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為下堂妻 By 秋李子



寧為下堂妻
作者:秋李子

下堂

大明萬曆四十三年,鬆江府裏華亭縣,縣衙附近一戶人家,正在鞭炮齊鳴,門首張燈結彩,守門的家丁都穿著一新,家裏的主人也是喜氣洋洋,不停的迎來送往,上門祝賀的客人裏麵,禮品大都是銀鎖,紅糖等物,看來是賀這家新添了孩子。
看熱鬧的人嘖嘖讚歎:“不愧是華亭首富,瞧瞧人家,不過是一個姨奶奶生了兒子,做滿月就這麽大的排場,比尋常小戶人家結婚還熱鬧幾分。”話還沒完,就有幾個衙役上前來攆看熱鬧的:“讓讓,縣裏老爺來了。”
話音剛落,就聽到了鑼鼓聲響,一把藍傘遮著頂四人轎過來,原來是華亭知縣親自來道賀,這下,有人更奇怪了:“這潘家雖富,不過是商人,怎麽本縣老爺也來道賀?”旁邊有人撇嘴:“你不知道吧?潘家大奶奶是劉家的女兒,她的伯父和徐光啟老爺是同年,本縣老爺是徐老爺的門生,雖說徐老爺已經去職了,老師的麵子總也要賣的。”
聽了這番解釋,眾人連連點頭,難怪知縣都能下顧,原來還有這層關係。
這邊眾人在議論紛紛,潘家那頭早開了中門把知縣老爺迎了進去,一路讓到廳上,知縣老爺自然是坐了第一個位子,潘家今天請了兩個戲班子來,等到知縣老爺坐定,領班子的就上前跪下,把戲單呈給知縣老爺,知縣老爺謙遜幾句,點了戲。
角們扮上了,扭扭捏捏的上場唱著,這裏自然也開席了,一碗碗的菜端上來,知縣是廣東人,潘家特意給他上了兩碗柔魚,苦瓜這類,台上是粉墨登場,唱的高興,台下是你來我往,應酬的和樂。
酒過三巡,今日卻除了是滿月酒之外,也是潘大爺納妾之喜,他已經換了衣衫,披了紅,新娘也打扮好了出來,兩人站成一對,衝著親戚們拜了幾拜,新娘名喚嬌兒,是潘大奶奶劉氏的陪嫁丫鬟,潘大爺收用她已經有兩年了,這次生了兒子才正了名分,從此後,嬌兒就是陳姨娘了。
知縣老爺笑的合不攏嘴,卻不見潘大奶奶出來受新人的禮,不由對旁邊的潘老爺道:“怎麽不見世侄女?”這是哪壺不開提那壺,潘老爺臉色變了變,他卻是這商場上混老了的,笑道:“老爺,我兒媳身子不好,一直在別院休養。”
潘大奶奶吃醋是人人都知道的,不過女人家誰不呷醋?聽了這話,知縣老爺點點頭,也不再問。
新人出來拜了,新娘卻還要進去女客那裏拜,丫鬟打起簾子,正要讓她進去,卻聽到傳來一陣冷笑:“好啊,這真夠熱鬧的,我還沒來恭賀大爺喜的貴子,又得納寵之喜。”這聲音說高不高,說低不低,正好壓住了那又要開場的鑼鼓,這是個女人聲音,還是從外麵來的,越發讓眾人吃驚,女客的轎子都是直接到二門,怎麽會有從外麵傳來呢?
眾人都伸長脖子往外麵望,見一個青衣素服的女子走了進來,她生的十分美貌,雖脂粉未施,卻越發顯的她發墨一般黑,眼似秋水,唇如塗朱,見她走了進來,有那認識的不由暗自奇怪,這潘大奶奶劉氏不是聽說在別院休養嗎?怎麽這副打扮進來了,而且瞧她的麵色,也不似個病容。
潘大爺的臉色早就變了,失蹤了半年的妻子怎麽會出現在這裏呢?當日劉氏聽的嬌兒有孕,大發雷霆,自己當然要說她幾句,誰知她竟帶了另一個貼身丫鬟,留下一封書,稱要出門散心就不見了。
自己也曾派人回劉家問過,劉家說姑娘並沒有歸寧,這才放出風聲,說劉氏有病,在別院休養,劉家幾次派人來探望,都被自己搪塞回去了,隻是暗自派人在四處尋,連那些招領屍體的地方都派人去查過,劉氏主仆兩人竟像魚入大海一樣,找不到半點蹤影。
眼看著就拖不過去了,潘大爺還預備著等兒子的滿月過了,就帶著嬌兒去劉家負荊請罪,兩家人找,總好過自己一家在這裏摸尋,誰知劉氏現在就出現在這裏,潘大爺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憂,看著半年沒見的妻子,怔怔的說不出話來。
他在發愣的時候,劉氏已經走到了席前,看見知縣老爺,徐氏行禮下去:“老父祖在這裏,是最好不過的,省的小婦人還要去縣衙。”
這話出口,席上的人更是愣了,劉氏的父親今日也是座上客,見到女兒從外麵走進來,已經氣的快要著起火來,本來潘家的頭生子不是自己女兒生的,已經讓他很生氣了,親家還為了這個孫子大張旗鼓的慶祝,越發讓他生氣,等到見到女兒,又聽到她說這樣的話,不由起身喝止:“婦道人家,本該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怎麽這樣打扮在外麵招搖,活活丟了徐家的臉。”
劉氏也不惱,對著潘老爺拜了下去:“公爹,媳婦進潘家三年,大爺他心有所屬,媳婦一不能拉回他的心,二不能主潘家中饋,更不能耐住夜夜守空房,媳婦今日就自請下堂。”
哐當一聲,有東西被摔的聲音,劉老爺麵前的杯子早不見了,下麵伺候的人想上前去拾碎瓷,卻怕受了無妄之災,劉老爺的胡子一根根都抖了起來,指著自己女兒罵道:“從你出生到現在,錦衣玉食,嫁的也是一般的豪富人家,你還哪裏有不足,攏不住女婿的心,是你無能,你竟有臉當麵說出來,真是氣煞我也。”
說著就癱坐在椅上,用手撫住心口,嘴裏還不停的說氣煞我也。

堂前

潘大爺的一張臉此時早已是不知什麽顏色了,誠然,從他們成親時開始,自己就知道妻子是出了名的才女,生平最愛就是管夫人那首我儂詞,當年新婚時候,還親自寫了,張貼在新房裏麵。
隻是自己身為男子,收用幾個丫鬟也是常事,房裏既有了那麽幾個千嬌百媚的丫鬟,自然自己妻子這邊恩愛也就少了些,也是為男子的常事,自己祖母,母親不都是這樣過來的?誰知她先是留書出走,現在回來,開口就要和離,真是不成體統。
抬眼看一看,此時唱戲的早已停下,自己父親是抖了手,看麵上神情,是恨不得把自己妻子抓過來打她一頓才是,賓客們雖都坐在那裏,卻都一臉看好戲的神色,自己妻子說完那番話,就站在當中,微抬起下巴,眼看著眾人,再沒有第二句話了。
看見她這個神情,潘大爺心裏又是一陣氣惱,當初和劉家結親,一來是劉家也是一般的豪富,二來聽得劉家千金是有名的才女,商人之家,出個才女是難得的事情,自然萬人所求,這才放著以賢淑出名的劉家二姑娘沒求,求來的是以才出名的劉家三千金,誰知她竟這樣對待自己,可恨可惱。現在看來,娶個才女確不如娶個賢惠的女子回來。
隻是眼前這個爛攤子要收拾了,潘大爺吸一口氣,走到劉氏跟前,深深一揖,叫了妻子的閨名:“如蘊,我知道你是為了嬌兒有孕,忽略了你,才一怒走的,隻是你我終究是夫妻,她生下孩子來,尊你為大娘,你若喜她了,就留住她,若不喜她了,要賣了她去,也由的你,你怎能因為我要納妾生子就下堂求去?”
說到後麵,潘大爺的聲音已經帶有些責怪了,劉如蘊動都不動,隻是站在那裏,潘大爺還當她有所觸動,抬頭看被小廝扶住的劉老爺,劉老爺剛才被小廝們一通灌開水,揉胸脯,此時已經緩了過來,能聽到女婿的說話了,聽了這兩句,咳嗽一聲:“如蘊,這樣好的女婿,你還鬧什麽氣?”
劉老爺這樣一說,有人站起來笑道:“嶽父說的正是,小夫妻難免鬥幾句嘴,吃幾口醋,三姨,姨夫既然恁般當著眾人的麵求情,你也就軟了口,進去罷。”說話的是劉家的二女婿,劉如蘊的二姐夫何舉人,他本是個秀才,劉老爺看他是個讀書種子,就把自己二女兒許配給他,也許以賢淑出名的劉家二千金確有幫夫運,過門後生了個兒子。
今年何舉人又中了舉,在老丈人家越發說的上話,隱隱也聽說過自己的小姨妹潘大奶奶不似她姐姐,慣是吃醋撚酸,本來就打著要自己妻子常來勸說她的主意,方才聽的劉如蘊要下堂求去已是不滿,隻是當著滿堂的長輩也不敢說什麽,此時聽的嶽父這樣說,忙起身幫腔。
劉如蘊聽了這話,唇角露出一絲笑容,臉微微側看向何舉人:“做姨妹的,還不曾恭喜過姐夫前月又納新寵,可喜可賀。”何舉人卻是在妻子懷孕時候,就納了陪嫁丫鬟為妾,上月又收了一個相好同榜送過來的丫鬟為妾,此時一妻兩妾,有子有女,誰不誇他有福氣。
聽到劉如蘊這句,何舉人麵上露出自得之色:“確是如此,做男子的,三妻四妾,本是本等。”劉如蘊唇邊嘲諷的笑容更大了些:“敢問姐夫,天地生男女,都是十月懷胎,一朝分娩,三年乳脯,都是一般的長大,為什麽男子就能三妻四妾,眠花宿柳,女子就要從一而終,任男子如此,這是何等不公。”
這話一出口,別說潘何兩人,就是堂中看熱鬧的那些人,都瞪大雙眼,一副不可思議之態,劉氏轉過身子,看向劉老爺:“爹爹,你方才所說,我們姐妹,你都似珍寶一樣看待,閨中之時,丫鬟奶娘服侍,綾羅綢緞包裹,尋人教我們讀書識字,出閣之時,也是嫁妝齊備,沒有一點不到處,好讓我們姐妹到別人家去做人家,隻是爹爹,你寵女愛女之心,女兒知道,你又怎忍心你當做珍寶一樣看待的女兒,在別人家被如此糟踐?”
劉老爺聽的女兒這幾句,心裏也有些觸動,同為男子,兩位女婿納妾,他也是肯的,隻是做父親的,這樣珍寶樣看大的女兒,自然是希望他們夫妻和美,一夫一妻,到的白頭,也不願女兒獨守空房,以淚沾巾。
想到這裏,劉老爺歎了一口氣,看向女兒,臉上的神色已經有些和緩:“女兒,身為女子,就要耐了這些,為父的,也不好去管這些。”聽了他這句話,劉如蘊知道已經打動了自己爹的心了,上前跪在他麵前:“爹爹,女兒知道女兒這樣,是為不孝,然爹爹一心愛女,生怕女兒被人看輕,又怎能為了麵子事情,由女兒被人家糟踐,放任不管?”
話音剛落,潘大爺已經嚷了出來:“嶽父,小婿從沒糟踐過令愛,她在我潘家,從沒受過半點委屈。”潘老爺也接口道:“親家,你我相交多年,我的為人,難道你還不知道,怎是薄待兒媳的人?”
說著又道:“況且我獨兒獨婦,疼她還來不及,怎肯糟踐於她?”劉老爺被潘家這兩句說的,也有些心意打轉,劉如蘊麵上露出冷笑:“大爺,你此時說的好,當*****是怎麽對嬌兒所說?嬌兒又是怎樣對我說的,要不要讓她出來對對?”
潘大爺聽到這裏,心落了,還當妻子是真的要下堂求去,此時看來,不過就是不滿自己抬舉她身邊的丫鬟,還大張旗鼓的為孩子辦滿月,不過就是婦人家的吃醋,理一理衣服,上前對劉如蘊施禮道:“娘子,嬌兒她恃寵而驕,得罪了你,為夫的在這裏待她陪不是,你若不滿,我現時就喚個人牙子來,把她賣了,給你消氣,你我是結發的夫妻,那些鶯鶯燕燕,不過過眼雲煙,由它去罷。”
劉如蘊一陣大笑,笑的腰都彎了,這樣無禮的舉動竟再嚇不到眾人了,畢竟,她連下堂求去這樣的話都能說出口,這樣大笑幾聲,又算的了什麽?
劉如蘊笑完,直起身子,定定的看著潘大爺,突然啐了他一口:“呸,還當你是什麽有情有意的男子,當日為了嬌兒與我翻臉,今日看來,不過也就尋常男子,為了討我的好,把為你生了孩子的女人說賣就賣,好不寒心。”
潘大爺的一張臉,方才還露出些笑意,此時見劉如蘊陡然變色,那笑意來不及收,別的神情又變不出來,嘴裏說出的話和臉上的表情實在不成套:“娘子,留你不讓留,賣你不讓賣,你要讓為夫做什麽?”劉如蘊用手緊一緊方才大笑時候,有些要墜的釵子,看都沒看潘大爺,話語雖輕飄飄的,卻是又潑了潘大爺一盆冷水:“我方才不是說了嗎?要下堂求去,你這樣的男子,我托身與你,實是玷汙了我。”
潘老爺此時已經醒過味來了,吩咐管家們把客人都請了出去,唱戲的也被請下了台,此時堂上,就隻剩的劉家父女,潘家父子,還有一兩個伺候的管家,何舉人本還想留在這裏幫幫連襟,也被客氣的請了出去。
見隻剩下這幾個人了,潘老爺才道:“媳婦,你有什麽話就說,此時全是家裏人了,隻是媳婦,也不是我說你,這個世道,總是男子為先,就算你真的看不上我潘家,和離完了,回了劉家,親家能容你是肯定的,你還有那幾個哥哥弟弟,他們能容得了你?下堂婦真好過做我潘家婦嗎?媳婦,我知道你是個有名的才女,自你嫁進潘家,我就曉得你看不上我兒子,嫌他庸碌無才,隻是媳婦,今*****下堂求去,想來也沒有我這樣的人家肯娶了你去,你又何必忍不住一時之氣,做下這衝動的舉動?”
潘老爺的話,說的劉老爺是句句點頭,劉如蘊細細聽完了,這才開口道:“潘老爺說的話,對一般女子來說,確是良言,然老爺方才話裏也說了,媳婦忝為才女……自然也是旁人不同,媳婦雖沒有文君的才貌,卻也望著配一個一般樣的人,司馬相如恁般高才,文君尚有白頭吟,媳婦不才,卻也不願伴著不能專心待己的人過一世的。”
劉老爺歎氣:“女兒,為父的知道了,你還是怨為父當年沒給你配一個一般的才子,由你嫁入這商賈之家,墮了你的名,汙了你的身。”說著眼淚就掉了下來。
劉如蘊聽到劉老爺這話,眉微揚一揚,對劉老爺道:“爹爹,女兒知道女兒命薄,求不到一般的才子為配,不過就是想求個能一心一意待女兒的夫君就好。”說到這,劉如蘊看向潘大爺,眼裏有些寒意:“隻可惜,女兒連這點都求不得。”

