東西,歎氣道:“這卻是此次出海,李兄弟用貨物換的東西。”萱娘命小翠接過,打一看時,卻又是一包寶石,比上次拿回的,更大更好,想起李成為了這些東西,喪了性命,不由眼裏重又噙淚,劉普見萱娘收了,歎氣道:“本等該替三嫂貨賣了的,隻是沒見了主人,也不敢自作主張,故此原包帶回。”

萱娘聽了,心裏更添苦楚,隻恨不得離了這裏,尋個地方,痛快哭了一場,卻還是道:“多承劉爺費心,虧得劉爺是個好人,若是旁人。”劉普舉起一根手指:“三嫂說什麽話,這些事情,卻是誰都經的,走海的人,要是就是這份公道,不然,在漫漫海上,再有甚非分之想,海神爺也不饒的。”

萱娘聽了這話,擦一擦淚,對劉普道:“這是我婦人見識,劉爺莫怪。”劉普歎道:“三嫂心急之中,有這想法,也屬常事。”說了幾句,交代完了貨物,劉普又拿一包東西出來,打開給萱娘道:“這是我們幾個得了命的,共湊得謝禮,那兩個救我們的,分了一份去,還有一份,卻是給昭兒的。”萱娘就著劉普的手一瞧,卻也是包寶石,數目比方才那包多了不說,成色分明更好,寶石上麵,還有兩把精巧的鏡子,一些女孩子喜歡的玩意,萱娘不由矚目。

劉普見萱娘矚目那些小玩意,歎道:“昭兒侄女沒了爹,我們做叔伯的,總要疼她,這些小東西,卻是挑來送與她的。”萱娘接過包,摸著包裏的寶石,沉甸甸的,心越發沉了,劉普又道:“這包子,雖不能抵了李兄弟,卻是等到昭兒成人之時,當做嫁妝,一世的吃穿也不愁了。”

萱娘收一收淚,對劉普道:“你放心,昭兒我會看做親生,絕不讓她受半點委屈。”劉普點頭:“本應讓她隨我前去,隻是輕易動補得,再則三嫂也看顧了她這幾年。”話沒說完,萱娘已道:“劉爺,看顧昭兒本是我的本等,怎能再得意謝字。”劉普默了一會,萱娘見他更添勞頓,寫了個領字,給了劉普,此時夜已極深,大事完了,萱娘隻覺得疲憊異常,請劉普自去安置,自己這才回房。

回到房內,萱娘喝了幾口茶,小翠把床鋪好,請萱娘安置,萱娘揮手讓她自去,自己坐到床上,月華如水,雖沒了燭光,卻照的屋內如白日一般,萱娘身子是困倦的,卻睡不著,想到苦處,不由淚似斷線珍珠般落下來,欲要高聲哭一哭,卻怕驚了院子裏的其他人,隻敢把被塞到口中,狠命的嚼,不讓哭聲傳出去。

一傷自己,諸般能事,偏不是男兒身,二傷昭兒,可憐她先失母來又失父,三傷李成,凶多吉少惹人愁,諸般思緒交集在一起,讓萱娘越想越悲,越哭越傷心,口裏的被越咬越緊,漸漸的口裏有了鹹味,萱娘知的定是血出了,怕再哭了,驚醒外屋睡著的小翠,勉強起身,借著月光,披了件外裳,倒杯已冷的茶喝了下去。

悲傷已去,萱娘慢慢細想起來,瞞住昭兒,雖能瞞住一時,總不能瞞的一世,隻是告訴了她,她小小年紀,平日的處事,已經極謹慎了,若知了實情,隻怕更加謹慎,她方七歲,正是天真爛漫之時,再添這一重,對她不好,傷心倒在其次了,人變的悶悶地,不是孩子家應所為的,還是瞞住了,等她再長大些,緩緩告訴。

這出海的生意,看來是不能做了,現時家裏,也就隻有生絲生意了,隻是這初上手,也不能著急賺錢,還是等等再說,左思右想,不由外麵雞鳴聲起,東方漸有魚肚白上來,萱娘直起身子,原來又是一夜已過,偶然看眼鏡子,卻見自己雙眼紅腫,發都篷亂了,身上的衣服,卻是夜裏哭來時,揉搓的不成樣子,萱娘忙拿起梳子梳一梳頭,眼睛是無法了,正在想轍的時候,小翠掀起簾子進來。

見萱娘在照鏡子,隻披了件外裳,愣了一下,剛準備開口說話,萱娘已經開口了:“去打盆水來。”小翠忙放下簾子,端水進來,萱娘用熱手巾按住眼睛,小翠收拾床鋪時,見枕頭邊全是淚,被上也有牙印,回頭見萱娘隻是拿熱手巾蓋住眼睛,小翠想了想,終還是忍不住道:“奶奶,李爺是個有福之人,自有天佑,若真有個山高水低的,卻也是他命中該得的,奶奶千萬要保重身子,這一大家子人,可還等著奶奶調停。”

萱娘放下手巾,順手拿過麵小鏡子照照,見眼裏的紅絲消了許多,這才淡淡開口:“這我知道,隻是可憐昭兒她年幼。”小翠整理好了床鋪,把水端出去,折回身來道:“奶奶,昭兒姑娘,你看做親生,日後嫁出去時,嫁妝多多加厚,也能少盡分心。”

萱娘隻是笑了一聲,沒說旁的,這些事,難道自己不認得,卻還是沒有心情和小翠說什麽,起身道:“我去瞧瞧昭兒,昨日那幾個,你可都要再三再四囑咐了,不許說出去。”小翠應道:“奶奶,你放心吧。”

萱娘見她說話舉動,有些像小喜,露出一絲笑容,拍拍她肩道:“你和小喜學的倒好。”小翠一笑,也沒說話,上前替萱娘換衣裳,卻見萱娘衣領處,也有淚痕,再看眼萱娘臉上,雖洗的幹淨,卻有些發腫的眼皮,張一張嘴,想說甚,卻終究沒說,隻是伺候她換好衣服,萱娘也不要她跟隨,自己掀了簾子出去尋昭兒。

昭兒卻是和英姐同住的,就在廂房,外間是劉姨娘住的,兩小姑娘,就住在裏間,萱娘進去時,劉姨娘方起來,正在梳妝,瞧見開門處,是萱娘進來,劉姨娘顧不上梳了一半的頭,站起身道:“奶奶今日好早,奴卻方起來,還沒到跟前伺候。”

萱娘揮手,隻道:“你忙你的,我是來瞧瞧她們的。”說著也不等丫鬟動手,就進了裏間,一張小巧填漆床上,罩著白紗帳,兩小姑娘,頭挨頭睡的正香,萱娘也沒掀開帳子,隻是在帳外看著她們。

都是黑黑的頭發,粉紅的小臉,像兩朵鮮花開在枕上,穿著一式的白色中衣,英姐大些,還伸出一隻手摟住昭兒的脖子。萱娘看得半響,劉姨娘進來,悄聲道:“奶奶,她們兩個倒要好,似親姐妹一般。”

萱娘見了她,想起李成的事,她還不知情,捏一捏她的手,讓她跟自己出去,在院子角落,把這話說了,囑咐不許告訴昭兒知道,孩子們那也不許露一點口風,劉姨娘乍聽的這話,驚得拿帕子捂住嘴,隻是說不出話,淚就掉了出來,半天才說的一句:“可憐昭兒了。”

萱娘拉一拉她的手:“妹妹,這事重大,可千萬不能說出了。”劉姨娘點頭:“奶奶,我省的。”這時傳來兩個孩子的聲音:“娘,怎的你不叫我起來。”循聲望去,卻是英姐隻穿了中衣,笑嘻嘻的和萱娘說話,昭兒也跟在後麵,好歹還披了件外裳,兩個丫鬟,急得沒法:“快回去穿了衣服,這樣早晨,小心著涼。”

英姐卻早已跑到了萱娘跟前,張臂讓萱娘抱,萱娘接住她,笑道:“你這孩子,怎的這樣就跑出來了。”說著就用另隻手拉住昭兒,對英姐:“瞧你,還是做姐姐的,怎的沒有妹妹乖巧。”兩個丫鬟對萱娘行一禮,結巴的說:“奶奶,卻是奴們拉不住。”

萱娘抬頭,舉止間又是當家主母的做派:“好了,怪不得你們,英姐淘氣。”說著一手拉住一個,讓她們往屋裏走:“快換了衣裳,吃了早飯,你們上學去。”

吃飯時候,萱娘沉吟一會,對昭兒道:“昭兒,你爹他有信回來,說是做生意忙,還有幾年的工夫才回來,叫你乖乖聽話。”昭兒初聽的爹爹有信,卻已放下筷子在聽,誰知爹爹卻還有幾年才得回來,眼裏的失望時藏不住的,卻還是點頭應了。

萱娘心裏隻當不知,招呼小翠把那幾件女孩喜歡的東西拿來,笑道:“這卻是昨日,你劉叔叔來,說是你爹捎回來的,拿去玩吧。”昭兒雖得了東西,卻也不甚喜歡,反是英姐,在那包裏麵撿來撿去,萱娘心裏,更是滿腔愁緒,不知和誰人說,卻還是重新拿起筷子,招呼大家吃飯。




第 26 章

吃罷早飯,英姐她們自去上學,萱娘交代劉姨娘理了會家務,正欲出來前麵,小翠來報,劉普就來辭行了。

萱娘忙到廳前,兩廂都說了些客氣話,見劉普欲言又止,萱娘歎道:“劉爺可是想見昭兒?”劉普也沒應,隻是點一點頭,萱娘沉吟一會,吩咐小翠去把昭兒叫來,坐正身子對劉普道:“劉爺要見,也是正理,隻是劉爺萬萬記得。”

劉普想起李成,不由心又如刀割一般,聽了萱娘這話,也隻得含悲點頭,敘了幾句,昭兒已被叫到堂前,見了劉普,雖知道他是爹爹的朋友,當著萱娘的麵,還是先給萱娘行了禮,就乖巧的在一旁站著,眼睛忽閃忽閃的,隻是想去問李成的事情。

萱娘見她這般摸樣,忍住悲,把她拉到身邊,摸摸她的頭道:“昭兒,這劉大叔,就是你爹爹的朋友,你爹爹的信,就是他帶來的,你去給他行個禮。”昭兒不等萱娘說完,就站到劉普跟前行下禮來,劉普一把攙住她,細瞧一瞧,見她穿著齊整,容色滋潤,想來萱娘對她是極好的,問了幾句昭兒的起居,昭兒也乖乖答了,萱娘見話說的差不多了,讓小翠帶昭兒下去,對劉普道:“卻是還要讀書去。”

昭兒出門之時,轉頭對劉普又福一福,脆生生的道:“劉大叔,我爹爹在外麵,還望大叔多多照應。”也不等劉普答應,起身跟著小翠走了,童音清脆,卻也差點又把萱娘的淚催下來,她吸吸鼻子,臉上重又露出笑容,正欲說話,劉普歎道:“昭兒可是著人疼的,三嫂這般對她,弟走的也放心些。”

說著就起身告辭,萱娘站起來,小翠已經轉來,萱娘親自把備好的禮送上,不過是些土產,劉普也不推辭,把禮物收了,拱手告辭,萱娘隻送到階下,就由王大送他出去。

李成的事情,雖知凶多吉少,萱娘還是存個萬一的念頭,拿了錢鈔,命王大去那各處的寺廟,找那有德的高僧,為李成念平安經卷,在佛像麵前,點了長明燈,隻願他能平安歸來,做完這些,萱娘雖知這也不過是自欺欺人的話,心裏也覺得安靜一些。

轉眼又是年底,陳老爺的孝期滿了,因是滿服之期,陳大爺是個長兄,父親的三周年自然要大辦,請了六十四位僧,在家建了道場,念了七天七夜,其它兩房也各自送去些銀子,萱娘不等大房開口,就命王大送去一百兩銀子,表一表心意。

到了日子,萱娘帶了眾人進城,在靈前披麻戴孝,盡那晚輩的孝心,一連去了幾日,就住在大宅。不知是銀子送去,遂了他們的心願,還是下人們知道萱娘現在的銀子,也不算少,不去說大奶奶對他們的親熱,連下人們對他們服侍的也是格外盡心,要茶就茶,要飯就飯,萱娘雖和親戚們周旋,卻還是時時留心,怕玖哥留哥他們被人拉去,玩野了心。

二奶奶見萱娘時時讓孩子不離自己眼前,冷笑一聲道:“三弟妹在那鄉下住的久了,越發小家子氣,孩子們在一起玩耍,也是常事,怎的就要時時把他們喚過來,這兄弟也不親熱了。”萱娘聽的她發作,皺眉欲要排揎她兩句,卻又轉念一想,何苦來哉,聽的她這兩年,卻不知是容顏老去,還是源哥不爭氣,和二爺之間也常有吵鬧,成日家隻是拿著下人們出氣,鬧的源哥更有理由在外浪蕩,二爺也是成日不著家的。

想到這,萱娘隻是輕輕一笑,再沒說旁的,品了一口杯中的茶,對大奶奶道:“這茶味道卻輕浮,不知是什麽水泡的?”大奶奶用帕子蘸蘸唇角,笑道:“卻是方親家來家裏說的,說京裏那風雅的,用雨水泡茶,我學著收了,給妯娌們嚐嚐鮮。”

方親家,就是晉哥的丈人家了,做過一任知縣,升過一個通判,因和堂官有些不和氣,告老還鄉的,陳老爺在時,和方家老太爺甚交好,繈褓中就把晉哥和方家女兒訂了親,不過方老爺做了兩任官回來,手裏有些錢鈔是不用說的,方奶奶隨著丈夫做了兩任官,見過些市麵,眼孔撐的比天還大,時時抱怨公爹在日,把自家女兒訂的太早,不然自己如花似玉,又大方出眾的女兒,定能做個一品夫人。

雖則抱怨,卻還是想著,陳家有錢,女兒過去做當家主母,也還不錯,故此時不時來陳家走動,有意也好,無意也罷,說些自家的吃穿用度,讓陳家照著學了,好等到日後女兒嫁過來,才好習慣。

這些話,萱娘往日是深知的,卻見大奶奶果然照著方府裏的規矩做些事情,心裏又好氣又好笑,大嫂娘家,也是世代經商之家,怎的會這般?轉念又一想,自己大嫂,時時指望著兒子讀書爭氣,不過晉哥卻無讀書的才能,這樣一個做官的親家,也難免大嫂會逢迎了。

二奶奶不知萱娘肚裏在想些甚,卻隻見大奶奶和她兩人,談的熱絡,自己插不進話去,隻得坐在一旁,靠著椅背,尋思著拿誰出一出氣,偏偏此時,自己房裏一個小丫鬟,上前來請她回去,說是源哥回家來了,二奶奶一腔氣,全撒在這小丫鬟身上,劈手就是一個耳光打的小丫鬟臉偏向一邊,嘴裏還在罵道:“沒看見這裏忙著嗎?不叫那個忤逆子滾來見我,還讓我回去見他。”

口裏雖在罵,卻還是站起身來,往自家去了,小丫鬟捂著臉,小跑步上前扶她進去,萱娘見了這樣情形,搖頭道:“二嫂真是薑桂之性。”大奶奶點頭道:“確是如此。”說著就往萱娘這邊湊一些,裝作無意的道:“二弟妹的性子,再不改,隻怕這裏也住不安穩。”

萱娘聽了這話,有些吃驚,正要開口問詳情,卻又轉念一想,大宅的事情,與自家無幹,用旁的話岔過去了,大奶奶見萱娘更加滴水不漏,暗自咬牙,罷,隻怕這些圖謀,都是白搭,既如此,幹脆籠絡住了萱娘,日後還能圖些好處,想到這,和萱娘越發親熱起來。

七日道場一完,萱娘帶著眾人回了莊上,不多幾天就過年了,除了預備過年的一應東西,萱娘卻也喚了裁縫來,給合家大小都做了新衣裳,好在大年初一這天,全家脫孝穿紅。

英姐和昭兒是不消說的,兩人都是一式的大紅襖子繡花,灑線紅裙子,銀鼠皮的披風,還各給她們打了一對小金鐲,隻是鞋子不同,英姐的是紅底紅繡花的繡鞋,昭兒的卻是藍底沒繡花的鞋,麵上說的是要區分開來好看,卻是萱娘含了個意思在裏麵,也好讓昭兒給李成帶孝,自然實話是不能說的。

到了大年初一,全家大小起來,都穿了新衣,萱娘見劉姨娘穿了新衣,頭上戴了幾朵小金折花,插了金簪,臉上施了脂粉,後麵一看,卻是嫋嫋婷婷,也能充的二八佳人,前麵一看,麵皮也還白淨,神態十分溫柔,一雙眼也是水汪汪的,萱娘心裏讚了一句,對劉姨娘笑道:“許久沒見你穿新衣裳了,這樣一打扮,卻是極好看的。”

英姐擠了過來,對萱娘道:“娘,姨娘這樣打扮,卻比去年見過的新娘子,還漂亮三分。”劉姨娘不由臉紅,抱過英姐,往她額頭上點一點:“你啊,淨瞎說。”英姐不依,過去拉了昭兒的手:“昭兒,你說是不是,姨娘比去年見得新娘子還漂亮?”

昭兒隻是不說話,臉上神色,卻是同意了英姐的話,英姐正要說話,萱娘已經拉過她,替她挽一挽袖子,笑道:“好了,你還做姐姐的,一點都不穩重,出去玩吧。”英姐紅了臉,規矩的行了禮,就拉著昭兒走了。

萱娘把劉姨娘拉過來,瞧了她半響,歎氣道:“等過了年,找個好人,嫁了吧。”劉姨娘麵如紅潮,隻說的句:“奶奶,奴。”就被萱娘止住:“罷了,你才二十六,正當年華,沒得還守得理。”

劉姨娘此時雖滿心要嫁,卻還是要說幾句場麵話,低了頭,對萱娘道:“奴實在是。”萱娘拍拍她:“好了,這事有我做主,這次,定要挑個好的。”劉姨娘麵上更紅,半天才道:“謝奶奶。”就沒了言語,萱娘心中,卻不知是喜是愁。

等過了十五,萱娘果然找了幾個媒婆,要替劉姨娘尋人家,這劉姨娘要嫁人的話,傳了出去,有那等刻薄的,不由在罵萱娘,沒見過這樣吃醋撚酸的女人,一個妾,也不礙著你甚麽,這漢子沒了才三年,就急哄哄把她嫁出去,定是還念著漢子在日,分了自己恩愛的事情。

也有一等書讀多的書蟲,隻是搖頭道,這妾要守,也是美事一樁,況且要嫁,定是丈夫剛死不久就要嫁人,怎的這都過了三年了,冷不丁要嫁人,定是正室容不下她,把她趕出來的,各種議論,稀奇古怪的都有,那些媒婆也來說起幾句,萱娘隻當沒聽到,著意挑選不止。

尋了半個月,萱娘卻挑的一家姓吳的徽州客人,在湖州做生意的,沒了妻子,要討個好些的,萱娘也不和他爭什麽財禮,兩邊一說合,就定下來了,事情本是進行的順當,誰知這日方起來,前麵的門,被打成一片,別說守門的,連萱娘在裏麵都聽到了,剛開了門,就見幾個人衝了進來,也不管王大的攔阻,衝到裏麵,萱娘剛到二門,見他們勢頭不好,喝道:“這青天白日,卻是甚人來我家?”




搶親

領頭的止住眾人,上前對笑嘻嘻行個禮,對萱娘道:“三嬸子,你要嫁小嬸子,卻也要告知了侄兒一聲,好來替小嬸子尋個好人家,怎的悄不出聲,就把小嬸子要嫁出了?”萱娘聽了這話,抬眼看看,原來是二房的侄子源哥,冷笑道:“這是哪門子的道理,嬸子要嫁,怎麽侄子有話說?”

源哥嗬嗬一笑,大拇指往後一指:“三嬸子這話說的,侄兒怎麽說,也比三嬸子人頭熟,挑來的人,比三嬸自家挑的要好些,我有位朋友,家私巨富,缺個掌家娘子,特意來求親的。”萱娘舉目往他身後一看,一個仆人摸樣的,忙上前給萱娘行禮,道:“家主聽的宅中姨娘要嫁,特命小的隨著來,求回去做個掌家娘子。”

萱娘聽這人說話,也有些會說,再細一看,卻見他一雙眼睛,隻是咕嚕嚕到處亂轉,身後還跟的幾個家人模樣的,瞧來也不是甚好人,煞是可厭,仆人如此,想來主人也不是甚好人,冷笑一聲,往源哥臉上啐了一口:“呸,你一個做侄子的,上輩人的事情,和你何幹,還不給我哪裏來的哪裏去。”

源哥聽了這話,也不在意,嘻嘻笑著,又要開口,一個頭邊插朵花,臉上擦的似猴屁股般的婆子一扭一扭上來,對萱娘道:“哎呀奶奶,這話說的,來求親是好事,怎的奶奶連杯茶都不讓我們進去吃。”

萱娘聽了這話,臉上似笑非笑對那婆子道:“好生來求親,自然要好好相待,若似這般”說著笑道:“別說茶,甚都沒有。”說著也不再多費什麽口舌,欲要喚過王大,卻不見王大的影子。

源哥聽了這話,卻有些急了,他欠了那人銀子,怕娘囉嗦,也不去找娘尋銀子,聽的萱娘要嫁劉姨娘,卻去和人說,要把劉姨娘說合給他,這人也聽的劉姨娘雖年紀有些大了,在陳家多年,房臥想必不會少,再者萱娘又是個寡婦,聽說手中也有些錢鈔,把劉姨娘娶了進來,到時常來往,挨個光,慢慢和萱娘打的火熱了,也不愁自己沒有好處,主意打定,免了源哥的銀子不說,還說要是成事,再送五兩謝媒錢。

源哥得了這句,如蒙恩赦一般,恬著臉,尋個媒婆,和她商量定了,也不管甚麽,就自帶著人往莊子上來,一路上的主意卻是,萱娘能應最好,不能應,搶也要把劉姨娘搶去。故此一敲開門就直往裏闖,此時見萱娘全不把他放在眼裏,忙攔住萱娘的去路,依舊笑嘻嘻道:“嬸子,小嬸子要嫁誰,還不是你一句話,我那朋友,年紀又輕,家事又好,小嬸子嫁過去,卻是比嫁那姓吳的強。”

萱娘聽他話裏,卻是定要自己把劉姨娘嫁給那人,不怒反笑,對源哥道:“源侄子,你過來,我問你句話。”源哥把耳朵湊近一些,萱娘抬起手,一巴掌打在他臉上,嘴裏道:“我替二嫂教訓教訓你,一個大男人家,不知道學好,隻會東家逛,西家闖,傳出去,也是丟了陳家的臉。”

源哥沒料到萱娘竟動手打他,捂著臉道:“嬸子,你?”萱娘拍拍手,拍掉本沒有的灰塵,對那幾個人道:“我不管你們今天是來求親,還是來做甚,家裏兒子們還小,隻有我一個女人,都請給我出去。”

萱娘尋不到王大,就喚過兩個小廝,讓他們送他們出去,自己就要進二門,源哥這時回過神來,聽了這話,攔住萱娘的去路,笑道:“嬸子,家裏弟弟還小,我這個侄子做主,也是行的,就請嬸子立了婚書,好讓小嬸子出嫁。”

萱娘聽的這等無恥言語,隻恨自己剛才那巴掌打的輕了,抬手又要打,源哥躲過,笑嘻嘻依舊道:“嬸子,弟弟沒小,我一個侄子,替你拿主意,也是好意,怎的嬸子反要發火。”說著對媒婆使個眼色,媒婆早上前,明是來勸萱娘息怒,暗地卻是把萱娘手死死按住:“奶奶,源哥說的,也是實情,奶奶的兒子還小,一個侄子替你拿主意,是他的好意,奶奶何不聽了。”

萱娘正欲說話,源哥就從懷裏取出一張紙來,笑嗬嗬的道:“嬸子,這是婚書,嬸子還是在這裏按個手印,應了這門親,今日就是好日,把小嬸子請出來,好去那家成親。”說著就走上前,要拉萱娘的手去按手印,萱娘卻被那媒婆下死的抱住,猛力的掙不開,那幾個如狼似虎的家人,又攔住她的去路,萱娘急得沒法,聽到源哥這樣說,一口吐沫又吐到他臉上,源哥也不著惱,隻是要拉萱娘的手。

這時源哥頭上突然著了一下,源哥惱了:“這是什麽人,敢打小爺。”回頭看時,卻是一個標致的丫鬟,手拿掃地的大笤帚,嘴裏還道:“放開我家奶奶。”萱娘見是小翠,心上才添安慰,那幾個家人沒料到這個小丫頭,竟敢動手打人,愣了下,有一個要上前去搶小翠手裏的東西,陳家的兩個小廝,見小翠動手,愣了一下,也上前去拉那媒婆的手,媒婆抱住萱娘,隻是不放,卻被一個小廝狠命咬住手,媒婆吃疼放手。

萱娘趁機出來,她拿過旁邊的一根棒子,沒頭沒腦就對源哥打下去,邊打還邊數落,源哥被打,怒從心頭起,找個空,招呼那幾個家人道:“休要纏鬥,擁進裏麵,把姨娘尋出來再說。”
說著推開萱娘,那幾個家人聽了,不管小廝們和小翠,推開他們就要進門,小翠急忙過來擋住了門,萱娘手裏的棒子,也顧不得什麽,就往這些人身上招呼,小廝們雖也能幫上忙,卻終究是孩子家,眼看擋不住他們。

旁邊傳來一聲吼:“是甚人,敢來我家搶姨娘。”說話的卻是玖哥,手裏持了根大棒,雄赳赳的過來,身後還跟著留哥,也拿了小小棒子,源哥初還一愣,卻見是他們兄弟,全不在意的說:“你們娃娃家,知道甚麽好歹,不過是要把小嬸子嫁去。”

說著就依舊要進門,萱娘心裏,此時隻恨當初避人口舌,成年的男仆不多,這幾個小廝,現時濟的甚麽用,玖哥聽了這話,漲紅了臉,卻要舉起棒子打,那幾個家人,哪把他放在心上,隻是輕輕一推,他就連人帶棒,都跌了下去。

源哥嗬嗬一笑,對欲上前的留哥道:“兄弟,你那點拳棒,還是我教你的,哪能濟的什麽用。”留哥瞧見玖哥被推倒,聽了源哥的話,手裏的棒子放下來一些,這時教書先生也已趕到,聽了源哥這話,氣的胡子一抖一抖的:“真禽獸不如,真禽獸不如。”

源哥才不理他,推開小翠,還順勢在她臉上摸一把:“妞,我總是這家的侄子,瞧你這小模樣,也還成個樣子,等小爺了了這邊的事,就拿你做個通房。”萱娘氣的垂淚,自己這邊,孤兒寡母,不是女人,就是孩子,誰料到他竟敢當眾搶人,見小翠被推到一邊,自己又被那幾個家人攔住,兩個孩子,都被攔在一旁。

源哥得意洋洋,正欲推門進去,突然從外麵發一聲喊:“是何等狂徒,來我陳家打搶。”卻見從外麵來了若幹男女,手裏都拿些掃帚,鋤頭等物,領頭的卻是王大,原來王大見勢頭不好,忙的出去尋人,偏田又離得有些遠,一路上隻是心急如焚,連跌了幾跤,也顧不上拍拍灰,趕到田裏,和那些佃戶說了,佃戶聽的有人來田主家打搶,忙都收拾了家夥,急急的來,王大見前麵沒人,趕到二門處,見主母和小主人都被推到一邊,教書先生隻在旁邊罵,忙大吼一聲。

萱娘見了他們來,一顆心此時方放進肚裏,源哥愣一愣,卻自己總是侄子,施施然,裝出主人模樣:“你們知道些甚,我是這家的侄子,難道侄子來不得嬸子家裏?”萱娘被小翠扶住,理一理衣裳,上前啐他一口:“侄子?沒的這樣做強盜的侄子。”

說著對那些佃戶道:“給我把這群人都哄出去,有事,我擔著。”佃戶們得了萱娘這句,齊擁上前,把源哥和源哥帶來的這些人,你推我搡,推出大門外,那幾個家人,雖也有些手段,卻又是,四手難敵眾拳,最是那媒婆著急,本以為這注錢是穩穩地得了,誰知卻這等棘手,嘴裏嚷道:“我不是來搶的,是來做媒的。”

哪有人聽,不消一會,就被推出大門外,趕出了莊子。有個領頭的,回轉來報與萱娘,此時萱娘已經重新收拾好了,坐在堂前,見他來了,溫言謝過幾句,吩咐王大拿十兩銀子,表散眾人,自己就往後麵來。




第 28 章

還在門外,就聽到房裏傳出劉姨娘的哭聲,間或還有她丫鬟勸她的聲音,萱娘閉一閉眼,停一停,還是扶著小翠的手進去。

丫鬟見萱娘進來,忙上前行禮道:“奶奶,你快來勸勸姨娘,奴實在勸不住。”萱娘揮手命她和小翠都下去,就坐到劉姨娘身旁,劉姨娘用帕子拭一拭淚,起身要還萱娘規矩,萱娘按住了她,也不等她開口,就道:“哭甚麽,這事卻不是你惹出來的。”劉姨娘聽了這話,本來已經止了的哭聲又大了起來,抽抽噎噎的道:“奶奶,你何必寬我的心。”

萱娘感覺頭有些疼痛,劉姨娘甚都好,就是有些軟弱,拉了她手,款款的道:“妹妹,這些事情,就算沒有你,他們也會找別的法子,你現時是要去做人家主母,雖是填房,卻也是正室,凡事都要立起主母的樣子來,你在我身邊,也十來年了,我平時所為,你也能看到。”

劉姨娘聽了萱娘這番話,低頭道:“奴依了奶奶的教訓就是。”萱娘替她理一理亂發,歎氣:“你嫁去,英姐我定會把她當親生女兒一般。”劉姨娘連連搖頭:“奶奶,不是這些話,奴隻想到嫁,卻沒想到奶奶的清譽。”接著劉姨娘低頭道:“不然,奴不嫁了。”

萱娘聽了這話,皺一皺眉,起身道:“要嫁,怎能不嫁?”接著看著劉姨娘道:“還要風光的嫁。”劉姨娘聽了萱娘這話,臉上的神色變幻來去,一下喜,一下憂,萱娘見她這般,重又坐回她身邊笑道:“世人一張嘴,由他們去說,過好自己的日子是正經。”劉姨娘聽了這話,神色才漸漸定了,萱娘又和她說些旁的,一直說到天黑,各自收拾歇下。

萱娘過了幾日,命人把劉姨娘的家人找來,讓他們把劉姨娘領回家,從新嫁到吳家,劉姨娘的父母已亡,兄嫂聽了萱娘這話,雖知這是萱娘給自家貼麵子的事情,卻還道:“奶奶好意,我們領了,隻是這事,在理上,稍欠缺了一些。”

萱娘笑道:“有我做主,還怕什麽理上欠缺嗎?”劉姨娘的哥哥,喚個劉大郎,弓身道:“奶奶,前幾日聽的有別人有話說。”萱娘怎能不明白,哼了一聲:“妾的終身,主人不在了,就是主母做主,我主張了,還有誰能有旁的話講?”劉大嫂是個機靈人,也知道萱娘是個有主意的人,這等給自家臉麵的事情,當然要應下了,拉了劉大郎一把,雙雙跪下道:“小的們感激奶奶不盡。”這個禮,萱娘也恬然受了,他們兩口磕頭起來,說了多少謝萱娘的話。

劉姨娘此時已穿了孝,在叔洛靈位前上了香,大哭了一場,換了色服,帶了早就收拾好的房中東西,萱娘又讓她貼身服侍的丫鬟跟了去,還另備了百來金的東西,劉大郎夫妻見劉姨娘行李沉重,想來自家是不消備的什麽了,忙的又給萱娘磕了頭,喚了車來。

劉姨娘又重新給萱娘磕頭,丫鬟抱過英姐來,英姐雖知生母要嫁,卻是有萱娘這個嫡母在,也不甚難過,劉姨娘抱住英姐,流淚叮囑她好生聽萱娘的話,英姐點頭應了,萱娘上前牽住英姐的手,劉姨娘收了淚,和劉大嫂出門上車而去。

萱娘看著劉姨娘走的時候,回頭看了幾眼英姐,英姐也隻是揮一揮手,彎腰對英姐道:“等會就把你和昭兒搬到我房裏來。”英姐點頭,又抬頭問萱娘:“娘,姨娘以後還會回來嗎?”這話把萱娘問住了,這改嫁的妾,來往也是很少的,再者吳家雖現時在這做生意,難保不會回轉徽州。

這些話也不好說出來,隻是摸了英姐的頭笑道:“好英兒,有娘,有你哥哥他們,還有昭兒妹妹,這麽多人陪你呢。”英姐似懂非懂的哦了一聲,半天才說:“姨娘不回來的話,還挺想她的。”說著小人也似大人般的歎了口氣,萱娘黯然,隻是摸摸她的頭,甚話也沒說。

過了兩日,就是劉姨娘出嫁的吉日,萱娘雖沒去,卻也派了小翠去瞧瞧,小翠回來報,吳家見劉家這邊做事大方,自然他那邊也很莊重,劉姨娘也算落了好處。萱娘得了這信,心也放了下來,總不妄和她姐妹一場。

且說那日源哥帶人來鬧過,萱娘雖命人把他們趕了出去,心裏也還提防著,怕二房有甚話說,再者還要合計,怎的找幾個人來,住在莊子周邊,省的這家裏,不是婦女,就是孩子,壯年男子又少,到時若再遇上不講理的人進來,可沒這麽好運了。

主意定了,喚過王大,吩咐他趕在雨水來臨之前,在這莊子外麵,修上一院房子,招一些租客來住,又命他去瞧瞧,可有合適的惡犬,買兩隻來,好守護莊子,王大一一聽了,喚了工匠,拿了銀子就去做這些事。

萱娘見房子慢慢起來,惡犬也買了回來,找兩個機靈點的小廝,到了夜裏,就把惡犬放出來,心裏這才定了些。

一有事情,日子就過的極快,不覺又到了四月,這日萱娘正在理著家務,小翠進來報,二奶奶來了,萱娘皺眉,怎的事情都過了兩月有餘,這二奶奶才來,本不想見她的,那句擋駕的話已經說出來了,又覺得不妥,起身理理衣服,正欲出去。

外麵已經傳來二奶奶的聲音:“三弟妹好逍遙,外麵的房子,是造給誰呢,兩個侄子,也不到娶親的時候。”說著簾子被挑起,二奶奶已經進到屋內。

萱娘急忙上前,兩人互行了禮,丫鬟奉了茶,萱娘才笑道:“今日卻不知吹的什麽風,勞二嫂玉趾下降?”二奶奶接茶在手,卻不喝茶,隻是瞧著萱娘道:“三弟妹,這幾年分了家,來往的少了,誰知三弟妹連情分都不講了。”

萱娘聽了這話,卻是來興師問罪的,看著二奶奶,隻是淡淡問道:“二嫂這話,做弟妹的卻不明白了,甚時候連情分都不講了?”二奶奶把茶杯放下,眼睛直盯著萱娘:“三弟妹,那日源兒來問三弟妹句話,不知衝撞了弟妹甚麽,弟妹怎的讓人打了他出來,這怎能算的有情意?”

萱娘聽的原來是這話,手本是攏在袖子裏的,這時也拿了出來,細擦一擦本沒有甚灰塵的桌麵,看著二奶奶道:“怎的二嫂也不去問問源侄子,這頓打,他受的該不該?”

這個,二奶奶一怔,她本也知道,這事是自己兒子不對,卻是從小嬌養的,自己都舍不得嗬口氣的兒子,那日臉上帶些青腫回來,心疼的她立時就要來找萱娘拚命,卻被二爺攔住,兩口嚷了一大場,驚動的秦家都來了人,秦大嫂聽了前因,也委婉說了自己,不該太放著兒子不管,這等事情,怎是富人家的子弟能行的,不過是市井中的光棍一流所為。

二奶奶吃了眾人的苦勸,才按下了性子,卻是源哥在家養傷時候,又對她百般撒嬌,她越發覺得自己兒子不過是小孩子家,不懂事所行的,在心裏對萱娘罵個不絕,孩子家做錯事情,也是有的,你做嬸子的,好好說說罷了,怎的就使棒子打了出去,打也打輕些,做個樣子就罷,居然打的自己嬌兒臉上身上都帶傷,在家將息,難道要把他打死了,好讓自家斷了香火嗎?

種種念頭隻在心裏轉,每看一次源哥的傷,就罵一次萱娘,隻是被二爺教訓過了,也不敢罵的太高聲,源哥的傷,本不算重,卻怕有人來尋他拿銀子,躲在家裏,足足躲了兩月,見沒人尋上門來,這才大著膽子,出去逛去。

二奶奶見兒子的傷好了,心中對萱娘的恨又湧上來,想了半日,這源哥的傷,卻是去萱娘那被打的,怎麽萱娘也全不照管,就去和大奶奶商量。

大奶奶聽的二奶奶不識機,又要去惹萱娘,心裏暗笑,麵上反道,萱娘這做嬸子的,下手也狠了些,侄子們有了錯,教訓下也是當的,就算打幾下,事後也該差個人來瞧瞧,拿些傷藥來,哪有這樣不聞不問的,隻當甚事都沒發生,全沒有做妯娌的情意。

二奶奶得了大奶奶的這幾句,如奉了聖旨一般,還怕二爺知道,又攔住自己,隻說是去廟裏燒香祈福,帶了從人,就直接到了莊上。

進了莊,見旁邊的空地上在做房子,莊房裏收拾的更是齊整,知道萱娘並沒把這事放在心上,心裏怒氣更甚,開口就帶了怒氣,卻還望著萱娘先賠個不是,誰知萱娘反問自己,源哥該不該受打,不由想不出話來答。

該還是不該,這話怎麽說,答不該,卻是萱娘是個長輩,答該,那自己兒子這頓打也是白挨了,二奶奶思索了半響,對萱娘道:“那頓打,想來也是你教訓他的,隻是你不看別的,也要看在我的麵上,遣個人去問問,好寬寬我們的心?”

萱娘見她還在糾纏,本不想答,卻也還念她有個憐子之心,隻是為人太糊塗了些,歎氣道:“二嫂子,這都過了兩月了,二嫂子仍在氣頭上,若但是真差了個人去,不就是去挨罵?”




破滅

二奶奶這下可拿住短處了,哼了一聲:“三弟妹,人人說你是個伶俐人,怎的這時就糊塗了,連禮信都不管了?”萱娘實在不想和她再糾纏,見她挑起自己的禮來,身子往椅子上靠了靠,手扶額道:“那我倒想問問二嫂,源侄子帶人闖進我家,要把他小嬸子強嫁了,這事,難道就合禮信?”

這,二奶奶沒料到萱娘會當麵說出,還在想轍,萱娘已經直起身子對她道:“二嫂子,源侄子因何被打,各人心知肚明,不是我不說,就當我是死人般,甚都不知。”說著就起身:“二嫂子閑了時,還是好好給源哥尋門親事,別隻挑別人的禮。”說完這幾句,萱娘招呼小翠:“替我送二奶奶出去。”

說著就掀簾子,手放在簾子上,轉身對臉氣得鐵青的二奶奶道:“二嫂子,做弟妹的還有句話,凡事也該看著些行,眼看就要做婆婆的人了,不要被人笑話。”說著不管臉色已經煞白的二奶奶,自己就出去了。

二奶奶沒料到萱娘會這麽不留情麵,隻是站了起身,小翠已經走了過來,行禮道:“請二奶奶隨奴出去。”說著起身站在一旁,垂手侍立,二奶奶氣的手腳發冷,抬眼看見小翠,萱娘自己打不得,這小翠是丫鬟,自己可是教訓得的,舉手就要給小翠臉上一掌。

小翠早已避開,垂著頭,雙手放的筆直,對二奶奶道:“二奶奶息怒,這教訓下人,雖說是上人應當的,隻是賞罰也要分明,別給旁人落下甚話柄。”二奶奶被小翠這句話噎的差點沒背過氣去,扶住了椅子才勉強沒讓身體倒下。

小翠見狀,上前攙住她道:“二奶奶,還是奴服侍你出去。”二奶奶欲待再打,卻怕小翠更說出什麽不好聽的來,隻是咬了牙,捏緊手裏的帕子,和小翠出去。

小翠送了轉來,在後院尋到正在看花的萱娘,和萱娘說了,萱娘歎道:“這二嫂子,每日不惹出事來就不高興。”小翠低著頭,隻是不語,萱娘默了半響,這小翠來自己身邊日子短,比不得小喜,還能說的心事,隻是扶著她的手,又去料理別的事情。

二奶奶碰了一鼻子灰回來,心裏對萱娘的怨氣,別提有多深了,她也沒有別的人可說,隻有大奶奶一個近些的,不免和大奶奶發了些怨氣,大奶奶麵上,自然也要跟著說萱娘的不是,心裏卻把二奶奶笑了個夠。

過的幾日,卻是端午將到,大奶奶派個人來送節禮,自然不是那夏婆子,來到時,萱娘正和羅大嫂說些家常,那婆子進來,先給她們施了禮,把節禮送上,禮數齊全,笑容滿麵,說過幾句家常,又道選了七月十七的吉日,給晉哥辦喜事,還請萱娘早到,絕口不提其它。

等她走了,羅大嫂笑道:“你大嫂房裏的婆子,和你二嫂房裏的總是不同,瞧這臉上笑的,跟吃了兩斤蜜似的。”

萱娘手裏拿著個水蜜桃在剝,聽了大嫂這幾句話,抬頭笑道:“那些事,卻不好說。”羅大嫂坐近一些,拉著她的手道:“小姑,卻是前幾日,我聽的人說,那*****當眾給了你二嫂沒臉,現時她卻是滿世界說,說你全不知尊卑,還挑唆的房裏的丫鬟,眼睛裏也沒有上人。”

萱娘聽了這話,拿過小刀來,把水蜜桃分成了兩半,遞一半給羅大嫂道:“旁人的閑話,我原先還能在意,現時覺得無味的很。”羅大嫂接過桃子,也不放到口裏,半天才道:“小姑,苦了你了。”

萱娘鼻子又有些酸,卻又止住了,笑道:“有甚苦,有衣有食有子有指望,總好過那些無衣無食無子要守的。”羅大嫂聽了這話,把桃子放到嘴裏,嚼了幾下,卻覺得沒味,索性把桃子吐到一邊,歎道:“可歎那李兄弟又不知生死,不然有他幫你籌劃,也還好些。”

萱娘聽的這句,滿腔思緒卻不知怎麽和羅大嫂敘,半日才輕輕的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說著抬眼看羅大嫂:“我隻心疼昭兒,她這等可人疼的。”羅大嫂坐近一些:“小姑,卻是我做嫂子的,再開句口,把昭兒求去做我兒媳婦,到時李兄弟的事瞞不住了,昭兒在這裏住,也好有個名分,不然到時有人說起來,卻不好處置。”

萱娘聽了這話,垂下眼,扯過手巾,擦著手,也不說話,羅大嫂見她這樣,手撫在她手背上:“我也知道,你侄子,配昭兒有些不登對,卻也總好過把她配給別人。”

萱娘把手巾團在一起,胡亂扔下道:“大嫂,這事,卻還是要等等,萬一李兄弟還活著呢?”羅大嫂聽了,知道萱娘心裏已經軟了,收回手,點頭道:“也是這話。”接著歎道:“隻是小姑,那強盜窩裏,又惹上那群惱羞成怒的強盜,就算能活,也逃不出來。”

萱娘又怎不明白這個道理,卻是心裏還存著萬一,抬頭笑道:“也還有個萬一。”羅大嫂正要答話,就聽到外麵傳來小翠的聲音:“英姐,昭兒,你們怎的在這,卻不進去?”萱娘聽的這聲,大驚失色,忙的掀簾子出來瞧。

卻是昭兒和英姐站在外麵,也不知站了多少時候,昭兒已經滿眼是淚,瞧見萱娘,喉頭隻是哽咽,卻說不出話,英姐見了萱娘出來,不及行禮,就皺眉問萱娘:“娘,方才你和舅母說的,李大叔陷在強盜窩裏,出不來了,可是真的?”萱娘瞧著英姐,又抬頭見昭兒的淚,已是落得滿臉都是,一時不知該怎麽回答,羅大嫂搶上一步,開的一句:“英姐,卻是我和你娘說話耍子。”

萱娘此時,心中轉過幾個念頭,終還是定了,抬起隻手,讓羅大嫂不要再說,拉過昭兒,摸著她頭道:“昭兒,那不是頑話,你爹他,確是去年陷在強盜窩了。”說出這幾句,萱娘隻覺得壓在身上的千斤重擔,少了許多,昭兒聽完萱娘說的話,卻不哭了,眼淚也不流了,隻是呆在那裏。

萱娘瞧見她這副模樣,更加心疼,抱住她道:“昭兒,你放心,我做伯母的,定會把你看成親生女兒一般。”昭兒隻是瞧著外麵,甚話也不說,羅大嫂滴了兩滴淚,見昭兒似呆怔一般,上前拉了一把萱娘,萱娘見在這屋外,也不成個樣子,抱住昭兒就回了房,羅大嫂牽著英姐,跟在後麵進去。

到了房裏,萱娘坐下,把昭兒抱在懷裏,輕輕的拍著,昭兒這時方哭了出來,英姐和她曆來好的,聽見她哭,也跟著哭了起來,這兩個孩子一哭,萱娘和羅大嫂也覺得鼻酸,也都哭了出來,哭夠多時,萱娘正待收淚說話,就見簾子被掀起,玖哥急匆匆進來,對著萱娘跪下道:“娘,兒子隻怨自己還小,不能替娘分憂。”

留哥卻也跟著進來,聽的玖哥這句,也跟著跪下,萱娘咬一咬唇,把他們兩都拉起來,道:“娘有了你們這樣的兩個好兒子,娘就是吃苦受累,心也是甜的。”說著把昭兒拉過來,對他們道:“昭兒從今天起,就是你們妹妹。”玖哥和留哥連連點頭,萱娘又抬頭,對小翠道:“都給我看好了,若是誰怠慢了昭兒,不必來回我,立時逐出。”

小翠忙應是,羅大嫂在旁聽見這話,知道要昭兒為媳婦的念頭,隻怕也要打消了,留哥平素和昭兒最好,聽見娘這話,已經拍胸脯道:“娘,你放心,昭兒自然是我妹妹一般,誰敢欺負她,我就去打他。”

英姐聽見哥哥這話,撅著唇道:“二哥別隻說大話,前幾個月,源哥哥來家裏,你還怕了他。”留哥見英姐說出自己的醜事,臉羞得似紅布一般,低著頭,手捏著衣角,小聲的對萱娘道:“娘,那日卻是我不好,才讓娘受欺負。”

萱娘見昭兒已不哭了,心裏歎息,昭兒實在是太乖巧了些,又聽留哥說這話,英姐出言羞他,摸摸他的頭道:“好兒子,娘知道你這片心。”說著溫言對他們道:“娘隻要你們記得,那年過年,娘說的話,就行了。”

玖哥留哥齊聲道:“娘,兒子記住了。”英姐拉了昭兒的手道:“娘,女兒以後有好東西先給妹妹玩,好吃的先給妹妹吃,這才是當姐姐的樣。”萱娘見孩子們都這麽乖巧,這才笑開懷,抬頭對羅大嫂道:“嫂子,見了這麽好的幾個孩子,我再苦也不算苦。”

羅大嫂點頭,昭兒已經悄的進去裏間,把身上的大紅襖子換了,換了件黑色襖子,月白的裙,頭上應節插得石榴花也摘下了,萱娘和羅大嫂見她這樣乖巧,互看一眼,卻也沒有旁的話說。

這話既已瞞不住了,過了端午,萱娘就帶了昭兒,去寺廟給李成做了個道場,又在桑園的莊子上,給李成立了靈位,做了墳,裏麵葬的,不過是李成的幾件舊衣裳罷了,諸事完畢,昭兒就從此日起,給李成服喪持服。




退婚

七月一到,晉哥的喜日子也在跟前了。萱娘雖說是個寡婦,卻也是長輩,再則大奶奶說了,家裏人手少,還要多累著萱娘去幫著招待客人,隻要拜堂時候回避就成了,萱娘推辭不過,帶了孩子們就去了,臨走前還怕昭兒一人在家悶的慌,特意派人把她送到了羅家,由羅大嫂照管。

大奶奶初娶兒媳,親家又是當官的,自然要盡力鋪排了,這又是陳家辦了陳老爺喪事後的第一次喜事,親友們聚的極齊,萱娘自搬到莊子上去後,也少有來往,一個個彼此問候過,都和萱娘說東道西,有嗔她從不親戚間來往的,有賀她發了一注財的,還有想問問旁的事情的,應酬的個不得了。

忙了半日,這才各自坐下坐下吃茶,正在閑話之時,卻有一個表嫂笑道:“三弟妹,你家玖哥,訂了親也有七八年了,他今年也十四了吧,林家在外麵,弟妹也該修封書去,商量給他們辦喜事,不然到男長女大,臨渴掘井,豈不忙碌?”

表嫂的話音剛落,有人就笑了出來:“聽的三嫂在莊子裏,收了個女兒,卻是極其伶俐的,卻不知這女兒,是給玖哥備的,還是給留哥備的。”這話一說出來,本在聊誰家的衣料好,哪家的首飾打的精細的眾人,都停下來,看向萱娘。

萱娘本在和四嬸聊著,聽了這突兀的話,舉目看看,族裏的五姑娘,算來是堂妹的,本不想理她的,隻是想起昭兒的身世,今日說明也好,再一想五姑娘的身世,心頭越發覺得好笑,放下手裏的吃食,用帕子蘸一蘸唇角,對她笑道:“做嫂子的,今日想問五妹妹一句,當日前頭二嬸沒了時,後邊二嬸帶來的兒子,卻不知是給五妹妹備下的不成?”

你,五姑娘聽了這話,眼裏差點噴火,她卻是自己的娘晚嫁到陳家帶來的女兒,俗稱拖油瓶,自己的繼父為人厚道,疼自己似親生女兒一般,旁人也沒說起這事的,久而久之,也忘了自己原不是陳家的人,今日被萱娘當眾說出這話,羞得一張麵皮,紅了又白,起身道:“三嫂這話,實在不像,我再怎麽說,也是娘的親生女兒,不是那外來的。”

萱娘目光如電,卻是依然淡淡的說:“五妹妹這話說的,難不成這裏沒人知道,前頭二嬸卻是亡過許久了?”說著略停一停,望著五姑娘:“當日二叔是怎的對你,難不成五妹妹都忘了,要是當日也有人放這般閑屁,不知二叔心裏又做何想?”

眾人卻都想起,這五姑娘的親娘,在嫁了二叔後三年,就亡於產難,這二叔後娶的,對五姑娘也當做親生的看待,等她長大,也好生尋了人家嫁了出去,不由都看向五姑娘,萱娘說完這一大篇話,自己重又端起茶杯喝茶,不理五姑娘臉上那變幻莫測的神色。

萱娘見眾人都冷了下來,微微一笑,聲音沉了下來:“昭兒卻似我女兒一般,有英姐的,也不會少了她的,等她日後長大,自然要好好地給她尋門親事。”說著抬眼看看,笑道:“若再有人在背後嚼舌頭,什麽給誰備下的,壞了她的聲譽,休怪我不認得自家人。”眾人聽萱娘說了這話,都鴉雀無聲起來。

四嬸見場麵冷了下來,捏一捏萱娘的手,笑道:“都是自家人,說那些淡話做甚,六丫頭,許久不見,卻也難得見你歸寧。”眾人見四嬸打圓場,沒有不依的理,都跟著附和,尋旁的話題出來說,萱娘看一眼五姑娘,見她麵上仍有紅色,心裏那口氣,這才平了下來,麵上重又堆笑,和眾人攀談起來。

正說的熱鬧,卻見環佩響處,二奶奶攜著一個婦人進來,嘴裏還道:“三弟妹你卻隻在這裏,反是我去接了林親家。”萱娘見二奶奶旁邊的婦人,不是旁人,卻是自家親家林奶奶,忙起身迎接,嘴裏道:“親家卻是甚時候回來的,怎的也沒個人來通報聲?”

林奶奶隻是淡淡笑道:“前日方到,也不是甚大事,就沒告訴你們。”萱娘聽了這話,心裏咯噔一聲,怎的卻是這話說出來?二奶奶臉上滿堆著笑,把萱娘的手和林奶奶的手拉在一塊,笑道:“你們親家倆,許久沒見,想必也有許多私房話說,還是好好敘敘罷。”萱娘雖心裏狐疑,卻還是謝過二奶奶,和林奶奶在個角落坐下。

林奶奶和萱娘敘過幾句寒溫,終是忍不住,捏住萱娘的手道:“親家,我卻有句私房話問你,還請去個清淨地方。”萱娘心裏此時如迷霧一般,點頭應是,和林奶奶起身出去。

卻到了後院裏一處閣內,此時眾人都在前頭忙著,這裏卻很清靜,裏麵有桌凳等物,萱娘先請林奶奶坐下,自己跟著坐下,對林奶奶笑道:“我們卻是至親,親家還請有話直說。”

林奶奶卻也不坐下,隻是推開窗子,見四周都是無人的,陽光下隻有幾隻蝴蝶在花間嬉戲,這才關了窗,坐下對萱娘道:“三奶奶,我是直爽的,拐彎的話也不會說,我女兒嬌癡,家下又寒素,不堪貴府公子之配,故此想請三奶奶寫紙退婚書給我,好讓令郎重擇佳人。”

萱娘聽的這句,雖是夏日正炎,外麵陽光晴好,卻如一個霹靂打在頭頂,立時變了天般,皺眉問道:“親家,玖兒和貴府千金的婚事,卻是兩邊老人在世之時,鄭重其事定的,怎的此時親家卻有背盟之語?”

林奶奶早想好了一番話,歎了口氣:“三奶奶,這事卻不是我的主意,是我家爺的意思,本來說的,要找了原媒,把府上送上的聘禮還了,卻是我止住了,說是這林陳兩家,也是世代的交情,今日既是侄子的好日子,三奶奶定會來的,先和你說一聲,再讓原媒過來。”

萱娘此時心裏,有些氣悶,這女家要退親,雖不常見,卻也有的,此時為何退親不要緊,重要的是要圓轉回來,忙拉了她的手,神色懇切的道:“親家,俗話說,寧拆十座廟,不毀一門婚,又道是,夫妻本是前世修來的緣分,他們雖沒成婚,卻是四時八節,也去拜見過嶽父母,這四鄉八裏,誰不知道林家二姑娘和陳家玖哥德婚事,這怎麽冷不丁要說退婚?”

林奶奶是隨林爺在外麵做生意的,這樣的話自然有可擋的,笑了一笑:“三奶奶,貴府新發大財,廣有資財之家,重尋個媳婦也不是難事,我家女兒,貌陋不說,又嬌慣太過,隻好配個中等之家,由她過日子去。”說著不等萱娘回答,又笑道:“再說,三奶奶不是在府裏養了個美貌小姑娘,那不是正合適?”

昭兒,怎的繞來饒去,又繞到她身上,萱娘緊緊皺眉,見林奶奶起身欲走,忙拉住她的手:“親家,昭兒卻是我女兒一樣,並沒有旁的想法。”林奶奶微微一笑:“三奶奶,你這話,隻是去哄三歲孩童的,沒有旁的想法,怎的前幾個月,有人去求她,你通不答應?”

萱娘這時反而舒一口氣,重新把林奶奶按了坐下道:“親家,你聽我慢慢說,這丫頭現時還有服在身上,就算要議婚,也要等到服滿了不是?”見林奶奶臉上神色有些和緩,萱娘還待再說,隻見林奶奶開口道:“三奶奶,我實對你說罷,你我都是做母親的,自然舍不得自己的嬌兒去別家受苦,聽的玖哥在家裏,是睡草席,喝涼水,雖也念書,閑時還要劈柴火,三奶奶,你是個能幹人我知道,隻是這做嫡母的,就這等對庶子,哪家的姑娘舍得往你家送?”

萱娘這口氣,差點沒憋過來,玖哥當日和自己說了後,就一直這般行,誰知傳到外人的耳裏,卻成了自己薄待玖哥的罪證,林奶奶見她不語,還當是說中了,歎氣道:“卻是當日定親之日,有陳老爺主了,當日就想,庶子就庶子,你為人當日也算個好的,誰知這陳老爺過世才幾年,你這般對他,怎舍得把女兒嫁去?”

萱娘聽的她話裏,卻是坐實了自己薄待玖哥的罪名,欲待分辨,卻說出去,誰又信呢,吸一口氣,起身道:“你家就因這樣,就要退婚?”林奶奶麵紅一紅,卻是這些話都已說出,再多幾句也無妨,牙一咬,對她道:“三奶奶,你平日也要自重,賣妾室,結交公門這些事都做的出來,旁的,也真是想不到了。”

林奶奶說的聲音輕柔,卻似打了萱娘一記耳光一般,萱娘慘笑,看定了林奶奶道:“原來那些都是我的罪名?”林奶奶被她看的有點心虛,低了低頭,又抬頭道:“三奶奶,這裏有句話勸你,也當我們交往這麽多年,孤孀婦人,隻該關門閉戶,在家教子,田間地頭,本該委了別人去做,怎能自己拋頭露麵,又拿銀子做什麽生理,傳出去,不是給陳家丟乖露醜?”

萱娘擺一擺手,看著林奶奶,是了,自己怎麽忘了,林奶奶的父親,是個屢考不中的秀才,對幾個女兒,教導的甚是嚴厲,林奶奶雖嫁進富家,卻終以自己是儒門之女而自負,最看不得的就是婦人拋頭露麵的事情了,想來這退婚的主張,應是她的,而非林爺的。




風波

林奶奶見萱娘不出聲了,還當自己說中了,歎息道:“三奶奶,這玖哥我看他素來也是聰明的,三奶奶也該多對他青眼相看,雖不能似親生的一般,卻也要有衣有食有書讀,怎能讓他做下人的活計?”

萱娘沉聲道:“林奶奶,我對玖哥如何,自當無愧於心,旁的我也不多說,隻在這裏說一句,我陳羅氏,上無愧於天,下無愧於地,旁人的閑話,由它去罷。”林奶奶見萱娘這樣,皺了皺眉,本想再說幾句,轉念一想,罷,罷,別家的閑事,管它做甚,幹笑兩聲,點頭道:“三奶奶既這樣說,想必也不需我在此多囉嗦。”

說著就推開門出去,臨走之前還道:“等明日,差原媒來,還望三奶奶行個方便。”萱娘不知道自己答應了什麽,隻等到林奶奶出去了許久,才緩過氣來,胸口似有火燒一般,想喝口茶來滅滅,舉目一望,也沒有茶水等物,推開窗子,想瞧瞧有沒有人過來,叫一個來拿杯茶來,隻是陽光下的院子,草木蔥蘢,偶有幾隻鳥兒飛過,除外就沒有旁的人了,隱隱還能聽到鼓樂聲,想來是新娘到了,正在拜堂。

萱娘撲的把窗子關上,用帕子扇著風,這在拜堂,自己一個半邊人,自然不能去了,獨自一個人坐在這裏,也是氣悶,想起林家要退婚,萱娘頭開始疼起來了,這被退了婚,該怎麽和玖哥說啊,她用手撐住頭,罷了,到那步再說那步。

起身推開門,迎麵有股涼風吹來,萱娘覺得心裏的煩悶少了些許,用扇子遮了日頭,欲待慢慢走回去,聽見小翠的聲音在前麵響起:“奶奶原來是在這裏,教奴一陣好找。”萱娘放下扇子,小翠已經上前來扶住了她,兩人慢慢的走回去。

小翠笑道:“方才隻看見親家奶奶和奶奶出去,奴當奶奶有話要和親家奶奶說,也沒上前伺候,等親家奶奶回來了,沒見奶奶回來,奴這才來尋奶奶的。”她這一串奶奶下來,萱娘越發覺得頭暈,她扶住小翠的手,輕搖一搖,小翠見萱娘臉色不好,也停下口。

見旁邊有個凳子,萱娘坐下道:“想來此時拜堂還沒完,你去倒杯茶來,我在這裏等你。”小翠應了,轉身去了。

萱娘坐的一側,卻有一樹海棠花,開的正豔,萱娘見花開的可愛,上前拉下一枝,賞玩起來,背後傳來聲音:“哎呦,三弟妹,怎的不去看拜堂,在這裏賞什麽話?”萱娘不須轉身,就知道是二奶奶的聲音,不理吧,終是妯娌,要理吧,此時卻實在懶的敷衍。

二奶奶早輕移蓮步,上前和萱娘一起站在那裏,斜眼看眼萱娘,笑道:“難不成三弟妹瞧著這海棠花,也思春想嫁了?”也不等萱娘回答,就用帕子捂住口笑道:“卻是我說錯話了,三弟妹眼看就要做婆婆的人了,怎麽還會想嫁?”

萱娘此時心內,突然清明,這二奶奶怎的會這麽巧,出現在這裏?想來是來看自己笑話的,萱娘眼珠輕輕一轉,對二奶奶道:“二嫂這話說的有理,隻是二嫂,做弟妹的想問一句,源哥可比玖哥大了三歲,做弟妹的,甚時候才能喝源侄子的喜酒?”

二奶奶被問住了,想起給源哥尋親事,東部成,西不就,稍有點名聲的家庭,都搖頭不許,不是推女兒年紀還小,就是說女兒八字不合,連尋了十數家,都是如此,那窮些的家庭,自己又看不上,瞧著萱娘一臉看笑話的表情,她的火氣冒了出來,咬牙道:“源哥的婚事,自要好好地尋,橫豎少不了你的喜酒,隻是不知玖哥的婚事,卻怎的說?”

這時小翠手裏端著一杯茶過來,見二奶奶也在這,忙笑道:“奴卻不知二奶奶也在,等奴再去尋杯茶來。”萱娘早從托盤裏把茶拿起喝了,對二奶奶笑道:“二嫂子想必家裏的茶送不出去,不會和做弟妹的我搶這一杯。”

說著把空杯子丟回托盤,招呼小翠:“我們走罷。”也不看二奶奶臉上是什麽神色,徑自走了。

此時大廳之上,新娘新郎已被送入了洞房,眾人也散去一些,隻有大奶奶陪了幾個親近些的在說話,見萱娘進來,大奶奶忙迎上前道:“三弟妹,這裏交拜一完,我就讓二弟妹去尋你,還要坐席呢,隻是怎的不見二弟妹。”

萱娘捏一下小翠,笑道:“勞煩大嫂掛念了,二嫂想必是走岔了,卻沒見著。”大奶奶也隻當什麽都不知道,那幾個親眷也過來和萱娘說話,寒暄幾句,二奶奶麵色鐵青的進來,卻當著眾人,不好發火,隻得扯扯麵皮,露出一絲微笑,上前和眾人見禮。

做過席,萱娘辭了大奶奶,也就帶著孩子們上車回家,回去路上,留哥和英姐兩個人嘰嘰喳喳,隻是說些今日見了甚麽人,看了甚麽好東西,英姐見萱娘不說話,摟住她的脖子道:“娘,甚時候我們也辦喜事,好熱鬧熱鬧?”

留哥在旁邊接口道:“那要等著大哥娶嫂嫂,就可以熱鬧了。”一直安靜在一旁坐著的玖哥,臉不由紅了,他偷瞄一眼萱娘,隻是低著頭,唇邊卻慢慢露出一絲笑意,今日的酒席上,不是有人說了嗎?林家姑娘長的,是極出挑的,又賢惠,她進了門,定會給娘做幫手的,到時,也就不會任由娘給人家欺負了。

萱娘聽見留哥的玩笑話,心裏卻沉甸甸的,這退親,該怎麽和玖哥開口啊?

不過該來的總是要來的,林家做事也的確響快,不過就是第二天,就差了原媒老張,帶了一包東西,卻是陳家當年去林家下聘時候的幾匹尺頭,幾樣首飾,還有男方的庚帖,來求見萱娘。

萱娘命老張進來,老張卻也是舊相識,隻是今日見了萱娘,那張嘴似被線縫住一般,站在廳裏半日,也沒說出一個字來,萱娘頭上的珠釵輕輕一搖,喝了口茶,招呼老張道:“張嫂子,你也坐下喝茶。”

老張麵皮皺了幾皺,半天才說出一句:“奶奶跟前,我可沒有坐下喝茶的禮。”萱娘把茶杯放下,輕搖手裏的扇子,歎氣道:“什麽禮不禮的,這眼看別人家不合禮的事也做了。”老張麵皮紅一紅,蹭到萱娘跟前:“奶奶,這事,我也是受人之托。”

說著就把那包東西往萱娘這邊挪挪:“這卻是林爺昨日把我找去,說這些東西,還給奶奶家裏,再讓奶奶寫一張書,交與我帶回就可。”萱娘瞧一眼那包袱,伸出手揉搓一下,不用打開,也知道裏麵是甚東西,心頭又是一陣煩躁,抬眼對老張道:“張嫂子,這事,實在是。”

老張忙笑道:“卻是我們都知道奶奶是個甚樣的人,隻是林爺拗性子要退,奶奶,強扭的瓜不甜,與其等到上公堂打官司爭個不得,不如爽快應了,這家不成那家成,況且奶奶現時家事又好,哥兒又是這麽好的哥兒,哪裏還尋不到好媳婦?”

萱娘微微一笑:“張嫂子不愧是老做媒的,這番話說的,都讓人挑不出禮。”老張把那包東西又推一推:“奶奶,雖說我是做媒的,不是幫人退婚的,卻也是經過一些了,眼見的那為了退婚的事情,打官司的不少,爭回來了,卻又怎樣,那爭回來的,十對裏麵倒有十一對過的不和氣,這過日子,總是清淨些好,爽快退了,等我再給哥兒留心個好的。”

萱娘抬眼看她,歎氣道:“卻不知怎麽和玖哥說,還有他死去的姨娘。”老張更站近些:“奶奶仁慈,我們卻是久知的,慢慢的冷一句,熱一句的說了,日子長了,不也就罷了。”似這般的話,老張說了都有一車,萱娘見她費的口舌也多了,這才收了聘禮,寫了退婚書。

過了幾日,玖哥聽了些風聲,卻不敢去問萱娘,萱娘見他行動時,總有些和原先不同,牙一咬,把林家來退婚的事說了,玖哥聽了這話,愣了半日,方緩緩吐出一句:“娘做主張,兒子自然也沒多說。”

說著就退了出去,萱娘見他這般,放心不下,吩咐小廝緊緊跟隨著他,一步也不離,玖哥飯食少了幾日,萱娘又親自下廚,給他做可口飯食,晚間把他叫來,把道理講給他聽,過了半個來月方好,此後絕口不提林家。

萱娘心裏掉了個疙瘩,也托媒人給玖哥張羅,隻是一時也遇不到合適的,就這樣耽誤下來。
光陰似箭,不覺又是一年,萱娘正在督促英姐她們針線,小翠匆匆進來,麵色有些古怪:“奶奶,外麵來了個丐者,奴瞧著,有些像李爺。”

李成,萱娘霍的站起來,正在繡枝桃花的昭兒,聽了這話,手一抖,卻刺破了手指,血滴到桃花上,恰成鮮紅一片。




苦難

旁邊伺候的丫鬟看見了,驚叫一聲,就上前拿帕子替昭兒擦手,昭兒推開她,站起身來,急急問向小翠:“可真是我爹回來了?”

萱娘正扶了小翠的手要出去瞧瞧,見昭兒這般急迫,又坐下來,拉了她的手,拿過帕子替她擦著,笑道:“你也別著急,小翠隻不過說有些廝像,並沒有說就是,你安心在這裏等候,等我去瞧瞧。”

說完萱娘招呼丫鬟伺候好了昭兒,這才和小翠出去。路上小翠細細說了,今日方一開了後門,就見一個大漢在門口徘徊,小翠瞧他穿著,像是個乞丐,想起萱娘說的,要憐老惜貧,忙喚住他,要去廚房尋些吃的給他。

誰知那人見了小翠,反要往旁走,像不好意思見人一般,小翠有些奇了,趕上去一看,模樣有些熟,這時恰好王大出來,小翠忙叫過王大,王大一見,抱住那大漢就痛哭起來,李兄弟你可回來了,小翠見了,忙的來報萱娘,卻還有些疑惑,不知是李成不是。

萱娘聽了這話,心裏也添了疑慮,究竟是不是呢?卻已來到了門口,王大已經不哭了,卻也不嫌那男子身上汙濁,隻是拉著他不放,見萱娘來到,王大忙放開他,上前給萱娘行禮:“奶奶,這李兄弟回來了,卻不進門。”

萱娘也不理他,隻是細細看著,那人瘦了很多,還有了一部大胡子,身上穿的甚是襤褸,隻有一雙眼睛,還似原先一般,清澈透明,大漢見到萱娘,下意識的往她身後看了一眼,發現萱娘身後沒有別人,臉上露出失望之色。

萱娘見了他這樣的神情,已經明白了七八分,開口道:“你可是想瞧她,她很好。”大漢的眼淚掉了下來,忙用破舊的袖子去擦,隻是那袖子上也有汙濁,反讓臉又黑了一些,萱娘閉閉眼,不忍再看,轉頭對小翠吩咐道:“去燒熱水,準備衣服,給李兄弟換洗。”說著再沒第二句話,就走了進去。

小翠摸不著頭腦,連聲應了,王大聽的萱娘這句,忙把呆住的李成往裏麵推。

小翠吩咐他們燒了熱水,又找兩個小廝來伺候李成洗澡,這才去尋萱娘,卻見萱娘坐在後院一塊大石頭上,低垂著頭,也不知道在想甚麽,小翠上前,小聲的道:“奶奶,諸事都已妥當。”

萱娘隻是不理,小翠往石頭上瞧瞧,見石頭上分明已經有了一些水跡,忙住了口,萱娘用帕子擦一擦眼角,這才轉身問小翠:“事已完備了?”說著就欲站起,小翠忙上前扶住她,聽她嗓子有些暗啞,眼圈也有些紅,萱娘站定了,對小翠笑道:“這李兄弟,也煞古怪,到了也不進門,難道還怕我說出不好聽的,實在是白相識了一場。”

小翠隻是默默聽著,萱娘走了兩步,停下腳步,對小翠道:“你去讓昭兒見見她爹。”小翠方應了,就見前麵昭兒急急跑來,許是跑的急了,臉都通紅了,雙眼卻是亮晶晶的,見了萱娘,雖沒忘了禮數,卻隻馬虎一禮:“三伯母,我爹真的回來了?”

萱娘用帕子替她抹一抹額頭上的汗,笑道:“就是呢,快隨小翠去見你爹。”昭兒聽了這話,眼睛更亮,草草謝過萱娘,就隨小翠走了。

萱娘見她情形,稍歎一歎氣,正待再行,一隻手拉了她一下,萱娘低頭,卻是英姐在看著她:“娘,我爹他,會不會也似李大叔般回來?”萱娘聽了這話,深深歎氣,把英姐攬到懷裏道:“英兒,卻是你舅公親眼瞧見你爹沒了的。”

英姐摟住萱娘,許久都沒說話,萱娘把她額邊的亂發理一理,摸摸她的臉,笑道:“好了,你昭兒妹妹的爹回來了,是個喜事,待會隨娘去瞧瞧。”英姐點頭,萱娘牽著她手走了。

等到李成洗了澡,換了衣裳,萱娘得了報,來到廳上,見昭兒還穿著素色衣服,和李成說長道短,上前笑道:“昭兒,你也去換幾件新鮮衣裳,這是喜事,穿喜慶些。”昭兒聽了這話,雖舍不得離開爹,卻還是起身給萱娘行了禮,隨著丫鬟下去。

萱娘這才坐定,瞧著李成,李成被她瞧的局促,手在衣服上擦了兩把,半天才通紅著臉道:“還多謝三嫂照看昭兒。”萱娘把茶杯重重一放,沉聲道:“李兄弟,你過門而不入,這是唱的哪出?”
李成的臉越發紅起來,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萱娘見狀,歎道:“李兄弟,你我相識一場,也知道我不是那等小人之輩,怎能以小人目我?”

說到最後,已是氣的急了,聲音近乎嘶啞,李成見萱娘這般,起身給萱娘行禮道:“三嫂,卻是世間人情冷暖,做兄弟的,五年前就知道盡了,雖不敢以世俗之人看待三嫂,卻總要行事周全。”

他不辯解還好,他一辯解,萱娘更氣,她拍一拍桌子,站起來道:“李兄弟,若我是那等糊塗之人,也就沒了你這番挫折,你怎能如此對我?”李成行禮不迭:“三嫂所言即是,倒是做兄弟的思慮不周。”

萱娘這才長出一口氣,坐下來款款的道:“我也知道,你是思慮周到,隻是你以平常人看待我,不由讓我心寒。”李成作揖打拱道:“三嫂胸懷,不遜男子,倒是我小人之見了,慚愧慚愧。”

萱娘唇邊露出一絲笑意,請李成重新坐下,反謝道:“李兄弟休怪我方才太過急躁,隻是我把李兄弟當家裏人看待,誰知李兄弟反把我當外人看待,這才急了一些。”李成麵上露出慚愧的笑容,連連擺手道:“三嫂所言即是,反是我小人之心了。”

這時昭兒已經換好衣裳來了,卻是件紅色襖子,鵝黃比甲,蔥綠的裙,瞧來是個十分冰雪聰明的孩子,李成把女兒抱過來,對萱娘又謝過照顧昭兒之情,此時玖哥他們聽的李成回來了,都回過教書先生,要來望李成。

教書先生聽的李成回來,也當做一件奇事,也來看看,彼此行過禮,重新排了座位,李成也就說說,自己是怎麽逃出來的。

原來當日,李成見船走了,心一橫,反正今日也是死定了,不如拚上一拚,也能夠本,見海盜駕船欲追,幾個海盜也要抓住自己,趁混亂中,就搶過海盜手裏的火把,隻是到處揮舞,正揮舞之間,那火把脫手,落到一隻船上,可巧那船上卻是裝了桐油的,那桐油見了火,立時就呼啦啦著了起來,海盜見這船起火,怕燒了起來,紛紛趕去救火,李成見狀,忙要順著礁石逃走。

那些海盜,雖然救火,卻也沒忘了李成,早有兩個人上前把他死死壓住,捆綁起來,搡到頭目麵前,海盜頭目恨極了他,上前就抓住他,張開口就咬在他肩上,咬下一塊核桃大的肉來,海盜頭把肉吐出來,喝道:“給我看牢了他,定不能讓他死,要讓他活著受罪,這才解了我心頭的恨。”

頭目發了話,下麵的小嘍囉們,自然聽從,先是打了他四十皮鞭,又把他捆在海邊的礁石上,那礁石退潮之時,卻淹到小腿,漲潮時候,就到了李成的肩膀這,那海水卻比不得河水,浸的他恨不得立時就死了,那些海盜,卻不讓他死,每到退潮時節,也來給他傷口上上藥,喂水喂飯,足足捆了半個月,隻捆到那繩子和皮肉都粘連起來,這才把他解下來。

解下來時,卻是繩子和皮肉粘連起來,那些海盜,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解不開,就硬扯,生生連皮子都扯掉下來,疼的幾次昏過去,卻也容不得他死,一瓢冷水潑醒,有的是好的金創藥,又敷藥在他傷口上。

再把他用鐵鏈栓了腳,就在後麵劈柴,舂米,百般的折辱他,隻要身上的傷口,稍微結一結疤,又想到另外的法子,讓他重新又添傷口,若一次殺死也還罷了,卻總讓他留了口氣,繼續活著。

這樣的日子,李成足足過了一年三個月,偶有那海盜不來戲弄的時候,他也心想,不如做個了斷算了,卻有想起昭兒,她小小年歲,沒了娘已是苦痛,再沒了爹,豈不更是哭的腸斷,隻得咬了牙。

昭兒聽到這裏,含著兩包淚,把李成的袖子掀開,手腕處,卻是大小疤痕無數,昭兒的眼淚如斷線珍珠樣落下來,隻是偎在他懷裏:“爹爹在那裏吃苦,女兒卻在這裏安享榮華,實是不孝。”

李成摸一摸女兒的頭:“昭兒乖,你過的好,爹爹這心裏,也就更安了些。”教書先生在旁邊歎息:“所謂勞其體膚,苦其心誌,就是如此了。”李成點頭:“正是,少年時節,在書齋讀書,卻從沒想過這樣幾字,恰是當日的情形。”

萱娘偷偷拭一下眼邊的淚,歎氣道:“全是我的不是,才讓李兄弟受這般苦痛,卻不知後來又是怎樣逃出?”