第 3 章

左一個才子,右一個才子,潘大爺的嘴裏又酸又苦又澀,臉色早就變了豬肝色,他上前一步,抓住妻子的肩頭,有些憤怒的道:“你既然嫌我,當初又怎麽嫁進我家,當初……”說到後麵一句,潘大爺已經有些哽咽:“你怎能這麽狠心,一夜夫妻百夜恩,就算我再不好,三載的夫妻,難道你就不念著些夫妻恩義?”
劉如蘊是進門之後,就沒有正眼好好看過他,此時被他抓住肩頭,也別過臉不去看他,潘大爺把話說完,見妻子依舊這樣,而且臉上明顯擺著的嫌惡,頹然放手,退後三步,看著她,眼裏不知是難過還是傷心還是別的,旁人看的一陣心疼,覺得劉如蘊實在太過絕情了,劉老爺咳嗽一聲:“女兒,女婿說的,也有道理,小夫妻間,總有些爭執,你就別鬧了。”
潘大爺聽到嶽父這樣說,開口對劉如蘊道:“今日,當著嶽父的麵,我倒想聽聽我是怎麽糟踐你了,要你這樣不管不顧的執意求去。”
劉如蘊這才轉頭,眼裏有些微淚水:“成親當晚你是怎麽說的,成親後第三日,你又做了什麽?你忘了嗎?你統忘了嗎?”聽到這話,潘老爺和劉老爺臉上都浮出尷尬之色,這樣的閨中話語,還是少聽為妙,潘老爺看眼劉老爺:“親家,我想他們小夫妻之間,定有什麽話不足讓我們聽的,何不讓他們回房去,好好的說,你看怎樣?”
劉老爺連連點頭:“親家這話甚好,就讓他們回去房裏。”說著就要招呼下人把他們送回自己的房裏,劉如蘊手一揮,示意下人們住手:“爹爹,女兒和他之間,並沒有什麽話不足以讓外人道的,隻是做男子的,說下的誓言就似那一般,才有了今天的事情,若爹爹不應了女兒,女兒現時就削發為尼,也不和他過了下一世。”
劉老爺聽到女兒這話,又看見女兒說出誓言的時候,潘大爺的臉明顯紅了一紅,劉老爺不免心裏有些不滿,新婚夫妻情濃時候,有些誓言說出來也是有的,隻是誰也不會把這放在心上,自己這個女兒,也真是的。
潘老爺雖然心裏是偏袒著兒子的,心裏想法也是和劉老爺是一樣的,兩人對看一眼,正要開口,卻見劉如蘊說話時候,已經從袖子裏拿出一把剪刀來,作勢要剪,劉老爺歎氣,連連跺腳:“女兒,你這是怎麽了,就算你要下堂求去,也要說出個道理來,總不能為他不守誓言就走?”
看劉老爺已經口軟,劉如蘊再次跪下:“爹爹,女兒方才已經說了,女兒一沒有主中饋之才,二不能耐住夜夜守空房,故此求去。”夜夜守空房?劉老爺看向潘大爺,聯想起今日這個滿月酒可是為了別的女人生的孩子辦的,而且還這樣的大張旗鼓,眉頭越鎖越緊,還有方才劉如蘊所說,難道女兒女婿後來竟沒有同過房不成?
不過這些話,他做長輩的,特別是做父親的是問不出來的,咳嗽一聲,看向潘老爺:“親家,小女這裏死活問不出來,不如這樣,房下和親家母都在這,就請她們出來勸解勸解如何?”
潘老爺像剛想起一樣,拍一拍自己的腦袋:“你瞧我糊塗的,這樣事情,本應是女人來問的,怎能我們兩個為父親的在這裏問呢?”劉老爺笑著點頭,劉如蘊還待再說什麽,已經被幾個丫鬟簇擁著進去了裏麵。
裏麵的宴席是在聽說外麵出了事情的時候就已經散了,潘太太雖然也在招呼著,但是臉上的笑容還是有些尷尬,各家的女眷都想打聽出個所以然來,劉如蘊抱病是人人都知道的,此時突然出現,還說要下堂求去,都是不明白就裏的。
有幾個年輕些的,看著旁邊穿金戴銀,插花描朵的新任姨娘陳姨娘,嘴一撇,嘀咕道:“想來定是她不賢惠,給了大奶奶什麽眼色看,大奶奶這才稱病,況且一個庶子,還辦的這麽大張旗鼓,大奶奶定是氣不過了,才要下堂求去。”
雖是嘀咕,那聲音卻不小,聲聲鑽入陳姨娘的耳朵,陳姨娘如坐針氈,方才出去行禮時的風光此時半點也看不到了,她本是劉如蘊的貼身丫鬟,當日潘大爺收用自己時,也曾想起過劉如蘊的好,隻不過被潘大爺幾句甜話一說,況且自家姑娘,曆來性子就是如此,想來也是不會討男人好的,自己得了姑爺的寵,生了兒子,得到實惠不說,也能幫姑娘在潘家的地位更牢靠些,誰知姑娘先是不許大爺在她房裏歇宿,再是自己懷孕之後,就留書出走,這讓自己夾在中間,真是不知道怎麽辦?
各人都在各懷心事,有看好戲的,有想知道究竟的,當然也有真正關心的,那就是劉家母女了,劉太太坐在位子上,劉家二女兒,何舉人的妻子何奶奶站在她身邊,母女倆手緊緊的握著,也不知道說什麽好。
半天劉太太才歎氣道:“如玉,你妹妹她,實在是沒有你省心。”何奶奶更握緊母親的手,自己這個妹妹,從小心氣高,人又聰明,什麽都是出挑的,從小就要尋一個一心一意待她的人,但世間男子,誰的心不是露珠一般?缺了那邊,又圓了這邊,戲文上所說的,不過是哄人的說話。
自己的夫婿不也是這樣?在自己懷孕時候,就納了自己得陪房丫鬟,上月又納了一房,做女人的,本就該一心相夫教子,做好自己的本分,想那些別的做什麽?何奶奶一邊想著,一邊卻也有些心疼妹妹。
等到劉如蘊被丫鬟們簇擁著進來,還不等的她行禮,劉太太就一個巴掌打到她臉上:“不孝女,鬧出那麽大的動靜,我告訴你,你生是潘家人,死是潘家鬼,別想些別的主意。”她那巴掌打上去,眾人都驚了,潘太太忙上前去拉她的手:“親家母快別如此,說來說去,也是我兒子,你女婿做的不對,讓媳婦受了委屈。”
劉太太那巴掌隻是做給人看的,見潘太太來拉,自然也就放手,一手扯住潘太太的手,另一隻手就拉住劉如蘊:“你快些過來給你婆婆賠禮,女兒家那能似你一樣。”劉如蘊被母親打了一巴掌,已經愣住了,她從小到大,別說被打,劉太太連罵都舍不得罵她,不由眼裏含淚。
劉太太連扯幾下扯不動,不由恨道:“你真是翅膀硬了,不聽我的話了,難道你真的以為會寫幾首詩,做些對子,就真是才女,就真能由著你的心意做事?做了女兒家,不就是相夫教子?處置家務,男子家三妻四妾,本是本等,況且又為的子嗣,你又何苦如此。”
說到後麵,劉太太不由也有些難過,閨中女兒時節,誰不願夫婿一心一意待自己,似那戲文上唱的一樣,畫眉之樂,白頭偕老,隻是這世間豈有女兒家說話的地方,別說富人家,就連那些小家小戶,沒有子嗣,做妻子的就要納妾以延子嗣,不然就是妒忌。
女兒這樣念頭,自然也能明白,隻是這世間,女兒家行路,難啊,就算她真能和離,自己活著的時候能護住了,自己死去的時候呢?在潘家,總是正室嫡配,就算沒有兒子,就算和女婿是相敬如冰,仗了劉家的財勢,也沒人敢輕看,這個糊塗的女兒啊。
劉太太忍了心腸,還要和女兒再說,何奶奶見自己妹妹被母親打了,站在那裏就是不動……自己的母親又這樣說話,周圍來做客的眾人,眼睛都盯著這邊,已經有人在竊竊私語,心裏也著急,怎樣這也是家事,明日都不知道鬆江府傳成什麽樣子,附耳在潘太太耳邊說了幾句,潘太太也是家醜不能外揚的想法,喚過管家娘子,讓她們把那些等著看好戲的都請了出去,這才坐了下來,對劉如蘊歎氣道:“媳婦,我知道我兒子配不上你這個有名的才女,隻是姻緣本是天定,你既已嫁了我們潘家,就是我們潘家的人,何苦去想那些旁的?”
劉如蘊被劉太太那一巴掌打醒了,她看向劉太太,說出的話也帶有寒意:“娘,女兒本以為你是念著女兒的,今日看來,你不過是為了劉家的麵子。”說話時候,劉如蘊已經跪下,給劉太太端正行禮:“娘,你且放心,女兒一旦離開潘家,也不是劉家的人了,娘大可不必以為,女兒會汙了劉家的名聲。”
劉太太已經渾身發抖,含淚看向女兒:“如蘊,難道你竟要不管不顧?你竟如此絕情?”

誓言

何奶奶站在劉太太身邊,用手替她揉著,嘴裏在勸劉如蘊:“三妹,夫妻之間沒有解不開的結,再說你和妹夫,也是三載夫妻,難道就沒有一點夫妻情分,你又何苦這樣?”劉如蘊看向何奶奶,歎氣出聲:“二姐,我念著夫妻情分,隻怕別人不念著,我又何苦白守著這個名分?”
何奶奶不由轉頭去瞧陳姨娘,潘太太聽了這兩句話,一指頭就戳到陳姨娘頭上:“定是你這狐媚子,攪家精,惹的大爺大奶奶好好的日子過不成,這樣的人留著何用?還不快些喚個人牙子來賣了她去?”
陳姨娘是劉如蘊剛進來的時候就跪了下去,此時聽到潘太太這話,早就哭成淚人一樣,膝行到劉如蘊身邊:“姑娘,奴婢從沒想過在姑爺麵前說什麽的,奴婢是姑娘的人,姑娘不喜奴婢在姑爺麵前,奴婢走了就是。”
劉如蘊看著她,唇邊露出一絲苦笑:“沒有你,也有旁人的,我一片真心,斷不能隻分的別人一絲絲心。”說到後麵一句,劉如蘊的頭微微向上抬起,劉太太哭的抽抽噎噎的:“蘊兒,男子家三妻四妾,本就應當,姑爺沒虧了你,生下的庶子也認你為母,何苦要去求男子的心,蘊兒,你真要活活氣死你娘?”
後麵在哭哭啼啼,眾人勸說,前麵也不見有多好,劉如蘊進去後,劉老爺看著潘大爺:“女婿,我問一句,難不成你和小女,真的?”問到後麵又覺得自己做老人不該這樣問的,說了一半,長長歎氣。
潘大爺方才的慌亂在劉如蘊被推進去之後,已經鎮定下來,聽到嶽父這樣的問話,恭敬起身答道:“嶽父大人,小婿對令愛,雖稱不上百依百順,卻也是疼愛有加,並不敢忘了她才是我的結發之妻,旁的。”
說著潘大爺不由覺得有些委屈,方才急的沒法,怎麽能說出把嬌兒賣了的話?想起當日成親時候,蓋頭掀起,看見嬌美的妻子的時候,心裏的悸動和見到別的女子是不一樣的,原來自己的妻子,不光有才名,還是個美女,自己真是豔福不淺,隻是日後才知道,妻子美則美,也有才,卻似朵玫瑰花,好看而紮手。
還記得當日自己陪客必,進了洞房,喝過交杯酒,遣散了下人,走到新娘子身邊,笑著道:“天不早了,娘子,我們也就歇息吧。”新娘子卻不是嬌羞的低下頭去,而是轉身抬頭對潘大爺說話說的第一句話就嚇人一跳:“我素日總有個願心,能嫁個一心待我的郎君,今*****我初會,我且想問問你,你若能立下誓言,永不納妾,再不讓旁人替你生子,我就和你做了夫妻,不然。”
潘大爺當時就被新娘子的話給震驚住了,富家子弟,有幾個身邊不是侍妾一大群的?若有身邊侍妾少了的,都被笑話是家裏的娘子太過厲害,不許納妾,看潘大爺在徘徊,劉如蘊站起身,歎氣道:“罷了,我就知道你也不過是這世間的俗男子一般,既這等,我們也就不做夫妻,你的家事,我自來打理,床笫之事,你卻與別人探討。”
說著就要往外麵喚人進來,潘大爺見妻子說話,動作時候,容貌比方才靜坐在那裏,更顯嬌美,這樣的女子,本就是自己的妻子,難道要白白放著不成,扯住她的袖子,笑道:“娘子,你要做什麽,為夫都聽從就是。”
劉如蘊聽了他一句話,喜不自勝,側頭問道:“當真?”潘大爺見她轉頭過來之時,一雙秋波越來越亮,露出似編貝一樣的牙齒,心裏越發軟了,扯住劉如蘊的手力氣又加重一些,慢慢的把劉如蘊擁到懷中,聲音也漸漸小了下去:“你我既成夫妻,自然事事以娘子為重,娘子說什麽,為夫就聽著,全無半點違背。”
劉如蘊得了這句,才和潘大爺攜手上了牙床,任他施為。
此時劉如蘊也想起當日洞房裏的這幕,當日隻當確是尋了個如意郎君,次日新房之內,潘大爺也拿了眉筆,替自己細細描眉,可是好日子終究隻有幾天,劉如蘊看向跪在自己身邊的陳姨娘。
陳姨娘被她看的身上抖了一抖,那日是劉如蘊滿月回娘家的日子,她身子有些不舒服,就沒隨著劉如蘊回去,在新房裏做針線活,做到午後時分,覺得有些困倦,隨意歪在榻上歇息,她本就是劉如蘊的貼身丫鬟,這樣做也是常事,睡到一半時候,覺得有人用手在自己臉上撫摸,初還以為是同伴回來,見自己歪在姑娘榻上,戲弄於她,伸手出去抓住那隻撫摸的手,眼也沒睜,嘴裏嚷道:“是哪個不長眼的,我略躺躺就好,你快去服侍姑娘。”
抓住的卻不是纖細的小手,而是一雙略有些粗糙的手,嬌兒的心跳快了一些,耳邊聽到有人的笑聲:“好一個懶美人。”嬌兒急忙翻起身來,麵前站著的不是自己以為的同伴,而是眼裏含笑的自家姑爺。
嬌兒理一理鬢邊的亂發,臉不由紅了,微微施一禮,就要起身走:“姑爺,恕奴婢無狀。”潘大爺的身上有微微的酒味,在嬌兒從自己身邊走過的時候一把拉住她的手,就往懷裏帶,手已經往嬌兒的臉上摸了,手指還在上下摩挲,嘴裏讚歎道:“沒看出你這丫頭,平日裏不言不語,誰知也有別樣風情。”
嬌兒被他抱住,她年紀也正當時,做了人家陪嫁丫鬟,被姑爺收了的不是一個兩個,隻是自家姑娘在閨中時就常說,日後的姑爺定隻能有自己一人,主人既這樣說了,嬌兒和她的同伴們,自然也就打了早晚被遣出去嫁人的主意,此時被姑爺抱住,身子雖有些發軟,口裏卻道:“姑爺,姑娘回來了要怎麽交代?”
潘大爺是在外喝了幾杯酒,此時酒興上來,那腹中就似一團火一般,熱騰騰的也上來了,抱住嬌兒怎肯放手,聽她這樣說,不過是伸手替嬌兒把衣帶扯開,嘴裏嘟囔一句:“怕什麽,有我呢?”
就再沒有別的話說,嬌兒不過假撇清幾下,也就隨他去了,誰知那日回來,姑娘本還是高興的,等到聽的此事,冷著臉就把姑爺的鋪蓋撿了出來,把他趕到外麵,再不許他進房來睡。潘大爺也是富家嬌性,怎肯受這樣冷遇,越發不進房,兩夫妻就這樣過了兩年,直到聽的嬌兒有孕,潘大爺才去找妻子商量,要把嬌兒正了名分。
嬌兒想到這裏,看眼劉如蘊,不由也有些怪自家姑娘,若不是你性子太拗,又何需有此事呢?從外麵尋一個,怎好過自己這個從小服侍的丫鬟呢?
何奶奶和劉太太,潘太太三個人,嘴都快磨破了,都說不回劉如蘊性子轉來,劉太太不由發狠,起身就攜著潘太太告辭:“潘太太,這樣的女兒,我也不要了,是死是活由著你家去。”何奶奶聽的劉太太也發狠,忙勸了兩句,接著拉住劉如蘊:“三妹,你這性子,叫做姐姐的怎麽說你?你還不快些認個錯,現時你就算是和妹夫和離了,娘家也是歸不得的,難道你真要流落街頭不成?三妹,你怎如此執拗?”
劉如蘊跪在那裏半日,膝蓋早就跪麻了,她自出娘胎以來,還從沒受過這樣的罪,何奶奶雖來拉她,她依然跪著不動:“二姐,方才做妹妹說的話你也聽到了,娘若覺得我給劉家蒙羞,就不認了我去,這本也是我的意思,二姐又何苦來勸?”
劉太太聽的劉如蘊還是不肯改主意,跺腳道:“好好,你今日既說這樣的話,從此我們母女恩斷義絕。”說著也不管潘太太,就要往外走,劉如蘊車轉身,又給劉太太磕頭下去:“娘,十月懷胎之情,就請娘受了女兒這幾個頭吧。”
何奶奶聽的淚落,潘太太也用帕子點一點眼角,上前對劉太太道:“劉太太,這總是你身上掉下來的肉,就算今日和離了,你又何苦如此?”劉太太聽潘太太話裏的意思,想來也是要和離了,歎一口氣,搖手道:“我身上掉下來的,沒有這樣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肉。”說著就往外走,何奶奶歎氣,還是跟著她走了。
屋內就剩下潘太太婆媳三人,潘太太坐了下去,招呼陳姨娘道:“姨奶奶,你先起來吧,剛出了月子的人,怎能受得了這個?”陳姨娘看一眼劉如蘊,見她還跪著,自己縮了一下,不敢站起來,潘太太一拍桌子:“怕什麽,眼看就要和離了,她再不是你的主母。”
陳姨娘這才站了起來,潘太太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隻是她們在裏麵說,小丫鬟自然也不敢換茶的,那茶卻是冰冷的,潘太太又把茶放了下去,對劉如蘊道:“劉姑娘,方才你母親的話你也聽見了,你若要和離了,潘家不要你,劉家歸不得,你可想好了?”

第 5 章

劉如蘊看向潘太太,下巴微微一抬:“太太的話,做小輩的自然句句都聽到了,隻是今日我既做了這樣沒臉麵的事情,也就料過了劉家是歸不得的,自然是想好的了。”
潘太太看著劉如蘊,劉如蘊並不似原先一樣,低頭,垂手而立就像所有的媳婦一樣,和她對視,眼裏的光讓潘太太有些心驚,那樣的光,隻有自己閨中時候才有,現在。潘太太歎氣:“劉家姑娘,你既這樣,我就再不勸你了,可惜好好一樁親事。”
劉如蘊唇邊勾起一抹笑容,看向潘太太:“太太,世間之事,對女子甚是不公,我劉如蘊不過想尋個一心對自己的男子而已,既不要相如般才,也不要潘安樣貌,當日誓言,他既不遵,我求下堂,也是常理,太太又何苦為我歎息?”
潘太太歎氣:“一心一意,如蘊你可知道,這不過是奢望?” 這是潘太太第一次叫劉如蘊的名字,劉如蘊也不覺得她這樣叫,有什麽不對,微微垂下頭,看著自己的腳尖,鳳頭微翹,這樣的罪男子也不受的,隨即又抬頭:“太太,如蘊也知道這是奢望,然。”
劉如蘊微微一頓,又接上去:“人生在世,不是不愁吃喝就成了。”潘太太再沒說話,高聲叫來人,管家婆子進來,看見站在一邊的大奶奶,斜了一眼,上前問道:“太太可有什麽話說?”
潘太太用手指揉揉頭:“你先請劉家姑娘去客房休息,再請大爺進來。”管家婆子答了聲是,劉如蘊趨前一步:“太太,這樁事,總是早了早好。”
潘太太已經叫丫鬟來換了熱茶,說話口幹,正在喝茶,聽了這話,放下杯子道:“一夜而已,難道劉姑娘還怕我潘家害你不成,況且當*****也是我潘家三媒六聘,八抬大轎抬進門的正經媳婦,今*****要和離,總也要請了族裏親長,難不成紙也不給一張就讓你離了潘家。”
劉如蘊聽了這話,後退一步,萬福下去:“如蘊謝過太太。”跟著管家婆子下去了,潘太太用手撐住頭,一雙小手握成拳,在潘太太肩上輕輕敲起來,潘太太轉頭,瞧見是陳姨娘,揮手道:“你也下去吧,今日這些事情,都累著了。”
陳姨娘應了,行禮就要下去,見潘太太還是用手揉著額頭,小心翼翼開口:“太太,要不要奴去勸勸姑娘?”潘太太哼了一聲:“這事因誰而起,難道你還不清楚嗎?還不快些下去。”陳姨娘眼裏的淚又要下來,忙忍住了,走出房裏。
剛拐過彎,就見到潘大爺過來,陳姨娘忙行禮,潘大爺腳步匆匆,見她來了,停下腳步問道:“她的事,娘怎麽說?”陳姨娘搖頭,潘大爺見她眼裏的淚要墜不墜,心裏也有些憋悶,這樣女子,甚事都不會,甩甩袖子道:“你也不會在旁勸勸,怎麽隻會哭?”
陳姨娘的眼淚這下是真的掉下來了:“大爺,奴不知道怎麽勸。”潘大爺又想發火,忍住了,腳步匆匆的進房去了,陳姨娘站了一會,自己姑娘真的下堂求去,等新奶奶進門,可沒有姑娘那麽好說話的,一個比正室還早生了兒子的妾,自己該怎麽辦呢?
丫鬟等的急了,小聲叫道:“姨奶奶,還是回房去吧,哥兒今日還沒去看呢。”陳姨娘擦一擦淚,跟著丫鬟回房。
潘大爺進了房,給潘太太施禮,潘太太也不喊他起來,隻是讓他跪在那裏,潘大爺跪了一刻,抬頭道:“娘,兒子就算有錯,媳婦的錯就更多了,哪個女子像她一樣,不許丈夫納妾的,大丈夫三妻四妾,開枝散葉也是本等,偏生她就這樣撚酸吃醋,毫不賢惠。”
潘太太一拍桌子:“這個時候你還說這樣的話?你媳婦現在是執意求去,潘劉兩家的麵子都給你丟光了,你還強嘴?”潘大爺忙站起身,給潘太太捶著背:“娘,是她要求去,又不是我潘家休妻,丟的也是劉家的臉,再說她這個不賢惠的名聲傳出去了,誰肯娶她?”
潘太太歎氣:“但願如此,隻是事情也難說。”轉頭見潘大爺還是那樣笑嘻嘻的臉,用指頭點一點他的額頭:“你啊,才不過出滿月,就把媳婦的陪房摸上了,急色也不是這樣的,再說,那丫鬟,也不見有什麽好。”
潘大爺見母親這頭已經安撫住了,想起劉如蘊,她出去這半年,究竟是發生了什麽事情,難道自己已經先被戴了綠頭巾?還有,小珠那丫頭怎麽不見?當日劉如蘊以上香為名出去,帶的丫鬟不就是小珠還有奶娘陳媽媽,怎麽她們兩個全都不見?
劉如蘊被送進潘家的客房,雖然下人們都知道她今日來潘家,是來下堂求去,以後就不再是潘家大奶奶了,還是對她禮貌的很,送上熱水,伺候她洗漱了,又送上飯菜,劉如蘊心裏有事,哪吃的下去,好容易等她們都下去了,自己卸了妝,坐在梳妝台前想心事。
潘家豪富,就算客房裏的布置都很精致,劉如蘊打開抽屜,拿出一麵小玻璃鏡子,看著自己映照在鏡子裏的麵容,鏡中之人眉彎唇紅,二九年華的少女,就似一朵花還沒開足,劉如蘊想起這句俗語,不由歎氣,現在的自己和三年前全不一樣了。
三年前,鳳冠霞帔,紅巾遮麵,鼓樂喧天,劉家姑娘嫁進潘家,當日在花轎裏的自己,總想著日後畫眉之樂,夫唱婦隨,誰知,劉如蘊覺得自己的心有些疼,捂住心口,那日潘大爺對自己說的話還在麵前:“娘子,我收用了嬌兒,你尋個日子,給她重新鋪個房,這也是規矩。”
規矩?當時的自己就像在冰天雪地裏又被冰水澆了滿身,從裏到外都涼透了,自己一心一意對待的良人,就這樣在說下誓言一個月後,輕描淡寫的告訴自己,收用了自己身邊的丫鬟,口口聲聲這是規矩。
自己當時回答了什麽,已經忘記了,隻是那種心涼再也不想嚐第二次了,原來娘說的,世間男兒皆薄情是真的,隻是,劉如蘊勾起唇笑了笑,如果出遊途中沒有遇到那對夫妻,自己才知道,有些事情並不隻是戲文上唱的,書本裏寫的,也有例外,女兒家也可以這樣活,而不是低眉順眼,相夫教子。
仿佛是被推開了一扇窗,自己本來以為,散心過後,就乖乖回到潘家,做潘家的好媳婦,寫幾首閨怨詞,等到自己死後,或許也有文人騷客,看到自己的詞,歎息自己不過似朱淑真一樣,嫁了一個粗蠢得商人,而不得才子為配。
“你在想什麽,難道是在想你的野男人嗎?你出去這半年,到底做了些什麽?給我戴了多少頂綠帽子。”憤怒的聲音打斷了劉如蘊的思緒,劉如蘊把鏡子扣到了桌麵上,都沒回頭就道:“潘大爺,請你出去,我已經下堂求去,孤男寡女,難免瓜田李下,傳出去,都不好做人。”
潘大爺本是想來劉如蘊房裏,好好的勸說她打消了這個念頭,誰知一進房裏,就看到劉如蘊手裏拿著鏡子,不知在想些什麽,麵上還帶著甜甜的笑容,這種笑,隻有在他們成親初期,見到過,此後劉如蘊對著自己,總是一張冷麵,再沒有第二種臉色了,心中頓時又妒又恨,越發覺得自己頭上,不知什麽時候被戴了幾頂綠帽了?不由出口就帶著怒氣的說話。
等到劉如蘊這話出口,越發坐實了她的罪名,潘大爺上前就抓住她的肩頭:“你這賤 人,口口聲聲是我配不上你,下堂求去,原來是早就尋好了野男人,想和他走,我告訴你,沒這麽輕易。”
潘大爺雖養尊處優,總是男子,手上的力氣不小,劉如蘊被他握的很疼,掙紮幾下沒掙開,又兼被他冤枉,怒氣不由更大:“潘大爺,你何必如此,我劉如蘊沒有對不起你的地方,你有美妾愛子,日後就算我求去,你也會再有嬌妻,何苦留著我?”
潘大爺哪能聽她的解釋,手上的力氣越來越大,劉如蘊掙紮時候,披著的外袍落地,露出裏麵穿著的白色裏衣,裏衣寬大,撕扯之時,胸口的肌膚露出,劉如蘊的美貌本就勝過潘大爺平時所見的那些女子,此時掙紮,臉上有紅暈泛起,反而更添嫵媚,潘大爺的另一隻手也跟著上前抱住她的身子:“好,你既說你沒有對不起我,就再做夫妻吧。”
說著緊緊抱住劉如蘊的身子不放,嘴還湊上去,在劉如蘊臉上,肩上亂啃,劉如蘊隻覺得一陣厭惡,自那日知道了潘大爺收用了嬌兒,潘大爺近前來,她都似乎能聞到嬌兒身上的味道,怎肯再和他重做夫妻,拚命掙紮,用手推開潘大爺近前的臉,嘴裏隻是叫著來人。

第 6 章

她越掙紮,潘大爺心裏越怒,她定是給我頭上戴了綠頭巾了,不然怎不肯和我再做夫妻?男子的力氣總是比女子要大的多,潘大爺一推,已經把劉如蘊推到被子上,劉如蘊此時心裏的厭惡已經未減,又添了一層恐慌,他怎能如此對自己?
潘大爺眼瞪的似銅鈴大,麵如重棗,就解著外麵的衣衫,劉如蘊的淚水已經落得滿臉,手在周圍四處摸索,那把剪刀卻是脫衣服時,就放在一旁了,並沒在自己身邊,潘大爺近前一步,見她滿臉是淚,心裏越發怒的不可開交,牢牢擒住她身子:“賤人,你定是在外做下什麽不知羞的事情,妄你還讀聖賢書。”
劉如蘊趁他近前,張口咬在他肩膀,潘大爺吃痛放手,腿卻還壓住劉如蘊的身子,劉如蘊的手有了空擋,她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半年前扮男裝時,雖忍痛剪掉了一手蔥管樣的指甲,這幾個月卻又養長了,此時手胡亂揮舞,抓到潘大爺的臉上。
潘大爺不備,險被她抓到眼睛,那力氣又不小,潘大爺隻覺得眼睛火辣辣的疼,這樣的疼,自己從沒嚐過,就像現在的心疼一樣,自己對如蘊,也是用盡心機,從沒如此討好過這樣一個女子,誰知換來的是什麽,是她的不屑一顧,是她的執意求去,是她的……
潘大爺頓時泄氣,罷了,強扭的瓜不甜,自己何苦又添怨懺?放開手,身子就癱了下去,劉如蘊此時頭上臉上,都是汗水和淚水,潘大爺才一放手,她就跳下床,抓起擺在床邊椅子上的衣衫就往身上套,潘大爺過了許久,才直起身子,看著她的動作,突然捶著床道:“如蘊,難道我就這樣惹你厭煩,我除了不是個才子,納了嬌兒,旁的事,我都沒有忤過你的意思,你半年前留書出走,我從沒宣揚出去,也是為了你的名聲,你為何不明白我的苦心?”
說到後麵,潘大爺已經有些哽咽,劉如蘊正在挽頭發,聽到潘大爺質問自己,手停了停,把頭發挽上去轉身道:“你一個男子,難道不知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當日自己既做不到,就不要答應我,這樣隨你去納幾房,既答應了,轉身就去納了旁人,你做的這是什麽事?”說到後麵,已經極為惱怒了。
說完話,就胡亂梳了頭,用一根簪子挽了,就要出去,潘大爺聽見她的反問的時候,嘴裏那句,男子家三妻四妾,總是本等終究沒有吐出來,見她要出去,起身拽住她的袖子,劉如蘊還當他又要做什麽,身子往後一彈,手就護住胸口,潘大爺看她這個舉動,歎氣道:“你不用擔心,你放心,我不會再像方才一樣。”
說完了,後退著往門口走,看向劉如蘊的眼裏滿是絕望,他也是富家子弟,從小嬌養長大,就算要天上的月亮,也有人哄著給他摘下來的,誰知反是人生的這樁事上,受了莫大一個侮辱,劉如蘊看他這樣表情,怪什麽?怪隻怪月老係錯了紅繩,自己不是那樣賢淑人吧,劉如蘊不由歎氣。
門口卻早就站了個丫鬟,潘大爺退到門口,差點撞到那個丫鬟,不由有些怒,瞪那丫鬟一眼:“深更半夜的,不去歇著,站在這裏做什麽?”丫鬟被潘大爺嚇的話都說不利索,上下牙齒撞在一起:“奴,奴婢是姨奶奶派來的,說慶哥有些發熱,姨奶奶請。”
話沒說完,就被潘大爺打斷了:“一個孩子,有奶娘,有丫鬟,發熱不去請醫生,找我做什麽。”口裏雖這樣說,已經甩手出去了,丫鬟看一眼劉如蘊,剛才劉如蘊和潘大爺說的話,自己也聽到了一些,大奶奶怎麽會這樣,嫁進潘家,多大的福氣,見潘大爺去的遠了,忙忙跟上。
劉如蘊見他們都走了,又隻剩的自己一人,上前把門緊緊拴上,剪去燭芯,頓時屋內顯得比方才亮了許多,也不敢再脫衣去睡,靠在床邊,隻是略打個盹。
難道這世間,真沒有女子的活路嗎?像杜夫人那樣,真的就隻有她一個嗎?自己可有杜夫人這樣的運氣,尋得一個一心一意,彼此唱和的夫君?
漸漸的,燭台上的蠟燭癱軟了下去,東方又露出魚肚白,天亮了,劉如蘊剛站起身來,揉一揉坐了一夜,已經酸痛無比的腰身,就聽到門上傳來輕叩的聲音:“劉姑娘可是醒了?太太吩咐奴婢送洗臉水和早餐過來。”
劉如蘊上前開了門,門口站了兩個丫鬟,一個手裏捧了盆熱水,另一個手裏提了個食盒,見到劉如蘊,兩人彎腰施禮,劉如蘊認出兩個都是潘太太身邊得力的丫鬟,側開身讓她們進來。
兩個丫鬟既是潘太太身邊得力的,自然知道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手腳麻利的伺候劉如蘊梳洗,又把早餐擺上,劉如蘊沒拿起筷子,就見桌上放的幾樣小菜都是自己愛吃的,不由輕歎一聲。
年紀大些的丫鬟早就打了一碗紫粳米粥:“劉姑娘,這是太太吩咐廚房做的,裏麵放了紅棗。”劉如蘊垂下眼簾,要學的似潘太太一般八麵玲瓏,挑不出半點錯處,或許就是這個家該要的媳婦了吧?隻是自己不願這樣委屈下去,就算是在世間人看的癡傻拗性,也要做下去了。
劉如蘊微點一點頭:“謝過太太樂。”喝了半碗粥,夾了一點糟的鵝掌鴨信,也就飽了,放下筷子對那兩個丫鬟道:“我的事,想你們也統知道了,就請帶我去見你們太太吧。”兩個丫鬟對看一眼,看來大奶奶是勸不回來的了,大爺這樣好的摸樣,這樣好的性子,就不信世間還有比大爺更好的人了,大奶奶為何執意如此?男子家三妻四妾不是常事?
心裏這樣想,嘴裏不敢說出來,喚來小丫鬟收了東西,就在前麵領著到了堂上,潘太太是早就等在那裏的了,看見劉如蘊來了,眉輕輕挑一挑:“劉姑娘,可想清楚了?”劉如蘊站在她麵前:“潘太太,如蘊雖然是個女子,卻也是丁是丁,卯是卯的,說出的話斷沒有收回去的道理。”
潘太太聽見劉如蘊這樣說,輕輕點頭:“劉姑娘,你這個性子,說好呢讚一聲幹脆利落,說差呢。”還沒等她說完,劉如蘊就接口:“說差呢,就要說我是不懂進退,不知好歹了。”潘太太哂笑:“劉姑娘既是明白人,那就請吧。昨*****母親也說了,劉家再容不下你,話雖如此,我也派人去請了你父母,隻是他們執意不肯來。”
說到這,潘太太停一停:“不過你的嫁妝,我潘家還是會全數給你的,當*****陪嫁過來的整套家具,總不好再從房裏拿出來,就折算三百畝田地如何?”劉如蘊輕輕一算,三百畝田地,恰和了當年打那套嫁妝時候的價錢,對潘太太道:“潘太太果然公平。”
兩人此時已經走到了前麵,潘太太笑道:“做生意的,當然是事事公平才好。”
潘家的大廳,此時早坐滿了一廳的人,坐在最上麵的是潘家的族長,從潘大爺論起,要稱一聲三叔公的,潘老爺和潘大爺也坐在下麵,剩下的就是些叔伯,劉如蘊看到這個架勢,對潘太太道:“潘太太,這像是要休了我,不是要和離?”
潘太太一愣,笑道:“劉姑娘,休了也好,和離也罷,總要有見證的,你瞧,原媒不也來了?”劉如蘊妙目一轉,看見站在角落的果然是當日做媒的兩個媒婆,不過就是張姓李姓,這兩個媒婆,依舊是頭戴紅花,臉上的胭脂擦得跟猴屁股一樣,在那裏和人在說笑。
看見她們兩個進來,張媒婆搶先一步走上前行禮:“太太許久沒見,還是那麽氣派。”李媒婆快人快語:“大奶奶,不對,日後還是要稱呼為劉三姑娘了,等到日後重嫁,不就作興我們再賺媒錢。”說著就抽出帕子,掩住口笑,那張帕子不小,卻也蓋不住她那滿口黃牙。
各自行禮畢,坐定了,劉如蘊這才見另一個角落處,坐的卻是自己姐姐何奶奶,她麵色有些蒼白,看向自己的眼裏滿是關切,劉如蘊不如低下頭,那口氣著實是忍不得的。
今日之事,眾人昨日都有些耳聞,來做見證,不過是順手人情的事,自然也有幾個說些寧拆十座廟,不毀一門婚的話,隻是看劉如蘊這樣堅決,也沒人再說。
和離書早已寫好,潘大爺看著上麵是妻子娟秀的字體,妾自負浣紗般貌,詠絮之才,後麵的就再看不下去,詠絮之才,終究有詠絮之才的女子還是不願在這商人之家,別人輕輕念出後麵的:既不能主中饋之責,也不能延潘氏之宗,紅繩既已係錯,自當放開紅繩,願潘氏再得佳婦。
潘大爺看著自若的劉如蘊,原來,她從沒有一點點留戀的心,堂上眾人都聽的清楚明白,潘家拿出當日劉如蘊嫁進潘家時候的嫁妝單子,金銀細軟交予她,又添上三百畝的地契,自此後,君自別娶,妾守孤寂,春花秋月各自度,劉潘兩姓不相關。