第 33 章

李成擺手:“本以為隻存萬一的機會,能逃出來,卻也隻是心裏想想,誰知天可憐。”那日李成醒來,又在思念家鄉,思念女兒,突然覺得有些不對,這個時候,不是該有海盜來叫自己出去劈柴做活嗎?怎的這麽靜悄悄的,連聲音都沒有。

李成不由覺得奇怪,難道海盜竟跑了,隻是不相信,耐心等待了許多時,見日頭漸漸偏西,心想再這般等下去,餓也要餓零丁了,就想出去瞧瞧,他在海盜窩裏久了,腳上又被栓了鐵鏈,故此被囚之處,隻有小小一道木門,輕輕一撞,也就開了。

所囚之處一轉出來,就是海盜做飯之所,諾大一口灶,卻不見了平日和李成最熟的那個做飯的老海盜,灶下連火都不著,李成心裏越發狐疑,拖著鐵鏈,又從廚房出來,繞過院子,就進到一個更大的院子,卻是海盜平日閑暇時練武的場所,李成也隻是來過一兩次,那個廳,想必就是海盜議事之所,卻都是鴉雀無聲,連個人影子都看不到。

李成到了此時,心不由狂跳起來,難不成海盜竟是傾巢而出,空留的這個巢穴在這裏,此時鐵鎖沉重,讓自己不好走路,卻也沒有鑰匙,正在著急之時,見旁邊丟了把刀,看起雪亮無比,李成眼睛一亮,忙把刀拿過來,砍了三四次,刀都砍出缺口,鐵鏈終於斷了,雖說還有鐵環在腳上,卻比方才行動更自由些。

李成拔腿出了房子,見海邊連隻小舟都沒有,剛提起的心頓時又沉了下去,這漫漫大海,沒有了船,怎的能離了這裏,一直在海邊待到月亮東升,卻還是沒有尋到船隻,隻得重又回到房子裏麵,此時那房子裏麵都是空的,李成到了此時,方想到定是海盜得了什麽信,拋了這處巢穴,去尋了些吃的,填了肚子,悶悶睡去。

睡夢中也不踏實,隻在床板上翻來覆去,突然靈光一閃,這船是木頭做的,這木板不也能做成個筏子,雖說濟不得多大用處,如運氣好時,能遇到一艘海船,也強過在這裏苦守,也顧不上睡覺,去那海盜房中搜羅出一些繩子來,所幸這海盜雖把東西都搬空了,卻是也留下一些繩子之類。

花了一早上時間,終於把個小小木筏紮好了,推到海裏試一試,卻也沒被衝散,心裏又有些底,把木筏重又推上岸來,去海盜房裏搜尋出一些吃的,又用幾個牛皮袋,裝滿了食水,臨要走時,看著腳上這兩個鐵環,想了一想,又重去找了一把刀來,咬著牙,連砍數次,隻震的骨頭都疼,這兩個鐵環方才去掉,隻是戴的日子久了,褪下來時,都是血跡斑斑,幾乎又要疼暈過去,李成咬住牙,用破布潦草包了,就帶了東西,上了木筏。

卻也是李成時運高,恰好遇到往這邊吹的風,在海上漂了三四日,就遠遠看見一艘船隻,李成還怕又是海盜船,細細看時,和平常的商船無異,這才在木筏上拚命揮舞一塊預先備好的紅布,希翼船上的人能瞧見。

那船卻漸行漸遠,李成正在沮喪之時,卻見船又調頭往自己這邊行來,李成當時這一喜,卻也是言語難描,忙又站起來揮舞。

也不過一頓飯時,那船就到了跟前,船頭立了一個穿著齊整的中年男子,瞧他那做派,想是船主,旁邊也有幾個小廝跟隨,大聲問李成:“你卻是什麽人?”李成此時,也不敢說出自己是從海盜窩裏逃出,隻好編個謊,先施一禮道:“在下卻是中國人,去那外洋做生意的,誰知遇上風暴,抱住桅杆方存了一命,卻是被吹到一個小島上,在了幾日,見沒船經過,這才紮了這個筏子,帶上食水,出來碰碰運氣。”

那人聽了李成的說話,點點頭,小廝見狀,忙招呼水手放下一根繩子,李成的心,此時方才落了下來,忙把食水捆在繩子上,自己也把繩子緊緊捆在腰上,那邊一點點把他拽到了船上。

李成的腳,一到了甲板上,就忙給那人行禮,那人隻是揮手道:“同是走海路的,有難幫忙,不過小事。”就自進艙去了,李成謹守本分,見這人不願多說,自己也隻在甲板上起居,喜得離岸卻近,不過五六天,就到了泉州,李成謝過船主,下了船,自去了。

萱娘聽完,知道李成這一路是怎麽過來的,不忍再問,臉上強笑道:“李兄弟回來就。”昭兒也點頭,卻突然叫起來:“爹,你的身子怎麽這麽燙?”萱娘正在用帕子拭淚,聽見這話,忙示意玖哥去瞧瞧,玖哥先告罪,伸手去摸李成的額頭,回身對萱娘道:“娘,李大叔身子滾燙。”

萱娘這才見李成雙頰如胭脂般,唇上已有暴皮出現,雖麵上有笑容,卻難掩住疲憊,暗自怪自己隻是想知道李成的遭遇,卻忘了他受了這許多磨折,怎不將息幾日,忙命小翠去尋醫生,李成反還揮手道:“三嫂,小弟沒事,在那時,沒藥的日子也硬挨過。”

萱娘不由聽的又是一陣鼻酸,招呼小廝把他扶回去,昭兒也緊緊跟在後麵,萱娘卻是不便去的,喚過玖哥和留哥道:“你們倆要替娘照顧你李大叔。”兩兄弟齊齊點頭。

一時醫生請到,診脈必,開了藥方,萱娘問過他,知道李成是受的苦太多,本就一口氣強撐著,見了自己女兒,心裏歡喜,那口氣撐不住了,這才倒下的,隻要安生調理就好,沒有什麽大礙。

萱娘這才安心一些,送出了醫生,命人抓藥回來,昭兒此時守在李成床邊,一步也不肯離的,萱娘知她心情,也不去多問,隻是吩咐小廝和丫鬟,好生伺候好李成和昭兒。

又寫一封書,托小錢管家送去給劉普,書上隻是寫李成從海盜窩裏逃出,他的遭遇和還在病中的事,卻一個字沒提,好安一安劉普的心。

有眾人精心伺候,又有女兒在身邊解憂,李成的身子,慢慢的調理好了,到了七月之時,已經行動不由人攙扶,雖然走路還有些緩慢,卻也容色恢複了有七八成了,再穿上新衣裳,瞧起和原先沒有多少分別,昭兒心裏高興,話比平日多了許多,連萱娘都替她高興。

抽空子,萱娘把那包寶石交給李成,李成見了那包東西,皺眉道:“這卻是無功不受祿,再者說,另兩位兄弟出力更大,怎的反而是我拿的東西多呢?”萱娘雖知李成是謙謙君子,卻沒料到他竟然分毫不取,正待說話,小翠進來報,劉爺來了。

萱娘一個請字方出口,就聽見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丫鬟都沒來得及打起簾子,劉普已經把簾子掀到一邊,險些把簾子都扯脫了,出現在李成麵前,雙眼含淚,也不理旁邊的萱娘,上前抱住李成道:“兄弟,你終於回來了。”

說著也顧不得是在別人家裏,就嚎啕大哭起來,李成雖被他弄的有些鼻酸,卻還是拍著他的背道:“劉兄,我人好好的,你又何必傷心”萱娘也在旁邊道:“是啊,劉爺,還請坐下敘話,李兄弟他體有些虛,久站不得。”

劉普聽了這話,這才擦擦淚眼,對萱娘拱手道:“三嫂想能明了我的心,不會笑話我。”萱娘隻是微笑,這才重又坐下,丫鬟送上茶來。

萱娘讓一讓茶,對劉普笑道:“劉爺來的正好,卻是這包東西,李兄弟堅決不收,說太重了。”劉普皺眉,看向李成:“兄弟,你這樣就太不像了,如果不是兄弟你拖住他們,想來我們也會被海盜駕船追上,那時別說這些東西,隻怕身家全喪了也不一定,現時不過分你一半,以做酬謝,你怎的如此推脫,實在是不爽利。”

李成聽的他這樣說,支吾一下,劉普又道:“兄弟,就算你不想要,難不成我們幾個做叔伯的,給侄女添妝也不成了嗎?快些收下。”萱娘也笑道:“李兄弟,你為人高潔,這是好事,不過這一事歸一事,你不收,他們就欠了你的情,到時難道不讓他們來見你了?”

劉普擊掌道:“三嫂這話,就說的是我肚內的了。”李成隻得收下這包寶石,劉普略略問過李成遭遇,李成不過說的幾句,劉普已經歎氣不止了,萱娘見他們說的入港,起身牽了昭兒的手,就要去後麵安排酒席。

隻是萱娘方出了房門,就聽見劉普問出一句:“李兄,我卻想問句,昭兒侄女定親沒有,如若沒有,犬子今年十二了,長的也算清秀,人物還稱聰明,想和李兄攀個親家。”萱娘聽的劉普問出這句,卻是自己一直沒問的,腳步停了停,等著李成回答。

李成聽了這話,笑道:“昭兒茶卻沒吃,不過家父在時,卻和同鎮白家,有過口約,尚未立定,就遭家變,故此。”萱娘正待再聽下去,昭兒拉一拉她的手,萱娘見她滿臉通紅,知道她是不好意思,微笑一笑,牽住她自去料理酒食。




第 34 章

劉普在湖州住了幾日,見李成已經好了許多,又和小錢管家,萱娘一起,料理了下絲行的賬目,絲行這些年的生意,卻也是騰騰的漲,雖說不如陳家絲行那般興,一年卻也有上千銀子的利息,劉普見小錢管家能事,覺得終沒負了萱娘所托,心裏也是極快活,勉勵了小錢管家幾句,也就回寧波去了,萱娘知他事忙,也不多留,備了土產就送他回去。

卻是劉普這次回去,還帶了李成所托,去尋那白家,瞧對方可還肯履舊日的約。萱娘聽得李成還要去尋舊約,心裏有些不快活起來,隻是深知李成是個君子,別人不開口背約,他定不會先毀約的,也就不好說出口,隻是照舊過日子。

李成又住的一些時日,見中秋將至,來送節禮的人,見了自己,總是有些神色不對,偶爾出門去走走,卻也聽的有人說萱娘留個非親非故的壯年單身男子在家,定是有甚不軌之事,細想一想,和劉普說過了,今年是不能出去做生意了,要等明年六月間才出去,總還有七八個月時間,雖說兩人都是光明磊落的,隻是也難保世人嘴雜,住在這裏,總是對萱娘的清譽有礙,主意打定,就去和萱娘說,要搬去莊房裏住。

萱娘聽了這話,皺一皺眉,把手裏正在看的賬本放下,瞧著李成,笑吟吟的問道:“李兄弟,可是下人們有照顧不周處,還是衝撞了你,這才想著搬出去?”李成起身,對萱娘拱手道:“ 下人們也沒甚不恭敬處,隻是三嫂,說句不當說的話,我總是個孤身壯年男子,常住在這裏,總是對三嫂的清譽。”

話還沒說完,萱娘啪的合上賬本,頭輕輕抬起,對李成道:“我明白了,你可是聽的別人在背後說東道西?”李成點頭,萱娘歎氣,敲了敲手裏的賬本,欲要發作幾句,李成這話,卻是對自己好的,也就止住,手撐住額頭,思量了半天才抬頭對李成道:“雖說身正不怕影子歪,卻是也要為你想想,搬去莊房也成,隻是昭兒那裏。”萱娘遲疑下:“你一個男子家,怎麽照管,還是在我身邊,你想她時,也可常來看望。”

這個,李成遲疑一下,萱娘說的也有道理,昭兒雖說已過十歲,卻也要有人照管,自己一個男子,總是有不便處,隻是?萱娘見他遲疑,笑道:“那莊房離的不遠,不過就是十來裏地,騎個驢,半個時辰不消就到了,你隔個三五天,來望她一回,也很方便,況且昭兒和英姐比親姐妹還好,去了莊上,連個夥伴也無,豈不孤寂?”

李成曆來都聽萱娘的,見她說出這麽一番話來,也就點頭應了,萱娘想開口問問,劉普去打聽白家的事情,究竟怎樣,隻是這李成現時既要搬出去,想必也和自己心生了嫌疑,不好再問,說過幾句閑話,李成也就走了。

萱娘在這裏思量,英姐手裏拿著一雙鞋過來,未及行禮,就對萱娘笑道:“娘,你瞧我給你做的鞋,試試合腳不?”萱娘拿過一看,雖說針腳有些粗了,繡的花要細瞧才能瞧出是荷花,卻也笑著道:“我們英兒越來越能幹了,都會做鞋了。”

說著把鞋脫下,穿上試一試,雖然不是很好看,穿著還是合腳,脫下對英姐笑道:“好英兒,這鞋做的不錯。”英姐得了娘的誇獎,甚是高興,從袖子裏拿出另一雙鞋,對萱娘笑道:“娘,這是我給姨娘做的,等那邊來人了,就給姨娘捎去。”

萱娘微微一愣,劉姨娘嫁去已兩年了,沒想到英姐還記掛著她,接過鞋一看,許是這鞋小了一些,卻比給自己做的那雙,針腳要細密些,繡的花也能輕易看出是梅花,心裏微微一動,還是依舊收起,對英姐笑道:“等去給那邊捎東西了,一並帶去。”

英姐點頭,又道:“卻是先給娘做的,才又給姨娘做的。”萱娘聽了這話,暗自怪自己多心,摸摸她的腦袋,正欲說話,小翠挑起簾子,對萱娘道:“奶奶,做媒的張媽媽來了。”萱娘忙讓小翠請她進來,順便把英姐帶下去。

老張進來,先行了禮,萱娘笑著道:“張嫂子今日是給誰做媒呢?是我家玖哥還是我家英姐?”老張笑嘻嘻道:“奶奶是個百伶百俐的,隻是今日有些猜不著了,今日要說的,卻是昭兒姑娘。”

昭兒,萱娘不由一愣,隨即笑道:“現放著她親爹在那裏,怎的先來問我?”老張不知是糊塗了還是怎麽的,脫口而出一句:“奶奶不是似昭兒姑娘的娘一般,不就先來問問你。”這話卻有些蹊蹺,萱娘本不欲問,卻又轉念一想,能知道外麵議論些甚也好,手一指凳子:“張嫂子,我們是老相識了,還請坐下說話,卻不知說的是哪家,隻是昭兒雖說是我幹女兒,她的事,我卻也做不了主。”

老張撇一撇嘴,還當是萱娘假撇清,臉上微露出不屑之色,不過轉瞬即逝,又是一個笑模樣了,萱娘已經抬起頭,不似平常的笑模樣,卻也不怒,隻是對老張道:“張嫂子,外麵的閑言碎語,你也說給我聽聽啊。”

老張心裏暗叫不好,難不成自己方才的神色,萱娘全看到了,想張嘴說些甚麽,卻不知怎麽說,見萱娘說完那句,隻是拿著賬本繼續看帳,像忘了自己一般,這才走到她麵前,訕笑道:“那些村話,說出來,隻怕汙了奶奶的耳朵,還是先聽聽給昭兒提的親吧。”

萱娘頭也不抬,翻過一頁,隻是淡淡的說:“鄉居無事,也不知道外麵又有了些甚新鮮話,不就指望著張嫂子你們來,好給我們說些新鮮話。”老張額頭上的汗都要掉下來了,要照實說出,這不是討打的事情嗎?

如若不說,那些在背後議論的話,自己卻也有份功勞,眼珠轉了幾轉,笑道:“奶奶,卻是城裏大老爺家有樁新鮮事,不知奶奶願不願聽?” 嗯,萱娘輕輕抬起頭,看眼老張,卻又低了下去,老張自顧自的笑道:“卻是那日,去給大奶奶請安,見大奶奶房裏的幾個妾,隻剩的兩個,覺得奇怪,卻也不敢去問大奶奶。”

萱娘看完帳,叫過小翠收好,小翠收好東西,又端過一杯茶來,萱娘接過,對小翠道:“張嫂子的茶,怎麽忘了?”小翠忙又端了一杯來,老張忙雙手接過,對小翠笑道:“怎的勞煩大姐。”

萱娘喝了一口,用帕子沾沾嘴角,笑道:“張嫂子,你就喝罷,隻是我大嫂房裏的妾,卻怎的都沒了?”老張說的口幹,一口喝幹了茶,抹一抹嘴,又笑道:“奶奶,卻是剛出門的時候,卻聽見晉哥媳婦房裏的丫鬟,在那裏教訓小丫頭,說再不聽晉哥媳婦的話,就似趕那幾個姨娘一般的趕出去,奶奶你說,這是多大一新鮮事?”

晉哥媳婦,方氏?見過幾次,在長輩麵前也是個溫柔人,隻是萱娘也知道,人不可貌相,方奶奶不是甚好相與的,她的女兒,想來也不是外表這般,隻是聽那丫鬟的口氣,兒媳婦趕了公公房裏的妾,這卻是從沒聽說過的。

老張卻還是得意洋洋,繼續說下去。原來方氏沒過門前,就聽的公公貪酒好色,心裏已有不滿,常日家隻在娘麵前聒噪,稱怎麽這做公公的,沒有公公的樣子?方奶奶若是個賢良的,也要告訴自己女兒,小夫妻好生過日子就好,何苦去管那公婆的事情?

這方奶奶第一是疼女兒,第二把女兒嫁去,卻也望著陳家家私,現如今,大奶奶隻有晉哥和一個弟弟,還有兩個女兒,卻都是庶出,方奶奶盤算著,那兩個庶出女兒的嫁妝也費不了多少銀子,剩下的就是自家女婿和他弟弟,哥兩平分,若女兒過了門,再去抓住家裏的錢財,看的見的田地店鋪,自然是平分,看不見的金銀珠寶,不就可以打個偏手?

那些姨娘們,萬一生男長女,分的不就是自家女兒的錢財,再則她們平日所花銷,不也是自家女兒的,女兒隻是抱怨,方奶奶卻巴不得把那些姨娘都使大棒子打了出去,把錢財都留給自家女兒,此時也不說平日的官家體麵了,也不管兒媳不能管父妾的事了,卻在盤算著,女兒過了門,怎麽的討好公婆,讓女兒掌家,到時那些妾室,想辦法收拾了,好把錢財留給自家。

方氏雖覺得母親所言,不和道理,卻是細想想,這老人總是保養為好,女色本是割骨的鋼刀,把那些妖精趕出去了,老人家身子自然慢慢就好了,也是自己做兒媳的孝心,也就應了母親所言。

過門之後,大奶奶見方氏性格溫柔,做事細致,剛滿了月,就稱自己現時是有兒媳的人了,該享享福了,把家務都委了她來照管。方氏得了婆婆的命,自然也勤勤懇懇照管起家務來,頭一件,就是看家裏的各項開銷。

陳家富了好幾代了,和方家不同,又是做生意的,曆來的開銷都有些大,特別是那幾個姨娘,已是慣了的,今日打首飾,明日裁衣裳,一個賽著一個的打扮的花枝招展。方氏接手不過一月,就定下章程,要開源節流,姨娘們每月的脂粉錢,定在四兩銀子,一年不過換季時節,裁兩件新衣。

姨娘們奢侈慣了,突然拮據起來,有兩個得寵的,就去找大奶奶哭訴,大奶奶本是想借自己兒媳的手,把那幾個得寵的都趕了出去,一個個來求見,隻說自己病著,既然事情交給方氏照管,也就不要來問自己了。




第 35 章

這話一說出來,雖說有人不服,卻是大奶奶發了話,方氏又是正經媳婦,自然也要各人去甘受淡泊。隻是有一個最得寵的琴娘,她入陳家門不過兩年,和陳大爺恩愛正濃,大奶奶又是個麵慈的,依了寵愛,平時的開銷也就比別人大多了,別的不說,衣裳首飾都是撿心愛的去做,陳大爺還怕她不高興,隻把銀子似水一般的花,這方氏進了門,定了每位姨娘一月隻有四兩銀子花銷,一季兩件衣裳,對她來說,就跟沒衣裳穿,沒銀子花一般。

隻是還要裝裝賢惠,忍了幾個月,卻再忍不住,夜裏和陳大爺撒了撒嬌,陳大爺見心愛的妾皺了眉頭,又想著最近生意做的興,給她做幾身衣裳,打幾樣首飾也是常事,就應了她,第二日帶了她出門,去綢緞莊看了料子,給裁縫裁了,還上銀樓瞧了幾樣首飾,琴娘樂的眉開眼笑的,嘴裏的話,越發甜蜜蜜起來,陳大爺見她喜歡,心裏也高興,那花的百來兩銀子,買美人一笑,也是值了。

兩人喜喜歡歡回了家,琴娘自歸房,正在房裏對著鏡子試今日買的首飾,心裏似吃了蜜一般,還在想到,哼,憑你方氏怎麽的,也不過就是個兒媳,掌家又如何,這稍撒撒嬌,不就有的是首飾和衣裳了?

琴娘試了首飾,又在想,等過幾日,衣裳做好了,就穿起去見方氏,也讓她知道,這兒媳總要有兒媳的樣子,別想著限了庶母們的用項。

這時大奶奶身邊的丫鬟匆匆走來,見了琴娘,行禮道:“姨娘,奶奶請你去上房一敘。”琴娘皺眉,這大奶奶自從稱病,說要清淨,自己已經許多時沒去了,怎的現在又要自己前去,心裏這般想,腳步還是匆匆到了上房。

進了房,大奶奶房裏,今日的人卻齊了,除大奶奶外,另外四個妾都到齊了,方氏卻也在一旁,卻是低垂著手,桌上放著賬本,另外四個妾的臉上,神色都有些古怪,琴娘見這般情形,實在不知唱的是哪出,卻也要先還規矩,給大奶奶行過禮,這才在下麵站著。

過了許久,一直沉默的大奶奶開口了:“琴娘,卻是今日,老爺帶你去裁了些衣服,買了些首飾?”琴娘沒料到從來不過問這些花銷的大奶奶,開口就說這個,稍遲疑了一下,抬頭看眼眾人,見另外四個妾的目光,都似刀子一般,看向自己,低頭盤算一下,開口笑道:“奶奶,卻是昨日老爺說了,沒有衣裳首飾,出門也不像樣,這才帶奴去裁了兩件衣裳,買了幾樣首飾。”

大奶奶微點一點頭:“如此說來,卻是老爺的主意?”琴娘低眉順眼的說:“正是老爺的主意。”大奶奶瞧向方氏:“既是你爹的主意,我看?”本一直站著的方氏向前走了兩步,對大奶奶道:“婆婆,是公公的主意,兒媳卻也不敢違的,隻是婆婆,兒媳今日鬥膽駁一句,所謂國有國法,家有家規,今日公公破例,明日其他人看了樣子,也破例起來,兒媳本來想的開源節流的法子,全成了虛設,這樣的話,久而久之,豈不都怪兒媳掌家無方?”

方氏說完這番話,卻又重新低下頭,大奶奶沉吟一會,看向方氏:“媳婦,要不這錢,就由我墊著出,日後都不許開這個例子?”方氏輕輕搖頭:“婆婆,話不是這般說的,今日琴姨娘是這般,明日另外幾個姨娘,也學了樣子,婆婆能墊了多少?”

琴娘見方氏統不鬆口,不由有些惱怒,冷笑道:“這卻奇了,卻是哪家的媳婦,管起婆婆的花銷來了?”這話卻實在刺著方氏,方氏卻也不著惱,對琴娘微點一點頭,繼續道:“若是尋常時候,做媳婦的,自然不敢管婆婆的花銷,隻是婆婆卻把掌家的重任交由了我,自然也要望著我讓家業興旺,故此才定下那樣的章程,若人人都不守著章程,那婆婆教媳婦掌家的美意,豈不就全空了?”

琴娘聽了她這番話,氣的臉都通紅,咬牙恨到:“這不過就是老爺寵愛了我,你們一個個瞧著不甘心。”話還沒說完,就被其中一個姨娘的咳嗽打斷,方氏頭輕輕一搖,卻也沒說話,大奶奶微皺一皺眉,淡淡的說:“琴妹妹,媳婦是個晚輩,你做長輩的,又何必和她有口舌之爭。”說著也不理琴娘,轉頭對方氏道:“媳婦,你卻瞧著,這事該怎麽處置?”

方氏依舊正色道:“婆婆,休怪兒媳鐵麵,這事卻是頭一遭,兒媳想著,就由琴姨娘拿自己私房,把那窟窿補上,下回若再有開了這樣例的,除補上外,再罰一份出來,以示懲戒。”大奶奶點頭:“這個主意很好,就這樣罷。”

琴娘聽了這話,先是心疼銀子,再又瞧見其他幾個妾的臉上,都有幸災樂禍的神色,心裏更怒,她自進了陳家門,萬事遂心,還沒遇到這樣的事,跺腳道:“這樣一個富戶,女眷裁幾件衣裳,買幾樣首飾,值得什麽,還集了這麽些人在這裏,說出去,豈不惹人笑話。”

話音剛落,方氏已道:“琴姨娘,休怪我做晚輩的多嘴,俗話說的,積沙成塔,集腋成裘,今天二兩,明天五兩的花出去,時日長了,卻也是好大一筆錢財,那好的田地也能買上幾十畝,一個鋪子也能支起來,我卻算過,自婆婆讓我掌家以來,每個月卻也省下了一百來兩銀子,這麽幾個月,卻也有了三百來兩銀子,好的田地,想必也能買上百畝了,敢問琴姨娘,這算不算甚值得呢?”

琴娘被她說的麵紅紅白白,見另外幾個妾的臉上,譏笑的神色更重,這人到了極處,自然甚話都說的出來了,脫口而出道:“果然是小戶人家出來的,當不了家的,隻會克扣別人,每個月省的一百銀子也拿出說嘴。”

話沒說完,大奶奶已經皺眉了:“妹妹,親家卻是做了兩任官的,甚小戶人家?”方氏早含了一包眼淚,跪在大奶奶麵前:“婆婆,琴姨娘既說媳婦是小戶人家出來的,當不了家,還請婆婆重又掌家。”

說著就哭出聲來,大奶奶把她摟定,其他妾見了這樣情形,有兩個上前安慰方氏,有兩個就去推琴娘:“妹妹定是說話耍子的,雖說是長輩,卻也要說話瞧著些,快去賠個情。”琴娘忍了這許多時,今日既然話說到這裏,甩開那好心來勸自己的人的手,撇嘴道:“有甚好賠情的,老爺還沒死,她一個做媳婦的,就管這些事,說出去也不怕人笑話。”

方氏在大奶奶的安慰下,本已漸漸收淚,就聽見琴娘又這般說,重又大哭起來,大奶奶此時也裝不得賢良了,拍桌子怒道:“琴姨娘,你且少說幾句,哪見過父妾和兒媳拌嘴的?”琴娘的眼角稍往上挑,對大奶奶不屑的道:“奶奶,這晉哥媳婦,總是個拿著雞毛當令箭的,奶奶還是好生保養好身子,再重新掌家,不然讓這窮酸婦人掌家,遲早也要讓陳家在湖州被人笑話。”

這話說的,方氏越發哭的傷心,大奶奶定一定氣,對下麵嚇得一個個不敢出聲的丫鬟道:“給我把琴姨娘堵上嘴,送回她房裏去,我瞧她是風魔了。”丫鬟們得了令,都上前要拉琴娘,琴娘卻不料大奶奶有這一說,怎肯讓她們拉出去,隻是在掙紮。

吵鬧的動靜大了,自然有人報給陳大爺,陳大爺也顧不得兒媳還在,就急急趕到上房,卻見兒媳在那裏哭的傷心,自己的愛妾被幾個丫鬟拉住,還有個婆子手裏拿著布要塞她的嘴,頓足大喊道:“這都反了嗎?”

琴娘見陳大爺來,頓時盼的救星,嬌滴滴喊了聲老爺,也顧不得在人前,就撲進他懷裏大哭起來,陳大爺對大奶奶,總還是尊重的,一手摟了愛妾,抬頭對大奶奶道:“琴兒年輕不懂事,卻是怎麽衝撞了你,賠個情就好了,怎的鬧成這般?”

大奶奶麵沉似水,對陳大爺道:“若是衝撞了我,也是小事,卻是口口聲聲罵親家是什麽小戶,又罵兒媳隻會克扣。”說著抬頭看向陳大爺:“我倒想問問老爺,這做妾室的,平日裏幾個妾爭風也罷了,怎的這時得罪起親家來了?”

這個,陳大爺不由語塞,他是好麵子的人,方氏這時也不哭了,雖麵上還有淚痕,卻還是理一理頭發,上前對陳大爺施禮,眼裏的淚欲落不落,卻是強忍住了:“公公,卻是琴姨娘說的在理,媳婦出身小家,怎堪的富家之配,這掌家的事,還是另由人做。”

大奶奶聽了方氏的話,拉了她的手道:“好孩子,怎的這般貼心。”此時晉哥剛從外麵回來,就聽的下人來說,母親房裏亂成一團,也急急來到,大奶奶一眼瞧見他,招呼他道:“你把你媳婦領回房去,好好給她賠情。”

晉哥摸不到頭腦,還當是自己媳婦衝撞了母親,先行一禮道:“娘,可是媳婦衝撞了你,做兒子的在這裏給娘賠情了。”這話說的大奶奶笑了,白兒子一眼:“你媳婦好好的,快把她領回去。”說著歎氣:“隻是這該賠情的,還沒賠情呢。”

琴娘聽的這句,本隻是抽抽噎噎,又重又大哭起來,晉哥本還想留在這裏瞧瞧,卻被自己的娘子拉了幾下,忙給父母行了禮,帶自己的娘子回了房。

陳大爺和大奶奶怎麽說是不知道的,隻不過到了晚飯時分,陳大爺吩咐人,把琴娘的家人喚來,說是她不守規矩,攆了出去。這琴娘被攆了,過的幾個月,卻又有兩個妾,都是年輕些的,標致些的,不是被說偷盜了甚首飾,就是被說有奸情事,都被攆了出去,隻留的兩個年紀長些的妾。

卻又怪了,這妾被攆,卻沒人說大奶奶吃醋撚酸,隻是下人們背地裏都說,這幾個妾都是對方氏不恭敬,才被攆的,不過也隻是背地說說,當了人麵前,都是讚方氏持家有方的。

老張這話一說起,卻也足足說了兩頓飯工夫,萱娘聽完,笑道:“這事,卻也是別人家事,誰也不知道內裏。”老張順勢道:“怎的不是呢。”卻又想起什麽:“奶奶,瞧你隻讓我在這裏說話了,怎的,給昭兒姑娘做的媒,都忘了說了?”

萱娘微笑:“張嫂子,昭兒的婚事,還是去問她爹,我實在做不了主。”老張見萱娘統不攏口,隻得道:“既如此,就去見李爺罷。”說著就要起身,小翠打起簾子,笑道:“奶奶,李爺正好來辭行。”




亂麻

辭行,老張聽了這話,不由看了萱娘一眼,見萱娘麵色平靜,肚裏在想,隻怕她在裝憨,卻搭訕著道:“奶奶,可是李爺又要出去做生意了?”

萱娘還沒說話,李成就牽著昭兒進來,老張忙起身走到他麵前,連納幾福:“給李爺道喜。”李成雖不喜這些媒婆,卻還是笑道:“不知喜從何來。”老張用帕子蒙住嘴,做出嬌態來,卻又放下帕子,笑道:“卻是前村劉家,有個兒子,是新進學的,挑了多少姑娘,全不中意,卻聽的李爺家女兒,百伶百俐,特地遣我來說親的。”

說著還預備繼續誇讚劉家兒子,卻被李成打斷道:“這位大嫂,我家女兒,卻是幼時,和寧波白家有約。”白家?老張眼珠咕嚕一轉,心裏不由有些失望,本以為這樁親,是十拿九穩的說定的,李成一個外來戶,雖有萱娘幫忙,萱娘自己卻隻是個寡婦,自顧不暇,他李家的女兒有人要了,再加上又是個新進學的秀才,那就是磕頭碰到天了,故此才搶著來說,誰知卻被李成回絕,不由有些不滿。

隻是白家聽起來有些耳熟,心裏想著,嘴上也就問了出來:“李爺說的白家,可是新近和林家結親的白家?”和林家結親的,這做何解?老張見李成他們他們不解,反對萱娘笑道:“奶奶,就是那退了玖哥親事的林家。”玖哥的婚事被退,李成卻還不知道,不由看向萱娘,老張仿佛也覺出甚麽來,輕打自己的臉一下:“呸,怎麽能這般說?”說著又欲開口。

萱娘卻眼皮都沒抬,淡淡的說:“事情都過去了,說這些也無妨。”老張緊走兩步,陪笑道:“就知道奶奶是個寬宏大量人,定會尋到個好媳婦的。”萱娘隻是微微一笑,抬頭看她:“你卻說,和林家結親的白家是甚麽人家?”溜一眼,瞧見李成的神色,又加了一句:“這天下同姓的卻也多了去了,未必這個白家就是和李家有舊約的白家。”李成得了萱娘這句,心又落了一些,本已前傾的身子又重新坐好,昭兒行禮後,就坐在父親身邊,隻是聽著大人說話,手卻規矩的放在兩邊。

老張掃了他們一眼,這才重新走到萱娘身邊,笑著說:“這林家自退了這邊的婚事,卻也四處尋找合適的,隻是林爺林奶奶眼光極高,東尋不得,西找不成。”

萱娘見她扯的長了,李成麵上神色有些急迫,抬頭望她一眼:“張嫂子,隻是說那白家是哪裏的人好了,旁的休說。”老張拍一下手:“哎呀,奶奶說的是,這白家卻是寧波的,積租做茶葉生意的,和林奶奶的兄長素有生意往來,聽的原先也說過親,隻是那家遭了家變,在寧波安身不住,這幾年也去尋過,卻沒尋到,見兒子年齡漸大,這才另尋親事,恰好遇到了林家,一說既和。”

李成聽的白家做茶葉生意的,皺了皺眉,這寧波做茶葉生意的極多,隻是姓白又做茶葉生意的,卻隻有一家,待聽的後來,那家遭了家變,想起當年遭遇,雙手不由抖了起來,一杯茶拿在手裏,卻潑出了大半,索性放下,老張說完,笑道:“卻也是我時運來到,做了這邊的便宜媒人,還得了二兩銀子的媒錢。”李成瞧眼昭兒,見昭兒依舊坐的規規矩矩,雙手卻攏在袖子裏,隻能看到袖筒輕輕抖動,沉聲問老張:“這位大嫂,卻不知這白家是哪位哥兒定的親?”

老張見李成開口問自己,手裏的帕子一揮,險些打到李成臉上,一股脂粉香氣撲麵而來,李成不由身子往後一躲,老張收了手裏的帕子,笑道:“回李爺的話,卻是白二爺家的哥兒,今年十六了。”

李成哦了一聲,算了一下,甚話也沒說,心裏卻不由歎氣,瞧這光景,和白家的婚事,是沒了指望了,萱娘見他臉色,心裏已經明白了七八分,隻是那是他家家事,和自己無幹,轉念卻又想到,怎的當日白家和李家有約,李成卻不去投了白家,反往湖州來了?

心裏狐疑,卻還是開口道:“張嫂子,昭兒的婚事,我想李兄弟還需等那頭尋到白家,問清楚了,才好應了,張嫂子先請回去。”老張得了這句話,順坡下驢,又重新行了禮,萱娘命小翠拿了一百錢給她,老張謝過萱娘,腰裏別了銅錢,一扭一扭的走了,走時卻還看了李成一眼,見李成沉吟,心裏不由想到,他女兒定是被白家背約的那個,等過些日子,再來提親,更是十拿九穩,心裏得意,匆匆走回回話。

萱娘見李成在那裏發愣,昭兒隻是低著頭,規矩坐著,咳嗽一聲,李成這才反應過來,臉上帶有歉意的道:“三嫂,卻是方才被這一打攪,反忘了正事。”萱娘隻是輕笑:“無妨。”

李成拱手施禮:“卻是方才已經收拾了行李,就搬去莊子上住,昭兒先和我過去住幾天,等過些日子,再把她送過來。”萱娘見他主意已定,也不好再攔,點頭應了,又命王大來,再挑兩個小廝給李成帶去,李成知道推托也是不像,謝過萱娘,就要帶著昭兒走。

萱娘送到門口,終還是問了出來:“李兄弟,昭兒的婚事?”李成沉吟一下,轉身道:“三嫂,這事,還是等到劉兄的信來了,再做決定。”萱娘也不多說,隻是輕輕點頭,又彎下腰叮囑了昭兒幾句,這才放他們走了。

王大帶著兩個小廝,還有那兩個丫鬟,跟著車一直把李成父女送到莊子上,安頓好了這才回來和萱娘回話,萱娘聽的他們父女安頓好了,吩咐王大下去,搖著扇,看著小翠在折春夏的衣裳,英姐撅著嘴進來,也不行禮,隻是在一旁坐下,萱娘瞧見了,笑道:“怎麽了,是不是你哥哥們惹你生氣了,嘴撅的這樣高。”

英姐還沒回答,小翠已經抿嘴笑道:“難道是今日張媽媽來給昭兒姑娘說親,我們英姐也想尋婆婆家了。”這話把英姐臊的滿麵通紅,萱娘卻皺起了眉毛,英姐已經滿過十歲,也該是尋人家的時候了,心裏打著主意,等到媒婆們再來時,也要去尋個合適的。

雖這般想,卻還是把英姐拉到自己身邊道:“小翠拿你打趣呢,別理她,和娘說,為甚不高興?”英姐看向萱娘,問道:“娘,為甚麽昭兒和李大叔要搬出去,這不住的好好的嗎?”萱娘把她摟在懷裏,點一點她額頭:“原來你是念著你昭兒妹妹?”英姐點頭,萱娘更摟緊她些:“好了,你妹妹隻是陪你李大叔去住些日子,等過幾日,娘就接她回來。”

英姐點頭,又問萱娘道:“娘,為甚麽娘不把昭兒妹妹說給哥哥做嫂子,這樣的話,她就長在我家不走了。”萱娘一愣,小翠笑了,把衣服撂下,走上前道:“奶奶,英姐說的也是好話,這要結了親,李爺幫忙,豈不更名正言順?”

萱娘白她一眼:“好了,英兒孩子家信嘴胡說,你這麽大了,也跟著說?”小翠臉一紅,英姐已經叫了起來:“娘,不是胡說,哥哥現在也沒嫂子,昭兒妹妹做了嫂子,不就很好。”萱娘摸摸她的辮子:“好了,昭兒要真做了你嫂子,你就不能喊她妹妹,要喊她嫂嫂了。”

英姐頭點的雞啄米般:“娘,昭兒真做了我嫂子,每天喊一百遍嫂嫂都成。”小翠見萱娘臉上沒有怒色,上前湊趣道:“奶奶,你就托人去說,成不成再另說,總要試試。”萱娘嗔怪的看小翠一眼:“怎麽了,你也十八了,是不是想嫁了?明兒我就找媒婆來,給你尋人家。”

小翠沒料到萱娘的話頭說到自己身上,臊了,本要羞的扭身就走,卻手上的活沒做完,隻得低了頭,重去做活,英姐見萱娘沒說話,拉著她的衣袖:“娘,行不行啊?昭兒能做我嫂子嗎?”萱娘摸摸她的臉,輕聲歎氣,卻沒對英姐說實話:“好了,你去和小翠做針線去,娘今天累的慌,要躺一躺。”

英姐正欲再撒嬌,小翠上前牽住她道:“好英姐,奶奶要想事情,我們去後院玩。”英姐嗯了一聲,給萱娘行個禮,和小翠出去。

萱娘見她們出去,小翠還把門關好,萱娘和衣躺在床上,求昭兒做兒媳,並不是沒想過,隻是當日既已說出那番話,又怎麽再反口,再則瞧李成的想法,遲早還是會回寧波去,怎舍得一個女兒,嫁在異鄉?

轉念又想到,若林家女兒重尋的女婿,就是和昭兒有過約的,昭兒真和玖哥定了,倒恰好重換了一對小夫妻,不由啞然失笑,這世上怎麽會有這樣巧的事情?左右思量,卻也知道李成要等劉普那邊有個準信,才好計較,翻個身,把發上的簪子取下,朦朧睡去,各人自有各人的因緣,隨它去罷。

李成搬到莊子裏住,過了四五日,覺得雖有丫鬟照顧,昭兒在那裏,也有不便,況且也無人陪伴,和昭兒說了,還是讓她依舊回到萱娘身邊,昭兒雖不舍父親,卻還是聽了父親的話,回到萱娘身邊。

昭兒回來,第一高興的就是英姐,萱娘見她們依舊似姐妹般,也很喜歡,隻是這昭兒和白家的婚事,雖自己心裏覺得,沒有指望,卻見李成不說話,自己不好開口,老張後麵也來過兩趟,卻被李成回絕了,心裏雖不高興,卻也常往萱娘這邊來,也想說合幾門親事,好賺媒錢。

這日老張又來,卻坐在廳裏,和萱娘誇某家的哥兒,長的清俊,恰和英姐是一對時,若奶奶有意,就去問問,萱娘隻是微笑不答,小翠從外麵來,見老張是常來的,也隻點個頭,走到萱娘麵前輕聲道:“奶奶,孫老爺家來人了,說親家老爺重病不起。”




第 37 章

孫老爺,萱娘不由皺眉,前幾個月孫家從外麵回來時,卻說在外行商久了,要在家長住,見過一麵,卻還康健,怎的今日就忽然說重病了?

小翠身後已轉出一個婆子,萱娘見她有些眼熟,想是孫家使著的,婆子先給萱娘磕了頭,起身道:“親家奶奶,我家老爺卻是前幾日跌了一跤,這幾日卻有些不好,我家奶奶遣小的來,道總是半子,還請哥兒過去瞧瞧。”

萱娘聽了這話,知道孫奶奶是備著夏老爺有不妥,忙命小翠進去叫留哥出來,這裏讓婆子坐下,婆子卻是知禮的,隻敢站著伺候,萱娘不由問了仔細,卻原來是上個月,孫老爺一個新收的妾有了喜,前幾天找了穩婆來診脈,說十有八九是個男胎,孫老爺夫婦,自大兒子去世,就再沒孕,聽了這話,心裏喜歡,那日月色正好,不由多喝了幾杯,誰知下台階時一跤跌倒,昏迷了數日,請醫問藥,病勢卻反而一日更重似一日,孫奶奶急得沒法,成日家垂淚,這才讓人來請留哥。

萱娘聽完,留哥卻也出來,萱娘囑咐幾句,讓他到了嶽父家裏,要懂禮知事,留哥點頭應了,這才讓他去了。

等留哥走了,一直沒出聲的老張才上前笑道:“奶奶,也不是說我,孫家的時運怎麽這麽壞呢?”萱娘隻是不出聲,老張繼續嘮叨:“前年他家的大哥兒,眼看就娶媳婦了,卻病死了,還連累的人家姑娘做了望門寡,剛聽的新收的姨娘有了身孕,盼著是個男胎,怎麽這孫老爺就摔了一跤。”

萱娘看老張一眼,隻是不說話,老張忙收了口,連福兩福:“奶奶,這我就走了,隻是府上姑娘的婚事?”萱娘手一擺:“我隻有這一個女兒,自然也要好好挑挑。”老張應了兩聲,也就出門。

小翠見她走了,笑道:“奶奶,這張媽媽,又來嘮叨一天,難為奶奶耐的住。”萱娘隻是笑笑,小翠見萱娘不說話,想起孫家,皺眉問萱娘:“孫家那裏,奶奶不親身過去?”萱娘歎氣:“罷,等留哥回來再說。”

隻是孫老爺的死訊,第二天下午就到了萱娘這裏,萱娘得了信,忙的喚小翠找素色衣服來,要去孫家吊唁,換了衣服,叫過王大,命他看好門戶,就帶著小翠和一個婆子去了孫家。

孫家離了莊子,還有三十來裏,所幸走的全是水路,從莊子出來,上了船,不過一個時辰就到了孫家,下了船,還沒進村,就見有人在議論什麽,萱娘心裏急著去安慰孫奶奶,也沒細聽,小翠卻側耳聽了聽,對萱娘道:“奶奶,好像親家老爺家打起來了。”

打起來了,這卻是萱娘沒想到的,況且這喪事都沒理,怎的就先打起來了,轉眼卻到了孫家大門口,卻見門口人山人海的圍了幾百人在看熱鬧,密密麻麻連個縫都沒有,萱娘皺眉,這不應該是辦喪事嗎?怎的反圍了許多人在看熱鬧?

小翠見人這麽多,都不能進去了,有些著急,跟來的婆子見了,上前大嗓門喊道:“都讓開讓開,這擋著還讓不讓人進去了?”連說了四五回,人群這才讓開了一小個縫,勉強能讓人進去,小翠小心的護著萱娘,讓她進去,大門卻是敞開的,卻沒有看門的家人,萱娘心裏越發疑惑。

這疑問走進門就知道了,剛踏進門,就聽見傳來哭聲,細聽卻是孫奶奶的,不光是哭,還帶了罵:“你們這些人,我家老爺剛倒下,就要來占房子,搶家私,怎的如此?”邊哭邊訴,間或中間還夾著幾個尖細的聲音在罵孫奶奶,讓她帶著自己的賠錢貨遠遠滾了。

萱娘不由腳步稍停了停,皺眉思索,聽話音,是孫家族裏有人要來占房子,搶家私,不說現擺著兩個女兒,可以招夫支撐家業,那個妾肚子裏還懷了個,總有一半的把握是男的,這樣就來,實在太不像話了。

卻是廳就在麵前,孫家廳上,卻有幾個萱娘從沒見過的人,有男有女,男的都橫眉豎目,女的都卷了袖子,在那不停的溜東西,孫奶奶和兩個女兒抱做一團,大女兒才十七,小女兒更小,隻得十二歲,母女三人抱在一起,都哀哀哭泣,孫奶奶不時抬起頭,和一個帶頭模樣的男子論理,隻是自己聲音,怎蓋的過那些粗脖大嗓的?

雖有幾個下人在那裏製止那些女人,讓她們不要去搶東西,卻被一個男子瞪眼道:“呸,不過是我家的下人,還敢管起主人家的事情來了?”那些下人也不過意思而已,聽了這話,也就縮了手,萱娘不由皺眉,卻還在尋留哥,正沒瞧見留哥,就聽小翠小小的叫了一聲,萱娘順勢望去,卻見留哥被幾個男子架在那裏,留哥不停掙紮,幾個男子還在那裏道:“你不過是孫家的女婿,孫家的家私,甚麽時候輪到你來指手畫腳,都不知道你娘怎麽教的?”

留哥急得滿麵通紅,話都講不出,萱娘冷冷開口:“我陳家的家教好不好?倒想討問一下,這放著喪事不理,在這裏分家私,又算什麽?”聲音不大,卻是那幾個搶的興的,聽了這話,都愣了一下,齊齊看向萱娘,孫奶奶猛的起身,衝到萱娘麵前,拉住萱娘的手,唇抖了半日,卻是甚話都沒說出來。

萱娘拍拍她的肩,招呼孫家的下人:“把你們奶奶扶進去,隻怕等一會就有人來吊唁,凡事都預備起來。”孫家的管家忙的應了,萱娘也不看那些人,留哥見了娘來了,不知哪裏來的勇氣,衝開那些人就到了萱娘的身邊,也顧不得施禮,隻是叫了聲:“娘。”那淚就落了下來,萱娘拍拍他的臉,替他理一理亂發,正要開口說話。

有個長的端正些的,似拿的出手的人走了出來,對萱娘道:“陳奶奶,這是我們孫家族裏,為死去的二哥商議立嗣的事情,陳公子雖是孫家的嬌客,卻也是外人,奶奶還請吊了唁,自回家去。”

萱娘隻是拉著留哥的手,問他事情,全不管那人,那人說出這番話,見萱娘不理,不由急躁起來,旁邊有個大漢,這等冷天,也隻斜披著衣服,麵色赤紅,想是吃了許多酒,見那人說話斯文,把他一推,就來到萱娘麵前,酒氣直噴到萱娘臉上:“陳寡婦,你一個寡婦,隻該在家守著,怎的到了親眷家指手畫腳?”




孫家

萱娘還是不理,問過了留哥,知道今日孫老爺方一斷氣,孫奶奶命人去報喪,哭哭啼啼,指揮著下人布置靈堂,誰知這群人突然就闖進來,說孫老爺沒個兒子,出殯不像,非要把一個十歲的孩子過繼給孫老爺。

大凡女子都是偏心自己所生,孫奶奶自然也不例外,皺眉道:“休說現還有個妾,懷著四個月的肚子,若生的個兒子,也不算沒後,再者人家沒兒子的,女兒招夫進門,也是常事,怎的非要過繼個兒子過來,別人身上的肉,也貼不到自己身上,不可不可。”

搖頭不允,那幾個人,本就打著主意,孫奶奶應了最好,孫奶奶若不應,就硬做也要做的,把她們母女趕出,占了房子,那些細軟自然是不讓她們帶的,就算有幾畝田地,也有的是法子弄過來,就算孫奶奶不服,去報官,這卻是孫家族內自己的事,官家也少管的。

領頭的聽孫奶奶說完,笑道:“二嫂這話說的,小嫂子肚裏的孩子,不過是一點血泡,男女都不知,況且世人生孩子,總有生不下來的,生下又死的,指望那一點血泡,還不如指望我們給二嫂挑的孩子,再者這孩子過繼給二哥,自然是認二嫂為母,小嫂子就算生下個兒子,也是長幼有序,礙不著甚麽事。”

孫奶奶被這一番無理的話,氣的手直發抖,說不出話來,領頭的見狀,笑道:“二嫂,俗話說的,有夫從夫,無夫從子,二嫂現在夫子都無,自然我們這些做叔伯的話也要聽了。”說著就要讓那個孩子過來給孫奶奶磕頭叫娘,孫奶奶怎麽能依,那孩子的娘,見孫奶奶全不依從,發起暴躁來,偏巧這時留哥又出來,那人知道留哥是孫家女婿,又想起孫奶奶方才所說,女兒也可招夫,上前就抓住留哥,恨道:“定是二嫂要把家私抵盜給這小子去,三叔休要再和她說,把那兩個賠錢貨都趕了出去,由她們自去,這裏的房子,自然就是我家兒子在這住。”

留哥正不明所以,那婆娘又對地下站著的下人們道:“還不快來見過你們小主人?”說著放開留哥,把自己兒子往前麵一推,孫奶奶做主母時日長了,況且素日見這些族裏的,都對自己低眉順眼,還當是原先一般,也顧不得那領頭的在說些甚,推開那婆娘,就是一掌,喝道:“這還有沒有規矩,怎的不分上下。”

那婆娘是山野村婦,豈是孫奶奶這等女子能招惹的,被打了一掌,順勢就躺了下去,哭鬧道:“打殺人了,打殺人了。”隨他們來的那些人,正愁沒有機會下手,借著這個機會,齊聲道:“二嫂,你太不成樣了。”

有幾個就發聲喊:“二嫂不成樣,我們索性把這些東西都拿了,省的二嫂給人。”有了這句,女人們都卷起袖子,桌上的花瓶,茶壺,剛拿出來的尚未掛好的白布,都被這些人你搶我奪,搜刮一空,留哥見自己嶽家被搶,要去阻攔,反被人架住,身上挨了幾拳。

孫家那兩個女兒,本在後房陪著那妾,聽的丫鬟來說,族裏的來打搶,嚇了一跳,也顧不得許多,姐妹急急出來,方到了前麵,就被幾個婆娘拉住,扯簪環,脫衣服,大女兒頭上人家來下定的鑲寶簪,二女兒耳邊陳家送來的紅寶石耳環,全都被扯了下來,所幸是冬天,穿的也厚,不過就是被扯去了兩件外袍。

兩個女兒,都是沒經過甚麽事的,又見娘也被他們揉搓,早嚇得淚滾,母女三人抱住哭泣,萱娘聽完緣由,摸摸兒子臉上的傷痕,安慰他幾句,那漢子見他們母子,隻是自己絮絮說個不停,全不來理自己,上前繼續道:“陳寡婦,說也說了這麽久了,還不帶你兒子快些走,我們這裏自說自家族裏的事。”

說著就當萱娘是平日玩笑慣了的村婦一般,就要伸手欲去拍她的肩,萱娘皺眉,閃開,領頭模樣的見萱娘全不似孫奶奶般,肚裏思量了下,上前拱手道:“陳親家,雖說女婿是半子,論理貴公子也不是外人,不過這論到親疏,貴公子就要遠了些,親家即是來吊唁的,卻請孝子來謝禮。”

說著就招呼那個十歲的孩子過來,卻不見他上前,細看一看,那孩子卻是拿了果子吃了,吃飽後正坐在椅子上,身子蜷成個團,睡的正香,領頭的不由皺眉,那孩子的娘方才哭的累了,東西也搶了不少,自萱娘進來後,正在歇息,此時聽的領頭的這樣說,一把把那孩子抓下來,手就打到他臉上:“你這不成材的,除了吃,就知道睡,連財主都不會做。”

孩子被打,哇的一聲就哭了出來,萱娘見她舉動,看向領頭的:“不知這位怎麽稱呼?”領頭的還做個斯文樣子,拱手道:“陳親家,我行三,卻是怡姐的三叔。”萱娘身子輕輕一彎,道個萬福:“原來是陳三叔,三叔,論理這事,本是孫家家事,我不該插手。”

孫三聽的這句,心道,人都說陳寡婦厲害,現在看來,也不過如此,卻聽萱娘話鋒一轉:“不過這立嗣卻是大事,總也要請族裏的長輩們公議了,上了族譜,才算完了,況且孫親家方咽了氣,為喪禮上好看,請個近支的侄子來也是常事,等喪事過了,再從容挑選立嗣,方合規矩,這等匆忙的來了,第一浪費了三叔的好意,第二言語上有了不合,也讓外人看著不像,這等淺見,不知說的可對?”

孫三沒料到萱娘嘴頭這等厲害,本打的主意是先發致人,這邊強讓孫奶奶應了,等眾人來吊唁時,也自然都承認了,沉吟了會,那孩子的娘見孩子不哭了,扯著孩子過來,搡著讓他跪下,嘴裏道:“放的甚麽屁,立誰為嗣,本就是族裏的人說了算,怎的一個外人,就在這指手畫腳。”

萱娘也不惱,微微轉身,對那婆娘道:“這位嫂子,凡事越不過一個理去,私下立嗣,族裏長輩不承認,不上族譜的,多了去了,嫂子若今日硬做了,到時等到長輩們不認,豈不更不美?”

這個,那婆娘瞧眼萱娘,又看眼孫三,自己當時卻隻被孫三一篇話打動,說兒子過繼了去,就是個大財主,吃香喝辣,穿綢著緞,一輩子快活,卻沒想這麽多,等到挨了一巴掌,索性放賴,聽萱娘說了這番話,肚裏不由想到,孫三卻沒說族長有沒有應,到時族長若真的沒應,自己豈不成了別人的笑話?

萱娘款款又道:“三叔,今日孫親家西去,你們來幫忙,本是美意,卻沒說的明白,鬧的人都看笑話,這樣不成。”這話卻是給孫三台階下,孫三用手摸著臉上的一顆痣,肚裏在想,陳家勢大,聽說和城裏的知府大人也素有往來,到時若真要為了立嗣一事告上公堂,自家也沒甚成算,有些惱自己隻想其一,不想其二,孫奶奶娘家沒勢力,她的二女婿家卻是有勢力的。

再看眼自己帶來的人,見女人懷裏都揣的鼓鼓的,心裏懊惱,本想來賺點錢的,誰知反讓他們打了偏手,心裏這樣想著,嘴上就道:“本是至親,幫忙本是應當的。”萱娘一笑:“忙幫的差不多了,有勞了,還請各自回去。”

孫奶奶此時已經出來,聽了半響,不由佩服萱娘嘴頭厲害,聽了萱娘這句,也上前道:“各位叔伯兄弟,來的有勞了,等會我讓管家前去致謝。”那些人瞧孫三已是應了,各人卻也撈了些好處,也三三兩兩回去,那婆娘牽了自己哭哭啼啼的兒子,一路數落著回去。

等他們走了,萱娘才長出一口氣,孫奶奶含著眼淚上前道:“今日還多虧親家,不然真不好收場。”萱娘伸出一隻手,拍拍她的背:“不防的,這些人不過就是想撈些好處,卻也有他怕的。”

孫奶奶感激的去握住她的手,見萱娘的手心全是汗,鼻子又是一酸,萱娘怎不知自己方才麵上沉靜,心裏還是怕的,畢竟他們人多,若真要發起狠性,自己也是沒法,卻沒說破,那些下人這時才有各自忙碌起來,布置靈堂。

管家四處搜檢一檢,對孫奶奶道:“奶奶,所幸隻有這間廳裏的東西被拿走了,其它地方的,都還保住。”孫奶奶不由鼻中又是一酸,對管家道:“你去備上幾兩銀子,拿上幾匹尺頭,去五叔公家裏,請他來主持喪事。”

說著那淚就掉了下來,萱娘歎氣,卻還是拍著她的背,卻又想起一事,叫住管家道:“那個孫三家裏,也備上一份禮去。”管家一愣,看向孫奶奶,孫奶奶點頭,對萱娘道:“親家,讓你看笑話了。”

說著就心疼,想起自己的丈夫,哭了出來:“我的人,你怎的去的那麽快。”萱娘聽她哭的這般厲害,卻也自己感傷,不由也陪著垂了幾滴淚,孫家的兩個女兒,去後麵換好衣服,這時方出來給萱娘磕頭,聽見娘哭的這般哀痛,也跟著哭了出來。

正哭的興,丫鬟卻來報:“奶奶,王親家奶奶來了。”孫奶奶聽的是大女兒家的婆婆來了,起身出去迎,剛下了廳,就看見王奶奶扶住個小丫鬟進來,身後還跟著個男子,仔細一瞧,卻是王家的兒子,留哥的連襟王大郎。




亂局

王奶奶見了孫奶奶,不曾開口,臉上的淚就落了下來,抬眼又瞧見萱娘,隻說的一句:“陳親家,想不到今日我們三個,竟是一般。”就別過臉去,用帕子捂住臉,萱娘方才滴的幾滴淚,此時不由又要往下落,王大郎本想安慰母親幾句,卻是這裏全是女人,也不好上前,隻是垂手侍立。

王奶奶先忍住了,回身道:“本是來安慰孫親家的,怎的反惹的她哭泣,倒是我的不是了。”孫奶奶也忍了淚,請她們進廳裏,三人你推我讓,到了廳裏又是好一陣行禮,這才坐下,留哥和王大郎又各自行禮,孫家兩個女兒見各自的女婿都在,又躲進後麵去了。

王奶奶坐下,說了幾句,見孫家廳內的靈堂布置好了,再細瞧瞧,也沒甚和往日不一樣的,不由小聲問道:“親家,我們是至親,有句話問問,方才我來的路上,卻聽的有人來你家打搶,唬的我和你女婿,急急趕來,誰知到了門口,卻似往常一般,難道是他人傳錯話了?”

孫奶奶見王奶奶問,淚不由落下來,略略說了幾句,落後又拉著萱娘的手道:“虧的陳親家恰好趕到,不然也無法收拾。”王奶奶歎了幾聲,淚眼婆娑的說:“當年隻聽的陳親家在陳家分家當日,不理陳家二位大伯的好意,執意分家單過,當日我們聽說了,還背地裏怨陳親家不通情理,誰知過的幾年,我家爺去了,才知道人情冷暖,世態炎涼。”

說著那淚落的更凶,萱娘也陪著掉了幾滴淚,孫奶奶觸動心思,想起那許多事情,妾雖懷著身子,卻不知是男是女,若再生下個女兒,必要立嗣,自己一個孤孀,到時隻怕連兩個女兒的嫁妝和自己的養老錢都守不住,心裏越發苦痛起來。

這時丫鬟進來,快步走到孫奶奶跟前:“奶奶,五太爺來了。”孫奶奶收收淚,出去迎接,王奶奶和萱娘見這邊有長輩過來,再看天色也不早了,就欲告辭,孫奶奶忙拉了她們的手道:“二位親家,還有事要請教,天色晚了,就在這裏歇,也不防的。”

萱娘和王奶奶互看一眼,也就點頭,兩人來到後麵,院子裏一張石桌坐下,此時才見幾個婆子,手裏拿著衣服等東西,想必是進房去入殮,王奶奶不由皺眉,有個帶頭的,見兩位親家奶奶都在,上前行個禮,歎氣說:“小人從下生到現在,幾十年了,還從沒聽過這樣的事情,那些人闖進來時,還攔住我家奶奶,不許她命人給老爺裝裹,非要現時立定了嗣才成,實在是。”

說著不住搖頭,王奶奶皺眉不止,萱娘心中似被火燒一般,自己是個剛強婦人,守寡這許多時,外有王大管家,內有小翠他們幫襯,都還被人說成甚麽樣,孫奶奶自成了親,就在外麵這十多年,雖說回來這幾個月,家人卻大多是新收的,就算有幾個人手,終究強龍難壓過地頭蛇去,不由歎氣。

轉臉去看王奶奶,見她臉上神色,想必也是和自己一般想法,不由伸手去拉住她的手,王奶奶定一定,這時孫家的丫鬟送上茶果,王奶奶接了茶在手,對萱娘笑道:“親家,卻有一事,想求親家一個肯字?”

萱娘忙碌了這些時候,不由有些倦了,用手支著頭,笑看著王奶奶道:“親家有甚話就說,能應的我一定應。”王奶奶身子前傾,又思量了一下,開口道:“親家,你是個能幹婦人,不遜男子,想來你女兒也是能幹的,我自先夫棄世,家務繁重,支持不來,大媳婦雖說是個溫柔人,隻是親家也深知,才幹有些不足,故此想恬著臉,求親家的女兒為我家二郎的妻子,做個親上加親,如何?”

萱娘聽了這話,心裏思量起來,王家也是大族,王奶奶平日也很和氣,自從三年前守了寡,和自己兩個兒子過活,田地東一畝,西兩畝,也被人弄去一些,她雖比孫奶奶能幹些,卻也漸漸有些把家業守不住的光景,喜的王家的叔伯們,敬她是個節婦,還能幫忙些須,不然更是艱難。

王二郎今年卻也十四了,隻是父親的服沒滿,一直沒尋的妻子,前些日子還聽的尋親,怎的把主意打到昭兒身上,不由皺了眉,隻是不語。王奶奶見萱娘皺眉,索性把實話說了出來:“親家,我素日尋媳婦,不過是要她溫柔些,誰知今日見了孫親家這般,倒讓我冷丁想起了,家裏還是要有個能幹婦人撐了,這才能興旺,大媳婦的娘是這般,隻怕。”

萱娘聽她話說到這份上,卻也見過王二郎,是個清俊的哥兒,人也是禮貌知事的,王奶奶教子卻也有方,並不肯似別人般,說兒子沒了爹,就嬌慣他,兩家也算知根知底的,笑道:“親家話既然這等說,隻怕小女嬌癡,不堪為配。”

王奶奶見她話裏,已有些應了的意思,笑道:“親家怎能這般說,論起來,兩邊卻也差不了多少,若說家事。”王奶奶頓一頓,臉色有些紅:“親家能幹,這麽幾年,家事是騰騰的長,倒是你不嫌棄,也就罷了,我怎好再嫌棄。”

萱娘見王奶奶是實心實意,並不有絲毫的隱瞞,笑道:“姻緣本是天注定,今日的事,卻也真是巧。”王奶奶見她這般說,連連點頭,兩人又說些旁的,不過是派誰去說媒,甚時候下定這些事情。

兩人攀談的熱鬧,才見孫奶奶來到,此時孫奶奶麵上雖依舊有淚痕,卻鎮定許多,兩人忙起身,孫奶奶也不坐下,道:“勞煩兩位親家了,卻是我娘家哥哥要到明日才能趕來,還請兩位親家在這裏幫忙,等明日再走。”

這個,萱娘和王奶奶又看一眼,好像禮上有不合之處,孫奶奶見狀,歎道:“我雖說嫁到孫家幾十年,卻是在外麵的日子長,和那些妯娌也不很親熱,娘家在的又遠,至快也要明日,若當時家中,有個能幹人在,也不會有人這般發難。”說著那淚又似斷線珠子般落下來,萱娘和王奶奶忙攙她坐下。

孫奶奶掛了兩道淚,抬頭道:“事到如今,我也顧不得許多,兩位親家這些事都是經過的,就請幫我在這裏料理,也不枉親戚一場。”說著就要起身跪下,萱娘和王奶奶忙扶住她,到這種地步,自然應了。

又勸解她幾句,婆子從房裏出來,垂手道:“奶奶,老爺已經裝裹好了,卻是甚時候入殮。”孫奶奶聽了這樣說,又是悲從中來,推開萱娘她們,就進房去看,萱娘她們卻不好進房,隻是站在外麵,聽見孫奶奶的哭聲從裏麵傳出來,萱娘不由歎氣,王奶奶早已淚流滿麵,萱娘上前拍拍她的肩,王奶奶用帕子捂住嘴,半天才拿下來,對萱娘道:“失態了。”

萱娘瞧見她們都這般苦痛,孫奶奶罷了,王奶奶卻已守寡三年,還是一想起王老爺就淚流,不由也想起叔洛,和他十年夫妻,卻也不過平淡如水,那些戲文裏唱的花前月下,恩愛情濃,卻似和自己無緣般,為他生兒育女,納妾理家,當時人人誇自己賢惠,卻是若真對他有半點掛牽,怎會容的人分人恩愛?

萱娘正在想著,就聽見外麵傳來哭聲:“老爺,你怎的就拋下奴去了。”轉身望去,卻是一個十七八歲的標致女子,穿了一身的素,肚子微微隆起,身後除了一個丫鬟,卻還有孫家大女兒,王家的兒媳,緊緊跟在後麵,急的沒法:“姨娘,你要牽掛自己身子,休再哭了。”想來這就是孫老爺那個懷孕的妾了。

孫妾怎聽她的,早一步一哭的進去房裏,孫家大女兒見了自己婆婆在這裏,麵上羞紅,卻還是行個禮,跟著孫妾進房去,王奶奶走了兩步,卻不好進去,和萱娘重又坐下,剛過了一時,就聽見房裏傳出丫鬟的驚叫聲:“姨娘,你怎的了。”

清脆的耳光聲響起,孫奶奶近似暴跳的聲音也同時響起:“你這丫頭,讓你看著姨娘,怎的讓她出來了。”接著孫奶奶又哭了:“天啊,你把我也收了吧,老爺,我對不起你啊。”萱娘和王奶奶聽到這裏,覺得定是有事發生,見丫鬟忙的出來,奔走去取東西,這時再不問問,也是不像,兩人點個頭,掀開簾子進去。

卻是孫老爺的屍身已經裝裹好了,停放在一張太師椅上,想來是要抬出去入殮,孫妾卻暈在一邊,裙子處有血滲出,那些鮮血,看在萱娘眼裏,觸目驚心,王奶奶啊了一聲,房裏人不少,卻隻見她們跑來跑去,不知在做甚麽。

孫奶奶跪在地上,失聲痛哭,孫家女兒手捂住臉,那巴掌應該是她挨的,王奶奶急步走到孫奶奶身邊,勸道:“親家,快些把姨娘扶到床上,請個穩婆來是正經。”孫奶奶茫然應了,萱娘急忙挽起袖子,招呼幾個婆子來,把孫妾扶到床上,又命她們去燒些開水,拿藥來,孫家女兒見狀,也放下手,上前幫忙,萱娘見她臉上還有些委屈,拉她一下,小聲說:“你娘是急怒攻心,快別這般。”

孫家女兒這才含著眼淚點頭,穩婆也已請到,洗了手,往孫妾肚子上摸摸,產門裏麵看看,孫妾此時身下,早有一團血肉掉出,穩婆搖頭歎氣:“還是個哥兒。”孫奶奶似天塌了一般,又大哭起來,穩婆遇上這樣事情,卻也不知怎麽安慰主家,萱娘從袖裏拿出一塊碎銀子,打發了穩婆,穩婆也不計較多少,留下一包藥,告辭出去。

孫奶奶此時這哭,卻比哭孫老爺更甚,捶胸頓足,似要把自己身子替那孩子去了一般,王奶奶在旁勸解,萱娘見下人們都垂手不敢上前,扶住孫奶奶的身子道:“親家且請收一收傷悲,還要商量不是?”




悲涼

孫奶奶聽了她的話,擦擦淚,剛欲張口說話,那淚又掉落下來,王奶奶見了,也跟著掉淚,萱娘心裏酸了一下,卻見天色漸漸晚了,孫老爺的屍身還在那裏,未曾入殮,這再哭下去,沒人主持,也是不像。

又款款的道:“親家,我卻也知你心裏哀痛,隻是一來這親家老爺的屍身還在這裏放著,二來這姨娘的事情,也要計較,三來。”萱娘不忍再說,三來,這孫家族裏是怎麽回事,又要重新應對。

孫奶奶強忍酸楚,起身道:“親家想的妥當,隻是我此時心亂如麻,怎麽應對,都想不出來。”王奶奶歎氣,上前道:“親家,都是經過的,先找了陰陽生來,選了時辰,把親家老爺的屍身入殮了,再來調理姨娘,後再想法應對,甚事都先把喪事辦了再說。”

孫奶奶點頭,含淚叫過下人,讓他們各自去忙碌,這主人發了話,下人們自然也就去行了,王奶奶和萱娘也幫著料理,棺材卻是早已備好,幾個家人抬了進來,照了請來的陰陽生說的,忙;了半夜,才把孫老爺的屍身收進棺材,孫老爺頭枕了一袋米,嘴裏含了一顆紅寶石,左手握了一卷金剛經,麵色卻也安詳,頭邊放了兩錠金子,腳邊放了兩錠銀子,萱娘她們扶過孫奶奶讓她看,孫奶奶見孫老爺恰似生時,那淚又嘩嘩的流。

眾人齊聲舉哀,哭聲震天,才哭的幾聲,就聽見傳來女子的嚶嚶哭泣,卻是孫妾被孫家兩個女兒扶住,滿臉是淚,孫奶奶見了她,又想起那個流了的男胎,更是悲傷加悲,拍著孫老爺的棺材就哭喊道:“你走了,也要睜開眼瞧瞧,我們這受的什麽罪啊,你怎麽就不保佑那個孩子。”

孫家大女兒忍不住,撲了跪到孫奶奶的身邊:“娘,卻是女兒不好,你打我罵我吧。”孫奶奶轉身看著女兒,語帶悲傷:“兒,當了你婆婆在這,我怎好打她家的人?”孫家女兒再也忍不住了,撲進她懷裏就哭起來了:“娘難道不要女兒了嗎?”

孫妾這時已到了孫奶奶身邊,跪在旁邊撫棺大哭:“奶奶,也怨不得蘭姐,是奴命苦。”邊哭邊訴,怡姐也衝到棺材旁邊跪下,隻是哭的苦痛,主人在哭,下人們自然也不甘落後,方才本是裝樣子的幾個,也紛紛揉一揉眼,弄的兩眼紅通通的,張著大嘴,大哭起來。

倒反是萱娘和王奶奶頓時有些手足無措起來,按常情,總要陪著哭幾聲,但眼看著天快亮了,這甚事沒做,隻哭了一夜,等到天一亮,吊喪的人更是多了,那時甚都沒準備,豈不慌亂?萱娘和王奶奶互看一眼,點一點頭,兩人一邊一個,對孫奶奶百般勸解,孫奶奶隻是哭的興,也聽不進去,主母哭的沒完沒了,其他人自然也要跟著哭。

萱娘見狀,牙一咬:“親家,我說句不當說的話,你心中哀痛是有的,隻是親家,眼前除了喪事,家裏的事還要你主持,難不成親家還要見白日之事重行?”孫奶奶聽了最後一句,一個激靈爬起來,想起白日五太爺說的,叫自己靜待幾月,等到妾生下孩子,是男是女,再行籌劃,族中之人,自然有他彈壓。

現時妾已經流產,自己的指望也沒了,卻實在不知怎麽行,轉頭又瞧瞧兩個女兒,卻是她們的婆婆也在這裏,想一下,卻隻有這條路可行了,牙一咬,索性對萱娘和王奶奶道:“兩位親家,她肚子裏的孩子沒了,我自然也是沒了指望,兩位親家若想幫忙,就請趁著熱喪,把兩個女兒都接了去。”

說到這裏,孫奶奶已經是鼻涕眼淚齊流了,王奶奶半日才說的一句:“親家,雖有這樣的例,娶荒親在我們這樣人家,總是不體麵。”孫奶奶抹一抹淚,平日掌家娘子的威風又重新現出一些:“都這時候了,什麽體麵不體麵,趁現在,想來還能有些嫁妝,若真等到三年後。”

說著就捂住嘴,不忍再說,萱娘也鼻子一酸,把自己兒媳拉了過來,見她孩子氣十足的臉上,依然懵懂,不由替她理理亂發,對孫奶奶道:“親家,我定會把她當親生女兒一般看待,現時還小,先接過去,等她女婿滿了十六,再來圓房。”

王奶奶見萱娘應了,細一想想,娶荒親也不是沒有的事情,況且自己兒子,已經十九了,若再等三年,到時二十多歲還沒娶媳婦,也不好支撐的門戶,再則娶荒親所花不多,也省了一筆錢財,上前拉住自家兒媳,臉卻向著孫奶奶:“親家,隻是委屈了她。”

孫奶奶的淚,今日就從沒幹過,此時心中酸澀,卻流不出淚來了,隻是拉著兩個親家的手,閉閉眼:“受一時委屈,總好過平白受人的折辱。”蘭姐聽了娘的話,那淚本就是流個不止的,此時卻又添上一層苦痛。

下人們聽了孫奶奶的這番調停,內裏有幾個各打主意的,萱娘冷眼看去,見下人們雖一個個垂手侍立,卻隻怕各有各的盤算,不然若真有一個似王大的,白日也不會鬧到要自己出麵,隻是聽孫奶奶方才話語,已是心如死灰般,想必她也不願再理這些事,過了喪事,應當就會料理了,自己也不好再開口說。

此時卻聽見有丫鬟驚呼,原來孫妾今日苦痛兩場,又逢喪子之痛,本就強撐著出來,這樣大哭一場後,又暈了過去,孫奶奶瞧見她,心中歎一歎氣,吩咐丫鬟把她扶進去好生照料,孫奶奶心中,此時已經一片清明,自己的兩個女兒,有了著落,自己當娘的心,也就定下來了,剩下的隻是把喪事料理清楚,孫家族裏,該有甚麽說話,到時由他去,就算田產全無,自己手裏的細軟,也過的一世。

心裏這樣想了,就覺得肚皮咕嚕嚕叫起來,原來人心裏有事時,卻也會不饑不渴,此時事情盤算清楚了,心內空了,自然也就饑渴起來,自己的肚子饑了,嘴裏幹了,孫奶奶這才想到,從孫老爺的事情出了,全家上下卻是粒米未沾牙的,想必兩位親家也沒吃東西,麵不由紅一紅,吩咐下人去煮些粥來讓大家墊墊肚子。

萱娘卻是肚中早就饑了,隻是主家不說,自己也不好開的口的,況且孫奶奶既吩咐人做吃的,想來心裏已有了打算,孫奶奶理理頭發,請她們兩坐下道:“反勞煩兩位親家忙碌一夜。”萱娘和王奶奶也隻是陪笑,孫奶奶又吩咐上茶,卻是早沒了開水,還要現燒,王奶奶忙說幾聲不消的,卻細看看周圍,不見自家兒子,抬手喚過個下人,問可見到王大郎,下人手垂的筆直:“親家奶奶,兩位姑爺卻都在外麵等候,一步也沒離開。”

孫奶奶聽了,嗔怪下人道:“我們自家人卻罷了,怎的讓兩位姑爺也沒去歇息,還不快請他們去歇著。”下人應了,開門出去,轉身卻帶著他們兩連襟進來,留哥睡眼惺忪,想是在外麵盹著一覺,王大郎顯得清明些,卻也是忍不住的嗬欠,各自給嶽母母親行了禮,又去靈前上了香,磕了頭,兩人也就站立一旁。

此時粥卻已經煮好,雖隻是白米粥,一家上下卻都餓了,也不須讓一讓,各自拿碗盛了粥就吃,吃完粥,天色卻已明了,萱娘見這般,笑道:“親家,卻也不消去歇息,瞧還有甚事,能幫忙的就幫。”

孫奶奶喝了兩碗粥,肚子裏有了東西,心思就更明一些,拿過帕子擦擦嘴,對萱娘道:“今日我娘家哥哥就來了,剩下的就是些接了吊喪的人的事情,正日子卻在七天後,兩位親家勞煩一夜,還請先回家歇息,女婿留下就可。”

萱娘見孫奶奶此時說話做事,都似平常一般,想來也不會再出甚事,自己也疲倦異常,況且再待下去,怕孫家族裏又有人說些甚麽,轉頭看眼王奶奶,見她臉上神色,想也和自己想的一般,又說了幾句,下人來收了碗筷,萱娘和王奶奶叫過各自兒子,讓他們好生在此盡半子之責,就要告辭。

孫奶奶一手牽住一個,對她們道:“且請進內室一敘。”接著示意兩個女兒也跟著來,萱娘想孫奶奶定是要交給她們一些東西,隨她來到上房,孫奶奶把門關緊,開箱子取出一些東西,卻是幾張地契,一些細軟,孫奶奶把東西往她們兩麵前推推:“兩位親家,雖說是娶荒親,論起來不給嫁妝也是當的,況且說句不怕笑話的話,這族裏這等情形,也容不得我備好嫁妝送她們出去了。”

萱娘和王奶奶忙又勸她,孫奶奶揮揮手:“隻是我家女兒,做了富家女兒,難不成就真的隻送一個光身人過去,這裏有四百畝地契,幾件首飾,地契是我當日攢下的私房,族裏卻沒人知道的,這幾件首飾,雖則不多,卻兩個女兒各自分分,也當做娘的一片心。”

蘭姐怡姐聽的孫奶奶這般說,雙雙跪到她麵前,隻是痛哭不止,孫奶奶摸著她們兩的頭,歎道:“做了女兒,總是要出門子的,你們倆的婆婆,卻都是善心人,定不會虧待的,總好過在這族裏,聽那些人譏諷。”

說著起身,把四百畝地契交給萱娘和王奶奶各兩百畝,那一匣子首飾,分做兩半,孫奶奶見她們收了,歎道:“蘭姐的嫁妝,卻也是備的久了,想必到時還能拿出去,隻是怡姐。”說著拍拍她的手:“娘委屈你了。”怡姐雖一臉孩子氣,卻也知道娘說這話的意思,卻似被人堵住嗓子一般,隻是哭泣,話卻說不出來。

萱娘和王奶奶各自收了東西,又勸了她們母女,這才出門,此時宅中各處,都掛了白幡,燈籠也盡換了白的,下人們掛了孝,穿梭其中,瞧來還算興旺,萱娘卻似乎品出一絲悲涼和敗落,喚了小翠和從人,在碼頭處別了王奶奶,各自上船歸去。




第 41 章

萱娘上了船,覺得疲倦,靠在艙內,閉目養神,小翠終是年輕,見萱娘這裏不要她伺候了,就出去外麵,一路瞧風景去了,萱娘正在朦朧中,聽見小翠掀簾子進來,輕聲對自己道:“奶奶,遇見林家的船了,林奶奶請你過去。”

林家,萱娘不由皺眉,這林家自退了親,卻也沒甚來往了,不過遇到了總也要打聲招呼,不過下人們出麵即可,這在船上,怎麽也?小翠見萱娘皺眉,不由道:“奶奶想是事忙忘了,林奶奶是親家老爺的堂姐,算來還是親戚。”

萱娘這才想起,林奶奶孫氏,卻是孫老爺沒出五服的堂姐,心裏微微一動,忙理一理簪環,扶住小翠的手出了艙門,林奶奶扶住個丫鬟已經站在船頭,身後還跟著個素衣少女,萱娘細一看,卻是林奶奶的長女,玖哥原先的未婚妻子,她雖低著頭,卻也能看出她眉眼生的很好看,身姿婀娜,和五年前見的那個不到十歲的女童,全不一樣,又加上穿的是素色衣服,站在船頭,飄飄然有出塵之姿。

心裏不由歎氣,怎的這麽好的個姑娘,卻和自家沒有緣分,卻也沒說出來,和林奶奶互道了萬福,笑道:“林奶奶卻是去孫家?”兩邊的船夫,見她們要說話,早把船幫到一邊停起來了,林奶奶微微一笑:“還請過船一敘。”

萱娘點頭,船夫忙搭上跳板,萱娘在小翠的攙扶下過了林家的船。在艙內又重新見禮,丫鬟送上茶來,林家女兒這才給萱娘見禮,萱娘透過茶碗上方,細細打量著她,此時見的越發明了,卻是好一個溫柔女兒,舉止大方,不帶小家子氣,從袖子裏拿出個荷包,摘下一隻戒指,裝了遞給她道:“卻是行路匆忙,沒備東西,休嫌我怠慢。”

林家女兒推辭了幾句,也就收了,這才下去,林奶奶和萱娘敘了幾句寒溫,萱娘笑道:“還不曾恭喜過林奶奶。”林奶奶沉吟一下,笑道:“陳奶奶果然是個大方人,昨日陳奶奶在舍弟家中,仗義執言,倒羞殺我了。”

萱娘不由一怔,這昨日的事情,怎的就傳到林奶奶耳裏去了,隻是別人誇著,也要謙虛幾句,順勢說道:“和孫親家也是至親,遇見不平,旁的不成,說幾句話總是成的,隻是林奶奶此次回去,想必也會幫著孫親家。”

這個,林奶奶不由怔住了,遇到萱娘的船,不過是想炫耀一下,自己女兒重又尋的一門好親事,誰知萱娘全不勾搭,隻得謝了萱娘,誰知萱娘竟又來這一句,不應吧,自己雖是孫家嫁出去的女兒,自己的爹在孫家也有聲望,昨日聽的娘家人來,除報喪外,還說自己的爹事後才知道孫三他們去孫老爺家大鬧,氣的胡子都要抖光,當時就要把孫三找來,訓誡一番,卻是被自己哥哥攔住,說那些潑皮般的人物,還是不招的好。

若應下了,這出了閣的女兒,去管娘家的事情,實在也是與理不合,故此沉吟起來,卻忘了說話,萱娘見狀,起身做辭道:“林奶奶,天色不早了,我們卻還是要各自趕路,奶奶卻是孫家的女兒,說的話遠比我們外人強。”

林奶奶見萱娘這般說,自然不好再推辭,也起身笑道:“既在途中,我也不留了,隻是幫一句,能不能頂用,就要看了。”萱娘見她應了,心大安了:“素日卻也知道,林奶奶是最看不得人受欺了,今日一說,果然如此。”

林奶奶把萱娘送到船頭,直等到萱娘過了那邊船,這才各自開船,萱娘從窗子往外看時,正遇見林家女兒也推窗出來看風景,此時想來是離了母親的眼,女孩兒正托著腮,定定望著四周發愣,萱娘推窗時候,正好遇上她的眼,林家女兒見萱娘對她微笑,稍吐一吐舌,正要關窗,卻覺不妥,輕輕道個萬福,關上窗時,船也各自散開了。

萱娘見女子吐舌頭時,不覺間流露出來的孩子氣,細算一算,過了年才滿十五,雖然外麵大方,內裏卻是個孩子,不由歎氣,也不知道她婆婆是個甚樣人,可會對她好,思慮之時,小翠已經又進來了:“奶奶,船已經到了,還請奶奶下船。”

萱娘站起,伸一個懶腰,小翠忙上前扶住,萱娘搭著她的肩,笑道:“怎的都到了,我都不知?”小翠扶住萱娘下了跳板,嘴裏道:“這恰是順風,比去時自然快了許多。”說著閑話,也就到了宅子門口。

萱娘見大門緊閉,不由狐疑,此時卻已快到午錯時分,怎的還不開門?小翠卻也詫異,咦了一聲道:“難不成是都睡著了,沒人開門。”跟去的婆子早上前叫門去了,過了好一時,門都沒開,萱娘急的兩把手心全是汗,腦子裏似走馬燈般,閃過一些念頭,難道是昨夜自己沒回來,卻有歹人來了?