打算

請來的人不過是來做個見證,打個過場,看著潘大爺麵上明顯的不舍,劉如蘊的神態自若越發刺人的眼睛,這劉家姑娘的心是什麽做的?雖有人這樣想,還是似看著一幕戲樣,一步步演下去。
簽了字,畫了押,中人做了保,原媒按了手印,男的被潘老爺請去花廳裏,那裏早就備好了酒席,媒人在這裏看著潘家把劉如蘊的嫁妝發出去,潘大爺本該是出去外麵陪客的,此時卻是定定的看著劉如蘊,劉如蘊隻當個不見。
潘太太吩咐下人們把劉如蘊的箱籠從她房裏拿出,有些遲疑的問道:“劉姑娘,這些東西卻是交與誰去?”
劉如蘊正坐在那裏喝茶,聽到潘太太這樣問,把杯子放下,笑道:“勞煩貴府下人,替我把東西放到門口就成。”這個,潘太太饒是精明,也遲疑了一下,劉如蘊看她一眼,笑道:“潘太太可是怕旁人說什麽閑話?這你且寬心,做小輩的,已經安排好人了。”
潘太太聽了她這兩句,歎了一聲,她在自家做媳婦的時候,雖也能伺候自己,卻總是有些不愛笑,當時隻覺得是她端莊有禮,此時下堂求去之日,卻笑意盈盈,看起來容光煥發,自己的兒子,就算真做錯了,難道她就沒有半分留戀?罷了,這樣絕情的女子,自家也消受不起。
管家婆子抱著個首飾匣子過來,走到劉如蘊麵前行禮:“劉姑娘,這是你所有的首飾,都在這裏。”劉如蘊示意她把匣子放下在桌子上,打開匣子,裏麵一片金光燦爛,珠光寶氣,當日劉如蘊出嫁之時,劉家按了規矩,也是備足了首飾,黃的是金,白的是銀,圓的是珠,從沒有缺過,半年前劉如蘊走的時候,拿走了十來件,此時裏麵都還是滿滿當當的。
劉如蘊看都不看那些首飾,從首飾最下麵翻出幾張紙了,看一看,把其中一張遞給潘太太道:“太太,嬌兒既已給潘家留後,這是她當日的身契,還請太太收好,還了給她。”
潘太太臉色有些不對,這身契懂事的姑娘,本該在嬌兒被潘大爺收用了就拿出來,還給嬌兒,現在拿出,卻不知劉如蘊打的是什麽主意?
潘太太終究是塊老薑,臉色隻是變了一下,就接了這東西,對身邊的丫鬟道:“還不快些拿五十兩銀子來給劉家姑娘?”丫鬟答應著就要去了,劉如蘊已經抱著首飾匣子起身,笑道:“潘太太不必了,小輩就此告辭。”說著又行一禮,轉身出去。
何奶奶見自己被劉如蘊視而不見,心裏不由有些怪自家妹妹,自己不顧相公的阻攔,來這裏給她充娘家人,她倒好,看都不看自己一眼,隻是想起娘的叮囑,也起身對潘太太匆忙行了一禮,就急急追著她出去。
潘太太看著劉家姐妹出去,回頭看了眼陳姨娘,把手裏的那張紙往她手裏一塞:“拿著,這可是你家姑娘的一片好意。”陳姨娘聽著潘太太擠兌的話,哪裏敢說出半個字來,潘大爺瞧著方才劉如蘊坐過的椅子,堂上已經空了,自己就真的那麽十惡不赦?她方才,竟連一眼都沒看過自己,潘大爺不由歎息。
感覺到母親嗔怪的眼神,潘大爺也站起身來,拱一拱手:“娘,孩兒陪客去了。”出去的時候,腳步不免有些踉蹌,潘太太看在眼裏,隻是輕輕歎息,兩個媒婆你拉我一下,我拉你一下,互相拉扯著走到潘太太跟前:“太太,想也沒小的們的事了,這也就是告辭了,隻是太太,小的這裏還有幾門上好的親事,太太要不要看看?”
說著話,張媒婆就從袖子裏拿出幾張庚帖來,李媒婆也不甘示弱,也拿出幾張來,潘太太揉著額頭,什麽話也沒說,丫鬟上前笑道:“兩位媽媽,這事是急不得的,沒看我們太太都累到了嗎?”
兩位媒婆忙住了口,行禮告辭,丫鬟一人數了一百錢給她們打發走了。
兩個媒婆一路說著來到門口,見門口竟靜悄悄的,方才那些箱籠也早就不見了,張媒婆問門口守門的小廝:“這些箱籠,你家大奶奶,不,是劉家三姑娘是什麽時候派人來拿走的?”
小廝看她們一眼:“箱籠剛一到,珠兒姐姐就帶人過來拉走了,劉姑娘是和何奶奶上了一輛車走的。”張媒婆對李媒婆撇撇嘴:“這劉家也寵女兒太過了,鬧出這樣大的亂子來,還要收拾她回家。”
李媒婆哼了一聲:“這是大家女兒,就算把天捅了個洞,也有人收拾,說不成的。”兩人在那裏議論,有知道今日潘劉兩家要和離得人,早早就攏在潘家門口瞧熱鬧的,誰知熱鬧沒瞧成,還有幾個沒走散的,聽到她們兩個在那議論,知道是她們的原媒,就圍攏來聽。
兩個媒婆聽的有人在聽,拿腔作勢,逼了個好事的在旁邊的茶館泡了碗茶,又買了幾個燒餅,拿了兩碟小點,在那裏坐下,邊吃邊說,聽的潘家這樣待劉如蘊,有人笑道:“這劉三姑娘這樣不知好歹,日後想來也嫁不到什麽好人家,生這樣女兒出來,真是給爹娘丟臉。”
旁邊的人點頭讚同,有人哼了一聲:“劉家的財勢這麽大,也有那種窮瘋了的人想娶她的。”劉家的財勢,兩個媒婆想起當日劉如蘊的嫁妝,那些東西,也夠劉如蘊豐衣足食一輩子了。
眾人的議論是傳不到劉如蘊的耳朵裏的,她正看著珠兒在收拾東西,何奶奶在門口追上了劉如蘊,跟她來到這個地方,說的嘴皮子都磨破了,自己的妹妹還是不為所動,不由歎氣道:“三妹妹,我知道你從小就主意大的,隻是這女兒家,總比不得男子,你要出外闖蕩也好,要怎麽也好,總也要回去拜一拜爹娘,寬一寬他們的心,別的不論,娘懷胎十月,難道又是輕易的?”
說到這裏,何奶奶眼淚掉了下來,珠兒此時手裏拿了一套男子的衣裳過來,聽到何奶奶這幾句話,笑道:“二姑娘,我們姑娘的心,你也是知道的,她這樣回去,又算了什麽,所以我們姑娘才有那句,日後就不是劉家的人了。”
何奶奶聽了這句,恨的什麽似的,啐珠兒一口:“呸,你這丫頭,本該勸著你們姑娘些的,全跟著你們姑娘瘋跑,說的這話像什麽樣子?”劉如蘊此時已經解開發髻,拿梳子給自己重新梳頭,卻是用簪挽了個男子的方式,何奶奶見她這樣,不由死死拉住她的手:“三妹妹,你怎能如此荒唐?”
劉如蘊反握住她的手,這才開口道:“二姐姐,我知道你是為我好,隻是我雖是個女子,卻也讀過許多的書,不甘於就這樣過了一世,原先嫁入潘家,自負才貌,總想著他能一心一意待我,誰知竟是這般,讓我齒寒。”
何奶奶握緊她的手:“妹妹,男子的心曆來都是如此,你是正室,那些庶出的孩子還不是要叫你娘,尊你敬你,隻要他不去花街柳巷散漫錢財,多置幾房也能攏住他的心,祖祖輩輩不就是這樣過的?”
劉如蘊輕笑:“男子和女子不都是一樣的,偏生男子就能三妻四妾,女子就要一心一意,姐姐,我寧願下堂求去收的罵名,也不願獨守空房之時,怨懺妾室,就像。”劉如蘊輕輕抬頭看向何奶奶,何奶奶的心猛地收緊,何舉人納了兩房妾,自己不也有過獨守空房時的怨恨?
不妒,這兩個字寫出來輕易,做出來難,何奶奶輕聲歎息,真要像自己母親一樣,看著妾室們在那裏爭寵撒嬌,她卻穩坐正中,似看戲一般,何奶奶自忖還要有些時候,隻是自己這個妹妹啊。何奶奶輕輕的拍了拍她的臉頰,世間之事,那能如此遂心?
劉如蘊再沒說話,眼裏似有淚光,拉下姐姐的手,就像小時候一樣,用手指描摹著上麵的紋路,何奶奶的心不由軟了,半天才道:“好了,我說不過你,隻是你一個孤身女子,怎麽辦?”
劉如蘊拿起那件男子衣衫,脫掉外麵穿的,有些調皮的說:“姐姐,我這不是要變做個男子?”何奶奶用帕子輕輕點了點眼角,強忍住淚:“你啊,叫我說什麽好?”劉如蘊放下衣衫,上前抱住她,下巴擱在她肩膀上:“姐姐,爹娘那裏,你要多去看看。”
何奶奶的眼淚刷的一下又出來了,歎氣說:“你啊,就是仗著爹娘寵愛你,寵的你沒辦法,這麽大的禍。”說著,何奶奶抱緊妹妹,再不說下去。
劉如蘊也抱緊她:“二姐姐,日後,再不要說我是劉家人。”何奶奶的手本來是在拍著她的後背的,聽到這話,微微停了停,半天才放開她點了頭,歎道:“委屈你了。”劉如蘊輕輕搖頭:“我不委屈,委屈的是你們。”

第 8 章

姐妹倆又說了一陣,何奶奶叮囑了劉如蘊一遍又一遍,叫她千萬鄭重,萬事小心,縱再不舍,何奶奶也明白,這華亭縣自己妹妹是住不成了,最後硬了心腸,起身道:“我這就走了,出來這麽長時候,也該回去了。”
劉如蘊起身送她,何奶奶想起什麽,把手上戴著的一對玉簪,頭上的金簪都除了下來,塞到劉如蘊手裏:“拿著,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這也能抵擋一下,今日出的慌亂,也沒備什麽銀兩。”
玉鐲全身通透,金簪掂在手裏,沉甸甸的,還是當日何奶奶出嫁時候的陪嫁,劉如蘊看著被塞到手裏的兩樣首飾,也沒抬頭:“姐姐,姐夫也不是我背地裏說他,你戴了這些東西出來,光禿禿的回去,到時?”
何奶奶連個疙瘩都沒打:“三妹,我再怎麽說,也是劉家的閨女,他還能休了我不成?”劉如蘊沒說什麽,這時有個俏麗的丫鬟走上前來行禮,似沒看見劉如蘊一般:“奶奶,快些回去吧,這都晌午了,爺在家裏隻怕等急了。”
劉如蘊掃眼一看,這丫鬟雖沒戴髻,那麵上可是絞幹淨了,身上的穿著也比一般的丫鬟要好的多,眉梢眼角也帶出些風情,劉如蘊歎了一聲,何奶奶還在那嗔著丫鬟,怎麽也不見你給三姑娘行個禮?
劉如蘊理都沒理那丫鬟,隻是輕輕推了推何奶奶:“姐姐,你快些回去吧。”何奶奶忍住淚,上了轎,劉如蘊看著她的轎子遠去,隻是歎息,各人有各人的路,怨不得別人。
身後傳來腳步聲,珠兒的聲音響起:“姑娘,行李已經發到船上了,姑娘也該收拾收拾上船了。”劉如蘊點頭,進去換裝,登船。
一個月後,南京文聚樓書坊後院,一個素妝女子正拿著筆在寫什麽,小丫鬟在旁邊磨墨,見女子文不加點,歪著頭道:“奶奶,你寫的真好。”素衣女子就是劉如蘊,她聽了這話,放下手中的筆敲了小丫鬟腦袋一下:“你才識幾天字,怎麽就知道我寫的好?”
小丫鬟歪著頭:“我見奶奶下筆之時,都不想一想就寫的嘩嘩的,我爹當年寫字的時候,總是左思右想,所以我才說奶奶寫的好。”小丫鬟名喚小婉,她的爹是個窮秀才,讀了一輩子的書,做的幾篇八股也沒中了考官的意,窮的不得了,在最後一次赴鄉試落榜之後,一口鮮血噴在榜上,就此倒了頭。
倒頭之後,小婉的娘沒有辦法,家裏也隻有小婉能換點銀錢,硬起心腸尋了媒婆,煩她給小婉尋個好人家,當時劉如蘊恰到了南京,要尋個丫鬟使用,聽媒婆說了這事,拿了十兩銀子出來給小婉的娘,收了小婉做丫鬟。
門外響起腳步聲,珠兒端著東西進來,聽到小婉說話,抿嘴笑道:“小婉,也不是我說你,在姑娘麵前,你啊我啊的也罷了,當了外人就不能如此,不然就要被人說沒教養。”珠兒手裏端著的是碗藥湯,小婉接過,伺候劉如蘊喝下。
劉如蘊邊喝邊說:“今天前麵沒事情?要你這個老板娘親自端藥進來?”珠兒見她喝完藥,忙端上茶給她漱口,笑著說:“姐姐是說什麽呢?我是經過廚房,見陳媽媽熬好了藥要送上來,順手的事情。”
劉如蘊用帕子點點唇角,風吹了進來,吹的方才劉如蘊寫的那些紙嘩嘩的響,小婉忙去關窗子,珠兒上前替劉如蘊撫平那些紙,閃眼看見紙上的東西,不由笑道:“姐姐是真的要做選家?這些不是上科中的文章?”
劉如蘊順手撿顆蜜餞來嘴裏含著,覺得那藥的苦味漸漸不在了,才笑著對珠兒說:“什麽選家,不過是我見請來的先生批的文字有些不好,稍改幾個字,況且這墨卷也要快些刷了出去,不然被人搶了先,就賺不到錢了。”
珠兒輕笑:“姐姐現在也講起賺錢的話了?”劉如蘊歎氣:“杜夫人說的對,我原先不過是閨閣女子,又有些才名,依托著家人,總是衣食無憂的,此時選了這條路,總也要打算打算。”說到這裏,劉如蘊低頭,看著自己身上的素衣,當日自己初識杜夫人,原先自己深負才名,總覺得自己是天上地下一等一的人了,誰知見了杜夫人,才知蜀中出錦繡這句話,不光是說蜀錦,還有蜀中的才子才女。
一見傾心之下,就要拜在杜夫人門下,做個掛名弟子也好,杜夫人托言不敢,依舊姐妹相稱,相處久了,杜夫人知道她的心事,笑問道:“如蘊,你可知女兒家在這世上,也不光隻有相夫教子之事,還有旁的。”
這話切中了劉如蘊的心事,她看向杜夫人,輕聲歎息:“隻是我現在已經嫁了,這一生都能看的到了,看著丈夫納妾,孩子出來,教養孩子,等到老了,再被人稱讚白頭偕老。”說到這裏,劉如蘊看著自己的手心,閨中時候的種種心願,此時全都化為灰飛煙滅了,原來,女兒家的一生,隻要嫁錯了丈夫,就什麽都沒有了。
杜夫人的頭輕輕一點,像是已經知道劉如蘊在想什麽,半天才歎道:“世間對女子,總是多有阻礙。”劉如蘊側頭去看她:“所以夫人幼時,才以男裝行事?”杜夫人唇邊勾起淺淺的笑,當日若不是男裝示人,上了學堂,也不會遇到自己的郎君,更不會像現在這樣,天高海闊,隨自己去行,隻怕也是像眼前的女子一樣,悲歎嫁了個不懂自己的丈夫,閨怨深深。
想到這裏,杜夫人開口道:“蘊妹妹,其實你也可以的,隻是有些事,要先舍下,況且。”杜夫人略停一下:“你從小依托家人,不似我這般,正走了那步,也要好好打算,不然就是我害了你。”
那步?和離嗎?然後男裝示人,在這天地間遨遊?劉如蘊想到這個可能性,眼一下子亮了,聽到後麵那句,又皺起了眉頭,那天直到杜夫人走了很久,劉如蘊都在想,一咬牙,一走出去就是另一片天,隻是走了出去,自己再不是潘家的媳婦,劉家那邊,難道自己又忍心讓劉家蒙羞?
不走出去,難道自己就要似母親一般,金錢,地位都有,但自己的心呢?想起小的時候,不懂事的自己曾經對母親說過,要找個一心一意的人對待自己,母親聽到這句話,唇邊隻是露出一絲不知道什麽的笑容,摸摸自己的頭,再沒說話,現在自己才知道,母親是知道世間男兒多薄情。
劉如蘊長歎一聲,難道自己也要似母親一般,許多年後,聽到女兒說要尋個一心一意的男子的時候,也隻是一聲歎息,一絲苦笑?
“姐姐,姐姐。”珠兒見劉如蘊說過那句話後,就一直沉浸在思緒裏,不由開口叫她,劉如蘊愣了一下,笑道:“我又想起杜夫人了,世間竟有這樣的女子。”珠兒點頭:“是,若不是杜夫人,隻怕我也。”
想到這,珠兒不好意思的笑了,若不是杜夫人,自己隻怕也像嬌兒一樣,被姑爺收房,做個姨娘,在那個大宅子裏過一生,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文聚樓書坊的老板娘,有個合心合意得丈夫,看著一身素衣的劉如蘊,珠兒不由歎息:“倒是委屈了姑娘。”
委屈?劉如蘊一愣,怎麽算委屈呢?看看自己的素衣,對,珠兒說的想來是這件事情,自己現在是來投奔珠兒的珠兒的表嫂,喪了丈夫的劉氏,孤身女子,在這個世間總是難的,以男裝示人,又時時怕被人看出馬腳,最終,還是用了寡婦這個身份,可嫁可守,可進可退。
法子有了,怎麽謀生又擺在了台麵上,珠兒這時和文聚樓的一個夥計,叫吳嚴的看對了眼,劉如蘊做主,讓他們成了親,身邊還有銀子,預備頂個書坊,一半是珠兒的,就當時送她的嫁妝,另一半就是自己的,好有生計,事也湊巧,文聚樓的老板出外多年,想落葉歸根,說定了,一千兩銀子頂下這個書坊,萬事具備,這才回的潘家。
劉如蘊想起這一路走來,或許冥冥中自有天助,才讓自己走到這步,笑著握住珠兒的手道:“什麽委屈,現在這樣,我是從沒想過的,自由自在,不去想別的什麽。”
小婉看著她們的對話,不由奇怪,說的是奶奶是寡婦,來投靠吳奶奶的,自己看來,怎麽反倒像吳奶奶依附著自己奶奶?而且吳奶奶還叫自己奶奶為姐姐而不是嫂子,不過這些事和自己是沒有關的,隻要依照吩咐,伺候好奶奶就成了。
門外傳來問話聲:“舅奶奶在嗎?小的奉了爺的命,給舅奶奶送幾部新到的書。”小婉出去接了,打開包裹,劉如蘊一眼就看見一本西遊記,拿起來看看,珠兒湊近,笑道:“姐姐,這是現下最時興的一部書了,說是長春真人所做。”
劉如蘊翻了幾頁,放下道:“這不過是托詞,長春真人修煉還來不及,哪裏有空來做部小說出來。”順手又撿起一本,書麵上卻隻有兩個簡單的字,情史,翻開來,吳下詞奴所纂。