卻是宅子周圍,那些租房子住的人,看來也很平靜,正在著急之時,門吱呀開了,王大一張老臉露了出來,瞧見萱娘,幾步搶到麵前行禮:“哎呦奶奶,昨*****沒歸家,急煞玖哥了。”

萱娘見他隻說急煞玖哥,麵上也很平靜,想必沒甚事發生,心才安了下來,叫起王大,移步上台階,笑問道:“怎的今日都這時候了,門卻還是緊閉的?”王大聽見萱娘問這句,玖哥已經有了吩咐,不許告訴萱娘,怕萱娘擔心,卻是這事算來也不是小事,況且宅裏人多嘴雜,萱娘總會知道的。

萱娘見王大不說話,停住腳步,轉身笑道:“卻是有甚話,說給我聽。”王大歎了口氣:“奶奶,昨*****走了時候不長,源哥就來了。”源哥,萱娘不由皺眉,自二奶奶來碰過釘子,二房連平時的往來都沒有了,怎的這源哥會上門。

王大卻還是在歎:“源哥不知怎麽了,聽的奶奶不在家,想來玖哥是好欺的,張口就要借一百兩銀子,老奴稍回的一句奶奶不在,這等大事還需等奶奶回來商議。就?”王大還沒說完,玖哥聽的母親回來了,早就迎了出來,恰聽的王大在說這個,不由急躁道:“王大叔,怎能告訴娘這個,讓她擔心。”

萱娘見玖哥漲紅了臉,知道他心裏也有自己的想法,此時已經到了廳上,萱娘坐定,把玖哥拉過來,款款的道:“你怕娘擔心,不說是好事,隻是這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娘總有知道的一日,到時若再話傳話,傳的不似原先一般,到時該怎麽說才好?”

玖哥低下頭,滿麵通紅的道:“娘的教訓,兒子記住了。”萱娘扶住他的肩:“兒,你我母子幾人,卻是相依為命的,你卻說說,昨日源哥來時,說了些甚麽?”玖哥的臉本已紅潮退去,聽見娘這樣說,又遲疑起來,昨日源哥來時,不遂了心願,對自己和妹妹那等辱罵,說他們都是小婦養的,不過比奴仆高了那麽一點點,怎能和自己稱兄輪序,自己雖據禮力爭,隻落的個嚷的臉紅耳赤,李成及時趕到,卻也被源哥說了無數的汙言穢語,入不得耳的,若不是見自家這邊人多,源哥隻敢動動嘴頭,隻怕也是鬧的不像。

萱娘見玖哥沉思不語,知道定是源哥又放了些自己不能聽的屁,把玖哥拉過來,歎道:“兒,你是個男人,韓信能受□之辱,幾句辱罵,算的了甚麽?”玖哥見娘寬他的心,點頭道:“娘不是的,罵我也是小事,隻是他怎能罵娘和妹妹。”

萱娘聽見玖哥這樣說,心中大慰,臉上的笑容卻真是從心底發出一般,笑吟吟的看著兒子道:“兒,你娘我卻是甚事都經過的,他那幾句辱罵,不防的。”玖哥重重點頭,萱娘見教好了兒子,才覺得疲倦異常,昨夜一夜沒合眼,又連連趕路,此時眼皮似千斤般重,正待說完幾句,就去躺一會。

就聽見英姐飽含委屈的叫聲:“娘。”萱娘還不及應,英姐就衝到自己懷裏,哭著道:“娘,難道女兒不是娘親生的,就該被源哥哥這等折辱?”萱娘的睡意都要被英姐攪飛了,英姐自小嬌養,除在大宅時,有人會說酸話,自己分家單過後,誰不把她當寶貝一般,自然受不了了。

怕著她的臉道:“好了,都訂了親的人了,總要學著些,別人罵你哥哥,隻怕更甚,怎能哭泣不止?”英姐見娘這樣說,低下頭,撅起嘴:“娘怎的不疼女兒了?”萱娘輕笑:“娘怎的不疼你呢?隻是你雖是個女孩,日後嫁了人去,卻也要上下處置的,若似那房中供的水仙花樣,全禁不得點風雨,那怎麽成?”

英姐聽了娘的話,點頭道:“娘說的是,緹縈十二上書救父,女兒都十歲了,也不能再這般嬌慣。”說著就抬頭對源哥道:“哥哥,明日我卻也要學你們般,睡草薦,喝涼水,受些磨折才能成器。”

萱娘不由大笑,抱起英姐道:“休胡說,你哥哥他們總會出門,做了女兒,卻是能去方圓百裏,都屬難得了,學這些做甚?”英姐抬頭望萱娘:“娘,為甚做了女兒就不能出門,難道娘不想去外麵瞧瞧?”萱娘被問的語塞,輕撫她的臉,半日才答道:“女兒家身不離閨門,方是正經,似娘一般,已夠了。”

英姐不語,萱娘正待把她放下去,自己去歇息,傳來李成的聲音:“三嫂,弟有一事相求。”萱娘把英姐放下,理一理鬢發,對李成道:“李兄弟還是坐下說話,卻有甚事?”

玖哥見李成有事要和萱娘談,行了一禮,就牽著英姐走了,李成坐下來,取了茶在手,隻是皺眉思量,半日才道:“三嫂,昨日府上的源哥來時,說的話雖然有些汙穢,卻也有理,李家總是外人,昭兒還是不宜住在這裏。”

萱娘聽了這話,沉吟一下,抬頭道:“李兄弟,說句不怕你惱的話,昭兒現時還是外人,隻求李兄弟一句話,就成家人了?”李成已猜到萱娘要說什麽,隻是抬眼去看萱娘,萱娘牙一咬,揚聲道:“你有女未嫁,我有子沒娶,做個兒女親家如何?”

李成還待說出白家之事,萱娘又開口道:“李兄弟,我知道你是個守約的人,不過白家卻已背約,我家玖哥,雖說比不上別人出身好,卻也是個懂事能幹的小哥,與其去外麵尋,何不就把昭兒定給我家?”




亂夢

李成聽萱娘一口氣說完,心裏也在計較,雖說白家背約,可在湖州,自己終究是個外來戶,若把女兒嫁在這裏,卻也多有不便,萱娘見他臉上神色變化莫定,突然覺得疲倦異常,終究和李成還是有些隔膜的,身子似再也坐不住般,勉強用手撐住了頭,輕歎一聲道:“昭兒是你的女兒,許給誰,也全憑你。”

李成聽的萱娘話裏,藏有無盡疲倦,不由抬頭去望她,此時正有一縷陽光照進來,正正照在她臉上,臉上的細紋都能看清,李成見萱娘全沒了平日的精明,心裏不由起了憐意,她不過是個寡婦,強撐到現在,已足夠了。

卻還是站起身對萱娘道:“三嫂美意,容弟思索一二。”萱娘此時卻巴不得他快點去了,那還有半分說服他的意思,隻是含笑點頭,李成方一出門,萱娘整個就癱在椅上,過了許久,才喚來小翠,回房歇息去了。

萱娘這一覺卻睡的亂夢頻頻,一忽兒是叔洛回來了,卻帶了個年輕女子,稱要給自己一紙休書,一忽兒又是他揪住劉姨娘的頭發來到自己麵前,說不該讓她另嫁,一忽兒又是留哥和玖哥出了意外,源哥帶著人要來占產。

萱娘胸口就似壓了塊大石頭般,那夢光怪陸離,甚樣的都有,卻偏生醒不過來,等醒過來時,卻已是室內滿是紅光,萱娘睜開眼,長舒一口氣,見屋裏擺設,都似原先一般,想起夢中情形,不由搖頭輕笑,就算叔洛回來,自己也不怕他,兩個兒子有個山高水低,也不能似自家親家一般,任人揉搓。

順手拿起衣服,掀開被子下床,不過是一場亂夢,自己定不會像那般,小翠在外麵聽見聲響,忙掀簾子進來,見萱娘已經起身,忙上前服侍她穿衣梳妝,口裏還道:“奶奶好睡,睡足一日一夜了。”

萱娘正對鏡梳頭,聽了這話,往外麵瞧瞧,笑道:“你這丫頭,怎麽哄我,那不是日頭剛升起來。”小翠撲哧一聲笑出來:“奶奶,你是睡糊塗了,那是日頭落的,不是升起來。”萱娘扶住額頭,笑道:“我真是老了,居然睡了一日一夜,難怪肚裏饑的不行。”小翠忍住笑,梳妝罷,就端進來備好的清粥小菜,伺候萱娘吃飯,萱娘吃了兩口,小翠笑道:“奶奶,這昭兒姑娘,本就該定給玖哥了,這樣十全的姑娘,怎能落到別家去?”

萱娘撿一筷豆芽,慢慢放進嘴裏,笑道:“你這丫頭,難不成也是想嫁了?”小翠臉紅紅的,卻還是笑道:“奶奶,昭兒姑娘往日為人,和玖哥正是一對,奴看在眼裏久了,隻是不敢說出來,現在奶奶挑明了,自然是件好事。”

萱娘放下筷子,好笑的看她一眼:“你既這樣,看來我也要給你尋們好親事,才不辜負你這般心意。”小翠的臉,都紅到耳朵根了,上來收拾了碗筷,就扭身出去。萱娘自己倒了茶在喝,想起小翠,她也十九了,該出嫁了,放下杯子,萱娘歎道,一個個來到身邊,又一個個嫁出去,這一輩子,就這樣過了。

過了幾日,卻是孫老爺出殯的日子,萱娘頭一日就被孫奶奶請去,幫忙料理,到了正日子,孫家的人忙著披麻戴孝出殯,事情反委了這些來幫忙的人做,旁邊同來幫忙的,見萱娘處事能幹,嘖嘖稱讚道:“陳奶奶果然是能幹人,難怪陳三爺不在了,家業反興旺起來,全不似陳二爺家,原先聽的兩口都能幹的,誰知一個兒子,也不好好教導,現時家業都要敗光。”

萱娘見這人說話有些意思,隻是陳二爺家,當日分家時節,他和陳大爺各人所分,不下兩萬金,就算不會生發,光守了這些家業,也足夠一世無憂,怎的這時家產就要被敗光?不由看向那人,那人把萱娘一拉,笑道:“陳奶奶,早就聞名已久,隻是一直沒得見麵,這次有緣見了,就容我親近親近。”

萱娘見這人爽快,不好阻的,隻是微微一笑,這人卻是孫奶奶的表姐,就嫁在方氏娘家,算來是方氏的堂嬸,萱娘忙笑道:“原來是方三奶奶,素來都沒謀麵,怠慢了。”方三奶奶想來是個爽快的,手一揮道:“我們這樣人家,不過是略夠糊口,奶奶不嫌我們窮酸,已是勾了,怎還能再稱奶奶。”

萱娘見她為人著實爽快,和素日所見的人大不相同,笑道:“既如此,也不稱什麽奶奶了,我稱你方三嫂子,你稱我陳三嫂子好了。”方三奶奶聽了這話,手一拍:“三嫂果然爽利,和陳家另外兩位嫂子不一樣。”

萱娘謙虛幾句,和她兩人來到院裏坐下,丫鬟送上茶果,兩人細細攀談起來,這方三奶奶是個愛說話的,來幫忙人家料理喪事,氛圍自然是肅穆的,又兼主人家沒兒子,下人們各自懷著心事,來幫忙的自然也一個個閉了口,她閉了這幾日的口,覺得口都閉臭了,沒想到一句稱讚的話就引得萱娘和自己攀談起來,自然分外興頭,把聽來的陳二爺家的事情說與萱娘聽。

原來源哥在外遊蕩,陳二爺雖是男子,也下死的打過他幾次,卻總被二奶奶攔在頭裏,說管教孩子,怎能動不動就打,總也要款款教導,反很陳二爺嚷了幾架,源哥得了母親抬了頭,自然更是在外遊蕩,陳二爺夫婦,為了兒子幾乎鬧的反目,隻是陳二爺總是落了下風,見不是路數,索性也不管他,收拾了行李,自己住到綢緞莊裏,稱把家裏的家私,都留於他們母子,自己守了那綢緞莊,也好過的一世。

這陳家夫妻,為個兒子幾乎鬧到臨老分開的話,鬧的滿城都知道了,二奶奶卻也知道外麵傳的不像,卻也還賭口氣,說年輕孩子,沒成親之前,總是會出去遊蕩,等成了親,有了管教的,自然就好了,更是加緊去給源哥尋親。

隻是這樣的名聲傳出去了,原先還有幾家窮人家,貪了財禮,想把女兒嫁去的,見勢不好,這陳家長輩還活著就這樣遊蕩,那等到陳家二老一死,那敗子敗的急了,賣老婆兒女的又不是沒有,再也沒人去勾搭的。

二奶奶請去的媒人,連碰幾鼻子灰,垂頭喪氣去和二奶奶報信,二奶奶不怪自己的兒子不好,反怪媒人做媒不利,這近處的親不能說,就想往遠處說,恰好有一家,也是來湖州投靠親友的,二奶奶就打了這個主意,遣人去說,這家人新來湖州,卻也知道陳家是大富之家,方要議定之時。

萱娘聽到這裏,心不由突突跳起來,這要真給了源哥,好好一個女兒,不就白糟蹋了?方三奶奶見萱娘臉上顏色變化,拍了拍她的手道:“奶奶,這家人的運氣卻也真的好,他家裏使的一個婆子,卻是我家小丫頭的娘,那日來望自己的女兒,說起這事,我在旁聽見了,插了句嘴,說陳家的源哥,聽的不大好。這婆子記在心裏,回去和主家說了,主家細一打聽,果然如此,自然就回絕了。”

萱娘聽到這裏,合掌笑道:“果然是天成就的。”方三奶奶喝了一口茶,笑道:“這陳二奶奶卻也煞好笑,這家不應,卻要去衙門告他家背約,這都沒成的事情,怎能去告?”萱娘輕輕一笑,難怪上個月聽見大奶奶家來送節禮的,和小翠在那裏嘮叨,說二奶奶越發不像樣子了,輕易涉訟,虧得被人死攔住了,不然又是一場笑話,又聽的說大爺在和二爺商議,現下自己眼看就要做爺爺了,這宅子再住兩家人,實在有些擠不下,要給銀兩給二爺,讓他們搬出大宅。

那婆子當時說完,嘴一撇,笑道:“那源哥也太不像話,前幾日竟然調戲晉哥媳婦帶來的丫鬟,有這樣做人的嗎?”萱娘當時聽了,也沒往心裏去,今日聽方三奶奶說了,才明了前後緣由,難怪前幾日源哥會闖來自家借錢,想是二奶奶的私房已空,二爺那又拿不出錢來。

方三奶奶笑道:“陳家現時隻有長房和三房極盛,二奶奶前幾日才更好笑,卻是我侄女歸寧時說的,真真笑死了人。”萱娘皺眉:“卻是甚事?”方三奶奶歎氣:“卻不知二奶奶是聽誰說的,二奶奶卻當真了,成日家在那裏胍嘈,說定是祖宗山向不利,才不利二房,定要重尋墳地,改葬祖宗。”

萱娘聽了這話,更是搖頭,輕歎道:“各人的兒子,各人自己管教,管祖宗墳地甚事?”方三奶奶手一合:“就是,大奶奶也是這般說的,休說旁的,這幾日見三嫂家的留哥,我這侄女婿,就是個多好的哥,當日我還說,晉哥就算是頭一等的,大奶奶教子有方,誰知這留哥,卻更勝一籌。”

萱娘微笑,兩人又講些旁的閑話,就瞧見下人們四處奔跑,臉有俱色,萱娘忙叫住個路過的:“發生甚事了?”那人歎氣道:“親家奶奶,卻是他們在墳上打起來了。”怎會如此,萱娘看眼方三奶奶,見她臉上也滿是疑惑,這附近雖說族裏來搶絕產的事,也聽說過,卻是族裏長輩會做主,怎的有在墳裏打起來的事情。

還顧不得萱娘多想,有個婆子進來,萱娘卻見是孫奶奶身邊常使喚的,此時臉上汗水淚水都流了一片,見到萱娘,不知是急的還是怎麽的,話不成句了:“親家奶奶,我家奶奶請你速去墳上。姑爺,姑爺他被打了。”

萱娘聽的旁的還好,隻是這留哥被打,又想起前幾日那夢,心頓時跳的更急,也顧不上備轎甚的,扯開一雙大腳,就往孫家墳上去。

孫家的墳,離此不過四五裏地,萱娘連走帶跑,遠遠就望見墳上圍了一圈的人,裏麵還傳出哭聲,罵聲,萱娘此時一顆心,全係在兒子心上,怎能顧的許多,衝上前就把人群撥開,孫奶奶摟住兩個女兒在哭,孫奶奶的兄長夏大爺在那裏和人理論,萱娘忙的去尋留哥,隻是不見,急得牙都要出血,若留哥有甚好歹,萱娘不敢再想。

耳邊眾人的聲音離自己越來越遠,此時一個孩子的聲音響起:“娘,兒在這裏。”萱娘轉身,見留哥站在自己麵前,雖泥土滿身,萱娘細看,卻沒甚大礙,鼻子一酸,又要流淚,卻想起總要細問問,把兒子往孫家婆子那裏一推,命她帶自己兒子回去,走到孫奶奶身邊,站定了,揚聲問道:“休怪我多管閑事,隻是這連喪禮都不完全就在這打架,卻是哪家的道理?”




第 43 章

萱娘話音剛落,孫奶奶也不哭了,走到萱娘身邊道:“親家,雖則我們是女流,誰知今日見了這等須眉所為,全不似男人。”孫奶奶說話時節,難忍哀痛,眼淚又大顆的掉起來,萱娘忙扶住她,那個和夏大爺理論的男子轉過身來,萱娘一瞧,卻不是前日來的孫三,是另一個胡子男人,他挑著眉,對孫奶奶道:“二嫂,我好心好意,把自家兒子過繼給你,本是美事,怎的你全不允,連孝子來認一認父親都不許?”

萱娘聽了,皺一皺眉,原來又是為了立嗣之事,不由開口道:“這位,立嗣之事,本由族裏長輩主持,挑個好的才是,怎能喪禮未過,就來強做?”那人斜著眼睛,全不把萱娘放在眼裏,哼道:“說的好聽,到時你們聯手,哄住老的,把那些細軟都拿走了,田產都賣了,再說立嗣的話,那時立了去,還有甚家私?不過是白擔了個名頭,白過繼一場。”

萱娘差點被這話氣暈,生平從沒見過這等無賴之人,前日那孫三雖然無賴,幾句大道理一講,又抬出長輩,也就偃旗息鼓了,誰知今日這人,話裏麵全不把長輩當一回事,皺眉正欲回答,這人見萱娘回答不上來,得意洋洋的翹了大拇指說:“我肯把自己的兒子過繼給二哥,是二哥的福氣,誰知二嫂竟然不允許。”

說著又看眼萱娘,口裏道:“還有二嫂家的女婿,口口聲聲隻護著他嶽母,呸,真發起性來,一條棍趕出去。”萱娘聽他提起留哥被打的事情,心裏惱怒,怒道:“既輪過繼,如真成了,也要認親家為母,認我兒為姐夫,這嗣母有了難處,兒子還要幫忙,怎的因人護了嗣母,就要趕逐出去,這沒道理的話,還是少說。”

那人聽了這話,知道萱娘是方才被打之人的嶽母,又見萱娘說話老辣,看她一眼,笑嘻嘻道:“難道親家奶奶不知道?這嫁出的女兒,潑出的水,女婿自然更是外人,怎好再管嶽家的事,難道你沒教過?”萱娘聽了這番更沒道理的話,大怒,正要開口說話,卻見口裏數落的正得意的那人,背後卻冒出個白胡子老公公來,氣的胡子一翹翹的,雙手緊握拐杖,就往這人背上打了下來,這人不防,早挨了一下,大怒,摸著腦袋轉身道:“誰敢打我?”

萱娘見這白胡子老公公總有七十了,此時雙手握住拐杖,嘴裏道:“我打死你這不仁不孝的人,落的去官府受刑,也好過有這等不知恥的子孫。”方才明了這老人是這無賴的尊長,卻不知是父是祖,扭臉欲問孫奶奶,卻見孫奶奶眉頭舒展了些,心頭一動,想來這人是孫奶奶命人請來的,也不及問,靜待事情發展。

此時老者口裏說著,那拐杖就似雨點般的下來,這人也不著慌,隻是笑嘻嘻把拐杖架住:“阿公,做孫子的不也是為了你好,你重孫過繼過去了,自然會看顧你,到時你吃香喝辣,穿綢著緞,不也有段老福可享。”

這般無恥的話,一說出來,眾人都是大搖其頭,老人見自己孫子恁般無恥,這個孫子小時也還聰明,隻是年紀小小,自己兒子就命喪黃泉,落的自己白頭人送黑頭人,兒媳卻又格外寵他,自己稍管教,兒媳就和自己嚷,一個公公和兒媳嚷,太不成話,索性不去管他,隻盼他少惹些是非就好,平日裏他雖愛四處遊蕩,卻也好歹成了親,給自己添了個重孫,祖孫情麵上雖然淡泊,麵上卻也和氣,誰知今日卻聽的他竟然牽著重孫,強要過繼給人,他發起薑桂之性,提了拐杖就來到墳上,預備教訓一頓,就要回去,誰知這孫子竟這般無恥。

猛力一扯,把拐杖扯了過來,罵道:“我今日就替你死去的爹教訓教訓你。”那人嘻嘻一笑:“阿公,做孫子的平日遊蕩,你罵個不停,怎的今日做孫子的想替你掙些家私,你卻還是罵個不絕,卻不知做孫子的哪裏惹了你?”老者見他還是這般無恥,轉念一想,他橫豎也是教養不好的了,抬眼看自己那個隻有四歲的重孫,穿了一身的重孝,手裏抱了個餅子在啃。

收了拐杖,過去牽住重孫的手,跺腳道:“罷,我管不下來你,難道還不能管住這孩子。”這人見自己爺爺要拉走自己兒子,反有些急了,忙去牽住自家兒子的手,笑道:“阿公,天降一段富貴,怎的阿公全不勾搭?反要把富貴雙手推出去?”

老者一口吐沫吐在他臉上:“呸,這樣的富貴,縱是潑天,我也不要。”說著就要走,這人忙又攔住,笑嘻嘻道:“阿公,這事由不得你。”說著就要抱自家兒子,老者臉變的通紅,雙手就把孩子抱在手上,對他道:“你真要行這無恥之事,我今日就把他碰死在這裏,左右還有旁人,也當不了絕戶。”

說著就抱住孩子,要把他往石頭上摔,眾人本是自他來了,就都停了手,瞧他訓孫,誰知事情急轉直下,老者竟要把重孫摔到石頭上摔死,都大驚失色,那孩子初被爭時,已開始在哭,等到老者把他抱住,高高舉起,要往石頭上摔的時候,更是拚命掙紮,雙手去抓曾祖的白胡須,雙腳在空中掙紮不止。

老者閉閉眼,咬牙就要把他往石頭上摔下去,幾個人忙上前把他死死抱住,有叫叔公的,有叫老祖的,都紛紛勸道:“三叔公,這也是你這支的一點血脈,怎的全不憐惜?”三叔公的淚,此時也是落到胡子裏了,被人這樣勸,手也軟了,慢慢把孩子抱下來,孩子已經哭的背過氣去,三叔公老淚縱橫,仰天長歎道:“天啊,怎不來道雷把這忤逆之人劈死。”

說著又轉頭對那幾個勸的道:“與其讓這忤逆子仗了這孩子,強要行不義之事,還不如我和他都死了,讓他絕了念,我也好去地下見先人。”說著就大哭起來,孩子本是被嚇的快哭不出來了,此時慢慢轉來,聽見平日待自己極好的老祖也哭了,也跟著張嘴大哭。

萱娘和孫奶奶,自老者來到,也就一直沒說話,見事情弄成這種局麵,孫奶奶躊躇了會,還是上前道:“三叔公,你平日為人,我們卻是深知的,今日這事,想來也不是你本意。”三叔公終究年紀大了,折騰了這許多時,不免喘了一會,才開口對孫奶奶道:“孫媳,知道你是勸我,不過我閑時思量,為了名聲,放縱了那個孽障,以致如今釀成這般大禍。”說著起身,對眾人道:“今日我就把重孫子領回去,那個孽障日後再有甚所為,都和我無關。”

說著就一甩袖子,把孩子抱起,拖了拐杖,迤邐往家行去,臨走又轉身對孫奶奶彎腰道:“孫媳,這般事情,羞煞我也。”說完話也不管眾人,徑自行路。他孫子見這般,忙的去追:“阿公,難道不要這段富貴?”三叔公哪裏理他,隻是自己行路,有幾個潑皮一般的見那人走了,也竄了出去,口裏還道:“許我們的銀子可還沒付。”

萱娘見這群人走了,墳地上立時清淨許多,這才鬆了口氣,伸手出去握住孫奶奶的手,孫奶奶回頭一笑,招呼眾人道:“既然走了,也顧不得時辰吉利不吉利了。”說著閉一閉眼,聲音轉為暗啞:“撒土吧。”

旁邊擠進一個人來,卻是陰陽生,拱手道:“小的挑的這時辰,上下一會都是吉利的,奶奶還請往邊上讓讓,這就好完事。”孫奶奶用手捂住嘴,眼淚大顆大顆掉豆子般,又掉了下來,孫家族裏幾個見風使舵的,方才不知去幫忙,這時忙又圍上來幫忙,有勸孫奶奶的,有罵那人太不像話的,這四鄉八裏的,有誰聽過這樣的事情,把臉皮都踩下來了。

還有個膀大腰圓的大漢在那裏嚷嚷:“夏大哥就是太軟弱了,似小弟般,上去兩拳不就打倒了,還囉嗦甚麽?”夏大爺隻是在旁陪笑,萱娘聽的好笑,小聲問孫奶奶:“這幾個,卻是都有兒子的?”孫奶奶瞧一眼眾人,輕輕點一點頭。

萱娘卻已明了,五叔公前幾日已對孫奶奶說,要她等辦完喪事,再行主持立嗣的事情,族裏那些人聽了,有兒子的,自然也要來討好孫奶奶,故此萱娘瞧見這喪事卻也辦的平順,誰知臨到要完了,跑來個墳上鬧的。

隻是這眾人的嘴臉,怎麽這般?萱娘自然也不便對孫奶奶抱怨,把棺材放下去,封了土,立了碑,孫奶奶又領著眾人在墳上痛哭一番,奠酒上供,這才收拾回去。

家裏卻也還安靜,留哥早被婆子帶回家來,萱娘見他已經換了衣,傷口上了藥,精神瞧來還旺相,心裏大安,此時方才想起,怎的不見王大郎,他卻也跟著送殯的,孫奶奶接了丫鬟送來的茶,歎氣道:“也不是我在這裏抱怨大女婿,那群狂徒來的時節,他卻還不如小女婿能護著我,偷空就溜了。”說著那淚就流下來,萱娘此時,卻不好說話,這順著孫奶奶話也不好說,袒護王大郎卻也不像。

這時卻聽的有人低低叫了聲嶽母,都不用抬頭,就知是王大郎,孫奶奶正沒好氣,欲要開口數落幾句,這卻有些不像,隻是沉著臉,王大郎吞吐出來一句:“嶽母,卻是小婿去請三叔公的,小婿不過一個沒用書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也不過就是跑個腿,叫個人。”說著又低下頭。

萱娘見了,起身笑道:“好了,親家奶奶,恭喜你有兩個這般好的女婿,能想的周到,卻是極好的。”孫奶奶聽了萱娘這句話,臉色又好看些,和兩個女婿說了幾句,遣他們下去。




爭親

萱娘又說了幾句閑話,見孫奶奶滿是疲憊,起身告辭道:“親家,既沒事,那我也就先家去了。”孫奶奶手撐住頭,似在想些甚麽,聽見萱娘這話,起身也沒再留,拉住萱娘的手道:“這幾日勞煩親家了,實在是羞煞我。”

萱娘謙虛幾句,命人喚來留哥,就帶著從人離去,孫奶奶把他們送出門外,徘徊再三,終於開口道:“親家,卻有一個不情之請,還望親家成全。”萱娘在她方一開口時,就讓留哥帶著從人往一邊等候,笑道:“親家,你我卻是至親,有話但說。”

孫奶奶點頭,開口道:“親家,那日卻是親家應了,把我女兒先接過去,當時是情急,這幾日我卻又細想了想。”話沒說完,萱娘已經笑道:“親家想必是舍不得女兒,卻也是,剛過十二的女兒,離了你身邊,做娘的怎麽舍得。”

孫奶奶臉上有些尷尬,這幾日她卻又細細想了,有五叔公做了主,等到喪禮過後,再好好挑個孩子來過繼,到時自己有了兒子,說話硬氣,也不怕他們了,蘭姐已滿十七,再等三年是不成的,娶荒親就娶過去,橫豎這嫁妝已是備好的,怡姐年紀還小,三年後不過就是十五,留在自己身邊,也好多教導她為婦之道,隻是當日情急之時,就許了荒親,不知萱娘會何般想。

故此躊躇再三,方才開口,聽的萱娘這般回答,心落了下來,握住萱娘的手道:“親家果然通情達理,倒是我小人之心了。”萱娘又安慰幾句,這才辭了,上船回家。

上了船,萱娘推開窗子,看一會外麵的風景,快到年邊,兩岸樹木都已幹枯,看起無限蕭瑟,萱娘見沒甚好景,關了窗子,一眼就瞧見留哥若有所思的坐在那裏,雙眉結成個大疙瘩,萱娘還從沒見過兒子這般模樣,笑道:“怎麽了?難不成是今日在墳地上,被打壞了,隻是在想些甚麽?”

留哥見母親問話,起身走到她身邊坐下,歎道:“娘,兒子在嶽父家這幾日,見嶽母支撐喪事,十分辛苦,兒子就想,當日我沒了父親,娘想必也是這般辛苦,不由覺得兒子平日太過任性。”這話說的萱娘心裏,似吃了蜜一般,伸出手摸摸兒子的臉,半天才道:“好兒子,你要能知道娘的辛苦,娘就是再苦都值。”

留哥見娘讚他,反不好意思起來,臉上飛起一片紅雲,萱娘又待說話,小翠喜喜歡歡進來:“奶奶,前麵恰是遇到小喜姐姐的船,說要過船來見奶奶。”萱娘白她一眼:“這是什麽地方,好不好就讓她過來,你也不會攔一攔?”

話音沒落,就聽見小喜的聲音在外麵響起:“奶奶甚時候也和我外道了,來見奶奶,本就是本分。”接著小喜就挑簾子進來,兩年沒見,她越發出挑,身上穿了大紅鬥篷,頭上戴了首飾,一張芙蓉麵,伸出手來,一雙青蔥般的手上,戴了四隻金鐲,雖已生過一個孩子,那身條和沒成親時,也沒多少走樣。

萱娘正欲起身,小喜已經坐在她身邊,握住她手道:“奶奶,卻正是我要搬取娘家去寧波,這不正到了年下,就給你拜個早年了。”小喜還是像原先一般爽快,一番話說的人插補上嘴,等小喜說完,萱娘才笑道:“卻也是前幾*****娘來過,說要舉家搬去寧波,依你而居,特意來辭行的,我還想著,也不知你能不能來,誰知就在這裏遇見了。”

說話時,萱娘聽見外麵有劃槳的聲音,從窗縫裏一看,船卻依舊在行,小喜笑道:“奶奶,卻是正好遇上,我等不及,就先過船來見你,船也沒停,一路往奶奶家行去。”萱娘這才明白,手往她額頭上一點:“得,都是當家奶奶來,還這麽毛躁,船不並在一起,就過來,也不怕掉到湖裏。”

小喜嘻嘻笑著說:“奶奶,在太湖邊長大的,哪有不會水的。”小喜這話,本是無意,萱娘卻似迷霧中透出一點光來,叔洛也是從小在太湖邊長大,女孩家不會水,也是常事,隻是這男孩家,難道就有不會水的,那怎麽又說淹死在運河裏了?

若叔洛真的沒死,萱娘又想起前幾日那個夢來,對自己,究竟是好是壞,此時萱娘恨不得插上雙翅,飛往山東,卻尋個究竟,小喜說完話,見萱娘不說話,好奇問道:“奶奶,你卻是怎麽了?”

萱娘回過神來,笑道:“沒事,我隻是在想,你要真掉進湖裏,成了那水鴨子,也變太湖一景了。”小喜聽到萱娘取笑她,臉紅紅的道:“奶奶就會取笑我。

說話時,已經到了莊子,停了船,萱娘還要讓小喜先行,小喜一把抓住她的手:“奶奶,你就別把我當客人了。“兩人並肩下了船,劉家的船,也緊跟著停了過來,劉通跳下船來,先給萱娘見禮,又是紛擾一會,這才進了莊子,到了廳上,各自坐下。

說了幾句閑話,劉通起身辭道:“三嫂,弟卻要去李兄莊上一回,留下拙荊在此。”說著又對小喜示意,小喜揮手,也沒說話,萱娘聽的他要去李成那裏,心頭一動,想起劉普那日向李成求親了,笑問道:“可是要去和李兄弟商量婚事?”

劉通是個老實人,況且這事也沒甚好瞞的,笑道:“三嫂問的正是,家兄心急,聽的白家已經定了親事,就讓我帶著定禮前來,若和李兄說定了,連他們父女,都搬去寧波。”說著就要走。

萱娘聽了別的倒無妨,聽到連李成都要搬回寧波,心頭一時有些著急,忙定一定,想一想話,瞧見劉通要出去,忙喊住道:“劉兄弟且請留一留。”劉通奇怪,停下步子,萱娘這短短時間,已想出話來,請劉通坐下,款款的道:“劉兄弟要和李兄弟聯姻,本是喜事,我們都是應當賀的。”

劉通點頭,萱娘話鋒一轉:“卻是劉二弟,你也知道,李兄弟在我家,生意全靠他支撐,我一個孤孀女人,不能拋頭露麵去做生意,他這一走,我卻再往哪裏尋一個似他一般的人?”

劉通聽了這話,也不禁思量,自己兄長,當時一團高興,打聽的白家已是另外訂了親,說昭兒定是自家媳婦了,也不忙修書,就讓自己借著搬嶽家去寧波的機會,直接帶著定禮來了,卻也不去想想,李成會不會應,況且,萱娘所說,也是實情,不由皺住眉頭,手握成拳,在桌子上敲了起來。

小喜在旁聽見這話,心裏也有一動,聽的玖哥退了婚,難道奶奶也想過,把昭兒求做自家兒媳?其實細一想起來,昭兒和玖哥,卻也是好一對小夫妻,隻是自己大伯要求昭兒為媳,這也是美事,自己不好說話的,也不說話。

一時廳上,三個人都不說話,隻是各自低頭思量,氣氛正在尷尬之時,小翠跑了進來,見主客三人,都低著頭不說話,咳嗽一聲:“奶奶,李爺來了。”

各懷心事的三人聽了這話,都抬起頭,萱娘下意識看眼劉通,對小翠道:“快請。”劉通到了此時,看眼萱娘,皺眉道:“三嫂,這事還是問問李兄的意思。”

李成卻已來到廳上,各自見禮過,萱娘先開口道:“李兄弟,卻是前幾日問李兄弟的話,不知李兄弟能不能允?”李成今日,卻似是有備而來,對萱娘拱一拱手:“三嫂,你也知道,我素來嬌慣昭兒,這等婚姻大事,也不好不問她的意思,故此我問了問她,隻是她女娃家臉皮薄,隻說的一句,任憑爹做主就是,我卻正好來問三嫂,女娃子家,這話是允還是不允?”

劉通聽見這話,知道萱娘也和李家求過親,心道,難怪哥哥說三嫂是水晶心肝人,心裏的話,卻是過了幾個繞子才說出來,他咳嗽一聲,也說道:“李兄,家兄卻也問過你這話,卻不知李兄的意思?”

李成倒忘了劉家也來問過親事的事了,隻是得了昭兒那句話,自然就似拿了利器一般,笑眯眯道:“方才劉兄也聽到了,小女自有主張,故此還要去問問小女。”

這個,萱娘和劉通都愣住了,這要是隻有一家求,昭兒說那話,自然是允了,隻是這有兩家求,再這般說,難道是兩家都不要?小喜見場麵又尷尬起來,起身笑道:“李爺,何不這般,我去問問昭兒,我卻也帶過她,想必她有那不好意思說的話,會對我說。”




第 45 章

小喜說完,見萱娘和劉通臉上,都有些疑惑之色,小喜一笑,走到劉通身邊,替他理一理衣領,嗔怪的說:“難不成你還怕我偏著娘家不成?”接著轉頭對萱娘道:“難道奶奶還怕我偏著夫家?”
劉通剛要說話,小喜已經止住道:“卻是你們放一百個心,我那邊都不偏向,定會好好問的。”說著就轉身翩然而去,萱娘呆了半日,才讚道:“小喜嫁去這幾年,越發曆練出來了。”劉通隻是笑笑。
萱娘用手撐住額頭,細想一想,突然搖頭笑道:“方才這事,想起煞好笑,我們三家,雖說異姓,卻是似兄妹一般,怎今日卻差點嚷起來了?”劉通也笑道:“隻是兒女婚姻之事,卻是大事,李兄慎重些也無妨,方才我卻一直怕,怕李兄極了,一家不許,這才不好。”
李成似在想些什麽,聽了這話,方抬頭笑道:“論起來,兩個侄兒都是極好的,我怎會撇了這裏,另尋別家,隻恨我沒有兩個女兒。”萱娘聽了這話,心已經放了下來,知道李成也是為難之舉,想來不會撇了這兩邊的,湊趣道:“要真有兩個女兒,隻怕恨不得兩個都娶回來。”說著歎道:“誰讓李兄弟教出的女兒,這般出色,真是把我們英姐給比下去了。”
李成聽的也有些得意,卻還是搖著雙手道:“三嫂家的侄女,卻也不似一般閨閣女兒。”劉通見他們倆互相稱讚,也笑道:“隻是不知我家女兒長大後,可似這般?”萱娘說了半日,口有些幹,端起茶來喝,喝了一口,放下道:“小喜這般出色的人,養出來的女兒,怎能不好?”
三人正說的熱鬧,小喜已經轉回,臉上卻是笑盈盈的,三人都住了口,瞧向她,劉通沒等她開口,就端了杯茶給她,小喜接過,喝幹了放下茶杯,用帕子蘸一蘸唇角,抬眼看三人都看著自己,撲哧一聲笑出來道:“昭兒侄女,真是人大心大,全不似小時,問她什麽,就一五一十說了。”
萱娘聽了這話,眼神一溜,心裏雖急,卻還是款款的道:“好了,你先坐下慢慢說。”小喜坐下,先對劉通道:“我問了半日,她是這般說的,劉家照顧爹爹,實在是有大恩的。”聽了這話,劉通臉上不由露出喜色,萱娘不由皺眉,昭兒怎的會這般說。
卻聽小喜話鋒一轉:“隻是昭兒又說,三嬸的恩,卻是白骨生肉,雪中送炭,她雖小小年紀,沒齒難忘的,肝腦塗地也難報的了恩的,本就有終身不嫁,服侍三嬸的意願。”說著小喜就住了口,劉通正聽的入神,卻見小喜不說了,問道:“完了?”
小喜點頭:“完了。”劉通不由摸摸唇邊的胡須,皺眉道:“這話是什麽意思?”萱娘已經滿麵喜色,走到李成身邊,深深拜個萬福道:“李兄弟,從此後要稱一聲親家了。”李成也急忙站起拱手:“小女嬌癡,自幼喪母,失於教訓,還望親家不嫌棄。”
劉通見他們兩這般對話,問小喜道:“怎的,昭兒這話,卻是應了?”小喜白他一眼:“你這傻子,怎麽該聰明時,反糊塗起來?都願終身侍奉了,不就是做兒媳嗎?”劉通這才明白,卻是細一想想,若沒有萱娘在絕境時施以援手,李成父女,此時隻怕已化為白骨,更難得的是,萱娘求親之時,全沒有挾恩求報,這樣想來,反是自己兄弟二人小心眼了些。
忙上前對李成和萱娘施禮道:“小弟方才細細想了,三嫂對李家,有肉白骨之恩,卻全不求報,實乃女中丈夫,令我輩須眉汗顏。”說著就深深揖下去,萱娘忙還禮不迭,笑道:“怎能說我不求回報,卻是李兄弟走海路,不就是求回報了?”
劉通此時已直起身子,聽了萱娘這話,笑道:“三嫂此言差矣,走海路難不成不是三嫂的本錢,況且三嫂處事公正,此般事情,我須眉男子也難做到,誰知一個裙釵輩,輕易為之,實在慚愧。”
萱娘還待再說,小喜笑道:“好了,這些讚來讚去的話,也少說些,還顯得外道了,隻是奶奶,此時都是晚飯時分了,還請奶奶賞我們一口飯吃,好各人收拾回家。”萱娘拍小喜一下:“你這丫頭,卻是越來越會說了。”
說著就喚小翠,讓她去備飯,小翠應聲答應道:“奶奶,卻是英姐和昭兒,已經讓廚房備好酒飯,抬出來就是了。”小喜不由讚道:“沒想到連英姐都能想到這事了,真是時光如水。”萱娘今日接連得了許多喜訊,心懷大慰,喚玖哥兄弟出來陪著李成他們,自己和小喜就在裏麵飲酒。
席間不過就是敘些家常,英姐已經知道,李成親口許下了昭兒的婚事,喜歡的不知道怎麽似的,飯也不好好吃,隻是不停和昭兒說:“妹妹,我說的沒錯吧,你就是我家人。”萱娘喝了幾杯酒,有些上頭,乜著一雙醉眼道:“英兒,日後要改了稱呼,叫大嫂,什麽妹妹?”英姐隻是嘻嘻笑,昭兒麵色紅紅的,自坐在酒席那,就沒有說話,此時聽見婆婆這般說,頭就垂的更低。
萱娘見她小女兒嬌態必露,想到昭兒既應了,想必對玖哥也是滿意的,心裏越發高興,不由覺得小杯喝酒不爽利,命換大杯來,連喝了幾大杯,卻是雙腮喝的似胭脂一般,小喜雖也替她歡喜,卻從沒見她喝的這般多,忙勸住了,又喚人沏了濃茶來給她醒酒,萱娘還搖手道:“不防的,人逢喜事,自然就高興。”
說著歎氣:“雖說和他,夫妻情分隻是淡淡的,終究他給我留了兩個好兒子,還有一個好女兒,卻也勾了。”說著不由滴了兩滴淚下來,小喜跟在她身邊日子長,知道萱娘想起以前在大宅時受的委屈,卻有一多半和叔洛有關,心裏暗想,雖說寡婦日子艱難,要真似三爺那般的丈夫,還不如沒有,隻是這樣的話,也不好當著兩個小姑娘的麵說出來,安慰了萱娘幾句,萱娘卻也知道自己失態,擦一擦淚,又重新說話。
一時劉通酒已夠了,況且夜色已深,就進來辭了萱娘,帶著小喜回去,萱娘雖留了幾留,隻是今日自己酒多了點,也隻是虛留,命玖哥兄弟送他們出去,自己就扶了小翠回房。
走到二門時候,卻見李成站在門口,正在和昭兒說話,瞧見萱娘過來,李成退後一步,萱娘停下腳步,對李成笑道:“昭兒聰明伶俐,全是親家教導有方。”李成正欲答話,卻見萱娘兩腮紅的似胭脂一般,想是多了幾杯酒,眼神有些迷離,素來梳的很整齊的鬢發,此時卻有幾縷垂下來,飄在耳邊,李成雖是個正人君子,卻是從沒見過一向一絲不苟的萱娘,卻也有這般風情,不由多看了兩眼。
卻正見到萱娘側了頭,在和昭兒說話,一段雪般的脖頸露在外麵,今夜恰又是滿月,看的分外真切,萱娘和昭兒說完話,抬起頭來,見到李成直盯住自己,忙把頭發理一理,對他笑道:“親家,卻也晚了,還請早些歇息去。”
李成麵不由紅一紅,心裏暗罵自己,那有直盯住婦人看的理,想是今日心情舒暢,酒多喝了幾杯,看來酒惹禍,確是如此,日後當戒酒為要,忙和萱娘拱手,自己下去,萱娘拉了昭兒的手,要進二門來,卻想起一事,笑問她道:“怎麽你爹爹,也無續弦之念?”
昭兒低頭道:“卻是爹爹說,世間繼母多狠毒,常有為了親生孩兒,害死前房子女的,況且爹爹常出門的,自然不放心續個不好的來。”萱娘聽了這話,摸摸昭兒的頭:“這也是你爹爹一點愛女之心。”
昭兒應是,此時玖哥兄弟,打鬧著從外麵進來,見了母親,忙停住腳步,給她施禮,昭兒見了玖哥,麵不由又紅了,玖哥麵上雖是鎮靜,卻有一片紅色在耳邊染起,留哥施完禮起身,用胳膊拐一下玖哥,擠著眼睛笑道:“嫂子也該受個禮。”說著深深一揖,昭兒羞的用袖子掩住麵,就奔入房中,留哥依舊笑嘻嘻對玖哥道:“哥哥,嫂子跑了,你怎的不追。”
玖哥拉了他一下,還沒說話,卻被萱娘喝道:“好了,難道你也喝多了酒,混說起來,還不快各自回去睡覺。”留哥見娘發話,忙吐吐舌頭,重又行禮,和玖哥去了,小翠扶住萱娘,笑道:“奶奶,哥兒們都長大了。”
萱娘點頭,輕輕歎氣:“長大了。”
次日萱娘派人找工匠來,要在書房一側,重新蓋一所院子,將玖哥兄弟搬到那邊去住,王大帶了工匠忙亂了幾日,量了尺寸,定了式樣,又帶著來回萱娘,卻有人報:“奶奶,劉爺來了。”萱娘還當是劉普,笑道:“定是來辭行的。”
說著遣下工匠,坐正身子,方說的一個請字,就聽見劉普的聲音在外麵響起:“三嫂,你卻給了兄弟一鼻子灰。”說著劉普就出現在門口,萱娘忙命人看座上茶,都坐下了才道:“卻不是我從中搶,隻是昭兒自小在我身邊長大,我也舍不得她嫁到外麵去,原先是我家兩個兒子,都定過親,我還一直說可惜,誰知天湊巧,這才求了她。”
劉普搖手道:“三嫂,弟此番來,並不是來問罪的,隻是弟左右思量,這昭兒沒有了,那三嫂總要賠我一個人才好。”萱娘不由捂口輕笑:“我家三個孩子,全定了親,卻不知要求誰去?”
劉普搓搓手,嗬嗬一笑:“三嫂,說來也怪,三嫂調理出來的丫鬟,一個比一個能幹,此次所求,卻是小翠姑娘。”



孫家

萱娘還是不理,問過了留哥,知道今日孫老爺方一斷氣,孫奶奶命人去報喪,哭哭啼啼,指揮著下人布置靈堂,誰知這群人突然就闖進來,說孫老爺沒個兒子,出殯不像,非要把一個十歲的孩子過繼給孫老爺。

大凡女子都是偏心自己所生,孫奶奶自然也不例外,皺眉道:“休說現還有個妾,懷著四個月的肚子,若生的個兒子,也不算沒後,再者人家沒兒子的,女兒招夫進門,也是常事,怎的非要過繼個兒子過來,別人身上的肉,也貼不到自己身上,不可不可。”

搖頭不允,那幾個人,本就打著主意,孫奶奶應了最好,孫奶奶若不應,就硬做也要做的,把她們母女趕出,占了房子,那些細軟自然是不讓她們帶的,就算有幾畝田地,也有的是法子弄過來,就算孫奶奶不服,去報官,這卻是孫家族內自己的事,官家也少管的。

領頭的聽孫奶奶說完,笑道:“二嫂這話說的,小嫂子肚裏的孩子,不過是一點血泡,男女都不知,況且世人生孩子,總有生不下來的,生下又死的,指望那一點血泡,還不如指望我們給二嫂挑的孩子,再者這孩子過繼給二哥,自然是認二嫂為母,小嫂子就算生下個兒子,也是長幼有序,礙不著甚麽事。”

孫奶奶被這一番無理的話,氣的手直發抖,說不出話來,領頭的見狀,笑道:“二嫂,俗話說的,有夫從夫,無夫從子,二嫂現在夫子都無,自然我們這些做叔伯的話也要聽了。”說著就要讓那個孩子過來給孫奶奶磕頭叫娘,孫奶奶怎麽能依,那孩子的娘,見孫奶奶全不依從,發起暴躁來,偏巧這時留哥又出來,那人知道留哥是孫家女婿,又想起孫奶奶方才所說,女兒也可招夫,上前就抓住留哥,恨道:“定是二嫂要把家私抵盜給這小子去,三叔休要再和她說,把那兩個賠錢貨都趕了出去,由她們自去,這裏的房子,自然就是我家兒子在這住。”

留哥正不明所以,那婆娘又對地下站著的下人們道:“還不快來見過你們小主人?”說著放開留哥,把自己兒子往前麵一推,孫奶奶做主母時日長了,況且素日見這些族裏的,都對自己低眉順眼,還當是原先一般,也顧不得那領頭的在說些甚,推開那婆娘,就是一掌,喝道:“這還有沒有規矩,怎的不分上下。”

那婆娘是山野村婦,豈是孫奶奶這等女子能招惹的,被打了一掌,順勢就躺了下去,哭鬧道:“打殺人了,打殺人了。”隨他們來的那些人,正愁沒有機會下手,借著這個機會,齊聲道:“二嫂,你太不成樣了。”

有幾個就發聲喊:“二嫂不成樣,我們索性把這些東西都拿了,省的二嫂給人。”有了這句,女人們都卷起袖子,桌上的花瓶,茶壺,剛拿出來的尚未掛好的白布,都被這些人你搶我奪,搜刮一空,留哥見自己嶽家被搶,要去阻攔,反被人架住,身上挨了幾拳。

孫家那兩個女兒,本在後房陪著那妾,聽的丫鬟來說,族裏的來打搶,嚇了一跳,也顧不得許多,姐妹急急出來,方到了前麵,就被幾個婆娘拉住,扯簪環,脫衣服,大女兒頭上人家來下定的鑲寶簪,二女兒耳邊陳家送來的紅寶石耳環,全都被扯了下來,所幸是冬天,穿的也厚,不過就是被扯去了兩件外袍。

兩個女兒,都是沒經過甚麽事的,又見娘也被他們揉搓,早嚇得淚滾,母女三人抱住哭泣,萱娘聽完緣由,摸摸兒子臉上的傷痕,安慰他幾句,那漢子見他們母子,隻是自己絮絮說個不停,全不來理自己,上前繼續道:“陳寡婦,說也說了這麽久了,還不帶你兒子快些走,我們這裏自說自家族裏的事。”

說著就當萱娘是平日玩笑慣了的村婦一般,就要伸手欲去拍她的肩,萱娘皺眉,閃開,領頭模樣的見萱娘全不似孫奶奶般,肚裏思量了下,上前拱手道:“陳親家,雖說女婿是半子,論理貴公子也不是外人,不過這論到親疏,貴公子就要遠了些,親家即是來吊唁的,卻請孝子來謝禮。”

說著就招呼那個十歲的孩子過來,卻不見他上前,細看一看,那孩子卻是拿了果子吃了,吃飽後正坐在椅子上,身子蜷成個團,睡的正香,領頭的不由皺眉,那孩子的娘方才哭的累了,東西也搶了不少,自萱娘進來後,正在歇息,此時聽的領頭的這樣說,一把把那孩子抓下來,手就打到他臉上:“你這不成材的,除了吃,就知道睡,連財主都不會做。”

孩子被打,哇的一聲就哭了出來,萱娘見她舉動,看向領頭的:“不知這位怎麽稱呼?”領頭的還做個斯文樣子,拱手道:“陳親家,我行三,卻是怡姐的三叔。”萱娘身子輕輕一彎,道個萬福:“原來是陳三叔,三叔,論理這事,本是孫家家事,我不該插手。”

孫三聽的這句,心道,人都說陳寡婦厲害,現在看來,也不過如此,卻聽萱娘話鋒一轉:“不過這立嗣卻是大事,總也要請族裏的長輩們公議了,上了族譜,才算完了,況且孫親家方咽了氣,為喪禮上好看,請個近支的侄子來也是常事,等喪事過了,再從容挑選立嗣,方合規矩,這等匆忙的來了,第一浪費了三叔的好意,第二言語上有了不合,也讓外人看著不像,這等淺見,不知說的可對?”

孫三沒料到萱娘嘴頭這等厲害,本打的主意是先發致人,這邊強讓孫奶奶應了,等眾人來吊唁時,也自然都承認了,沉吟了會,那孩子的娘見孩子不哭了,扯著孩子過來,搡著讓他跪下,嘴裏道:“放的甚麽屁,立誰為嗣,本就是族裏的人說了算,怎的一個外人,就在這指手畫腳。”

萱娘也不惱,微微轉身,對那婆娘道:“這位嫂子,凡事越不過一個理去,私下立嗣,族裏長輩不承認,不上族譜的,多了去了,嫂子若今日硬做了,到時等到長輩們不認,豈不更不美?”

這個,那婆娘瞧眼萱娘,又看眼孫三,自己當時卻隻被孫三一篇話打動,說兒子過繼了去,就是個大財主,吃香喝辣,穿綢著緞,一輩子快活,卻沒想這麽多,等到挨了一巴掌,索性放賴,聽萱娘說了這番話,肚裏不由想到,孫三卻沒說族長有沒有應,到時族長若真的沒應,自己豈不成了別人的笑話?

萱娘款款又道:“三叔,今日孫親家西去,你們來幫忙,本是美意,卻沒說的明白,鬧的人都看笑話,這樣不成。”這話卻是給孫三台階下,孫三用手摸著臉上的一顆痣,肚裏在想,陳家勢大,聽說和城裏的知府大人也素有往來,到時若真要為了立嗣一事告上公堂,自家也沒甚成算,有些惱自己隻想其一,不想其二,孫奶奶娘家沒勢力,她的二女婿家卻是有勢力的。

再看眼自己帶來的人,見女人懷裏都揣的鼓鼓的,心裏懊惱,本想來賺點錢的,誰知反讓他們打了偏手,心裏這樣想著,嘴上就道:“本是至親,幫忙本是應當的。”萱娘一笑:“忙幫的差不多了,有勞了,還請各自回去。”

孫奶奶此時已經出來,聽了半響,不由佩服萱娘嘴頭厲害,聽了萱娘這句,也上前道:“各位叔伯兄弟,來的有勞了,等會我讓管家前去致謝。”那些人瞧孫三已是應了,各人卻也撈了些好處,也三三兩兩回去,那婆娘牽了自己哭哭啼啼的兒子,一路數落著回去。

等他們走了,萱娘才長出一口氣,孫奶奶含著眼淚上前道:“今日還多虧親家,不然真不好收場。”萱娘伸出一隻手,拍拍她的背:“不防的,這些人不過就是想撈些好處,卻也有他怕的。”

孫奶奶感激的去握住她的手,見萱娘的手心全是汗,鼻子又是一酸,萱娘怎不知自己方才麵上沉靜,心裏還是怕的,畢竟他們人多,若真要發起狠性,自己也是沒法,卻沒說破,那些下人這時才有各自忙碌起來,布置靈堂。

管家四處搜檢一檢,對孫奶奶道:“奶奶,所幸隻有這間廳裏的東西被拿走了,其它地方的,都還保住。”孫奶奶不由鼻中又是一酸,對管家道:“你去備上幾兩銀子,拿上幾匹尺頭,去五叔公家裏,請他來主持喪事。”

說著那淚就掉了下來,萱娘歎氣,卻還是拍著她的背,卻又想起一事,叫住管家道:“那個孫三家裏,也備上一份禮去。”管家一愣,看向孫奶奶,孫奶奶點頭,對萱娘道:“親家,讓你看笑話了。”

說著就心疼,想起自己的丈夫,哭了出來:“我的人,你怎的去的那麽快。”萱娘聽她哭的這般厲害,卻也自己感傷,不由也陪著垂了幾滴淚,孫家的兩個女兒,去後麵換好衣服,這時方出來給萱娘磕頭,聽見娘哭的這般哀痛,也跟著哭了出來。

正哭的興,丫鬟卻來報:“奶奶,王親家奶奶來了。”孫奶奶聽的是大女兒家的婆婆來了,起身出去迎,剛下了廳,就看見王奶奶扶住個小丫鬟進來,身後還跟著個男子,仔細一瞧,卻是王家的兒子,留哥的連襟王大郎。




亂局

王奶奶見了孫奶奶,不曾開口,臉上的淚就落了下來,抬眼又瞧見萱娘,隻說的一句:“陳親家,想不到今日我們三個,竟是一般。”就別過臉去,用帕子捂住臉,萱娘方才滴的幾滴淚,此時不由又要往下落,王大郎本想安慰母親幾句,卻是這裏全是女人,也不好上前,隻是垂手侍立。

王奶奶先忍住了,回身道:“本是來安慰孫親家的,怎的反惹的她哭泣,倒是我的不是了。”孫奶奶也忍了淚,請她們進廳裏,三人你推我讓,到了廳裏又是好一陣行禮,這才坐下,留哥和王大郎又各自行禮,孫家兩個女兒見各自的女婿都在,又躲進後麵去了。

王奶奶坐下,說了幾句,見孫家廳內的靈堂布置好了,再細瞧瞧,也沒甚和往日不一樣的,不由小聲問道:“親家,我們是至親,有句話問問,方才我來的路上,卻聽的有人來你家打搶,唬的我和你女婿,急急趕來,誰知到了門口,卻似往常一般,難道是他人傳錯話了?”

孫奶奶見王奶奶問,淚不由落下來,略略說了幾句,落後又拉著萱娘的手道:“虧的陳親家恰好趕到,不然也無法收拾。”王奶奶歎了幾聲,淚眼婆娑的說:“當年隻聽的陳親家在陳家分家當日,不理陳家二位大伯的好意,執意分家單過,當日我們聽說了,還背地裏怨陳親家不通情理,誰知過的幾年,我家爺去了,才知道人情冷暖,世態炎涼。”

說著那淚落的更凶,萱娘也陪著掉了幾滴淚,孫奶奶觸動心思,想起那許多事情,妾雖懷著身子,卻不知是男是女,若再生下個女兒,必要立嗣,自己一個孤孀,到時隻怕連兩個女兒的嫁妝和自己的養老錢都守不住,心裏越發苦痛起來。

這時丫鬟進來,快步走到孫奶奶跟前:“奶奶,五太爺來了。”孫奶奶收收淚,出去迎接,王奶奶和萱娘見這邊有長輩過來,再看天色也不早了,就欲告辭,孫奶奶忙拉了她們的手道:“二位親家,還有事要請教,天色晚了,就在這裏歇,也不防的。”

萱娘和王奶奶互看一眼,也就點頭,兩人來到後麵,院子裏一張石桌坐下,此時才見幾個婆子,手裏拿著衣服等東西,想必是進房去入殮,王奶奶不由皺眉,有個帶頭的,見兩位親家奶奶都在,上前行個禮,歎氣說:“小人從下生到現在,幾十年了,還從沒聽過這樣的事情,那些人闖進來時,還攔住我家奶奶,不許她命人給老爺裝裹,非要現時立定了嗣才成,實在是。”

說著不住搖頭,王奶奶皺眉不止,萱娘心中似被火燒一般,自己是個剛強婦人,守寡這許多時,外有王大管家,內有小翠他們幫襯,都還被人說成甚麽樣,孫奶奶自成了親,就在外麵這十多年,雖說回來這幾個月,家人卻大多是新收的,就算有幾個人手,終究強龍難壓過地頭蛇去,不由歎氣。

轉臉去看王奶奶,見她臉上神色,想必也是和自己一般想法,不由伸手去拉住她的手,王奶奶定一定,這時孫家的丫鬟送上茶果,王奶奶接了茶在手,對萱娘笑道:“親家,卻有一事,想求親家一個肯字?”

萱娘忙碌了這些時候,不由有些倦了,用手支著頭,笑看著王奶奶道:“親家有甚話就說,能應的我一定應。”王奶奶身子前傾,又思量了一下,開口道:“親家,你是個能幹婦人,不遜男子,想來你女兒也是能幹的,我自先夫棄世,家務繁重,支持不來,大媳婦雖說是個溫柔人,隻是親家也深知,才幹有些不足,故此想恬著臉,求親家的女兒為我家二郎的妻子,做個親上加親,如何?”

萱娘聽了這話,心裏思量起來,王家也是大族,王奶奶平日也很和氣,自從三年前守了寡,和自己兩個兒子過活,田地東一畝,西兩畝,也被人弄去一些,她雖比孫奶奶能幹些,卻也漸漸有些把家業守不住的光景,喜的王家的叔伯們,敬她是個節婦,還能幫忙些須,不然更是艱難。

王二郎今年卻也十四了,隻是父親的服沒滿,一直沒尋的妻子,前些日子還聽的尋親,怎的把主意打到昭兒身上,不由皺了眉,隻是不語。王奶奶見萱娘皺眉,索性把實話說了出來:“親家,我素日尋媳婦,不過是要她溫柔些,誰知今日見了孫親家這般,倒讓我冷丁想起了,家裏還是要有個能幹婦人撐了,這才能興旺,大媳婦的娘是這般,隻怕。”

萱娘聽她話說到這份上,卻也見過王二郎,是個清俊的哥兒,人也是禮貌知事的,王奶奶教子卻也有方,並不肯似別人般,說兒子沒了爹,就嬌慣他,兩家也算知根知底的,笑道:“親家話既然這等說,隻怕小女嬌癡,不堪為配。”

王奶奶見她話裏,已有些應了的意思,笑道:“親家怎能這般說,論起來,兩邊卻也差不了多少,若說家事。”王奶奶頓一頓,臉色有些紅:“親家能幹,這麽幾年,家事是騰騰的長,倒是你不嫌棄,也就罷了,我怎好再嫌棄。”

萱娘見王奶奶是實心實意,並不有絲毫的隱瞞,笑道:“姻緣本是天注定,今日的事,卻也真是巧。”王奶奶見她這般說,連連點頭,兩人又說些旁的,不過是派誰去說媒,甚時候下定這些事情。

兩人攀談的熱鬧,才見孫奶奶來到,此時孫奶奶麵上雖依舊有淚痕,卻鎮定許多,兩人忙起身,孫奶奶也不坐下,道:“勞煩兩位親家了,卻是我娘家哥哥要到明日才能趕來,還請兩位親家在這裏幫忙,等明日再走。”

這個,萱娘和王奶奶又看一眼,好像禮上有不合之處,孫奶奶見狀,歎道:“我雖說嫁到孫家幾十年,卻是在外麵的日子長,和那些妯娌也不很親熱,娘家在的又遠,至快也要明日,若當時家中,有個能幹人在,也不會有人這般發難。”說著那淚又似斷線珠子般落下來,萱娘和王奶奶忙攙她坐下。

孫奶奶掛了兩道淚,抬頭道:“事到如今,我也顧不得許多,兩位親家這些事都是經過的,就請幫我在這裏料理,也不枉親戚一場。”說著就要起身跪下,萱娘和王奶奶忙扶住她,到這種地步,自然應了。

又勸解她幾句,婆子從房裏出來,垂手道:“奶奶,老爺已經裝裹好了,卻是甚時候入殮。”孫奶奶聽了這樣說,又是悲從中來,推開萱娘她們,就進房去看,萱娘她們卻不好進房,隻是站在外麵,聽見孫奶奶的哭聲從裏麵傳出來,萱娘不由歎氣,王奶奶早已淚流滿麵,萱娘上前拍拍她的肩,王奶奶用帕子捂住嘴,半天才拿下來,對萱娘道:“失態了。”

萱娘瞧見她們都這般苦痛,孫奶奶罷了,王奶奶卻已守寡三年,還是一想起王老爺就淚流,不由也想起叔洛,和他十年夫妻,卻也不過平淡如水,那些戲文裏唱的花前月下,恩愛情濃,卻似和自己無緣般,為他生兒育女,納妾理家,當時人人誇自己賢惠,卻是若真對他有半點掛牽,怎會容的人分人恩愛?

萱娘正在想著,就聽見外麵傳來哭聲:“老爺,你怎的就拋下奴去了。”轉身望去,卻是一個十七八歲的標致女子,穿了一身的素,肚子微微隆起,身後除了一個丫鬟,卻還有孫家大女兒,王家的兒媳,緊緊跟在後麵,急的沒法:“姨娘,你要牽掛自己身子,休再哭了。”想來這就是孫老爺那個懷孕的妾了。

孫妾怎聽她的,早一步一哭的進去房裏,孫家大女兒見了自己婆婆在這裏,麵上羞紅,卻還是行個禮,跟著孫妾進房去,王奶奶走了兩步,卻不好進去,和萱娘重又坐下,剛過了一時,就聽見房裏傳出丫鬟的驚叫聲:“姨娘,你怎的了。”

清脆的耳光聲響起,孫奶奶近似暴跳的聲音也同時響起:“你這丫頭,讓你看著姨娘,怎的讓她出來了。”接著孫奶奶又哭了:“天啊,你把我也收了吧,老爺,我對不起你啊。”萱娘和王奶奶聽到這裏,覺得定是有事發生,見丫鬟忙的出來,奔走去取東西,這時再不問問,也是不像,兩人點個頭,掀開簾子進去。

卻是孫老爺的屍身已經裝裹好了,停放在一張太師椅上,想來是要抬出去入殮,孫妾卻暈在一邊,裙子處有血滲出,那些鮮血,看在萱娘眼裏,觸目驚心,王奶奶啊了一聲,房裏人不少,卻隻見她們跑來跑去,不知在做甚麽。

孫奶奶跪在地上,失聲痛哭,孫家女兒手捂住臉,那巴掌應該是她挨的,王奶奶急步走到孫奶奶身邊,勸道:“親家,快些把姨娘扶到床上,請個穩婆來是正經。”孫奶奶茫然應了,萱娘急忙挽起袖子,招呼幾個婆子來,把孫妾扶到床上,又命她們去燒些開水,拿藥來,孫家女兒見狀,也放下手,上前幫忙,萱娘見她臉上還有些委屈,拉她一下,小聲說:“你娘是急怒攻心,快別這般。”

孫家女兒這才含著眼淚點頭,穩婆也已請到,洗了手,往孫妾肚子上摸摸,產門裏麵看看,孫妾此時身下,早有一團血肉掉出,穩婆搖頭歎氣:“還是個哥兒。”孫奶奶似天塌了一般,又大哭起來,穩婆遇上這樣事情,卻也不知怎麽安慰主家,萱娘從袖裏拿出一塊碎銀子,打發了穩婆,穩婆也不計較多少,留下一包藥,告辭出去。

孫奶奶此時這哭,卻比哭孫老爺更甚,捶胸頓足,似要把自己身子替那孩子去了一般,王奶奶在旁勸解,萱娘見下人們都垂手不敢上前,扶住孫奶奶的身子道:“親家且請收一收傷悲,還要商量不是?”




悲涼

孫奶奶聽了她的話,擦擦淚,剛欲張口說話,那淚又掉落下來,王奶奶見了,也跟著掉淚,萱娘心裏酸了一下,卻見天色漸漸晚了,孫老爺的屍身還在那裏,未曾入殮,這再哭下去,沒人主持,也是不像。

又款款的道:“親家,我卻也知你心裏哀痛,隻是一來這親家老爺的屍身還在這裏放著,二來這姨娘的事情,也要計較,三來。”萱娘不忍再說,三來,這孫家族裏是怎麽回事,又要重新應對。

孫奶奶強忍酸楚,起身道:“親家想的妥當,隻是我此時心亂如麻,怎麽應對,都想不出來。”王奶奶歎氣,上前道:“親家,都是經過的,先找了陰陽生來,選了時辰,把親家老爺的屍身入殮了,再來調理姨娘,後再想法應對,甚事都先把喪事辦了再說。”

孫奶奶點頭,含淚叫過下人,讓他們各自去忙碌,這主人發了話,下人們自然也就去行了,王奶奶和萱娘也幫著料理,棺材卻是早已備好,幾個家人抬了進來,照了請來的陰陽生說的,忙;了半夜,才把孫老爺的屍身收進棺材,孫老爺頭枕了一袋米,嘴裏含了一顆紅寶石,左手握了一卷金剛經,麵色卻也安詳,頭邊放了兩錠金子,腳邊放了兩錠銀子,萱娘她們扶過孫奶奶讓她看,孫奶奶見孫老爺恰似生時,那淚又嘩嘩的流。

眾人齊聲舉哀,哭聲震天,才哭的幾聲,就聽見傳來女子的嚶嚶哭泣,卻是孫妾被孫家兩個女兒扶住,滿臉是淚,孫奶奶見了她,又想起那個流了的男胎,更是悲傷加悲,拍著孫老爺的棺材就哭喊道:“你走了,也要睜開眼瞧瞧,我們這受的什麽罪啊,你怎麽就不保佑那個孩子。”

孫家大女兒忍不住,撲了跪到孫奶奶的身邊:“娘,卻是女兒不好,你打我罵我吧。”孫奶奶轉身看著女兒,語帶悲傷:“兒,當了你婆婆在這,我怎好打她家的人?”孫家女兒再也忍不住了,撲進她懷裏就哭起來了:“娘難道不要女兒了嗎?”

孫妾這時已到了孫奶奶身邊,跪在旁邊撫棺大哭:“奶奶,也怨不得蘭姐,是奴命苦。”邊哭邊訴,怡姐也衝到棺材旁邊跪下,隻是哭的苦痛,主人在哭,下人們自然也不甘落後,方才本是裝樣子的幾個,也紛紛揉一揉眼,弄的兩眼紅通通的,張著大嘴,大哭起來。

倒反是萱娘和王奶奶頓時有些手足無措起來,按常情,總要陪著哭幾聲,但眼看著天快亮了,這甚事沒做,隻哭了一夜,等到天一亮,吊喪的人更是多了,那時甚都沒準備,豈不慌亂?萱娘和王奶奶互看一眼,點一點頭,兩人一邊一個,對孫奶奶百般勸解,孫奶奶隻是哭的興,也聽不進去,主母哭的沒完沒了,其他人自然也要跟著哭。

萱娘見狀,牙一咬:“親家,我說句不當說的話,你心中哀痛是有的,隻是親家,眼前除了喪事,家裏的事還要你主持,難不成親家還要見白日之事重行?”孫奶奶聽了最後一句,一個激靈爬起來,想起白日五太爺說的,叫自己靜待幾月,等到妾生下孩子,是男是女,再行籌劃,族中之人,自然有他彈壓。

現時妾已經流產,自己的指望也沒了,卻實在不知怎麽行,轉頭又瞧瞧兩個女兒,卻是她們的婆婆也在這裏,想一下,卻隻有這條路可行了,牙一咬,索性對萱娘和王奶奶道:“兩位親家,她肚子裏的孩子沒了,我自然也是沒了指望,兩位親家若想幫忙,就請趁著熱喪,把兩個女兒都接了去。”

說到這裏,孫奶奶已經是鼻涕眼淚齊流了,王奶奶半日才說的一句:“親家,雖有這樣的例,娶荒親在我們這樣人家,總是不體麵。”孫奶奶抹一抹淚,平日掌家娘子的威風又重新現出一些:“都這時候了,什麽體麵不體麵,趁現在,想來還能有些嫁妝,若真等到三年後。”

說著就捂住嘴,不忍再說,萱娘也鼻子一酸,把自己兒媳拉了過來,見她孩子氣十足的臉上,依然懵懂,不由替她理理亂發,對孫奶奶道:“親家,我定會把她當親生女兒一般看待,現時還小,先接過去,等她女婿滿了十六,再來圓房。”

王奶奶見萱娘應了,細一想想,娶荒親也不是沒有的事情,況且自己兒子,已經十九了,若再等三年,到時二十多歲還沒娶媳婦,也不好支撐的門戶,再則娶荒親所花不多,也省了一筆錢財,上前拉住自家兒媳,臉卻向著孫奶奶:“親家,隻是委屈了她。”

孫奶奶的淚,今日就從沒幹過,此時心中酸澀,卻流不出淚來了,隻是拉著兩個親家的手,閉閉眼:“受一時委屈,總好過平白受人的折辱。”蘭姐聽了娘的話,那淚本就是流個不止的,此時卻又添上一層苦痛。

下人們聽了孫奶奶的這番調停,內裏有幾個各打主意的,萱娘冷眼看去,見下人們雖一個個垂手侍立,卻隻怕各有各的盤算,不然若真有一個似王大的,白日也不會鬧到要自己出麵,隻是聽孫奶奶方才話語,已是心如死灰般,想必她也不願再理這些事,過了喪事,應當就會料理了,自己也不好再開口說。

此時卻聽見有丫鬟驚呼,原來孫妾今日苦痛兩場,又逢喪子之痛,本就強撐著出來,這樣大哭一場後,又暈了過去,孫奶奶瞧見她,心中歎一歎氣,吩咐丫鬟把她扶進去好生照料,孫奶奶心中,此時已經一片清明,自己的兩個女兒,有了著落,自己當娘的心,也就定下來了,剩下的隻是把喪事料理清楚,孫家族裏,該有甚麽說話,到時由他去,就算田產全無,自己手裏的細軟,也過的一世。

心裏這樣想了,就覺得肚皮咕嚕嚕叫起來,原來人心裏有事時,卻也會不饑不渴,此時事情盤算清楚了,心內空了,自然也就饑渴起來,自己的肚子饑了,嘴裏幹了,孫奶奶這才想到,從孫老爺的事情出了,全家上下卻是粒米未沾牙的,想必兩位親家也沒吃東西,麵不由紅一紅,吩咐下人去煮些粥來讓大家墊墊肚子。

萱娘卻是肚中早就饑了,隻是主家不說,自己也不好開的口的,況且孫奶奶既吩咐人做吃的,想來心裏已有了打算,孫奶奶理理頭發,請她們兩坐下道:“反勞煩兩位親家忙碌一夜。”萱娘和王奶奶也隻是陪笑,孫奶奶又吩咐上茶,卻是早沒了開水,還要現燒,王奶奶忙說幾聲不消的,卻細看看周圍,不見自家兒子,抬手喚過個下人,問可見到王大郎,下人手垂的筆直:“親家奶奶,兩位姑爺卻都在外麵等候,一步也沒離開。”

孫奶奶聽了,嗔怪下人道:“我們自家人卻罷了,怎的讓兩位姑爺也沒去歇息,還不快請他們去歇著。”下人應了,開門出去,轉身卻帶著他們兩連襟進來,留哥睡眼惺忪,想是在外麵盹著一覺,王大郎顯得清明些,卻也是忍不住的嗬欠,各自給嶽母母親行了禮,又去靈前上了香,磕了頭,兩人也就站立一旁。

此時粥卻已經煮好,雖隻是白米粥,一家上下卻都餓了,也不須讓一讓,各自拿碗盛了粥就吃,吃完粥,天色卻已明了,萱娘見這般,笑道:“親家,卻也不消去歇息,瞧還有甚事,能幫忙的就幫。”

孫奶奶喝了兩碗粥,肚子裏有了東西,心思就更明一些,拿過帕子擦擦嘴,對萱娘道:“今日我娘家哥哥就來了,剩下的就是些接了吊喪的人的事情,正日子卻在七天後,兩位親家勞煩一夜,還請先回家歇息,女婿留下就可。”

萱娘見孫奶奶此時說話做事,都似平常一般,想來也不會再出甚事,自己也疲倦異常,況且再待下去,怕孫家族裏又有人說些甚麽,轉頭看眼王奶奶,見她臉上神色,想也和自己想的一般,又說了幾句,下人來收了碗筷,萱娘和王奶奶叫過各自兒子,讓他們好生在此盡半子之責,就要告辭。

孫奶奶一手牽住一個,對她們道:“且請進內室一敘。”接著示意兩個女兒也跟著來,萱娘想孫奶奶定是要交給她們一些東西,隨她來到上房,孫奶奶把門關緊,開箱子取出一些東西,卻是幾張地契,一些細軟,孫奶奶把東西往她們兩麵前推推:“兩位親家,雖說是娶荒親,論起來不給嫁妝也是當的,況且說句不怕笑話的話,這族裏這等情形,也容不得我備好嫁妝送她們出去了。”

萱娘和王奶奶忙又勸她,孫奶奶揮揮手:“隻是我家女兒,做了富家女兒,難不成就真的隻送一個光身人過去,這裏有四百畝地契,幾件首飾,地契是我當日攢下的私房,族裏卻沒人知道的,這幾件首飾,雖則不多,卻兩個女兒各自分分,也當做娘的一片心。”

蘭姐怡姐聽的孫奶奶這般說,雙雙跪到她麵前,隻是痛哭不止,孫奶奶摸著她們兩的頭,歎道:“做了女兒,總是要出門子的,你們倆的婆婆,卻都是善心人,定不會虧待的,總好過在這族裏,聽那些人譏諷。”

說著起身,把四百畝地契交給萱娘和王奶奶各兩百畝,那一匣子首飾,分做兩半,孫奶奶見她們收了,歎道:“蘭姐的嫁妝,卻也是備的久了,想必到時還能拿出去,隻是怡姐。”說著拍拍她的手:“娘委屈你了。”怡姐雖一臉孩子氣,卻也知道娘說這話的意思,卻似被人堵住嗓子一般,隻是哭泣,話卻說不出來。

萱娘和王奶奶各自收了東西,又勸了她們母女,這才出門,此時宅中各處,都掛了白幡,燈籠也盡換了白的,下人們掛了孝,穿梭其中,瞧來還算興旺,萱娘卻似乎品出一絲悲涼和敗落,喚了小翠和從人,在碼頭處別了王奶奶,各自上船歸去。




第 41 章

萱娘上了船,覺得疲倦,靠在艙內,閉目養神,小翠終是年輕,見萱娘這裏不要她伺候了,就出去外麵,一路瞧風景去了,萱娘正在朦朧中,聽見小翠掀簾子進來,輕聲對自己道:“奶奶,遇見林家的船了,林奶奶請你過去。”

林家,萱娘不由皺眉,這林家自退了親,卻也沒甚來往了,不過遇到了總也要打聲招呼,不過下人們出麵即可,這在船上,怎麽也?小翠見萱娘皺眉,不由道:“奶奶想是事忙忘了,林奶奶是親家老爺的堂姐,算來還是親戚。”

萱娘這才想起,林奶奶孫氏,卻是孫老爺沒出五服的堂姐,心裏微微一動,忙理一理簪環,扶住小翠的手出了艙門,林奶奶扶住個丫鬟已經站在船頭,身後還跟著個素衣少女,萱娘細一看,卻是林奶奶的長女,玖哥原先的未婚妻子,她雖低著頭,卻也能看出她眉眼生的很好看,身姿婀娜,和五年前見的那個不到十歲的女童,全不一樣,又加上穿的是素色衣服,站在船頭,飄飄然有出塵之姿。

心裏不由歎氣,怎的這麽好的個姑娘,卻和自家沒有緣分,卻也沒說出來,和林奶奶互道了萬福,笑道:“林奶奶卻是去孫家?”兩邊的船夫,見她們要說話,早把船幫到一邊停起來了,林奶奶微微一笑:“還請過船一敘。”

萱娘點頭,船夫忙搭上跳板,萱娘在小翠的攙扶下過了林家的船。在艙內又重新見禮,丫鬟送上茶來,林家女兒這才給萱娘見禮,萱娘透過茶碗上方,細細打量著她,此時見的越發明了,卻是好一個溫柔女兒,舉止大方,不帶小家子氣,從袖子裏拿出個荷包,摘下一隻戒指,裝了遞給她道:“卻是行路匆忙,沒備東西,休嫌我怠慢。”

林家女兒推辭了幾句,也就收了,這才下去,林奶奶和萱娘敘了幾句寒溫,萱娘笑道:“還不曾恭喜過林奶奶。”林奶奶沉吟一下,笑道:“陳奶奶果然是個大方人,昨日陳奶奶在舍弟家中,仗義執言,倒羞殺我了。”

萱娘不由一怔,這昨日的事情,怎的就傳到林奶奶耳裏去了,隻是別人誇著,也要謙虛幾句,順勢說道:“和孫親家也是至親,遇見不平,旁的不成,說幾句話總是成的,隻是林奶奶此次回去,想必也會幫著孫親家。”

這個,林奶奶不由怔住了,遇到萱娘的船,不過是想炫耀一下,自己女兒重又尋的一門好親事,誰知萱娘全不勾搭,隻得謝了萱娘,誰知萱娘竟又來這一句,不應吧,自己雖是孫家嫁出去的女兒,自己的爹在孫家也有聲望,昨日聽的娘家人來,除報喪外,還說自己的爹事後才知道孫三他們去孫老爺家大鬧,氣的胡子都要抖光,當時就要把孫三找來,訓誡一番,卻是被自己哥哥攔住,說那些潑皮般的人物,還是不招的好。

若應下了,這出了閣的女兒,去管娘家的事情,實在也是與理不合,故此沉吟起來,卻忘了說話,萱娘見狀,起身做辭道:“林奶奶,天色不早了,我們卻還是要各自趕路,奶奶卻是孫家的女兒,說的話遠比我們外人強。”

林奶奶見萱娘這般說,自然不好再推辭,也起身笑道:“既在途中,我也不留了,隻是幫一句,能不能頂用,就要看了。”萱娘見她應了,心大安了:“素日卻也知道,林奶奶是最看不得人受欺了,今日一說,果然如此。”

林奶奶把萱娘送到船頭,直等到萱娘過了那邊船,這才各自開船,萱娘從窗子往外看時,正遇見林家女兒也推窗出來看風景,此時想來是離了母親的眼,女孩兒正托著腮,定定望著四周發愣,萱娘推窗時候,正好遇上她的眼,林家女兒見萱娘對她微笑,稍吐一吐舌,正要關窗,卻覺不妥,輕輕道個萬福,關上窗時,船也各自散開了。

萱娘見女子吐舌頭時,不覺間流露出來的孩子氣,細算一算,過了年才滿十五,雖然外麵大方,內裏卻是個孩子,不由歎氣,也不知道她婆婆是個甚樣人,可會對她好,思慮之時,小翠已經又進來了:“奶奶,船已經到了,還請奶奶下船。”

萱娘站起,伸一個懶腰,小翠忙上前扶住,萱娘搭著她的肩,笑道:“怎的都到了,我都不知?”小翠扶住萱娘下了跳板,嘴裏道:“這恰是順風,比去時自然快了許多。”說著閑話,也就到了宅子門口。

萱娘見大門緊閉,不由狐疑,此時卻已快到午錯時分,怎的還不開門?小翠卻也詫異,咦了一聲道:“難不成是都睡著了,沒人開門。”跟去的婆子早上前叫門去了,過了好一時,門都沒開,萱娘急的兩把手心全是汗,腦子裏似走馬燈般,閃過一些念頭,難道是昨夜自己沒回來,卻有歹人來了?