生意

劉如蘊翻了幾頁,序為,我欲立情教,教誨諸眾生,念了出來,對珠兒笑道:“這人好大的口氣,卻不知天下之事,不止有情。”珠兒從劉如蘊手裏接過這書一看,笑道:“姐姐,這是吳下三馮的馮猶龍所做,聽的他窮困潦倒,流落在蘇州一帶編書為生。”
劉如蘊點一點頭,吩咐小婉把那些書收了進去,坐下道:“此人名氣,我在閨中時就聽過了,我們既開了書坊,何不請他來編書?”珠兒撲哧笑了出聲:“姐姐,你現時可是滿口的生意經了,和原先不一樣了。”
劉如蘊的手輕輕在茶碗上移動,她手白如玉,映在描有青花的茶碗邊顯得越發分明,半天才道:“我在閨中之時,隻知道錢拿來就用,哪知道這些,現在瞧了他們,才知道錢財是不輕易的,況且古有明訓,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我不過學了些罷了。”
“姑娘若早日有這樣想法,也不會。”突然傳來有些哽咽的聲音,珠兒和劉如蘊抬頭,見是陳媽媽,她手裏拿了件鬥篷,遞於一旁的小婉讓她收進去,珠兒急忙起身:“媽媽來了,請這裏坐下。”
劉如蘊知道陳媽媽說的是什麽事情,眉毛微微一挑:“媽媽,我並不是為了商人之家,需知劉家就是商人,我怎會,隻是。”看見小婉又出來,劉如蘊把話咽了下去,這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妙,珠兒笑道:“正是呢,姐姐今晚想用些什麽菜,妹妹吩咐廚房給姐姐預備下來。”
話鋒一轉,陳媽媽知道劉如蘊不想當了人麵說這些,其實潘家姑爺也沒什麽不好,隻不過花心了些,男子家不正是如此,這個拗性子的姑娘,偏生就抓住這點不放,怎不學學大姑娘二姑娘,那才是當家主母的樣子。
陳媽媽心裏雖埋怨劉如蘊,又開始想起來,這個月來,書坊裏來來往往的人也不少,除了那些來販賣書的庸俗商人之外,也有好些長的清俊的書生,何不問問姑娘的意思,打聽了,再給姑娘尋一個,這雖外麵說是寡婦,長依在旁人家裏,時日長了,也不知會傳出什麽樣的話呢。
陳媽媽心裏在盤算,嘴裏不由的就說了出來:“姑娘成日家隻在這後院坐著,無事時,也該出去前麵瞧瞧,這人來人往的地方,說不定就能尋門好親事。”
劉如蘊正在叫小婉重新磨墨,要批點那些墨卷,聽到陳媽媽這話,不由抬頭嗔了她一眼:“媽媽,你說些什麽?這些事,哪能急得來的?”陳媽媽歎息,這姑娘尋不到好婆家,太太的囑托,自己怎能交代了?
珠兒見狀,正要打幾句圓場,外麵傳來仆人的聲音:“舅奶奶,大爺吩咐小的來問問,有筆貨,卻不知該不該接?”
珠兒抬起頭,對上的也是劉如蘊感到奇怪的眼神,這有什麽貨是不能接的?和劉如蘊一起出了門,門口站著的是個小廝,因他年紀小,就做了內外傳話之用,小廝看見她們兩出來,忙行個禮。
珠兒示意他起來,對劉如蘊笑道:“姐姐,這還有生意不敢做的?”小廝行個禮:“奶奶,你出去瞧瞧就知道了,這單生意,和別的不一樣。”
這文聚樓書坊是個三進的小院,前麵三間鋪麵是擺設書籍,招待客人之所,樓上有客房,招待那些前來編書,寫書的人住的,中間一進,就住了珠兒兩口和幾個仆人,最後一進就是劉如蘊居所,後麵還帶個小花園,女眷們刺繡倦了,可以去花園裏散散心,這也是當初劉如蘊一眼看中這個書坊的原因。
劉如蘊和珠兒一路行來,到了前麵,小廝引著她們進了平日招待客人的地方,那裏早就垂下了紗簾,簾後擺著桌椅,預備著她們來了。
劉如蘊徑自進了簾後,隔著紗簾,可以隱約看見吳嚴在和一個男子說話,桌上還擺了一卷書稿,小廝等她們坐定了,才出去對吳嚴說了兩句,吳嚴點頭,把桌上的書稿讓小廝拿了進去。
這書稿卻不是手寫的,而是印刷成卷的,刷的還和平素劉如蘊她們常見的書稿不一樣,上麵的文字也不是漢字,而是曲裏拐彎的字母,珠兒看了一眼,驚叫起來:“這是什麽東西,都不認識,刷了出來,錯了且不說,萬一有什麽,那才叫做。”
劉如蘊翻了幾下,覺得這字像是在什麽地方見過,叫個什麽來著,拉丁文,對,就是拉丁文,不由脫口而出:“這是拉丁文刷的書。”
她說話的聲音不大,卻也足夠能讓外麵的人聽到了,她和珠兒進來時,是從另一扇門進的屋子,那名男子並沒看到她們,聽到簾子後傳來這樣的聲音,男子的眉頭輕輕一挑,徑自走到簾子前麵施禮:“請問這位,既知道是拉丁文了,就當知道這不過是本用拉丁文寫的經書,刷一刷也不礙事的,還請接了這筆生意。”
劉如蘊卻也隻知道這種文字叫拉丁文,並不會讀的,隻是當日還是劉家女兒的時候,曾經見過這樣一本經書,卻是自家伯父拿來的,說從那外洋來的一些番僧,用的經書不是漢字,也不是梵語,而是什麽拉丁文,徐光啟老爺就受了洗,入了他們的教會。
聖上也準他們在中國傳教,自家伯父覺得好奇,也曾和徐老爺討了本經書來翻翻,卻是沒譯過的,也看不懂,拿來隻不過讓自己長長見識罷了。
此時聽到這名男子的話,抬眼往外看了一眼,笑道:“這位公子,小婦人不過是兒時曾經見過一本這樣的書,知道是拉丁文罷了,卻也不會讀不會寫,公子若真想刷一刷,何不譯成漢文,省得有錯漏?”
男子今日在南京城裏的書坊跑了一天,都被回絕了,本已心浮氣躁,聽到這裏有了轉機,又做一揖道:“這位大嫂這樣說本是有理的,隻是小可要刷這一百本出來,為的也是尋人帶到澳門去譯成漢文的。”
劉如蘊翻了翻那本經書,見的確有些殘破,想來男子是怕有所失,才要尋人刷一百本出來,沉吟一下,又道:“公子既是耶穌會裏的,這南京也有耶穌會的廟,一人之力不夠,在那廟裏麵尋幾個人譯出來總能成的。”
見她口已有些軟了,男子又是一揖:“這位大嫂,小可就是那耶穌會裏出來的,隻是怪小可學術不精,雖能懂些拉丁文,卻獨自完成不了,這才想出這個法子,還請大嫂幫忙,刷書的錢,定當竭力奉上。”
一百本,刻版的工匠還不懂這些文字,到時出了錯漏,難怪這筆生意,吳嚴在徘徊不敢接了,珠兒見劉如蘊沉吟,也沒有說話,吳嚴此時聽他們的對話聽的清清楚楚,上前一步道:“表嫂,這筆貨也沒甚利可圖,不如幹脆回絕了?”
劉如蘊的那個好字剛要說出來,抬眼見男子聽到吳嚴要回絕了,那臉色立時變的煞白,劉如蘊細想了想,這虔誠的居士,刺血為經的事也曾聽說過的,這一百本經書,就算自己出錢替他刷了,也就是功德一件。
主意已定,這才笑道:“家伯和徐老爺是同年,算起來和你們耶穌會也有些淵源,這生意,也就接了吧。”男子一聽,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衝著簾內行禮,劉如蘊的話卻還沒有說完:“不過匠人刻版之時,還勞煩公子在旁邊看著,以防錯漏。”
男子連聲應道:“這是自然。”見劉如蘊主意定了,吳嚴領著男子回到桌前,定合同,按指模,劉如蘊和珠兒一起回到後麵。
才剛走出屋子,珠兒就好奇問道:“姐姐,那樁生意,本就無利可圖的,姐姐怎麽答應接下來了?”劉如蘊點一點她的額頭:“這是揚名的好機會,旁人不敢接的,我們接了,傳出去,也能打打名聲。”
珠兒的眉頭舒展開了也隻一會就又皺上:“姐姐,萬一做砸了呢?”劉如蘊剛要答話,就聞到一股煙味,被嗆到了,咳嗽了幾聲,珠兒忙上前給她捶背,喝道:“誰在那裏做什麽?”從一旁的廚房跑出個粗丫鬟來,見是兩位奶奶,忙行禮道:“是奴婢在生火,不料兩位奶奶來了,衝撞了奶奶。”
劉如蘊此時咳嗽定了,揮手讓那丫鬟下去,對珠兒道:“這廚房也該改改了,誰見過哪家住家的廚房,設在二進的?”
珠兒應了,問劉如蘊道:“姐姐,你還沒說,做砸了怎麽辦?”劉如蘊笑了:“做生意沒有穩賺不賠的,當日我們小時,爹也曾當做笑談對我們說過做生意的事情,誰知今日,我竟靠這個糊口了。”
說著劉如蘊不由有些歎息,如果華亭縣的人知道,他們會做何想?