卻是宅子周圍,那些租房子住的人,看來也很平靜,正在著急之時,門吱呀開了,王大一張老臉露了出來,瞧見萱娘,幾步搶到麵前行禮:“哎呦奶奶,昨*****沒歸家,急煞玖哥了。”

萱娘見他隻說急煞玖哥,麵上也很平靜,想必沒甚事發生,心才安了下來,叫起王大,移步上台階,笑問道:“怎的今日都這時候了,門卻還是緊閉的?”王大聽見萱娘問這句,玖哥已經有了吩咐,不許告訴萱娘,怕萱娘擔心,卻是這事算來也不是小事,況且宅裏人多嘴雜,萱娘總會知道的。

萱娘見王大不說話,停住腳步,轉身笑道:“卻是有甚話,說給我聽。”王大歎了口氣:“奶奶,昨*****走了時候不長,源哥就來了。”源哥,萱娘不由皺眉,自二奶奶來碰過釘子,二房連平時的往來都沒有了,怎的這源哥會上門。

王大卻還是在歎:“源哥不知怎麽了,聽的奶奶不在家,想來玖哥是好欺的,張口就要借一百兩銀子,老奴稍回的一句奶奶不在,這等大事還需等奶奶回來商議。就?”王大還沒說完,玖哥聽的母親回來了,早就迎了出來,恰聽的王大在說這個,不由急躁道:“王大叔,怎能告訴娘這個,讓她擔心。”

萱娘見玖哥漲紅了臉,知道他心裏也有自己的想法,此時已經到了廳上,萱娘坐定,把玖哥拉過來,款款的道:“你怕娘擔心,不說是好事,隻是這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娘總有知道的一日,到時若再話傳話,傳的不似原先一般,到時該怎麽說才好?”

玖哥低下頭,滿麵通紅的道:“娘的教訓,兒子記住了。”萱娘扶住他的肩:“兒,你我母子幾人,卻是相依為命的,你卻說說,昨日源哥來時,說了些甚麽?”玖哥的臉本已紅潮退去,聽見娘這樣說,又遲疑起來,昨日源哥來時,不遂了心願,對自己和妹妹那等辱罵,說他們都是小婦養的,不過比奴仆高了那麽一點點,怎能和自己稱兄輪序,自己雖據禮力爭,隻落的個嚷的臉紅耳赤,李成及時趕到,卻也被源哥說了無數的汙言穢語,入不得耳的,若不是見自家這邊人多,源哥隻敢動動嘴頭,隻怕也是鬧的不像。

萱娘見玖哥沉思不語,知道定是源哥又放了些自己不能聽的屁,把玖哥拉過來,歎道:“兒,你是個男人,韓信能受胯下之辱,幾句辱罵,算的了甚麽?”玖哥見娘寬他的心,點頭道:“娘不是的,罵我也是小事,隻是他怎能罵娘和妹妹。”

萱娘聽見玖哥這樣說,心中大慰,臉上的笑容卻真是從心底發出一般,笑吟吟的看著兒子道:“兒,你娘我卻是甚事都經過的,他那幾句辱罵,不防的。”玖哥重重點頭,萱娘見教好了兒子,才覺得疲倦異常,昨夜一夜沒合眼,又連連趕路,此時眼皮似千斤般重,正待說完幾句,就去躺一會。

就聽見英姐飽含委屈的叫聲:“娘。”萱娘還不及應,英姐就衝到自己懷裏,哭著道:“娘,難道女兒不是娘親生的,就該被源哥哥這等折辱?”萱娘的睡意都要被英姐攪飛了,英姐自小嬌養,除在大宅時,有人會說酸話,自己分家單過後,誰不把她當寶貝一般,自然受不了了。

怕著她的臉道:“好了,都訂了親的人了,總要學著些,別人罵你哥哥,隻怕更甚,怎能哭泣不止?”英姐見娘這樣說,低下頭,撅起嘴:“娘怎的不疼女兒了?”萱娘輕笑:“娘怎的不疼你呢?隻是你雖是個女孩,日後嫁了人去,卻也要上下處置的,若似那房中供的水仙花樣,全禁不得點風雨,那怎麽成?”

英姐聽了娘的話,點頭道:“娘說的是,緹縈十二上書救父,女兒都十歲了,也不能再這般嬌慣。”說著就抬頭對源哥道:“哥哥,明日我卻也要學你們般,睡草薦,喝涼水,受些磨折才能成器。”

萱娘不由大笑,抱起英姐道:“休胡說,你哥哥他們總會出門,做了女兒,卻是能去方圓百裏,都屬難得了,學這些做甚?”英姐抬頭望萱娘:“娘,為甚做了女兒就不能出門,難道娘不想去外麵瞧瞧?”萱娘被問的語塞,輕撫她的臉,半日才答道:“女兒家身不離閨門,方是正經,似娘一般,已夠了。”

英姐不語,萱娘正待把她放下去,自己去歇息,傳來李成的聲音:“三嫂,弟有一事相求。”萱娘把英姐放下,理一理鬢發,對李成道:“李兄弟還是坐下說話,卻有甚事?”

玖哥見李成有事要和萱娘談,行了一禮,就牽著英姐走了,李成坐下來,取了茶在手,隻是皺眉思量,半日才道:“三嫂,昨日府上的源哥來時,說的話雖然有些汙穢,卻也有理,李家總是外人,昭兒還是不宜住在這裏。”

萱娘聽了這話,沉吟一下,抬頭道:“李兄弟,說句不怕你惱的話,昭兒現時還是外人,隻求李兄弟一句話,就成家人了?”李成已猜到萱娘要說什麽,隻是抬眼去看萱娘,萱娘牙一咬,揚聲道:“你有女未嫁,我有子沒娶,做個兒女親家如何?”

李成還待說出白家之事,萱娘又開口道:“李兄弟,我知道你是個守約的人,不過白家卻已背約,我家玖哥,雖說比不上別人出身好,卻也是個懂事能幹的小哥,與其去外麵尋,何不就把昭兒定給我家?”




亂夢

李成聽萱娘一口氣說完,心裏也在計較,雖說白家背約,可在湖州,自己終究是個外來戶,若把女兒嫁在這裏,卻也多有不便,萱娘見他臉上神色變化莫定,突然覺得疲倦異常,終究和李成還是有些隔膜的,身子似再也坐不住般,勉強用手撐住了頭,輕歎一聲道:“昭兒是你的女兒,許給誰,也全憑你。”

李成聽的萱娘話裏,藏有無盡疲倦,不由抬頭去望她,此時正有一縷陽光照進來,正正照在她臉上,臉上的細紋都能看清,李成見萱娘全沒了平日的精明,心裏不由起了憐意,她不過是個寡婦,強撐到現在,已足夠了。

卻還是站起身對萱娘道:“三嫂美意,容弟思索一二。”萱娘此時卻巴不得他快點去了,那還有半分說服他的意思,隻是含笑點頭,李成方一出門,萱娘整個就癱在椅上,過了許久,才喚來小翠,回房歇息去了。

萱娘這一覺卻睡的亂夢頻頻,一忽兒是叔洛回來了,卻帶了個年輕女子,稱要給自己一紙休書,一忽兒又是他揪住劉姨娘的頭發來到自己麵前,說不該讓她另嫁,一忽兒又是留哥和玖哥出了意外,源哥帶著人要來占產。

萱娘胸口就似壓了塊大石頭般,那夢光怪陸離,甚樣的都有,卻偏生醒不過來,等醒過來時,卻已是室內滿是紅光,萱娘睜開眼,長舒一口氣,見屋裏擺設,都似原先一般,想起夢中情形,不由搖頭輕笑,就算叔洛回來,自己也不怕他,兩個兒子有個山高水低,也不能似自家親家一般,任人揉搓。

順手拿起衣服,掀開被子下床,不過是一場亂夢,自己定不會像那般,小翠在外麵聽見聲響,忙掀簾子進來,見萱娘已經起身,忙上前服侍她穿衣梳妝,口裏還道:“奶奶好睡,睡足一日一夜了。”

萱娘正對鏡梳頭,聽了這話,往外麵瞧瞧,笑道:“你這丫頭,怎麽哄我,那不是日頭剛升起來。”小翠撲哧一聲笑出來:“奶奶,你是睡糊塗了,那是日頭落的,不是升起來。”萱娘扶住額頭,笑道:“我真是老了,居然睡了一日一夜,難怪肚裏饑的不行。”小翠忍住笑,梳妝罷,就端進來備好的清粥小菜,伺候萱娘吃飯,萱娘吃了兩口,小翠笑道:“奶奶,這昭兒姑娘,本就該定給玖哥了,這樣十全的姑娘,怎能落到別家去?”

萱娘撿一筷豆芽,慢慢放進嘴裏,笑道:“你這丫頭,難不成也是想嫁了?”小翠臉紅紅的,卻還是笑道:“奶奶,昭兒姑娘往日為人,和玖哥正是一對,奴看在眼裏久了,隻是不敢說出來,現在奶奶挑明了,自然是件好事。”

萱娘放下筷子,好笑的看她一眼:“你既這樣,看來我也要給你尋們好親事,才不辜負你這般心意。”小翠的臉,都紅到耳朵根了,上來收拾了碗筷,就扭身出去。萱娘自己倒了茶在喝,想起小翠,她也十九了,該出嫁了,放下杯子,萱娘歎道,一個個來到身邊,又一個個嫁出去,這一輩子,就這樣過了。

過了幾日,卻是孫老爺出殯的日子,萱娘頭一日就被孫奶奶請去,幫忙料理,到了正日子,孫家的人忙著披麻戴孝出殯,事情反委了這些來幫忙的人做,旁邊同來幫忙的,見萱娘處事能幹,嘖嘖稱讚道:“陳奶奶果然是能幹人,難怪陳三爺不在了,家業反興旺起來,全不似陳二爺家,原先聽的兩口都能幹的,誰知一個兒子,也不好好教導,現時家業都要敗光。”

萱娘見這人說話有些意思,隻是陳二爺家,當日分家時節,他和陳大爺各人所分,不下兩萬金,就算不會生發,光守了這些家業,也足夠一世無憂,怎的這時家產就要被敗光?不由看向那人,那人把萱娘一拉,笑道:“陳奶奶,早就聞名已久,隻是一直沒得見麵,這次有緣見了,就容我親近親近。”

萱娘見這人爽快,不好阻的,隻是微微一笑,這人卻是孫奶奶的表姐,就嫁在方氏娘家,算來是方氏的堂嬸,萱娘忙笑道:“原來是方三奶奶,素來都沒謀麵,怠慢了。”方三奶奶想來是個爽快的,手一揮道:“我們這樣人家,不過是略夠糊口,奶奶不嫌我們窮酸,已是勾了,怎還能再稱奶奶。”

萱娘見她為人著實爽快,和素日所見的人大不相同,笑道:“既如此,也不稱什麽奶奶了,我稱你方三嫂子,你稱我陳三嫂子好了。”方三奶奶聽了這話,手一拍:“三嫂果然爽利,和陳家另外兩位嫂子不一樣。”

萱娘謙虛幾句,和她兩人來到院裏坐下,丫鬟送上茶果,兩人細細攀談起來,這方三奶奶是個愛說話的,來幫忙人家料理喪事,氛圍自然是肅穆的,又兼主人家沒兒子,下人們各自懷著心事,來幫忙的自然也一個個閉了口,她閉了這幾日的口,覺得口都閉臭了,沒想到一句稱讚的話就引得萱娘和自己攀談起來,自然分外興頭,把聽來的陳二爺家的事情說與萱娘聽。

原來源哥在外遊蕩,陳二爺雖是男子,也下死的打過他幾次,卻總被二奶奶攔在頭裏,說管教孩子,怎能動不動就打,總也要款款教導,反很陳二爺嚷了幾架,源哥得了母親抬了頭,自然更是在外遊蕩,陳二爺夫婦,為了兒子幾乎鬧的反目,隻是陳二爺總是落了下風,見不是路數,索性也不管他,收拾了行李,自己住到綢緞莊裏,稱把家裏的家私,都留於他們母子,自己守了那綢緞莊,也好過的一世。

這陳家夫妻,為個兒子幾乎鬧到臨老分開的話,鬧的滿城都知道了,二奶奶卻也知道外麵傳的不像,卻也還賭口氣,說年輕孩子,沒成親之前,總是會出去遊蕩,等成了親,有了管教的,自然就好了,更是加緊去給源哥尋親。

隻是這樣的名聲傳出去了,原先還有幾家窮人家,貪了財禮,想把女兒嫁去的,見勢不好,這陳家長輩還活著就這樣遊蕩,那等到陳家二老一死,那敗子敗的急了,賣老婆兒女的又不是沒有,再也沒人去勾搭的。

二奶奶請去的媒人,連碰幾鼻子灰,垂頭喪氣去和二奶奶報信,二奶奶不怪自己的兒子不好,反怪媒人做媒不利,這近處的親不能說,就想往遠處說,恰好有一家,也是來湖州投靠親友的,二奶奶就打了這個主意,遣人去說,這家人新來湖州,卻也知道陳家是大富之家,方要議定之時。

萱娘聽到這裏,心不由突突跳起來,這要真給了源哥,好好一個女兒,不就白糟蹋了?方三奶奶見萱娘臉上顏色變化,拍了拍她的手道:“奶奶,這家人的運氣卻也真的好,他家裏使的一個婆子,卻是我家小丫頭的娘,那日來望自己的女兒,說起這事,我在旁聽見了,插了句嘴,說陳家的源哥,聽的不大好。這婆子記在心裏,回去和主家說了,主家細一打聽,果然如此,自然就回絕了。”

萱娘聽到這裏,合掌笑道:“果然是天成就的。”方三奶奶喝了一口茶,笑道:“這陳二奶奶卻也煞好笑,這家不應,卻要去衙門告他家背約,這都沒成的事情,怎能去告?”萱娘輕輕一笑,難怪上個月聽見大奶奶家來送節禮的,和小翠在那裏嘮叨,說二奶奶越發不像樣子了,輕易涉訟,虧得被人死攔住了,不然又是一場笑話,又聽的說大爺在和二爺商議,現下自己眼看就要做爺爺了,這宅子再住兩家人,實在有些擠不下,要給銀兩給二爺,讓他們搬出大宅。

那婆子當時說完,嘴一撇,笑道:“那源哥也太不像話,前幾日竟然調戲晉哥媳婦帶來的丫鬟,有這樣做人的嗎?”萱娘當時聽了,也沒往心裏去,今日聽方三奶奶說了,才明了前後緣由,難怪前幾日源哥會闖來自家借錢,想是二奶奶的私房已空,二爺那又拿不出錢來。

方三奶奶笑道:“陳家現時隻有長房和三房極盛,二奶奶前幾日才更好笑,卻是我侄女歸寧時說的,真真笑死了人。”萱娘皺眉:“卻是甚事?”方三奶奶歎氣:“卻不知二奶奶是聽誰說的,二奶奶卻當真了,成日家在那裏胍嘈,說定是祖宗山向不利,才不利二房,定要重尋墳地,改葬祖宗。”

萱娘聽了這話,更是搖頭,輕歎道:“各人的兒子,各人自己管教,管祖宗墳地甚事?”方三奶奶手一合:“就是,大奶奶也是這般說的,休說旁的,這幾日見三嫂家的留哥,我這侄女婿,就是個多好的哥,當日我還說,晉哥就算是頭一等的,大奶奶教子有方,誰知這留哥,卻更勝一籌。”

萱娘微笑,兩人又講些旁的閑話,就瞧見下人們四處奔跑,臉有俱色,萱娘忙叫住個路過的:“發生甚事了?”那人歎氣道:“親家奶奶,卻是他們在墳上打起來了。”怎會如此,萱娘看眼方三奶奶,見她臉上也滿是疑惑,這附近雖說族裏來搶絕產的事,也聽說過,卻是族裏長輩會做主,怎的有在墳裏打起來的事情。

還顧不得萱娘多想,有個婆子進來,萱娘卻見是孫奶奶身邊常使喚的,此時臉上汗水淚水都流了一片,見到萱娘,不知是急的還是怎麽的,話不成句了:“親家奶奶,我家奶奶請你速去墳上。姑爺,姑爺他被打了。”

萱娘聽的旁的還好,隻是這留哥被打,又想起前幾日那夢,心頓時跳的更急,也顧不上備轎甚的,扯開一雙大腳,就往孫家墳上去。

孫家的墳,離此不過四五裏地,萱娘連走帶跑,遠遠就望見墳上圍了一圈的人,裏麵還傳出哭聲,罵聲,萱娘此時一顆心,全係在兒子心上,怎能顧的許多,衝上前就把人群撥開,孫奶奶摟住兩個女兒在哭,孫奶奶的兄長夏大爺在那裏和人理論,萱娘忙的去尋留哥,隻是不見,急得牙都要出血,若留哥有甚好歹,萱娘不敢再想。

耳邊眾人的聲音離自己越來越遠,此時一個孩子的聲音響起:“娘,兒在這裏。”萱娘轉身,見留哥站在自己麵前,雖泥土滿身,萱娘細看,卻沒甚大礙,鼻子一酸,又要流淚,卻想起總要細問問,把兒子往孫家婆子那裏一推,命她帶自己兒子回去,走到孫奶奶身邊,站定了,揚聲問道:“休怪我多管閑事,隻是這連喪禮都不完全就在這打架,卻是哪家的道理?”




第 43 章

萱娘話音剛落,孫奶奶也不哭了,走到萱娘身邊道:“親家,雖則我們是女流,誰知今日見了這等須眉所為,全不似男人。”孫奶奶說話時節,難忍哀痛,眼淚又大顆的掉起來,萱娘忙扶住她,那個和夏大爺理論的男子轉過身來,萱娘一瞧,卻不是前日來的孫三,是另一個胡子男人,他挑著眉,對孫奶奶道:“二嫂,我好心好意,把自家兒子過繼給你,本是美事,怎的你全不允,連孝子來認一認父親都不許?”

萱娘聽了,皺一皺眉,原來又是為了立嗣之事,不由開口道:“這位,立嗣之事,本由族裏長輩主持,挑個好的才是,怎能喪禮未過,就來強做?”那人斜著眼睛,全不把萱娘放在眼裏,哼道:“說的好聽,到時你們聯手,哄住老的,把那些細軟都拿走了,田產都賣了,再說立嗣的話,那時立了去,還有甚家私?不過是白擔了個名頭,白過繼一場。”

萱娘差點被這話氣暈,生平從沒見過這等無賴之人,前日那孫三雖然無賴,幾句大道理一講,又抬出長輩,也就偃旗息鼓了,誰知今日這人,話裏麵全不把長輩當一回事,皺眉正欲回答,這人見萱娘回答不上來,得意洋洋的翹了大拇指說:“我肯把自己的兒子過繼給二哥,是二哥的福氣,誰知二嫂竟然不允許。”

說著又看眼萱娘,口裏道:“還有二嫂家的女婿,口口聲聲隻護著他嶽母,呸,真發起性來,一條棍趕出去。”萱娘聽他提起留哥被打的事情,心裏惱怒,怒道:“既輪過繼,如真成了,也要認親家為母,認我兒為姐夫,這嗣母有了難處,兒子還要幫忙,怎的因人護了嗣母,就要趕逐出去,這沒道理的話,還是少說。”

那人聽了這話,知道萱娘是方才被打之人的嶽母,又見萱娘說話老辣,看她一眼,笑嘻嘻道:“難道親家奶奶不知道?這嫁出的女兒,潑出的水,女婿自然更是外人,怎好再管嶽家的事,難道你沒教過?”萱娘聽了這番更沒道理的話,大怒,正要開口說話,卻見口裏數落的正得意的那人,背後卻冒出個白胡子老公公來,氣的胡子一翹翹的,雙手緊握拐杖,就往這人背上打了下來,這人不防,早挨了一下,大怒,摸著腦袋轉身道:“誰敢打我?”

萱娘見這白胡子老公公總有七十了,此時雙手握住拐杖,嘴裏道:“我打死你這不仁不孝的人,落的去官府受刑,也好過有這等不知恥的子孫。”方才明了這老人是這無賴的尊長,卻不知是父是祖,扭臉欲問孫奶奶,卻見孫奶奶眉頭舒展了些,心頭一動,想來這人是孫奶奶命人請來的,也不及問,靜待事情發展。

此時老者口裏說著,那拐杖就似雨點般的下來,這人也不著慌,隻是笑嘻嘻把拐杖架住:“阿公,做孫子的不也是為了你好,你重孫過繼過去了,自然會看顧你,到時你吃香喝辣,穿綢著緞,不也有段老福可享。”

這般無恥的話,一說出來,眾人都是大搖其頭,老人見自己孫子恁般無恥,這個孫子小時也還聰明,隻是年紀小小,自己兒子就命喪黃泉,落的自己白頭人送黑頭人,兒媳卻又格外寵他,自己稍管教,兒媳就和自己嚷,一個公公和兒媳嚷,太不成話,索性不去管他,隻盼他少惹些是非就好,平日裏他雖愛四處遊蕩,卻也好歹成了親,給自己添了個重孫,祖孫情麵上雖然淡泊,麵上卻也和氣,誰知今日卻聽的他竟然牽著重孫,強要過繼給人,他發起薑桂之性,提了拐杖就來到墳上,預備教訓一頓,就要回去,誰知這孫子竟這般無恥。

猛力一扯,把拐杖扯了過來,罵道:“我今日就替你死去的爹教訓教訓你。”那人嘻嘻一笑:“阿公,做孫子的平日遊蕩,你罵個不停,怎的今日做孫子的想替你掙些家私,你卻還是罵個不絕,卻不知做孫子的哪裏惹了你?”老者見他還是這般無恥,轉念一想,他橫豎也是教養不好的了,抬眼看自己那個隻有四歲的重孫,穿了一身的重孝,手裏抱了個餅子在啃。

收了拐杖,過去牽住重孫的手,跺腳道:“罷,我管不下來你,難道還不能管住這孩子。”這人見自己爺爺要拉走自己兒子,反有些急了,忙去牽住自家兒子的手,笑道:“阿公,天降一段富貴,怎的阿公全不勾搭?反要把富貴雙手推出去?”

老者一口吐沫吐在他臉上:“呸,這樣的富貴,縱是潑天,我也不要。”說著就要走,這人忙又攔住,笑嘻嘻道:“阿公,這事由不得你。”說著就要抱自家兒子,老者臉變的通紅,雙手就把孩子抱在手上,對他道:“你真要行這無恥之事,我今日就把他碰死在這裏,左右還有旁人,也當不了絕戶。”

說著就抱住孩子,要把他往石頭上摔,眾人本是自他來了,就都停了手,瞧他訓孫,誰知事情急轉直下,老者竟要把重孫摔到石頭上摔死,都大驚失色,那孩子初被爭時,已開始在哭,等到老者把他抱住,高高舉起,要往石頭上摔的時候,更是拚命掙紮,雙手去抓曾祖的白胡須,雙腳在空中掙紮不止。

老者閉閉眼,咬牙就要把他往石頭上摔下去,幾個人忙上前把他死死抱住,有叫叔公的,有叫老祖的,都紛紛勸道:“三叔公,這也是你這支的一點血脈,怎的全不憐惜?”三叔公的淚,此時也是落到胡子裏了,被人這樣勸,手也軟了,慢慢把孩子抱下來,孩子已經哭的背過氣去,三叔公老淚縱橫,仰天長歎道:“天啊,怎不來道雷把這忤逆之人劈死。”

說著又轉頭對那幾個勸的道:“與其讓這忤逆子仗了這孩子,強要行不義之事,還不如我和他都死了,讓他絕了念,我也好去地下見先人。”說著就大哭起來,孩子本是被嚇的快哭不出來了,此時慢慢轉來,聽見平日待自己極好的老祖也哭了,也跟著張嘴大哭。

萱娘和孫奶奶,自老者來到,也就一直沒說話,見事情弄成這種局麵,孫奶奶躊躇了會,還是上前道:“三叔公,你平日為人,我們卻是深知的,今日這事,想來也不是你本意。”三叔公終究年紀大了,折騰了這許多時,不免喘了一會,才開口對孫奶奶道:“孫媳,知道你是勸我,不過我閑時思量,為了名聲,放縱了那個孽障,以致如今釀成這般大禍。”說著起身,對眾人道:“今日我就把重孫子領回去,那個孽障日後再有甚所為,都和我無關。”

說著就一甩袖子,把孩子抱起,拖了拐杖,迤邐往家行去,臨走又轉身對孫奶奶彎腰道:“孫媳,這般事情,羞煞我也。”說完話也不管眾人,徑自行路。他孫子見這般,忙的去追:“阿公,難道不要這段富貴?”三叔公哪裏理他,隻是自己行路,有幾個潑皮一般的見那人走了,也竄了出去,口裏還道:“許我們的銀子可還沒付。”

萱娘見這群人走了,墳地上立時清淨許多,這才鬆了口氣,伸手出去握住孫奶奶的手,孫奶奶回頭一笑,招呼眾人道:“既然走了,也顧不得時辰吉利不吉利了。”說著閉一閉眼,聲音轉為暗啞:“撒土吧。”

旁邊擠進一個人來,卻是陰陽生,拱手道:“小的挑的這時辰,上下一會都是吉利的,奶奶還請往邊上讓讓,這就好完事。”孫奶奶用手捂住嘴,眼淚大顆大顆掉豆子般,又掉了下來,孫家族裏幾個見風使舵的,方才不知去幫忙,這時忙又圍上來幫忙,有勸孫奶奶的,有罵那人太不像話的,這四鄉八裏的,有誰聽過這樣的事情,把臉皮都踩下來了。

還有個膀大腰圓的大漢在那裏嚷嚷:“夏大哥就是太軟弱了,似小弟般,上去兩拳不就打倒了,還囉嗦甚麽?”夏大爺隻是在旁陪笑,萱娘聽的好笑,小聲問孫奶奶:“這幾個,卻是都有兒子的?”孫奶奶瞧一眼眾人,輕輕點一點頭。

萱娘卻已明了,五叔公前幾日已對孫奶奶說,要她等辦完喪事,再行主持立嗣的事情,族裏那些人聽了,有兒子的,自然也要來討好孫奶奶,故此萱娘瞧見這喪事卻也辦的平順,誰知臨到要完了,跑來個墳上鬧的。

隻是這眾人的嘴臉,怎麽這般?萱娘自然也不便對孫奶奶抱怨,把棺材放下去,封了土,立了碑,孫奶奶又領著眾人在墳上痛哭一番,奠酒上供,這才收拾回去。

家裏卻也還安靜,留哥早被婆子帶回家來,萱娘見他已經換了衣,傷口上了藥,精神瞧來還旺相,心裏大安,此時方才想起,怎的不見王大郎,他卻也跟著送殯的,孫奶奶接了丫鬟送來的茶,歎氣道:“也不是我在這裏抱怨大女婿,那群狂徒來的時節,他卻還不如小女婿能護著我,偷空就溜了。”說著那淚就流下來,萱娘此時,卻不好說話,這順著孫奶奶話也不好說,袒護王大郎卻也不像。

這時卻聽的有人低低叫了聲嶽母,都不用抬頭,就知是王大郎,孫奶奶正沒好氣,欲要開口數落幾句,這卻有些不像,隻是沉著臉,王大郎吞吐出來一句:“嶽母,卻是小婿去請三叔公的,小婿不過一個沒用書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也不過就是跑個腿,叫個人。”說著又低下頭。

萱娘見了,起身笑道:“好了,親家奶奶,恭喜你有兩個這般好的女婿,能想的周到,卻是極好的。”孫奶奶聽了萱娘這句話,臉色又好看些,和兩個女婿說了幾句,遣他們下去。




爭親

萱娘又說了幾句閑話,見孫奶奶滿是疲憊,起身告辭道:“親家,既沒事,那我也就先家去了。”孫奶奶手撐住頭,似在想些甚麽,聽見萱娘這話,起身也沒再留,拉住萱娘的手道:“這幾日勞煩親家了,實在是羞煞我。”

萱娘謙虛幾句,命人喚來留哥,就帶著從人離去,孫奶奶把他們送出門外,徘徊再三,終於開口道:“親家,卻有一個不情之請,還望親家成全。”萱娘在她方一開口時,就讓留哥帶著從人往一邊等候,笑道:“親家,你我卻是至親,有話但說。”

孫奶奶點頭,開口道:“親家,那日卻是親家應了,把我女兒先接過去,當時是情急,這幾日我卻又細想了想。”話沒說完,萱娘已經笑道:“親家想必是舍不得女兒,卻也是,剛過十二的女兒,離了你身邊,做娘的怎麽舍得。”

孫奶奶臉上有些尷尬,這幾日她卻又細細想了,有五叔公做了主,等到喪禮過後,再好好挑個孩子來過繼,到時自己有了兒子,說話硬氣,也不怕他們了,蘭姐已滿十七,再等三年是不成的,娶荒親就娶過去,橫豎這嫁妝已是備好的,怡姐年紀還小,三年後不過就是十五,留在自己身邊,也好多教導她為婦之道,隻是當日情急之時,就許了荒親,不知萱娘會何般想。

故此躊躇再三,方才開口,聽的萱娘這般回答,心落了下來,握住萱娘的手道:“親家果然通情達理,倒是我小人之心了。”萱娘又安慰幾句,這才辭了,上船回家。

上了船,萱娘推開窗子,看一會外麵的風景,快到年邊,兩岸樹木都已幹枯,看起無限蕭瑟,萱娘見沒甚好景,關了窗子,一眼就瞧見留哥若有所思的坐在那裏,雙眉結成個大疙瘩,萱娘還從沒見過兒子這般模樣,笑道:“怎麽了?難不成是今日在墳地上,被打壞了,隻是在想些甚麽?”

留哥見母親問話,起身走到她身邊坐下,歎道:“娘,兒子在嶽父家這幾日,見嶽母支撐喪事,十分辛苦,兒子就想,當日我沒了父親,娘想必也是這般辛苦,不由覺得兒子平日太過任性。”這話說的萱娘心裏,似吃了蜜一般,伸出手摸摸兒子的臉,半天才道:“好兒子,你要能知道娘的辛苦,娘就是再苦都值。”

留哥見娘讚他,反不好意思起來,臉上飛起一片紅雲,萱娘又待說話,小翠喜喜歡歡進來:“奶奶,前麵恰是遇到小喜姐姐的船,說要過船來見奶奶。”萱娘白她一眼:“這是什麽地方,好不好就讓她過來,你也不會攔一攔?”

話音沒落,就聽見小喜的聲音在外麵響起:“奶奶甚時候也和我外道了,來見奶奶,本就是本分。”接著小喜就挑簾子進來,兩年沒見,她越發出挑,身上穿了大紅鬥篷,頭上戴了首飾,一張芙蓉麵,伸出手來,一雙青蔥般的手上,戴了四隻金鐲,雖已生過一個孩子,那身條和沒成親時,也沒多少走樣。

萱娘正欲起身,小喜已經坐在她身邊,握住她手道:“奶奶,卻正是我要搬取娘家去寧波,這不正到了年下,就給你拜個早年了。”小喜還是像原先一般爽快,一番話說的人插補上嘴,等小喜說完,萱娘才笑道:“卻也是前幾*****娘來過,說要舉家搬去寧波,依你而居,特意來辭行的,我還想著,也不知你能不能來,誰知就在這裏遇見了。”

說話時,萱娘聽見外麵有劃槳的聲音,從窗縫裏一看,船卻依舊在行,小喜笑道:“奶奶,卻是正好遇上,我等不及,就先過船來見你,船也沒停,一路往奶奶家行去。”萱娘這才明白,手往她額頭上一點:“得,都是當家奶奶來,還這麽毛躁,船不並在一起,就過來,也不怕掉到湖裏。”

小喜嘻嘻笑著說:“奶奶,在太湖邊長大的,哪有不會水的。”小喜這話,本是無意,萱娘卻似迷霧中透出一點光來,叔洛也是從小在太湖邊長大,女孩家不會水,也是常事,隻是這男孩家,難道就有不會水的,那怎麽又說淹死在運河裏了?

若叔洛真的沒死,萱娘又想起前幾日那個夢來,對自己,究竟是好是壞,此時萱娘恨不得插上雙翅,飛往山東,卻尋個究竟,小喜說完話,見萱娘不說話,好奇問道:“奶奶,你卻是怎麽了?”

萱娘回過神來,笑道:“沒事,我隻是在想,你要真掉進湖裏,成了那水鴨子,也變太湖一景了。”小喜聽到萱娘取笑她,臉紅紅的道:“奶奶就會取笑我。

說話時,已經到了莊子,停了船,萱娘還要讓小喜先行,小喜一把抓住她的手:“奶奶,你就別把我當客人了。“兩人並肩下了船,劉家的船,也緊跟著停了過來,劉通跳下船來,先給萱娘見禮,又是紛擾一會,這才進了莊子,到了廳上,各自坐下。

說了幾句閑話,劉通起身辭道:“三嫂,弟卻要去李兄莊上一回,留下拙荊在此。”說著又對小喜示意,小喜揮手,也沒說話,萱娘聽的他要去李成那裏,心頭一動,想起劉普那日向李成求親了,笑問道:“可是要去和李兄弟商量婚事?”

劉通是個老實人,況且這事也沒甚好瞞的,笑道:“三嫂問的正是,家兄心急,聽的白家已經定了親事,就讓我帶著定禮前來,若和李兄說定了,連他們父女,都搬去寧波。”說著就要走。

萱娘聽了別的倒無妨,聽到連李成都要搬回寧波,心頭一時有些著急,忙定一定,想一想話,瞧見劉通要出去,忙喊住道:“劉兄弟且請留一留。”劉通奇怪,停下步子,萱娘這短短時間,已想出話來,請劉通坐下,款款的道:“劉兄弟要和李兄弟聯姻,本是喜事,我們都是應當賀的。”

劉通點頭,萱娘話鋒一轉:“卻是劉二弟,你也知道,李兄弟在我家,生意全靠他支撐,我一個孤孀女人,不能拋頭露麵去做生意,他這一走,我卻再往哪裏尋一個似他一般的人?”

劉通聽了這話,也不禁思量,自己兄長,當時一團高興,打聽的白家已是另外訂了親,說昭兒定是自家媳婦了,也不忙修書,就讓自己借著搬嶽家去寧波的機會,直接帶著定禮來了,卻也不去想想,李成會不會應,況且,萱娘所說,也是實情,不由皺住眉頭,手握成拳,在桌子上敲了起來。

小喜在旁聽見這話,心裏也有一動,聽的玖哥退了婚,難道奶奶也想過,把昭兒求做自家兒媳?其實細一想起來,昭兒和玖哥,卻也是好一對小夫妻,隻是自己大伯要求昭兒為媳,這也是美事,自己不好說話的,也不說話。

一時廳上,三個人都不說話,隻是各自低頭思量,氣氛正在尷尬之時,小翠跑了進來,見主客三人,都低著頭不說話,咳嗽一聲:“奶奶,李爺來了。”

各懷心事的三人聽了這話,都抬起頭,萱娘下意識看眼劉通,對小翠道:“快請。”劉通到了此時,看眼萱娘,皺眉道:“三嫂,這事還是問問李兄的意思。”

李成卻已來到廳上,各自見禮過,萱娘先開口道:“李兄弟,卻是前幾日問李兄弟的話,不知李兄弟能不能允?”李成今日,卻似是有備而來,對萱娘拱一拱手:“三嫂,你也知道,我素來嬌慣昭兒,這等婚姻大事,也不好不問她的意思,故此我問了問她,隻是她女娃家臉皮薄,隻說的一句,任憑爹做主就是,我卻正好來問三嫂,女娃子家,這話是允還是不允?”

劉通聽見這話,知道萱娘也和李家求過親,心道,難怪哥哥說三嫂是水晶心肝人,心裏的話,卻是過了幾個繞子才說出來,他咳嗽一聲,也說道:“李兄,家兄卻也問過你這話,卻不知李兄的意思?”

李成倒忘了劉家也來問過親事的事了,隻是得了昭兒那句話,自然就似拿了利器一般,笑眯眯道:“方才劉兄也聽到了,小女自有主張,故此還要去問問小女。”

這個,萱娘和劉通都愣住了,這要是隻有一家求,昭兒說那話,自然是允了,隻是這有兩家求,再這般說,難道是兩家都不要?小喜見場麵又尷尬起來,起身笑道:“李爺,何不這般,我去問問昭兒,我卻也帶過她,想必她有那不好意思說的話,會對我說。”




第 45 章

小喜說完,見萱娘和劉通臉上,都有些疑惑之色,小喜一笑,走到劉通身邊,替他理一理衣領,嗔怪的說:“難不成你還怕我偏著娘家不成?”接著轉頭對萱娘道:“難道奶奶還怕我偏著夫家?”
劉通剛要說話,小喜已經止住道:“卻是你們放一百個心,我那邊都不偏向,定會好好問的。”說著就轉身翩然而去,萱娘呆了半日,才讚道:“小喜嫁去這幾年,越發曆練出來了。”劉通隻是笑笑。
萱娘用手撐住額頭,細想一想,突然搖頭笑道:“方才這事,想起煞好笑,我們三家,雖說異姓,卻是似兄妹一般,怎今日卻差點嚷起來了?”劉通也笑道:“隻是兒女婚姻之事,卻是大事,李兄慎重些也無妨,方才我卻一直怕,怕李兄極了,一家不許,這才不好。”
李成似在想些什麽,聽了這話,方抬頭笑道:“論起來,兩個侄兒都是極好的,我怎會撇了這裏,另尋別家,隻恨我沒有兩個女兒。”萱娘聽了這話,心已經放了下來,知道李成也是為難之舉,想來不會撇了這兩邊的,湊趣道:“要真有兩個女兒,隻怕恨不得兩個都娶回來。”說著歎道:“誰讓李兄弟教出的女兒,這般出色,真是把我們英姐給比下去了。”
李成聽的也有些得意,卻還是搖著雙手道:“三嫂家的侄女,卻也不似一般閨閣女兒。”劉通見他們倆互相稱讚,也笑道:“隻是不知我家女兒長大後,可似這般?”萱娘說了半日,口有些幹,端起茶來喝,喝了一口,放下道:“小喜這般出色的人,養出來的女兒,怎能不好?”
三人正說的熱鬧,小喜已經轉回,臉上卻是笑盈盈的,三人都住了口,瞧向她,劉通沒等她開口,就端了杯茶給她,小喜接過,喝幹了放下茶杯,用帕子蘸一蘸唇角,抬眼看三人都看著自己,撲哧一聲笑出來道:“昭兒侄女,真是人大心大,全不似小時,問她什麽,就一五一十說了。”
萱娘聽了這話,眼神一溜,心裏雖急,卻還是款款的道:“好了,你先坐下慢慢說。”小喜坐下,先對劉通道:“我問了半日,她是這般說的,劉家照顧爹爹,實在是有大恩的。”聽了這話,劉通臉上不由露出喜色,萱娘不由皺眉,昭兒怎的會這般說。
卻聽小喜話鋒一轉:“隻是昭兒又說,三嬸的恩,卻是白骨生肉,雪中送炭,她雖小小年紀,沒齒難忘的,肝腦塗地也難報的了恩的,本就有終身不嫁,服侍三嬸的意願。”說著小喜就住了口,劉通正聽的入神,卻見小喜不說了,問道:“完了?”
小喜點頭:“完了。”劉通不由摸摸唇邊的胡須,皺眉道:“這話是什麽意思?”萱娘已經滿麵喜色,走到李成身邊,深深拜個萬福道:“李兄弟,從此後要稱一聲親家了。”李成也急忙站起拱手:“小女嬌癡,自幼喪母,失於教訓,還望親家不嫌棄。”
劉通見他們兩這般對話,問小喜道:“怎的,昭兒這話,卻是應了?”小喜白他一眼:“你這傻子,怎麽該聰明時,反糊塗起來?都願終身侍奉了,不就是做兒媳嗎?”劉通這才明白,卻是細一想想,若沒有萱娘在絕境時施以援手,李成父女,此時隻怕已化為白骨,更難得的是,萱娘求親之時,全沒有挾恩求報,這樣想來,反是自己兄弟二人小心眼了些。
忙上前對李成和萱娘施禮道:“小弟方才細細想了,三嫂對李家,有肉白骨之恩,卻全不求報,實乃女中丈夫,令我輩須眉汗顏。”說著就深深揖下去,萱娘忙還禮不迭,笑道:“怎能說我不求回報,卻是李兄弟走海路,不就是求回報了?”
劉通此時已直起身子,聽了萱娘這話,笑道:“三嫂此言差矣,走海路難不成不是三嫂的本錢,況且三嫂處事公正,此般事情,我須眉男子也難做到,誰知一個裙釵輩,輕易為之,實在慚愧。”
萱娘還待再說,小喜笑道:“好了,這些讚來讚去的話,也少說些,還顯得外道了,隻是奶奶,此時都是晚飯時分了,還請奶奶賞我們一口飯吃,好各人收拾回家。”萱娘拍小喜一下:“你這丫頭,卻是越來越會說了。”
說著就喚小翠,讓她去備飯,小翠應聲答應道:“奶奶,卻是英姐和昭兒,已經讓廚房備好酒飯,抬出來就是了。”小喜不由讚道:“沒想到連英姐都能想到這事了,真是時光如水。”萱娘今日接連得了許多喜訊,心懷大慰,喚玖哥兄弟出來陪著李成他們,自己和小喜就在裏麵飲酒。
席間不過就是敘些家常,英姐已經知道,李成親口許下了昭兒的婚事,喜歡的不知道怎麽似的,飯也不好好吃,隻是不停和昭兒說:“妹妹,我說的沒錯吧,你就是我家人。”萱娘喝了幾杯酒,有些上頭,乜著一雙醉眼道:“英兒,日後要改了稱呼,叫大嫂,什麽妹妹?”英姐隻是嘻嘻笑,昭兒麵色紅紅的,自坐在酒席那,就沒有說話,此時聽見婆婆這般說,頭就垂的更低。
萱娘見她小女兒嬌態必露,想到昭兒既應了,想必對玖哥也是滿意的,心裏越發高興,不由覺得小杯喝酒不爽利,命換大杯來,連喝了幾大杯,卻是雙腮喝的似胭脂一般,小喜雖也替她歡喜,卻從沒見她喝的這般多,忙勸住了,又喚人沏了濃茶來給她醒酒,萱娘還搖手道:“不防的,人逢喜事,自然就高興。”
說著歎氣:“雖說和他,夫妻情分隻是淡淡的,終究他給我留了兩個好兒子,還有一個好女兒,卻也勾了。”說著不由滴了兩滴淚下來,小喜跟在她身邊日子長,知道萱娘想起以前在大宅時受的委屈,卻有一多半和叔洛有關,心裏暗想,雖說寡婦日子艱難,要真似三爺那般的丈夫,還不如沒有,隻是這樣的話,也不好當著兩個小姑娘的麵說出來,安慰了萱娘幾句,萱娘卻也知道自己失態,擦一擦淚,又重新說話。
一時劉通酒已夠了,況且夜色已深,就進來辭了萱娘,帶著小喜回去,萱娘雖留了幾留,隻是今日自己酒多了點,也隻是虛留,命玖哥兄弟送他們出去,自己就扶了小翠回房。
走到二門時候,卻見李成站在門口,正在和昭兒說話,瞧見萱娘過來,李成退後一步,萱娘停下腳步,對李成笑道:“昭兒聰明伶俐,全是親家教導有方。”李成正欲答話,卻見萱娘兩腮紅的似胭脂一般,想是多了幾杯酒,眼神有些迷離,素來梳的很整齊的鬢發,此時卻有幾縷垂下來,飄在耳邊,李成雖是個正人君子,卻是從沒見過一向一絲不苟的萱娘,卻也有這般風情,不由多看了兩眼。
卻正見到萱娘側了頭,在和昭兒說話,一段雪般的脖頸露在外麵,今夜恰又是滿月,看的分外真切,萱娘和昭兒說完話,抬起頭來,見到李成直盯住自己,忙把頭發理一理,對他笑道:“親家,卻也晚了,還請早些歇息去。”
李成麵不由紅一紅,心裏暗罵自己,那有直盯住婦人看的理,想是今日心情舒暢,酒多喝了幾杯,看來酒惹禍,確是如此,日後當戒酒為要,忙和萱娘拱手,自己下去,萱娘拉了昭兒的手,要進二門來,卻想起一事,笑問她道:“怎麽你爹爹,也無續弦之念?”
昭兒低頭道:“卻是爹爹說,世間繼母多狠毒,常有為了親生孩兒,害死前房子女的,況且爹爹常出門的,自然不放心續個不好的來。”萱娘聽了這話,摸摸昭兒的頭:“這也是你爹爹一點愛女之心。”
昭兒應是,此時玖哥兄弟,打鬧著從外麵進來,見了母親,忙停住腳步,給她施禮,昭兒見了玖哥,麵不由又紅了,玖哥麵上雖是鎮靜,卻有一片紅色在耳邊染起,留哥施完禮起身,用胳膊拐一下玖哥,擠著眼睛笑道:“嫂子也該受個禮。”說著深深一揖,昭兒羞的用袖子掩住麵,就奔入房中,留哥依舊笑嘻嘻對玖哥道:“哥哥,嫂子跑了,你怎的不追。”
玖哥拉了他一下,還沒說話,卻被萱娘喝道:“好了,難道你也喝多了酒,混說起來,還不快各自回去睡覺。”留哥見娘發話,忙吐吐舌頭,重又行禮,和玖哥去了,小翠扶住萱娘,笑道:“奶奶,哥兒們都長大了。”
萱娘點頭,輕輕歎氣:“長大了。”
次日萱娘派人找工匠來,要在書房一側,重新蓋一所院子,將玖哥兄弟搬到那邊去住,王大帶了工匠忙亂了幾日,量了尺寸,定了式樣,又帶著來回萱娘,卻有人報:“奶奶,劉爺來了。”萱娘還當是劉普,笑道:“定是來辭行的。”
說著遣下工匠,坐正身子,方說的一個請字,就聽見劉普的聲音在外麵響起:“三嫂,你卻給了兄弟一鼻子灰。”說著劉普就出現在門口,萱娘忙命人看座上茶,都坐下了才道:“卻不是我從中搶,隻是昭兒自小在我身邊長大,我也舍不得她嫁到外麵去,原先是我家兩個兒子,都定過親,我還一直說可惜,誰知天湊巧,這才求了她。”
劉普搖手道:“三嫂,弟此番來,並不是來問罪的,隻是弟左右思量,這昭兒沒有了,那三嫂總要賠我一個人才好。”萱娘不由捂口輕笑:“我家三個孩子,全定了親,卻不知要求誰去?”
劉普搓搓手,嗬嗬一笑:“三嫂,說來也怪,三嫂調理出來的丫鬟,一個比一個能幹,此次所求,卻是小翠姑娘。”




第 46 章

聽的是小翠,萱娘手隨意往椅背上一搭,笑道:“劉兄弟,難道你還有個堂弟沒娶媳婦,瞧中我們小翠不成?”劉普嗬嗬一笑,對萱娘道:“卻不是我家有個堂兄弟,說起來,求親這人三嫂也知道的。”

萱娘聽的自己也知道這人,皺眉一想,隨即展顏一笑:“難道劉兄弟是給貴府錢管家做媒來的?”劉普點頭笑道:“三嫂果然聰明,錢管家在我劉家三代,名分雖為主仆,情分卻是兄弟,況且家父臨終之時,遵了家父的命,連投身紙都還了他家,就算離了我劉家,他家也自有兩三千金的家業,隻是錢兄弟為人忠直,說自己一個單身男子,不幫我家,卻是幫誰家去,這才一直在此。”

萱娘聽完這大片話,知道劉普這番話的用意,心裏已經許了,麵上卻還正色道:“兄弟這話,反讓我覺得我們小翠陪不上貴管家了。”劉普沒料到萱娘來了這麽一句,張口結舌了半天,才道:“弟卻不是這樣意思,隻是想說,錢家卻已不是我劉家家仆。”

卻見萱娘笑吟吟的望著自己,一拍腦門道:“三嫂在耍兄弟。”萱娘也掩口輕笑,對從方才聽到自己名字就一直臉紅紅低下頭,卻還是守著規矩沒退下去的小翠笑道:“我雖是你主母,卻也要問你一句,錢管家你可願嫁?”

小翠雖知道萱娘會問這樣的話,隻是當著劉普的麵,還是有些不好意思,雙手隻是絞著帕子,一句話也沒說出來,萱娘見她這樣表現,知道她已是肯了,卻還故意歎氣道:“你既不說話,想來是不肯嫁的,劉兄弟,不然你再去問問別人?”

小翠聽了這話,顧不得許多,抬頭就道:“奶奶,奴甚時候說不嫁了?”卻見萱娘臉上滿是促狹笑意,小翠知道萱娘在耍她,臉越發紅的似那五月開的石榴花一般,低頭跺腳道:“奶奶耍奴,奴不依。”

劉普見曆來端莊的萱娘今日這等高興,細想一想,拱手道:“卻還沒恭喜三嫂連訂兩門親事,難怪三嫂如此高興。”萱娘舉起一根手指搖一搖:“這再連上小翠之事,卻是三門喜事,再則今年諸事順暢,本該高興才是。”

小翠聽的話又繞回到自己身上,臉此時卻紅的像要滴出血一般,萱娘也不忍再逗她,遣她下去預備酒食,這裏就和劉普商量,該怎麽操辦他們的婚事,小翠卻是沒了爹娘的,劉普又感激錢管家不盡,自然這男女兩家的事,萱娘和劉普就各自承擔。

臨近年關,絲行也歇了業,劉普的意思,就趕在年關把事情辦了,一來空閑,二來也算是喜上加喜的事情,萱娘應了,兩人議定臘月十二下聘,臘月十五的娶親,商量完了,劉普命人拿過幾件首飾,幾匹尺頭當做定禮放下,酒飯已備,萱娘命玖哥出來陪了他,就帶著東西去尋小翠。

萱娘和劉普方才在堂上商議,卻是有伺候的小廝聽見了,此時小翠卻被眾人圍在那裏,紛紛讚她有福,小翠雙頰紅紅,隻是抿著嘴笑,王婆子嘴一撇道:“雖說小翠嫁去那家,也是家主婆,隻是比起小喜,名分上還是差了一截。”

眾人正誇小翠有福氣,聽了王婆子這話,都停了下來,王婆子眼珠一轉,扒到小翠耳邊道:“其實奶奶若真為你好,何不把你許給劉爺做個妾室,卻也是吃香喝辣的,勝過去做人管家娘子。”

小翠聽了這話,有些急了,她卻是和錢管家見過幾次,兩人見麵之時,眉目傳情,已不止一日了,聽的錢管家果然央了劉普來求親,心裏卻比吃了蜜還甜,誰知聽到王婆子這樣不知起倒的話,兜頭澆了盆冷水下來,正欲開口駁她,就聽見有人咳嗽一聲,眾人抬頭,見是萱娘,忙各自垂手侍立。

萱娘扶一扶額頭,這王大是那般都好,就是娶了一個長舌的婆子,雖然幾次教訓過了,她雖吃了些苦頭,卻還是得了空子,就要插幾句閑話,輕走上前,對眾人道:“小翠的喜事出來了,就趕在目前,各人都要去幫忙。”

眾人都應了聲是,王婆子也夾在眾人裏麵應了,萱娘也不瞧她,隻是輕聲道:“世間女子,能尋的一個如意郎君,一夫一婦,到的白頭,是何等好事,怎能為了富貴,就要委屈名分,卻做人妾?”

眾人都知道說的是王婆子,萱娘眼睛往王婆子那裏一掃,淡淡開口:“就是錢家,和劉家的主仆名分已無,自家本有家事,不過是為一點忠義之心,才幫了劉爺一把,怎的還有人說什麽名分不名分?”

王婆子低下頭,小翠方才的臉色,此時早就轉到她臉上了,萱娘看一眼她,對眾人道:“都散了吧。”王婆子似得了赦書一般,也打算隨著眾人一起走了,萱娘叫住她,王婆子嚇的腿都抖了,以為萱娘要責罰她,誰知萱娘卻隻是看著她,半天才道:“王嫂子,你雖沒兒女,論年紀,卻也是該做祖母的人了,甚話該說,甚話不該說,難道還要人教?三天兩頭被責罰,卻不是替王主管裝幌子?”

王婆子應了幾聲是,萱娘把手裏的東西遞給小翠,對她笑道:“你放心,你的婚事,我定會比著小喜的辦的。”小翠低聲謝過萱娘,萱娘又和她說了幾句,這才對一旁的王婆子道:“還不快下去忙你的去?”

王婆子羞紅了臉,對萱娘重施一禮,退下了,萱娘見她走了,對小翠笑道:“她的話,你可別放在心上。”小翠點頭:“奶奶,她卻常著三不著兩的,今日若不是人多,誰還理她。”萱娘往她額頭上一點:“難道我替你爭麵子,就錯了不成?”小翠低頭道:“奶奶替奴爭麵子,怎麽會錯呢?”

萱娘笑笑,腦裏卻在思量起來,該怎麽操辦小翠的婚事,卻是小翠嫁了,自家又沒人幫忙了,隻是女大當嫁,況且又是這麽好的一門親事。

兩家都是大富之家,辦起事來,自然也很快速,不過就是第二日的下午,小翠的嫁妝已經辦好,和小喜一樣,連那個十二歲的丫鬟都買了回來,當做賜嫁,小翠的嫁妝就發在施澤鎮劉普買給錢管家的一座小小宅院,兩進三間,廳院皆有,再加上錢管家的父親老錢遣來的一房家人,兩個丫鬟,房裏擺設的齊齊整整,喜事也是先辦在這裏,等過了三朝,再回寧波,一來這裏方便,二來辦完喜事,恰也是絲行歇業之時。

到了喜日子,萱娘照了習俗,給小翠插了一隻點翠金簪,蓋上蓋頭,喜娘扶上轎,一路吹吹打打往施澤鎮走,萱娘目送著花轎遠去,這不知道是自己第幾次送人出嫁,她不由輕聲歎息,從來都隻有自己,一隻小手放進了萱娘的手中。

萱娘低頭,迎上的是昭兒的眼睛,昭兒認真的看著萱娘,突然一笑,露出剛剛換齊的牙齒:“三嬸,還有昭兒陪著你,昭兒永遠不會走。”萱娘摸摸她的頭,這個來的時侯,自己可以輕易抱起的孩子,現在已經打到萱娘的下巴了,她此時雙眼明亮,眼裏的濡慕之思,讓萱娘的心柔軟起來,自己對他們父女,不過是舉手之勞,同時也不乏私心,卻得了這般的回報,真是天助。

昭兒見萱娘不說話,有些躊躇,為什麽三嬸不理自己,卻見萱娘伸出手來,替自己整一整衣衫:“昭兒,你要跟著玖哥叫我娘了,還叫什麽三嬸?”昭兒低頭一笑,萱娘以為她害羞,手沒離開她的衣領,昭兒已經抬頭,大大的叫了一聲:“娘。”

萱娘覺得自己的心裏,一下子就到了春天百花盛開的時節,臉上的笑容更深,英姐這時也走了過來,聽見昭兒叫娘,一下子就撲到萱娘懷裏,撒嬌的抱住她的脖子:“娘,你不能有了嫂嫂,就忘了女兒了?”

萱娘被英姐撲過來,差點有些站不穩,等站住了,點點英姐的鼻子說:“好英兒,你是娘唯一的女兒,怎麽舍得忘了你呢?”英姐笑了,萱娘抬頭見昭兒站在一邊,把她也拉過來說:“你們姑嫂,似姐妹一般,娘就放心了。”英姐拉住昭兒的手說:“娘,這是肯定的。”萱娘瞧著這一對漸已長成少女的小女兒,倏忽一霎,卻已這麽多年。

過了年,轉眼卻已二月,王家擇定二月初三娶蘭姐過門,雖說娶荒親也不需請親友,孫奶奶還是派人來請了萱娘,說女兒家出門,沒個親友,總是不好,萱娘自然滿口應了。況且雖聽留哥去送節禮時,知道孫家挑了個五歲的男孩,叫汶哥的,過繼了過去,隻是再細的,問留哥也問不出了,萱娘也想著親身去一趟,隻是一來事忙,二來也沒個由頭,就耽誤下了。

這天到了正日子,萱娘裝扮好了,帶了留哥,叮囑玖哥守好門戶,昭兒和英姐好生做針線,就乘船去往孫家,岸邊能見莊戶人忙著春耕,點點新綠,染上枝頭,全不似去年去孫家時,那般蕭瑟,萱娘賞玩一時,對留哥道:“春去春來,又是一春,隻是你們漸漸長大,娘去老了。”

留哥坐近一些,對萱娘道:“娘不老,娘就像那書上說的,發黑似漆,齒如編貝,手如柔荑。”萱娘扯扯兒子的耳朵:“油嘴。”留哥認真的說:“娘,兒子說的是真話。”萱娘白兒子一眼,想起一事,順口問道:“娘把昭兒許給你哥哥,你心中可有不滿?”

留哥沒料到娘會問這件事,卻也沒遲疑:“娘,兒子漸漸長大,卻知女兒家名節最重,我自有妻,自然不能耽誤了她。”萱娘滿意的點頭:“這樣才是娘的好兒子。”

說話時,已經到了孫家,丫鬟上前打起簾子,下了船,孫奶奶得了報,已經親到碼頭迎接,萱娘見她雖穿了一身的孝,今日是女兒的喜日子,隻在鬢邊簪了朵粉色絹花,心裏淒楚,卻還是笑著說了恭喜,兩人挽著手,到了孫家廳裏坐下,留哥對嶽母行了禮,一旁坐下,閑話一時,萱娘不見孫家嗣子出來,終忍不住,問孫奶奶道:“親家,怎麽也不讓侄兒出來見見?”

孫奶奶本笑著讓茶,聽了這話,愣一愣才道:“也是,我怎的忘了。”說著對身旁的丫鬟道:“讓奶媽把哥兒抱出來。”丫鬟應聲去了,萱娘喝著茶,心裏不由在想,照這般看,孫家嗣子,像不中孫奶奶的意。

汶哥卻已出來,孫奶奶讓他給萱娘磕頭,他雙手本抓著些果子在吃,隻當沒聽見一般,孫奶奶不由皺眉,萱娘忙道:“是至親,也不必了。”吩咐丫鬟送上表禮,聽的是給他的,汶哥丟了果子,上前就去接,孫奶奶又是一陣皺眉。

萱娘到了此時,心中更覺奇怪,隻是不好問的。等到孩子下去,孫奶奶請她去房裏瞧新娘,兩人出了門,萱娘才笑道:“親家,汶哥卻也是個清俊的哥,就算有些頑劣,也好教導,怎的覺得親家不喜?”

孫奶奶卻是憋的時日長了,聽了萱娘這話,才歎道:“親家,你卻不知道,這孩子,本不是我挑中的。”萱娘哦了一聲,看向孫奶奶,孫奶奶本想說,卻隻是家醜也不好揚的,說完那句,就搖手道:“罷了,不過就是得個不是絕戶的名聲,我隻要兩個女兒好生出了嫁,旁的,就不管了。”




第 47 章

萱娘聽了這話,不知說什麽好,隻是伸手出去握住她的手,輕輕拍了兩拍,孫奶奶淒楚過了,反笑道:“這是什麽道理,雖說還在孝期,卻是喜日子,還是去瞧新娘去。”說著就在前先行。

新娘子此時已梳妝好了,方三奶奶還有怡姐在陪著她,見母親進來,蘭姐急忙起身行禮,萱娘忙扶住她,細瞧起來,新娘子總是漂亮的,頭上的首飾,身上的喜服,臉上的妝容,都精致無比,臉上唇邊,還帶有一絲羞澀,瞧來比平日更為溫柔可人。

萱娘瞧了,拉著她的手,對孫奶奶讚道:“親家的兩個女兒,個個出色。”孫奶奶也過來拉了女兒的手,細瞧一瞧,不由想起孫老爺來,舉手用袖子遮住麵,隨即放下,對蘭姐道:“隻是委屈了我兒,去了婆家,千萬要善事婆婆,主理家務,切不可似在家一般嬌癡。”蘭姐點頭:“娘,女兒記下了。”

方三奶奶見了,也有些心酸,卻還是上前笑道:“表妹,蘭侄女被你教導的好,過去了,定會為你爭氣的。”萱娘也道:“親家,王親家是個善心人,你何需掛心。”孫奶奶擠出笑容,怡姐本在一旁,此時見了這樣,上前對姐姐認真的道:“姐姐,你嫁去了,妹妹一定會好好照顧娘,不讓你操心的。”

蘭姐彎腰,對妹妹說:“妹妹,姐姐嫁後,就全靠你了。”說完就對孫奶奶跪下去:“娘,孩兒不孝,連爹爹的孝期都沒守滿。”說著就磕頭下去,萱娘在旁,能看到蘭姐的淚,滴到了地上,孫奶奶忙把她拉起來,擦一擦淚:“好孩子,做了女兒,遲早都要出門,你女婿也不小了,他家也要人操持,我兒不要哭了。”

自己說著,卻也流下淚來,萱娘和方三奶奶好說歹說,這才勸住,重新上了脂粉,坐下敘話,孫奶奶此時左手拉了大女兒,右手攜了小女兒,左看看,右看看,這女兒雖說出了嫁,心放下一半,隻是這敗落的娘家,又讓她們少了庇護,實在是左右為難。

此時丫鬟進來報,花轎到門了,方三奶奶過來攙住蘭姐出門,孫奶奶一隻簪子,插了半日,才堪堪插好,卻還是欲墜不墜,方三奶奶有些急躁,見孫奶奶手上的蓋頭,半日蓋不上去,示意一個丫鬟來攙住蘭姐,伸出手來,笑道:“表妹,我來幫忙。”手不過輕輕一抬,就把蓋頭蓋了上去。

孫奶奶心中,就算有萬般的舍不得,也還是揮手,讓方三奶奶把新娘攙出去,到了廳上,媒婆急忙上前叫喜,接了喜封,蘭姐又磕了頭,這才坐上花轎走了,孫奶奶一包眼淚,此時全掉了下來,嗚咽著對萱娘道:“想我出嫁之時,何等風光,可憐我女兒,連鼓樂都不能用。”

方三奶奶把新人攙上轎,轉身回來,聽見孫奶奶這句,忙安慰道:“表妹,這娶荒親有嫁妝的,卻也不多,況且我瞧王親家家裏,派來的轎子下人,都盡量多了,表妹快別傷心了。”孫奶奶歎氣:“若不是她沒個兄弟,我卻怎舍得把她這樣嫁出。”

萱娘聽的這話,實在是透著蹊蹺,再細一思量,越發覺得奇怪,雖說熱孝出嫁,不請親友,怎的孫家族裏的人一個不來,孫家的下人也瞧著少了許多,隻是這樣的話,也不好問的,吃過酒席,萱娘把原先孫奶奶交給自己的地契和首飾都拿了出來,笑道:“親家,怡姐還不出嫁,這些東西,就先由親家拿著,才是正理。”

孫奶奶瞧也不瞧,隻是歎道:“親家,原來你也和我外道。”萱娘本在喝茶,聽了這話,把杯子放下,笑道:“親家,這些東西,就算怡姐過了門,也該是她掌著才是,況且現時她還沒嫁,自然是該還給親家才是。”說著又把東西往孫奶奶這邊推推。

孫奶奶伸出兩根指頭,把東西再往萱娘那推過去,歎道:“親家,收著吧,經了這些事,我才明了,在你手上,比在旁人手上放心。”說著略停一停,歎道:“隻怕這些,就是我給怡姐的所有了。”萱娘越發驚了,抬頭微微看眼孫奶奶,孫奶奶低了頭,萱娘也不好問,半日才聽的她悠悠歎道:“孤兒寡母,卻是我現時才知的滋味。”

萱娘正待再問,方三奶奶笑吟吟進來:“表妹,天已晚了,我也家去了。”孫奶奶忙站起留道:“表姐不再坐坐?”方三奶奶往後推她的手:“不了,我還是家去。”說著笑對萱娘道:“三嫂也一起回去,左右順路。”

順路,方家所住的,離自家卻遠了許多,怎的此時,反而順起路來,孫奶奶似才想起來般,笑道:“瞧我這記性,表姐家卻是在今年剛過了年,就買了一所莊房,臨近親家家。”萱娘這才明了,忙恭喜她道:“聽的不遠處,是家姓方的買下,我還在想,可是三嫂子的本家,誰知就是你家,到時可就更親近了,隻是三嫂子,既做了鄰居,怎的不來見見,若不是今日,還不知道。”

方三奶奶卻有些得意,隻是麵上沒露出來,忙攙了萱娘的手道:“本該去拜訪的,隻是想著,侄女的喜日子近了,總會見到的,這才沒去,卻是在這裏給你賠不是了。”說著就要福下去,萱娘忙扶住她,三人又說笑幾句,這才別了,出去碼頭上坐船。

萱娘見方家的船,卻比自家的還要大些,再則方三奶奶再四相約,命留哥帶了人先回去,自己上了方家的船,和方三奶奶各自坐定,敘了幾句寒溫,誇了一些景致,方三奶奶才歎道:“三嫂,卻知道你是個能說話的人,我表妹這些時日,可是受委屈了。”

這話卻恰中了萱娘方才的疑慮,她歎氣道:“我今日瞧親家,卻也有這樣想法,隻是不好問的。”方三奶奶點點頭:“說來就是沒兒子引起的禍。”說著歎道:“誰知這孫家族裏的人,卻是一個個如狼似虎般,若不是孫老秀才來說了句公道話,卻不知我表妹她如何收場。”

萱娘這下奇了,皺一皺眉,對方三奶奶道:“不是說有五叔公做主嗎?”方三奶奶手一拍桌子:“哼,誰知他也不是個好人,想把自己重孫過繼過來,這也是常事,為自己打算,卻誰知惹了族裏有幾個潑皮的不滿,立嗣那日,在祠堂吵了半日,你說要過繼這個,他說要過繼那個。”

萱娘靜靜聽著,心裏想到,難怪孫奶奶今日瞧來,卻和往日大不同,孫老爺喪事處置上,她還有些精神,今日卻毫無神采。正在思量,方三奶奶又道:“嚷了半日,還有幾個刺頭的,說索性不過繼了,就當絕戶,把家私幾家分分,留下幾間房子,幾畝田地,由她們母女餓不死就好,三嫂子,你說說,這是哪家聽來的道理,就算絕戶要搶產,卻也沒有不管婦孺的。”

萱娘聽的汗涔涔的,怎麽這孫家,竟然這般?方三奶奶歎一陣,又道:“還好他孫家人雖無理的人多,卻也有幾個懂道理的,雖然聲音不高,卻年紀高,最後強壓住了,由孫老秀才和五叔公做主,挑了汶哥,隻是。”說著看眼萱娘,萱娘已是被驚的險些說不出話來了,孫奶奶雖說也是當家主母,卻是要溫柔些,想起那日,孫家人似群狼環伺,孫奶奶要費了多大的力氣,才能嚷了回去,雙手本是攏在袖中,此時卻捏的死緊。

方三奶奶歎道:“本來,我表妹已經冷眼看中一人,今年才兩歲,家裏雖窮些,父母為人也好,隻是可惜,挑了這樣一個人,表妹的心立時就冷了。”萱娘聽完緣由,半日才歎道:“話雖如此,隻是這孩子已在親家名下,知些疼熱,日後也是依靠。”

方三奶奶搖頭:“話不是這般講,這孩子初過來時,我表妹也有這樣想法,故此請奶娘,做衣服,收拾屋子,忙個不了,誰知這孩子年紀雖小,卻不知去哪裏學的一身毛病,成日隻知道吃也就罷了,稍不順了他意,就滾地大哭,表妹也打過一次,這孩子的親娘就找上門來,在門口大罵,說把過繼去的孩子不當人,旁人去勸,也被奉承了幾句,罵了足足三天才歇,經此一事,表妹的心也就冷了。”

萱娘此時,對孫奶奶的憐惜就更深了,可憐一個富家主母,不過就是喪了丈夫,失了兒子,就被這般對待,真是可歎,她的歎息想必方三奶奶也聽見了,伸出手來,撫了萱娘的手道:“虧你,如此能幹,現今我才明了,賢惠做給誰看,該自己的,一步不讓才是,不然似我表妹這般,我瞧的氣人,卻不好幫的。”

萱娘微微一笑,卻想起一事,問道:“怎麽不見孫家的姨娘。”方三奶奶鼻子裏麵哼出一聲:“差點連蘭姐的嫁妝都保不住,那妾卻是被賣了,不過賣了也好,她一點點年紀,隻怕也是個守不住的。”

萱娘歎氣連連,隻是孫奶奶這般處境,瞧這個嗣子也是個不爭氣的,日後卻怎麽辦?方三奶奶似想到了,對萱娘道:“我表妹卻已和我說了,等怡姐滿了服,出了嫁,她就帶著私房出家,由孫家人在那裏折騰,她卻不管了。”

萱娘聽的這話,隻說的一句:“這也罷了。”就覺著船好像停了下來,方家的丫鬟打起簾子,探了頭進來:“奶奶,卻是已經到了陳奶奶莊裏了。”方三奶奶忙起身:“說的入港,卻忘了路程了。”萱娘也起身,約她進莊一敘,方三奶奶辭了,這才下了船,萱娘等方家的船重新走了,想起孫家遭遇,實在歎息,轉身欲走,卻傳來留哥的聲音:“娘,你在想甚麽,怎的不走路。”

萱娘見麵前已經長到和自己一樣高的兒子,唇邊卻已冒出青色胡須,輕歎道:“兒啊,你日後定要對媳婦好。”留哥不解,卻還是恭敬答道:“那是自然。”

接著又奇怪問道:“娘為甚這般說。”萱娘拉他一下,輕輕一笑:“罷了,你記得就好,和娘回去吧。”母子二人回到家中,英姐見娘回來,一路隻是纏著娘,說東問西,萱娘見麵前幾個小兒女,卻都賴著自己庇護,心裏越發加緊,日後,定不許人給自己兒女委屈受。






過了一個月,卻是王家派人來,說是三月初五是王奶奶的四十整生日,這娶了媳婦,就過個生日,備了戲酒,請萱娘下顧。萱娘接了帖子,備了壽禮,到了那日,果然帶著昭兒和英姐出了門。

英姐出門之初,就知道是要去自己婆家的,照著鏡子左看右看,在船上還拉著昭兒的手,問她自己花戴的怎麽樣,身上的衣裳,可有哪裏不妥帖,萱娘抿嘴笑看,昭兒脾氣好,怎麽問也不煩,不由上前拉住英姐的手:“好了,你從沒出門就開始挑衣裳,到現在還在問你嫂嫂,也是她脾氣好,換了旁人,早受不住了。”

英姐依偎到娘懷裏撒嬌的道:“娘,人家這不是第一次去,心裏怕嗎?”萱娘把她摟緊些:“怕什麽,娘的閨女,還有怕的。”英姐嗬嗬一笑,突然直起身子:“不好,這一摟定會把衣裳摟皺了。”忙自己看身上,瞧可有哪裏皺了,撫平衣裳上的細小皺褶,重新端莊坐好,萱娘搖頭輕笑。

不一時船已到岸,王家離岸邊有些路程,隻是一個管家在迎,瞧見萱娘下船,早就過來行禮,岸邊還備了幾乘轎子,兩個婆子等在那裏,見了英姐,眼睛咕嚕嚕直往她身上瞧,英姐不由有些臊了,低了頭,紅了臉,卻又想到,娘說的出門在外要大方,方欲重新抬頭,卻是婆子早過來請自己上轎,隻得拉了昭兒的手一起上轎,心裏卻還暗地怪自己,怎麽補似昭兒般大方,給娘丟臉。

到了王家,轎子落地,王奶奶早帶著兒媳迎了出來,先和萱娘彼此廝叫了,昭兒和英姐又各自上前見禮,王奶奶滿臉喜色,拉了昭兒和英姐的手,讚了又讚,英姐被誇的臉紅紅的,隻是偷眼去瞧蘭姐,這就是日後自己妯娌?瞧她相貌,也是個好相處的,正在那裏想,蘭姐已上前拉住她的手:“妹妹,咱們進去吧,婆婆已經進去多時了。”

英姐又是一陣臉紅,怎的別人就這般大方,自己不免小家子氣了些,忙挽住蘭姐的手,和她一起進去,一路穿堂過室,英姐仔細瞧瞧,果然王家是舊家,這些擺設,和旁人家是一樣的,一路賞玩了,到了花廳之上,卻是滿登登坐滿了人,隻聽見環佩叮當響,笑語連聲,眾人頭上的珠翠,身上的衣服,耀的人眼睛都花了,英姐定定神,卻要去尋自己的娘,早有人上前笑道:“小姑許久不見,聽的你定了親,還沒和你道喜呢。”

英姐細一看,卻是方氏,她挺了四個月的肚子,正笑吟吟瞧著自己,英姐忙萬福下去:“嫂嫂萬福,方才人多了,卻沒見到嫂嫂,實在是。”方氏忙扶起她,旁邊有人笑道:“英姐,卻慢叫嫂嫂叫的這麽親熱,你真正的嫂嫂,卻在那邊呢?”說著嘴一努,英姐這才瞧見昭兒站在一邊,英姐年紀小,沒經過甚麽事,卻也知道這人說的話不是甚麽好話,欲待要似娘平日般,輕輕回她幾句,正在肚裏思量。

就聽見昭兒開口:“這位嫂子,不知如何稱呼,昭兒年紀小,卻也知道,世上沒有堂兄家的嫂嫂不能叫嫂嫂的道理。”說著重又低頭,依然是那麽恬靜,說話那人沒料到昭兒年紀雖小,嘴卻利落,呃了一聲,卻答不出來,方氏本在旁玩著手中的帕子,聽見昭兒這話,笑道:“昭兒妹妹說的有理,隻是有件事我不明白?三嬸當日說過甚麽,誰知今日又是這般。”

說著搖頭:“真是自打嘴巴。”旁邊的人聽了,都笑了出來,英姐和昭兒都不知萱娘當日說過甚麽,英姐愣在那裏,昭兒雖伶俐,卻也正在想對策,一時反變成她們圍著英姐昭兒在譏諷了,蘭姐在一旁和別人說話,溜了一眼,忙過來笑道:“各位嫂子姐妹,今日難得聚聚,長輩們卻是特地把這廳讓出來,說讓我們小輩在這裏樂樂,怎的反這般?”