第 10 章

不管旁人是做什麽想法,文聚樓的生意在經過短暫的紛亂之後,漸漸好轉起來,這總是個開了幾十年的老書坊了,工匠的手藝也還在,再加上吳嚴為人活絡,往日來往的客商大部分又重新來往起來,生意看起來是蒸蒸日上,每個月盤賬的時候,賬麵上的盈利也逐漸好看起來。
日子是不愁過的,轉眼臘盡,又到年底了,從臘月二十三過小年起,吳嚴就散了紅包,放了夥計們回家過年,文聚樓裏隻剩下吳嚴一家和幾個仆人,大街上來往的都是置辦年貨的,劉如蘊身上穿的暖暖和和,手裏抱著個手爐,坐在院子裏曬太陽,冬日的暖陽並不似夏日的太陽一樣刺目,曬的人身上暖烘烘的。
陳媽媽在那裏指揮著小婉和另一個仆婦把屋裏的家具都抬出來,把抹布攪幹淨了,把家具擦好,在太陽下曬了,這才又抬進去,聽著陳媽媽的說話聲,看著眼前忙碌的仆人們,劉如蘊就似又回到了閨中年華,那時自己還是無憂無慮的少女,過年時候,和姐妹們想著置辦什麽好玩的玩意,或者又做了首什麽詩,填的什麽詞,寫出來,引得大家的嘖嘖讚歎。
那時的日子,總覺得自己該得到世間最好的一切,爹娘手心裏的寶貝,姐妹們豔羨的對象,一紙婚約,竟能讓人如此改變?想起在潘家的日子,劉如蘊又是一聲長歎息,那日聽到陳媽媽和珠兒唧唧呶呶議論著什麽,見自己進來,就再沒說話了,臉上還有些尷尬神色,隻是聽到了一個潘字,想來是潘家又娶新婦。
陳媽媽定是覺得,潘家再娶新婦,自己知道了會有些傷感吧?陳媽媽終究還是不知道自己,劉如蘊閉上眼晴,有些困意襲來。
陳媽媽見劉如蘊閉著眼睛在打盹,前些日子,二姑娘又來了一封信,信上殷殷切切,隻問姑娘可好,手上的銀錢還夠不夠花?吳家夫妻待姑娘可好?話裏的意思,等到時日長了,潘家另娶了妻子,眾人漸漸淡忘這件事了,再回華亭去,到時依舊父是父,母是母的,一個孤身女子,在外漂泊,總不是常事,隻是自己這個拗性子的姑娘啊。
陳媽媽想著想著,不由歎氣,劉如蘊聽到她的歎息聲,睜開眼睛笑問道:“媽媽是不是嫌人手不夠,等過了年,再去尋幾個丫鬟來給媽媽使。”
陳媽媽見活做的差不多了,把手裏的抹布一扔,自己坐到劉如蘊身邊,小婉伺候的時間長了,也知道陳媽媽的地位和別人不一樣,忙洗了手就給陳媽媽倒茶。
陳媽媽連喝三杯,才對劉如蘊道:“姑娘,你看這眼看就要過年了,一家團圓的日子,姑娘心上就沒有點旁的想法?”劉如蘊曬的時間有些長了,覺得熱的耐不住,把手爐放到一旁,領口略鬆了鬆,才笑著對陳媽媽道:“媽媽,你們不就是我的家人,這院子裏的不就一家團圓了?還有旁的什麽想法?”
陳媽媽見她領口鬆開,露出一大片雪白脖頸,都能看見裏麵帶的一根獨垂個紅寶石的金鏈條了,伸手替她重新把領口緊好,隻露出一點點脖頸才放手,嘴裏埋怨著:“你少和我說這種話,早知道你有這樣的膽子,當日我就該回了太太去,就算拚了這條命,也不能讓你下堂求去。”
劉如蘊軟軟的靠到了陳媽媽身上,摟住她的膀子:“媽媽,我知道你是為了我,隻是媽媽,難道你就忍心你一手看大的孩子,成日歎息嗎?”陳媽媽的心又軟了,劉如蘊剛下地,陳媽媽就來做她的奶娘,奶到三歲,本來就要走的,誰知家鄉遭了水災,自己的家人全都遭了難,就留在劉家,從小看顧著長大,對劉如蘊,她比劉太太還疼的很。
不由伸手摸一摸她烏溜溜的長發:“姑娘,你教我怎麽說才好?”劉如蘊的眼睛有些懶待睜,嘴裏嘟囔著:“媽媽,你什麽也不用說,安心過日子就好。”
“姐姐,快來看稀罕物件。”珠兒的聲音響起,自成了親這些日子,她漸漸當家理事,身上的衣著雖依舊樸素,派頭可和原先做小丫鬟時候不一樣了,臉上的笑越發多了,說話做事也漸漸有了主母的氣度。
劉如蘊睜開眼,見珠兒身後跟著個小廝,小廝手裏還捧著個匣子,珠兒說話時候,已經走到劉如蘊身邊坐下,雙眼亮晶晶的,想是看到了什麽稀罕的東西,劉如蘊不由奇怪,珠兒雖是丫鬟,劉家豪富,金的銀的玉的珠的,珠兒也見過不少,怎麽還這個樣子?
小廝已經上前把匣子放下,珠兒打開蓋子,劉如蘊看一眼,裏麵的東西確是稀罕,從沒見過的,一個玻璃罩子,上麵還描了花,頂上描的是個穿了身奇特衣服的女人,手裏抱著個光溜溜的孩子,匣子裏麵垂著個秤砣樣的東西,在那裏左右搖擺,秤砣上麵還有一圈奇形怪狀的字,也不知是什麽字,匣子的底座倒是鐵做的。
劉如蘊不由笑著問珠兒:“這倒是個稀罕物件,從哪裏來的?”話剛說完,那匣子裏麵突然當當當的響了起來,陳媽媽嚇的拍著胸脯跳起來,指著那匣子問:“這是個什麽東西,怎麽碰都沒碰它,它就響了起來?”
劉如蘊倒鎮靜的多,這東西自己會響,還有個秤砣樣的,難道是,劉如蘊皺眉在想,珠兒已經撲哧一聲笑出來:“媽媽,這叫自鳴鍾,是外洋來的東西,聽說隻有宮裏麵才有呢。”
宮裏麵才有,這確實稀罕,劉如蘊伸手出去摸了摸,笑著問珠兒:“這就是外洋用來計時間的吧?不過他們沒有什麽辰時,隻有什麽一點兩點,也看不出來。”
珠兒點頭,自家姑娘果然是什麽都知道的:“姑娘,這就是上次那個邱公子帶來的,說上次勞煩了,特意帶來這個作為謝禮。”
作為謝禮,不等珠兒說完,陳媽媽已經嚷起來了:“這可不成,照姑娘說的,這自鳴鍾隻有宮裏麵才有,別的人怎能消受的起,這不是折壽嗎?”珠兒笑著道:“媽媽,他也是這樣說的,無奈邱公子說了,這東西在中國是稀罕東西,在外洋也算不得什麽稀罕東西,上次若不是這裏出手相助,那經書破損的話,他們還要遣人回外洋去重新拿來,到時裏裏外外,也有四五年的功夫,這個鍾,算不得什麽。”
珠兒在說話的時候,劉如蘊在細瞧著自鳴鍾,此時知道了這東西是做什麽的,自然也就明白了,那玻璃上畫的女子抱著嬰兒的,想來就是耶穌會裏的女神了,那秤砣樣的,看來和沙漏上的沙差不多,上麵那奇形怪狀的一圈,應該就是一點兩點這些,劉如蘊這才發現,上麵還有幾根針狀的東西,有轉的快的,有轉的慢的。
細瞧完了,劉如蘊才對珠兒道:“邱公子這人,雖說是個居士,沒想到這些方麵,卻比個不修行的人還通達,東西既已收了,就厚厚的回份禮去。”通達,珠兒聽到自家姑娘說出這話來,又有些稀奇,當日姑娘的性子,和現在可全不一樣,隻是珠兒也不敢笑出聲,點頭道:“姐姐說的是,已經回了份禮了,邱公子還讓轉告,說多謝姐姐當日接下這樁生意。”
劉如蘊微點了頭,這也就罷了,和珠兒幾個人開始研究起,什麽時辰對應的時間,方才那鍾響了三聲,就是三點鍾,恰是申時初刻,這一天就這麽消磨過去了。
過年的習俗,南京和鬆江也差不了多少,吳嚴的父母是早亡的,家鄉沒了什麽親人,大年三十那天,在二進的堂屋那裏,擺了父母的牌位,和珠兒兩個磕了頭,點了香燭。
晚上的團圓飯倒是一起吃的,雖說吳嚴現在頂了老板的名頭,他是個知禮的人,並不敢遜了劉如蘊的座位,請劉如蘊坐了上座,自己夫妻坐在下麵相陪,陳媽媽年紀高大,坐在吳嚴下麵,四口人說說笑笑,卻也熱鬧。
今日過年,劉如蘊雖依舊素服,頭上也插了支金簪,穿了件有暗色牡丹花的外袍,手上戴了枚鎦金紅寶石的戒指,伸出手夾菜時候,手腕上的金釧互相撞擊,發出清脆的聲音,比前些日子的全身素的連首飾都不戴的裝扮熱鬧幾分。
座中隻有吳嚴一人飲酒,說笑中,不由說起邱公子來了,劉如蘊今日才知道,邱公子單名一個梭字,也是父母雙亡的,家產被叔叔侵蝕頓盡後,就被趕出了家門,那時邱公子才剛十一歲,舅舅家那邊都窮,也周濟不起,隻得流落街頭,病倒在破廟裏。
說到這裏,珠兒不由歎息:“看那邱公子現在溫文知禮,誰知身世這樣堪憐,可歎。”吳嚴又喝了一杯酒,對珠兒道:“娘子說的甚是,幸得那耶穌會的人收留,他就索性入了那什麽耶穌會,成日家勸人為善去了。”
劉如蘊聽到這裏,她是個極聰明的女子,總覺得吳嚴這話,像是說給自己聽的,伸手夾了一塊臘腸,對吳嚴笑道:“難道他也是來勸說妹夫入那耶穌會,這才把他的身世講給妹夫聽?”吳嚴筷子上本來在夾一塊雞肉,聽到劉如蘊這句話,那雞肉在筷子上顫了幾下,差點沒掉下去,生生又轉了下,放到珠兒的碗裏。
吳嚴這才笑道:“與人為善也是好事,隻是我俗務甚多,故此沒有答應。”珠兒把吳嚴夾給自己的那塊雞肉咽了下去,聽到他們的對話,不由心裏歎氣,自己看這邱公子人品極好,年紀也不大,不過二十二歲,還沒有成家,和自家姑娘恰是一對,邱公子既是信耶穌會的,也不反對寡婦再嫁,怎麽姑娘這話裏麵,竟是全不勾搭,難道姑娘真要做起生意,掙起個大大家事,讓人豔羨不成?
隻是孤身一人,就算掙起潑天家私,又傳給誰去?看一眼劉如蘊依舊如花般的容貌,珠兒不由歎氣,姑娘的想法自己曆來都是不知道的,和姑娘比起來,自己沒什麽見識,還是全聽姑娘的吧。
陳媽媽倒是對邱公子的事情極感興趣,拉著吳嚴又問東問西,聽的吳嚴在大年初五的時候要宴請邱公子,陳媽媽連說了兩個好字,笑眯了眼看向劉如蘊。
劉如蘊的筷子在菜上停一停,終究放了下來,對陳媽媽道:“媽媽今日想是格外高興,都沒喝酒就醉了。”陳媽媽聽了這話,伸手就去拿酒壺:“正是呢,我竟忘了喝一口酒。”吳嚴急忙給陳媽媽斟滿一杯酒,雙手遞給陳媽媽。
陳媽媽隻當劉如蘊粉麵上含的不是薄怒,笑吟吟接過喝幹了那杯酒。劉如蘊重新拿起筷子,罷了,她們想什麽就由得她們去。
吃罷團圓飯,放完爆竹,茶爐上燉了茶,火盆裏生好火,全家也不分上下,在堂屋裏圍爐守歲,除了兩房家人和小婉之外,也就沒有旁人了。
劉如蘊圍著個狐皮大氅,聽著火盆裏劈劈啪啪的聲音,偶爾還傳來眾人的說笑聲,用手掩住口打個哈欠,如在潘家,自己此時就是伺候婆婆圍爐,哪能像現在這樣悠閑的坐在這裏,聽著眾人說笑?
大年初五,例在今日開門做生意,回家過年的夥計們昨日就回來了,照例今日還要請請平日往來頻繁的客商們。
除了自己家用的下人,吳嚴還專門去請來了大廚,一大清早,就在前麵搭起個席棚做菜,陳媽媽今日是格外高興,本不要她來幫忙的,她也穿了個圍腰,在席棚裏看著大廚忙上忙下。
劉如蘊看了一會書,提筆在書旁做了批注,抬眼不見陳媽媽,皺眉看向小婉,小婉是孩子心性,聽說今日前麵請客,巴不得上去看看熱鬧,隻是要伺候劉如蘊,見劉如蘊抬眼問自己,嘟著嘴道:“也不知陳媽媽想些什麽,今日一大早就跑去前麵,說要去廚下幫忙,實在是。”
劉如蘊放下筆,拿起旁邊的茶喝了兩口,搖頭歎息,這個媽媽,都和她說過了,不用操心這事,況且那個邱公子,劉如蘊搖頭,不過就見過一麵,還是在紗簾後麵見到的,陳媽媽隻是聽說,怎麽就那麽篤定這人就是正人君子?
珠兒從外麵進來,看見劉如蘊臉上的神色還是和平常一樣,覺得姑娘現在都快修煉成仙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做的十足,當日姑娘可不是這樣,還記得那日有了準信,劉潘兩家定親,姑娘派自己跟著媒婆,悄悄的去潘家看的時候。
當日姑娘臉上的神色可不是這樣,難道真是?劉如蘊已經抬頭看向珠兒:“珠兒,什麽事情?”珠兒把手上的信遞上去:“姐姐,這是杜夫人來的信。”
杜夫人在劉如蘊回華亭的時候,就和她的丈夫杜子中離開南京,回成都去了,劉如蘊重回南京之時,隻見到她留給自己的幾行字,此時聽說有她的信,急忙起身接過,杜夫人的信還是似平常一樣,叮囑劉如蘊保重好自己,以寡婦而不以男裝示人,這條甚妙,隻是初嫁由了父母,再嫁就由的自己,需要帶眼示人。
劉如蘊細細看完,把信重新放回到封套裏,收到一個專門的小匣子裏,鋪開紙,預備寫回信,隻是心頭有千思萬緒,不知道要從何說起,珠兒見劉如蘊一言不發,隻用筆頭頂住下顎,筆上的墨滴了一滴下去,染得紙上有墨跡。
小婉哎呀了一聲,劉如蘊這才醒過神來,把紙往一邊推了推,對珠兒道:“妹妹,在這裏待的氣悶,我們去花園走走。”
說完起身往花園走去,珠兒跟在後麵,花園裏此時什麽綠色都還沒有,隻有幾隻小麻雀在石頭上啄著什麽,劉如蘊在前麵走,珠兒在後麵跟著,心裏越發納悶,姑娘這是怎麽了?什麽話也不說?
劉如蘊走到一個亭子裏,這個地方離街已經很近了,都能聽到街上喧鬧的聲音,劉如蘊坐到一個石凳上,珠兒忙道:“姐姐,石凳上涼,等我去拿個靠墊來。”說著就要去忙,劉如蘊止住她:“珠兒,你也坐下,我倒想問問你,我一意求去,在你心裏,究竟是怎麽想的?”
珠兒不由愣住了,劉如蘊從沒這樣問過,自來到她身邊,曆來都是劉如蘊下決定,她服從。劉如蘊的眼睛看著地上:“我知道,你還和你二姑娘有信往來,還有陳媽媽也是。”珠兒嚇的冷汗出來了:“姑娘,二姑娘和太太也是為你好,你在外麵,她們自然也是擔心的。”
劉如蘊抬頭看她,目光裏麵全是平和:“我知道她們是為我好,隻是想問問你的想法。”珠兒蹭著坐到劉如蘊身邊,遲疑了半天才道:“姑娘,我覺得,覺得。”
不等她說完,劉如蘊已經開口了:“你覺得,姑爺他也沒什麽不好,是我太固執了,是嗎?”珠兒見劉如蘊說中了,低了頭不說話,劉如蘊輕輕歎了一聲,看著珠兒:“珠兒,若吳嚴他日以子嗣為名,要另納一房,你有什麽想法?”
珠兒從沒想過這個可能性,她和吳嚴成婚這半年來,夫妻相得,好的蜜裏調油一般,可是為子嗣是男子常用的納妾借口,老爺不也一樣,在太太生了大爺二爺,大姑娘二姑娘三姑娘之後,又以多子多福才好,連納兩妾。
還有劉大爺,大奶奶生性潑辣,他雖不敢明著納妾,卻也常和丫鬟們調笑,珠兒一想到那個個例子,口裏有些發幹,看著劉如蘊,似安慰自己樣說:“姑娘,我和他,總不是父母之命。”
劉如蘊卻沒有像珠兒想象中的發怒,她輕輕一哂:“珠兒,有句話,我從沒對人說過,當日我對他,也是當做一心一意,要過一世的夫君的。”這裏的他,就是潘大爺了,珠兒的腦子裏嗡嗡亂響,這話從沒聽劉如蘊說過。
劉如蘊輕歎一聲,看向天空,今日天氣晴好,天空就像上好的藍寶石一樣,藍汪汪的,偶有風過,也紋絲不動。劉如蘊眼前化出曾經是自己鳳釵上鑲的一顆藍寶石來,那麽的藍,當日這寶石到的時候,姐妹們都七嘴八舌,說自己真有福氣。
珠兒跟著媒婆去瞧了新姑爺回來,回稟自己,說新姑爺十分的斯文有禮,瞧來並不像是商人之家的人,當日自己坐上花轎之時,也是喜喜歡歡,含羞帶怯的,蓋頭掀開,珠兒所言不虛,隻是總也要問清楚,問話出口,聽的潘大爺點頭之時,自己的心已經醉了,姐妹們都說錯了,誰說世上沒有一心一意的男子,自己嫁的不就是這樣的男子嗎?
之後的一個月,日子過的就像攙了糖,隻是,劉如蘊唇邊露出一絲苦笑,也就隻有一個月,珠兒已經看到了,握住她的手:“姐姐,那事都是嬌兒不好,不然姐姐也不會。”劉如蘊看著她,眼裏已沒有先前想起往事之時的波濤,依舊平靜的看著珠兒:“沒有她也有旁人的,我隻是沒想到來的那麽快。”
珠兒緊緊握住她的手,男子的心從來都是如此,不過也有例外,珠兒想起杜夫人,不由眼睛一亮:“姐姐,似杜子中老爺這樣的人,是世間難得的。”劉如蘊笑了:“傻瓜,我可不像聞姐姐那樣文武雙全,況且他們少小時候就是同窗。”
珠兒沉默一會:“姐姐,像邱公子呢?他是半個出家人,想來和別的人不一樣。”又聽見珠兒提起邱梭,劉如蘊眉頭輕輕一皺:“好了,不說這個了,今年的生意如何,還是要好生籌劃籌劃。”
見劉如蘊又把話題岔開,珠兒隻得歎氣。