方氏眼波一轉,笑道:“王家弟妹,我們不過在這裏玩笑,並沒有旁的意思。”說著看向其他人:“可有人欺負這兩位妹妹了?”其他人都搖頭,方氏手搭在蘭姐肩上:“王家弟妹,你護著你妯娌,我們都知道,隻是你可看清楚了,可沒人欺負她們。”

英姐見蘭姐也說不過她,昭兒再伶俐,卻終究年紀小,也不知道怎麽應對,不由臉紅的似要滴出血來,方氏和旁人見了,都笑起來,這時傳來萱娘的聲音:“在說什麽呢?說出來讓我們這幾個老人家也樂樂?”

眾人抬頭,見是萱娘和王奶奶,還有大奶奶,以及幾個長輩都到了花廳門口,萱娘是一眼瞧見昭兒和英姐被圍在中間,被說些什麽,心裏不由暗地怪自己,怎麽忘了雖有蘭姐,她卻是個溫柔女兒,這才出言。

方氏見大奶奶她們都進到花廳,萱娘雖也跟著進去,獨笑吟吟望著自己,忙上前施禮道:“卻是問些妹妹們在家的起居,沒有旁的。”萱娘眼睛也不看方氏,隻是把英姐拉過來,卻瞧著蘭姐在問:“是嗎?”蘭姐是不會撒謊的,萱娘那般瞧著她,臉早紅了,萱娘心裏不由歎氣,這方氏初進門時,好一個溫柔女兒,怎麽這做親不過幾年,就變的這般輕狂?

不由眼睛往大奶奶方向瞧瞧,大奶奶卻隻是撚動手裏的佛珠,旁的甚都不知一般,萱娘心裏明白了七八分,隻是今日總是王奶奶的壽酒,難道自己當著麵給王奶奶不好看不成,想來方氏這等放肆,也是想到這層。

想到這,萱娘看住方氏,微微一笑,盯住她的肚子道:“隻願侄媳婦懷的這胎,定是男胎,日後好好長大,斷不會遇到甚磨折。”方氏被萱娘這牛頭不對馬嘴的話說的愣住了,隻是長輩這樣說,說的又是好話,忙道謝不迭。

萱娘目光一轉,卻見其他人都在說些別的,佯做站不住,稍微打個踉蹌,方氏雖懷著身孕,卻是就在近邊,不由伸手來扶,萱娘趁她扶住自己,嘴湊在她耳邊,輕聲道:“隻是婚姻多磨折罷了。”說著把方氏扶好,方氏猛一聽到這話,她自懷了這胎,可是萬分愛惜,今日猛聽到萱娘這樣的話,又是在家做主做慣了的,也不及細想,順手手就揮起。

恰好大奶奶轉身看見,不由出聲止住:“媳婦,你抬手卻是做甚?”方氏這才驚住,自己在做甚麽,麵前的可是長輩,況且那話隻有自己聽到,旁人聽到的,全是萱娘對自己腹中孩子的祝願,手不由僵住,萱娘淡淡開口:“方才我卻瞧見個蚊子停在侄媳婦臉上,想來是她要打蚊子。”說完就攜著英姐和昭兒一對小兒女在王奶奶的招呼下,出去坐席。

方氏到了這刻,也隻得一個巴掌放到自己臉上,臉頓時熱辣辣一片,對大奶奶擠出笑容:“婆婆,確是有蚊子。”大奶奶皺皺眉:“這三月天,怎的會有蚊子。”卻也沒再追問,攜了她去坐席。

王家卻在花園裏搭了個小戲台,請了一個小班子在唱戲,底下擺開幾桌席麵,王奶奶今日是壽星,雖謙讓再三,卻也坐了主席,邊上就是萱娘,安過席麵,點了戲,戲子在台上粉墨登場,眾人在台下喝酒聽戲。

席間也品點些誰的衣裳好,那個的首飾明,方氏今日的穿著,卻是十分的出色,自然人人都讚她,方氏得了別人的誇獎,這才覺得心裏好受些,把那方才受了萱娘的暗氣,丟到腦後,正在吃著喝著瞧著,一個丫鬟卻引著一個十四五的女子過來,方氏還在想,旁邊有人笑道:“這不是你妯娌,想來是來見你婆婆的。”

果不其然,這女子果然到了王奶奶她們在的席麵,王奶奶的弟媳婦王二奶奶忙站起來,牽著她的手讓她給大奶奶行禮,大奶奶滿麵春風的扶起那女子,拉著她的手說長道短,方氏見了這般情形,不由有些發愁,這弟媳婦眼看就要過門了,瞧婆婆的光景,對弟婦不差,到時自己這掌家的權,能不能保住,想到這,又歎口氣,要是自己丈夫,能答應自家,說等弟婦過門就分家不就好了,現時雖掌家,錢財上卻是婆婆一雙眼睛,比什麽都靈,想打個偏手都難,還落的辛苦,若是自家分了出去,何等快活。

肚裏正在計較,王家女兒卻又轉到這麵席上,和自己見禮,方氏忙站起來3禮,說過幾句場麵話,王家女兒又往昭兒她們在的席麵上去了,旁邊這人又接了一句:“這王家卻是體麵人,瞧瞧這教出來的閨女,禮數一點都不錯。”方氏不由有些惱,隻是抬頭瞧這人一眼,這人訕笑道:“方家卻是官家體麵,和旁人不同。”

方氏這才覺得好受了些,一眼瞧見王家女兒卻和昭兒她們手拉手說的親熱,王家女兒還讓丫鬟去問王二奶奶,王二奶奶點了頭,王家女兒這又坐在昭兒她們的席麵上,和她們有說有笑。
別的席麵上傳來有人歎息的聲音:“怎的這親妯娌還沒堂妯娌這般親熱?”方氏隻當沒聽見,卻麵色還是紅了。萱娘那桌,到底是長輩們,沉靜的多,也沒有輕狂人敢當麵問萱娘甚麽,一頓戲酒下來,倒也安靜。

回去路上,萱娘問過英姐,知道方氏所為,連聲歎息,自己猜的竟分毫不差,隻是自己大嫂,這樣行事究竟為的甚?難道自家媳婦也要這般算計,實在是,卻也沒多對英姐和昭兒說,隻是叮囑她,日後遇到這事,怎麽應對就好。



第 49 章

船此時已到了莊上,萱娘帶著兩個孩子下了船,舉步上岸,方走了幾步,就見老張跟著乘轎子過來,嘴裏還不時和轎子裏的人絮叨著什麽。萱娘不由站定,老張見到萱娘,忙停住腳步,搶上幾步行禮:“奶奶多時不見,聽的你家哥兒和姐都訂了親了,恭喜恭喜。”

萱娘虛扶一把,笑道:“張嫂子,前個月還想請你去下定,怎的派人去尋,卻尋不到,我還在想,張嫂子定是去哪裏賺了大錢,瞧不上我們這些小錢了。”老張手一拍:“哎呦我的奶奶,有錢賺,怎的不賺,隻是幫林家去了幾次寧波,反耽誤了這裏的事情,實在是得罪。”

寧波,林家,萱娘細一想,難道是林家女兒要出嫁了,正要說話,那轎子已經停下,旁邊跟著的小丫鬟已經掀開轎簾,方三奶奶探出頭來,笑道:“三嫂許多時沒見。”

萱娘見是她,忙走到轎前,對她笑道:“三嫂既路過寒舍,何不進去歇歇腳,現時還早。”方三奶奶望望天色,見太陽還明晃晃的掛在天上,轎夫們也滿頭大汗,走下轎子挽住萱娘的手笑道:“三嫂不嫌我空手,就進去討口水喝。”

兩人說笑著進了莊子,轎夫們早有陳家的下人招呼在門口等著,到了廳裏,又重新見了禮,各自歸座,丫鬟上了茶,連老張也有個坐處,萱娘和方三奶奶敘了幾句,掃一眼她身上,卻是穿著一新,帶了首飾滿頭,想來也是去哪裏做客歸來,笑道:“三嫂今日是去哪家做客,怎的不見去王親家的壽宴上?”

方三奶奶正拿根牙簽在盤裏挑果子吃,挑了一會,沒有合心的,順勢放下,對萱娘道:“今日卻是林家姑娘出嫁,我去喝她的喜酒,這才沒去王家。”說著還往老張那看一眼,指著她道:“就是張嫂子的原媒,恰好我家兒子也要說親,這才請張嫂子去我家。”

老張聽見提到她,忙站起來走到萱娘跟前道:“方奶奶家的哥兒,原本想說給奶奶家的,誰知卻忙了林家這頭事情,等從寧波回來,奶奶已經許了王家,不然今日兩位奶奶就是親家了。”萱娘聽完,對方三奶奶笑道:“原來還有這樣一件事情,我卻不知道。”

方三奶奶手一拍:“就是,我聽張嫂子說過,說有家女兒,和我家兒子,就是天生一對,本來還想細問問的,誰知張嫂子又去了寧波,等她回來再問,就說已許了人了,誰知竟是三嫂子家。”說著方三奶奶嗔怪的對老張道:“若不是你忙著林家這頭,卻怎麽失了這門親事。”

老張忙用手在自己臉上打了幾下:“都怪我不上心。”大家說笑了,萱娘對林家女兒這麽急出嫁也有些疑惑,對老張笑道:“我記得林家女兒,剛過了年也在十五,又嫁到遠處,怎的不多留幾年?”

老張麵有些尷尬,這件事的根底,自己是知道的,隻是得了白家的重賞,卻不好說出來,方三奶奶方才聽的老張說的話,覺得和萱娘更親熱些,叫著萱娘的名字道:“萱娘,卻是聽說白家兒子不小,都十七了,又是長子,爹娘盼著早些成家,支撐門戶也是常事。”

萱娘雖覺得微有不對,卻是別人家的事,也就丟開,對方三奶奶的道:“姐姐說的也有道理。”方三奶奶點頭,對萱娘道:“你家女兒,我方才雖隻是遠遠一麵,卻十分喜歡,不嫌棄的話,就認她做個幹女兒,日後我們來往更親熱些。”

萱娘也喜她說話爽利,為人大方,況且她家離自家莊子不遠,有個甚麽事情,也好幫忙,謙虛了兩句,就命人把英姐叫出來,見過了方三奶奶,方三奶奶拉著英姐的手,問長問短,英姐一一答了,喜的方三奶奶眼花沒縫,從手上褪下一對手鐲來,塞給英姐:“日後你就是我幹女兒,隻是路上忙,沒有禮物,這你可別嫌輕鮮。”

萱娘一眼估過去,那對鐲子怎麽也有四五兩種,又兼上麵還鑲了兩顆寶石,想來不便宜,方三奶奶的家事,聽說也不過平常,忙拿住英姐的手往她那邊送:“這要隻是幾兩金子,我也就厚著臉皮收下了,這等貴重的東西,怎麽敢收。”

方三奶奶死不肯受,兩邊正在推搡,老張上前笑道:“奶奶,你就收了吧,現時三奶奶可不似原先,手裏盡有錢鈔,不然怎麽年前還買了左近的莊子住呢?”萱娘雖知道方家買了左近的莊子,卻從來沒打聽過,那莊子值多少銀子,再細看看方三奶奶頭上的首飾,身上的衣服,都能瞧出是一色新製,用的料子都很好,不似個家事平常的,怕再推辭,方顯得外道了,這才命英姐行禮收下,又命廚房備酒飯,要留方三奶奶一敘。

方三奶奶也不推辭,兩人又閑話一時,此時連名字都不稱了,方三奶奶就稱萱娘妹妹,更是親熱,酒飯上來,萱娘和方三奶奶推杯換盞,幾杯酒下來,萱娘笑道:“卻是方家在這地麵上,也是個大族,怎的姐姐不在族裏居住,反離得遠遠的,到這邊買莊子呢?”

方三奶奶聽了這話,她憋了許多年的這口氣,雖在近日買了莊子,打了首飾,做了衣裳,到處坐了轎子去招搖,卻是那些話也不好對人訴的,知道的也不過心照,不知道的總不能揭了舊日傷疤,知道萱娘是個穩妥人,放下筷子就歎道:“妹妹,你卻是不知道我心裏的苦。”說著就流淚。

萱娘本平常一句,卻沒料到惹的她流淚,忙坐到她身邊:“姐姐,卻是妹妹不好,不該惹的姐姐難過。”方三奶奶推開她的手,歎道:“妹妹,你可知我為甚穿的招搖,到處出去?”萱娘搖頭,方三奶奶才道:“隻是去出口氣罷了。”

說著拿起帕子擦擦淚,歎道:“我嫁到方家,也有二十來年了,總是苦時多,甜時少,妹妹別瞧我現在穿的新衣,戴的首飾,不過兩年前,我還到處求告,不然年關難過。”想到苦處,方三奶奶不由伏桌大哭起來,萱娘不知她的前因,自然也不知怎麽解勸,隻是拍著她的背。

方三奶奶哭了一些時,這才重新直起身子,對萱娘道:“妹妹,你千萬莫嫌我輕狂,隻是這些話,我也隻有告訴你了,原先還有我表妹能說說,隻是她現時是這般,我在她麵前多說了,反是刺她。”萱娘聽了,覺得這方三奶奶雖話多了些,卻也會為人想,也沒說話,隻是輕拍著她。

方三奶奶淒楚過了,對萱娘講出緣由來,原來這方家,雖然子孫繁盛,族裏卻大都是窮的,方氏的爹,二十年前中的個秀才,在這樣族裏,卻賽如中的個狀元般,自然是人人都敬的,方三奶奶當時初嫁過去,她娘家雖說不是甚富家,卻是族裏也有幾個讀書種子,舉人也有幾個,秀才自然不是稀罕的。

見了這方家族裏對方秀才這等尊敬,有些奇怪,不合在方奶奶麵前多了一句口:“我娘家兄弟,卻也有幾個舉人。”這話要放在旁人聽了,不過也是常話,誰知方奶奶聽了,卻說新媳婦眼裏沒有她這個秀才娘子,拿娘家的舉人來壓她,把方三奶奶恨如頭醋。

方三奶奶卻還不知道自己這些,她是個喜歡說話的,自然也是到處找人白話,這方奶奶不在場到好,一在了,就人人都不理自己了,多了幾次,方三奶奶也覺出來了,卻不知道自己是哪裏得罪了這位嫂嫂,偏生三奶奶又有個拗脾氣,別人越不讓她做的事,她覺著對的,自然就要去做,越是這般,她越就去尋人說話。

這樣也就過了幾年,方秀才成了方舉人,方三奶奶隨眾人去賀,方奶奶說的一句,現時我家也成舉人了,合族哄笑,方三奶奶才曉得緣由,知道後不過覺得好笑,這樣一句話就記了幾年,怎的這般好笑。

偏生方奶奶家興旺起來,方三奶奶家卻倒了黴,湖州雖是著名的魚米之鄉,風調雨順的,方三奶奶家的田不知怎麽,總是被水淹了,能有一半收成已是好的,顆粒無收的時候也是有的,漸次田產摸完,也煞古怪,這田到了別人家,就不是這般了,這族裏的見了這樣情形,紛紛冷笑,還有那輕薄的,冷言冷語的讓他們夫妻投身給方奶奶家為奴,說這樣也餓不死,方三爺怎受的了這個氣,和別人嚷了幾句。

方舉人讀了聖賢書,自然也要知道些道理,聽了這般話,同一個爺爺的堂弟,怎能收了為奴,自然有人說了,他就要嗬斥住,誰知他全都當沒聽見,方奶奶到了此時,更是得了意了,放出話來,這方三家的到自家,旁的先不說,投身紙可是免不了的。

方三爺到了此時,一條七尺漢子,連妻兒的衣食都糊弄不來,不免在家唉聲歎氣,幸好孫奶奶聽的此話,和孫老爺說了,橫豎也要請幫手,何不就把自家表姐夫請去,也能救救他家的急,議定一年十兩銀子,帶去外麵幫忙,方三爺也就別了妻兒,去外鄉尋生計去了。

方三奶奶講到這裏,不由又用帕子擦了擦淚,萱娘聽了,這才知道方奶奶是這等樣人,心裏不由尋思,這娘是如此,方氏是這般,也就能想到了,見方奶奶苦痛,勸了幾句,方三奶奶扶住萱娘的手道:“妹妹,若是那族裏,有個似你這般憐老惜貧的,我也就不會這般了。”

萱娘雖家事和方三奶奶不同,卻是那些苦,也是差不多經過的,輕歎道:“這些,我卻也是經過的。”方三奶奶點頭:“就是知道妹妹是這樣人,才對你訴下肺腑之言。”說著搖頭歎氣:“原先大姐兒還不似她娘,誰知成了親後,行動做派就全似她娘了。”

萱娘知道她說的是方氏,笑道:“卻也是,剛成親時,覺得好一個溫柔女兒,誰知現時。”說著把今日這事略略說出,方三奶奶聽完,隻是歎氣,萱娘見她這般,笑道:“有句話不好問的,卻不知是怎麽發的財,我們也想偷學一二。”

方三奶奶瞧萱娘一眼,打趣道:“聽妹妹這口氣,卻是要把天下的錢財都要賺完了才罷?”萱娘隻是微微一笑,也沒說話,方三奶奶略停一停,方道:“也沒甚好偷學的,不過是在山東種鹽。”

山東,萱娘連在山東做甚生理都沒聽見,聽到山東,不由呆了一呆,方三奶奶瞧見了,問道:“我卻隱約聽說,你家的死在山東?”萱娘點頭,握住方三奶奶的手道:“姐姐,若姐夫再去山東,可能幫我去尋個實信?”




第 50 章

這個,方三奶奶稍遲疑一下,這才小心翼翼的問:“難道一直沒個實信?”萱娘點頭:“是,隻是舅爺來說過,說親眼瞧見他掉在河裏,打撈不出來了,之後就是公爹過世,分家等事,也忙個不住,卻是姐姐你想想,這在太湖邊長大的,鮮有不會水的,隻是我是個女人,孩子們又小,不好去尋的,又沒個妥當人。”

方三奶奶聽完,默然一會,歎道:“妹妹,也不是我說句不好聽的,他要真活著,這都七八年過去了,怎麽不想想你們孤兒寡母在家不易,再者難道他不思鄉,隻是在外麵不成。”這些話卻也是萱娘心裏想的,她歎氣,抬手理一理有些亂了的鬢發,輕聲道:“雖則也沒多少恩愛,卻也是孩子們的爹。”

方三奶奶沒有再說,隻是拍了拍她,應下等到時,定會好好尋訪,兩人又說幾句,天色已經漸漸黑了下來,方三奶奶告辭,萱娘送出,臨行前又再三再四說了,要多多往來,又在門口說了一盞茶功夫,這才各自揮別。

到了次日,卻是方三爺遣自家兒子來拜,萱娘也命玖哥去方家回拜,彼此來往了幾次,越發親熱起來。連羅大嫂見過幾次方三奶奶,也覺得她為人爽利,不似一般女子,每次到了萱娘這裏,也都清她過來敘敘。

這日卻是端午將近,羅大嫂備了粽子,又裝了些小菜之類,送到萱娘那邊,萱娘接了,命人收拾出來,請了方三奶奶過來,在後院新修的水池旁擺了桌酒,一邊賞景,一邊說笑。

方三奶奶喝了兩杯酒,對萱娘笑道:“這院子收拾的卻好,花是花,水是水的。”說著一指外麵露出的屋簷:“那邊想來就是兩個侄子的住所,這樣又分了內外,又不失親熱,極好。”她話還沒說完,羅大嫂笑的筷子都快拿不住了:“妹妹說的煞好笑,怎麽教花是花,水是水的,難不成要花不是花,水不似水才成?”

方三奶奶本來在搛一個鴿蛋,那蛋剝的滑溜,自己有了酒,左右也搛不起來,聽見羅大嫂這樣問,索性把筷子放下,認真的對羅大嫂道:“嫂子,你卻不知道,我家那個院子,他爹買的花,引的水,都不成樣,所以才有這麽一說。”

萱娘拿起筷子,給方三奶奶搛了個鴿蛋,這才笑著道:“也不是我收拾的,隻是昭兒和英姐兩個人現在也不讀書了,針線閑了時,就常商量著,怎麽收拾屋子,收拾這園子,你瞧我那屋子,原先不是甚擺設都沒有,全是昭兒收拾的。”

方三奶奶不由讚道:“妹妹,也不是我說,你這個兒媳,為人做派,這地麵上也難挑的出來。”昭兒這時恰和英姐兩人,端著幾盤自己親手做的菜肴過來,聽了這話,英姐悄地拉一拉昭兒的衣衫,昭兒還是大方上前,把菜肴擺在桌上笑道:“三嬸若真覺得侄女好,就多用幾口。”

英姐也偎到方三奶奶身邊,嘻嘻笑著,指著那幾道菜道:“這是做女兒的一片心,幹娘還別嫌棄。”方三奶奶用勺舀了勺蓴菜湯嚐了,點頭讚道:“怎麽這都是做的湯,你們做的滋味就和別人不一樣,更鮮了些?”

英姐抿嘴笑道:“幹娘,這是昭兒嫂嫂想出的法子,把高湯去了油,隻剩清湯,然後再把香菇放上,等香菇入味了,再撇去香菇,然後再放蓴菜,這樣味道既鮮,又不油。”方三奶奶聽了,咋舌道:“怪道不一樣,這樣的法子卻是我們想不出來的,難為你小小年紀就能想出這個。”

正在和羅大嫂說話的昭兒抬頭笑道:“這卻也不是我想的,隻是我爹原先說過,自小家裏要做湯,就是這般,隻是爹爹也常說,這樣做法,味道是極美了,卻也浪費,平日也不做的,隻是今日見娘和舅母都在,這才試試。”

方三奶奶聽完,搖頭歎氣:“怪不得說,發財三代,才知穿衣吃飯,似我們一般,純是那暴發戶一般。”羅大嫂也被這做法驚了一下,聽到方三奶奶這樣說,點頭道:“確是如此,不過日常都似這般,也奢侈了些,俗語說的好,惜福得福,又有言,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我常見那些大人家裏,所用太過奢侈,雖說外人看來,是何等的尊榮,難免不是折福之舉。”

昭兒聽了,回身對羅大嫂行個禮道:“爹爹也是這般說,隻是。”隨後就閉口不言,萱娘久久無言,聽見昭兒這樣說,才拍了她肩道:“其實世人多愛孩子,供養無所不至,其實有時,受些磨折也是好事。”方三奶奶聽了這話,忙的站起來就要往外走,萱娘倒吃驚:“姐姐要往哪裏去?”

方三奶奶回頭道:“妹妹,聽了這話,我卻想起我家小子,自他爹發了財,成日裏被他爹帶出去應酬,我是個沒見識的,隻當他出去,手裏有錢,也能讓人瞧瞧我家現時不是原先,聽了這話,想來這樣不成,回去就剝了他的華服,還是依舊送去學裏讀書是正經。”

羅大嫂撲哧笑了,萱娘強忍住笑,把她拉回來:“姐姐,這事也急不得,總要款款的教導,你這冷不防回去,他這放野的性子,怎麽就能立時依了你,還是尋個好先生,好好教導,拘住他性,才是正經。”

方三奶奶也覺得自己急了些,訕笑一笑,斟了杯酒,遞給昭兒道:“侄女,今日聽了你這番話,覺得極有道理,這杯酒,你定要幹了。”昭兒看眼萱娘,見萱娘微微點頭,這才立起身飲了那杯,她們姐妹這才去了。

羅大嫂瞧著昭兒和英姐遠去的背影,歎道:“原先我心裏還想著,小姑定昭兒為媳,私心裏難免對小姑有些怨悵,這些時日細細想來,昭兒這般的人品,說句不怕小姑惱的話,玖哥還有些配不上,更何況我家兒子。”

萱娘聽了這話,給羅大嫂斟滿一杯:“嫂子,我們姑嫂,平日卻似姐妹一般,並不是我想侄子配不上昭兒,私心裏還是想著昭兒能留在我身邊多一日也好。”羅大嫂接了酒,笑應了,三人繼續吃酒說話。

酒到半酣,方三奶奶掂起個魚頭,細細吃了起來,羅大嫂有了幾杯酒,也就不吃了,笑問方三奶奶道:“妹妹,這妹夫三月去了山東,可有信回來?”方三奶奶正摳出魚眼睛來吃,聽了這話,皺眉算了算:“三月初九走的,還沒兩個月,想必不會有信來。”

萱娘也停了筷子,手撐住下巴道:“李兄弟也是那日走的,原來時日這等快速。”方三奶奶聽見萱娘提起李成,想起坊間的一些流言,不由問道:“妹妹,坊間有些流言,說的汙穢不堪,我們雖知道妹妹你是個好人,難道妹妹不辯一辯?”

萱娘搖頭輕笑:“清者自清。”就不說話了,羅大嫂哼了一聲,斜著一雙眼睛對方三奶奶道:“妹妹,我家小姑品性高潔,卻是我自知的,可恨天下總是有些小人,以己之心度人,不去理她,她說幾日,也就換旁的說了。”

方三奶奶點頭:“是這個理,卻是這幾日,都在說陳二老爺家的事情。”萱娘不由抬頭,陳二老爺,不就是自己夫家的二伯?源哥自去年來借錢不遂後,就再沒有消息了,自己幾次出外應酬,卻也不見二奶奶,大奶奶也沒主動提起,偶爾相問,隻說是一切如常,這卻又是發生甚事?

萱娘命人把杯盆碗盞收了下去,端上細果香茶,就在園子裏石榴樹下,牡丹花旁,聽方三奶奶講陳二老爺家的事情。

陳二老爺自從和二奶奶說,再不管自家兒子,就搬到綢緞莊來住,賺的錢自然也不交到二奶奶手裏,二奶奶嫁給二老爺這麽二十年下來,曆來都是自己的話,二老爺就聽,哪受過這般冷落。

開頭一兩個月,還以為給二老爺個教訓,過的時日,他自然就歸家了,誰知過了足足半年,眼看年關將到,二老爺還是不回來,這才有些急躁。再加上自己手裏的私房,應付了這些時日,卻也有些心疼起來,大房這邊,又催著她把房子騰出來,說的是分家時節,這宅子本就是分給自家的,隻是看在二房孩子還小,才讓他們暫住,現時大房的侄子已經成家,眼看著老二也要成親,自然二房就要搬出來。

二奶奶此時也忘了當時究竟是怎麽分的家,隻是此時二老爺不在家,也沒個人商量,把要給二老爺教訓的心,挖了個坑深深的埋起來,忙忙的派人去請二老爺回來商量,誰知派去的人卻說,二老爺不回來。

二奶奶還以為二老爺在外些時,有些不服管教了,若依了往日的性子,恨不得立時把他揪來,給他一場教訓,隻是此時卻要求人,不免換了幾件新鮮衣裳,坐了轎子,帶著女兒去尋二老爺。

到的綢緞莊裏,掌櫃的依舊上來行禮獻茶,二奶奶細一瞧瞧,卻不見二老爺,開口動問:“怎麽不見我家爺?”掌櫃的有些尷尬,明明二老爺囑咐過,說二奶奶來了這裏,一概就說自己不在,卻是她也是主母,若不說,實在也是,正在那裏躊躇,二奶奶喝了兩口茶,見掌櫃的不說話,放下茶杯問道:“卻是怎麽了?支支吾吾說不出來?”

掌櫃的思量了會,天塌下來,也有二奶奶頂著,這才皺眉道:“卻是二老爺平日不在這裏。”二奶奶不由柳眉倒豎:“他卻是在哪裏?”掌櫃的想了想:“這事卻還是請二老爺來說,小的也不好多說。”二奶奶得了這話,心頭似堵了甚麽,一片聲的命夥計去尋。

卻足足從午時等到店裏打烊,才瞧見二老爺的身影在門口出現,二奶奶此時急的幾乎眼都出血,隻是當著眾人,也要裝一裝賢良,走到二老爺麵前行個禮:“爺許多時不回家,這才來尋的。”




夫妻

二老爺見了她,隻是鼻子裏麵哼出一聲,就繞過了她,徑自到一邊坐定,叫過掌櫃,算起賬來,也不管自家女兒惠姐見到他來,也忙著行禮,隻當沒看到她們母女。二奶奶本就把自己老公,看的還似原先一般,見不理自己,剛欲發火,卻是今日是來商量事情的,忍一口氣,坐到他身邊道:“爺,今日來找爺,本是有事的,這爺許多時不回家,家裏的事情總要都等著爺商量,再者。”

不等她把話說完,二老爺把賬本拿給掌櫃,示意他下去,忙他們的,這才坐直身子對二奶奶道:“家裏有你管著,想必也沒我甚麽事。”說著抬眼看向惠姐,惠姐見爹爹理她,又重新行禮,二老爺瞧見女兒乖巧,隻是身上的衣裳有些舊了,不由皺一皺眉,對她道:“難得來了,去挑幾塊料子,裁幾身衣裳,這眼看就要議親的人了。”

惠姐自進了這裏,眼瞧著這些料子都晃花了眼,二奶奶曆來都隻看的到源哥,這個女兒,卻是有得吃有得穿就可,旁的也就不管了,反是二老爺,因源哥頑劣,女兒聽話,還多看待些,這半年來,兩夫妻慪氣,二老爺一氣搬出外麵住了,惠姐也就沒人看待了,雖有個把丫鬟,卻也是能偷懶就偷懶的,幾身衣裳,舊了不說,也漸漸小了下來。

她年紀漸大,正是喜歡打扮自己時候,卻是娘曆來不喜歡自己,也不敢去和娘說這些,隻得把舊衣裳改改又穿,聽的爹這句話,心裏喜歡是不必說了,卻還要去看眼娘,二奶奶此時哪還想去管她,隻是揮手讓她去,惠姐忙帶著丫鬟去挑料子去了。

二奶奶聽的惠姐要議親,不由想起源哥的婚事,皺眉道:“爺,源哥的婚事都還沒有著落,怎的就要給她議親?”二老爺正在喝茶,聽見她這話,把杯子重重一放,瞪著她道:“你是怎麽當娘的,惠姐都十三了,還不幫她議親,心心念念,隻是那個不成器的兒子。”

二奶奶本就不是甚麽好性子的,在這裏等了半日,又忍了半日,還見二老爺發火,自己也嚷了起來,聲音比他更大:“呸,誰家不是長幼有序,不先把哥哥的親事定了,怎麽定妹妹的親事?”二老爺本想爭辯幾句,隻是瞧著她過了這麽多時日,性子依舊一點沒改,今日見了,本以為她經過這許多時,也想了自己的錯處,這才來尋自己,想著幾十年的夫妻,她既然能低頭,自己也就順水推舟,沒想到說不上幾句話,她又是本性畢露。

不由重又心灰意懶,也不接她的話,隻是站起身來道:“你既然依舊這般,我們夫妻情分想必已盡,日後你帶著孩子們過,每月十兩銀子的用項,我讓人按月送來,旁的就休提了。”二奶奶似被當頭一棒,見他起身要走,上前扯住他衣服道:“旁的就不說了,一月十兩銀子,卻夠怎麽用?”二老爺把她的手掰開,皺眉道:“隻有你和女孩,還有幾個丫鬟,怎麽不夠用。”

二奶奶見他話裏,全不管兒子,又要掰開自己的手,急得顧不得許多,攔在他麵前道:“你賺的錢,隻能拿回來我掌管著,怎的說隻每月拿給我十兩,旁的你卻要拿給誰去?”二老爺瞧也不瞧她:“辛苦賺來的錢,你不過轉個身,就交與那個敗子花用去了,我縱賺的金山銀山也不夠他糟蹋的,還不如每月定著給你,日後還能有個退步。”

說完就要繞開她,往外麵去,二奶奶聽了這話,氣的差點背過氣去,見二老爺又要走,緊緊拉住他的衣袖道:“兒子還小,等娶了親,有人管就不會這樣了。”二老爺把袖子掙一掙,見掙不開,歎氣道:“他還小,轉過年就二十了,娶親,我瞧哪裏有姑娘願意嫁,真是家門不幸。”

說著趁二奶奶手拉的不是那麽緊,扯了衣服就要走,二奶奶此時心裏,不知想些甚麽,見他又要走,撲上去擋住他路道:“大伯這邊在催我們騰房,你怎的也不拿個主意?”二老爺見她有些慌亂,總還是有幾分夫妻情分在,皺眉道:“這事大哥已和我說過,匆促間卻沒有好房子賣的,我在大宅左近,賃了間房,雖隻有兩進三間,卻足夠你們母女住了,等過了年,挑個日子就搬出去罷。”

說著又要走,二奶奶見他說不上幾句話就要走,也不知是哪裏想到的,喝住他道:“你給我站住,今日先把話說清楚再走,況且你說幾句要走,難不成是外麵有人勾著你的魂,讓你在這裏待不得?”

二老爺聽的這句,心裏暗想,這蠢婆娘怎麽也會變聰明起來,咳嗽一聲,停住腳步,轉身對她道:“你教子無方,我陳家這脈,眼看就要絕了,卻是大哥勸我,也該找個妾來,重新生子,好讓這脈不絕,我覺得這話極有道理,上個月納了一房。”

二奶奶聽了這話,一時不知說什麽好,氣得人直哆嗦,說不出話來,二老爺見她麵色蒼白,唇無血色,反安慰她道:“你且放心,你在我陳家二十餘年,終究也是操持家務辛苦,又生兒育女,雖則養子不教,卻也是爹娘當日在時,三媒六聘娶回來的正室,你且和女兒安心度日,等那房生了兒子,再去拜見你。”

二奶奶這時淚珠卻斷線珍珠般滾下來,見他說完就走,掂著小腳搶上去哽咽的說:“你就算要納妾,也要有個正理,怎麽有了兒子才來拜見我,你是把我當成甚麽了?”二老爺哪還有半點想安慰她的心,隻是皺眉道:“大哥這話也是為我好,況且我年輕時候不納妾,老來哪還為的淫樂,不過是為了宗嗣著想。”

二奶奶哪還聽的進去,隻是死死扯著他,一片聲的喊要和他去見大老爺:“哪有做大哥的,兄弟要納妾還要攔住了,這反倒一味攛掇,為宗嗣著想,難道源哥不是他侄子?”二老爺掙了幾下,掙不開來,回頭想喊人來幫忙,隻是那些夥計小廝們,見他們夫妻撕扯起來,幫誰也不好,都躲的遠遠的,二老爺跺跺腳,狠狠心,對二奶奶道:“你再這樣不顧體麵,休怪我無情,由你母女去自生自滅。”

二奶奶本就在慌亂中,又聽了這話,一頭撞了過去:“好,你拿刀來殺了我,讓你那心愛的淫婦扶了正,我瞧到時我娘家給不給我出頭。”二老爺不妨得被她撞了一下,又聽到後麵一句,怒極了,推她一把就罵道:“你這婦人,怎麽做這種村婦之舉,平日裏吃醋撚酸也就罷了,現時還拿命來,實在不成樣子。”

二奶奶此時撞的首飾掉了一地,身上的衣裳也皺了,被推了一把又聽見二老爺這樣罵,不甘示弱道:“縱是納妾也沒有這樣偷偷摸摸的做的,我不點頭,誰能進的了陳家門,你實在不體麵至極。”

二老爺年紀有些大了,這幾日又浸在溫柔鄉裏,體力有些不濟,雖推了二奶奶一把,自己卻也喘了半日,聽了這話,冷笑道:“再不體麵,也勝過你養了個敗子。”二奶奶本也是在一邊喘的,聽見他這話,伸手就去抓二老爺的臉:“養子不教父之過,你有甚臉麵說我養的敗子。”

二老爺頭一偏,二奶奶的手抓空了,就聽二老爺冷笑道:“我略管管他,你就護在頭裏,現時反還怪我不管教了,那是舊話也就罷了,以後我權當沒有這個兒子,你們母女我自會照管,隻是他休想再得我一分。”

他們兩夫妻吵嚷起來,掌櫃的急忙就遣人去尋大老爺,卻見大老爺遲遲不來,自家再躲著也不像,又見他們動起手來,忙出來攔住他們道:“二老爺,二奶奶,事已至此,各自就少說幾句。”

二老爺罷了,二奶奶一口啐在他臉上:“呸,我們夫妻之間的事情,輪補到你來管。”二老爺聽她這樣說,皺眉不悅:“王掌櫃卻是爹在時就管這鋪子,也算是兄弟輩的,你怎麽這樣說話。”二奶奶聽了這話,又想起方才掌櫃的支吾,盯著掌櫃的道:“想必這事你也在中間摻合了,沒想到我在陳家這二十多年,到了最後是你們全防著我。”

這個,掌櫃的沒想到好心出來勸架,卻火燒到了自己身上,張了口不知道怎麽回,二老爺對掌櫃的拱拱手:“你自去忙,這婆娘有我打發。”看看天色,已經不晚了,那金屋裏麵的人隻怕等的心焦,喚過旁邊的小廝:“把二奶奶送回去,別再讓她出來了。”

小廝應了聲,就要忙來攙二奶奶:“奶奶還是先回去罷。”被二奶奶一掌打在臉上:“我要甚時候回去,還不管你的事。”二老爺此時卻要等著回金屋,哪還有心情和她囉嗦,見小廝畏縮不敢上前,皺眉自己親自上前動手,喚人抬過轎子,就要把二奶奶放在轎子裏麵回去,二奶奶見狀,不由掙紮哭鬧起來,二老爺哪還管她,隻是要把她往轎子裏麵塞。

此時傳來惠姐聲音:“爹,娘,你們這是怎麽了?”卻是惠姐在庫房裏麵挑料子,也沒注意外麵的動靜,等到挑完料子,歡天喜地的讓丫鬟抱著出來,才見爹娘在轎子跟前撕扯,忙的三步並做兩步的走過去問,二奶奶見女兒來了,此時也忘了女兒平日是自己不喜的,上前抱住她就大哭起來:“我的兒,你爹他要撇了我們,另尋人去。”

惠姐被母親難得的摟抱嚇了一跳,又兼沒遇到這樣情形,半天才遲疑的問二老爺:“爹,娘說的卻是甚麽?”二老爺見女兒也出來,原本打著不讓女兒知道的主意現時也不成了,幹咳一聲道:“女兒,這事卻難的告訴你,你還是奉著你娘先回去。”

惠姐點頭,二老爺又要把二奶奶塞到轎裏,二奶奶罵道:“你自己做的醜事,有甚怕女兒知道的,何不攤開來說。”惠姐遲疑,隻是看著二老爺,她曆來和爹更親一些,自然也跟著爹勸娘進轎,二奶奶顛的頭發都篷鬆完了,罵的快要口幹,總算這邊人多,把她放進轎裏。

二老爺舒一口氣,正要把轎簾放下,讓轎夫抬走,就傳來嬌滴滴的一聲:“老爺,今日卻是有甚事耽擱了?奶奶遣我來問問。”

循聲望去,卻是個美貌的丫鬟,雖是淡淡裝扮,卻也顯得容貌不俗,二老爺咳嗽一聲:“今日有些許事,這時就走。”說著就要抬腳,誰知轎子裏麵竟滾出個人來,眾人嚇了一跳,卻是二奶奶在轎中聽見奶奶這句,她叫不下轎子,竟然牙一咬,就從轎子裏跳了出來,丫鬟也被嚇住,二奶奶顧不得身上疼痛,站起身來就走到丫鬟跟前,罵道:“我還沒死,你敢稱誰為奶奶?”




寵子

丫鬟是個機靈的,瞧二奶奶的做派,也猜出她是誰了,忙往後一縮,隻當沒看到二奶奶,對二老爺道:“老爺要有事耽擱了,奴就回去稟報奶奶去。”說著就預備走。二奶奶見她不理自己,轉身就走,更怒,伸手出去抓住她的胳膊:“眼裏沒有主母的賤人,問一句都不答?”

丫鬟瞧眼二奶奶,有些為難,若要不理不睬,這二奶奶現時還沒被休,卻也是自家主母,若任由她罵,隻怕自己主人那裏,說自己不為她長臉,也不好交代,正在徘徊之時,二老爺已經皺眉道:“你這是卻成什麽樣子,堂堂一個主母,和下人這般,實在不體麵。”說著就伸手過來拉住二奶奶,用眼神示意那丫鬟離開,丫鬟急忙施了一禮,匆匆走了。

二奶奶見丫鬟走了,還想上前問那丫鬟,卻被二老爺緊緊攔住,不由氣都發到二老爺身上:“呸,難不成你和她也有一手,這樣的護著做甚?連誰是主,誰是奴都分不清?”這話雖說是二老爺的心事,卻是他還沒弄到手的,不由漲紅了麵皮,緊緊拉住二奶奶把她往轎子裏麵塞:“誰見過和下人嚷的主母,還不快些回去,在這裏都丟盡了我的臉。”

二奶奶到了這個地步,哪還顧得上體麵,拉住二老爺隻是不進轎子,口口聲聲要和他去見官,問他個寵妾滅妻的罪名,夥計們見他們鬧,卻是被剛才二奶奶舉動嚇到了,都避的遠遠的,惠姐在旁邊隻是急得跺腳:“爹娘都停一停,雖說在裏麵,卻也要存個體麵。”

卻是有哪個聽她的,二老爺自然是不聽二奶奶的了,死命拉住二奶奶,隻要把她往轎裏送,二奶奶回身扭住他的胳膊,卻要把他往外拖,不時還用小腳的腳跟去踩二老爺的腳,腳上如此,嘴裏也不閑著,罵聲不絕不說,還要張口去咬他的胳膊。二老爺總是個男子,力氣大似她的,卻還心裏存個體麵,隻是抵擋,兩口扭成一團,反隻落得惠姐那眼淚掉個不止,她一來年紀小,二來又不明白事情前後,見苦勸不住,哭的跪到地上,丫鬟卻隻顧著抱著料子張大嘴在看熱鬧,也不來照管她。

正在不可開交時節,大老爺的聲音響起:“二弟,弟妹,你們也鬧的實在太不像了。”卻是大老爺得了信,磨磨蹭蹭終於來了,二老爺見了大哥到了,忙放開二奶奶,慌亂中卻不忘理一理被二奶奶抓亂的頭發,整一整險些撕破的衣服,上前給大哥行禮。

大老爺咳嗽一聲,正準備給兄弟還禮,卻被二奶奶上前一把抓住衣服,隨後二奶奶的哭聲響起:“大伯,你卻要給我做主,這在外麵背著我納了妾,還不許我去尋,卻是誰家的道理?”

大老爺也是老眼昏花了,初被拉住衣服,還被嚇了一跳,直到哭聲響起,才知道是二奶奶,不由皺一皺眉,準備說話,二老爺已經上前來扳開二奶奶的手,嗬斥她道:“婦人家該以貞靜為要,哪似你一般。”

說完也不管她,對大老爺重新行禮道:“大哥,這不過是家務事,做兄弟的自己處置就罷,不消哥哥費心。”大老爺也不過是麵子情,隻是經過這裏,卻被人苦請進來,本就不欲管這事的,見二老爺這樣說,順破下驢就道:“既如此,做哥哥的也就走了。”說著看一眼兀自在那裏氣狠狠的二奶奶道:“二弟,這女子家,還是該在家管家務就好,哪有出外管外務的。”

二老爺連聲應是,彎腰行禮,送大老爺出去,二奶奶見大老爺話裏也是指責自己,夥計們雖站的遠遠的,都低頭侍立,卻總覺得他們都在暗自笑話自己,自己的丈夫,此時轉過背來,想來又要和自己嚷罵,不由悲從中來,自己這般,究竟是為的甚麽?

越想越悲,不由放聲大哭起來,這場哭卻和先前那幾滴淚不一樣,哭的傷心欲絕,二老爺轉身還預備和她再行嚷罵,想法把她送上轎再說,誰知迎來的不是罵聲,而是哭聲,也呆了一呆,一點心又重新轉了回來,上前好言勸道:“休哭了,你且安心回家,等到過了年,我差人把你們都搬了出來,到時各人自己住,豈不快活,你若嫌十兩銀不夠,再增十兩,也足夠了。”

二奶奶卻隻當沒聽到他的話一般,還是哭個不止,二老爺勸了幾句,見她這般,心頭焦躁起來,喚過旁邊已止了悲聲的惠姐,叫她幫著,把二奶奶攙到轎裏,二奶奶此時隻是哭泣,全由他們父女擺布,放下轎簾,叮囑惠姐幾句,不過就是好生看顧她娘,過的幾日,就回家瞧她們母女。

這才看著惠姐也上了轎,回轉身喚過掌櫃,命他今日之事,可千萬別說出去,掌櫃自然一片聲答應,二老爺這才匆匆往金屋趕去。隻是他們吵鬧起來時,聲音卻傳到了外麵,自然有人想法打聽了出來。不過幾日,滿城的就傳遍了,卻是個個聽了,隻笑勾嘴歪。

方三奶奶講完,歎氣道:“其實妹妹的二嫂,我也見過,當時好不一個爽利人,雖說寵子太過,卻是婦人家有些偏心,也是有的,隻是你家二伯,怎的自己不管教兒子,反怪到自己妻子頭上,實在有些不對。”

萱娘手裏隨意把玩著帕子,聽見方三奶奶這樣說,她是個厚道人,少有在旁人麵前論人是非的,隻是笑道:“那些事,卻也是以前的事了,隻是夫妻之間,誰是誰非,外人也難評說,不過二伯這樣,也稍嫌刻薄了些。”

方三奶奶點頭,想起另一事:“可惜他家女兒,是個溫柔女孩,隻是這樣的父母,又有這樣的哥哥,實在是。”羅大嫂聽她話裏蹊蹺,略想一想,不由笑問道:“可是和你家哥兒議過親。”

方三奶奶笑應了:“不然我怎生知道的這麽清楚,就是那日老張來時,旁邊恰也有人在,等老張走了,備細說給我聽,不然就定了她了。”萱娘在旁聽著,不由歎氣,二伯夫妻,一味隻為自己想著,卻全然不想女兒,可憐惠姐了,隻是這是旁人家的事,也不好多口的,又說了一些家常,也就各自散去。

卻是第二日就是大奶奶遣人來送節禮,萱娘收了,又賞了來人,不免也想打聽下二奶奶現時怎樣,吩咐來人站在下麵,自己坐在上麵,不過問些套話,來人一一答了,萱娘卻當突然想起一般,笑問道:“卻是許久不見二嫂家來人了,也不知是怎麽回事呢?”

凡是仆婦,不愛說嘴的極少,這婆子聽見萱娘主動問起二奶奶的事情,笑道:“三奶奶動問,卻是二奶奶自從搬了出去,現時也不肯出來了,況且她現如今。”說著就望眼萱娘,不肯再說,萱娘當做不知道般,笑道:“搬出來了,這我怎麽沒聽說,要聽說了,也該去賀賀喬遷之喜。”

婆子神秘的往萱娘麵前走了兩步,小聲的道:“奶奶,你可別說什麽喬遷之喜不喬遷之喜的,二奶奶嫌那屋子太小,都氣出病來了,成日隻是在家,我們奶奶好心遣我去瞧瞧,也被她連人帶東西的趕出來了,說我們奶奶就是嘴甜心苦,專會哄人,奶奶說說,二奶奶這卻是何苦,就算搬出來了,也是一家人不是?”

萱娘漫應了,隻是心裏歎息,這二奶奶現在是明白大奶奶是甚人了,隻是卻不知道,根子還在自己身上,實在可惜。

卻聽那婆子絮叨了一會,又道:“這二老爺以為自己做事機密,卻不知源哥哪能容的下他在外納妾,生個小子來分自己的家私,我聽的我家的說,源哥卻在那到處打聽二老爺在外麵的宅子在那裏,稱要把妾拉去賣了,給自己的娘出氣,二奶奶還當自己兒子孝順,哪知道他全是為的家私。”

說著又奉承萱娘道:“還是奶奶教子有方,兩個哥兒雖說是異母,說句背著人的話,卻比我家奶奶那兩個同母兄弟還要好些。”嘴裏奉承不止,萱娘又順手從旁邊放錢的小罐子裏,抓一把銅錢給她,婆子收了,連聲道謝不迭,又說了一會,這才辭去。

萱娘處置一會家務,想起二房這些事情,不由搖頭歎氣,當日二奶奶寵愛兒子,也不過就是看著隻有這個兒子,到老也要靠他,誰知現時沒有靠到不說,反為了他而夫妻反目,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世間都知生子好,誰知拆樓是何人?萱娘暗自想著,隻是不知這二房將來是何結局?

隻是萱娘沒料到,二老爺的死訊這麽快就傳來,不過就是七月剛過,眼看八月將到,該做秋衣了,雖則山東那邊傳來消息,方三爺帶信回來說,在山東各處都尋人打聽了,沒有人知道有個陳叔洛,想來是凶多吉少,既然當日陳家舅爺言之鑿鑿,說是落水而亡,想必也是實的,讓萱娘節哀。

萱娘接了信,心裏難免也有些氣悶,不過轉眼就被玖哥進學的喜訊給打散了,忙著製儒衣方巾,又帶了銀子,讓兒子去縣學使用,忙了幾日,才總算停當。

這日正帶著昭兒姑嫂在做秋衣,外麵匆匆走來一個丫鬟,走到萱娘跟前就道:“奶奶,方才二奶奶家遣人報喪,說二老爺沒了。”萱娘不由吃驚,這二老爺也不過四十剛出頭,前幾日玖哥進學,他做為伯父,還來賀的,當時看來雖然迷了幾日酒色,眼睛有些昏了,卻也還是說話響亮,走路穩當,怎麽過不得一個月就沒了呢?




冷暖

這時二房報信的家人已經進來,卻是個婆子,也沒穿孝,還是隨常衣飾,瞧見萱娘,跪地行了禮:“二奶奶卻是遣小的來報喪的。”言語裏麵也不甚哀痛,萱娘叫起她來,問道:“二伯前些日子還精神健旺,怎麽今日就?”婆子擠出幾滴眼淚,過的半日才說出一句:“小的也不知道,卻是隱約聽說,衙門裏來報信的人說,二老爺卻是被劫道的殺了。”

劫道的?萱娘這吃驚就更大了,這幾年風調雨順,湖州又是著名的魚米之鄉,小偷潑皮是有,但這打劫的事情,這幾年都沒聽過了,怎麽這一劫就劫到了二老爺這裏,還把他給殺了,見問這婆子也問不出所以,忙的去換了素服,帶了玖哥兄弟前往城裏去。

這次去的就不是大宅了,婆子一路領著萱娘他們穿街過巷,繞來繞去,才繞到一個背街麵的宅子,萱娘見宅子外邊有些破敗,門上也沒有人,婆子上前打開門,請萱娘進去,這宅子卻不甚大,走不到兩步就是廳了,隻是也沒設靈堂,萱娘心裏不由奇怪,信步走了進去。

見裏麵的家具卻是二房的舊物,隻是不知是時日久了,還是已近黃昏,廳裏昏暗的緣故,這些家具都看起來有些破敗,萱娘的手撫過當日二奶奶常在手裏賞玩的一個象牙球,見象牙已經泛黃,不由輕聲歎息。

這時傳來一聲門響,萱娘轉身,卻是惠姐出現在門口,她雙眼含淚,見了萱娘,卻也沒忘了禮數,忙的跪下行禮,萱娘忙把她扶起來,惠姐卻哭的上氣不接下氣了,萱娘安撫了她幾句,舉目見這堂內,甚事都沒有,替她摸一摸淚,溫言道:“你母親呢?怎麽不見她?”

惠姐抽噎著說:“我娘卻是一聽到信就躺下了,我哥哥卻在外麵,派人去尋卻尋不到,衙門裏卻還要催著去,侄女也沒有辦法,卻還是他們說的,先給大伯和三嬸家報個信,看可能有個法子,這才派人去了。”

說著又是一陣大哭,萱娘心裏也不由淒涼,隻是現時問惠姐隻怕也問不出個所以,喚過玖哥:“玖兒,你帶著人去衙門裏問問,屍首能不能領回?還有要些什麽使費,先應下,等回頭再說。”說著從袖子裏掏出一個滿裝了碎銀子的荷包,交給玖哥,讓他去了,玖哥應了,轉身而去。

萱娘見這裏冷冷清清,問過惠姐,才知自搬到這裏來,雖說每月有二十兩銀子的使用,隻是二奶奶是奢侈慣了的人,怎麽夠用,沒法子隻好把人給裁了些,隻留得兩房家人,一個丫鬟,此時那兩個男的已經去尋源哥了,還有另一個婆子去大老爺家報信,隻是去的時日也長了,還不見回轉。

萱娘問清楚了,才見報信的那個婆子端了茶上來,惠姐滿臉愧色的讓茶:“三嬸,家下現時乏人使喚,實在不周。”萱娘見她懂事,心裏越發對她憐惜,隻是伸手出去握住她的手:“我兒休在說旁的,我且去瞧瞧你娘。”

說著攜著惠姐的手起身,又對留哥道:“你卻找人回去和王主管說了,讓他帶幾個人來幫著操辦喪事,白布,棺材都要準備起來。”留哥應了,萱娘這才舉步,卻見惠姐滿麵通紅,萱娘不由疑惑,笑問她道:“卻怎麽了?”惠姐半天才道:“三嬸,卻是家裏隻有這個月送來的二十兩銀子,娘的銀子我卻不知放在那裏,她現時躺在床上,操辦喪事的話卻不夠。”

萱娘見她說話之時,聲音細如蚊蠅,萱娘見她此時還想著這個,笑道:“這卻不妨,先把事情辦了再說。”說話時卻已進到房裏,萱娘見床上的帳子放下,一個丫鬟坐在旁邊,卻是在打瞌睡,室內家具都是當年二奶奶嫁過來時,比著陳家的屋子量了做的,這屋子卻沒有陳家的屋子高大,放在裏麵,越發顯得房屋逼仄,家具不相配起來,梳妝台上還放著二奶奶用的一麵玻璃鏡,隻是上麵已能看出有了碎口。

萱娘瞧著這鏡子,想起當日二奶奶也送了自己一麵鏡子,雖然她非好意,卻也欠了她情,這時惠姐已經走到床前,低低叫道:“娘,三嬸來望你。”帳子裏麵半天沒有動靜,惠姐又等了一霎,方聽見裏麵傳來一聲咳嗽,接著二奶奶的聲音傳來:“怎麽是她來了,難道她今日是來瞧我的笑話的?”

惠姐聽了這話,雙頰通紅,萱娘也不在意,走到床前道:“二嫂,這卻是大事情,做妯娌的理當幫忙,怎的說是來瞧笑話的?”這時帳子已經被掀開,二奶奶的臉露了出來,萱娘不由吃了一驚,雖說和二奶奶也不過一年沒見,誰知她卻似老了十年,頭發已經花白,臉上的皺紋明顯許多,雙手枯瘦,斷不是去年那個風韻尚存的半老徐娘。

隻是開口說話時,那種尖酸刻薄勁還是和原先一般,她如沒看到萱娘一般,隻是瞪著惠姐道:“怎麽不去尋你哥哥,還有你大伯,你舅舅家怎麽不去通報?”惠姐被她問的眼淚又一汪汪在眼中,萱娘見她依舊這般性子,開口道:“二嫂若嫌我不該來,那做弟妹的這就告辭。”

說著就要轉身離開,惠姐顧不得她娘要說什麽,隻是上前扯住萱娘的衣袖道:“三嬸,大伯家是不會來的,舅舅家卻在的遠,三嬸若要走了,卻叫侄女怎麽處置?”萱娘偷眼看去,見二奶奶雖則說話時節仍是如此,卻臉上也稍有愧色,惠姐又哭的著實傷心,心已經有些軟了,卻還是沒說話,隻是拿帕子給惠姐拭淚。

二奶奶咳嗽一聲,自己給自己打圓場道:“我卻躺下了,源哥又尋不到,三弟妹,卻也先勞煩你。”說著從枕頭底下摸出一把鑰匙,遲疑了一下,讓丫鬟出去,這才遞給惠姐,示意她去床下,拉出個箱子打開,惠姐聽娘這樣說,忙的過去,打開箱子,裏麵卻是幾封銀子,二奶奶冷哼一聲:“拿二百兩銀子出來,給你那死鬼爹操辦喪事。”

說著重又躺下,閉目不語,惠姐忙拭一拭淚,把銀子如數取出,鑰匙還給二奶奶,二奶奶在床上翻了個身,似不經意的說:“你孩子家,操辦不來,多請教你三嬸些。”惠姐忙應了是,抱著銀子,讓丫鬟重新進來伺候,這才和萱娘出去。

到了外麵,惠姐臉上的紅潮未退,隻是對萱娘道:“三嬸,我娘她說話不好聽,還望三嬸海涵。”萱娘歎氣:“你這孩子,我若還念著舊惡,卻是連來都不來了。”

惠姐也覺得自己這話不對,低頭不語,萱娘理一理她的亂發,和她回到廳上,此時卻是去尋源哥的兩個家人也回來了,正在廳上和婆子說些什麽,見萱娘出來,忙都上前施禮,萱娘見不過寥寥幾個下人,心裏歎氣,卻還是坐到上位對他們道:“二老爺的事一出來,我明白你們心中想必也各有打算,隻是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鍾,總也要把麵前的喪事料理清楚了, 才想別的法子。”

下人們卻也是陳家的舊家人,都曾在萱娘手下做過的,聽見這樣的話,忙都應是,此時王大卻也帶著幾個來幫忙的莊戶趕到,萱娘一一分派來,此時也顧不得許多,就讓王大統領,去買棺材,買白布,又分派幾個人去各家報喪,各人領了各自的事情,都忙忙的去做。

萱娘見這裏分派妥當了,卻是停會想來就有吊唁的人來了,瞧二奶奶這樣,隻怕也起不來了,還要自家招呼,不由搖頭,這是怎麽一回事?

這時外頭進來個婆子,身後跟著個下人,萱娘眼快,一眼就認出婆子身後跟著的是大房的管家,又見婆子骨都個嘴,甚不高興的樣子,稍一想想,卻也能想到是甚事,果不其然,惠姐迎著上去問道:“大伯和大伯母呢?”婆子隻是一臉不快的道:“姐姐,你叫我去報信,誰知在大老爺那裏等到現時,才有個管家出來說,大老爺和大奶奶都身子不快,不能來了,隻是派個管家隨我來幫忙了。”

說著身子往後一讓,那管家上前先給萱娘行了禮,次有見過了惠姐,才道:“卻是有甚事差遣小的,盡管吩咐就是。”惠姐是個孩子家,哪知人情險惡,隻是歎氣道:“大伯和大伯母想來是真病了,不然大伯母平日待我甚好,定不會不來的。”

萱娘上前扶一把她,對管家正色道:“既然大伯和大嫂都身子不快,那就請你回去問大伯一句,不知這兄弟的情分是在哪裏?”管家沉吟一下,沒想到萱娘這樣直接,卻還是恭敬應道:“小的知道了。”說完就施禮退出。

惠姐還在後麵跟著道:“要代我問大伯大伯母好。”萱娘歎氣,隻是這樣的濡慕之思,也不好哄她的,拉一把她道:“現時有個空擋,你再進去瞧瞧你娘,問她可想用些什麽,也好準備起來。”惠姐進去了。

萱娘坐回座位,瞧著這周圍擺設,此時已是掌燈時分,在燈光下瞧著,又有些鮮活氣來,萱娘覺得有些疲憊,用手撐住了頭,腦子裏卻還是想個不休,突然靈光一閃,這二老爺不是納了房妾嗎?可有人知道是在哪裏?

恰好有個家人進來請示,這報喪的順序,萱娘說完了,問道:“你可知你們老爺在外養的那人,卻是在哪條街哪條巷?查清楚了,也好做打算。”家人搖頭:“二老爺自從搬出去了,就從不知道他在外做些甚麽,奶奶也遣過我們去打聽,總是他做事機密,從沒打聽出來。”

萱娘搖頭,正在想法子,旁邊傳來一聲:“哎呀,三嬸說的對,打聽出那人住在哪裏,我爹賺的錢定是給她花了,到時把她細軟拿了,人拿去賣了,豈不快哉。”

一聽這聲音就知道是源哥,萱娘聽他話音裏麵,全無悲傷之情,不由搖頭,這時傳來二奶奶的哭聲:“兒啊,你可回來了,你爹不在了,我和你妹妹就全靠你了。”果然是惠姐扶著二奶奶出來了,原來二奶奶聽見兒子回來了,覺得身上病也輕了,一骨碌就爬起來,出來見兒子。

源哥本是嬉皮笑臉的,見了母親,本來得了信,心裏就在盤算著,爹死了,這筆家私就是自己的了,想著怎麽快活花用,一路上想的開心,卻全然沒有半分喪父的苦痛,想到快活時,不由在街上也手舞足蹈起來,旁人不知道的,還當他是逢了喜事,誰知道卻是個剛喪了父親的孝子。



紛亂

源哥一路跑回家,見到下人都在布置靈堂,也不去靈前盡一盡孝子的心,隻是四處轉著瞧,可有什麽好東西,恰好聽見萱娘的話,急忙竄了過去,大讚極妙,又見母親和妹妹出來,萱娘一雙眼睛,隻是冷冷的看著自己,忙把嘴張一張,做個哭樣子,隻是眼淚卻是怎麽擠也擠不出來的,瞧見旁邊放著一杯茶,悄的拿過來,把茶水放點在眼下,權當眼淚。

萱娘見母子三人哭做一團,外人看來也是哀痛,想起方才源哥的做法,肚內暗自冷笑,也不去勸,隻是在旁邊瞧著,還是源哥先止住哭泣,對二奶奶道:“娘,這爹雖沒了,隻是身後事也要商量一下,爹自去年不在家裏住了,納了一個小的,一月除那二十兩外,就再沒給娘旁的了,綢緞莊這麽大的生意,一年幾千兩銀子的利息,那些銀子,想必都是給那小的了,也要去把那人尋出來,也不能便宜了那人不是?”

二奶奶聽了這話,雖說二老爺已經死了,那壇子老醋卻著實釀的酸,連連點頭不止,源哥見娘依了,小心的道:“娘,這裏既有了三嬸,那兒子就去尋朋友,瞧能把那人尋出來不成?”二奶奶聽了這話,對萱娘道:“弟妹,那就偏勞你了。”

萱娘這一肚子的氣,卻不知向誰發,卻是這也不是自家的事情,多說也是不好,隻是冷笑道:“偏勞倒無妨,隻是源侄子這般,倒也真是孝心可嘉。”那孝心可嘉這四個字,卻咬的重重的,也不等二奶奶可轉過彎來,又跟了一句:“這不忙著辦喪事,倒先算起銀子來,也和二伯是一般的。”

源哥這下可是聽懂的,麵紅一紅,強掙道:“爹爹的錢,也是苦掙的,做兒子的為爹爹守住家私,本就應當的。”二奶奶也連聲道:“就是這話,弟妹,難道自家賺的錢鈔,反給外人用去?”萱娘也不語,隻是把惠姐拉到身邊,由他母子去商議。

惠姐雖覺得哥哥有些靠不住,卻是這忙亂之時,也隻能聽從了,隻是握住萱娘的手,萱娘替她理一理衣裳,心裏歎息,卻不好說出來,果見源哥和二奶奶嘀咕一陣,拔腿就往外走。

二奶奶等兒子去了,才對萱娘道:“弟妹,卻是勞煩你了,可憐我身子不好,兒子事多,女兒卻又還小。“萱娘肚裏冷笑,卻著實做不出甩手就走的事情,也客套兩句,此時覺得肚裏餓了,想來這二奶奶也不會安排飯了,吩咐丫鬟去做了飯菜出來,各人吃完收拾,二奶奶卻呆坐一旁,瞧著下人們布置靈堂,有甚麽事,也隻好萱娘處置。

萱娘忙了一陣,見玖哥還不回來,心裏焦躁,這天黑的深了,再怎麽樣也該回來了,欲待遣個人去問問,隻是這都忙亂,也隻得放下這條肚腸。這時王大又領著木匠進來,扛著幾根木料,對萱娘道:“奶奶,卻是看了這副鬆木板,厚七寸,要價一百二十兩,還請奶奶示下。”

萱娘欲喚二奶奶去看,卻見她呆若木雞的樣子,起身用指頭敲了敲那板子,聽聲音,瞧厚實,也盡過的去,和二奶奶說了聲,點了頭,叫木匠到院裏做棺材去了,那木匠乒乒乓乓在院子裏做棺材,又有人來示下,白布買來了,趕著給全家都做了白布,一時靈堂布置好了,全家上下都穿了孝,惠姐陪著二奶奶在帳後哭泣,靈前除少了個孝子外,看來也像個有喪事的人家了。

宅子裏各處,都點了白燈籠,萱娘帶著人在四處都看了,見各處平安,才又回到靈堂前來,見多了幾床棉被等物,正在奇怪,惠姐雙眼紅紅從帳後出來:“三嬸,你先去侄女房裏睡會,這幾床棉被,隻能讓來幫忙的人打個盹了。”

萱娘見她還能想到這點,不由點頭讚了她幾句,此時雖強撐著,卻也撐不住,進了惠姐的房,和衣睡下,人困極了,睡的很香,等到醒來時,卻已天光大亮,正預備起身,就聽見前麵傳來一片嚷,接著一個丫鬟推門進來,嚇的牙齒上下打戰:“三奶奶,有夥賊人進來了。”

萱娘忙的整理下衣裳,和她到了前麵,一群眼生的人正在那裏和二奶奶嚷著什麽,惠姐被嚇的直哭,萱娘也忙不得去看這群人是誰,喝道:“這卻是怎麽了,來吊唁的話還請坐下。”

那領頭的卻是個女的,四十上下的年紀,濃妝豔抹,穿了一身的紅閃閃,頭上的金釵,鑲了幾顆寶石,在方升起的日頭下,格外耀眼,萱娘不由覺得奇了,這人卻是甚麽人?

隻聽這人在那嚷道:“我家女兒卻是嫁進你們陳家,此時人不在了,不找你要人,卻找誰去?”她家女兒,萱娘聽了這話,又細瞧瞧她的裝扮,難道是二老爺納的妾的娘?見二奶奶隻是渾身哆嗦,說不出話來,萱娘的話又沒人理,萱娘索性上前攔在二奶奶跟前,冷笑道:“這位,還有甚事,請坐下再說,我家卻是新有了喪事,你女兒不在了,也要等喪事完了再說,怎的隻是嚷個不止,也不怕攪了鄰舍。”

那人聽萱娘說話和二奶奶不同,掃了一眼,不過眼珠轉了轉,就猜到定是陳家三奶奶,扭捏著上前行個禮,換了副麵皮對萱娘道:“這位奶奶說的有理,隻是我聽的丫鬟來說,我家女兒不見了,這才急了,來這裏問問,誰知二奶奶一口咬定,沒有見我家女兒進門,奶奶你卻說說,哪裏有這樣道理,我家女兒嫁進陳家也有大半年了,這怎的就不是陳家的人了。”

這套話說出來,萱娘也明白了大半,款款坐下,拉了二奶奶也坐下,對那人道:“且請問如何稱呼?想來你家女兒就是二伯在外麵納的妾吧?我們卻也聽說過,隻是沒見過,怎的沒見到她,反見到她娘了。”

這人陪笑道:“三奶奶說話果然公平,和旁人是不一樣的,我夫家姓楚,人都叫我楚大嫂,家裏養了幾個女兒,卻是數嫁進陳家這個,頂針出色,說句奶奶不怕惱的話,卻是想靠著她,讓家裏豐足些,誰知昨日白日,先是聽見女婿沒了,嚇的我去尋女兒,女兒在那裏大哭,等到好歹勸住了她,家裏卻有事情,就回去了,今早醒來,正待要和女兒去商議,怎的來陳家吊孝,誰知剛才梳洗,女兒的丫鬟就大哭而來,說昨日夜裏,府上的爺去了宅子,和我女兒嚷了起來,還派人在那裏守著,說等到天一亮,就要把我女兒賣了,誰知天還沒亮,丫鬟去叫女兒,屋子裏人影都沒有,這才來報信,卻是我想著,這做了人家妾,雖說主人家打的罵的賣的,卻總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這才來府上問問。”

說完就拍著大腿哭起來:“我苦命的女兒。”萱娘邊聽邊思索,等到楚大嫂說完,萱娘也想完了,正要說話,誰料到二奶奶衝過來道:“你方才卻也說了,這做妾的,就算殺了賣了,你家也問不得,怎麽這時又來問了?”

楚大嫂正是要她這句,順著就大哭起來:“我可憐的女兒,活生生的一條命,就這樣丟了,娘就算拚了這命,也要讓他家把人命兌出來。”她大哭時候,跟來的人就嚷道:“人命最貴,雖是主母打殺了,依律也有說法的,難不成就這樣白放了不成?”還有人在那裏嘀咕道:“記得十多年前,陳家就有個姓宋的姨娘,死的蹊蹺,當日也是鬧出好大的是非,今日卻要看有什麽說法?”

一時有些不知道的,不免三三兩兩問個詳細,萱娘見二奶奶一句話卻似捅了馬蜂窩一般,還有人把十多年前宋姨娘死的事情也拉扯出來,忙定一定神,對惠姐道:“惠兒,你娘累了,扶她進去歇息。”惠姐年紀小,卻還是覺得有些迷事,想來自己不能聽的,忙招呼個丫鬟過來,扶住有些不甘願的二奶奶進去。

萱娘長舒一口氣,對紛亂的眾人道:“今日卻是問楚姨娘的事情,當日宋妹妹的事情,官府已有定論,何必拉扯出來說,卻想問一句,隻是丫鬟來說,楚姨娘不見了,卻怎麽不見我家侄子?難道楚大嫂不先去問問我侄子嗎?”

楚大嫂沒料到萱娘幾句話,就逼的自己答不出來,這定好的計策,可是要把這人命賴在陳家的,好詐幾兩銀子的,本以為二奶奶是個蠢人,沒想到以精明出名的三奶奶在,初時已經有些慌了,卻還是一咬牙,把一篇謊話說出,順帶把當年宋姨娘的事情扯出,卻要將萱娘一軍,這萱娘卻全不慌亂,忙又低頭重新想法子。

萱娘見她不語,又細想一想她的裝扮,忖道,若她女兒真的有個閃失,難道她還這樣裝扮了來,冷笑一聲道:“來啊,尋個人和楚大嫂去她家,瞧瞧楚姨娘可在?“




第 55 章

這話一說出來,別說楚家帶來的人,連陳家的下人都驚住了,楚大嫂一下子就跳到萱娘跟前,嚷道:“怎的這般,你家害死我女兒,還要去我家尋?”萱娘直起身子,瞧也不瞧她,淡淡的道:“楚大嫂,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你是娘家,我是婆家,這婆家不在,難道不能去娘家尋尋?”

楚大嫂臉紅一紅,卻是想到萱娘終沒有證據,自己這裏可還有個丫鬟,把丫鬟往前麵一推道:“三奶奶,卻是這丫頭說的,清早就不見了,難道她還說謊不成?”萱娘看都沒看丫鬟一眼,哧的一聲笑出來:“這逃妾也不新鮮了,難道楚大嫂還當我是三歲小兒不成,好不好,先去楚家瞧瞧,也好解了這個疑惑。”

說完萱娘也不理楚大嫂,轉頭就吩咐一個下人:“跟著楚大嫂去。”話還沒說完,就見楚大嫂坐地大哭起來:“這是什麽人家,女兒沒了,反要賴到娘家。”坐下時還拉了一把跟她來的一個老年男子,那男子雖然皺紋已經滿臉,卻還是瞧的出來年輕時候有幾分俊秀,被楚大嫂一拉,他本是在一旁呆站著的,也忙扯扯胡子,跟著大哭起來,他們兩口這一哭,跟來一些看熱鬧的也紛紛說起陳家的不是來。

萱娘見這兩個人撒潑,眉一皺,喚過兩個年輕力壯的莊戶來,示意他們上前拉起這兩口子,楚大嫂雖在哭,卻也是暗地裏看著萱娘的舉動,見莊戶上前,手還沒碰到她的身子,她就大嚷起來:“幹甚麽,你們要幹甚麽,難道要行調戲之事?”

萱娘坐下,瞧也不瞧她,輕描淡寫的道:“你家口口聲聲說是人命,這人命我也不敢私合了,隻好請兩位去見官,生見人,死見屍,就算是拐子拐了,也要查個實情。”說著轉頭看向楚大嫂,唇邊露出譏諷的笑:“這樣如何?”

楚大嫂這下被噎住了,沒想到萱娘竟先發製人,原來的法子,看來全用不上了,旁邊的男子聽了萱娘這樣說,也止住哭鬧,隻是坐在地上,呆呆的瞧著萱娘,萱娘起身:“我婦人家不好出堂。”說著就喚留哥:“你年紀也不小了,走一遭罷。”

留哥出來,點頭上前,楚大嫂一骨碌爬起來:“奶奶說的是,這去公堂也不是甚好事,不然這般,奶奶這裏也多派些人手去尋尋,小婦人也去相熟的地方去尋,等實在找不到人了,再說旁的可好?”

萱娘見她此時不撒潑了,也得饒人處且饒人,點頭道:“這才是正經事情,似方才一般,人不見了,急哄哄的就來說這是我家出的事情,且不說我們這裏,還從沒見過楚姨娘的麵,就算昨日,也不過就是哥兒去了,旁的人都沒去,上這來鬧,卻是甚麽道理?”

楚大嫂經了萱娘這一役,臉已經臊成一塊大紅布,隻是連聲應是,行過禮,帶著自家男人和叫來幫忙,卻甚都沒幫上的人走了,萱娘瞧著他們出去了,這才重又坐下,喚過管事的,問問準備的怎樣了,聽的諸事都已齊備,卻除了屍首還沒回來,想起玖哥怎的還不回來,本想尋個人去問問的,誰知又有楚家的人來鬧就忘了這事了。

正待喚個人去尋尋,就聽見門口又傳來一陣混亂,萱娘還當是又有人來尋鬧,正要皺眉喊人,就見玖哥進了門,萱娘見是他,懸著的心這才放下,坐回椅子上,等著玖哥上前。

玖哥先行了禮,這才道:“昨夜一夜未歸,卻是讓娘懸望了。”萱娘剛預備開口詢問,聽見他這樣說,微點一點頭,就聽玖哥說出緣故。昨日玖哥領了母命,去了衙門,尋了個相熟的師爺,才知道二老爺的屍首還在當時案發現場,離這三十裏地的黃泥灘,說已撿過屍了。

玖哥得了實信,謝過師爺,本預備就回來的,卻是有個快手從旁經過,哼道:“這等做侄子的,也要去瞧瞧你伯父的屍首,難道就讓他屍首放在那裏,全不管嗎?”玖哥聽這話也是有理的,尋思著這來回也要不了多長時日,就花了銀子,請衙役帶路,前往黃泥灘。

三十裏地,不過一個時辰就到了,到了時,卻也是掌燈時分了,玖哥見二老爺的屍首孤零零在一個棚子底下躺著,頭邊點了兩隻燭,一個漢子在旁守著,聽的是屍親來了,本在喝酒的漢子斜眼看眼玖哥,對玖哥道:“就沒見過這等無情意的人家,聽的還是大富之家的家主,怎的人都死了兩日了,官府都來過了,卻連個管家都沒派來。”

玖哥被他說的臉紅紅的,隻是作揖不止,漢子見玖哥年紀幼小,又歎道:“誰知來卻來了,竟是個小廝家來,也不派個抵事的。”說著搖頭喝酒,玖哥被這樣說了,總不好轉身就走,隻得謝過衙役,就在那棚子底下守著。

雖說已是七月末,這棚子近水,又草木茂密,蚊蟲極多,玖哥雖立誌磨礪自己,卻不過就是睡睡草薦,喝喝涼水,劈劈柴而已。睡的房屋都是潔淨的,每夜的蚊子也早被熏跑了,那棚子泥濘不堪,雖有幾處稻草,也被踐的坐不下去。

隻得遣個小廝去前麵村落裏,尋的兩個凳子,一床棉被過來,這才坐了下來,一夜隻聽的蚊蟲飛舞,漢子不停絮叨,玖哥到了此時,不停的念孟子裏的話,這夜卻也實在難熬,一夜隻是略閉了閉眼。

巴到天亮,地保來了,見玖哥是個秀才,也著實禮貌,唏噓一會,聽的玖哥要把屍首領了回去,全力幫忙,讓玖哥先回城來,去縣衙得個文書,再帶著棺材來領屍首,玖哥謝過了,這才回來。
卻是見自己一夜不歸,忙先回這裏來,然後方去縣衙,萱娘見兒子雙眼通紅,頭發淩亂,心疼的摸摸他的臉,他也不過一個十六的孩子,怎麽就去守著屍首過了一夜,心裏不停怪自己,忙叫丫鬟把茶水,點心都上來,讓他墊墊。

玖哥吃了兩口,起身道:“娘,兒卻還要去衙門,辦了文書,好去領了二伯的屍首回來。”萱娘聽了,替兒子理理頭發,歎道:“兒,辛苦你了。”玖哥笑道:“娘平日理家辛苦,兒幫個忙也是應當的,隻是怎麽源哥哥他?”萱娘聽到玖哥提起源哥,心頭也在嘀咕,怎麽昨日源哥說去尋就再沒回來,想起方才楚家所說,源哥是尋到了,那怎的也不遣人報信,其中定有蹊蹺,隻是不好說的,剛要開口說,丫鬟就來報:“大老爺來了。”萱娘聽的他來了,哼了一聲,方站起來,就聽見大老爺的哭聲從外麵傳來:“二弟啊,你死的好慘。”隨著哭聲,大老爺就到了廳上,他們卻是夫妻一起來的,大奶奶被丫鬟扶住,捏著帕子,也一路哭著進來。

等進了廳裏,也不理眾人的施禮,兩口隻在靈前哭個不停,瞧來果然是兄弟情深,萱娘冷眼旁觀,過了一時,見他們依舊哭個不住,這才冷笑道:“大伯大嫂且停停,這屍首都沒回來,在這哭也沒用。”大老爺夫妻正哭的興,聽了這話,大老爺忙擦淚對萱娘道:“三弟妹,卻不是做大伯的說你,你昨日就來此,怎的這時還沒把屍首拉回來?”

萱娘端過杯茶,輕輕啜了一口,抬頭看著大老爺:“大伯這話好笑,我是個寡婦,來幫著料理自然也隻是內務,外麵的事情不好插手的,再者二伯又是橫死,屍首回來,卻是要經官動府的,我這裏,你兩個侄子又小,源侄子又不見,大伯不出麵,這二伯的屍首卻是怎麽回來?”