重逢

俗話說的好,一回生,二回熟,邱梭和吳嚴來往了幾次,也就處的熟了,吳嚴有了什麽新書,也常送到邱梭那邊,邱梭解了經書上的妙義,也和吳嚴探討探討,時日久了,邱梭也知道劉如蘊是吳嚴的寡嫂,這書坊也有她一半的本錢,吳嚴雖和邱梭處的極熟,也不敢貿然相問,為什麽年紀老大,還不成婚?兩人隻是好友相處一般,日子卻也平靜。
轉眼又是三月,劉如蘊到南京前後已經一年有餘,聽的清涼山上桃花開的正好,珠兒和吳嚴說過了,要去踏青看花,擇了日子,雇了轎子,帶了兩個仆婦跟著,劉如蘊她們上山去看花。
那清涼山一路行來,有一所院子,吳嚴早就和主人說好,借了這所院子歇腳賞花,這院子是依山而建的,院子之外,還有條小道,通往山頂,山上建了座亭子,賞花最妙。
劉如蘊坐在轎中一路行來,能見到山裏到處都是桃花開放,中間還偶有小戶人家女子出來踏青,攜了酒,在地上席地而坐,時時都有笑聲傳來,無限煩悶都已消去。
等到進了院子,在廳前下了轎,兩人沿著小道慢慢走向山頂,能看到圍牆之外高低錯落的桃花,劉如蘊不由加快腳步,想來那亭子處能見到的景致更美,珠兒見她腳步加快,唇邊露出許久沒見的笑容,也忙跟著她快走。
等進了亭子裏麵,站高望遠,果然好景致,隻見那山坳之中,滿山粉白的桃花,望去似一片雲霞,桃花之中,偶也夾了幾棵旁的樹,像不讓桃花專美於前一般,也在努力開放,劉如蘊賞玩一陣,不由點頭,此時一陣清風吹過,劉如蘊頓時有飄飄欲仙之感,不由起了酒興,用手在桌子邊敲著道:“如此美景,哪能沒有美酒?”
珠兒已經笑吟吟的斟滿一杯酒送上,劉如蘊端起杯子在手,對珠兒笑道:“成日在宅子裏,隻覺悶得慌,在這裏看看花,頓覺心曠神怡。”說著就喝幹了杯中的酒,看向外麵的桃花,敲著柱子輕聲低吟起來。
珠兒見她喝幹一杯酒,臉上有了淺淺的紅暈,輕聲吟唱的是唐伯虎的詩,不由笑道:“姐姐許久都沒做詩了,今日心情好,何不作上一首,以誌遊興?“劉如蘊也不知是酒醉了,還是景讓她醉了,用手撐了頭,半天才道:“前人已有無數桃花詩,我再作一首,不就是班門弄斧,不過今日心情正好,班門弄斧也要作一作。”
亭子裏本就擺了小幾,上麵設了紙筆,劉如蘊提筆在手,寫了起來,劉如蘊的字體雖娟秀,走的卻是魏碑一路,透出和別的閨閣女子不一樣的神采來,當日杜夫人也是先見了劉如蘊的字,才認可了她的人。
寫的卻是桃花紅,桃花豔,二八嬌娥賞桃花,一身皆為桃花色,不知花人孰更豔?寫完劉如蘊卻沒停筆,搖頭對珠兒道:“不好,我許久沒作詩了,這詩太過粗淺了,還是拿前人的來充下數。”說著拿開那張紙,重又寫了起來,這次寫的卻是唐伯虎的桃花詩。
寫到最後一句:不見五陵豪傑墓,無花無酒鋤作田的時候,劉如蘊停了停,快速的把這聯寫完,才停筆笑道:“今日有花有酒,倒不如改了這句?”
珠兒雖粗通幾個詞義,卻寫不出什麽詩來,聽了她的話,皺眉看著劉如蘊,在苦苦思索,旁邊突然傳來有人說話的聲音:“何不改為五陵豪傑墓何在?不若賞花對紅妝。”聽聲音是個男子。
出聲如此突然,珠兒不由皺眉,頓時忘了自己的身份,抬頭對著說話的人,有些責怪的道:“你這是什麽道理,這是女娘們來遊玩的場所,你怎能隨處亂闖?”
說話的是一個男子,他穿了件藍色直裰,腰係玉色絲帶,雖才三月天,卻拿了把泥金描花的折扇,看起來一派斯文,隻是那眼睛像管不住一樣,隻往劉如蘊的身上瞧。
見珠兒說話,男子收回看向劉如蘊的眼光,笑嘻嘻的對珠兒道:“這位大嫂,你可別生氣,我從不知道主人還不能到自家的院子裏麵來的。”主人?珠兒皺了皺眉,這個院子,是吳嚴和姓王的一家商借的,難道這位就是王老爺家的人?
後麵匆匆跑來一個管家打扮的,看見珠兒,先行了一禮:“吳奶奶,這是家裏二爺,今日他並不知道吳奶奶家借了院子賞花,還有冒犯之處。”說著又施禮不迭,珠兒垂下眼簾,對王二爺道個萬福:“原來是王二爺,方才多有冒犯了。”
王二爺躬身還禮:“我不過方從鬆江回來,走路疲乏了,就往院子裏麵歇息,誰知打擾二位了,多有得罪。”
說話時候,王二爺見劉如蘊隻是背過身,連麵都不轉過來,方才想上這亭子裏來吹吹風,見亭子裏有人,還當是自己家的女眷,他性子活潑,不由輕手輕腳閃在一旁,預備嚇一嚇她們,誰知聽她們說起話來,才知道不是自家的人,正預備走時,聽到劉如蘊這樣說,他年少有才,雖長大後幫家裏做生意,碰到機會,總打算露一手,劉如蘊此話正撓中他的癢處,這才出口說話。
等到珠兒發怒,劉如蘊轉過身子,王二爺不由覺得奇怪,瞧她們的裝束,和自己說話這位更華麗些,怎麽說話就似個管家娘子呢?
等到自家管家到了,聽了解釋,王二爺心裏的疑團越發大了,心裏雖這樣想,嘴裏還是應酬兩句,就告辭走了。
等他走後,劉如蘊才轉過身來,搖頭道:“好好的遊興,被這人攪散了。”珠兒點頭,吩咐她們收拾東西:“姐姐,那樣人也不必去理他。”劉如蘊嗯了一聲,又賞玩了一會,卻覺得興致沒有先前高了,剛要吩咐她們把東西收拾了下去,小道上又來了幾個人,領頭的是仆婦打扮的。
一徑進了亭子,對她們行禮道:“吳奶奶,我家姑娘聽的亭子裏有貴客,吩咐奴婢送上幾樣點心。”說著退後一步,身後的丫鬟上前,打開一個食盒,小婉揭開食盒,裏麵不過幾樣時新小點,珠兒收了,給了她們賞封。
劉如蘊順手拿一個點心在口裏,笑道:“今日出門,也沒擇日子,借了人家院子不說,還收了人家點心。”說話時候,嚼了兩口點心,傳來熟悉的味道,讓劉如蘊的臉色變了變,這個味道,怎麽會?
珠兒見劉如蘊臉色互變,還沒覺出來,笑著道:“王老爺的家教,想來是不鍾男子而鍾女兒的。”說著順手也拿了個點心嚐嚐,卻沒嚐出什麽味道來,把隻剩下半個的點心撂到一邊,用茶漱了漱口:“這點心太甜了。”
劉如蘊此時已經從驚慌中鎮定下來,有什麽好怕的,這裏是南京,再說,就算是味道一樣的點心,說不定是潘家的廚子從潘家辭了工,轉投了王家。
隻是這接二連三的事情還是影響了劉如蘊賞花的心情,又玩賞了一會,劉如蘊覺得實在沒什麽可看的了,打個哈欠道:“今日酒也夠了,詩也做了,花也賞了,我們回去吧。”珠兒點頭,吩咐她們收拾著東西,自己和劉如蘊兩人攜手慢慢的走下去,不知是酒後腿軟還是怎麽說,劉如蘊覺得那石子地比方才滑了很多,想著速速離了這裏,偏生裹得是雙小腳,走又走不快,要不是有珠兒從旁扶住,隻怕就摔了下去。
總算能看到轎子了,劉如蘊輕舒一口氣,坐上轎子就什麽事都沒有了,方這樣想,從廳上已經湧出一群人來,幾個仆從模樣的簇擁著王二爺,廳下還停了一輛馬車,像是王二爺他們要回去。
珠兒突然啊了一聲,劉如蘊心裏有心事,自然是沒看見這群人,等到珠兒啊了一聲,才抬頭去看,人群裏麵除了王二爺,還有一對夫妻樣的人,其中的男子,劉如蘊和珠兒都很熟悉,不是旁人,真是潘大爺。
看見原先應該在鬆江的人出現在這裏,珠兒有些發愣,劉如蘊的手在袖子裏麵握成個拳,方才覺得那點心的味道很熟悉就該想到了,潘家做點心的廚子,因了潘太太喜歡他做的點心味道,加了幾次工錢給他,怎麽會讓他辭了呢?
看見她們,對方也愣住了,王二爺是見到劉如蘊的容貌,此時劉如蘊有些慵懶,看來更添可觀之處,潘大爺呆住了,沒想到方和自己的新婚妻子從鬆江到南京省親,就在這裏遇到劉如蘊,看見劉如蘊的打扮,潘大爺心裏像被根針刺了一下,王二姑娘,現在的潘大奶奶倒很鎮定,喚過個仆婦,對她耳語幾句,仆婦急忙上前對珠兒她們施禮:“吳奶奶好,既已偶遇,我們姑娘就請奶奶過去見見。”

第 13 章

珠兒已經鎮定下來,主人家既相招,她也含笑上前,潘大爺隻是看著劉如蘊,劉如蘊從短暫的擾亂之後,還是視而不見,王二爺拉了下潘大爺的袖子,示意他和自己退到廳上,潘大爺又深深的看了眼劉如蘊,方退到了廳上。
等到聽的王二爺說這是文聚樓書坊老板娘的寡嫂,潘大爺不知做何想法,有種又澀又苦的東西漫了上來,寡婦?原來在她心裏,自己竟是個死人,虧得自己還遣人打聽她在何方,可笑至極。
突然聽到王二爺道:“妹夫,不過這寡婦卻是個才女,方才在亭子上時,偶然見到她寫的字,閨閣之中,能寫成這樣,實屬不易。”說到這裏,王二爺看眼廳外,見轎子還沒走,湊近一些問潘大爺道:“聽得你前麵妻子,也是個才女,卻不知和她相比,誰更甚一籌?”
潘大爺覺得心事被自己的舅兄窺見了,臉不由紅了紅,半天都在沉吟著不說話,王二爺還當他在生前麵那房妻子的氣,拍一拍他的肩膀:“好了,不說這個,這次你來南京,除了省親,聽的還要尋個鋪子做生意?去尋個好的河房,秦淮河的景致,可是一年四季都好。”
潘家和王家結親的緣故之一,就是潘老爺想來南京做生意,當然,聽的王家姑娘為人賢惠是最主要的。潘大爺聽王二爺提起這事,笑道:“做妹夫的初來乍到,還要勞煩舅兄帶挈些許。”
王二爺手一揮:“你我是至親,這有什麽帶挈不帶挈的?”潘大爺連聲應了,想起劉如蘊也在南京,難道這就是叫不是冤家不聚頭?怎會想到自己從鬆江到了南京呢?
丫鬟進來,對王二爺他們行禮道:“二爺,二姑爺,姑娘請你們出去呢,說吳家奶奶已經走了。”吳家奶奶走了?潘大爺有些悵然,不知是怕見到劉如蘊呢,還是想見到劉如蘊?方才看她,她雖素裝,卻更顯清麗,麵上那種譏諷人的神情也不見了,還記得他們初成親的時候,俏語嬌聲,閨房之中,也有過更甚畫眉的樂趣。
潘大爺長歎了一聲,轉眼已是物是人非,雖這樣想,還是出了廳,他的新婚妻子,王家二姑娘芝蘭,扶著個丫鬟的肩在哪裏說著什麽,王芝蘭比劉如蘊小一歲,容貌雖沒有劉如蘊那般嬌美,看起來卻不似劉如蘊一樣有些不容親近,看見他們出來,王芝蘭忙迎上前去,笑著道:“大爺出來了?還是快些上車吧,這裏趕回南京城還有些路。”
潘大爺瞧著妻子說話時候,望著自己,秋波裏麵含的滿是對自己的情誼,想起方才劉如蘊臉上似古井一般,不喜不悲的樣子,罷了,她的容貌再嬌美又如何?依舊還是那顆石頭樣的心,三載夫妻,毫無眷戀,上了馬車,潘大爺還在思量這個,越想越覺得口中又開始苦苦的了,心裏想著,麵上不覺帶了出來。
一隻手伸了過來,手裏還托了一顆蜜漬楊梅:“大爺想是嘴有些苦,吃顆楊梅吧。”皓腕如玉,指如削蔥,再配上柔柔的話語,不由人不心動。
潘大爺伸出手去,卻沒去接那顆楊梅,而是輕輕一扯,就把王芝蘭扯到了懷裏:“娘子,見了你,我什麽苦都沒有了。”王芝蘭伏在潘大爺懷裏,聲音依舊溫柔:“大爺,我們就這樣來了南京,不知道嬌兒姐姐那裏?”
潘大爺聞著妻子發上的香味,心早就不知飛到什麽地方去了,閉上眼睛:“她自在家伺候爹娘,管她做甚?”說話時候,手就漸漸往下摸去:“娘子,我們結親也有四個月了,不知你什麽時候才能再給我添個兒子?”
王芝蘭一張臉紅的和馬車裏的坐墊顏色一樣,聲音低不可聞:“爺,等到了夜裏,就全依了爺。”潘大爺把她再擁緊些,王二爺騎著馬跟在馬車後麵,見馬車的簾子似被風吹起一樣翻滾,不由低頭笑了,新婚夫妻,情濃似火,自己有時也覺得有些孤單。
在清涼山的偶遇隻是短暫的擾亂了劉如蘊的心,自己此時已經和離,和潘家再無關係,難道他潘大爺還能滿南京城嚷嚷,自己是他的下堂之妻?
轉眼三月又過去了,四月來到,秦淮河的風光,也到了最好的時候,秦淮河十六樓的妓子們,也穿了方裁就的春裝,摘掉滿頭的珠翠,簪上新上來的鮮花,和客人們駕了輕舟,在秦淮河上賞景。
文聚樓不是河房,自然也聽不到那些妓子在船上彈唱的笑聲,劉如蘊看了一會書,推開窗子,窗外有樹海棠,開的正好,上麵還有蝴蝶在上麵飛舞,看著這滿樹的海棠花,瞅瞅這全身都是素色的衣衫,劉如蘊覺得沒勁,轉身之時,卻見幾上隨意放了幾塊料子,裏麵有塊暗金色芙蓉花樣的緞子,這個花樣,春日做了新裝穿去賞花最好。
劉如蘊的手輕輕撫過這些緞子,問小婉道:“怎麽沒事把這個找出來了?”小婉又從房裏抱出幾塊料子:“陳媽媽說了,這兩天天色好,把這些料子找出來曬曬,不然放在箱底也黴幹了。”
“是啊,姑娘,你不穿新衣服,這些料子,再放著可就發黴了。”說陳媽媽,陳媽媽就到了,順手拿起另一塊湖藍色海棠花樣的潞綢就往劉如蘊身上比:“我說姑娘,你不做件春裝,難道就讓我閑著白吃飯不成?”
劉如蘊聽著她嘮叨,由她在哪裏比劃,隻是不吭氣,陳媽媽把那些料子都扯了出來,這個適合做外袍,那個適合做裏衣,還有旁邊的,做裙子最好,等陳媽媽說夠了,劉如蘊才示意小婉把料子抱了出去,撫著陳媽媽的肩道:“媽媽,你可曾見過哪家的寡婦打扮的花枝招展的?”
陳媽媽張了張口,看著劉如蘊的打扮,玉色的短襖,下麵是條銀灰的裙子,外麵也是玉色的外袍,頭上素髻,耳邊是一對小米粒珠,裙邊掛了塊壓裙子的玉麒麟,過年時候手上的金釧又換成了銀鐲。
眉不畫,唇不描,當真是個寡婦打扮,陳媽媽差點哭了出來,一把把劉如蘊摟到懷裏:“我的姑娘,可是你不是。”溜眼看見小婉進來,又把話咽了下去,隻是拍著她的後背:“今日我在街上,瞧見了那潘大爺,他可是打扮的精神極了,哪似你一般。”
潘大爺,難道他還沒有走,劉如蘊不由皺了眉頭,這時外麵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接著就是珠兒的聲音響起:“姐姐,有事要和你商量。”
劉如蘊從陳媽媽懷裏起來:“妹妹,有什麽事呢?”珠兒看眼小婉,笑著對她說:“你去前麵我房裏,找你小柳姐姐,讓她把那個我前日做好的荷包拿來,方才走的急,忘了拿了。”小婉答應著去了。
珠兒這才坐下:“姐姐,方才來了張帖子,是請去赴宴的。”劉如蘊看了眼珠兒:“這有什麽好商量的,我現在是寡婦,自然是你去赴宴。”珠兒坐近一些:“姐姐,不是這話,這帖子上麵注明了,務必要請你屈駕。”
這倒奇了,劉如蘊自來到南京,深居簡出,來往應酬都是珠兒出麵,再說,有誰家的帖子會特意請一個寡婦去呢?
珠兒也覺得事出突然,把帖子拿出來,劉如蘊見是張大紅全帖,可見鄭重,方拿過來,珠兒已經道:“姐姐,這帖子奇就奇在,是潘家出的。”潘家?陳媽媽差點驚呼出聲,劉如蘊還沒打開帖子,聽了這話,手也微微抖了下,這潘家,遠在鬆江,怎麽會到南京出起帖子來了?
珠兒的眉皺的都快打結了:“姐姐,這潘家說的是要在南京開絲行,故此要請請同行們。”劉如蘊聽的更奇怪,開絲行請同行?但自家做的可是書坊生意,八杠子打不著的,怎麽會有帖子到了自家門上,珠兒歎氣:“我也覺得奇怪,還問了潘家送帖子的人,誰知那送帖子的人說,因是潘大奶奶有一麵之緣,覺得和我們投緣,這才有了這張帖子,還稱務必要去。”
此時劉如蘊已經打開帖子,出帖子的人果然是王芝蘭,現在的潘大奶奶,劉如蘊的手指在潘王氏三個字上輕輕撫摸,難道是潘大爺想見自己出醜不成?
劉如蘊的手在桌子上敲了幾下,好勝心起,倒要去瞧瞧這潘大奶奶是什麽人物,難道還能是個三頭六臂的不成?對珠兒笑道:“這有什麽,去就去罷,這商家來往也是常事。”
陳媽媽聽見了,拍手道:“好,姑娘,等媽媽給你裁幾件新鮮衣衫穿。”說著就要去尋料子,劉如蘊瞧瞧自己身上,雖不止襤褸,要去赴宴的話倒也有些不妥,沉吟了下:“媽媽,你要做新衣衫也使得,隻是不能太鮮豔的顏色了,就要那個銀灰暗花緞子做外袍,再配條鸚哥綠裙子就行了。”
陳媽媽答應著去了,珠兒也起身道:“姐姐,方才我去瞧了新鮮式樣的首飾,要不要也給姐姐配幾樣?”劉如蘊滑著自己手臂上的銀鐲,搖頭道:“首飾太過鮮明也不好,挑兩顆石榴石配對耳環就成了。”
珠兒笑了:“姐姐許久都沒配首飾了,等我再替姐姐撿幾隻好簪子。”說著就笑著走了。劉如蘊剛想叫住她,珠兒已經一陣風的走了,劉如蘊不由歎氣,順手拿本書下來看,卻看不進去,這潘家的帖子是怎麽回事?難道是潘大爺想見自己去潘家出醜嗎?隻是潘大爺也不是這樣的人,罷了,這也不是什麽大事,到時去看就好。
到了潘家請客那日,珠兒和劉如蘊打扮妥當了,上了轎子,這潘家新置的宅子小,酒席依舊是借了王家的宅子擺的,她們兩人到了王家,來的客已經漸漸多了,到二門口下了轎,早有管家娘子迎著她們進去,珠兒自做了吳奶奶這麽些日子以來,雖經常應酬,卻從沒見過王家請客這樣的架勢,不由拉住了劉如蘊的衣裳,劉如蘊輕聲道:“怕什麽,你又不是沒有隨我去赴過別人家的宴會?”
珠兒小聲的說:“姐姐,那時是伺候姐姐去的,這次是做客來的,不一樣的。”劉如蘊輕輕握了她的手,再沒說話,前麵已經有笑聲響起:“吳奶奶來了,沒有迎出去,對不住的很。”說話的是王二姑娘,現在的潘大奶奶王芝蘭。
她今日的打扮和平時可有不同,織金平麵緞子做的外袍,下麵是石榴裙,頭上戴了金絲髻,鬢邊插了白玉簪,耳邊是一對玫瑰花的耳環,伸出手來,手上戴的是一對白玉簪子,劉如蘊在潘家當媳婦,伺候潘太太的時候曾經見過,這對鐲子是潘太太心愛的東西,現在給了她,看來這新潘大奶奶比自己能討潘太太的歡心。
心裏這樣想,麵上卻沒帶出來,上前各自施禮過,王蘭芝喚仆婦請她們入座,接著又去迎別的客人了,她轉身之時,劉如蘊見她的手有點微微的抖,不由垂下眼簾,富家嬌女,雖也見過無數的大場麵,這卻是頭一次自己做主人請這麽多的人,有些擔心也是難免的。
仆婦已經請她們在座位上坐下,這席酒,是擺在花廳上的,戲台就搭在花廳外麵,花廳的擺設等,也不過是富貴人家常見的,劉如蘊從小就見的不想見了,不消去說,隻是那桌上放了一個小小的桌屏,卻有些新鮮,屏上非花非草,也不是詩詞,竟繡了個光身子,背後長了一對翅膀的白胖娃娃,手裏還拿著弓箭。
劉如蘊不由拿起來細瞧瞧,皺著眉頭,這是什麽故事,自己怎麽從來沒聽說過?珠兒見劉如蘊在那細看,也湊過來看看,小聲的說:“姐姐,這個娃娃,怎麽頭發是黃色,眼珠子是藍的?長的這麽稀奇,難道是妖怪?”
劉如蘊皺眉說:“外洋人就有黃頭發,藍眼睛的,想來這是外洋人的故事吧。”旁邊有人說話:“這位奶奶說的不錯,這個故事,確是外洋人那邊傳來的,叫個什麽。”說話的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婦人,她身材有些發福,穿的衣衫一眼就能看出料子極好,帶的首飾也很貴重。
見她說話,珠兒忙請教了她的名姓,原來是利豐絲行的老板娘章太太,知道珠兒是文聚樓書坊的老板娘,章太太沒口子的稱讚吳老板年少有為,吳奶奶真是有福氣,珠兒敷衍幾句,還記掛著那個故事,指了指桌屏道:“章太太,這個故事究竟是什麽故事?”
章太太清清喉嚨:“這個,說的是外洋人的什麽愛神,說是哪家大姑娘小媳婦動了春心,就是這個神拿著這支箭往她們心口去射的,吳奶奶,你說這外洋人也真稀奇古怪,這樣傷風敗俗的娃娃,還奉他為神。”
這倒新鮮,第一次聽說,劉如蘊又細細看了看那個桌屏,見繡工極好,連娃娃的唇角輕輕往上翹的壞笑都繡了出來,章太太是個話多的人,見珠兒在聽她說,又在哪裏責怪王家二爺,說他心性和別人不一樣,這樣的東西,別人藏還藏不住,他倒好,外洋人來訂了批刺繡,他見這娃娃好玩,竟又原封不動的繡到了桌屏上,請客擺酒時候放在上麵,真是不知道該說他什麽好。
王家二爺,不就是那天在山上遇到的登徒子?劉如蘊的眉頭輕輕皺了起來,想不到照章太太所說,他腦子活絡,經商極出色,章太太講到高興處,還歎道:“可惜這樣一個人,竟沒有娶妻的命,前麵定了兩門親事,不是私奔就是染惡疾,到現在都還沒有個主家娘子。”
王二爺竟沒有娶妻?珠兒聽到這裏,眼睛不由一亮,這不就是門好親事嗎?和邱梭比起來,王二爺可是樣樣都勝過的,家世相貌都遠勝邱梭,珠兒不由拉一拉劉如蘊的袖子,小聲的說了句:“姐姐,王二爺還沒娶妻,不如?”
劉如蘊嗔怪的看她一眼,珠兒這是怎麽了,和陳媽媽兩個人就生怕自己孤單到老?自己又不是沒出嫁過的黃花閨女,嫁夫不著,不如孤身。況且,劉如蘊唇邊露出一絲笑容,王二爺現在可是潘大爺的舅兄。
珠兒也想起這點,頓時又泄氣了,席麵上此時漸漸人已坐滿,這些太太奶奶們,坐下之後就互相應酬,有幾個珠兒也是見過麵的,又彼此行禮問候,劉如蘊覺得無聊,用手撐住頭往外麵看,王家的花園此時花開的正好,劉如蘊回頭看看花廳裏麵互相應酬的人們,何不趁著這個時候,出去賞賞花?
想到就做到,劉如蘊對珠兒說了聲,就起身,她剛走出花廳門口,有個仆婦就走過來行禮:“這位奶奶是有什麽事?小的帶你去好了。”劉如蘊側頭笑道:“我內急,卻不知什麽地方可以行一行?”
仆婦點頭道:“請奶奶隨我來。”劉如蘊並不是真的內急,隻不過既這樣說了,到了五穀輪回之所,還是行了一行,淨了手走出,對仆婦笑道:“我見你家院子,花開的真好,你帶我遊賞遊賞。”
說著就從袖裏摸出一塊銀子遞於仆婦,仆婦並沒有接,笑道:“奶奶重賞,是不敢接的,開席還早,還請奶奶隨小的沿著這條路走回去。”劉如蘊望她指的路看過去,見是條小路,曲曲折折,和方才自己走過的大路不同,想來更有可觀之景,點頭應了。
仆婦在前,劉如蘊在後,王家花園,可賞之景確實不少,桃花雖已開殘,還有海棠在吐豔,玉簪,蘭花,各種花爭相開放。
轉過一個拐角,劉如蘊突然怔了怔,有個小小的水池,池上有太湖石搭的假山,池旁邊竟有一叢牡丹在開花,讓劉如蘊吃驚的不是這個,而是這個水池所在的地方和種的牡丹花品種,都和劉家花園一角一摸一樣。
仆婦見劉如蘊停下腳步,笑道:“奶奶,此時牡丹隻是初開,等到這片牡丹都開起花來,才更好看呢。”順著她的手指,劉如蘊看到前麵竟全是牡丹花,隻是很多都尚未開放罷了。
仆婦還在那裏絮叨,這片牡丹是當年祖老太爺從洛陽移過來的,到現在都快七十年了,不說統南京城內,隻怕全江南,也沒有比王家這片牡丹更盛的地方了。
劉如蘊含笑聽著,突然傳來聲音:“是誰在外麵說話,難道不知道我要歇息嗎?”話音剛落,就有個小廝不知從哪裏鑽出來,對著仆婦直搖手:“桑媽媽,你不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嗎?這樣高喉大嗓的嚷,想讓我挨板子嗎?”
桑媽媽急忙收口,劉如蘊忙道:“是我央了桑媽媽帶我在這院子裏四處看看景的,見這裏的牡丹著實好看,才對我說了來由。”小廝見劉如蘊的穿著氣派,知道她是今日席上的客人,忙行個禮道:“這位奶奶,今日是家爺在這裏歇息,還請奶奶往另一邊去。”
說著就預備領劉如蘊往另一邊走,劉如蘊聽的有男子在這裏歇息,怕撞上不好看,點頭也要往這邊走。
“劉娘子,沒想到我們這麽有緣,又見到了。”慵懶的聲音響起,劉如蘊聽到話裏有調侃的味道,不由有些生氣,轉身去看,卻是王二爺披了件灰色外袍,在牡丹花叢邊,劉如蘊這才看到牡丹花後麵是一間小房子,房子不高,上麵又爬滿了藤蘿,一時還認不出來。
劉如蘊見他出來,想必是自己擾了他的歇息,不由有些不好意思,但是他方才話裏的調侃自己是能聽出來的,一時不知該做什麽,王二爺自說了那句話,就再沒說旁的,隻是看著劉如蘊,細細打量。