玖哥聽了這話,剛預備說,卻被萱娘用眼神止住,隻得依舊侍立一旁,大老爺聽了萱娘這話,皺了皺眉道:“三弟妹此言有理,隻是二弟的凶信到來時,我和你大嫂都有病在身,還是今早覺得好些,這才強掙著來的,並不是故意不來。”

大奶奶聽了這話,順勢咳嗽幾聲,見萱娘麵上還是和方才一樣的神色,忙問周圍的人:“二弟妹怎麽不見?”旁邊有管家上前道:“二奶奶卻是不適,躺在裏麵了。”大奶奶起身就扶住丫鬟道:“我且進去望一望二弟妹。”說著就進去了。

大老爺見她進去了,回頭對萱娘道:“三弟妹,都知道你能幹,故此我才有這樣一問,既然如此,橫豎玖侄子也在此,源侄子是個靠不住的,就借重了他,先把二弟的屍身領回來。”說著走到玖哥身邊,拍著他肩膀道:“你卻是我陳家的棟梁,就勞煩你了。”玖哥望眼母親神色,見她微點一點頭,行禮後就退出去衙門去了。

萱娘見玖哥走了,起身對大老爺道:“大伯,雖說已經各自分家,卻是你是長兄,二伯的喪事,本應當由你料理,做弟妹的就不插手了。”說著也不等大老爺說話,叫了聲來,王大就上前,萱娘拿過賬本,遞給大老爺:“卻是昨日二嫂拿了兩百兩銀子出來,支的工錢,布錢,材錢都在裏麵,下剩的也在這裏,大伯你細點點。”

說著就拿給大老爺一包碎銀子,大老爺被萱娘的舉動愣住了,剛想開口,又聽萱娘道:“我卻進去辭了二嫂就走了,等到正日子才來。”大老爺隻說的個你字,就見萱娘徑自進了後麵,內室卻是大老爺不好進去的所在,隻得在外等著。

萱娘進了二奶奶的房,見二奶奶在床上圍著個被,大奶奶在床邊坐著,握住她手,兩人正在唏噓,萱娘肚裏冷笑,卻還是走上前行禮道:“二嫂,大伯卻已來了,已有人主持,做弟妹的這就辭了。”

二奶奶不置可否,大奶奶卻跳起來道:“三弟妹,凡事正當倚重於你,你卻怎麽辭了要回去?”萱娘笑道:“大嫂,你也知道,我這一出來,兩個兒子都被帶了出來,來幫忙的也多是男子,家裏可就隻剩下你侄女和侄媳婦,她們兩個都是小小女兒,雖有幾個下人,卻也不甚放心,這才急著趕回。”

大奶奶見萱娘把昭兒她們抬出來,不好再攔,卻還是說了一句:“何不把她們接來,這做侄女的,二伯的喪事,自然要來了。”萱娘笑道:“接來卻也輕易,隻是這比不得當日的大宅子,連坐的地方都沒,她們兩個還是別來添亂,我自己回去就可。”

二奶奶在床上點頭:“這卻也是,這宅子,實在是不方便。”說著又深深歎氣,大奶奶麵上又紅一紅,萱娘這才辭了出來,卻是二奶奶身子不快,惠姐送了出來,方到廳上,就聽見大老爺發一聲喊:“你這忤逆子,你爹都沒了,卻跑去哪裏逛了這幾日。”萱娘抬眼望去,果然是源哥跑了進來。




醜聞

源哥今日穿的卻不是昨日那身,外麵的袍子一看就不合身,寬大了許多,褲子竟然是條撒花料子的,再一細瞧,竟是條女褲,再瞧向他臉上神色有些慌亂,萱娘不由疑惑,不過這和自己無幹,也不等源哥上前施禮,就對大老爺道:“如此就偏勞大伯了,做弟妹的,本是女人,又是寡婦不宜出麵,待的玖兒回來,讓他回家就是。”

大老爺正在訓源哥,見源哥不似往常般頂嘴,還當說的話有見效,正要揚揚做大伯的威風,哪還管萱娘的事,隻是手一擺,萱娘也就帶著留哥出門。

萱娘帶著留哥他們到門口上車,門口卻有幾個光棍模樣的在那裏嘻嘻哈哈,萱娘也不在意,隻是微皺了皺眉,正要上車,那群光棍裏麵卻有人說出這樣一句:“嘖嘖,雖說源哥被捆了一夜,卻還是睡了他姨娘,豔福不淺啊。”

萱娘聽到這樣話語,不由皺眉更深,回頭瞧了一眼,卻見旁邊有人擦一擦唇邊流出的口水,接著就道:“說到楚家那小娘兒們,沒從良前,如此風騷。”有人拍他一下,擠眉弄眼的往陳家大門看眼:“這陳二老爺就算沒死,隻怕過不了幾年,就在她身上化了骨頭。”這話說的那幾個光棍都大笑起來。

萱娘見他們說的汙穢不堪,忙要上車,有人接了句:“這陳二老爺剛死,楚家那娘兒們就被自己兒子睡了。”聽了這話,旁邊一人笑的又咳又喘:“呸,不就是個圈套,今早進去宅子時,源哥可是光著身子被捆在床上的,誰知有沒有睡呢。”

萱娘這下氣的手都抖了,恨不得立時進去門裏,把那亂了倫常的逆子揪出來登時打死,卻不是自己的兒子,也隻得做罷,留哥年紀漸大,也知道事情,臉早羞的通紅,扶了母親上車,正要走時,就見玖哥匆匆從前麵過來。

萱娘忙叫住車夫,玖哥過來行禮,萱娘掀開簾子,問過玖哥,知他去衙門拿了文書,回來預備帶了棺材衣服去迎二老爺的屍身。萱娘聽罷,點頭道:“兒,你進去裏麵,把文書給了你大伯,橫豎你大伯和源兒都在,由他們去迎屍身,你遞了文書就速出來,和娘一塊回去。”

玖哥雖覺得娘這話蹊蹺,還是點頭應了,萱娘這才放下簾子,靠在車壁上想,那幾個光棍定是源哥素日和他們一起混的,這楚家瞧來也不是甚良家,二伯要娶妾也罷了,怎的不娶個好的,想一陣,歎一陣,隻是不說話。

玖哥此時已經出來,也約略聽了那幾個光棍的議論,上車後就遲疑的問萱娘:“娘,方才他們講的,可還?”萱娘沒好氣的望著他:“你小孩子家,聽那些混話做甚,速速回去才是正經。”
玖哥哦了一聲,萱娘見他低頭,方才卻也是自己不合遷怒於他,放柔了聲音道:“玖兒,留兒,你們年紀漸大,知識已開,卻是要記得禮義廉恥四字,可別學那些壞的。”留哥這幾年也著實沉穩了,搶先說道:“娘,兒子記得了。”

萱娘見玖哥也點頭,想起方才那幾個光棍說的源哥之事,輕聲歎息,這樣的兄長,日後定又是他當家,可憐惠姐了。

回到家也才兩日,二老爺家就遣人來請,說雖萱娘家裏也要照料,不過這喪事卻是大事,本是一家人,怎好不去幫忙?萱娘雖不願去,況且又有源哥那個渾人在,更是懶的去見,卻想起惠姐那日送自己出門之時,眼裏點點淚光,不由心軟了些許,還是去了,隻是托言孩子們要忙於學業,孤身去的。

陳二老爺的宅子內外和萱娘上次來時大有不同,白燈籠,白對聯,來往的人都穿了孝,靈堂前也有人舉哀,吊唁的絡繹不絕,瞧來也像個有了喪事的人家。

萱娘卻是大奶奶說,這一輩的妯娌們剩下不多,二奶奶病著,方氏她們年輕,怕有什麽不周到的,請萱娘來陪客的,陳家是大族,親戚眾多,來吊唁的人也是極多的,隻是見了萱娘,總有人問怎麽不見孩子們,萱娘隻以學業繁忙為托辭,厚道的人也就一笑,卻有那不厚道的,神秘一笑,對萱娘道:“隻怕是來了這家,會被人教壞罷。”萱娘隻做不知道,無奈這人本就是個愛說話的,況且這麽大的事情,自然就更愛傳了,拉了萱娘的手道:“這話本不應當說出來的,隻怕會汙了你的耳朵,隻是這做父親的剛死,兒子就淫了父妾的,卻也著實稀見。”

萱娘聽的這話,暗自思忖,難道當日源哥所為,已經傳遍了城裏,見萱娘麵上神色變幻,這人瞧一眼旁邊,捏了萱娘的手一把道:“難道三嬸還不知道?”說著就自顧自道:“當日大伯父讓二伯父一家搬出老宅,還有人說閑話,說大伯父這樣做,實在太沒兄弟情誼了,卻是昨日那事出來,都在讚大伯父眼光極利,知道這源兄弟不是好人,才讓他們搬出的。”

萱娘聽的這話,昨日的事,難道這辦喪事還不安靜,還接二連三出事?這話頭一有人挑起,那些旁邊本在說著旁的事情的,顧不得這就是在被說這家,也過來七嘴八舌的說,雖人多口雜,卻還是理出一個順序。

昨日是念經的日子,請了幾眾僧人在那念經,孝子自然也要披麻戴孝在靈前跪著聽,二奶奶覺得身子好了一些,也出來靈前,正是香煙繚繞,佛音紛紛,哭聲不斷之時,突有人一腳就把在靈前撅著屁股磕頭的孝子踢進了靈堂桌下。

這下來的奇怪,念經的也不念了,哭的也不哭了,孝子從桌下爬了出來,理一理衣服,就叫道:“這是誰打小爺?”二奶奶回過神來,也起身走到前麵怒罵道:“這是甚麽人,沒瞧見在辦喪事嗎?”

還不等她說完話,就有一個女人上來抓住她的衣領,手還往她頭發上招呼:“我把你這不會教兒子的女人揪去見官,哪有父親剛死,就淫了父妾的,這可是亂了倫常的。”口裏罵個不止,二奶奶臉上也被抓出幾道血痕,聽了這話,靈堂裏本來打算上前拉開她的人都紛紛住了手,二奶奶聽了這話,眼睛不由往源哥那裏看。

源哥見來的是楚大嫂,口裏還這般說,心裏大慌亂,不由怪起那日去自己的幾個朋友來,千叮萬矚這事可不能說出去,怎的楚家還是尋上門來了,不過他本就是個潑皮,牙一咬上前扯開楚大嫂:“呸,你家女兒也不是甚良家女兒,沾過她身的,也不知有多少,也隻是我爹那個老無知,把一頂綠頭巾生生安到自己頭上,這時你倒來尋晦氣了。”

楚大嫂卻是不怕源哥這種潑皮的,早也打聽過,知道萱娘回了家,這裏隻有大老爺他們,冷笑一聲,轉身對源哥,打著自己的臉就罵道:“是,我家女兒卻是一株搖錢樹,隻是從良了,嫁進你家,雖說是妾,卻也是你的庶母,怎的你父親前腳方死,你後腳去宅子裏逼拿細軟不說,還百般恐嚇我兒,逼奸了她,她雖是個妾,卻也有些氣節,受辱之後奔出宅子,要跳太湖,若不是我及時尋到,這條人命卻是落在你家身上。”

楚大嫂這一席話卻讓源哥一時想不出回的,二奶奶不長於罵人,大老爺夫婦雖在旁邊聽見,卻是作壁上觀,哪個出麵幫他一句,楚大嫂見這番話有效,上前就扯住源哥道:“走,你和我去見官,問問這可是什麽罪名?”

說著就要扯住他往外走,二奶奶此時慌了,忙上前攔住她,好言道:“且停一停,雖說這事我兒子不對,卻也是家事,怎能鬧到堂上?”家事?旁邊早有人笑出來:“這關了倫理的事情,怎麽能算家事,你真是白活了半輩子了。”

源哥卻也不怕,前後事情細想一想,那日自己醒來,卻是四肢都被裹腳帶捆在了床上,還是幾個朋友尋了進來,脫了件袍子給自己,這才遮了身子,當時也在那裏尋了,除了些粗笨家夥,箱籠都是空的,連幾隻零散首飾都無,想通了,不由恨了上來,定是這楚家把細軟都拐跑了,苦女兒身子不著,迷了自己,到時若自家去尋,反可拿了這事來堵了自家的嘴。

不由暗自懊悔,早知如此,當日就不該色欲包天,死老頭給那女子丟下的,總也有七八千兩銀子,這麽多的銀子,就是去買幾個花魁也夠了,隻想了眼前的利,怎的就沒想到後來呢?主意一定,就對楚大嫂嚷道:“呸,你家拐了我家的銀子走,等到喪禮完了,還要你抵賠出來,此時反倒來尋起我家的不是了,好有臉皮。”

說著就要去扯楚大嫂的,楚大嫂才不怕呢,除那日被萱娘說過,敗陣下來,卻也從來沒對手的,袖子一卷,手就戳到源哥臉上:“什麽銀子,什麽東西,我女兒嫁進你家大半年,統共做了三件衣裳,打了四件首飾,買了兩個丫鬟,孝敬了老娘一套衣裳,一對鐲子,旁的就甚都沒有,當日說的好聽,做成我家衣食豐足,誰知都是口裏下菜碟,全沒個準數,你現時倒好意思要起銀子來了,真是沒臉沒皮。”

旁邊她帶來做幫手的,也趁機起哄,二奶奶心頭不知怎麽想的,自己兒子做下這等事體,又見幾個體麵的親戚臉上都露出不可思議的顏色,源哥和楚大嫂在那吵的火熱,和尚們也收了經文在那看熱鬧,二奶奶一陣天旋地轉,竟暈了過去。

她這一暈,倒救了源哥,丫鬟的驚呼一起,他就忙過去扶住他娘,隻是嘴裏還不依不饒:“我娘要有個好歹,我定不會放過你家。”楚大嫂哼了一聲:“這要氣也是你氣,不是我做的。”大老爺這才上前:“源侄子,你把你娘扶進去。”接著又對楚大嫂道:“誰是誰非,卻也要等到喪事完了再來論理,哪有喪事還在辦,就連來找兩次的事情,真是婦人之見。”

楚大嫂今日本就是來宣揚的,好讓陳家日後自慚,不來找自家的麻煩,見二奶奶暈過去了,這才搖著帕子,對大老爺飛個眼風,做個嬌滴滴的樣子,捏著嗓子道:“既如此,就遵爺的命。”說著扭扭捏捏,帶著自己的幫手出去,大老爺麵上不由一紅,還是讓人請醫生來。

萱娘聽完,這才明了為甚要自家來陪客,二奶奶的病越發沉重的緣由,想起方才見了源哥,他竟似甚事都沒發生一般,實在是。




家私

這話都說完了,自然各人也開始議論,有幾個笑著對萱娘道:“倒是三嫂家過的安靜,現時誰不讚三嫂當家,比個男人還強。”萱娘還不及說話,就有人插嘴道:“就是,三嫂現時家事又好,玖哥又進了學,林家隻怕悔死了。”

聽見提起林家,萱娘不由愣了一下,自從林家女兒出了嫁,就沒聽過他家的消息了,不由笑道:“聽的白家也是大富,這樣人家可不是我們孤兒寡母比的上的。”

“大富?”有人撇了嘴道:“縱再大富,兒子不成,還不是害了人家好好的姑娘。”這話說的,萱娘皺眉,難道這白家兒子似源哥一般,說話那人瞧了眼萱娘,親親熱熱的說:“那人的品行想來還是好的,也是,身體弱,想出去逛也沒法逛啊。”

身體弱,萱娘還不及思量這話的意思,旁邊有個女子就開腔了:“就是,聽說是胎裏帶出來的毛病,十五歲之前還好,不過常常生病,十五以後就不成了,常常昏厥不說,還幾個月起不來的。”

她話說到這裏,旁邊就有人道:“這樣身子,縱要尋人衝喜,不過幾十兩銀子買個生辰合適的丫頭就罷了,誰知他家卻瞞住了,還四處去尋合適的,門當戶對的女子,這林家也不知哪裏尋的晦氣,就尋了他家,合婚時還說是上好一對夫妻,沒成想。”說著就搖頭不止,旁邊有人讚同的道:“是啊,聽的初過門時,也好了幾日,誰知這些時日,又不成了。”

萱娘的心聽的直往下沉,若果真如此,林家女兒日子想必不好過,想起那年在船上見到的美麗女兒,萱娘不由輕歎。聽見萱娘的歎息,有人就道:“不過話說回來,這有因就有果,林家若不是悔了這邊的婚事,去攀那邊的高枝,也不會有今日的事情,做人就要似三嫂一般,做個好人。”

旁邊的人紛紛附和,萱娘隻是帶笑聽了一些,一時白話講完,一應事情都完了,也就各自告辭回家,萱娘迎來送往,也忙了幾日,說的話不過就是這些,也碰見林奶奶來吊唁,當著她的麵也沒人說,她一走了就有人在背後說她的女婿如何如何,卻是林家也望著女婿好,送醫送藥,全無效驗,萱娘聽了,也隻是歎息罷了。

二老爺出殯的日子到了,所有的侄子侄女,大小親戚,都聚了一堂,萱娘也才見到方氏,終是人多,她也不敢十分輕狂,隻是盡著侄媳的本分,一時把棺材送出城門外,孝子還要去墓地上,其他送葬之人就回轉陳家。

還有一條街就轉到陳家的時候,前麵來了一乘花轎,身後跟了吹打手吹吹打打,這送葬的遇到嫁人的,自然是先讓嫁人的過去,萱娘的車也讓到一邊,花轎眼看就要過去,萱娘挑起簾子看了一眼,卻見轎後跟的婆娘,穿了一身的紅,擦了一臉的粉,口裏的胭脂隻有櫻桃般大小,手裏捏了絲帕,扭扭捏捏的在那裏走,有些廝熟,再一細看,不是楚大嫂是誰?

萱娘還在疑惑,街道旁看熱鬧的議論聲就傳了進來:“這陳二老爺今日出殯,他的愛妾今日另嫁,怎的也不見陳家來討甚說法?”萱娘這才知道花轎裏坐的不是旁人,卻是楚家的女兒,也不及再去細聽,隻是放下簾子,回身卻見二奶奶麵露怨恨之色。

萱娘剛要問她,就聽二奶奶道:“呸,這家人實在無恥之極,做成圈套坑害了我源兒,這下還有臉重新嫁人,真是氣死我也。”說著就是一陣咳嗽,萱娘前後一細想,頓時明了這楚家設的是什麽圈套,想來這楚姨娘也不是甚麽好相與的人,隻是可惜了二老爺辛苦一世,賺來的銀錢,就這樣被人輕輕拿去,轉念一想,若不是源哥太過好色,把持不住,也不會反被人栽了一個屎盆子上去。

思量之時,車已到了陳家,惠姐卻是和幾個堂姐妹坐在一輛車裏,早就到了,此時已候在門口,等著扶萱娘她們下車,萱娘先下了車,惠姐又去扶二奶奶,二奶奶虎著臉,一腔怨氣就發作在她身上,劈手就是一個耳光:“你但凡有那麽一點懂事,也不會讓你爹的錢被人拐走那麽多,生你有何用,連嫁都嫁不出去。”

惠姐雖說娘不是很照管,卻也沒被她這樣罵過,又是在門口,人來人往的地方,幾個堂姐妹都還在那裏,不由眼圈一紅,就掉下淚來。娘卻是下了車,正在和大房的兩個侄女說話,卻聽見二奶奶排揎惠姐,忙要來解開,隻見二奶奶打了人,就徑自氣哼哼的進去,忙上前拉住惠姐的手道:“好了,你爹新喪,你姨娘卻又是今日嫁去,你娘心裏有不痛快也是有的,快休哭了。”

大房的兩個女兒,也過來勸她,惠姐難過一陣,也就和眾人進去,堂上卻是下人在收拾靈堂,惠姐見了這般景象,疼自己的爹爹卻是不在了,自己的娘從來就是一味偏袒哥哥,哥哥本不是甚好人,現時家業也凋零了,這日後可怎麽過?越想越心酸,又哭了起來。

所幸這是在靈堂,旁人也隻當她憶父心酸,隻是解勸了,這時一個丫鬟走到萱娘跟前:“三奶奶,大老爺請你去商量事體。”萱娘這下疑惑了,二房隻得源哥一個兒子,又沒有分家等事,葬也送了,還有甚旁的事體,卻還是隨丫鬟來到後麵。

屋子裏卻坐了滿滿一屋子人,除了大老爺夫婦,二奶奶外還有二奶奶的兩位娘家哥哥,都坐在那裏,麵色嚴肅,萱娘雖心裏敲著小鼓,還是行禮畢就坐了下來。

大老爺咳嗽一聲,發話道:“論理二弟已經過世,喪禮也完了,他也沒多少兒女,家業本就該交給源侄子掌管。”說到這,大老爺頓一頓,看向二奶奶道:“二弟妹,卻也不是我說你,你平日太過寵孩子,對他放蕩不管,以致釀成今日這般大禍。”

萱娘聽前麵都是套話,不由暗想,難不成源哥還有比淫了父妾更過分的事嗎?就見大老爺拿出一疊紙來:“二弟妹,這卻是源侄子素日在外麵寫給別人的字據,張張以田產抵押,言明父死來結。”

這話卻似一個雷般,驚的本一直低頭的二奶奶跳了起來:“大伯,你定是外麵尋了人合夥來哄我,源兒遊蕩是實,卻是沒了銀子就回來尋我,怎的還會在外麵又立下這些字據?”

見她似發狂般,她的長兄秦大郎拉一把她:“妹妹,陳兄所說,卻是當日我們也親見的,難道你連自己兒子的筆跡都認不出來嗎?”大奶奶也起身來安慰二奶奶,扶她坐下,二奶奶滿臉是淚,又聽到自己視為依仗的哥哥也這樣說,心頭不知怎麽想的,也隻得坐下,聽大老爺說些甚麽。

大老爺見二奶奶安靜了,歎息道:“這些字據,初算算卻也有四五千兩銀子,二弟妹,若這般下來,別說日後源侄子娶親,惠侄女嫁人的花銷,就連日常所需,都隻怕供應不上。”聽了他這話,秦家兩個兄長也點頭稱是,二奶奶此時隻顧得哭泣,一切事情,隻是聽他們處置。

大老爺話方才落,秦大郎就接著道:“卻是陳兄本就隻剩下這個弟弟,我們也隻有你這個妹妹,難道要瞧你老來無靠不成,因此上和陳兄商量了個法子,還要聽聽妹妹的意思。”二奶奶早沒有了平日的一分銳氣,隻是低聲道:“大哥,我卻似軟腳蟹般,有甚法子,還請哥哥說出。”

秦大郎見她這樣說,點了點頭,萱娘在旁瞧著,卻是見秦大郎麵有得色,還是靜聽他們怎麽說。隻聽大老爺道:“現下二弟身後,還遺的綢緞莊和那處宅子,鄉下的田產,不過就夠賠源侄子在外麵立的字據,想來源侄子也不會做甚麽生意,我和秦兄就這樣想了,那綢緞莊當日分給二弟時,作價三千兩銀,此時不若我拿出這些銀子來,索性把綢緞莊盤了過來,二弟妹買些田產,也好收租過活。”

聽到這裏,萱娘不由輕咳一聲,大老爺眉毛一聳:“自然,若三弟妹想盤,也是成的。”萱娘心裏算了一下,那綢緞莊當年作價三千兩,卻是那兩兄弟暗自壓價,到了今日,一年的利息隻怕也就這個數了。可笑二老爺當年何等算計,自己一倒了頭,妾就拐走幾千兩銀子嫁人去了,還設下計,讓陳家無法追究,現時兄長也用同樣價錢把這鋪子拿了,實在是一報換一報。

肚裏想著,嘴上卻道:“我一個孤孀婦人,守著那些田產就夠了,那生意的事,也不在行,還是大伯管罷。”大老爺沒料到萱娘這般說,還愣了愣,也就接著說了,萱娘聽的那銀子買來的田產,竟是要秦家照管,一年兩季租子,都給二奶奶送來,心裏越發歎息,隻是二奶奶此時,見了自己仰仗的人都這般定了,也就點頭。

一時商量已定,立了合約,方要散去,就見源哥穿了一身的孝,瞪著兩隻眼睛進來,也不行禮,劈頭就對大老爺道:“好啊,哄我去墓地看著下葬,你卻在這裏謀劃怎麽分我的家私,這是哪門子的道理。”

說著就要去揪大老爺,旁邊他的大舅早就過來一耳光抽上去:“逆子,你做了蠢事,教你爹幾千兩銀子都被楚家拐走,沒法去追的,鄉下的田產也早被你抵了出去,你這樣行徑,遲早敗光家產,去街頭討飯,我們怕你娘和妹妹無依無靠,這才想出這個法子,你還有臉強嘴。”

說著就要又打,源哥可不怕,一頭嚷,一頭就往他大舅身上撞去,兩邊頓時吵嚷開了,萱娘無心去看,也不想勸架,隻是走了出去,和惠姐說了幾句,自己回去。




舊事

過完中秋,時日又似飛一般往後過,萱娘料理家務,閑了時督著英姐姑嫂做些針線,去親戚家走走,卻腳步再也不去陳家大宅。也從方三奶奶那裏知道,那日源哥和大老爺,秦大郎他們吵的都要鬧翻天了,臨了還是依了大老爺他們的話,把三千兩銀子兌了出來,卻隻換了五百畝田地,剩下兩千餘兩,統交與二奶奶手裏,說是日用開銷。
源哥雖不服,卻也沒搬到二老爺藏嬌的那所房子裏麵去,拿來賣了,賣的得銀子,說是要做生意,一厘都沒交給二奶奶,不知怎麽胡花,滿城現在都在傳,陳家這個敗子,隻怕也是當日嚴敗子的下場一般。
講完方三奶奶還歎道:“卻是我瞧她家惠姐,好一個女兒家,卻是有了這樣的哥哥,誰還肯惹麻煩上身?”萱娘想起惠姐,心又往下沉了一些,源哥若真似嚴敗子一樣,敗光家產才死,倒成了討債兒子了。
那嚴敗子是去年冬天,被人發現死在河邊的,當時衣裳襤褸,麵黃肌瘦,竟是活活凍餓而死的,連收屍的人都沒有,最後還是地保出麵,尋了兩個乞兒,一領破席,淺淺的埋在了亂葬崗上,埋他時節,有去看的都道,他若早死三年,也算享盡了福才死。
萱娘當日聽了這話,也依言訓誡了自己的兩個兒子,今日方三奶奶又提起,隻是一笑,正待說些旁的,卻是玖哥進來,行過了禮就站在一旁,萱娘見他臉上神色有些不對,望他一眼,方三奶奶起身道:“這都來了半日,也就回去了。”
萱娘起身送她出門,回轉來時,見玖哥已經坐下,臉上神色還是變幻莫定,萱娘等了半響,開口道:“有甚話你就說吧,我們母子還有甚麽話不能說的?”玖哥沉吟了會,開口問道:“娘,兒子前些時日卻聽的有人議論,又去細細訪了,隻是他們說的,都前麵矛盾,兒子仔細想過,才想來問問娘,我姨娘,究竟是怎麽死的?”
萱娘沒想到玖哥問的卻是這話,雖然也曾想過玖哥會不會問起這事情,卻是沒料到來的這麽快,抬眼看看眼前的玖哥,十七歲的他穿了一領儒衫,臉龐雖像極了叔洛,眉目之間卻還是有他親生母親的影子,那還是當年不過三個月就抱到自己身邊的小小孩童,萱娘不由歎氣:“玖兒,你都長這麽大了,若不是林家退親,也可給你完婚了。”
說著手就往他臉上摸去,自玖哥十歲之後,自己就沒這般對過他,手下的肌膚已不似孩童一般滑嫩,而略有粗糙,輕輕撫過他的眉眼,萱娘收回手,歎氣道:“玖兒,你姨娘的死卻是和你爹有幹係,你說,身為人子,能為了娘去怨爹嗎?也能為了爹就不管娘了呢?”
雖說眾人語焉不詳,玖哥卻也知道當日自己的生身母親,確是和自己的爹起爭執後才上的吊。隻是想法去尋到宋大之時,他話裏也有些責怪萱娘不去回護,才讓自己的生母丟了命,玖哥聽了這話,還有些怨萱娘。誰知方才萱娘的手在自己臉上撫過,那雙記憶中溫暖細膩的手,雖依舊溫暖,掌心卻多了些粗糙,瞧見萱娘的鬢邊卻有銀光閃過,娘不知何時已經添了白發,又聽到她問出這樣的話來,玖哥喉頭不由哽咽,身為人子,該何從抉擇。
玖哥不由吐出一句:“娘,罷了。”萱娘卻似沒聽到一般,手攏在袖口裏,目光遊移,聲音卻帶了無盡的疲倦,在陳家將近二十年,理家,喪夫,爭產,撫子,處置各種事情,現時自己當親生子一般帶大的庶子又問出這樣的話來,萱娘覺得無盡疲倦,緩緩的道:“玖兒,你大了,這些是非曲直,想來也會自己去想,為娘的也不願多說。”
玖哥此時已經淚流滿麵:“娘,卻是兒子不該問的。”萱娘深深歎氣:“你是她的親生兒子,想知道這些,也是常事,隻是為娘想告訴你。”說著萱娘直視玖哥:“當日卻是我回娘家去了,若是我在,宋妹妹她也未必會。”餘下的話萱娘並沒說出來,玖哥跪倒在萱娘麵前,痛哭流涕:“娘,卻是兒子。”話沒說完,又被萱娘打斷了:“這些事,你遲早會知道,早知總比晚知好。”
玖哥見萱娘這般,更是難過,萱娘瞧著他,撫了撫他的頭:“兒,你姨娘若知道你還念著她,想必心裏也是高興的。”聽見萱娘反來勸自己,玖哥不由越發哽咽了,半天才點頭,萱娘拿過一樣東西,遞給玖哥,唇邊浮起一絲苦笑:“兒,這你瞧著辦,該增該減任由你。”
玖哥擦淚接過,卻是一本帳,心裏疑惑,打開看時,裏麵卻記著,一年給宋家支十兩銀子,兩擔米,一百斤柴,上麵還有宋大的手印。玖哥瞧了這帳,心裏似明鏡一般,抬頭望萱娘,萱娘卻隻是閉著眼,揉著左邊的額頭,顯得疲憊不堪,聽見玖哥吐出一個娘,揮手止住道:“起來吧,他再怎麽無賴,我瞧在你姨娘份上,總不能瞧著他凍餓而死。”
玖哥越發心裏明白,隻是依然顫聲叫娘不止,萱娘睜開眼睛,反笑了,把他攙起來:“玖兒,娘這一世,連你妹妹算上,也不過三個孩子,不對你們好,該對誰好呢?”玖哥的淚又在眼眶裏麵打轉,萱娘止住他:“玖兒,男兒有淚不輕歎,這些事情,你知道就好,也不必說了出去,你和你弟弟,雖則異母,卻千萬別忘了同父之情。”
玖哥重重點頭,母子倆又說了旁的,玖哥這才下去,萱娘卻覺疲倦異常,望著玖哥出去的身影,萱娘不由把身子縮成一團在椅子上,這些事情,可甚麽時候才是盡頭,叔洛叔洛,也曾望過你能撐起家業,誰知你撒手而去,出拳之時,可曾念過家裏妻嬌子幼?
萱娘正在感傷,遲疑的聲音響起:“三嫂,你卻是怎麽了,可是哪裏不舒坦?”聽來是個男子的聲音,萱娘忙直起身子,擦擦不知何時流出的淚,抬頭看來人,原來卻是李成,忙笑道:“李兄弟請坐,卻不知甚時候來的,怎麽也沒人通報一聲。”
李成聽的萱娘話裏,還有些嘶啞之聲,臉上的笑卻似擠出來的一般,心裏歎息,卻也沒說破,坐下來道:“我卻是來望昭兒的,誰知進大門就是靜悄悄的,統沒個人,一徑來到廳上才見了三嫂,心頭還在奇怪。”
萱娘略一思索,就知這些下人定是被玖哥遣走了,心裏微微歎了一聲,卻還是笑道:“卻是有些事情,遣他們去做了,本隻一會就來,誰知過了這許多時,都沒見他們回來。”說著就往外麵叫人,叫了半日才有個丫鬟跑進來,當了李成的麵,萱娘也沒說甚,隻是吩咐她預備茶水,李成方才卻見萱娘感傷,自己也覺得尷尬,連聲道不消,就要起身去見昭兒,萱娘也不多留,喚個婆子來帶他去了。
卻深深歎氣,怎麽偏生就讓李成見到自己那般哀傷模樣?可也是巧,李成不過昨日方回來。思量一陣,萱娘歎氣,卻還是要去操心,自去廚下預備酒飯。
這件事玖哥日後也沒再提,過了幾日就把那筆帳還了萱娘,稱凡事還是依了娘的主張,萱娘心頭又放下一件事,不過全心過年罷了。
過罷年,忙完春耕,李成又似往年般出海去了,昭兒早已習慣,不過就是叮囑爹爹自己小心。萱娘卻算著明年怡姐的孝期就滿了,預備一滿了服,就給她和留哥完婚,在宅子東邊又蓋了個小院,預備做留哥的洞房,喚了工匠打家具,打首飾,做衣裳,各樣擺設采買,卻也是慢慢的在預備了。
昭兒和英姐兩人也在旁邊幫著,萱娘反覺得沒有原先煩累,這樣一忙,就過了七月,玖哥去省城赴試,留哥讀書不如玖哥,卻對做生意很感興趣,丟了書本去絲行請教小錢管家,現在也不稱他為小錢管家了,都知道劉家還了他家的投身紙,人都稱他為錢掌櫃,留哥想學,錢掌櫃也肯教,倒是好一對師徒,不勞萱娘操心。
這日萱娘正在和昭兒她們挑留哥新房裏用的帳子等物,萱娘選個鮮亮的,笑道:“這顏色,看著就喜氣。”昭兒搖頭,從五顏六色的料子堆裏挑出一樣,對萱娘笑道:“娘,我瞧怡妹妹也是個恬靜的性子,這個她會愛。”
萱娘拿在手裏瞧瞧,卻是雨過天青色,上麵還攙了金線,瞧起來素雅又大方,也不失喜氣,點頭笑道:“就是你細心,記得她喜歡甚麽。”昭兒抿嘴一笑,萱娘放下料子,伸個懶腰道:“罷了,就你和英兒挑吧,選你們年輕姑娘愛的,我就不摻合了。”
英姐手裏拿著料子,聽了這話,回頭笑笑正要說話,一個丫鬟慌慌張張進來,急得話都不成句了:“奶奶,出大事了。”萱娘正在喝茶,聽了這話,皺眉看向那丫鬟,丫鬟見她鎮定,定定神道:“奶奶,方才有個認不得的人來了,他說是原先家裏的總管要求見奶奶,奴不讓他進,結果他說要奶奶快去,出大事了。”
萱娘見她囉嗦半日,也說不清爽,皺一皺眉,起身道:“前麵帶路。”丫鬟忙要來攙她,萱娘一推,徑自到了前麵,舉目一看,那堂前皺眉踱步的不是陳大是誰,素日在大宅裏時,陳大卻是極尊重萱娘的,不是麵上做出來的。
忙快步走上前,陳大聽到腳步聲,還要還規矩行禮,萱娘忙止住了:“陳總管,卻是有甚麽事?”陳大哀聲歎氣道:“奶奶,卻是源哥要把惠姐賣了,小的想求奶奶去止住。”惠姐,要被賣了,萱娘這一驚,不由看向陳大,陳大眉頭皺成一個疙瘩:“奶奶,卻是惠姐的丫鬟來求大老爺,說怎麽能眼瞧著惠姐被賣去做妾,大老爺卻一句,她親生的娘都管不得,這個做大伯的自然更不能管,小的這才厚顏來求奶奶的。”



第 59 章

萱娘聽完,沉吟一會,陳大還當萱娘也似大老爺般不願管這事,急得臉上不知是汗還是水,也顧不得去擦一擦,隻是苦苦哀求道:“奶奶,這事若要真成了,陳家幾輩子在湖州的臉麵可就。”說著不由歎氣一聲,眼皮一眨,卻是幾滴汗落到了眼睛裏,一陣酸澀,卻也不顧去擦,眼巴巴隻望著萱娘,萱娘雖知這話是陳大情急之時說的,還是搖頭歎道:“陳總管,你卻也知我為人的,休說惠兒是我侄女,就算路遇陌生人,無端被賣為妾,也要施以援手。”

陳大聽了這話,似吃了定心丹一般,施禮正欲再說,萱娘已經止住他:“事情緊急,還是邊走邊說。”說著就吩咐人備車備船,卻聽見外麵有人脆生生答應一聲,萱娘聽的是昭兒的聲音,不由露出欣慰的笑,這孩子幫自己甚多。

一時車已備好,萱娘命陳大先回了大宅,防備大老爺尋他,自己正要出門,昭兒拿了包東西過來:“娘,這些東西還是帶了去,防了萬一。”萱娘沒打開包袱,隻是捏一捏,就笑了,點頭對昭兒說了兩句,上車自去。

車剛到二老爺家巷子口,萱娘就見有兩個媒婆樣的,吃的臉紅紅的,手裏還拿著一些東西,滿麵喜色從巷子裏出來,心裏咯噔一下,叫住了車,吩咐丫鬟去叫那兩個媒婆過來。

這兩個媒婆,不過老王老李,聽的是陳三奶奶請她們過去,心裏不由敲起了小鼓,卻還是硬著頭皮,來到車下,丫鬟掀起簾子,兩個媒婆行了禮。萱娘開門見山的問道:“兩位卻是做了誰家的媒,收了誰家的禮過來?”

老王被這樣一問,不免瞧瞧老李的臉色,老李還在心裏尋思,這話該怎麽答?萱娘已經冷笑道:“好啊二位,把這好人家的女兒賣去做妾,從中謀利,不知公堂上可還走遭?”老李聽了這話,悄悄看眼萱娘的神色,見她麵如寒霜般,老王卻已撲通跪下:“奶奶,卻是源大爺尋我們來的,說自家妹妹年紀已大,好的婚事尋不到,現時家事也消耗了,就嫁到外鄉去罷。”

旁邊老李也跟著跪下:“這話句句是實,源大爺還說,做不了人的正室,就做妾也好,隻要財禮銀豐厚些就可。”老王在旁點頭似搗蒜一般:“就是這話,當時小婦人還說,府上卻也是湖州有名聲的人家,怎能把女兒許去做妾,源大爺卻說,危機之時,夫人奶奶還換柴換米,更何況這商人家的女兒,隻要財禮銀豐厚了,做妾也可。”

萱娘聽的氣直衝鬥牛,冷笑兩聲道:“就算他糊塗,難道我二嫂就沒甚話說?”老王瞧瞧老李,老李又望望老王,兩人齊齊開口道:“卻是源大爺讓小婦人說了,對二奶奶隻說去做人家的兩頭大,那能露出半點做妾的風聲。”

萱娘不由歎氣,見兩個媒婆還跪在那裏,下巴一抬:“你們實對我說,這事是已經成了,還是還在商議?”老王吞吞吐吐的道:“卻是方才轎子來接走了。”老李跟上一句:“是個在揚州做鹽的徽州客人,來湖州玩耍的,想來要在船上結了花燭,好回揚州去。”

萱娘聽完,肚內細細思量一番,對兩個媒婆哼道:“你們可想將功折罪,聽我的號令?不然,日後可別再想走這條生計。”兩個媒婆聽見萱娘說話鬆動,連聲應了,萱娘命老王隨著王大乘小船去追那徽州客人的船,老李隨著自家回轉二奶奶家。

宅子門口卻也有鞭炮的碎紙屑,吸一口氣,隱隱還能聞到有煙氣,萱娘不由歎氣,門是虛掩的,老李正待上前叫門,萱娘早一把推開,徑自帶著人進去。

二奶奶卻是穿了一身的新衣,正在和源哥兩人點著什麽東西,猛然有人推門進來,倒反嚇了一跳,抬頭見是萱娘,源哥心裏不由一慌,這大伯他是不怕的,舅舅也沒多少關係,唯獨這三嬸,卻還有幾分怵她,不由一縮就要往娘背後躲去。

萱娘一眼望見那桌子上擺了幾個盒子,裏麵想必就是惠姐的財禮銀,冷笑道:“聽的源侄子近來能幹了,把惠兒嫁出去了,怎麽這樣的喜事,也不請請我們?”二奶奶見萱娘不似往常一般,心裏卻也知道她的來意,雖說源哥讓媒婆說,惠姐嫁去是做兩頭大的,她自己心裏卻也明白,什麽兩頭大,到時回了家鄉,在正室麵前不也一樣要修妾禮。

隻是一來自己家裏進項少,真要好好嫁出,嫁妝都不知哪裏湊,二來對大老爺也有幾分怨氣,你不照管侄子,就把你侄女嫁去給人做妾,也好丟丟你陳家的臉,三來那徽州客人出了三百兩的銀子,還送來幾套衣裳首飾。這麽一和湊起來,惠姐素日本就不為二奶奶喜歡的,自然也就應下了。

大老爺不管,卻正中了她的下懷,此時聽的萱娘冷不丁來了,問出的話又是這樣一句,不由臉上也熱辣辣起來,嘴裏卻還強自掙道:“弟妹說的,這家裏現時進項少,況且對方急著娶,也就沒告訴親友,隻等日後歸寧再說。”

話還沒說完,就聽哐啷一聲,卻是萱娘手一推,把桌上的東西,全都掃了下來,盒子跌下來,裏麵卻是露出一些金銀之物,二奶奶還沒動,源哥就要急急上前撿。身子方才彎下去,兩隻手就被人捉住,原來是萱娘帶來的下人聽的萱娘吩咐,上前握住他的胳膊,源哥怕萱娘,可不怕她帶來的下人,掙紮道:“刁奴,怎的這等欺主。”

臉上早被萱娘打了幾個耳光,二奶奶忙要上來攔,卻見萱娘雙眼圓瞪,滿臉通紅,全是大怒之色,不由想起萱娘的厲害來,隻是嘴上道:“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我怎麽處置由我,你一個做嬸子的,管這麽多做甚?”

萱娘一五一十,把源哥的臉打的似饅頭般腫起好高,心頭才覺舒坦了些,卻又聽的二奶奶這樣的話,轉身一掌又是往二奶奶臉上打去,口裏罵道:“虧你還記得她是你身上掉下來的肉,十月懷胎也屬不易,怎麽輕易就把她賣於人做妾,被人笑話還屬小事,做妾的處境,你又不是不知道,現下你又不是少茶少飯吃,要等著換錢吃飯,有田有地有宅子,竟為了這個敗子,把女兒賣了,真要說你怎麽才好?”

二奶奶麵上挨了一巴掌,心裏雖不服,卻是萱娘這幾句話也敲中她心,不由掩麵大哭起來:“老爺,你怎的丟下我不管?”萱娘歎氣,見源哥臉上一臉不在乎的樣子,想起此行來的目的,歎了一聲,對二奶奶道:“把那家的婚書拿來。”二奶奶聽了這話,先不哭了,卻還是問道:“拿婚書來做甚?”

萱娘瞪她一眼,二奶奶此時學乖巧了,去把婚書拿出,源哥急忙來搶:“娘,這些東西卻怎麽處?”萱娘眼前差點一黑,沒見過這等沒心肝的兄長,冷笑道:“怎麽處,我今日就告訴你們母子,惠姐既被你們賣了,想必你們也不好意思再認她是你們的女兒妹妹,這些東西,你們自留著,日後就當她死了罷。”

說著就帶著人出去,老李站在牆角半日,見沒她甚麽事,忙追上去問道:“奶奶可還有甚差遣小婦人的?”萱娘停住腳步,頭上的珠釵在陽光下晃了晃,對老李笑道:“沒甚差遣了,你可要記得告訴眾人,這陳家的惠姑娘從此以後,可是死了。”

老李連聲應是,萱娘從袖子裏摸出樣東西,高高拋向空中,對老李笑道:“辛苦你了,拿去做套衣裳穿。”老李眼疾手快,已經接住了,見是塊銀子,掂了掂,足有一兩來重,喜的忙給萱娘磕個頭:“謝奶奶賞。”

萱娘一笑,徑自出去,二奶奶追出來,口裏隻說的一句:“弟妹。”眼裏的淚就嘩嘩的流,萱娘瞪她一眼,也不說話,自顧自上車。二奶奶依在門邊,瞧著萱娘的車子遠去,心裏卻不知是甚滋味。

催著車到了碼頭,早有一隻備好的船,萱娘上了船,吩咐舟子速速劃船,船輕就快,行出去不過三十來裏,就見一隻船靠在岸邊,旁邊還有數隻漁船,瞧情形卻是被那幾隻漁船逼停在那裏的,萱娘的心這才定了,長出一口氣,舟子見了目標,劃的更用力些,萱娘隻是覺得一霎功夫,就到了那船麵前。

漁船上卻站著一人,正是王大,旁邊還有一個領頭模樣,漁夫裝扮的,見她來了,忙上前行禮,萱娘點點頭,手裏已經備好了一隻荷包,交到王大手裏道:“拿去分給大家,耽誤他們打漁了。”王大接過銀子,對那漁夫唱個諾,遞到他手裏,漁夫接過,掂一掂,差不多有十兩左右,喜上眉梢,忙的又行一禮,招呼漁船散開,讓萱娘的船過去。

那大船上的人卻是正急得一腦門子的汗,今日方才娶了新妾,預備在船上整頓喜酒花燭,好做美夢,怎的方行出不過三十裏地,就被這幾條漁船團團圍住,停在這裏,欲要遣個人去問問,卻是無人理他,急得在船上團團轉,瞧瞧那艙中正在哭泣的美嬌娘,福至心靈,想起她是湖州富家出來的,也沒有一點憐香惜玉的心,上前揪住她的頭發就問:“可是你家騙婚,要抓我去見官?”

惠姐頭發被他揪住,又被他這樣一問,本是甚都不知道的,越發哭的滿臉淚痕,這人心頭焦躁,不由揚起手,兩耳光就上去了,見惠姐還是問不出個所以然,悻悻放開她,自己在那船頭踱步。

見萱娘的船來時,眾人對她恭敬,已曉得她就是主事的人,等到萱娘上了船,忙上前作揖打拱。




烈女

萱娘也沒還禮,隻是徑自進了艙內,正在哭泣的惠姐見她進來,撲了上去,一聲三嬸叫出來,就嗚咽不止,萱娘不由也覺鼻酸,撫一撫她的發,再瞧她身上衣裳,還整整齊齊,心這才安了。
這人見萱娘這樣,還當萱娘安排這些船隻來,是要來把惠姐搶走的,心裏心疼銀子,搶前一步道:“要走可以,把銀子拿來。”萱娘這才轉身,細細打量了下,這人四十來歲上下,身材富態,唇邊一撮小胡子,看相貌也還周正,隻是眼裏有些血絲,老王此時也蹭了進來,走到萱娘身邊,陪笑的道:“奶奶,這就是惠姑娘的姑爺,唐老爺。”

說著轉身就想給唐老爺說話,耳邊就響起萱娘冷冷的聲音:“甚麽姑爺,甚麽女婿,我倒是想知道,這親是怎麽結的?”老王沒料到萱娘一開口就是這話,不由有些急了,唐老爺聽的這話,雙手擼擼袖子,冷笑道:“還說你陳家在湖州是有名聲的人家,欠了我的銀子,還不出來拿個女子來抵,倒有臉來說這親是怎麽結的話。”

惠姐見了萱娘來,已是不哭的了,誰知聽了唐老爺這句,她雖生長富家,卻也知道銀子難掙,況且爹爹死了這一年,娘常日裏嘮叨的就是沒銀子的話,三百兩銀在她看來,也是天高海闊的一筆錢,三嬸雖能幹,卻不知能否把錢湊出來,又被唐老爺瞪了眼,不由又要流淚。

萱娘聽了唐老爺說出實情,冷笑一聲:“照唐爺話裏的意思,惠姐是源哥欠了你的債,源哥這才把妹妹抵給你的?”唐老爺坐下點頭道:“就是如此。”接著拍拍大腿:“揚州美女如雲,我又怎的反跑到湖州來尋個妾呢?”說到得意處,雙腿叉開,眉毛一聳,對萱娘伸出三根手指道:“源哥欠了我兩百兩銀子,還有一百兩的財禮,拿了來,這丫頭就換了你去。”

說著蹺起腳,望也不望萱娘一眼,萱娘見他一副得意洋洋的樣子,唇邊浮起一絲冷笑,招呼了聲:“王主管。”王大早在艙外候著的,忙進來雙手侍立,萱娘淡淡說道:“東西都準備好了嗎?”

王大恭敬應道:“照奶奶的吩咐,五百兩銀子已經預備好了,現時就拿進來?”萱娘點頭:“嗯,不過這位爺也用不了那麽多。”王大已經明白,行一禮後去萱娘船上拿了個箱子過來,瞧來頗為沉重,在唐老爺麵前打開,裏麵卻放著明晃晃幾錠大元寶,王大從裏麵取出五十兩一錠的元寶六錠,恭敬放在唐老爺麵前。

唐老爺初還以為陳家已經敗落,不過剩的一個空架子而已,況且這情急之時,定是要湊上一湊,沒料到萱娘有備而來,不由躊躇了起來,惠姐見萱娘拿出銀子,心裏大定,卻還怕唐老爺不肯放人,手裏隻是緊緊攥著帕子,目光不時往唐老爺身上又轉到銀子身上。

萱娘反倒一身輕鬆,喚過老王:“老王,這媒是你們做的,這要退了這門婚事,也要你在中間說說。”老王忙忙的應了,走到唐老爺身邊福了一福,賠笑道:“唐老爺,你瞧這銀子都已備齊了,是不是把婚書拿出,了了這事?”

唐老爺見萱娘並不望自己一眼,細瞧她麵上神色,卻有些瞧不起自己,心裏不由有火上來了,自己在揚州卻也是有頭有麵的人,怎的來了這裏,竟被個婦人瞧不起了,冷笑道:“若我不罷了這門婚事呢?”

萱娘哂笑:“那隻好公堂上走一遭,卻不知拐了良家女子做妾是何罪名?”你,唐老爺沒料到萱娘會這樣說出,卻是輸人不輸架,起身道:“婚書在手,怎的是拐騙?”萱娘把惠姐拉過來,替她理著頭發,擦著眼淚,淡淡的道:“唐老爺年紀也不小了,難道還要在異鄉和人賭氣不成?”

說著這才抬眼看向他,唇邊露出笑容:“這事是誰先做的,自去找誰,我卻隻是盡了我的,銀子送上,人我帶回就可,旁的和我無幹。”這話卻是隱隱透著要唐老爺去尋源哥問的意思,唐老爺不由狐疑,看向萱娘,萱娘又是一笑:“家門不幸,出此逆子,以致有今日之禍,然此事本由逆子所為,方才急躁之時,還願唐爺諒解。”

唐老爺見萱娘話鋒一轉,又這般說了,心裏想的又說不出來,萱娘見他這樣,一手攜了惠姐,起身道:“還望唐爺把婚書拿出,這事隻當沒有就是。”唐老爺的話又被堵在喉嚨裏,再往外麵望望,那幾隻漁船卻還沒散去,思量了下,好漢還不吃眼前虧,況且和銀子賭氣更是不好,開箱取了婚書出來,遞給萱娘,萱娘接過細看,見和從二奶奶那裏拿來的婚書一樣,招呼眾人退出,上了自家的船,圍在那裏的漁船見萱娘出來了,這才四散開來。

唐老爺似被定在地上一樣,思忖一會,卻也沒回轉湖州,隻是收了銀子,吩咐他們開船回揚州去了。

萱娘此時聽了他們來報,唐老爺的船回揚州去了,冷笑一聲,倒還是源哥造化,俯身瞧著依在自己膝下的惠姐,此時她雖不再哭了,臉上的淚痕還是清晰可見,不由歎氣道:“你就住在我那裏,從今往後就是我的女兒了。”惠姐聽的不需去見自家娘和哥哥,心裏也是有些歡喜的,點頭應了。

萱娘拍拍她的身子,想起一事,問惠姐道:“你那丫鬟倒還機靈,記得去報信,隻是要想個法子把她叫來依舊伺候你才好。”惠姐聽的萱娘提起那丫鬟,直起身子道:“三嬸,她卻隻是伺候過我幾年的,年初就被娘嫁出去了,說家裏進項少,用不了這許多下人,卻是昨日我聽的哥哥和娘在那裏說,才知道有這事,恰得她來探望我,才求她去尋大伯的,誰知。”

說話時候,惠姐又想起傷心事,不由又難過起來,萱娘一時也不知說甚麽好,隻是輕歎,窗外卻傳來鼓樂聲,萱娘不由推窗望望,難道是有誰家娶親不成。老王自上了船,也就極守本分,隻是坐在船板上,瞧見萱娘推窗,笑道:“奶奶,這卻不是娶親,是林家女兒被朝廷彰表為烈女,想來是去林家的官船。”

林家女兒,烈女,萱娘不由皺眉,老王見萱娘不知情,笑嘻嘻的往窗子邊湊近些:“奶奶不知道嗎?林家姑爺上兩個月病死了,還沒過頭七呢,林家女兒就吊死了,都說她夫妻情深,殉夫而去,這表一下來,隻怕就要起造牌坊了。”

萱娘聽的渾身冰涼,那個也是在這個地方遇見的十五歲的少女,聽的她出嫁,聽的她女婿身子不好,聽的她,成為烈女,萱娘此時已聽不到老王還在那裏說些林家生的好女兒,為記倫增色的話,眼裏不覺已經有了淚水。

惠姐問萱娘道:“三嬸,做了烈女,果然是給父母爭氣嗎?”萱娘捂住她的嘴:“休這般說,人生在世,爹娘都沒奉養,就丟了他們去,那些榮耀不過是麵子光,哪有在父母膝下盡孝來的安慰?”老王聽了萱娘這話,插話說:“奶奶這話說的也是,記得四十年前,我們村也出了個烈女,隻是白日父母在眾人麵前有光彩,到了夜裏就常聽見她母親在那哭。”說著就歎氣。

萱娘聽了這話,也沒有多說,一時船已到了岸邊,萱娘攜著惠姐上了岸,進了家門,昭兒和英姐接住了,萱娘坐下,對昭兒笑道:“方才我卻忘了說了,收拾間屋子出來,再預備幾件衣裳,讓你妹妹住下。”

英姐早在旁邊笑道:“娘,你方才出去,嫂嫂就讓她們收拾出來了,衣服也準備好了,還尋了料子出來,說過幾日給惠姐姐做衣裳呢。”萱娘聽了這話樂了:“好好,你們都能處置家務了,娘也就好歇一歇了。”昭兒隻是一笑,此時天色卻已有些晚了,各自收拾了睡下,惠姐的臥房也就緊挨著昭兒她們的,萱娘又在丫鬟裏挑了個機靈的來伺候她,吃穿住行,都和英姐一樣,惠姐也安心在萱娘這裏住下,再不去想自己娘和哥哥的事。

八月中秋一過,卻有喜報傳來,玖哥中了舉人,雖名次不高,卻也讓萱娘喜歡,這次可比上次中秀才更要熱鬧,各方親友紛紛來賀,祭祖宗,豎旗杆,忙亂了半個來月。

萱娘是女人當家,這來賀的自然也是堂客為多,酒席之上,各人都道萱娘有福氣,教出的兒子個個成器,昭兒此時早就幫著萱娘理家,她是個大方姑娘,有親友說要見見她的,她也不忸怩,還親自端茶上果。

茶端到林奶奶跟前時,林奶奶見昭兒一雙纖手,似嫩筍一般,說話聲音卻似黃鶯出穀一般,不由想起自家女兒來,也不接茶,也不還禮,隻是定定的望著她,萱娘本在和旁人說笑,轉身卻望見林奶奶這般,忙上前推昭兒一把:“那邊你惠妹妹在尋你。”昭兒福一福方走。

林奶奶卻是滿心酸楚,眼裏有淚欲要落下來,當著眾人卻又不敢,偏生旁邊有人笑道:“林嫂子家卻出了個烈女,這等增色的事情,我們卻都沒賀一賀,今日就借花獻佛了。”說著端起杯茶走到林奶奶跟前。

林奶奶臉上擠出一絲笑容,接了茶過去,隻是那手在抖,茶都潑了一大半出來,那人掩口笑道:“想是林嫂子歡喜過頭了,連茶都端不穩。”萱娘見了林奶奶這般舉動,想起翻檢玖哥行李之時,卻翻出一出書來,上麵寫的就是林家女兒殉夫的事情,文人筆墨,極盡渲染,把白家夫妻之間的恩愛寫的繪聲繪色,又寫林氏的父母是如何如何的大義,忍看女兒殉節,卻見了林奶奶今日舉動,想來她心裏也是疼的。




第 61 章

萱娘心裏這般想,麵上卻也不好露出來,隻是笑著把話題岔開,眾人又說些別的閑話,昭兒來回說酒席已經齊備,請諸人入席。萱娘起身招呼眾人前去入席,一路說說笑笑,到了擺酒席的地方。

酒席是擺在院內一棵大桂花樹下,回廊之上還擺了數十盆菊花,眾人沿回廊一路行來,聞見桂花飄香,瞧著菊花怒放,又見昭兒和英姐兩人在酒席那裏忙碌,下人們次第出入,有人就讚道:“三嫂真是有福氣,女兒媳婦都是能幹的,那麽小小年紀,就能幫手,三嫂真是省心。”

話音未落,方三奶奶笑道:“是呢,我妹妹不好意思說她女兒好,我這個做幹娘的可知道,我那幹女兒是極出色的。”此時已經到了酒席之上,昭兒和英姐上前行禮,英姐恰好聽見了,抿嘴笑道:“幹娘,隻怕你有了兒媳婦,就不記得女兒我了。”方三奶奶聽的英姐撒嬌,伸手把她攬在自己懷裏:“幹娘疼你的心,不比你娘少。”

昭兒此時已經過來,聽了這話,湊趣道:“三嬸疼妹妹的心,可是誰都知道的。”眾人聽了,都大笑起來,萱娘帶笑上前來調派位子,互相謙讓過,讓林奶奶坐了首席,王奶奶,方三奶奶等依次入席而坐,萱娘在主位相陪,昭兒和英姐兩個又說了兩句,告退下去。

王奶奶瞧著她們姑嫂離去,笑著問道:“怎麽不見惠姐?”萱娘正在招呼她們飲酒,聽到王奶奶這樣問,忙放下酒壺笑道:“惠兒昨日有些不舒服,叫醫生來瞧了,說是著了涼,吃藥睡下了。”

旁邊有人笑道:“惠姑娘能有三嫂這樣的嬸子,也是她的福氣,隻是二嫂卻是怎麽想的,旁人的孩子,不心疼也就罷了,那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怎的還這般,說出去隻怕都沒人信。”萱娘隻是一笑,林奶奶卻聽的自己身上掉下的肉這句,本來伸出的筷子又縮了回來,自己身上掉下的肉這時已躺在黃土堆下了,換來的是說不清是好事還是壞事的一座牌坊。

林奶奶不由有些心神恍惚,自己小的時候,多曾慕過烈女傳上各人,今日輪到自己的女兒成為烈女,才知道那種滋味可是不好受的。羅大嫂正在和人談笑,卻不聽見林奶奶說話,轉頭笑問道:“林嫂子,可是酒有些多了?”

林奶奶勉強轉頭,巴不得她問這一聲,隻是點頭,萱娘聽到,忙招呼個丫鬟過來攙林奶奶去歇息,席上眾人也起身,讓她出去,等她走了,萱娘重又招呼她們坐下。

有個刻薄些的歎道:“說陳二嫂對自己身上掉下的肉不心疼,我這個嫂子不也一樣,好端端的閨女,嫁了個病鬼不說,女婿沒了,自家女兒還是花枝般年紀,收拾回來讓她另嫁也好,在家守節也罷,總好過在婆家,誰知竟忍心望著她去死,換來個空名。”說著就不停搖頭歎氣。

萱娘抬眼一瞧,說話的卻是林奶奶的本家弟妹裘氏,也是個嘴快的,還沒接話,方三奶奶本來就是個愛說話的,聽了裘氏的話,把嘴裏的東西咽下去,笑著問裘氏:“卻是我也聽得,雖說離寧波不近,怎生也不去打聽打聽,就這樣把個女兒嫁過去了?”

裘氏頭上的簪子一晃,轉身對方三奶奶道:“就是這話,當日是媒婆和家裏的兩個管家娘子去的,回來時極口讚道白姑爺人才出眾,溫文有禮,這才定了的,誰知花轎過了門,拜天地時,說的是姑爺身上有些不好,要到房裏去拜天地,到了那時,才知道姑爺躺在了床上,難道要原轎回來不成,隻得拜了天地,進了這家的門。”

說著裘氏也掉了兩滴眼淚下來:“我那侄女,卻也是個溫柔知禮的,怎的命這般不好。”方三奶奶聽完,也說不出話來,反是王奶奶歎氣:“雖說是她命不好,卻是林嫂子怎麽也隻聽媒婆和下人的。”方三奶奶在旁接道:“王親家,說的也是,這做下人的眼孔淺,見了銀子,喝了酒菜就走不動路的多了,更何況那慣會說謊的媒婆呢?”

裘氏接口:“雖說事後把那兩房家人攆走了,卻是自家女兒卻是這般。”方三奶奶歎氣:“哎,也是你侄女沒福。”羅大嫂見說起這事,酒席上都沉默下來,端起杯酒對裘氏道;“林二嫂子,今日卻是來賀我外甥中舉的,反說你家的事情,實在該打。”

裘氏忙起身接過酒,對萱娘笑道:“三嫂子,實在是我不好,就幹了這杯賠罪罷。”萱娘把眼角的淚悄悄拭去,起身笑道:“林二嫂這般說,那我們合席陪她一杯。”眾人聽了這話,也紛紛起身喝酒。

萱娘酒喝的急了一些,不由嗆到,酒也有些上頭,忙對羅大嫂說了一聲,讓她代做主人,自己離了席麵回房散散。

剛拐過彎,就聽見山石後麵傳來低低的哭聲,萱娘眉頭一挑,這是何人在哭,悄悄走了過去,瞧哭的這人穿著不凡,再細一看,卻是林奶奶俯在一塊石頭上低低的哭,哭的哀切無比,卻不敢高聲。萱娘本欲過去勸她,卻是心裏一動,悄悄退了出來,靜靜聽著她在那裏哭,哭聲越發淒婉,卻還是一聲比一聲低,萱娘眼裏也不覺有淚,雖說林家女兒這事,卻是林奶奶自己有些糊塗,隻是那總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總不會望著不好。

林奶奶哭了一陣,這總是在別人家裏,被人瞧見會說自己輕狂,忙忍下酸楚,把眼淚強壓回去,起身整整衣服要出來,萱娘聽的她整理衣服的聲音,忙閃到柱子後麵,見林奶奶從山石後麵轉出,雙眼浮腫,不時用手按著眼皮,心裏不由歎氣,瞧著她走過去了,這才從柱子後出來,歎氣一會,自己出來的時候也不少了,還是回席上去吧。

此時酒席之上,各人想必都用飽了,放下筷子不吃了,在說話耍子,林奶奶坐在眾人裏麵,臉上也笑吟吟的在和她們說話。萱娘忙堆起笑容上前道:“反是我這個做主人的不好,留你們在這裏。”說著嗔旁邊伺候的丫鬟們:“你們也不知收拾一下席麵,送上茶果?”丫鬟忙上前收拾,羅大嫂笑道:“還是小姑想起了,倒是我偷懶,說著話就忘了,也沒讓她們收拾。”

收拾好了桌子,茶果送上,坐了一會,萱娘還要招呼她們回廳裏去坐,方三奶奶搖著帕子道:“雖說過了中秋,這天卻還是熱,又喝了酒,這身上怪熱的,左右這池子邊有風有花,坐著閑談一談正好,那還要回廳裏去受那悶氣。”

旁人也紛紛附和,萱娘隻得做罷,此時也不消做主人讓眾人,就坐在一邊,聽她們說東說西,見林奶奶臉上已是笑意盈盈,心裏歎氣,卻也不好說出來的,閑話一會,有人像方想起來一般問萱娘道:“怎的不見你大嫂,這侄子中了舉,也不見她來賀賀,難道是自持長輩,不肯下顧?”

萱娘還沒說話,方三奶奶就笑了:“這話卻錯怪了陳大嫂子了,聽的陳大爺身子不好,躺了好幾個月,偏生我們侄女又要臨盆,想來陳大嫂子也忙的腳不沾地,這才沒來的。”問話的人聽了這話,笑道:“我說呢,這陳大嫂卻是最知禮的了,怎麽能落了這個。”

王奶奶點頭道:“這話不差,我侄女嫁進去半年有餘,說的她婆婆為人極好,是個難得的好婆婆。”萱娘聽的這句,心頭暗自冷笑,卻也沒說出來,隻和羅大嫂對看一眼,眼看天色漸晚,各人也紛紛告辭。

昭兒她們這才出來,邊幫著萱娘料理,邊說些家常,萱娘瞧著她們,想起也該給惠姐尋親了,此時倒好說的是自家侄女,不管她那娘和哥哥,想來也好尋親,正在打算,聽的昭兒說道:“娘,這卻是二伯母遣人送來的,方才人多,還沒請娘的示下。”

萱娘接過昭兒手裏的東西,卻是幾塊料子和幾樣首飾,瞧著也不是賀人家中舉的,歎了一聲,把包袱重新包好:“拿去給你惠妹妹吧。”昭兒點頭,英姐好奇問道:“娘,不是說二伯母不要惠姐姐了,怎麽又這樣?”

萱娘拍拍英姐的頭,歎道:“英兒,有時候,很多事情錯了就沒法改了?”英姐不解:“娘,你不是說,錯了就可以改的嗎?怎麽現時又說不可以改了。”萱娘見英姐這般,捏捏她的鼻子道:“你啊,終究是不如你嫂嫂那般受過磨折,你可要多學學,有時候人命這些錯可是無法再改的了。”

英姐有些明白了,瞧一眼昭兒,小聲的問萱娘:“娘,你可是說的玖哥哥前頭定的那個嫂子的事,女兒也隱約聽的了,想來卻也是她沒福。”萱娘一笑:“好了,都忙了一天了,你和昭兒都去睡吧。”英姐見娘不說,雖覺納悶,卻還是和昭兒施禮退下。

萱娘瞧著她們走出去,又想起林奶奶白日那場哭泣,心頭不住歎氣,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
轉眼孫家的孝已經滿了,萱娘算著日子,打了十二樣首飾,做了四套衣裳,遣個人隨著媒婆去孫家給怡姐脫服,順帶催娶。孫奶奶應了,定了日子,就要辦喜事。

陳家這下忙個不停,雖然已經預備了一年有餘,卻還是有些細小事情忙亂,況且又是萱娘頭一次辦喜事,更是興頭,從定下日子到喜日子,又足足忙了兩個月,這才萬事具備了。




閑話

雖則忙碌,家裏上下人等,都是喜笑顏開的。孫家雖守孝三年,少有來往的,平日裏送節禮時,萱娘也影影綽綽的聽到一些孫家的家計漸漸有些支撐不來的話,怕怡姐的嫁妝不夠齊備,麵上不好看,密的托羅大嫂帶了三百兩銀子,借著去孫家的緣故,把銀子帶去。
隻是怎樣帶去的銀子,又是原封不動的回來的,羅大嫂還帶回一句話:“卻是孫親家說了,那些人再怎麽不要臉,怡姐的嫁妝總還是要給的,還讓我謝過你的好意。”萱娘聽了這話,歎一口氣,手撫過那包銀子,羅大嫂輕輕推一推她的肩:“小姑,孫親家雖這般說,隻是照我今日去孫家看的,怡姐的嫁妝雖則不會沒有,卻也不多。”
萱娘緊緊抿了下唇,久久都沒說話,羅大嫂想起在孫家所見,隻是輕聲歎息,半日才握了下萱娘的手道:“孫親家還道,她也知你是為她好,並沒怪你,隻是這銀子拿去,到時反倒別人有甚說法?”
萱娘聽了這話,皺眉問道:“難道是孫家族裏有甚話說,自來的道理,立嗣之時,這女兒的嫁妝就要留出,他家總不會不顧這個體麵吧?”羅大嫂輕輕搖頭:“並不是說不給嫁妝,當日立嗣之時,卻也說了,日後怡姐出嫁,卻是一百畝田地,家具衣服首飾自然都是要備了的,這三年來,孫親家也陸續備著,誰知就惹了一個人的惱怒。”
萱娘不等羅大嫂說完,就皺眉問道:“可是那孩子的親娘?”羅大嫂點頭,怒道:“也是這孫家族裏太過了些,換做旁人,這孩子的親娘早就不許上門了,哪還有在旁指手畫腳的理,誰知這孩子的親娘,見到孫親家備嫁妝的花銷不少,竟找上門來罵,口口聲聲花的是她兒子的家私,說一個女孩家出門,一百畝田地,衣裳首飾折變了,一百兩銀子就夠數了,哪有花著上千兩銀子去備嫁妝的,雖有幾個人出來說兩句,卻也是不鹹不淡的,孫親家雖早有打算,卻也沒料到她這般無恥。”
萱娘一歎,半日才道:“想必那家計艱難的事情,也是她說的,不是孫親家說的了。”羅大嫂點點頭,也沒說旁的,萱娘長長吐出一口氣:“這又何苦,這樣不是讓大家看笑話的事?”羅大嫂唇邊浮出一絲冷笑:“那人卻還說,連天子都為生身父母爭名分了,她爭爭這些,卻又何妨?”
兩人正在說話,丫鬟進來報道:“奶奶,有位劉二奶奶來訪。”劉二奶奶?萱娘皺眉,卻還是道快請,話音沒落,就聽見有女子的笑聲傳來:“奶奶,先給你道喜了。”聽來聲音甚為熟悉,卻一時想不起來。
萱娘正在迷惑,就見一個穿紅的女子進來,笑吟吟的對萱娘道:“奶奶,怎麽這麽幾年沒見到,奶奶連我都不識得了?”萱娘細一看,來人頭上戴了金絲髻,鬢邊簪了一隻鑲紅寶的鳳頭簪,滿麵笑容,雖則衣著華麗,卻還是舊時相貌,不是小喜是誰?
不由伸出手點一點她的額頭道:“怎麽是你這個丫頭,還猛不丁的劉二奶奶,我都沒想到是你。”小喜頭一點,上前拉住萱娘的胳膊道:“奶奶,現時我可不是丫頭了,我女兒都七歲了。”
羅大嫂也上前來,這才各自見禮坐下,萱娘問過小喜,她卻是自那年舉家搬到寧波,就從沒回到湖州,此次得知留哥要成親,就回來一趟。雖然數年不見,小喜卻還是似以前一般爽快,羅大嫂見她雖略有發福,行動舉止之間,卻顯得果敢許多,讚道:“你這丫頭,當日就說你是個好的,現如今瞧瞧,你的福氣可也不是一般。”
小喜對羅大嫂一笑:“舅奶奶說的,當日若不是奶奶這般對我,我也不會有今日,自然不能忘了。”羅大嫂點頭:“這話說的極是,若不是你這般,想來也不會有這樣的福氣。”小喜又一笑,萱娘聽了這話,想起許多事情來,隻是輕輕歎氣。
小喜見萱娘這般,反笑道:“修福修福,卻是自家要去修的,難道不去修,反而折了自家的福氣不成,似去年白家二奶奶的事情,旁人都說是有福氣,朝廷彰表,我瞧著,卻是折了自家的福氣,給別人臉上添虛麵子罷了。”
白家,這不就是林家女兒婆家,難道有甚麽內情不成,小喜還當她們不知道,歎道:“這姑娘,不就是原先定給我們玖哥後來又悔了婚的那個,嫁進白家不到兩年,白二爺就沒了,她過了沒幾日,就吊死了,旁人都說她是為夫殉節,是個貞烈女子,其實誰又知道裏麵的事呢。”
萱娘聽的一驚,羅大嫂臉上也是一般神色,小喜望一望四周,見隻有她們三個,下人們都在外麵伺候,才道:“這女子若真是殉節也罷,卻是奶奶我聽的說,這林氏進了白家雖則快有兩年,白二爺身子不好,卻是連房都沒圓過,況且不過就是比死人多了口氣,說甚麽恩愛,不過也是哄人的話。”接著稍一遲疑,又道:“聽的初時她婆婆對她還好,隻是等到病勢沉重,就開始辱罵起來,白二爺一斷了氣,就罵她克死了丈夫,話裏話外,隻是逼她上路。”
萱娘聽了這話,和羅大嫂都驚了,萱娘想起當日那書上卻極力渲染林氏與白家兒子的夫妻恩愛情分,公婆疼愛,都活靈活現,恰似那寫書的當日在旁瞧見一般,自己當時雖覺得有些過了,不過少年夫妻恩愛也是常事,誰知這白家兒子竟病的這般沉重,公婆又是恁般,若真如此,倒是白家不夠厚道,細想起來,也是昭兒逃過一劫,不由為昭兒慶幸。
小喜想來也是想起這事,點頭道:“卻是我們昭兒福氣好,等到後日玖哥高中進士,當了官,不就是堂堂一位誥命?”萱娘聽了這話,唇邊露出一絲笑意:“這些卻也不望,能中舉人卻也夠了,若太過奢望了,卻也不好。”
羅大嫂拍萱娘肩一下:“小姑就是太過小心了,這麽些年,你持家嚴謹,家事騰騰的漲,那些閑話早就沒了,還怕這些?”小喜也笑了,對萱娘道:“奶奶,舅奶奶這話說的正是,等到昭兒到了年紀,給他們完了婚,英姐也嫁了,奶奶含飴弄孫,在家閑的悶時,也可以四處走走,享不盡的福。”
羅大嫂也湊趣,對小喜道:“卻聽的你還隨著你家的,去了許多地方,也要給我們講講那些名山大川。”小喜見羅大嫂這樣說,興致來了,口講指畫,不是那泰山是如何的高,就是那京城何等繁華,南京中元節時,滿城的燈光香火,講了足有兩三頓飯時。
萱娘雖平日也愛瞧些閑書,卻是礙著女子之身,從沒去過,聽了這些,不由感慨,小喜講的口幹,停了下來,喝了口茶,羅大嫂拍小喜肩一下:“你這丫頭,倒是比別人多了許多福氣,我們想要出門,卻是要等下輩子了。”
小喜一笑,見萱娘若有所思的樣子,猛的想起一事道:“奶奶,卻是去年去泰山時節,在山腳遇到一家去燒香的,我瞧著那男子,像極了三爺。”叔洛,這個消息讓萱娘和羅大嫂都是一驚,羅大嫂先回過神來,對小喜道:“你莫不是眼花,你奶奶卻是遣人去山東尋過數次,都沒這麽一個人,怎的倒讓你碰見了。”
小喜點頭道:“人有相似也是有的,不過我讓丫鬟去問過,卻是那家姓汪,說生了兒子來還願的,若真是三爺,哪有不回家鄉的理,況且就算當日俱禍,這卻過了這麽多年,早就沒事了。”
羅大嫂也點頭,小喜又講些見聞,萱娘心頭卻始終有些不安,隻是陪著說話罷了,留小喜用過晚飯,言明等留哥喜日子,一定要過來,這才送走她們,安排各事妥當了,回房睡下。
卻是怎麽都睡不著,索性坐起來,望著這滿室的東西,想起小喜說的那話,這男子家負心起來,重新在外尋個妻子,生了兒子的事情又不是沒有,若真是如此,萱娘覺得一身冰涼,自己的守貞,發家,全成了一場笑話,為了這樣的男子,萱娘覺得鬢邊有些濕漉漉的,摸一摸,原來不知何時已經流淚下來。
順手撈起衣服擦了擦,重新躺下,罷罷,若他真在外一世不回也罷了,若他要回來,這十年的帳可是要好好算算,萱娘想到這裏,心事一定,沉沉睡去。
過不了幾日,留哥的喜日子就到了,宅子裏張燈結彩,新房裏早已陳設一新,孫家送嫁妝來時,萱娘瞧著雖不是有那麽幾十抬,卻也是極力去辦,又見送嫁妝來的下人臉上有些慚色,想來孫奶奶那邊,不知如何去爭,心裏越發對孫家人有些不滿,卻是別人家事,自己不好去說。
喜日子當天,新娘子花轎進了門,親友們賀禮送上門,在廳上開了宴席,請了兩班戲班伺候,外頭是玖哥陪客,裏頭是萱娘帶著昭兒她們應酬,來往的人聲鼎沸,煞是熱鬧,大奶奶今日卻也來了,隻是不見方氏,人有動問起,隻是說她身子不爽利,卻還有人悄悄的說,風聞方氏最近在家鬧了幾場,氣病了,在床上躺著呢。


歸人

萱娘聽了,也沒往心裏去,旁人家的事情,自有旁人去說,新人進了門,拜了花燭,坐過床,撒過帳,完了這些禮節,昭兒和英姐她們姐妹陪著新人,新郎出外陪客,萱娘這些長輩,也到外頭坐席。

點了戲,開了鑼,戲子們扮上戲唱著了,萱娘敬過一輪酒,自有那來幫忙的對她笑道:“嬸子今日是婆婆,還當回到位子上,去陪了客人,這些事,就讓我們做小輩的忙碌。”萱娘推辭幾句,也就坐回位子上去,左手是大奶奶,右手羅大嫂,挨個下去的,就是王奶奶等人。

萱娘和她們說幾句話,讓一讓菜,眼睛隨意往戲台上掃去,唱的是白兔記,卻是團圓一折,奸人得報,夫妻團圓,戲台上是夫妻團圓,榮華富貴,一團錦簇,眾人齊唱,貧者休要相輕棄,否極終有泰時,留與人間作話題。戲台之下,大奶奶點頭歎道;“這苦守十五年,也有了好日子,女人須要這般才好。”方三奶奶坐於大奶奶下首,想是有了幾杯酒了,把筷子一放,冷笑道:“有甚麽用,男人還不是在外尋了小的,若男人在外還念著她也罷了,明明知道自己娘子在家,沒有甚好日子,不早日接回,還在那過自己的好日子,這樣的男人,就是當了皇帝又如何,終不過落了一場虛名。”

萱娘心頭不由一動,大奶奶被方三奶奶這樣搶白一頓,臉色有些不好瞧,羅大嫂忙笑道:“妹妹這話說的,細想起來,也是有道理的,隻是女子終究比不得男子,抱全守貞就是本等。”說著羅大嫂觸到萱娘之事,不由微歎。

王奶奶見了,忙打圓場道:“想是都酒多了口,發起議論來了,方三嫂子,我卻聽的說,你家公子和惠侄女結了親,還沒恭喜過。”

方三奶奶見王奶奶問,笑道:“正是呢,剛定下的親,卻是和奶奶家又添了層親眷。”王奶奶細一算,笑道:“卻是,我家侄女嫁了親家的侄子,親家女兒嫁了我家兒子,再加上這一層,層層疊疊,都四五層了。”

羅大嫂眉一揚,手在空中一輪:“何止四五層呢,陳大嫂子家的兒子,不是娶了妹妹家的侄女?再算上旁的,都七八層了。”見扯到自己身上,大奶奶微點點頭,對方三奶奶道:“親家家的好侄女啊。”話裏卻是誰都能聽出來含有譏諷。

方三奶奶眉頭一挑,正要說話,羅大嫂卻站起身來,走到她身邊,按住她的肩對大奶奶道:“正是方家的好女兒才能成陳家的好媳婦,大嫂子你說是不?”大奶奶見羅大嫂雖笑吟吟的,話裏卻反駁了自己一句,本想回一句,卻是自己素來在外人麵前都是賢惠的,怎能再說,隻得一笑罷了。

萱娘又讓一巡酒,前麵卻進來一簇人,是新郎官來敬酒了,眾人忙紛紛起身,今日留哥穿了喜服,戴了帽子,披紅簪花,旁邊卻是玖哥端了茶盤,盤上有一壺酒,晉哥手拿了兩個酒杯,都笑嘻嘻的跟著進來。

到了萱娘這桌,萱娘方要站起,留哥早已跪下,對萱娘道:“還請娘喝了這杯酒,娘成日勞累,做兒子的,也沒盡甚麽孝道,今日卻是兒子的大日子,還望娘滿飲了此杯。”晉哥早把酒杯放到茶盤上,提起壺斟滿一杯酒,遞給留哥,留哥雙手舉過頭,萱娘接過,一隻手拉了他起來,對他道:“兒,你從今日起,就是個大人了,凡事休再學孩子脾氣,媳婦年紀小,你要多讓讓她。”

留哥點頭:“兒子記住了。”萱娘抬眼瞧見玖哥,嗔怪的對留哥道:“隨便喚個小廝端著就成,怎麽能勞煩你的兩位哥哥?”留哥嗬嗬一笑,晉哥已經上前笑道:“三嬸,卻是玖兄弟說了,這樣的大事,又是給三嬸你敬酒,自然不勞旁人,做弟弟的這樣說,做哥哥的自然也就幫著拿杯子甚的。”

幾句話說的眾人都笑了,王奶奶歎道:“親家,你家這兩個兒子,都是孝順的,這才是天大的福氣。”萱娘點頭,把玖哥拉過來,對留哥笑道:“等到你哥哥娶嫂子的時候,你可也要鞍前馬後才成,有半點推辭,休怪我在你媳婦麵前給你沒臉。”

留哥摸摸腦袋,對萱娘道:“那是自然。”挨個對長輩們敬了一圈,留哥兄弟又去往旁席,等到重新坐下,王奶奶笑道:“親家,卻也是,何不就讓他們兩兄弟一起成了親,也是雙喜臨門。”萱娘放下筷子:“親家,我怎麽不巴著玖兒先成家立業,隻是昭兒還小,論虛歲不過十四,況且雙雙都娶,雖則是雙喜,禮數上總有些不周,我的主意,讓這邊索性等一年,明年再過門。”

方三奶奶點頭:“卻是妹妹想的周到。”隨即想起一事,不由往旁的席麵上看去,小聲的道:“若不是當年,隻怕妹妹早已抱孫。”萱娘順著她眼神看去,卻是林奶奶在的方向,含糊答道:“姻緣本是天注定。”迅即招呼大家喝酒吃菜。

辦過喜事,卻又是過年,萱娘新娶了媳婦,這幾年的生意甚是順溜,手裏有錢,借著留哥辦喜事,新蓋了東邊小院,休整了家中花園,家中上下人等,過年的壓歲錢都加了倍,再則怡姐自從過了門,卻也是十分和順,和昭兒妯娌之間,英姐惠姐姑嫂之間,甚是相得,萱娘肩上的擔子一下就少了許多,過年時候,還請了一些親友在修整一新的園子裏擺了幾桌酒,唱了一天戲。

那年卻又天暖的早,請酒那日,園子裏的迎春花開了滿園,再襯上柳樹新發芽,桃花已結蕊,卻似春日一般,戲台上戲子粉墨登場,唱人間悲歡離合,戲台下眾人杯來盞往,訴市井蜚短流長。

萱娘這才知道,源哥卻是去年十月間,和人爭個妓女,吃人打傷了,二奶奶心疼無比,卻是那家勢大,也爭不過的,隻得請醫醫治。不料源哥在家養傷期間,就有人持借據上門,稱這都是源哥在外欠上的賭帳,連本帶利,初初一算,卻也有三千來兩。

二奶奶氣的半死,欲待不償,那些都是有勢力的人,方應慢了點,就一個個卷袖子,捏拳頭,說要拖源哥去公堂上,真的償了,連自己的私房都要掏空,又怕源哥真被他們拖去打死,終還是咬了咬牙,拿出銀子清了借據。

隻是心裏疼的不行,源哥養病時候,就在他耳邊聒噪不止,源哥本就受了場打,心裏不滿,又見曆來對自己百依百順的母親,也在自己耳邊說自己不是,反目相向,似對仇敵一般,兩母子鬧嚷了一夜,次日源哥索性把賠不盡的首飾衣裳搜刮一空,也不管娘了,自己拔腿就走。

等到二奶奶從街上回來,見到自己箱籠全空,甚東西都不見了,還當是招了賊,此時下人也全散去了,隻有個六七十的老婆子還在家,二奶奶幾巴掌打在她臉上,問她怎的不看好家,老婆子嚎啕大哭,隻說是源哥卷去,二奶奶這時還怕源哥出事,忙的尋人寫了招子,到處尋覓。

隻是哪有影響,尋了十多天,似泥牛入海一般,此時二奶奶身邊卻是一個錢都沒有,老婆子見了,也趁夜溜了幾件源哥忘拿的衣裳,一溜煙走了,二奶奶是上天無門,下地無路,房主人又要來催房租,不然就要收了房子,隻得老了臉皮,去求大奶奶。

大奶奶自然也是稱病,隻有方氏出來招呼,卻也是不甚禮貌,二奶奶方說出個借字,方氏就冷笑道:“二嬸,也不是侄媳婦說你,你這借的話,也不過是哄人的說話,你現時房無一間,地無一隴,借了去,可不知道怎麽還?”

二奶奶沒料到一向對她禮貌的方氏會如此直接,開了口半日說不出話,方氏說出這番話,冷哼一句:“也罷,我總是做侄媳婦的,總不能瞧著二嬸你凍餓而死,這裏有二兩銀子,卻是私房孝敬,旁的也就沒了。”

說著就起身,二奶奶到了這時,卻不知做何打算,那二兩銀子,卻是接也不好,不接也不好,僵在那裏,方氏見狀起身,冷笑道:“二嬸,若真厚了臉皮,自可以去求三嬸,她能養了你女兒,難道還不能養了你嗎?”

說完就走,伺候的小丫鬟見狀,也忙跟了出去,諾大一個廳內,隻剩得二奶奶一人,她瞧著那二兩銀,若在盛時,連賞人都賞過這麽多的,此時窮了,也隻得紅著臉,拿了那銀子出去,臨要出了門口,小丫鬟追上,二奶奶還當是方氏回心轉意,誰知小丫鬟卻說:“大奶奶說了,請你日後不要來了,源大爺不是甚好人,可別汙了門庭。”說完也不等二奶奶回答,自己就回身進去。

二奶奶卻是又被澆了一盆冷水,拖著步子走出大宅,回到住的地方,卻是房主人來催她騰房,這二兩銀子又不夠付賬的,隻得收拾了東西,卻也沒有甚麽了,隻是幾件源哥和婆子都看不上的幾樣破衣爛裳,房中的粗笨家夥,被房主人留做房資,二奶奶抱著包袱,走出房子。

二奶奶卻著實不知要往哪裏去,雖有這二兩房子,卻過不得許多時,若要回娘家,也不知哥嫂留與不留,走出城外,不覺已到湖邊,不由放下包袱,放聲大哭,此時也沒臉去見萱娘,隻得死休,閉了眼,正要跳時,身子卻被緊緊拉住:“二奶奶不可。”

二奶奶回身去瞧,卻是一個老人,鬢邊白發蒼蒼,頜下一簇胡子已然花白,不是別個,卻是陳大,二奶奶瞧見故人,不由勾起前塵往事,那哭的聲音更大一些,陳大不覺也掉下幾滴淚,勸二奶奶道:“螻蟻尚且貪生,二奶奶卻又何必輕生?”

二奶奶哽咽半天,才道:“此時卻無奔處,婆家不留,隻怕娘家哥嫂也不收的。”陳大試探的道:“還有三奶奶,她是個善心人,何不去問她?”二奶奶見提起萱娘,頭搖的似撥浪鼓一般:“不可,當日惠兒的事出來,我就已說了,卻是恩斷義絕了,我今日雖窮了,卻總不能再去厚顏上門。”

陳大見她這樣,沉吟半響才道:“那二奶奶先在老奴家裏住下,老奴尋人去奶奶娘家問問,若無音耗,奶奶就在老奴家養老也可,老奴這身,本就是陳家的。”

二奶奶到了此時,也隻得忍恥去了陳大家,陳大的婆子和兒女,對她甚是禮貌,二奶奶雖不安卻也隻得住下。過了一個來月,卻是二奶奶當日在娘家時,一個堂嫂初嫁過來,家裏的娘得了病,求告無門,二奶奶當時恰好經過,就拔下頭上一隻金簪遞與了她,讓她去瞧病。,雖說此舉本出無心,誰知這堂嫂是個知恩圖報的,家事現時已然小康,聽的她此時落魄,寄住在舊時仆人家裏,就命自家兒子來接了她去,說老姑嫂也好作伴。

此事一傳了開來,雖說二奶奶卻是寵子太過得來的報應,卻也有人稱方氏太過刻薄,對窮的長輩怎麽這般,議論不休,卻也做了幾日的談資。

萱娘聽罷,連聲歎息,想來二奶奶也不願自己去接她過來,隻是她總是惠姐的親娘,命人帶了銀子,去到二奶奶堂嫂家裏,隻說這是惠姐掛著母親,命送來的,旁的甚麽話也沒說,去的人回來報,說二奶奶聽了這話,卻是大哭不止,也沒有說別的話,銀子也卻了不收。

萱娘聽了回報,長聲歎息,隻為一點愛子之心,誰料終是沒人孝敬。

時光如梭,不覺昭兒已到了十五,萱娘早就算著她及笄之時,就是嫁人之日,和李成商量了,定在正月二十八,給她和玖哥完婚。怡姐自從嫁來陳家,得萱娘的疼愛,再則孫奶奶也撿了好日,把自己資財舍入尼庵,落發出家了,怡姐更是把婆婆當做娘一樣的孝敬,昭兒的婚事,全力襄助。

到了吉日,處處都是花團錦簇,昭兒麵上搭了方巾,被媒婆和怡姐一邊一個,攙扶來拜堂,萱娘坐在上首,瞧著這對小夫妻,樂得合不攏嘴,儐相在旁高聲讚禮,小夫妻依言而行,正在熱鬧時節,王大匆忙闖進,急得連話都說不清楚:“奶奶,三爺。”卻又覺得不對,補上一句,此時就順溜多了:“舅老爺說已經死了的三爺回來了。”

這話雖然不大,聽在人人的耳朵裏,都似霹靂一般,萱娘不由站起,本在觀禮的大老爺一撩袍子下擺:“我出去瞧瞧。”連新娘新郎都止住行禮,隻是往外麵瞧。




第 64 章

萱娘見新人止住行禮,儐相也不再讚禮,來賓們紛紛起身去看,萱娘心中轉過千百個念頭,鎮定一下,對儐相頜首道:“禮還沒行完,怎的不讚了?”這話一出口,眾人似方醒過來一般,儐相繼續讚禮,眾人繼續觀禮,新人也隨著行完了禮,送入洞房,坐床撒帳。

女客都簇擁著新人進去了,留哥看眼萱娘,萱娘對他點頭,留哥上前作揖,請男客們出去外麵坐席,登時熱鬧的廳內隻剩的數人,大奶奶過來扶住萱娘:“三弟妹,怎的也不出去瞧個究竟?”萱娘轉身瞧她一眼,唇邊露出一絲笑:“不是大伯出去瞧了嗎?他們兄弟,骨肉連心。”大奶奶聽萱娘這話,也笑道:“想來三弟妹是有怨氣的。”

萱娘冷笑:“哪似大嫂有福,兒子孝順,媳婦乖巧,和大伯更是舉案齊眉,誰不稱羨。”萱娘這話卻含著譏諷,上個月方氏卻被送回娘家,隨著去的,還有方氏的嫁妝和休書一封。這事鬧的整個湖州都議論紛紛,有說方氏太過刻薄,以致被休,也是自作孽,卻也有個把老成的說,雖則方氏為人刻薄,這做婆婆的也有些不對,怎的失了教導之責,任由她胡行?

萱娘聽了,再細細一想前後事由,不由冷汗淋淋,照前後來看,大奶奶竟是對方家早有不滿,才這樣做的,難怪會由著方奶奶在陳家指手畫腳,也任由方氏在陳家興風作浪,原來卻打著這樣主意,麵上還是依舊賢惠溫柔,心裏歎息,卻也不說甚麽。

此時大奶奶聽的萱娘這樣說,微怔一怔,腦子裏還在想著,就聽見大老爺的笑聲從外麵傳來:“哈哈,弟妹快些出來瞧,天大的喜事,三弟回來了,這真是雙喜臨門啊。”隨著聲音,大老爺攜著一人的手走了進來,後麵還跟著幾個人。

大老爺是滿麵喜色,攜著那人臉上卻有些許慚色,瞧他穿著,也是衣著華麗,唇上兩撇八字胡,麵皮白淨,年紀已有四十來歲,有些發福,行動之間也十分沉穩,不似當年那麽輕狂了,正是那傳說已經死了十年的陳家三爺叔洛。

大老爺滿麵喜色帶著兄弟進來,還當是滿堂的人都會喝彩,誰知進了廳,裏麵空蕩蕩隻有萱娘妯娌兩人,不由愣了一下,再瞧萱娘臉上也沒甚歡喜,不由咳嗽一聲,對萱娘道:“弟妹,你想必是歡喜過了,都不說話,你守了這麽十多年,可也算守到頭了。”

說著就示意叔洛上前,叔洛方要上前,萱娘已攜了大奶奶的手道:“大嫂,且隨弟妹進去瞧瞧新人去。”說著拉了大奶奶的手就走,大奶奶和大老爺正預備說話,卻被萱娘拖走,大老爺搶前一步,萱娘轉身,冷了的道:“大伯,難道內室你也要亂闖?”

萱娘雖則一向厲害,卻對大老爺還是禮貌,這還是頭一次這般直接,大老爺止了步子,萱娘冷哼一聲,甩了大奶奶的手,自己往前走了,大奶奶有些不明了,對叔洛點一點頭道:“她守了這十多年,想必也有些怨氣,等我去勸勸她。”說著跟上萱娘步子。

叔洛還對大奶奶施了一禮,起身之時,叔洛身後轉出個人來,瞧著萱娘身影,有些恨道:“三叔,侄子說的話可是正經,這三嬸現在變成這般,三叔可要為侄子做主。”說著就假意哭了兩聲,大老爺在旁聽見,眉頭皺皺,對那人道:“源侄子,這事?”

不等大老爺說完,源哥對大老爺嘻嘻一笑:“大伯,有三叔為我做主,難道不對?”說話時還對大老爺擠一擠眼睛,大老爺一怔,想起若真能鬧出來,自家也能從中漁利,不由點頭,對叔洛道:“三弟,三弟妹雖理家辛苦,有些事卻也實在不好說。”

說著重重拍拍他的肩,叔洛卻是源哥流落到山東時,投到自家為奴,源哥讀書不成,旁的事卻極聰明,見了叔洛幾次,旁敲側擊就問出底細,下心求的叔洛認了自己,著實在叔洛麵前說萱娘的種種不是。叔洛聽了這話,久沒想到的兒女也想到了,從沒念過的家鄉也念到了,和後娶的萬氏商議,和盤托出自己身世,稱聽的侄子說了,前頭妻子對親戚不好,怕她不會教導孩子,想回了家鄉,痛斥一頓,收拾自己兒女照管就好。

萬氏雖埋怨叔洛不該隱瞞身世,著實鬧了一場,等到鬧完,喚了源哥來麵前細問,聽的是萱娘做人太凶,才讓叔洛拋了家業,流落來此,她本和叔洛十分恩愛的,聽了這話,不由對叔洛越發憐惜起來,卻要和叔洛講,要自己也跟了他回去,把那潑婦痛斥一會,然後帶了孩子去拜了祖宗墳墓,再收拾回山東。

叔洛徘徊了一會,覺得現時又不同往日,萬家也是大戶人家,廣有資財的,萬氏為人也是能幹的,想來也不怕萱娘,就點頭應了。

於是一家大小,帶了仆人,過了十五星夜兼程往湖州趕來,一路都是水路,又兼年月太平,恰恰的二十八到了湖州,源哥的意思,卻是要叔洛拖家帶口的去了莊上,罵萱娘個措手不及,誰知叔洛自進了湖州,想起自己原先荒唐,也有些悔意,吩咐管家尋個客棧,安置好了妻小,這才和源哥去了莊上,探一究竟。

到了莊上,卻是張燈結彩的,問過了人,才知今日是玖哥成婚的日子,算一算,自己卻是十年沒回來了,當日離家之時,玖哥不過是個黃毛小兒,今日卻是娶親的良辰,不由躊躇起來,源哥見他在門口徘徊,笑道:“三叔,今日玖弟弟娶親,你又歸來,可謂雙喜,難道還有甚事比親生父親回來更大的喜事嗎?”

叔洛聽了,這才進了莊子,劈頭遇見王大,王大瞧見許久不見的源哥,又見他衣裳濟楚,容色和往日不同,方才想說話,卻被源哥眼睛一瞪:“老無知,還不快些去通報,我三叔,這裏的家主回來了。”王大聽的這話,不由愣住,細瞧一瞧,也仿佛依稀有些認得,當日王大在大宅,不過廚下伺候,見過叔洛次數不多,叔洛現在身體發福,長了胡子,有些認不得也是常事。

源哥見他發愣,用腳踢一踢他:“還不快些去報信,愣在這裏做甚,難不成我三嬸是你們主母,就不聽我三叔這個家主的話?”王大哦了兩聲,這才進去通報,源哥在那咬著牙恨:“三叔你也瞧見了,這下人都這般對待,三嬸更是沒什麽好臉了。”叔洛方欲安慰,卻有人出來,叔洛正在打量,源哥已經搶上去行禮,口稱大伯。

叔洛一眼望去,自家哥哥也老了許多,想起那已逝的二哥,不由淚滾了下來,一句大哥出口,人已經跪在了地上,大老爺見了源哥,還在皺眉,聽見有人稱大哥,再細瞧瞧,終是自家兄弟,就算叔洛有些變化,也認的真,忙一把抱了,就在那裏哭起來,兩人哭勾一時,大老爺覺得奇怪,怎的除了自己,就沒旁人出來了,源哥想來也是這般想,上前勸住了,大老爺順水推舟,拉了叔洛就進去。

叔洛在外麵時,還在想著見了萱娘,怎的發威,當著眾人的麵問她怎的如此刻薄,對待子侄全似陌生人,誰知進了廳裏,卻冷冷清清,隻有萱娘和大嫂兩人,自己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不由對萱娘有些怨恨,雖則自己十年不回家鄉,是自己不對,卻也是結發夫妻,怎的不理不睬,連瞧都不瞧自己一眼,正在那裏思量,大老爺一掌拍到他肩上:“走,三弟,我們去酒席上去,你也該去瞧瞧你兩個兒子。”

源哥也上前湊趣,三人一同出去,此時新房之內,雖則人都塞的滿滿的,卻都屏聲靜氣,新人雖被安在床上坐著,幾個老媽媽在那裏撒帳念吉利話,玖哥是心裏慌亂,不知這外頭究竟發生甚事,臉上不由露出愁色,一隻手從袖子下麵伸出來,握住了自己的手,玖哥抬眼一看,卻是昭兒看著自己,眼裏有些憂思,玖哥不由心中有些歉意,怎麽說這也是自己的新婚大喜之日,忙回握住她的手,對她一笑。

這時撒帳已畢,玖哥卻不知道該做甚麽,新房裏的人也都不知道,雖都想出外去瞧瞧是怎麽回事,隻是主人家沒發話,難道好都出去外麵不成,卻是笑聲響起,萱娘也出現在新房裏麵,見眾人隻是坐在那裏,也不說笑,笑道:“難不成是我媳婦太過美貌,大家都呆了不成,隻是瞧個不停?”

萱娘這話一說出來,也有幾個人跟著湊趣的,說笑幾句,萱娘道:“我們且出去罷,留她們年輕人在這裏,玖兒,你也出去陪客。”玖哥應了,起身出去,萱娘招呼眾人都出去,留的英姐她們在房裏陪著昭兒,昭兒不好起身,拉一下英姐的衣裳,英姐已經明白,走到萱娘跟前叫了聲:“娘。”

萱娘看眼她們幾個,見不管是女兒還是媳婦還是侄女,麵上都有憂色,伸手出去理一理英姐的衣裳:“好生和你姐姐嫂嫂們陪著你大嫂,娘自會處置。”說著就麵上帶笑出去。

女客們坐下喝酒,卻也沒幾個有心思在那酒菜上的,都瞧著萱娘,萱娘卻當個不知一般,隻是招呼眾人喝酒瞧戲,外麵男客所在之處,卻是連聲都不聞的,把這裏女客的心,更是吊的高高的,伺候的下人們,臉色也煞古怪,卻不敢多說什麽,隻是去瞧萱娘的臉色,見萱娘麵色如常,一個個心裏嘀咕不止。

終究還是大奶奶忍不住,她放下筷子,對萱娘道:“弟妹,不管是與不是,都出去瞧瞧,這樣涼著是怎生意思?”萱娘喝了口酒,轉身對大奶奶道:“大嫂,今日是玖兒的喜日子,總要完了各項禮節才是,難道我家的大兒媳婦,各項禮節都是草草?”

話到後麵,已經有些聲音嘶啞,大奶奶碰了這樣一個釘子,臉上不由有些不好看,羅大嫂起身欲打圓場,卻不知說些甚麽好,萱娘還是照舊喝酒吃菜,旁人都停下來,望著她,萱娘渾然不覺,一時吃飽,方才放下筷子。

漱了口,喝了茶,道:“罷了,今日招待不周,勞動各位了,不敢耽擱各位。”說著團團福了一福,叫個小丫鬟來扶著,就回房去了,眾人見她說出逐客令,方三奶奶忍不住,叫住她問道:“妹妹,外麵的人?”萱娘站住,冷笑道:“我隻知道,我的丈夫,十年前已經死了。”說著就進去了。方三奶奶不由歎氣。

羅大嫂卻是知道萱娘的心的,起身笑道:“也是,都勞碌數天了,各位還是請先回去吧。”說著招呼丫鬟來,眾人這才動彈,一個小廝跑了進來,抬眼不見萱娘,正要退出去,羅大嫂瞧見了,罵道:“這是甚地方,怎的亂闖?”

小廝行個禮道:“舅奶奶,卻是大老爺遣小的進來請三奶奶出去,說是三老爺歸來。怎的不見三奶奶?”羅大嫂稍一思量,對小廝道:“你出去對大老爺說,今日是玖外甥娶親的好日子,旁的事,都不論。”

小廝應了,忙忙出去,羅大嫂又對眾人道:“我且進去瞧瞧小姑去,各位寬坐。”說著就急急進到裏麵。

大老爺帶著叔洛到了外麵,卻有些舊時親友,還認得他的,都上前互相行禮,問他怎的這許多時不回來,叔洛不由麵有慚色,隻是含糊答應罷了,等到玖哥出來,雖然心中疑惑,母親又沒說的,卻還是和留哥兩人上去行禮,隻是母親沒說這人是他們父親,含糊招呼而已。

四叔此時卻也老了,須發斑白,考了一輩子會試卻都沒中的他,早在幾年前就息了念頭,也不去選官,隻是在家替人說些分上度日,見叔洛回來,也有些高興,觸動心靈,問出一句:“三侄子,你可要實對我們說,可曾又另娶過,是妻是妾,帶回來了不成?”

叔洛正應酬的高興,聽見四叔問出這句,自己當日娶了萬氏,是打著一輩子不回來的主意,況且又是入贅,自然是妻了,隻是現時回來到這裏,萱娘既是先娶,又是原配,這等卻是犯了律了,還在思量。

就聽見源哥哼了一聲:“四叔公,你怕是老糊塗了,三叔是個男子,男子家多娶幾房也是常事,出外這麽多年,萬氏嬸嬸卻比三嬸又年輕又賢惠。”話沒說完,就聽見四叔哼了一聲,瞧著叔洛道:“三侄子,這事卻是大礙,不提侄媳在家養兒育女,論先後也是她先,去了公堂,也是說不過的。”

叔洛臉上通紅,源哥又哼了一聲,斜瞅著玖哥兄弟道:“好不好,休了她就成了,這等惡婦,那還能留在我家。”話沒說完,臉上就挨了一拳,卻是新郎官動的手,玖哥滿麵通紅,還欲再打,大老爺咳嗽一聲:“罷了,今日是玖侄子的喜日子,又逢你父親歸來,父子夫妻團圓,別的話以後再說。”

說著就喚小廝進去請萱娘,誰知小廝卻帶來這樣一句,大老爺皺皺眉,當著眾人,也要留一分體麵,也隻得請眾人先回去,自己和叔洛他們就進去裏麵。




分辨

方進了二門,門邊早有個丫鬟在那等著了,見他們過來,急忙施禮道:“還請大老爺止步,這是人家內室。”大老爺氣的胡子一抖一抖,指著叔洛對丫鬟道:“這是你們家主,難道他不能進去裏麵?”丫鬟身形動都不動,禮數周全的道:“大老爺,從來都說,我們老爺十年前已經沒了,這又是哪裏來的?”

大老爺胡子一抖,手指丫鬟,隻是跺腳不止,留哥聽了這話,卻知道娘心裏在想什麽,又見大老爺這般情形,忍住笑,對大老爺道:“大伯,就是小戶人家,也分個內外的,還請大伯先回去。”大老爺袖子一甩,對留哥道:“難道你爹也不能進去?”留哥還沒答話,玖哥上前,帶行不行的行個禮:“大伯的教導,做侄子的雖然不得不聽,隻是這事也有分說,娘曾數次托人去山東尋過,做侄子的也曾親身去尋,都是毫無音耗,今日突然來了,侄子心裏也有些嘀咕,還請先回去,等我們母子商議個實情再處。”

玖哥這番話,卻透著不信,大老爺胡子不由一翹,皺眉道:“你這孩子,怎的說這樣胡話,我是你大伯都認出這是你的父親,你做小輩的怎麽會不聽呢?”玖哥正欲開言,留哥上前道:“哥哥說的有理,父親當日走時,侄子們還小,這猛不定來個人就說是自家父親,卻也有些迷糊,大伯雖然認下了,隻是這是大事,還須遣人去山東查問了,問個究竟再說。”

大老爺被這話堵住了,肚裏思量一下,要待再說,丫鬟趁機對玖哥道:“玖大爺,奶奶說了,今日是你好日子,還請回了新房。”玖哥點頭,對大老爺又施一禮,臨走還對留哥使個眼色,就進去了。丫鬟又轉身對留哥欲要說些什麽。

大老爺見了這般情形,怒指留哥道:“你們兩個不孝的兒子,怎的這般,那可是你們親生的爹?”留哥瞧眼一直沒說話的叔洛,見他臉上神色變化莫測,細瞧這模樣,依稀還有些記得,肚內也有七八分想著這是自己的親爹,初時也想認他,隻是轉念又想起這十多年來,自己母親的操勞,對父親也有些怨恨。

況且方才在席上,聽的他另有了妻兒,源哥還口吐狂言,稱休了自己母親,同為男子,怎能做這樣不義之事?隻是礙著自家大伯,也隻得隨著進來,等到聽了丫鬟所說,做兒子的心不由多偏袒了母親這邊,自然也就隨著母親的話說了。

聽見大老爺這樣說自己,留哥輕笑一聲,意有所指:“大伯這話錯了,侄子一沒淫了父妾,二沒賣了妹妹,三沒敗了家私,這不孝二字,實不敢當的。”大老爺氣喘不已,卻也沒法駁了這話,源哥聽留哥這話,句句指著自己,仗著這裏叔伯,都是偏著自己的,脖子一挺道:“那些事,你孩子家,有甚知道的,這親親的父親不認,不是不孝是甚麽?”留哥聽了這話,正色對源哥道:“哥哥這話說差了,這父母都是一般的,哪有母親沒有發話,兒子就自作主張的事呢?”

大老爺聽了這話,知道今日這二門是進不去了,也休想再見萱娘一麵,思量一會,伸手出去拉住叔洛:“三弟,這裏不認,大哥認了你,隨我回去罷。”說著氣衝衝走了,叔洛自進了莊子,見這裏休整一新,方才席上又有人道,萱娘孤身一人,持家有方,勝過男子,廳上雖匆匆一麵,卻也憶起舊日的事情,再則自己兩個兒子已經長成,說話應對都極禮貌,心裏百般滋味,不知是愧是悔,來到二門這裏,卻不停思量,全似丟了魂一般,此時哥哥說了,也就隨著他自去。

瞧在留哥眼裏,卻是自己的爹竟沒有絲毫父子之情,留哥不由黯然,卻還是全了禮節,恭身送過,問過丫鬟,知道萱娘和羅大嫂在房裏,關著門在說甚麽,忙急急進到裏麵。

到了萱娘門口,卻是無人的,留哥輕輕叩門:“母親,兒在此。”裏麵鴉雀無聲,留哥怕娘出甚事,心頭直跳,又叩響門,還是沒有回應,正欲推門,就見玖哥夫妻來了,還都穿著喜服,英姐和自己娘子跟在後麵。

他們都是一臉憂色,留哥上前對玖哥道:“哥哥,今日是你新婚大喜,還是回新房罷。”玖哥未曾答話,緊皺眉頭的昭兒就說話了:“小叔,這事也是大事,總要娘拿個主意,不然我們都不心安。”怡姐也點頭。

隻聽門吱呀一聲開了,眾人忙都抬頭,出來的卻不是萱娘,是羅大嫂,她咳嗽一聲,對玖哥道:“你娘說了,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洞房小登科,還不快些回去。”玖哥一個我字就卡在喉嚨裏,昭兒上前:“舅母,就讓我們進去瞧瞧娘罷。”

萱娘的聲音從裏麵傳了出來:“怎麽連我的話都不聽了嗎?都各自忙各自的去。”說著就叫怡姐,怡姐忙應了一聲,聽見萱娘道:“那些東西可都收拾進來了?還有給親戚們的回禮,都要準備了,別叫人瞧笑話。”

自怡姐進了陳家的門,還沒聽過萱娘這樣嚴厲的口氣,呆了一呆,正要說話,旁邊就有人道:“三嬸,東西都收拾好了。”原來是惠姐也來了,羅大嫂瞧人來的越來越多,不由往裏麵瞧了一眼,欲言又止。

萱娘聽見連惠姐都來了,歎了一聲,聽在孩子們的耳裏,卻著實有些難受,玖哥瞧瞧留哥,昭兒握下英姐的手,惠姐靠在門邊,幾個孩子都想開口說話,萱娘已經出現在門口,她眼圈微有些紅腫,神色倒還自然,走到他們麵前,伸手替玖哥拿掉喜服上不知道甚時候沾上的草,嗔怪的道:“你做大哥的,怎麽不帶頭聽娘的話,自去做自己的,還帶著他們都來這裏,難道娘還會出甚事不成?”

玖哥方想說話,卻不知哪裏來的一股思緒,眼前有了霧氣,竟定定的說不出話來,萱娘一笑,拉著他和昭兒的手:“今日本是你們夫妻二人的好日子,百年好合,竟在今夕,哪能為了旁的事分心,快些回去罷,那些事自有我處置。”昭兒有些擔心,卻隻叫得出一聲娘,萱娘拍拍她的肩:“兒,日後這家,就要你和你妯娌兩人管了。”昭兒聽了這話,不覺一凜,看向萱娘,萱娘一哂:“娘有了媳婦,難道還要娘親自管家不成。”

昭兒心有些定了,萱娘推著她肩:“快去罷。”玖哥心中,也轉過幾個念頭,隻是他素來知道,萱娘見識非常人可比,又見她連聲催促,若再不去,恐是不好,隻得看著萱娘道:“娘,無論有了甚事,兒子隻認娘這個娘。”

萱娘笑容更深:“罷,那無賴的話你還真聽了,沒的算計。”惠姐卻已經知道自家哥哥回來了,聽了萱娘這話,身子不由抖了抖,萱娘把她拉過來:“放心好了,有三嬸在,沒人敢把你怎麽樣,你也快回房去,這下個月就要出嫁的人了,要把身子養好。”

萱娘說完,卻見眼前這幾個孩子還是一個也不動彈,瞪他們一眼:“怎麽,還不相信你娘了?都快些回去,難道還要娘拿棍子趕你們回去不成?”接著叫玖哥:“你做大哥的,今日又是你的喜日子,快些回去罷。”

羅大嫂上前推他們轉身:“快些走罷,你娘這樣說,自有她的道理。”玖哥他們雖則不放心,卻還是轉身走了,隻是腳步都是拖的,等他們走了,萱娘的肩膀這才垮了下來,和羅大嫂進了房。
羅大嫂關了門,對萱娘道:“小姑,這事?”萱娘倒了杯茶,也不管冷熱,就喝了進去,冷笑道:“還能怎麽的,他要回來,這裏總是他的家,難道我攔著他不成?”羅大嫂也有些口幹,倒了杯茶,喝進口裏,盡是冰涼的,忙把茶吐出來,連聲叫丫鬟過來換茶,丫鬟忙應了,進來換了壺熱茶才出去。

羅大嫂喝了一口茶,對萱娘道:“攔是攔不成的,隻是小姑,你也休嫌做嫂子的小氣,他既帶了個人回來,雖說輪先是你,輪長也是你,隻是難保他有些甚念頭,到時這些你苦掙的家私,難道要拱手讓與別人不成?”

萱娘此時覺得有些疲乏,打個嗬欠道:“瞧他也不是有那樣本事的人。”說著閉了閉眼:“大嫂,天也晚了,你也別回去了,就在這歇了,等到明日再回去罷。”羅大嫂坐到她身邊,拍著她背道:“小姑,這等我怎麽放的下心回去?”

萱娘長歎一聲:“這等事體,雖則匆忙,也要計較個長法。”羅大嫂聽她這樣說,知道她心裏已經有了想法,試探的問道:“小姑方才命人去尋小喜,究竟是何主意?”萱娘已經倒在床上,閉了眼道:“我也沒旁的,就想知道,三爺在山東十多年,都做了些甚麽。”說話的聲音越來越低,羅大嫂一推,見她已酣酣睡去,心裏一酸,卻也沒有旁的辦法,小聲叫來丫鬟,替她脫衣卸襪,蓋好被子,這才吹滅蠟燭,自己去安置。

這晚卻除了萱娘,人人都不好睡的,玖哥新房裏的燭光亮了一夜,留哥房裏也沒熄了燈,英姐和惠姐兩個雖然躺到床上,卻是翻來覆去睡不著,隻不過胡亂打個盹,巴到天明,各人起來,胡亂梳洗過,就等著萱娘來找。

等了許久才有丫鬟來到,隻是笑著道:“姐姐們怎麽也不去廳前,今日新婦還要見婆婆。”英姐和惠姐對看一眼,怎麽連這事都忘了,忙攜手來到廳前,萱娘卻已盛裝坐在堂上,手裏還拿著給媳婦的禮,見了她們兩個,笑道:“怎麽睡到這時候,還要丫鬟去叫。”

英姐方想說話,留哥夫妻也來了,英姐見二哥二嫂的眼睛都是紅的,想來他們也是一夜沒睡,上前行過禮,各自坐下,萱娘卻還是依舊,臉上露出笑容,等著新人來,玖哥夫妻雙雙穿著大衣服,來給萱娘磕頭,萱娘受了禮,昭兒把做的鞋襪給萱娘送上,萱娘打一看,笑道:“我兒果然有心,這可比平時做的要精致多了。”

昭兒麵色有些微紅,雖說和萱娘是終日廝見的,不消做勢的,隻是這總是新嫁娘,太過大方了也不好,萱娘笑著說了幾句套話,正待要喚他們起來,就聽見有人的聲音:“三嬸,你也太不知禮,這媳婦進了家門,哪有拜見公公的?”

聽聲音又是源哥,惠姐瞧見自家哥哥,不由緊緊拉住英姐的手,英姐拍一拍她的背,對源哥怒目而視:“源哥哥,你也太不像了,你說我娘不知禮,這話卻是你做侄子的應說的嗎?”源哥沒料到英姐竟然如此伶牙俐齒,不由語塞。

萱娘此時已經把玖哥夫妻叫起,輕輕一聲:“英兒,別人無禮可不能學了。”英姐吐吐舌頭,脆生生應了聲是,萱娘這才抬眼去望叔洛:“汪老爺,請坐罷,三年前在泰山還願得的那哥,長的可還好罷?”

這話一出口,堂上眾人都愣了下,大老爺心裏不由嘀咕,怎的這萱娘知道,叔洛托名姓汪,難道她已知道底細不成?還在想法,叔洛已經開口道:“萱娘,我我。”卻話不成句,萱娘輕輕一歎:“你回來要做甚麽?”

雖隻輕輕一句,叔洛卻不知如何回答,他和萱娘十年夫妻,萱娘在他心裏,卻是進退有據,從無差錯的,雖缺少些柔情,卻是爹娘眼裏難得的好媳婦,雖稱不上舉案齊眉,卻也是少有爭執,當日離開湖州,卻也賭了口氣,瞧萱娘怎麽應對。等到入贅萬家,萬氏卻是個溫柔多情的人,兩口過的甚是恩愛,湖州這邊自然也就淡了,聽了源哥的話,還當自己終是抓到萱娘的錯處,興衝衝回來,卻從昨日到今日,那股勁漸漸小了,等到聽的萱娘這樣問,雖依言坐下,卻不知怎麽應對,兩行淚就落下。

源哥見三叔坐了下來,卻不說話,記憶裏麵,自己這位三叔,對三嬸與其說是夫妻恩愛,不如說是子依從母,本以為他在外麵這十多年,有些長進,誰知萱娘這麽一問,他又說不出話來,心裏著急,張口道:“怎的不能回來了,湖州是家鄉,這裏還有祖宗的墓,三叔怎的不能回來。”

大老爺也在旁邊道:“是啊,三弟妹,你這話問的奇怪,三弟怎能不回來了?”萱娘把桌子一拍,指著說的興頭的源哥就道:“來人,給我把這無賴哄了出去。”站在下麵的下人們答應一聲,上來兩個小廝,一邊一個就要把源哥拖出去,源哥到了此時,急了,拉著叔洛的手道:“三叔,怎的你家下人要趕我?”

隻是叔洛悵然若失,那還聽的到他的聲音,萱娘下巴一抬,對那兩個小廝道:“還不哄了出去?”小廝見沒人攔阻,忙把源哥拖了出去,大老爺本欲攔阻,卻是被萱娘眼睛一瞪,頓覺沒了意思,訕訕坐下。

萱娘見叔洛不說話,用帕子擦一擦嘴角:“好了,新媳婦也見過了,禮也完了,各人散去罷。”話雖這樣說,卻沒一個人動,大老爺急忙上前道:“弟妹,這三弟回來,你也不說讓他進家門?”

萱娘眼皮輕輕一抬,看向大老爺,似笑非笑的道:“大伯,當初說叔洛沒了的人是你們,現時說這是叔洛的人也是你們,實在是讓我為難。”大老爺不由一怔,萱娘已經起身,對大老爺道:“從沒有個隨便認丈夫的理,這樣罷,我命人去山東尋訪尋訪如何。”

說著就對留哥兄弟道:“替我送他們兩位出去。”自己就進去裏麵去了,大老爺又碰了個軟釘子,不由望著萱娘的背影,隻是不好說話,留哥忍住笑,走到大老爺身邊道:“大伯,想來你家事情也忙,不敢多留。”

說著轉頭望著叔洛:“汪老爺,是非曲直還等從山東的信回來了再說。”叔洛見兒子這般,隻是長歎一聲,正要出門,聽見英姐小聲說了一句:“爹答應過年給我做大紅襖子穿的。”卻再沒有旁的了,叔洛不由閉一閉眼,淚落的更凶,還是走了出去。

萱娘既這樣發了話,自然也不好長來打擾,大奶奶陪著萬氏,在湖州遊玩罷了,大老爺和叔洛弟兄,也隻是等著那邊有甚話說。




第 66 章

二月二十二,就是惠姐出嫁的好日子,萱娘似沒有叔洛回來這回事一般,照舊做著送女出嫁的套路,二月二十送嫁妝,二月二十一喚人來給惠姐上頭理妝,兩個媳婦,自然也是跟著婆婆忙前忙後,兩個兒子,克盡職責,迎來送往。

二月十二吉日到,一大清早賀喜的人就上門了,萱娘穿了大衣服,戴了首飾,把客人請到堂上用茶,見她語笑宴宴,有個憋不住的,仗著都是陳家族裏的,問出一句:“三嫂子,前日我家孫子滿月,大嫂子還帶了那山東來的去了,做弟妹的心裏就一直嘀咕,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也要有個說法,好來往來往。”

萱娘正在那裏和王奶奶她們在說話,聽見這樣問話,萱娘還沒開口,王奶奶就笑了:“這樣的事,說出去隻是被人笑話,陳大嫂子卻是怎麽想的?現放著一個明門正道,三媒六聘娶進門的弟妹不管,反去把那外鄉帶回來的,也不知是真是假的人帶著到處去,雖說夫命難違,這也太過糊塗了,難怪還做出休妻事來。”

問話的這個,聽到王奶奶這樣回答,也順著道:“ 卻是我們也覺得,大嫂這樣做實在不該,卻也是別家的事情,不好多口的。”說著望向萱娘:“隻是三嫂,這事也要有個說法,雖則慎重些不防,隻是時日長了,那外來的占了你的窩,才更不好。”

萱娘輕輕一笑,這才抬眼瞧向她們:“今日是惠兒的喜日子,隻是說些那話做甚,等到都忙完了,再慢慢說。”見她渾不把這事當一回事般,別人也不好再多口,此時丫鬟進來報,稱花轎已經到門了,果然媒婆就到了堂前,叫過喜,扶出新娘,惠姐依禮拜了下去,卻是方跪下去,就哭了出聲,萱娘不由眼角也有些濕,還是上前扶起了她,又說幾句為婦之道,這才蓋上蓋頭,媒婆和陪送的丫鬟上前扶起新娘,上了轎。

裱散過喜錢,鞭炮齊鳴,惠姐出嫁去了,萱娘站在門口,瞧著那送嫁的人群漸漸走遠,一個人走到她身邊,卻是昭兒,她扶住萱娘道:“娘,山東來信了,喜姨也來了。”萱娘聽了這話,點一點頭,唇邊露出一絲笑意,這筆帳,終究到了要算的時候了。

三月初三,萱娘命人大發帖子,請族裏眾位長輩於初五下顧,大老爺那裏的帖子也沒少了一份,大老爺拿著帖子,皺眉問親自來下帖的王大:“你奶奶這帖,究竟是何用意?”王大畢恭畢敬的回答:“大老爺,我家奶奶平日裏甚有主見,她隻是命小的送帖子來,還請大老爺務必下顧。”
大老爺沉吟一會,實在弄不明白萱娘葫蘆裏賣的甚麽藥,方想點頭應下,源哥斜著腳進來,一眼瞧見王大在那,吆喝了一聲:“哎呀,難道是三嬸命你來請三叔回去,要我說,怎能派個下人來,兩個兄弟怎麽不見?”

大老爺聽源哥這樣講,雖則話粗,卻也有道理,點頭對王大道:“這話卻也有幾分道理,隻是你三奶奶怎的不說,怎麽對你三爺的事?”王大依舊恭敬的道:“大老爺,小的隻是來發帖子的,旁的一概不知,大老爺有甚話,還請去問了奶奶。”

大老爺見王大一問三不知,雖不知他是否是做出來的,卻也隻得應下,用眼示意源哥不要再說話,揮退了王大,源哥早急得不行了,等王大一走,上前對大老爺道:“大伯,難得見到三叔家的下人來,這時候不問清楚,還等甚麽,難道要等那女人把家私全都藏過,才動手?”

大老爺見源哥一點長進都沒有,恨道:“你還不知道那羅氏是甚麽樣的人,若真依了你的話,找幾個人上門拿著休書把她攆出,家私都交與你三叔,隻怕她會攪的你一家都不安寧。”說著小聲的道:“到時候別說你三叔家的家私不得到手,隻怕我這一份也要被填進去。”

源哥見了大老爺這般,不由肚裏暗罵了他幾句膿包,卻是自己手裏沒錢,還要在他手裏討銀子,想起方才去方家尋自己妹妹時,卻被方家的下人排揎一頓,不由坐回到椅子上,歎氣道:“一說起那女人我就氣不打一處來,我好好一個妹妹,被她教的連我這個哥哥都不認,好心去尋妹妹,還被她的陪房出來說,自家姐姐並沒有這樣一個哥哥,實在無理至極。”

大老爺聽了這話,也歎了幾句,這些時日,自己和娘子兩人,算計著怎麽才能把萱娘趕出,雖說有叔洛在,到時一紙休書就能休了她,隻是萱娘又不是個好惹的,自家弟弟又著實不成器,說萱娘雖則做了些刻薄的事情,卻是自己也虧欠了她,還是等等再說。

隻得授意自家娘子對那萬氏十分親熱,平時又在她麵前說些萱娘的不是,好撩撥的她主動上門去尋萱娘的是非,卻是萬氏雖性子燥,身邊帶的一個婆子卻道,這事論起來還是有些蹊蹺,且不可自家上門落人話柄,萬氏聽了這婆子的說話,也就倷下性子來,大老爺著實像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卻也奈何不得。

瞧著源哥,不由恨到,全是這敗子出的甚麽餿主意,好處現時一分沒得,叔洛家在這裏的吃住花銷,各項禮物,卻也花了四五十兩銀子,還有這敗子恬著臉和自己要的銀子,卻是已到此時,難道就罷手了不成,隻得坐下,等著初五去萱娘家。

到了初五,平日裏若有甚事,就算帖子下的再齊,也總要有幾個人到的晚一些,勞累的下人們穿梭不停的去請,到了那日,卻是個個都清早就到,絕沒下人去請的道理。

陳家廳上,上麵供著陳家兩老的牌位,下麵卻備了兩溜椅子,長輩們按位次坐定了,下人們依次端茶上果,隻是有件事蹊蹺,雖則是萱娘下的帖子請的人,這留哥他們卻一個也沒見,隻有王大帶著幾個下人在門口迎候,四叔皺眉問道:“這三侄媳是個女流,不好出來也是,怎的孫子們一個不見?”

王大在那忙碌的一頭是汗,聽見四叔問起,忙忙打拱道:“四老太爺,卻是玖大爺和留二爺一早都被奶奶差去了,這才不見的。”被差去了,眾人聽了這話,都皺眉不語,互相對看一眼,難道是去迎他們父親不成?

此時卻是大老爺到了,忙互相見過禮,各自坐下,王大見人到的差不多了,喚個丫鬟去請萱娘,清咳一聲,萱娘就進來了,她今日的打扮卻和往日不同,頭上是金絲髻,點翠簪,紅色金線的大袖衫,白綾灑花的裙子,臉上脂粉明豔,身後跟著兩個媳婦,出了來,先給眾位長輩行了禮,這才在下首坐下,開言道:“今日勞煩眾位長輩來,卻是要請主持一件事情。”

自她出來,眾人就都止了說話,等她發話的,聽見這樣說,更是一個個正襟危坐,等著萱娘的下文。大老爺還當萱娘經過這些時日,肯認了叔洛,隻怕連萬氏也肯接了進來,隻是名分所關,故此才請長輩們來,想到這,不免得意起來,任她再能幹,也不過就是個女人,免不了這吃醋撚酸的事情。

想的正在得意之處,就聽萱娘道:“常言說的好,樹大分枝,人大分家,現時兩個兒子都已娶妻,女兒的嫁妝也已齊備,我日思夜想,不如把家兩半分開,由他們小夫妻各自去過日子,也省得我整日忙碌。”

聽了這話,旁人還沒說甚,大老爺就跳起來道:“怎的這般,三弟妹,難道你不知道三弟還在,怎就要把家事兩半分開,傳出去,卻是怎麽做人?”

他這一說,旁的人也紛紛讚同,四叔撚撚胡子,對萱娘道:“三侄媳,誰都知道你是個有大見識的人,難道不知這兄友弟恭,合夥同炊,一起孝親方是做人家的本等,你怎的就要把家分開,實在是不合。”

萱娘輕輕一笑,對四叔道:“四叔說的甚是有理,隻是四叔,這人在生之時,隻是能管的了在生時的事情,當年公公過世,分家時節的情形,四叔也已親見,侄媳偶爾想起,還磋歎不止,故此就想了這個法子,趁著他們兄弟,妯娌之間現時還好,把家兩半分開,各自自做自吃,我的衣食,自有他們照管,一家人和和睦睦,卻不是分居勝過同居?”

這話卻也有理,四叔沉吟一下,萱娘又接著道:“況且我目下所見,那分居之家,過的和氣的大有所在,那同居之家,不睦的也不鮮見,雖當著長輩們的麵,不敢說老,卻是自家也覺得精力短了,凡事也有想不到的,這才索性分開來。”

這是人家家事,又是長輩所主,旁的人也不過唯唯,大老爺著實忍不住,嚷道:“弟妹,要分家也罷,隻是你怎的不和三弟商量商量,自作主張?”萱娘一笑,轉頭對大老爺道:“大哥,弟媳有一事不明,還望大伯指教。”

大老爺見萱娘這樣問,雖明知道她問出的不是甚好話,卻也硬著頭皮道:“指教不敢。”萱娘一字一句問道:“大伯,做弟妹的年紀大了,卻忘了當日分家之時,說的甚麽?”這個,大老爺沉吟一下,萱娘輕笑:“想來大伯也忘了,幸的有人提醒,卻說的我是個寡婦,怕把家當消耗了,才不把家事分與我,既是個寡婦,這家卻是我當的,怎的又找旁人商量?”

大老爺道:“三弟前些日子不是回來了嗎?”萱娘輕笑:“那人是不是還兩說呢,大伯卻急個甚麽,難道怕我把分家時節的銀子,都花銷了不成?”有幾個有疑心的,點頭讚同,萱娘見大老爺滿麵通紅,輕輕點頭,從昭兒手裏拿了兩張紙,遞給四叔道:“四叔,這卻是侄媳家的家私,現時做兩半分開,並無不公處,還望四叔和諸位長輩瞧了,做個見證,好分開過活。”

四叔接過那兩張紙,見上麵列了的家私,細細看了起來,也在心裏算了一下,瞪目對萱娘道:“人都道三侄媳當家能幹,這十年間,家事騰騰的長,我還當是誇大之詞,料不到竟有了五萬餘金的家事,當日大伯父在日,卻也是集了數十年,才有這般家事,三侄媳果然遠勝男子。”

大老爺聽了這話,肚腸不由癢將起來,急得抓耳撓腮,這樣多的家事,恨不得一時全搶了過來,隻是當著眾人的麵,方才又說了這樣的話,也隻得耐下性子,一時紙傳到自家手上,細看一看,不由唾沫咕咕直咽,自家夫妻兩口,日夜算了,十年間也不過長了不到萬金的家事,哪有似萱娘這般,早知今日,當初就不該分家單過,不然今日也能分杯羹,現時卻隻是瞧著這些,幹咽吐沫而已。

一時傳完,重又回到萱娘手裏,四叔和大老爺做了見證,萱娘命昭兒和怡姐上前接過,她們妯娌行了禮,也就自進去了。

眾人還當事已完了,誰知萱娘又站起道:“今日還有一件事,卻是大事,請各位長輩多留一刻。”大事?萱娘瞧著外麵,緩緩的道:“卻是方才大伯說的,叔洛回來的話,還請長輩們主持個公道。”

眾人順著萱娘的目光瞧去,見叔洛站在門口,身後跟著留哥兄弟,聽了萱娘這話,叔洛臉上不由有些慚色,留哥兄弟往前走了幾步,進到廳內,萱娘瞧著叔洛,唇邊又露出一絲笑容:“你來了,汪老爺,卻也是我糊塗了,婆婆不就姓汪。”

大老爺見狀,忙哈哈笑一聲,對萱娘道:“三弟妹,三弟他十年來沒有音訊,確是他的不對,隻是你們總是結發夫妻,你既已認了他,打他幾下,罵他幾聲,把氣出了,依原做夫妻即可。”

萱娘聽的冷笑,對大老爺道:“大伯這話說的,依原做夫妻,那我倒想問問,他後娶的那位,卻怎麽處?是她自認為妾呢,還是我上公堂辯個是非。”大老爺又是一笑:“三弟妹,你是這等一個伶俐人,吃起醋來,也似那村婦一般,萬氏弟妹,本就是山東討的,回來認了祖墳也就勾了,她自回山東,三弟在兩頭來往,這樣也是常事。”

啪,大老爺話還沒說完,臉上就挨了一個巴掌,這巴掌卻來勢甚猛,大老爺的臉立時紅了半邊,大老爺不由怒道:“你這婆娘,好好的話不聽,居然打我,性子來時,讓三弟寫紙休書,把你休了出去。”

萱娘吹吹手指,笑道:“休了我,大伯,你卻也要問問,他有沒有這個膽子?”聽了這話,本要上前來勸萱娘的眾人又坐下了,叔洛聽了這話,嘴唇蠕動幾下,卻還是沒說出話來。萱娘看著叔洛,輕歎道:“我命他們兩兄弟去接你,並不是念在夫妻之情,而是父子天性,這是割不斷的,不然,依了你的作為,你隻該被亂棍打出,休提一個陳字。”

叔洛聽了這話,想起往事,兩個兒子方才在路上,雖則禮貌,卻是淡淡的,當日離家之時的種種又浮上心頭,不由跪地大哭起來,萱娘哼道:“你起來,你雖對我不起,更對不起的是公公。”

說著指著叔洛道:“你可知你有四大罪?”叔洛隻是大哭,萱娘麵對眾人,朗聲道:“一,惹了禍事,不敢擔責,反叫老父擔憂,是為不孝。”聽了這話,有幾個想勸的,本來屁股都已離開座位,還是又坐了下去,互相對看一眼,這萱娘數落過了,再做和事老。

萱娘疊起兩個指頭:“二,出奔也是常事,隻是一定下來,就該帶信回來才是,誰知不帶信也罷,還變姓易名,是為不仁,三,家有嬌妻幼子,卻毫不留戀,在外另娶妻室,是為不仁。”這句句卻都打在叔洛心上,他的哭聲更大了些。

萱娘說了那麽長,微喘一口氣:“另娶妻室也罷,男子家負心也是常事,誰知你入贅她家,不祭了祖宗的亡靈,是為不忠,似此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事。”萱娘望著叔洛,一字一頓道:“你可知了?”叔洛隻是點頭不止。

萱娘手指兩個孩子:“你行這等事,可有臉認自己是這兩孩子的親爹?”說著一把把他扯起,指著桌上擺著的祖宗牌位:“你可有臉去見死去的先人。”叔洛已經哭的上氣不接下氣,除了點頭,再沒別的話說出來了。

四叔也不覺愴然,上前道:“三侄媳,他的罪過也數過了,卻怎麽處?”萱娘一笑:“你此次回來,竟是受了奸人挑唆,想休了我去,這等糊塗的人,我要你何用?”這話一出口,人人震驚,四叔強鎮定住了,問萱娘道:“怎麽處?”

萱娘吐出八個字:“君既恩斷,妾便義絕。”這這,四叔也不知道說甚麽好了,曆來隻見夫休妻,卻從沒見過妻離夫,隻是看著萱娘:“四侄媳,這婚姻總是大事,你和他又是結發的夫妻,千萬千萬要慎重。”

萱娘歎氣:“四叔,族裏眾人,數四叔最通情達理,侄媳卻想問一句,天生萬物,卻也是要公道,叔洛他在外娶妻之日,就是和我恩斷之時,難道侄媳還賴在陳家不成?”




和離

這,四叔無語,萱娘轉身對著眾人,方欲說話,大老爺咳嗽一聲,老著臉皮對萱娘:“弟妹,方才確是我不對,隻是弟妹,你嫁進陳家也二十餘年,現時青春已去,兩個兒子都已娶了妻子,本該享福時節,怎能輕言離去?”接著沉吟一下:“況且就算看在兩個兒子份上,也不該這般做。”

萱娘妙目一轉,輕輕一笑:“大伯這話說的,難不成我下堂求去,是為的另嫁他人?”大老爺臉上不由有些尷尬,萱娘瞧著兩個兒子,伸手招呼他們過來,玖哥兄弟互看一眼,雙雙走到母親跟前跪下,萱娘蹲下身子,伸手往他們兄弟臉上撫去,從玖哥的臉又撫到留哥臉上,輕聲道:“若兒子幼小,女兒未嫁,則今日遇到此事,想來我也會低頭。”

叔洛聽到此言,似打了個激靈般,隻是瞧著萱娘,萱娘的目光又轉到他臉上,語氣放了柔和:“若是你在外襤褸,沒了衣食,流落回家,我也定會收留。”接著萱娘起身,朗聲道:“隻是今日兒子都成立了,這遠去的人也回來,況且那頭有嬌妻幼子,若鬧上公堂,爭個究竟,不過是勞命傷財,縱爭個是非曲直,也不。”說著瞧著眾人,輕輕一笑:“不若此時求去,卻也能留了一分體麵。”眼睛又看向叔洛,緩緩吐出:“到時君自有室,也不怕人告上官府了。”

叔洛聽到這話,不由愣了一下,停妻再娶,卻是有罪的,官府不知倒也罷了,若知道了,尋個事由,到時豈不不安靜,況且萬氏這邊,又過的比和萱娘恩愛,目今瞧著兒女都成立了,這邊也費不了自己甚麽事情,那潑天家私,都不是自己掙的,橫豎也是自己兒女享用,也能放下心來。

叔洛在這裏思量,大老爺也在那裏想,萱娘也不急,隻是瞧著眾人臉上神色,又瞧著已經哭的滿臉是淚的兩個兒子,把他們拉了起來,替他們拭淚,勸慰道:“難道娘素日對你們說的話,你們都忘了不成?”

玖哥眼中含淚,哭道:“娘卻說過,雖則我姨娘因爹爹而死,卻也要記得子不能仇父,日後爹爹這裏,自然也會盡孝,隻是想到此事,卻無能為力,實在讓人心酸。”留哥也道:“雖則娘說的有理,這孝父母卻要落在實際,爹爹做出這等事來,娘心裏自然也是委屈的,做兒子的,總不能為了虛名,忍讓娘受委屈,雖則應了,卻是想到不能常在娘膝下,心裏時時不安的。”

說著兄弟倆又大哭,這時四叔和幾個長輩還有叔洛兄弟都商量了,恰好聽的留哥這句,咳嗽一聲,對留哥道:“你這孩子,你娘卻不是被出,隻是和你父親和離,還是你的娘,況且方才你父親也已說了,山東那頭的孩子還小,他日後要常住山東的,並不常回來,你們兄弟,孝養你娘在家,也是成的,何必如此哭泣。”

萱娘聽了這話,知道事情已是成了,對四叔施了一禮道:“四叔,和離之後,自是羅氏女,再非陳門婦,那有羅家的女兒住在陳家的道理。”四叔歎氣:“三侄媳,你的性子,有時卻過於硬了一些,偶爾低一低頭有何妨,你是留哥的生母,住在這裏,旁人又有何話說?”

萱娘還沒回答,就有說話聲在門口響起,卻是羅大嫂夫妻來了,她走到廳內,攜了萱娘的手道:“四叔美意,我替小姑謝過,隻是我羅家女兒,受的苦,受的累,受的委屈,卻萬不能受的汙蔑,陳三老爺聽信讒言,動輒有休妻之念,又在山東另外成家立業,我羅門女兒,自然也不是學那小戶人家作為,今日拿了離婚書,我們夫妻就來接小姑回去,再不和陳家有何瓜葛。”

留哥聽了此話,一聲舅母喊了出來,羅大嫂把他攙起:“你們兩個好孩子,自然不能不認。”羅大郎是曆來聽自己娘子的,隻是在旁唯唯而已。

這娘家,婆家的人都到了,話也說到這時,四叔點一點頭,起身道:“既這等,女的要離,男的也肯,我們這些做長輩的,也沒甚話再勸了,隻是這家私方才已經分給兩個孫子了,想來也沒旁的牽扯,我反正也不怕甚報應,這離婚書就由我來寫罷。”說著吩咐人拿筆墨紙硯來。

萱娘安撫定了兩個兒子,聽四叔這樣說,笑道:“四叔,這倒不必,這離婚書已經寫好。”說著從袖裏取出一張紙,遞給四叔,又從懷裏取出另外一樣東西,遞到叔洛跟前:“你可瞧清楚了,這是當年你死訊傳來,你那兩位好哥哥分給你的家事,一千畝地,三百兩銀,還有這座莊子,今*****既回來,我也還了給你,你仔細收好。”

叔洛方才還以為這家事都是當日分家所得,萱娘不過守成而已,誰知見了這個,才知道當年分的,不過這些許家事,難道這許多家私,都是萱娘苦掙的,雖如此想,嘴裏還是問出一句:“萱娘,那戲文上許多榜樣,為甚你不學了?”

萱娘不由失笑,看著叔洛道:“那戲文上許多榜樣?卻都是男兒在外光輝,另娶妻房,女子在家苦守淡泊,等到回轉來時,一片錦繡說話,分了大小,卻是在家的不過是個虛名,你為男子,自然覺得這是道理,我為女子,卻覺得不公,這等說話,何苦要學?”

這話休說叔洛,廳內眾人都呆住了,過了半日,這四叔才道:“三侄媳,這話卻聞所未聞,隻是,細細想來,也有幾分道理。”說著皺眉:“隻是若天下女子都似這般,豈不乾坤顛倒?”萱娘側身對著四叔:“四叔,天道不公,早有注定。”

想到這,萱娘不由眼角有淚,欲待再說,卻終究隻是一聲歎息,眾人默然許久,卻還是依了萱娘說的,分家當日的家私,就交由萱娘,萱娘房裏的箱籠,由羅家收拾了去,離婚書上,兩造都按了手印,長輩都做了見證。

一場婚姻,就此散了,每位被請來的人,都得了二兩銀子,兩匹尺頭的謝禮,四叔自然加倍,隻是這樣事體,眾人心中,卻不知想些甚麽,酒席也沒有吃,隻是閑話幾句,就要道別。

大老爺見事已至此,拍拍失魂落魄的叔洛肩膀,勸道:“三弟,雖說這裏這頭事情成這般,卻是也了了件心事,萬氏弟妹那裏,也有了交代,不然若真上了公堂,通是這樣不成,卻還要費了銀錢。”叔洛聽了這話,想起萬氏,罷,這裏的牽掛既然沒了,還是安生在山東過吧。

此時卻見外麵匆匆進來一個小廝,見了叔洛,忙的施禮道:“三老爺,方才萬奶奶卻吩咐從人,把東西都捆紮好了,帶著孩子要回山東去,大奶奶攔不住,喚小的來請三老爺速速回去。”

這話讓廳上的人都愣了一下,這叔洛還在這裏,況且萱娘這頭已經和離,萬氏那裏,自然沒甚阻礙,怎的就要捆紮東西去山東呢,齊齊看向叔洛,叔洛聽了這話,忙的要跟著小廝走,萱娘方和兩個兒子在敘話,聽到小廝這般說,唇邊露出一絲笑意。

叔洛方走出幾步,迎麵遇上晉哥,他手裏拿著甚麽東西,見到叔洛,問道:“三叔可是要去攔萬氏嬸嬸?”大老爺在旁道:“那是自然。”

晉哥把手裏的東西往叔洛跟前一遞:“三叔,這卻是適才萬嬸嬸叫母親轉交的,說是當日的東西,還叫三叔休才去山東尋訪。”叔洛呆住,大老爺忙接過了,卻是個小包,打開一瞧,裏麵是個魚形玉佩,大老爺還記得,這是叔洛當日在家時花五兩銀子買的,隨即飄下一張紙,正好飄到留哥腳下。

留哥撿起一看,粗粗一瞧,不由皺眉,大老爺也不管甚麽,問留哥道:“這是甚物?”留哥瞧眼叔洛,肚內想笑,卻終究沒笑出來,把紙遞給叔洛道:“這卻也是離婚書。”

離婚書,大老爺忙搶了過來,晉哥也伸著脖子去看,不由念出:“有夫若此,不如為娼。”廳上還有幾個沒散去的長輩,聽見這樣的話,互看一眼,齊齊看向叔洛。

叔洛這才接過那書,上麵卻是萬氏娟秀的字跡,汪郎珍重,妾初識君子,見君風度翩翩,遂起文君之思,幸有天佑,得配夫妻,八載之內,恩愛非常。誰料君子本是匪人,負結發之妻在前,瞞妾家世在後,妾初已被瞞,誰知謊言日重,致妾對羅氏姐姐,萬分唾棄。幸前日見得羅氏姐姐,一席傾談,妾自愧不如。君既能負十年結發之妻,料妾之終身,亦成虛托。妾與君雖有大人主張,想來卻終是虛空,故攜子回鄉,關山路重,休再去尋。隻是妾有怨氣未平,臨別贈君:有夫若此,不如做娼,望君善自珍重,妾萬氏頓首。

叔洛瞧了這書,羅氏姐姐,一席傾談,不由手拿著書對萱娘道:“萱娘,你甚時候去見了萬氏,挑唆她離了我去?”萱娘瞧著叔洛,輕聲道:“叔洛,若你沒做下甚事,我縱有張儀之才,也說不轉來。”說著就對羅大嫂道:“大搜,我們走罷。”

大老爺見萬氏這頭也空了,偏生瞧見源哥笑嘻嘻進來,也不知哪裏來的力氣,拎起一把椅子,就往源哥頭上打去:“就是你這孽子,才攪的家不安生。”源哥機靈,早就一躲,大老爺去的勢頭猛了,收不住腳,那椅子又重大,整個人就撲了下去,見他撲倒,晉哥忙上前去扶他,隻是見他雙眼緊閉,忙連聲叫人。

萱娘和羅大嫂走出門外,聽見門裏鬧騰,羅大嫂輕聲的問:“不後悔?”萱娘一笑:“大嫂,聽的小喜說,那名山大川,風光無限,我早就想去走走了。”門外昭兒和怡姐兩人已經在車旁等候,見到她們出來,忙上前施禮。

萱娘忙扶住她們:“日後,你們妯娌,定要齊心協力,好好過日子。”兩妯娌點頭,背後又傳來一聲娘,卻是英姐也出來了,她雙眼淚汪汪,隻是望著萱娘,說不出話,萱娘替她理一理鬢邊亂發:“兒,你的嫁妝卻是備齊了的,隻是娘望不到你出嫁了。”英姐撲到她懷裏,放聲大哭,萱娘拍著她的後背,輕聲道:“你姨娘雖是嫁在外麵,卻是也常有信來,等你嫁了,可要記得你是她生的。”

英姐含淚點頭,話別一時,萱娘姑嫂上了車,回身望向門口那幾個人,萱娘歎氣:“大嫂,這二十年,渾似一夢。”羅大嫂拍了拍她的手,也沒說話。

車聲轆轆,不覺已到了岔路口,那裏有個小小尼庵,庵門口站了個俊俏的丫鬟,瞧見萱娘她們的車來了,丫鬟忙的上前攔住:“請問可是羅家奶奶的車?”萱娘挑開車簾,對丫鬟道:“可是萬家妹妹?”

丫鬟忙的施禮:“還請下來一敘。”說著就跳上車轅,伸手扶萱娘下車。萱娘也不推托,和羅大嫂一起下了車,進了庵。

迎出來的卻是孫奶奶,原來這庵就是她清修之所,許是常日修行,孫奶奶麵上的愁苦已然不見,換上的卻是慈悲之氣,見了萱娘,她打個問訊,笑道:“親家氣魄,果然和旁人不同,隻可惜親家不是男子,不然建功立業,信手可來。”

萱娘福了一福,笑道:“隻怕我這等行事,會有人笑話。”旁邊廂房卻轉出一個人來,她穿了一身的素色,笑吟吟的道:“羅姐姐這般行事,俺可是學不會的。”萱娘麵朝向她,笑道:“萬妹妹卻也不偟多讓。”

說話的就是萬氏,羅大嫂卻是頭一次見到她,見她相貌出色,說話爽利,想來和萱娘也是一路人,見她和萱娘談笑著進去了,小聲問孫奶奶:“怎的她們卻見過。”孫奶奶點頭道:“那日也是湊巧,她到了我小庵,聽的說起,覺得不對,這才請了親家過來的。”說著歎氣道:“男兒薄幸,也見的多了,隻是這等,還是頭一遭見。”說著雙手合十,念了一聲佛。

禪房內萱娘和萬氏相談甚歡,萱娘握一握萬氏的手,歎道:“誰料妹妹竟是這等爽利的人,倒是我瞧差了。”旁邊一個婆子笑道:“羅奶奶這話說的,我家姑娘卻是俺從小望大的,當日要招贅那人,小的就有些嘀咕,隻是這姑娘要嫁,家裏老爺也主張了,這才行了,誰知內裏果有蹊蹺。”

萬氏撒嬌的道:“劉媽媽,這話都說過多少次了。”劉媽媽一點她的額頭:“好了,就不說了,隻是你有哥兒,好好教導他長大就好。”萱娘不由惻然,歎道:“誰知卻是我,攪散了你們好好夫妻。”萬氏挑眉:“姐姐休這般說,世間女子,都望尋個如意郎君,妹妹也不例外,隻是沒料到所托非人,姐姐既能道有這樣父親,不如沒有,難道妹妹就學不得。”

萱娘細一想,笑道:“如此,倒是我魯莽了。”兩人敘話多時,隻是萬氏要趕路,兩人握著手出來,互相道過珍重,各自上車而去。




第 68 章

等上了車,羅大嫂才笑道:“小姑,卻是幾時見的,怎的這般親熱?”萱娘一笑:“這卻不是頭一遭了,半月前就見過兩遭。”說著微頓一頓:“可惜她一點真心,竟所托非人。”

羅大嫂聽了這話,想起方才萬氏,雖麵上笑容不改,隻是眼角眉梢,還是帶出那麽一絲淒楚,不由歎道:“雖說是各人的命,隻是終究。”萱娘見羅大嫂這般,握一握她手:“嫂子,我先也是這般想的,隻是這萬妹妹卻道,人生在世,受此等大辱,怎能還認他做夫?”

說到這裏,萱娘又想起萬氏說這話時,臉上那種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樣子,不由一聲長歎,叔洛當年被萬氏之父救起,本應竭力報答才可,誰知一朝圖的安樂,竟對恩人之女起了非分之心,隱瞞身世在前,招贅為婿在後。此情此景,怎不另萬氏生寒,本為覓得乘龍婿,誰知婿本狼子心。

萱娘還在思量,車子已經停下,有人打起簾子笑道:“婆婆和姑母回來了,卻還請下車。”原來已經到了羅家,說話的是羅大嫂的兒媳方氏,閨名喚做素香的,卻是方三奶奶的女兒,兩家是前年結的親,帶著丫鬟仆從已經迎在門口了,見車到了,忙把手伸出來,攙了萱娘下車,羅大嫂自有丫鬟攙下。

萱娘下了車,望著這偶爾歸寧的娘家,這些年來,自己哥嫂苦掙下來,地土也多了幾畝,房子也多蓋了幾間,下人也有了一些,隻是對自己的情意,卻終究沒有變的,素香含笑對萱娘道:“姑母,這屋子已經準備下了,卻是在西邊那個小院,姑母的箱籠,也已經鋪陳好了,還請姑母進去瞧瞧。”

羅大嫂點頭,對兒媳道:“素娘煞是能幹,日後可不消我忙碌了。”素香臉一紅,虛扶著萱娘進到裏麵,嘴裏道:“婆婆這等年紀,卻也是該在家享福了,難道還要去油鹽醬醋的淘氣?況且現時姑母也回來了,兩位老人正好做個伴,省得婆婆一人,甚是寂寞。”

萱娘聽了這話,側麵對著素香,打趣她道:“瞧瞧這小嘴,就跟抹了蜜一樣,連昭兒都被比下去了。”此時已經到了西小院,卻是小小三間房屋,左邊一間做了臥房,內裏的床帳擺設,盡是萱娘在陳家的舊物,梳妝台上,還放了萱娘慣使的梳頭匣子,丫鬟上來施禮,也是萱娘在陳家的舊人,萱娘見到這些,不由微有震動。

素香察言觀色,忙笑道:“方才姑母還打趣我,這些卻是大表嫂命人送來的,還趕著在姑母沒到之前先鋪陳好的,現時人還沒走呢。”說著往外一招手,一個男子上前施禮,萱娘一瞧,卻是王大,萱娘見了,不由吃驚:“怎的,我不是喚留哥把文書還了,又給你四十畝的地土,一所房子,十兩銀子,由你和你婆子自去度日嗎?”

王大雙目含淚:“老奴平素本就受了奶奶恩典,臨老奶奶又命哥兒給我產業,本該伺候奶奶到老才是,故此才討了這個差,送奶奶箱籠到此,也算是表一表心。”

說著哭倒在地,萱娘也不由動容,卻還是笑著道:“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也沒有誰該一直讓誰伺候的,你現時年紀已老,又有了產業,你和你婆子兩人,去尋個養子,安穩過下半世罷。”

王大聽了這話,頭更是磕的響亮,萱娘又勸慰幾句,王大這才走了。素香方上前道:“姑母,中間一間,卻是備姑母燕坐會客之所,也請姑母去瞧瞧,外甥媳婦布置的可還像意。”羅大嫂正在喝茶,聽了這話,不由撲哧一聲笑的把茶都噴出來,丫鬟忙上前收拾,羅大嫂點點兒媳額頭:“甚時候學的,說話這麽斯文,倒不似你娘的女兒,倒似你姑母家的。”素香微側身對婆婆道:“婆婆這話說的,要是姑母不嫌,收了兒媳做女兒,豈不更妙,隻怕姑母瞧不上。“

萱娘回身點她額頭一下:“這話要你娘聽見了,定會說,妹妹是不忿英兒認我為幹娘,還把惠兒接去做了媳婦,定要找補回來。”萱娘說話的口氣,學方三奶奶卻是十足,眾人都笑了。

瞬時到了中間那所屋子,萱娘見壁上懸了唐伯虎畫的梅花,兩旁的對聯卻是祝枝山提的,是林逋暗香浮動句,下麵擺了一個木案,供了香爐,花瓶等物,再往下瞧,一溜相對八把圈邊椅,都搭了椅袱,椅邊放了小幾,中間是張圓桌,放了茶壺等東西,靠牆卻是個多寶架,上麵磊了幾部書和幾樣玩物,窗子旁邊卻放了茶爐等。

瞧了一遍,萱娘笑道:“素娘想的周到,隻是做姑母的,想來不能常在這裏。”素香正讓丫鬟端茶上來,聽見萱娘這話,看眼羅大嫂,見羅大嫂臉上也是驚詫之色,不由開口問萱娘道:“難道姑母嫌外甥媳婦慢待了,才說此話?”

萱娘唇邊露出笑容:“怎會如此想,隻是我常想著小喜說的,那高山大川,十分壯麗,現時無事一身輕,不如出去逛逛,也好得在家氣悶。”這話讓羅大嫂和素香麵麵相覷,這話卻是怎麽說的,半日羅大嫂才冒出一句:“小姑,你有這想法,也是常事,隻是想的容易,做來卻難,若你是個男子,出去遊曆也罷了,總是個女子,裝束總是不便的,怎生去做。”萱娘側頭一笑,隻是不說話,羅大嫂心裏有些嘀咕,卻不好說出來。

此後幾日,這親友們知的萱娘和叔洛和離了,都想來望個究竟,也有聽的山東那邊也離了叔洛,想上門來說合萱娘,將長做短,和叔洛既是結發夫妻,也就忘了舊怨,再結伴重新過了去,萱娘雖則接待,卻隻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全不當意。

這日有個來說合的,正說的口沫橫飛之處,也是來探望萱娘的方三奶奶聽的生厭,哼了一聲:“老嫂子,這話還是少說幾句,那陳三老爺都回山東尋萬家的去了,你在這裏縱說動妹妹又何妨,難道還要妹妹自己把臉送上去給那人打?”

這個,說話那人聽了這話,忙閉了口,哂笑道:“我這也不就是好意,少老夫妻老來伴,弟妹年紀也不小了,難道還指著另嫁不成,況且又是結發夫妻,攏在一起,勝過旁人,誰知那三叔又去山東了。”

方三奶奶冷笑:“老嫂子,你和妹妹也是老妯娌了,還不知道妹妹在陳家過的甚日子,這好容易從陳家出來,清淨清淨,還去攪裹不成?”這話有些重了,說話這人滿麵通紅,又說了幾句,就告辭了,萱娘送她出去,回來時卻是羅大嫂和方三奶奶正在說笑,見萱娘回來,拉她坐下,羅大嫂看方三奶奶一眼:“親家真是薑桂之性,一番話說的那人沒了接處,想來日後也少了這些人上門了。”

方三奶奶手裏拿個瓜子,卻也不磕,笑道:“我頂厭就是這些說辭,說甚麽男子家,在外眠花宿柳也是本等,隻要記得家就好,需知女子也是人生父母養,若要女子家忠貞不二,男子家也定要不負才對,哪有這般道理,負心之人還要收留。”

羅大嫂歎氣道:“這樣說來也有道理,隻是有人聽到了,定要說是出於嫉妒,可歎可歎。”方三奶奶說話興了,不由把袖子卷上一卷,手拍著桌道:“甚麽嫉妒,男子家三妻四妾卻要女子受了,不能嫉妒,那女兒家自然也要多尋幾個,才能公道,憑甚女兒家這般,就成了淫邪,而男子家就是風流,這天公也甚是不公,若我是天公,定要反了過來。”

羅大嫂笑的幾乎趴到方三奶奶身上,拍著她背道:“你今日這番議論,我旁的不知道,卻有一件事能做了主,他們小夫妻,現時很好,我在生一日,就不許他納妾,可好?”方三奶奶臉一紅,有些不好意思:“親家這話說的,卻似我是替女兒爭風來的。”

羅大嫂歎氣:“這話卻也是有感,我瞧那些大人家裏,有了妾的,縱你再和睦,有了兒女,難免有些偏向,老人在時還好,老人閉了眼,就爭家私不止,納妾本是廣生子嗣,誰知子嗣反來為禍,這豈不是搬了石頭砸自己腳的事情?”

方三奶奶點頭:“親家這話有理,前日我還聽的說,妹妹原來的大伯家裏,也為了家私鬧個不休。”大老爺家?萱娘不由抬頭,這大老爺那日打源哥不著,卻反讓自己跌倒,抬了回家,已是偏癱之症,大奶奶素來精明,怎麽會讓家裏眾人為了家私,爭鬧不休?

方三奶奶咳嗽一聲,坐近一些,講了起來。那日叔洛雞飛蛋打,兩個妻子都棄了他去,傷心了一些時候,源哥卻來說,稱萬氏這裏,定是受了萱娘的蠱惑,才棄他而去的,叔洛又細瞧瞧那書,一字一句慢慢品砸,越瞧越覺得,萬氏對自己還有留戀,定是知道了實情,在萱娘麵前沒了麵子,又怕萱娘不依,要鬧上公堂,怕先被斷離,這才下了狠手,給了離書。

又想起萬氏和自己素來的恩情,比起萱娘更是不同,對萱娘更添了一些怨恨,你要離了我也就罷了,怎的把萬氏也攪散了,實在一點情麵也不留,這樣女人,離了也好。源哥在旁狠命的勸,稱萬氏那裏定是卻不過麵子所做的事情,三叔還是收拾了行李,請個媒人,前去山東再次求親,這次卻是正正當當,想來萬氏嬸嬸,念著夫妻恩情,還是會應了的。

這時大老爺已經躺倒,大奶奶忙著請醫問藥,叔洛收拾了行李,又請了族中一位堂兄,帶了從人匆匆往山東去了。

大奶奶一心盼著大老爺快些好,她女兒中有個訂了親的,聽的大老爺躺下了,生怕沒了影響,要守三年,自家兒子卻也年紀大了,派了人來,一則探病,二則催娶,大奶奶算一算,這孩子的年齡也到了,就應了,兩邊一說,那邊忙著粉房子,置東西,這邊忙著備嫁妝。

這備嫁妝也罷了,誰知那女兒的親娘,見了備的嫁妝不過耳耳,心裏大惱,也忘了嫡庶之別,更不顧大老爺還躺在床上,跑到大老爺跟前哭鬧,稱大奶奶給自家女兒備的嫁妝不好,自己女兒,本是庶出,嫁到人家,已是被人低看的,現時嫁妝又不夠齊整,難道要她女兒不好做人嗎?

聒噪個不止,大奶奶早已知道,帶著丫鬟過來,見這姨娘還在哭鬧,心中大怒,劈手就是一巴掌打了過去,這人見大奶奶動手,橫豎已撕破臉上,罵道:“奶奶,旁的事,奴也不敢駁回,隻是這事,奴卻不敢依了奶奶,女兒家出嫁本是大事,況且陳家本是大富,女兒的嫁妝怎能少了,三叔家一個丫鬟出嫁,三奶奶都備了數百兩的嫁妝,奴的女兒,雖則庶出,總也不能輸了那丫鬟,怎的奶奶隻吩咐人備了兩百兩的嫁妝,陪嫁的田地也無。”

說著就跪到大老爺床前大哭起來:“老爺,若我女兒出嫁,真是這般,奴還不如現時死了算了,省得嫁妝寒酸,女兒不好做人。”大老爺雖然說話不清,卻還是能動的,示意大奶奶過來,說的一句:“你做嫡母的,她的麵子就是你的麵子,多添些罷。”大奶奶見大老爺張口了,隻是歎氣:“這事卻是二兒媳備的,誰知她卻這般。”

這時已經有人在旁說話:“婆婆這話,媳婦卻是不敢當的,本是婆婆說的,家計艱難,故此小姑的嫁妝略略備了就可,怎的這時婆婆又說媳婦的不是了?”說話的卻是王氏,原來這裏在鬧,早有人報了去,恰好聽的這句,王氏開口為自己分辨。

大奶奶方欲再說,姨娘順著就道:“奶奶素來把事都推旁人身上,也不是一遭了。”說著就把當日大奶奶對方氏所為說出,大奶奶見她說出這話,賢德樣也不裝了,隻是要尋死,裏麵在鬧,外麵方家卻也知道了。

方奶奶本就不是好相與的,聽了這話,知道女兒被休,全是大奶奶使的計,帶了從人來,隻是要尋大奶奶算賬,把自己女兒送回來不說,還要立時就要分家,一時人人在說,十分熱鬧。
方三奶奶說完,尋口茶來喝了,笑道:“平日瞧著你大嫂是個好人,誰知卻是這般,真是人心難測。”萱娘正要說話,丫鬟卻來報了:“李老爺來了。”萱娘知道是李成來了,忙道快請。




遊曆

方三奶奶和羅大嫂不由對看一眼,雖說萱娘和李成之間並無苟且,之前也有來往,然今時不同往日,現時萱娘卻是個孤身女子,再這般和男子往來,旁人的說話,有影無形,也不知會怎的說。
隻是萱娘已經起身出去外麵了,方三奶奶和羅大嫂不好跟了出去,隻是在裏麵喝茶閑聊,方三奶奶是個急性子,喝了幾口茶就往外瞧瞧,那凳子也想安不住她的身一般,時時離了凳子,往外去瞧。

羅大嫂反要鎮靜的多,隻是喝茶,瞧見方三奶奶這般急躁,笑道:“親家,我那小姑也是有主意的,想來不會行錯。”方三奶奶胡亂抓了把瓜子,卻沒往嘴裏放,隻是捏著那把瓜子,歎道:“說來這妹妹和李爺,也是相配的一對,隻是終究礙著昭兒嫁了玖侄子,防著人說閑話,不然豈不十全。”

羅大嫂聽了這話,慢慢坐直身子,托著腮道:“這話卻是我從沒想過的,現時小姑已經和離了,另尋人家也是常事,這眼麵前就放著這麽一個合適的,為甚不撮合了?”方三奶奶伸手出去打羅大嫂肩膀一下:“哪有你這樣的,若傳出去,不被人說死。”

羅大嫂白她一眼:“親家方才還為女兒家打抱不平呢,現時又說這話,若小姑是個男子,不到四十的年紀,不說續弦,納妾買婢也是本等,旁人全不會說的,怎的現時成個女兒,這個年紀再嫁,就有人說風騷,苦守不住?”

方三奶奶沒料到羅大嫂竟拿了自己的道理來說自家,細一想來,這理這般說是沒錯的,隻是終究歎氣道:“我們是這般說了,隻怕到時會有人說閑話。”羅大嫂斜眼一瞧,笑道:“說甚閑話,小姑不就常說,身正不怕影斜。”

這時萱娘的聲音在旁邊響起:“嫂嫂和姐姐說甚麽這般熱鬧?”方三奶奶見萱娘進來了,忙起身把她按了坐下,笑道:“我和你嫂嫂方才卻在說,你年紀也不到四十,人也生的精致,何不再走一家,這李爺不就是個十全的?”

萱娘正在喝茶,聽了這話,一口茶卡在喉嚨裏,上下不得,連連咳嗽不止,羅大嫂忙上前給她捶背,方三奶奶接過茶杯,萱娘好容易順過氣來,白方三奶奶一眼道:“姐姐怎的拿我這般取笑,我年紀都快四十,眼看就要抱孫了,還想著嫁人不成?”

說著話,不由臉也有些紅了,羅大嫂坐在她身邊,手扶著她的肩款款的道:“妹妹,若在原先,你要守,我做嫂子的也不會說句旁的,隻是現時你和陳家那邊,卻已決絕了,那等男子,我也斷不會說出和他複合的話,四十來歲,說老不老,說小不小的年紀,就算隻活六十,也還有二十來年,難道小姑就孤單過完一世不成?”

說著羅大嫂不由垂淚,方三奶奶本欲幫兩句腔,卻是想起萱娘前麵日子,養在閨房之時,也是爹娘跟前寵愛無比的嬌女,等到嫁進陳家,人人說她高攀,又是大腳女子,受的委屈,掉的眼淚隻怕更多,她的那兩個妯娌,都不是好相與的,更兼男人也不是個成器的,她上孝公婆,下撫子女,也是艱難,等到分了家,又沒了男人,孤兒寡母,受人欺辱,虧她還掙起老大家事,男人回來,又帶了一房,若是常人,隻怕早就任人揉搓了,不由也跟著掉下淚來。

萱娘見嫂子和方三奶奶都眼中含淚,剛想張口安慰兩句,想到若非她們,自己這休夫之事,也難得做到,不由帶淚笑道:“本來是有件事要告訴你們的,誰知一個個都逗我,隻是相對含淚,這是甚麽道理?”

兩人聽得這話,忙擦一擦淚,看向萱娘道:“卻是有何事?”萱娘笑道:“不是早就和嫂嫂說了,想出走走走,一來沒個合適的人,二來前些年卻著實忙碌,現時我也不當家,不理事了,囊中還有些銀子,就想著去走一走,一來卻瞧瞧這風光,二來也離了這是非之地。”

方三奶奶和羅大嫂都雙雙皺眉,這事雖是好事,總是女兒家行動不方便,萱娘見她們麵上神色,笑道:“這事我思量幾時,想起這戲文上總有男扮女裝之事,我又是雙大腳,何不學了那些,扮了男裝去了。”

這也是個法子,方三奶奶極口稱妙,羅大嫂終究精細,問道:“這卻怎麽和外甥他們說,他們都是孝順的,料不會讓你去的。”萱娘喝口茶,頓道:“我知道他們是舍不得我勞累,隻是這心裏的願望遂了,也好過在家享福。”

方三奶奶期期艾艾的問:“那方才李爺來?”萱娘笑道:“我這不是問問他行路可要注意些甚,這總要討教了,才好行路,不然也不安心。”羅大嫂搖頭:“小姑,你心裏的主意,我和親家卻是趕不上的,連這些主意都想出來了。”

萱娘微微一笑,三人又說些閑話,各自散去。

萱娘把衣裳改小,試了一試,果然是個男子模樣,萱娘既在興頭上,羅大嫂他們不好攔,還是命人把留哥兄弟請來。

留哥兄弟見娘房裏竟有個男子,驚的瞪大眼睛,隻是指著她道:“這卻是怎麽會事?”昭兒先要回避,卻見那男子的笑容熟悉,身上穿的衣衫也很眼熟,再一細瞧,不由撲哧一聲笑出聲來,用袖掩著口道:“娘,怎的穿了男子的衣衫來取笑我們?”

留哥聽了嫂子這話,忙又細細瞧了,不由輕輕敲著腦袋道:“瞧我這眼睛,連自家的娘都認不出了。”萱娘上前拉了昭兒的手道:“還是我的昭兒有孝心,一眼就望出來了。”怡姐聽了昭兒的話,抿嘴笑道:“娘卻是瞧來比原先精神旺相許多,做媳婦的這才放心了。”

留哥忙扶住她:“你有了身子,還吐個不行,不叫你來,你偏要來。”當了眾人的麵,怡姐不由有些臉紅,虛推留哥一把:“怎麽就這等嬌貴了,那莊戶人家的女人,臨生孩子還下地的,我這一點點路,有甚不能走的。”

萱娘見兒子媳婦親熱,點頭笑一笑,溫言要怡姐好生保養,英姐出嫁的事情,就由昭兒多操心了,怡姐恭敬應了。萱娘卻沒望見玖哥,問留哥道:“你哥哥呢?”留哥遲疑一下,昭兒已經道:“他卻是往山東去了。”山東,萱娘皺眉。

昭兒點頭:“山東那邊,那個。”遲疑了下,昭兒也不曉得該怎麽叫叔洛,還是道:“那個公爹卻把萬氏告到公堂,說她不認親夫,那個知縣是玖哥上次同科的舉人,問的清楚,知道了緣由,密的帶封信來,問此事怎處,本欲寫封信去的,卻又想著信裏講不清楚,這才往山東趕去。”

萱娘卻是被驚住了,怎的是這等,昭兒見萱娘臉上神色,側身對萱娘道:“那信裏麵,卻影影綽綽說了,這事是源大伯在公爹麵前說了甚麽,公爹這才上了公堂,不然以公爹的性子。”這話做兒媳的不好說,萱娘卻也明白,叔洛膽小,卻又毛躁,幾次闖禍,都是公公收拾,直到打了知府家的公子,想來公公也收拾不了,才一溜煙走了,在山東時,想來也記了教訓,安靜許多,此次回來,聽萬氏說過,卻是源哥在他麵前狠命的說,這才回來的。

不由歎氣,半天才道:“他倒命好,在家有公公替他收拾殘局,去了山東,又有萬家,現時還有兒子管他,他這一輩子,竟甚事都沒做成。”留哥還是頭一遭聽母親這般說起自己的爹,隻是恭敬聽了,回道:“娘也請放寬心,哥哥想來也是有主張的。”

說完眼睛往萱娘的男裝一溜:“隻是兒子不明白,娘這般打扮,所為何事。”萱娘坐直身子:“方才閑話,卻忘了正事,我想著,那名山大川,不知何等風光,娘若能去四處遊玩一下,卻是死了也閉眼了,隻是女人家出門不便,這才改換男裝。”

這個,留哥忙連擺雙手:“這個不成,娘離了陳家,兒子們不能朝夕在麵前侍奉已是不孝了,怎的娘現時又不想待在鄉裏,要出門去,這不是明明讓兒子們不能做人嗎?”說著就跪在萱娘跟前。

萱娘見他這樣,也不扶他,隻是把臉一放:“虧你從小還讀書呢,難道不知孝即是順,娘這輩子,甚都有了,不過想去遊曆一番,也不算甚麽,你就哭著攔住娘,娘去開開懷抱,也能多活兩年,這不是就是孝順嗎?若依了你的,讓娘守在家裏,不出鄉門,娘一股氣鬱結在胸,活不了多少年了,你本來想著孝順卻反害了娘,這難道不是好心辦壞事?”

萱娘這番話,卻讓留哥沒話好說,怡姐要開口勸,隻是口齒不如萱娘清爽,不由輕輕拉了拉昭兒的袖子,昭兒細一想想,起身道:“娘這般想,也不足奇,俗話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娘想要出去走走,也是常事,隻是娘須要依了兒媳的三件事,方能出去。”

留哥聽昭兒這樣說,急得沒法,又聽到後麵一句,不由定定看住萱娘,等著昭兒說,昭兒差點一句,娘還是隨我爹一起走吧,隻是這話做女兒的怎好說出,笑了一笑,伸出指頭:“一來,娘要帶了妥當人去,斷不可胡亂帶了從人,二來,娘每到一地,都要寫書回來,也好讓我們放心,三來,娘斷不可惜了銀錢,不夠之時,要和我們說。”說著坐到萱娘身邊,拉著她的手,有些撒嬌的道:“娘要依了我這三件事,才讓娘出去。”

萱娘不由摟了昭兒在懷:“都依你。”說著瞧向留哥:“你大嫂說的才是正理,誰像你,隻知一味阻攔。”說著用手摸摸昭兒的臉:“我的兒,虧了有你。”

既商量定了,萱娘也就收拾行李,對外隻說是去訪親探友,帶了一房家人,卻是錢家送來的,說是男的也走過幾次路,明白道路,萱娘選了吉日,帶了幾色禮物,就告別親友,上船去了。
頭一路,先來到寧波,也不歇店,徑自進了劉家,小喜得報,忙趕出來見萱娘,拉著萱娘的手問東問西,等到聽的萱娘有這等意思,她嘖嘖讚歎之外,又添了個主意,對萱娘笑道:“奶奶,你卻也是,怎的眼前就有個合適的人,你不和他結伴行了,怎的要自己獨自出門?”

萱娘挑眉望向小喜,小喜笑道:“這幾年,我大伯說,走海雖然利息大,風險也大,從去年起,就不走海了,隻是在湖廣一帶行動,奶奶既然扮了男裝,何不就隨了李爺行動?”

萱娘皺眉:“這合適嗎?”小喜笑道:“哎呀我的奶奶,你既然連出外遊曆的事都想到了,這等事又怕甚,橫豎都帶著下人,這又不過是路上互相照應,到了地方,不過就是奶奶去遊玩,他們去做生意,有甚不好的?”

萱娘不由被說動,想了一想,自己也這把子年紀了,此前四十來年,小心謹慎,卻也架不住那些人說,這往後隻怕還有幾十年要活,家事也掙下給兒子們了,女兒也出嫁了,既出外遊曆,又何必在乎這些,點頭應了。

兩人又商量幾句,到了次日,萱娘果然扮了男裝,和小喜去見李成。李成雖是寧波人,他家既在十年前遭了家變,每次來都是住在劉家的別院裏麵,卻比萱娘早到了四五日,見小喜帶個男子上門,先是吃驚,後又聽的是萱娘要去,皺了眉,隻是半天不說話。

萱娘見李成不說話,笑道:“親家可是怪我身為女子還四處跑動,實是不該?”李成見萱娘說出實情,隻是不語,萱娘歎道:“本以為親家和一般男子不同,誰料也是這般。”說著也不等李成回話,拉了小喜道:“我們走吧,世間男子,統是一般,沒甚分別的。”

李成見萱娘起身,忙喚住道:“親家還請停停,想我李成,雖則不如親家,卻也覺得是個胸襟開闊,知恩圖報的人,親家怎能說天下男子都一般。”話到後麵,卻也帶了些埋怨。

萱娘見這話說的有意思,回身笑道:“親家不是屢次都說了,我的胸襟見識,比男子更甚,那我今日行男子之事,遊曆四方,想也沒甚不是,況且又扮了男裝,更是方便,那親家怎的又覺得女子家隻合在閨門裏麵呢?”

萱娘這話,句句打中李成的心事,他撚撚胡須,細想起來,萱娘見了,趁勝追擊:“親家若是怕人閑話,我在路途之中,小心就是,況且都帶有下人,難道還能胡做不成?”李成到了此時,方點一點頭。




偶遇

事既已定了,萱娘在寧波盤桓幾天,擇了吉日,就收拾行裝依舊出了門,此次卻是往福建一帶行去,到了泉州,在店裏住下,李成自去做生意,萱娘帶了仆從,隻是往四周遊玩,這泉州本是當年三寶公出海之處,人煙稠密,是個大去處,隻是這名勝古跡不過了了。

萱娘卻也聽說過,福建的武夷山,卻是當年朱子講學之所,有九曲十三溪,諸般美景,早就心向往之,在泉州待的幾日,和人都混熟了,央了李成,請個熟識路途的,就去了武夷山。
萱娘自小生長在江南一帶,景致和這裏自然不同,到了武夷山後,在那裏流連忘返,連續遊玩數日,都意猶未盡,也怕李成在泉州著急,買了些土儀就往回走。

這日行到離泉州還有三十裏的地方,在路邊茶館打尖,見鄰桌坐了一對年輕男女,男子生的英俊瀟灑,眼帶桃花,對身邊女子,極盡溫柔,女子卻是麵團團的,五官也算精致,隻是眉眼還帶些稚氣,身上穿的衣衫,卻也不是窮人家,有件事煞作怪,怎的隻用一塊藍布首帕包了頭,萱娘見這女子和英姐差不多大,不由想起女兒,多望了幾眼。

那男子見萱娘望女子身上多望幾眼,心裏本有心病的,瞪圓一雙眼,喝道:“這在外也分個內外,怎的這個年紀的男子,一雙眼隻是往人家女眷身上溜。”萱娘猛的想起,自己身上卻是男裝,這樣望著人家女子總是不好,忙低了頭。

那女子見男子斥責別人,臉上有些尷尬,等男子又低了頭,和她說起話來,方露出笑意。萱娘倒茶之時,卻恰見這樣情景,本以為小夫妻方才成親,在人前甜美,也是常事,喝了口茶,卻想起這女子的打扮來,瞧她身上的衣著,不是買不起首飾的,怎的隻用首帕蒙了頭,耳邊的環子也沒有?

再細一聽,那兩人說話的口音卻不是一路,不由皺了眉,這事定有蹊蹺,隻是這路途間,也不好去管的。一時打過尖,起身出門,那對男女卻也起身出門,男子招呼算賬時,拿出的荷包繡的並不精致,打開來時,裏麵卻裝了一些女子的首飾,萱娘更為訝異,觀其行為,是夫妻無異,瞧他們的行裝,卻是不似。

在路上也思量個不住,卻是已聽到店主婆的聲音:“羅老爺回來了,這一路上辛苦了。”原來車已經停到店門口,店主婆是個爽利的人,今年也五十來歲了,家裏積年開這客棧,足有三代。
李成是大客商,又是常來這裏的,和店主一家極熟,說萱娘是自家親家的弟弟,新近喪了妻子,來這裏散心的,店主婆見萱娘雖稱自己已經四十,卻麵皮白淨,仆從的衣服,動用的行李都是齊整的,動了心思,想把自家娘家守寡的表妹說與萱娘,故而十分親熱。

去泉州前,也在萱娘麵前隱約提過幾次,不是說萱娘孤身一人,雖有兒女孝順,這夜裏也要有個人說說話,就是說雖出來外麵遊曆,隻是家裏也要有個家主婆幫忙照顧,這總比不得李老爺,早絕了續弦的念頭,萱娘去武夷山,卻也有些躲避她的意思,此時瞧見她笑眯眯迎上來,不覺有些頭疼。

隻是這伸手不好打笑麵人的,邊笑著應了,邊在心裏暗自思忖,早曉得就說家裏有妻子,也省了這許多麻煩,店主婆見萱娘幾日不見,精神越發旺相,嘴裏說著不消,手裏早把萱娘吩咐從人送上的土儀手下,心裏還在暗忖,若自家表妹能嫁給羅老爺,也算下半世有了靠。

店主婆心裏思量著,臉上的笑容越發像花一樣,嘴裏對萱娘問長問短,殷勤的把她讓進裏麵去,萱娘見她那話好似還要繼續往下說,用手按按太陽,裝個不適的樣子道:“大嫂,小弟日夜趕路,現困乏無比,想回房躺一躺,還請大嫂吩咐人送桶熱水來。”

聽見她不適,店主婆忙埋怨自己:“哎呀,卻沒想到羅老爺不適,還請先回了房,羅老爺放心,自你去了,那房我叫他們每日打掃,幹淨著呢,床上的被褥,昨日方曬過。”邊說邊就拉起萱娘,送她回房。

萱娘嘴裏周旋,自己起身,店門口卻進來兩個人,男子叫道:“店家,開間上房來。”店主忙答應,萱娘聽聲音有些耳熟,再一細看,不就是那路上遇到的兩個男女,原來他們也是往泉州趕,恰恰歇在這裏。

不由想瞧個究竟,隻是自己先說了不適,也不好再在店堂,上了樓,店主婆開了鎖,裏麵果然潔淨無比,萱娘關了門,脫了外裳,就倒在床上,方才說不適隻是借口,誰知一倒上床,就覺得困倦襲來,打個哈欠,就要睡去。

外麵傳來店主婆的聲音:“客官往這裏走,小店的房,間間卻是潔淨的,價錢又公道,客官且放心。”萱娘翻個身,想來是店主婆帶客人來的,依舊閉目養神,房門卻被人輕輕叩響,萱娘忙下床披上外袍,打開門一瞧,卻是小二來送熱水,萱娘忙讓開一步,讓他提進來,店主婆站在鄰間房門跟前,真在和裏麵的人說話,見萱娘開門,笑道:“羅老爺,你間壁房卻賃於這位客官了。”

說著往裏麵一指,萱娘一瞧,卻是在路上遇到的那位男子,不由皺了皺眉,還是行了一禮,那人慌慌張張還了禮,就撲通一聲關了門。

店主婆話沒說完,就見男子關門,似想到甚事樣,瞧著萱娘眯著眼笑:“羅老爺,隻怕晚間不得安靜了。”萱娘先還不明白,卻見店主婆往那房門裏麵努努嘴,嘴裏還道:“誰沒打年輕時過來,羅老爺你說是不?”

萱娘明了過來,卻是從沒有人在她麵前說這般話語,臉頓時血紅一片,店主婆見他臉紅,拍她的肩道:“羅老爺,你還在壯年,也尋個妻子,好過獨宿。”還欲再說,小二卻喊道:“店主婆,有客人尋你。”店主婆忙答應著去了。

萱娘這才舒了口氣,關門進屋,呆了半響,間壁房卻悄悄的沒有聲音,不由搖頭笑自己,難道也和那店主婆一般,想聽見甚麽?把水提了過來,試試溫涼,卻也恰好,倒水入盆,擦洗過,這才重又睡下。

萱娘卻是被間壁房裏的哭聲驚醒的,這雖是店房,她家做了幾輩子的,木板也著實的厚,那哭聲不過嗚嗚咽咽,隻有一線,萱娘雖被從夢裏驚醒,還當自己聽錯了,翻個身又欲睡去,隻是那哭聲卻似鑽見自己耳朵裏來,萱娘越來越覺得奇怪,掀開被子就下了床,到挨著隔壁那裏細聽起來,卻不光哭聲,還有男子的說話聲,隻是聽不清楚他們說些甚麽。

萱娘站了一會,越發奇怪,披了衣服,開了門就出去瞧瞧,剛走到廊裏,迎麵見店主婆手裏拿盞油燈過來,想是也要歇了,四處照照,見萱娘在那裏站著,帶笑問道:“羅老爺怎麽出來了?”邊說還邊掩口打個嗬欠。

萱娘還沒說話,她又笑道:“想來是隔壁太鬧,吵到羅老爺了。”邊說邊用手在隔壁房門裏敲了幾下:“這都甚時辰了,又不是勾欄,還折騰個不夠吵人睡覺嗎?”房裏的聲音頓時停了,店主婆對萱娘道:“羅老爺,安靜了。”

這個,萱娘哂笑,隻是她也是好意,行個禮,自關門去睡,隻是有了心事,這覺也睡不好,胡亂打了個盹,也就起來。開門之時,間壁的那個女子也出來了,她手裏端個木盆,瞧見萱娘,忙往後一縮。萱娘見她眼皮浮腫,難不成昨日哭了一夜,見她行動體態,卻是和村婦不同,正在思量,店主婆正好過來,瞧見那女子,打了招呼,那女子聲音細如蚊蠅:“這位,熱水卻是往哪裏打?”

店主婆雙手一拍:“啊勒,哪有這樣嬌滴滴女子自己打水的,你放下,我叫小二打於你。”說著就叫小二,女子連聲稱謝,萱娘見了這樣,計從中來,等店主婆過來,對她笑道:“我瞧這女子,模樣有些廝熟,隻是年紀日大,記不得家裏小輩也是常有的,還請大嫂替我問問。”

店主婆眼睛一轉,拉住萱娘的手道:“卻也是,昨日他們來時,我瞧著有些不尷尬,隻是那女子也不說甚,這才讓他們住下,你且等著,我去討個實信,若真是老爺家的親戚,也是功德一件。”

說著就跑了,萱娘這才梳洗了下去吃早飯。昨日萱娘回來之時,李成卻是被人請去喝酒曲了,等到回到店裏,已是夜深,也就不來打擾,此時在下麵用飯,萱娘打過招呼,坐在一邊一起用。
這麽一個來月下來,兩人比原先熟了一些,隻是李成是個穩重的,萱娘是個慎重的,兩人也不過說些常說的話,吃完早飯,夥計來收拾了,李成起身道:“今日還要到碼頭去接個海船,瞧瞧可有甚相應貨可買。”

萱娘點頭,李成正要出去,店主婆一陣風樣的走過來,對李成招呼一聲,就要對萱娘說,萱娘見此時店堂裏麵也沒幾個人,就和店主婆坐下說。

店主婆嘰裏呱啦一說,原來這女子姓秦,小字淑玉,是江西浮梁人士,那男子姓張,卻是外地來浮梁遊學的,上個月秦父卻把淑玉許配給了張生。

店主婆笑道:“羅老爺定是疑心,那張相公瞧著也是個斯文人,定不會做甚不良之事。”萱娘卻越聽越覺得不對,猛的一拍桌子,叫住小二:“你去瞧瞧李兄可出去了沒?”

店主婆不解問道:“這是怎的?”萱娘臨時扯個謊道:“大嫂,這女子卻是我妻家表姐的女兒,怪道我覺得廝熟。”這個,店主婆疑心道:“她是江西人士,你是浙江,這怎麽?”萱娘素有急智,笑道:“我妻家表姐卻是嫁到江西去的。”




不平

店主婆哦了一聲,正待再問,有人下來,招呼她,她忙去忙,李成這時重新回來,對萱娘笑道:“羅兄卻有何事?”

萱娘見店堂裏此時人有些多了,使個眼色,前麵就走,李成忙跟上,萱娘卻到了後院,把諸般疑慮一說,李成沉吟道:“不知親家卻有何打算?”萱娘皺眉道:“女兒家的終身,全是大事,我瞧那姓張的,說話舉動,帶有輕浮之意,斷不是那可托終身之人。”

李成聽到這裏,打斷萱娘的話:“我明了親家的意思了,想是要路見不平?”萱娘見李成識機,點頭道:“就是此話,方才我卻和那店主婆說,那女兒是我妻子表姐的女兒。”

李成連連點頭,這時小二跑了進來,見到萱娘,上前行個禮:“羅老爺,我們店主婆請你過去,說是你侄女要走。” 萱娘聽的他們急急要走,暗自一想,忙和李成往前麵來。

張生正在和店主婆嚷:“店家,這又不欠你房錢飯錢,怎的不讓我們走。”淑玉站在一邊,依舊是那個羞澀模樣,店主婆笑容滿麵,隻是在那裏周旋,但就是不放他們走,望見萱娘進來,店主婆揚聲招呼:“羅老爺,你那表侄女,現時就要退了房走,快隨我去瞧瞧,怎麽也要和你這個表姨父見一麵再走。”

聽見這裏竟有淑玉的親戚,張生的臉,刷地就紅了,正在想法子,就見萱娘到了跟前,對淑玉到:“表侄女,沒想到你現時竟有你娘初嫁時那麽大了。”張生還當萱娘是騙的,誰知萱娘開口就和淑玉打招呼,他賊人心虛,猛的一推,就往店門外麵跑。

淑玉卻被萱娘這個突然冒出的表姨父唬住了,卻還是深深道個萬福,起身方道:“我年紀雖輕,家裏親戚也是知道的,怎麽從聽過這位長輩。”話說出口,就見張生奪路跑去,也顧不得羞澀,就提腳去追,早被萱娘拉住:“侄女,該是你的跑不了,姨父還要問你家常。”

張生不過跑了幾步,就被李成一把揪住:“拐騙女子的賊人,還不隨我見了官去。”張生聽到李成說出這話,驚得腿都站不住,他本不就是那種專門拐騙人的拐子,不過行過浮梁地方時,見此地風光秀麗,不由多住幾日,下處卻是淑玉外祖家開的客棧,淑玉來省外租,張生見了淑玉,見她年方破瓜,生的姿容出色,不由起個不良之心,這等女子若能刮上手來,也算美事一件,更能解閨中寂寞。

淑玉父母對她從小是如珠寶般愛惜,自然也讀過不少詩書,平日也能縐幾句詩,吟幾句詞,常想著得配一個才學滿懷的秀才,好和他夫唱婦隨,白頭偕老,恩愛過了一時。見了張生這般風流瀟灑的,心裏時時放不下。

這邊是懷春少女,那邊刻意引勾,不多幾日,淑玉就入了張生的圈套,一顆心隻巴在他身上了,張生本隻當她千依百順,自然垂手可得,誰知淑玉雖對他百般溫柔,說起那件事體,卻抵死不肯,常道既要鴛鴦白首,又何苦急在一時,這一點上,張生已經有些怒了,雖滿口稱好,卻也對她說,自己是個外鄉人,等回到家鄉再遣媒人來。

淑玉知的他要回去,一顆心七上八下,隻是念著自己心心愛愛的書生,思量半夜,竟下了個主意,連夜收拾了首飾細軟,就來找他,說自己願效文君之舉,隨他私奔。張生初見還有些不肯,誰知一眼瞧見淑玉包袱沉重,到嘴邊的不字又咽下去了,再三睨著淑玉,暗自忖道,是她要隨我去,並不是我要叫她走的,她包袱裏的東西也還沉重,這樣嬌慣的女兒,想來也有數百金物,現時手裏正好沒錢,這天送來的衣食,何不笑納?

等到包袱裏的東西都花完了,到時和她做了許多時夫妻,也快活勾了,央人帶個信給她父母,教他們來接,自己一溜煙走了,豈不更妙。想到這裏,和淑玉又講幾句溫存話,果然攜著她連夜就走。

他本是南直無錫人士,卻閉口不說是那裏的,想起自家有個親戚在福建,就帶著淑玉一路往福建來,淑玉是個閨中嬌女,又喜讀詩書,平日梳頭洗臉都有丫鬟服侍,初時張生為顯恩愛,還替她梳一梳頭,等到時日慢慢過了,也就倦怠了,稱在路途中戴那些首飾擔心引來賊人,叫她把首飾摘下,隻用首帕包了頭。

昨日夜裏卻是歇在店裏,淑玉思念父母,不由哭了幾聲,張生醒了,見她背燈哭泣,耐不住性子說了她幾句,淑玉本還和他撒嬌,誰知他翻身睡去,還怕不理自己,隻得忍氣吞聲,軟語勸慰。
等到店主婆上午來問,淑玉本不願說出實情,隻是當不得店主婆一張嘴厲害,半真半假,說了出來。張生卻不知淑玉和店主婆說了甚麽,下來吃飯時候,聽的店主婆和淑玉說表姨父如何如何,旁的事也罷了,頭一件他卻怕路途中花銷的那些銀兩,秦家找他賠還,忙草草吃了飯,就拉著淑玉要走。

等到李成說出這句,他不由指著淑玉道:“是她要隨我來的,並不是我要拐她。”淑玉聽見張生這句,想起那路途中受的氣,不由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就要奔上樓去,店主婆本看的津津有味,見淑玉奔上樓去,不由喊了一聲:“不好,想是她要尋短見。”

正要從櫃台裏轉出,萱娘早已奔上樓去,淑玉卻是跑進昨日住的那間房,閉了門,就大哭起來,萱娘在外拍了幾下門,聽見沒人應聲,店主婆此時也到了,失聲道:“要真出了人命,羅老爺,這怎麽處?”

萱娘此時被她這樣一說,法子出來了,忙對店主婆道:“快去叫人撞門。”店主婆連聲應了,急急跑了下去,不一時就帶著幾個身強力壯的後生上來,李成手裏揪著張生也在後麵。

有個冒失的後生見了,上去瞧一眼門,示意他們閃開,用肩膀上前去撞了幾下,這家的門,雖則厚實,卻也禁不得幾下,立時就開了,眾人一起湧了進去。
淑玉此時卻哭哭啼啼,想是沒有繩子,把鞋子脫了,解開腳帶在床欄杆上打個結,正要把頭套進去,見他們進來,反嚇了一跳,頭忘了伸進去,店主婆眼疾手快,一把把腳帶扯下,對淑玉道:“螻蟻尚且偷生,你這是何苦。”

張生此時雖被嚇的抖成一塊,卻還是直著脖子嚷道:“並不是我要拐了她,是她要隨著我來的。”萱娘見淑玉哭倒在床,心裏不忍,本打算去勸的,聽見張生隻是重複個不停,心中大怒,上前一口啐到他臉上,接著就是兩巴掌,嘴裏罵道:“既是讀書人,又是男子,就該有擔當,口口聲聲隻是她隨了你來,若不是你引勾,一個女子,怎能隨陌生男子而來?”

張生被萱娘這兩巴掌打的服帖,店主婆勸的淑玉剛要收聲,拍著她的背對萱娘道:“羅老爺,你瞧這事,要不要報官?”萱娘深吸了兩口氣,氣方平了些,聽見店主婆問,擺手道:“也休報官,這對侄女的名聲是有礙的。”

李成這時早拿了銀子把那幾個後生打發走了,聽的萱娘這話,也連連讚是,店主婆瞧著一旁站著的張生,指指他,萱娘眉一揚:“這廝先把他關到柴房,等我問了侄女,再帶了他去浮梁問姐夫。”

店主婆點頭,叫來小二,就搡著張生出去,萱娘又叫住店主婆,從袖裏掏出塊銀子給她:“權做修們之姿。”店主婆接了銀子,眼花眉笑的下去了。

萱娘這才歎一口氣,李成見這邊事完了,對萱娘一抱拳,也就出去,臨走還帶上那破了一半的門,萱娘這才坐到淑玉的身邊,本就隻是在抽噎的淑玉見她過來,強忍住悲痛,問出一句:“姨父,卻是實在記不得有你這門親戚。”萱娘一笑,也不解了她的疑慮,隻是柔聲對她道:“你可要把事情經過統告訴了姨父,姨父為你做主。”

淑玉聽見她提起,不覺又勾起傷心事來,一頭哭,一頭把實話說出來,萱娘聽完,不由伸手拍著她的背道:“癡兒,癡兒,不覺你一點癡心,竟付與這等男子之手。”淑玉見她拍自己,雖是長輩,終是男女有別,往後縮了一下,誰知聽到萱娘後麵這句,痛哭起來。

萱娘也不勸她,等她哭夠了,才款款的道:“閨中少女懷春,也是常事,隻是要有識人之眼,那戲文上,才子佳人,後園私會,相約偷期,遂而私奔,瞧來是一番錦繡說話,卻忘了那才子若真的對你有心,怎舍得你背一個淫奔之名?”

淑玉前些時日,全浸在張生是個風流佳婿,對自己百般溫柔體貼,自己終身有托之上,全沒想過旁的,聽見萱娘這幾句話,如夢方醒,又哭了起來,萱娘又在旁拿話勸她,漸漸卻已天黑,淑玉這才慢慢止住哭聲。

萱娘見她有幾分好了,眼睛紅紅,還掛有無數淚痕的臉,不由想起英姐,本等想把她摟入懷中安慰一番,方伸出手,就見淑玉麵色古怪,猛的想起自己現時是男子打扮,順手收回手,用手攏在唇邊咳嗽一聲,正要再說話,門被李成打開,他臉上有焦急之色:“親家,那張生卻逃走了。”

萱娘站起身,打算說話,瞧見淑玉臉上顏色,又咽了下去,揮手道:“罷,他逃走也好,省得麻煩。”淑玉聽了這話,卻要再哭,萱娘安慰了她,見夜色已深,找個婆子伴住她,各自去歇息。




第 72 章

淑玉傷心過幾日,萱娘在旁時時以話提點她,讓她明了,這張生不顧而逃,也不是甚良配,女兒家想尋個好郎君,這也是常有的事情,隻是要用眼識人,淑玉平日裏也聽娘說過這些道理,隻是當時隻覺母親嘮叨,今日吃過這番虧,才曉得自己終究不如娘老練。

萱娘見她慢慢悟了,這才責她不該出了事情,卻想著自盡,你一根繩吊死也罷了,隻是父母知道,難免以淚洗麵,父母生你養你,如珠似寶般待你,你知道錯了,自家羞愧,卻不改輕易拋了性命,惹的父母傷心,諸般話語,在淑玉麵前講了,漸漸打消了她的自盡念頭。

萱娘見這邊安了,李成那邊的事也料理的差不多了,就和李成商量著,送淑玉回鄉。李成聽了萱娘的話,沉吟一會才道:“親家古道熱腸,成已深知了,隻是這個姑娘不過初次相見,遣個人去她家送了信,讓她家人來接就是,何苦要千裏迢迢送了她回去?”

萱娘一笑,接著輕輕歎氣:“實在是她教我想起了自家女兒,她不過也是英兒一般大的年紀,想來她父母也著實著急,若遣人來回,再這樣一拖延,隻怕也要數月,橫豎我也無事,不如送了她回鄉。”

說著抬眼看李成:“實在還有昭兒,她們卻都一般大小。”聽見提起昭兒,李成沉默半響,半日才道:“親家既有這份心,那成就陪你同去罷。”萱娘不由驚住,隨即笑開:“親家卻是說甚麽耍話,你還有這邊要料理。”

李成嗬嗬一笑:“親家雖則能幹,卻終是女人,江湖路險,還是我陪了去好些。”自萱娘嫁人以來,這樣的話卻是少聽到的,在陳家掌家時不消說的,叔洛的一些外務,分家之後,自己卻似個男人般,家務不算,兩季租子,納糧當差,哪一項不是自己親身去做?

猛地聽到李成這樣說,萱娘不由低頭思量,李成卻當自己這話,惹得萱娘不悅,忙道:“並不是我有瞧不起親家的意思,隻是這江湖之路,終究和平日在家不同,這才有此話。”萱娘抬頭笑道:“我卻不是那般小心眼的,隻是覺著,這十多年來,自己操持這些,漸忘了自己是個女人,聽到親家這句,才猛覺自己也是個女子,故而感歎。”

李成聽的萱娘這話,不由抬頭去瞧萱娘,初相識時,萱娘還是個容顏嬌嫩的少婦,不覺時日易逝,轉眼已十來年了,萱娘眼角已添了皺紋,雖淺淺笑著,李成方才卻是想起蜷在椅子裏痛哭不止的萱娘,女兒家能幹的,自己也見的不少,隻是似萱娘般,卻也著實少見,本以為她似男子般,誰知也有女兒態畢露,這才有方才那句出來,做男子的,本就要有擔當,卻不料萱娘竟道已有數年不知身為女子之情。

想來她支撐的有多苦,這樣想著,李成對萱娘又添上一層憐憫,隻是他是穩重的,自然不會說出來,萱娘感歎過了,也和李成商量定了何時起身,這才別去。

方出了房門,就見店主婆過來,見了萱娘,笑嘻嘻道:“羅老爺,前幾日和你說的話,你可能回話了?”萱娘額頭上的汗又冒了出來,這店主婆也實在太熱心了,還在肚裏想著怎麽回答,就聽到李成的聲音道:“店主婆,羅兄卻是立過誓的,終身不二娶,他麵皮卻薄。”

店主婆聽見李成這樣說,麵皮立時往下一放,剛想發作,卻見李成說完話對萱娘微微一笑,想起一事來,嗬嗬一笑道:“隻怕不是羅老爺誓不二娶,而是李老爺不放吧,那樣相好兄弟,行這事的也多,隻是這不另娶,卻也省得一個女兒家獨守空房,罷,權當我多嘴多舌。”

說著就自己走了,萱娘卻不明了她話裏的意思,正要叫住她細問了,回頭卻見李成麵紅紅的,遲疑了下,還是問道:“李兄,她話裏卻是何意?”李成遲疑了一會,緩慢的道:“這福建卻南風盛行。”

萱娘頓時明白,一張臉也是血紅一片,本以為扮成男子就沒有旁的話講,卻忘了還有這事,胡亂打過招呼,急急回自己房裏去。

定了半響,才起身去淑玉那裏,對她道,明日就起程送她回去,淑玉點頭應了,望著萱娘,小心的問道:“羅大叔,這南風是甚意思,怎的我從沒聽說過?”萱娘的臉,頓時又紅了,這話也不好細講,隻是板著臉道:“這話卻不是甚好話,你好好女兒,還是不要聽了。”淑玉和萱娘相處幾日,知道她這個姨父雖是假的,對她卻著實好,見萱娘板起臉來,自然也不再問,隻是心裏嘀咕不止。

收拾行李,先坐船,後換車,在路上行走了二十餘天,才到了江西浮梁。越近了家鄉,淑玉的話就越少,漸漸飯也懶待吃,隻是成日坐在車上歎氣,萱娘聽的和她一個車的婆子說了,知道緣由,隻是這事卻不是寬解幾句就能說的,也隻是叮囑婆子細瞧了她。

秦家卻在眼前,萱娘怕人知道的多,鬧嚷開來,讓李成投了名帖,稱舊友來訪,自家和淑玉卻在客棧等候。淑玉此時卻急如熱鍋上螞蟻一般,坐下又站起,站起又坐下,眼裏還隱隱有淚水,萱娘也不好去勸,隻是在旁等著。

到吃過午飯,淑玉還沒見到家裏來人,不由淚汪汪對萱娘道:“羅大叔,是不是我爹娘不要我了?”萱娘瞪她一眼:“胡說,哪有這樣的爹娘?”淑玉低頭,絞著衣帶,小聲的道:“卻是我做出這等事來,讓爹娘蒙羞,實在是。”

不等她說完,萱娘就道:“休胡說,進了這地界,我就留神打聽了,並沒有秦家丟了女兒的消息傳出來,也沒見尋人的招子,想來你爹娘隻是暗尋。”淑玉聽了這話,眼淚又下來了:“隻怕是爹娘不要我了,這才沒有去尋人。”

萱娘見她雙眼都是淚,心裏歎息,當日敢和男子私奔,今日反怕雙慈不要,果然是個嬌滴滴養在深閨裏沒受過苦的女兒家,正待安慰幾句。門被推開,李成和一中年男子出現在門口,萱娘正要起身,淑玉已經起身,衝上去道:“爹爹,女兒不孝。”說著就跪到地上。

萱娘已知這就是淑玉父親,忙示意李成把門關上,由他父女去哭,秦父瞧見自己女兒,第一眼就是瞧她精神如何,見她雖略略憔悴,精神還好,此時又哭腫一雙眼,他本是個愛女,一路上想的見了這個逆女,要怎麽教訓,怎麽斥罵,才好解的了這三四個月的擔驚受怕。

隻是一見女兒,這滿腹的怒氣轉又化作憐意,瞧見她哭個不止,流下的淚早已濡濕前僸,已經高高揮起的手輕輕落下,隻拍了女兒肩膀一下,說是打倒不如說是安慰,雙目也早就含淚,半日方抖著聲音說出一句:“你這糊塗的女兒,可曉得我和你娘的擔心嗎?”

淑玉聽了這話,哭的更苦,秦父見她哭的這般苦痛,心疼她定是吃了不少的苦頭,輕輕拍著她肩,似她還小,隻是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萱娘瞧見這樣情景,女人家心多是軟的,不由也滴了幾滴淚,轉頭卻見李成也含了淚,欲待取笑他兩句,自己也竟掉下了淚。

淑玉父女哭過一時,秦父這才擦擦淚,上前對萱娘拱手道:“小女糊塗,幸得恩公搭救,免我秦門一門懸望,此恩沒齒難忘。”說著就要跪下去,萱娘和李成忙把他拉住,淑玉見爹爹這般,頓時麵紅耳赤,萱娘見她麵紅,輕聲對她道:“父母一點愛意,豈是旁人能比的,以後休再糊塗。”

淑玉點頭不止, 這才各自行禮,坐了下來,秦父道自那日淑玉不見,全家雖心急如焚,卻是女兒家名節要緊,隻是派人私下尋訪,夢裏都沒想到她竟然學人私奔,淑玉的祖母,平日最愛這個孫女,也急得躺在床上,今日若不是李成登門說明,又道她已回來,隻怕她的祖母也快不行了。
淑玉聽到這裏,越發麵紅耳赤,小聲對父親道:“爹,日後女兒定當聽話。”秦父歎氣一聲:“你素日乖巧,卻沒料到竟有這事。”李成見秦父責備她,笑道:“表哥,淑玉很是乖巧,孩子家有時難免糊塗,經此一事,她定不會再做錯甚事。”

萱娘聽的李成叫秦父表哥,不由皺眉,李成見狀,笑道:“卻也湊巧,方才去敘了起來,原來表哥的母親,卻是我堂姑母,四十多年前嫁來這裏的,因路途遙遠,也少有音訊的,誰知今日倒極湊巧。”

秦父也點頭,瞪了淑玉一眼道:“不多虧你表叔和這位兄弟,怎的你能回來,還不快些重新見過你表叔?”淑玉忙又行禮,敘了幾句,萱娘的主意,還是趁著夜裏無人時節,把淑玉送回去,秦父極口稱好,又狠命邀萱娘也去自家住幾日,他好盡地主之誼。

萱娘的意思,本不過就是把淑玉送到,自己就收拾回鄉,誰知竟遇到李成的舊親,自結識他以來,還沒聽過他有親戚,想來他也願留在此地,盤桓幾時,況且江西境內,卻是有好風光的,點頭應了,就搬去秦家住下。

既是淑玉的救命恩人,又是李家的親戚,萱娘不免也去拜了淑玉的祖母李氏,李氏聽的孫女回來,病也沒了,等到萱娘進來時,她一雙眼睛雖則老卻不昏,見萱娘麵白無須,說話聲音略為尖細,又聽淑玉說了店主婆的那番話,她不由疑心起來。



婚姻

這疑心一起,也就叮囑伺候的下人們細細去瞧了萱娘的行為舉止,下人們自然是領命而去,過了數日,回說萱娘舉止並無不同,隻是水火之時,洗浴時候,不讓旁人在旁伺候,都是自家動手,想是太愛幹淨,不假手他人也是有的。
李氏聽了回報,左思右想,這看來有些蹊蹺,正在思量之時,淑玉進來,見祖母隻是皺眉在想甚麽,上前行過禮就摟住她脖子笑道:“祖母,卻是在想甚麽,這般出神?”李氏拍拍孫女的手,拉她坐下,問道:“玉兒,你來的正好,祖母卻是想問你,平時你羅大叔可和你講過家裏還有些甚麽人?”
淑玉皺眉想了想,笑道:“羅大叔平時也不過就是講些道理,家常卻是甚少講的,隻是說過家裏也有個似我一般大的女兒,已經出嫁了,故此才。”話到這裏,淑玉不由想到自己的莽撞才惹來這樣的事情,臉紅一紅,低頭不語。李氏正在聽,突見孫女停了下來,轉頭見她低頭不語,把她攬到懷裏,拍著她道:“好了,那些都是過去的事了,祖母隻是想問問你,羅大叔對你怎樣?”
淑玉的頭往祖母懷裏鑽了兩鑽,這才抬頭對祖母道:“羅大叔為人極好,慈愛勝過母親,決斷勝過父親,做孫女的從沒見過這等人。”李氏聽完,心裏嘀咕不止,若萱娘是個女子,怎能行走江湖,不露破綻,若是個男子,又麵白無須,舉動有些溫柔,難道是個內官不成?隻是他卻有女兒,左右思量,隻是不好決斷。
淑玉說完,見祖母沉吟不止,拉一拉她的衣袖道:“祖母,你卻是在想些甚麽?”李氏低頭笑道:“沒想甚麽,隻是祖母想著,若你羅大叔家有兒子,就把你許給了他家,豈不是件好事?”
聽到提起這事,淑玉半日才歎道:“祖母,孫女絕不嫁了,在家侍奉你一輩子。”李氏摸摸她的頭:“好孩子,是人總有行走踏錯的時候,有時吃的虧早,倒好過日後吃虧,你且安心在家養著,旁的事,以後再說。”淑玉點頭。
李氏心裏有了事,這話不好去問萱娘,問旁人也問不出來,也隻有從李成身上著手。萱娘卻是聽得廬山有好風光,往廬山去了,李成還留在秦家,李氏命人把李成找來,說要話話家常。
姑母有命,做侄子的自然來了,閑話過幾句家常,感歎下當日李家家變,李成卻也不來尋自家,反去外麵投親靠友,埋怨他幾句,李成俯首聽命,說了半響,李氏話鋒一轉,閑閑的道:“大侄子,你喪妻多年,不另娶也是你的好意,隻是怎的好的不學,學那外麵的人,好南風,喜斷袖?”
李成本在邊喝茶邊聽姑母嘮叨,誰知冒出這句,李成一口茶卡在喉嚨裏,上下不得,半日才轉頭去瞧姑母,見姑母臉上微微有些怒色,正襟危坐的看著自己,李成曆來是個老實人,更何況長輩麵前,學不會撒謊,訥訥的道:“姑母,絕無此事。”
李氏伸手在桌子上一拍,喝道:“那你和羅侄子又是怎的回事,同進同事,恁般親熱,議論的話都傳到我耳朵裏了。”聲音不大,廳內又隻有他們姑侄兩人,雖是夏天,秦家的這個廳靠近水邊,廳外又有兩棵參天大樹,遮了日頭,廳的四麵都垂了湘妃簾,放了冰盆,涼風習習。
李成卻感到身上汗淋淋的,連衣裳都快濕透,又見李氏臉上的怒色更重,他不會扯謊的人,隻得一句:“侄子和羅兄,卻是清白的,並無半點苟且。”李氏淡淡一笑,拿起手邊丫鬟安放好的酸梅湯,也不喝,隻是瞧著李成:“當真,你對他沒有過念頭?我雖年紀老了,卻也知道有些男子,生的俊俏,男女都是喜歡的。”
李成沒料到姑母這般直白,那汗出的越發多,廳內頓時有些尷尬起來,李氏說完那句話,喝了一口酸梅湯,抿一抿嘴:“這甜的的過頭了些,也不知廚子怎麽做的,侄兒啊,凡事都別過頭,對人過頭的好了,就讓人誤會。”
李成訥訥的道:“侄兒對羅兄好,也是應當的。”李氏放下碗,瞧著侄子,語帶懷疑:“是嗎?不過一個平常親戚,怎的侄子對他,好的有些過分了?”李成雙手直擺:“卻不是平常親戚,侄兒若不是她,隻怕早化為枯骨了。”
李氏一笑:“侄子,當日救了你們父子的,不是他的妹妹嗎?怎的又變成他了?”說著看了李成一眼,唇邊的笑意有些促狹,李成卻一直低著頭,沒瞧見的,見瞞不得姑母了,才道:“侄兒瞞不得了,她卻是個女子,並不是男子,隻是想遊曆山水,這才男裝隨侄兒來的。”抬頭看向李氏,語帶懇切:“隻是侄兒和她之間,清白如斯,並無苟且。”
原來他竟然是她,看來自己的眼睛還是利的,李氏不由有些得意,麵上隻是不露出來,輕笑道:“一個女兒家,隨著男子出外遊曆,縱清白如斯,也說不得嘴響,想來是個不守婦道的。”說著就要起身,李成聽見姑母後麵幾句,如雷轟頂一般,忙跪下扯住她的衣角道:“親家卻是個女中丈夫,並不是甚不守婦道的女子。”
目的達到,李氏眼珠一轉,重新坐回去,對李成道:“那你且要和我說說,她是怎麽守婦道了。”李成聽了這話,對李氏講起萱娘種種。李成終是做生意的人,雖不擅撒謊,卻也口齒清楚,條理明白,足足講了幾頓飯時,丫鬟數次來請他們姑侄去用飯,都被李氏擋了,等到講完,卻已天擦黑了。
李氏久久不語,李成還當她有些怪萱娘休夫一事,急急的道:“姑母,侄兒身為男子,初時也還怪親家為何不念夫妻之情,離了結發之夫,然細一想,她苦撐這十年,男子離棄在前,回鄉卻是想休她的,女子自然難念情意了。”
話沒說完,就見李氏擺手道:“休再說了,道理我卻明白,我隻歎這樣一個女子,遇到的竟是那樣一個男子。”李成在旁點頭,李氏忽道:“隻是有句話,做姑母的要說在前頭,她和你出來這許多時,瞞一時的眼光是能的,怎能瞞的長久,你現時要做個打算,要不娶了她,名正言順帶她去遊曆山水,不然就送她回去,全她的名節,何如?”
娶了她,這個念頭是李成從沒有過的,他對萱娘從初時的感激到後來的敬佩,雖偶有憐惜之情,不過一閃而過,若把她送回去,違了她的意思,這也是李成不想的。
見李成在沉吟,李氏坐到他身邊,笑道:“侄子,做姑母的問你一句,你敢對天發誓,對她全無半分私情嗎?”李成一句當然已經來到嘴邊,卻想到偶有的憐惜之情,怎麽也吐不出來,見他這般,李氏笑得臉上開了好幾朵菊花,拍了他的手就道:“你不必說,我已盡知了,等她回來,我就去和她提親。”
說著就往外麵喊丫鬟:“怎的還不開飯,這都甚麽時辰了?”怎麽就跳到提親上來了,李成瞪目結舌,李氏喊了丫鬟,見李成愣在那裏,還當他喜歡瘋了,笑道:“卻忘了,她叫個甚麽名字?”
“萱娘。”李成不由自主答道,“好名字,好好好。”李氏連說三個好,又接著道:“這樣宜男的名字,定會給我再添個孫子。”說著在丫鬟的攙扶下起身去吃飯了。李成呆了半響,卻是無計可施,也隻得去吃飯了。
李氏興興頭頭,吩咐人準備成親的一應物品,打掃新房,布置家具,采買物品,散帖子,李成初隻以為姑母是說說而已,見她在準備婚事,還讓裁縫來給自己量尺寸,做衣裳,忙對她道:“姑母,這不成,親家那頭還沒答應,你怎的就備起來?”
李氏把一塊料子扯到他身上比了下,點頭道:“這銀紅不錯,合你的年齡,這都是二婚,太紅了也不好。”李成急得沒法:“姑母,你聽到沒有?”李氏瞅他一眼:“你男子家,怎的這麽羅涅,我是你姑母,是你長輩,你的婚事自然有我做主,她那頭,我定會讓她同意了。”說著就推他去量尺寸,李成還待說話,卻被裁縫拿著尺在身上左比右比,忙亂個不休。
萱娘在廬山賞玩幾日,雖意猶未盡,卻還是回了秦家,準備找李成商量了回轉湖州,不料一到了秦家,話還沒說,就被幾個婆子拉的拉,拽的拽,拖進內院。萱娘不知發生甚事,掙紮也掙紮不動。轉眼就進了上房,被幾個婆子按了下來,扯掉網巾,脫掉外麵的衣裳,就給她梳頭換衣,萱娘見她們拿出來的全是女兒家的衣飾,驚的口都合不攏,卻也隻得任她們打扮,一時打扮好了。
婆子們這才放開她,李氏的笑聲從外麵傳來:“好侄媳,你瞞的我好苦。”卻是淑玉扶著李氏進來,萱娘忙起身道個萬福,臉有赧色道:“不過是行走方便,並不是有意瞞的。”李氏上下打量一番,見她穿了女子衣服,雖青春不在,卻也剩幾分嬌豔,簇新衣裳,明豔嬌容,也是個美貌女子。
李氏點頭道:“好,這樣才是我的侄媳。”萱娘聽的這句,小心問道:“卻不知是甚意思?”李氏坐下,把萱娘拉到自己身邊,笑眯眯道:“我知道你也瞧不上我侄子,隻是這女子家要遊曆山水,雖男裝打扮,終究不便當,索性我做主,你和我侄子結為夫妻,雙雙同遊,豈不是件美事?”
萱娘聽了這句,霍的站起:“旁事猶可,此事萬萬不能從。”李氏也不生氣,複把她拉了坐下:“我知你是怕又成親,誤了你遊曆山水的大事,隻是女兒家要遊曆,單身本是不好的,我這侄子,你是深知的,他也不會阻你,不過是做個伴的事情,又不是讓你像原先一般,甚事都料理了。”
萱娘見李氏說的又幾分道理,不由低頭尋思,李氏見狀,又道:“你是個爽利大方的人,難道還扭捏不成?有個伴同遊山水,也好的一個人孤孤單單。”萱娘聽到這裏,有幾分肯了,隻是這快近四十的人另嫁,終究幹礙了子女,笑道:“好意我卻是知道,隻是家裏兒女都已成人,這總是讓他們被人笑話的事情。”
李氏雙手一拍:“做兒女的,總是要孝順,難道一個娘要遊曆山水,他們不能親身陪奉已是不該了,這我尋個人陪了你,明公正道的,他們還有甚可說的?”萱娘沒料到李氏竟然說出這等理由,卻一時找不到話來駁的,這時丫鬟進來回道:“卻是湖州來人,說是表老爺的女兒女婿。”

喜事

李氏聽了這話,笑吟吟拍萱娘一下:“定是我孫女來了。”說著招呼丫鬟:“快些讓他們進來。”丫鬟答應著去了,李氏回頭,見萱娘麵上有些汕色,笑道:“信卻是我叫人去送的。”見萱娘麵上顏色變的更難看了些,隻是礙著她是長輩,不然萱娘也要發作了,李氏拉著她坐下。拍著她手道:“萱娘,你也莫怪我我擅做主張,隻是這事情,總要大家周全了,不然甚為不美?”
見萱娘臉色慢慢放的和緩些,李氏歎氣道:“萱娘,你是個女中丈夫,那些閑言聽了做甚,你和侄子,交往也有十來年了,你寡他鰥,配合了卻是十全十美的,隻是當日我不在,若我在時,隻怕你們的孩子都滿地跑了。”
這話說的讓萱娘這個曆來大方的都不由低了頭,滿麵通紅,李氏自顧道:“我知你是顧惜名聲,又怕兒女麵上不好,隻是這男子絕情在先,你和離在後,早和那家沒了幹係,兒女麵上,自己的娘過的開心,才是孝道,況且這二嫁的事情也不少了,又不是偷期私奔,惹人說嘴?”
聽了這話,一直沒說話的淑玉輕聲叫了聲祖母,李氏拉過她來,輕拍著她道:“祖母卻是嘴快了,隻是玉兒,你經次一事,可要長進些。”淑玉連連點頭。
萱娘被李氏這番話,說的心中豁然開朗,自己在怕些甚麽,平日家不是常說,旁人的閑話,有形無影,聽它做甚,臨到自己頭上,終究還是跨不過去。男子家喪了妻子,六十年齡的納十六妾的都有,自己既已和離,為甚不另嫁了,難道終是節義二字困住了?
想到這裏,萱娘抬頭一笑,對李氏道:“姑母此話,聽來卻是醍醐灌頂一般,侄女聽了就是。”李氏聽的萱娘肯了,臉上的菊花開的更盛一些:“這般才好,扭扭捏捏,卻不似你的行徑。”
萱娘不由一哂,外麵傳來腳步聲,丫鬟打起簾子,進來的卻是昭兒,萱娘見了許久不見兒媳,方受了她的禮,昭兒隻問得一句:“娘向來可好。” 那淚也不知怎麽的,就下來了,萱娘見了不由也有些感傷,攙起她來,卻不知敘些甚麽。
李氏見了,咳嗽一聲,笑道:“你們母子敘敘,我自忙去。”說著也不等他們行禮,就和淑玉出去。萱娘和昭兒這才坐下,萱娘細瞧一瞧,見昭兒出落的比自己走時更有神采,眉間也極有幹練,笑道:“許久不見,你卻更好了。”
昭兒一笑,對萱娘道:“今日這聲娘,叫的卻是實在。”萱娘聽的這句,麵不由紅一紅,笑道:“細想起來,我雖男裝出行,也不方便,這才應了。”說了這句,想起一事,急問昭兒:“留哥他們,沒說甚麽吧?”
昭兒輕輕一笑:“娘,你糊塗了不成,此時你卻非陳門婦,要嫁由的自家,他和小叔,都是孝順的,難道還有甚話說不成。”萱娘把昭兒摟在懷裏,輕輕拍了幾下:“你們終究是在那裏過日子,比不得娘。”
昭兒在萱娘懷裏蹭了幾下,疲憊的道:“陳家現在亂成一鍋粥了,娘這事,誰也沒興趣管了。”說著抬頭看向萱娘:“小叔本也想來,隻是小嬸有七個月了,走不開。”聽的陳家亂成一鍋粥,萱娘不由皺眉,等到聽的怡姐已經七個月了,萱娘屈指算算,的確有這些日子了,眉頭又舒展開了,娘兒倆說了些家常。
玖哥去了山東,卻足足等到端午節過了才帶著叔洛回來,昭兒接住,不見源哥,又見玖哥臉色不好,照了叔洛的為人,本不欲招呼叔洛的,隻是總是小輩,依禮接過了,安排他住下。
到了晚間,夫妻獨處之時,昭兒才略問的幾句,玖哥連聲歎氣:“雖說家醜不外揚,卻沒料到父親竟這般。”昭兒見了,不好再問,隻是安慰玖哥,玖哥平息一時,才說出去山東的事體。
到了山東,玖哥先去尋叔洛,誰知一進了客棧,在房門外麵,就聽見裏麵傳來一陣笑聲,再一細聽,臉不由紅一紅,往外麵一看,這大日頭還明晃晃的在天上掛著呢,不由羞赧頓起,瞧了引自己來的小二一眼,小二卻司空見慣,上前敲了敲門,才小聲對玖哥道:“這個大爺,方住進來,就包了*****,日夜淫樂,真是沒見過。”
玖哥的臉更是紅了,忙掏出幾個錢來打發走了小二,小二謝過賞,嘴裏還念叨著:“也不知是誰家的人,怎麽這麽造孽。”這時門終於開了,源哥光著個脊梁,底下隻穿了個單褲,打著哈欠出來開門。
玖哥見他滿不在乎的樣子,想起這一路上急得要命,隻是在盤算著怎麽為了體麵還這場官司過了,誰知源哥卻是這副德性,心中不由不快,又見門開處,隱約可見桌上有沒收的酒肴,酒氣和著脂粉氣撲麵而來,汙濁不堪。說話不由帶了怒氣問道:“我父親卻是在何處,還有五伯呢?”
源哥睜了那雙酒色過度,滿是血絲的眼睛:“你爹,三叔?他卻和五伯兩人作伴去逛去了,我也不知道他們在哪,晚間就會回來吧。”說著就要關門,源哥見他這裏問不出個所以,正要轉身,又被源哥叫住:“兄弟,拿幾兩銀子給我,手邊現沒錢了。”
玖哥見他這樣無賴,一甩袖子就走,源哥還哼一聲:“真是沒兄弟情誼。”關門進去重又取樂去了。
玖哥隻得在店堂裏等著自己父親回來,足足從中午到時等到日落西山才見他們兩個回來,玖哥此時對自家父親也有了怨氣,隻是終是他的兒子,上前正欲行禮,卻聽見四伯對自己父親道:“那小尼姑果然銷魂。”父親麵露得意之色,點頭道:“我卻是早就聽的她的名聲了,隻是當日管的嚴,不然。”
五伯拍一拍父親的肩,兩人相視大笑起來。玖哥聽了這話,差點氣死,原以為自家父親對娘薄情,對萬氏姨娘終究還有一分夫妻情意,才告上公堂的,自己是個小輩,也不願父親就這般孤單了,忙忙趕來,也有幾分勸說的意思,誰知父親卻是這般。
叔洛和五伯兩人說的開心,進了店堂坐下,叫小二上酒上菜,小二麻利答應了,對叔洛道:“陳老爺,卻是有人尋你。”叔洛抬頭一看,見自家兒子坐在那廂,燈光昏暗,也不知道他想甚麽,擺個當爹的架子,咳嗽一聲,等著他上前行禮。
玖哥此時不願上前,當了眾人,也上前行個禮,叫聲爹,五伯捋著胡子笑道:“賢侄這一來,定是幫三弟的,想來三弟這官司定當上風。”叔洛點頭得意笑個不止,玖哥心頭更是來氣,自己的娘平日教導還曆曆在目,教自己不要仗勢欺人,今日自己的爹說出的話,全沒半點道理,主意打定。
源哥也下來吃飯,也在旁說這官司打贏了,該怎樣怎樣,源哥隻是冷眼旁觀。胡亂住了一夜,到了第二日,拿了帖子,去拜了知縣,兩人同科而中的,和別人不同,知縣也十分親熱,送上土儀,玖哥把話托出,知縣大驚,見他麵上神色,也不似個說謊的,點頭應了,兩人敘話多時,這才別了。
這案子本早該審了,隻是知縣以要行文去浙江說話,這才拖了下來,源哥到的第三日方才開堂審此案,先斷過幾件官司,這才傳上叔洛一行人來。問過一番口詞,萬氏是個女人,自然沒有出堂,都是她的一個叔叔在說,稱叔洛騙婚,請明府斷離。
叔洛那裏,以為玖哥打好招呼了,洋洋得意,隻是道萬氏當年卻是有婚書的,斷不肯離。知縣聽完兩造說話,驚堂木一拍,判道:陳叔洛騙婚,停妻再娶在先,欺瞞眾人在後,著和萬氏斷離,杖責四十,準納銅贖罪。
叔洛聽了這判詞,驚的口半天都合不上,源哥聽了這話,嚷道:“定是收了萬家的好處,才這樣判的,斷然不服。”知縣早一支竹簽扔了下來:“陳源咆哮公堂,涉訟取利,此等人直是天地間的恥辱,拉下杖責四十,流放到大同充軍。”
源哥還要掙紮,早被幾個如狼似虎的衙役拉下去剝褲子打屁股去了,卻沒送的杖頭錢,那四十板子打的著實用力,到了三十下時,就血肉模糊了,叔洛膽不甚大,見了這樣情形,早嚇的腿軟,隻得依言而行。
回到客棧,叔洛在玖哥麵前抱怨知縣太不講情麵了,玖哥卻當沒聽見,帶了銀子,替他交了,收拾行李回轉湖州,叔洛還惦著源哥這一充軍,卻不能回來,袋裏還剩的幾兩碎銀子,全數拿與他去,玖哥隻當不見,五伯本就是被拉來充人頭的,見了玖哥這樣,自己也夾了尾巴,說不得幾句話,一路倒也安靜。
玖哥備細講與昭兒聽,歎道:“人家父親,都是年高有德的,誰知我的父親,卻這般荒唐。”想到傷心處,流淚不止,昭兒寬慰了半日才好。
叔洛回了家,雖說妻子沒有,在莊子裏卻做盡老太爺的威福,還欲再尋一房,留哥兄弟到了此時,卻實在不知講甚麽好了。
萱娘聽完,不由拍一拍昭兒的手道:“苦了你們了。”昭兒擦擦眼角不知甚麽時候流下的淚,笑道:“卻是方姑母有主張,索性給他尋個悍且妒的為妾,管住了他,到時也清淨。”萱娘點頭,這也是主意,昭兒又笑道:“書信來時,小叔和他都覺得母要另嫁,實在不成體統,當日方姑母卻在,劈頭罵他們,稱他們為了名聲,連孝道都不講了,一個不成體統的爹不去勸,偏要去勸極正經的娘,真是不孝至極,罵的他們兩個臉上神色都變了,也隻得聽了。”說著昭兒對萱娘道:“娘,女兒卻是極高興的。”萱娘拍拍她身子,罷,既然都高興,那就從了吧。
嘉靖十七年九月初八,次日大吉,宜嫁娶。萱娘重新理妝,穿上喜服,雖是二次著了喜服,自己卻不是當日那個羞怯怯,心裏又羞又喜的十八少女了,鬢邊的白發,雖已被染黑,再上好的胭脂,也打不出當年那沒施脂粉也一點紅的唇了。
隻是,萱娘瞧著鏡中的自己,淺淺一笑,這二十年操持的日子,終究要結束了罷?鼓樂聲起,蓋頭搭上,一步步走向那個等著的他。
喜事辦完,雖則秦家苦留多待些時日,李成還是收拾行李,帶著自己的新婚妻子,女兒女婿回轉浙江。

尾聲

回去卻是坐船,萱娘望著總是和李成說話之時,麵上總是微有些不快,卻極力忍住的玖哥,還有那總覺得有些羞慚的李成,搖頭道:“怎的這兩個男子,還這般扭捏?”昭兒笑道:“我都和他說過多少回了,這二嫁也是常事,難道嫁你嶽父就不成了?他總是念叨些忠孝難兩全的話。”
萱娘聽了,搖頭歎氣:“卻不知道玖兒是這等迂人,我也要說說他。”昭兒一把把她拉了坐下:“娘,你休去,現時有女兒,你就別操心了,還是操心我爹罷。”萱娘望著麵前的兒媳,打她一下,兩人又說些閑話,萱娘也就慢慢知了,大房這些日子,發生了甚事。
那日方奶奶帶著自家女兒回了陳家,罵的大奶奶狗頭淋血,登時就要把家兩半分開,一個兒子一半,剩下的家私,除留給兩個女孩做嫁妝外,再留於大老爺兩口養老。大奶奶怎能聽的這話,拍桌子打板凳,隻說方奶奶把被休的女兒送回婆家,實在是不要臉麵至極,誰知卻被方奶奶帶來的一個人說了句:“現時湖州城內,誰不知我侄女被休,全是她婆婆搗的鬼。”
說著望眼大奶奶,冷哼道:“你也好意思說。”大奶奶聽了這話,氣得手抖,叫著晉哥的名字道:“你要把這人再娶回來,就休認我這個娘。”晉哥和方氏當日過的甚恩愛,隻是娘下了令,平日的風評又不甚好,這才忍痛休妻,卻也沒另娶,偶有空閑,還是溜去方家,和方氏一回。
嶽母把妻子送回來,卻撓到他的癢處,隻是勸娘:“娘,這事卻也有我們的不對,嶽母不計前嫌,把娘子送了回來,還是罷了。”大奶奶聽了自己一向聽話的兒子的這話,氣得一口痰堵住,險些撅了過去,還好她身邊的丫鬟眼尖,和個婆子扶住她,拍背扣嘴,把痰吐了出來,大奶奶方悠悠醒來,方奶奶冷哼一句:“死了也好,這樣攪家精,怎能旺家?”登時又暈了過去。
一時眾人忙做一團,晉哥見不好,千請萬托,方奶奶才帶著方氏回去,晉哥兄弟又請醫生,看病抓藥,忙個不停,大奶奶病雖脫體,使喚起下人來卻不靈了,那幾個妾也漸漸不怕她了,隻是說她假正經,背後陰人,和大老爺的夫妻情分也淡了下來,昔日有名的賢德人陳大奶奶,今日就成了湖州城人人唾罵的兩麵人了。
萱娘聽完,歎道:“罷了,她和你二嬸,都是算計來算計去,結果把自己算進去了,這又何苦?”昭兒也點頭,對萱娘道:“娘放心,我和怡姐,定是姐妹一般,齊心協力,把家管的紅紅火火的。”
萱娘點一點她的額頭:“你啊,甚時候給我添個孫子?”昭兒調皮一笑:“娘怎麽不先給我添個弟弟?”萱娘麵上更紅,卻又拿不出長輩的款來,昭兒喜笑顏開。
此時船停下了,萱娘還當是船到了碼頭,昭兒早把窗子推開,卻原來是李成在和對麵一隻船上的人打招呼,見他們互相行禮,昭兒把腦袋縮回船艙,有些不高興的對萱娘道:“爹怎麽還不肯不理那家人?”
萱娘見這話說的蹊蹺,笑道:“怎麽了?你爹是個忠厚人。”昭兒歎了一口氣,玩著衣服上的一枚珠子:“其實我爹一直以為我不知道,我卻是記得的,當日我家敗了,爹帶著我去白家,稱既有舊盟,就把我寄在這裏,我爹自去外鄉掙紮,等到我大了時,再行婚禮,誰知。”
說到這,昭兒歎一聲氣,這個疑惑,萱娘心中卻是早就有的,隻是原先不好問的李成,等到現時成了親,揭人傷疤是不好的,不由伸手出去握住昭兒的手:“罷了,你不願說,就休說。”昭兒輕笑:“到今日我全不傷心了,隻是當日的話我卻還記得,克家之女,無人敢娶。”
萱娘聽到這八個字,不由歎了一聲,昭兒回握住她的手:“白老太爺當日躺在病床上,還是設法遣人送了信了,稱定會好好管教兒子。”說著昭兒的聲音有些抖:“直到三嬸家的家事騰長起來,又讀了些書,才覺得自己不是克家之女,不然會終身不嫁的。”
萱娘把昭兒摟在懷裏,輕輕拍著她,難怪當日李成不敢去投寧波的親戚,身為父親,雖不信自家女兒是克家的不詳之物,卻也難擋住悠悠眾口。此時船重新開動,李成推門走進來,手裏還拿著東西,見她們母女這樣,笑道:“卻是怎的了,昭兒這麽大還撒嬌。”
昭兒坐直身子,對他道:“不過和娘說些舊事,爹手裏拿的甚麽?”李成把東西遞到萱娘跟前:“卻是方才白兄送上的賀禮。”萱娘接過,卻終忍不住,歎道:“那幾年,苦了你和昭兒了。”
李成一笑,瞪昭兒一眼:“是你說的吧?那些事,都過去了,提了做甚,現時白家的生意,聽的也不成了,真不知當日是福是禍。”萱娘白他一眼:“因禍得福的理你也不認得了?”昭兒見了,起身出去,笑道:“是,娘說的最有道理。”
說著似一陣風一樣的就出去了,萱娘透過窗縫,看見她對站在船舷上的玖哥說了些甚麽,萱娘不由一笑,孩子們大了,那些事就不操心了,轉頭遇到李成的目光,萱娘淺淺一笑,原來還是不算遲。
湖州城內,此時盡傳的卻是陳家大老爺一家,和親家鬧的不可開交,偏生兒子又常往被休的妻子家裏跑,陳家三老爺新娶的妾,又悍又妒,管的他服服帖帖,兩口在莊子上住,倒也安靜。
萱娘一路聽的這些閑話,隻是叔洛娶了個妾這事,連昭兒都不曉得,不過這娶妾也不是甚大事,昭兒又是兒媳,不知道也是常理。
這日到了湖州,歇在了羅家,方三奶奶她們知道了,來道過了恭喜,方三奶奶一見萱娘的麵就笑道:“我說十全,你還不肯,今日還不是成了?”萱娘不由麵紅一紅,羅大嫂忙上前解圍:“要不是那個沒福氣的,不要我們這麽好的妹子,也輪不到現在妹夫。”
方三奶奶點頭,笑道:“從沒見過福氣不是享的,而是用來折的人,妹妹和萬妹妹都是十裏挑一的人才品貌,他反不要妹妹,又被萬妹妹離了,這時娶的個妾,悍妒極甚,管的他每天隻許花十文錢,稱隻有千把畝的地土,一所小小莊子,要省著些花。”
萱娘聽到隻許叔洛一日花十文錢,不由忍俊不禁,這樣的日子,他怎過的慣,想來自己當日,對他太好了些,不過那些事情,已經全都過去。想到這,萱娘拍方三奶奶一下:“卻是你出的好主意。”方三奶奶笑一笑:“這還不是為你報仇?”
說說笑笑,迎來送往,在湖州住了幾日,還是收拾行裝,和李成上路去了,此時不是男裝,夫妻攜手同遊,羨煞旁人。
這日行到大同地方,聽的有不知甚時候開的佛窟,萱娘想去瞧瞧,下在客棧,找個小二在問時候,聽見街上傳來一片喊:“打死他們,這對奸夫淫婦。”萱娘不由探頭瞧瞧,見是一男一女帶著枷鎖,一前一後,身上還有旁人扔的臭雞蛋,爛白菜甚麽的。
小二是個愛看這些的,早就在人喊的時候,跑出去瞧熱鬧了,萱娘搖頭,隻是和李成喝茶說話,過了總有小半個時辰,小二才樂顛顛的回來,邊擦著桌子邊道:“兩位,這稀奇事我也見了不少,誰知這兩人,才更稀奇。”
萱娘聽的蹊蹺,小二早講了起來,這兩人一個是充軍來的,另一個是軍妻,誰知這女的卻是這男的父妾,趁男的父親死的時候,溜了一手,逃走另嫁的,走之前還怕男的家來尋,先把男的哄了睡了一夜才走。
這女的以後又嫁了兩回了,到第三回時,卻遇到個厲害的大老婆,一索子捆倒,打個臭死,賣於充軍的人做了軍妻,女的是受用過的,乍跟了這窮軍,雖懼怕挨打,卻也試試想著相處個把,正好遇上這男的,兩人本有前緣,這下更是滾的火一般熱。
女的丈夫知道了,充軍的人,也沒甚好脾氣的,趁他們倆快樂的時候,帶了人衝進去,光著捆了,就報了官,恰好另一起犯人押到,見了那女的,大叫起來:“爺爺,當日說要謀財害命的是她,小的們隻是下手罷了。”
堂上官聽的蹊蹺,忙細細問了,原來當日那女人初嫁時,嫌男的老不中用,兒子又在外花費,錢落到自己手裏時,剩不了許多,定下毒計,尋人隻當打劫,把那男的殺了,自己另嫁,現時人命官司還在那裏懸著。
這夥人就是當日去殺人的,後來又做出旁的不是,也被判了充軍,官審的是了,行文去各處地方調了,知道是實,把女的判了剮,那和她通奸的男的原來就是那女子初嫁時被殺的人的兒子,稱他不為父報仇,反為美色所迷,也判個斬字,同日行刑。這日卻是行刑之日,合城都傳遍了,都瞧熱鬧去了。
萱娘聽的耳熟,不由問道:“那男子可是姓陳,女子姓楚?”小二哎呀了一聲:“真是這二姓。”萱娘就知的是源哥和楚妾了,歎了一聲,沒料到今日還遇到他們。
瞧在惠姐份上,萱娘拿了銀子,請小二給源哥收了屍,葬在城外墓地上,也算是他當日叫那幾聲嬸娘的報答。李成是由著萱娘的,任她花銷,隻是葬了回來,就見萱娘收拾衣物,李成不由笑道:“那石窟還沒去看,怎的就要回去了?”
萱娘回頭一笑:“我是想去,隻是你兒子等不及了?”兒子,李成皺眉,萱娘按按小腹:“都兩個月了。”李成麵上又驚又喜,萱娘白他一眼,自去收拾衣物,一雙手拿過衣物,李成笑道:“我來收拾,你歇著去。”萱娘也不推辭,瞧著他的動作,唇邊露出笑容,好相公,好女兒,再加上這個孩子,不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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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複:寡婦恩仇記 by 秋李子 -佳茗- 給 佳茗 發送悄悄話 (21 bytes) () 03/14/2011 postreply 07:3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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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了整晚,早上六點才去睡,是真的好看.謝謝貼文的人了. -開心柚子- 給 開心柚子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3/19/2011 postreply 13:06:35

我看了整晚,早上六點才去睡,是真的好看.謝謝貼文的人了. -開心柚子- 給 開心柚子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3/19/2011 postreply 13:06:42

回複:我看了整晚,早上六點才去睡,是真的好看.謝謝貼文的人了. -佳茗- 給 佳茗 發送悄悄話 (35 bytes) () 03/20/2011 postreply 19:16: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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