兄長

這個寡婦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王二爺心裏在想,和一般守節的寡婦不同,但和一心求嫁的寡婦也不一樣。他這樣盯住劉如蘊在看,劉如蘊終於醒悟過來,臉上泛起紅暈,卻不是羞澀而是惱怒,匆匆福了下去:“擾了二爺歇息,是我不該,然二爺目光灼灼,想來也不是甚好人。”
說著就起身走了,桑媽媽和小廝聽到主人被罵,不由齊齊看向王二爺,王二爺卻隻覺得有趣,見桑媽媽看向自己:“還不快些跟著把她送回廳上,不然迷了路怎麽辦?”桑媽媽急忙走了,小廝看見王二爺臉上並沒有怒容,想來自己也不會挨板子了,忙對王二爺道:“爺,小的去給你沏壺茶去。”
說著就要溜,王二爺已經喝道:“就你惹出來的,讓你守在門口,又不知道跑哪裏玩去了。”小廝的臉一下變的愁眉苦臉,王二爺哼了一聲:“今日要把這屋子打掃的幹幹淨淨,寸草不生,不然。”
小廝急忙竄到屋裏,就打掃起來,王二爺笑了笑,這個寡婦,牙尖嘴利,倒也十分有趣,寡婦,寡婦,王二爺沉吟著,伸個懶腰,繼續夢周公去。
劉如蘊回到席上時,珠兒見她久去不至,生怕她遇到了潘大爺,糾纏不清,到時候可怎麽辦?隻是這也不是自己家,也不好隨便亂闖,正在如坐針氈之時,見劉如蘊進來,才鬆了一口氣,等到劉如蘊坐下,珠兒小聲的問:“姐姐,怎麽去了這許多時候?”
劉如蘊笑道:“不過是看見花開的正好,賞了賞花。”劉如蘊此時的神態已經恢複自若了,珠兒也沒看出不對,隻是哦了一聲。
席上已經坐滿人了,王芝蘭見客來的差不多了,對在旁伺候的仆婦點頭:“開席吧。”這一聲令下,早就等候著的下人們一起動手,把菜陸續上了。
戲台上的戲也開場了,主人家安一安席,剛走到下麵第一席,就聽到外麵傳來女子爽朗的笑聲:“妹妹,我來遲了,先罰酒三杯再說。”
這聲音雖不算大,劉如蘊的筷子抖了抖,差點沒掉下去,珠兒也聽出來者是誰了,看著劉如蘊:“姐姐,大奶奶她?”王芝蘭已經放下杯子,出去迎了。
眾人隻覺得眼前一亮,一個美人出現在麵前,她個子高挑,不似一般江南女子那般嬌小,頭上的發髻梳的極高,左邊戴一指頭頂大小的金絲髻,右邊插了一支鎦金鑲寶簪,發髻正中,別了一股鳳釵,鳳口處含著一顆紅寶石,正正垂在她雙眉之間。麵上脂粉點的恰當,身上穿的是大紅袍子石榴裙,裙下露出繡有牡丹花的尖尖鳳頭,一雙眼,真似秋波一樣,隻那麽一轉,滿廳的人卻覺得都被她看見了。
珠兒已經嚇的打抖,手上的筷子都拿不住了,劉如蘊雖麵上比她鎮定,心裏也在想轍,自己的大嫂不是蘇州人嗎?怎麽會出現在南京潘家的席麵上,而且看樣子和王芝蘭還很熟,這是什麽原因?
不等劉如蘊想出法子來,王芝蘭已經親自送美人過來,坐的就是劉如蘊旁邊空著的位子,劉如蘊頓時覺得汗如雨下,也知道為什麽帖子上指明要自己來了,都不敢抬頭去看大嫂。
等到王芝蘭走後,劉大嫂才笑吟吟的問:“小姑許久不見。”接著對珠兒道:“珠兒,這麽些日子不見,你可長進許多了。”劉如蘊抬頭,麵上不知該對大嫂做什麽表情,方才在王家花園一角看到的情形又浮現出來,那些牡丹不就是大嫂嫁過來的時候,自家才種的,聽說還是從大嫂的娘家移過來的。
劉如蘊在那裏暗自思量,劉大嫂已經笑了:“小姑,你為人聰明無比,怎麽就忘了問問,我娘姓王,是南京人,這裏。”劉如蘊已經全明白了,看著劉大嫂:“嫂子,你,”想了想,劉如蘊終於把話說了出來:“你,不會是娘命你來的吧?”
劉大嫂看她一眼,什麽也沒說,隻是自己給自己倒了杯酒,卻沒喝下去,隻是看著劉如蘊:“你說呢?”劉如蘊這下不知道怎麽說了,劉大嫂看見劉如蘊麵上的表情,放下杯子,用手揉了揉額頭:“這是不是不是冤家就不聚首?”劉如蘊還在奇怪,大嫂怎麽會說這話,卻看見王芝蘭已經到了這邊安席了,見劉大奶奶和劉如蘊說的開心,不似初會,王蘭芝笑道:“表姐,你那日見我發帖子,還說要吳奶奶的表嫂親自到了,這卻是為何?”劉大奶奶笑的溫和:“我隻是那天聽表弟說起,才想起有個族裏的堂妹像是和她一般,這才央你務必請她過來,今日一見,果然是你表姐夫家的堂妹。”
王蘭芝聽到這話,一雙眼笑的越發動人:“原來都是親戚,怎麽也沒聽你提起過,倒是我魯莽了。”劉如蘊麵上帶著笑和她應酬了,心裏卻十分焦躁,大嫂這話,又讓自己和潘家有了聯係,自己的清淨日子,不知還能過多久。
等到王芝蘭走後,劉大嫂見劉如蘊還在想心事,麵前的菜擺著動都不動,給她布了一塊魚肉:“吃吧,我不過是和你大哥過來南京,去文聚樓書坊買書時候,看見了珠兒,這才打聽了下,猜到那個人就是你。”劉如蘊夾起魚肉,放到嘴裏,卻覺得食不知味,大哥也在南京,還有珠兒怎麽會沒看到自己大哥大嫂呢?
珠兒此時也滿臉通紅,原來說了半日,這事竟是自己這邊出了紕漏,還猜了半天,當是潘大爺出的帖子,原來竟不是。
雖然劉大嫂之後再沒說話,這場戲酒,劉如蘊還是吃的連上了些什麽菜都不知道,匆匆吃完,連場上的戲都沒看完,就告辭回家。
王芝蘭也沒有挽留,虛留了一下也就分了。劉如蘊坐在轎子裏麵,不知道怎麽想,王芝蘭竟是大嫂的表妹,之前從沒有聽說過,現在這樣,連大哥都在南京,究竟會怎麽樣?
大哥也有許久沒見了,劉如蘊想起往事,掀開轎簾往外看看,也不知大哥會怎樣想?從小被他嬌寵的妹妹,竟趁他不在之時,做出這樣的事情,劉如蘊不由歎氣,不過若是大哥在家,自己想必也和離不成,看來真是聞姐姐所說,萬事都有天注定,轎子穩穩停下,原來已經到家了。
劉如蘊剛被小婉攙下轎,就見陳媽媽從裏麵出來,想是等了好一會了,看見劉如蘊,急忙迎上前道:“姑娘,你總算回來了,大爺來了,我想使人去王家請你回來,卻被大爺說不消,現在坐在屋裏等候。”
方才在王家遇到大嫂之時,劉如蘊已經想到哥哥會來,誰知來的卻那麽快,劉如蘊皺了眉,也不知哥哥來,是要罵自己呢還是做什麽?
珠兒也下了轎,聽到陳媽媽所說,站在劉如蘊身邊問道:“大爺是怎麽來的,走前麵還是走後麵?”陳媽媽歎氣:“我就覺得怪呢,大爺竟然是從你們走的這門進來的。”
劉如蘊她們常走的,是從花園裏麵開了個門出去,並不從前麵進出,有客人來,也是從前麵書坊進來,劉如蘊暗自笑自己,自己大哥是什麽人?十三歲就出來幫著父親打理生意了,這點地方還能想不到嗎?
站在這路邊總是不雅,招呼著進去,繞過花園,到了廳前,劉大爺自在的很,坐在劉如蘊常坐的一個椅子上,旁邊的小幾擺滿了東西,茶,點心,劉大爺手裏捧部小說在看,邊看還邊和旁邊伺候的小廝說些什麽。
小廝眼尖,喊了一聲:“三姑娘來了。”劉如蘊剛想叫大哥,覺得小婉在旁邊不好,解下鬥篷,遞於小婉道:“拿去漿洗了。”這才緩步上前。
劉大爺把手裏的書隨意一丟,站起身來,瞧著妹妹,劉如蘊剛想行禮,見自己大哥隻是定定望著自己,再不說話,心裏也有些發虛,不由低下頭。
劉大爺望了半日,才開口道:“三妹這裏,甚是自在,想來三妹過的不差?”劉如蘊平日的機鋒,此時不知飛到哪裏去了,該怎麽和自己哥哥說呢?是撒嬌還是耍賴,此時哥哥說起自己日子過的不錯,甚是自在,又是為何。
等不到劉如蘊的回答,劉大爺繼續說話,此時卻帶了歎息:“可憐我們的老父老母,日子卻過的不好,爹雖竭力操持生意,精力大不如前了,娘呢,一頭烏發,不過數月已經白了大半,連家務都懶待管了。”

心事

這幾句話雖然平常,劉如蘊卻聽的麵紅耳赤,她看向陳媽媽,隨即目光又轉向劉大爺,半天口中才擠出這麽幾句:“我,我還一直以為,爹娘都安好的。”
安好?劉大爺看眼妹妹,口裏重複了一下這兩個字,才對她道:“你還真放心,爹娘記掛著你,怎能安好?”這話卻帶有責怪了,劉如蘊的眼淚這時終於忍不住了,開始往下掉,卻也沒有拿絲帕去擦,就像小時候,自己哥哥說了自己,也是這樣隻在他麵前垂淚的。
見她這樣哭,劉大爺的心果然軟了,用手扶一扶她的肩頭:“三妹,你的性子,我是知道的,最怨男子三心二意,潘家這頭親事,你退了去,也是好的,你是我嫡親的妹子,難道要看著你去受委屈不成,隻是你也不能這樣不言不語一個人來到南京,教爹娘擔心。”
劉如蘊聽到哥哥這樣說,咬一咬下唇,卻還是不說話,劉大爺見她隻是低著頭,手裏攪著帕子,想來她心裏也有委屈,方才想好的埋怨的話,此時卻半句都說不出來,自己這個妹妹,當日娘生下來她時,就有些體弱,家人難免縱著她,自己身為長兄,就越發嬌慣著她,等她慢慢長大了,身體不像小時候那麽弱了,就開始粘著自己。
自己算賬的時候,就在旁邊磨墨,寫字,初次學刺繡的時候,做了第一樣成品,就是繡的小荷包,也給了自己,當時自己還笑話她繡工極醜,結果她也是這樣在自己麵前隻是掉眼淚,別的什麽話都不說,此後就扔下繡花針,拿起筆來,誰知學了太多的東西,心性開了,竟做出這種事情,事後還稱自己不是劉家的人,雖說是為了劉家的麵子著想,爹娘卻終究是爹娘,這個妹妹,如此聰明怎麽會想不到這點?劉大爺不由歎息。
聽到劉大爺的歎息,陳媽媽趁機對劉大爺道:“大爺,三姑娘既已知道錯了,你們就坐下吧,別站著。”劉大爺哼了一聲:“知道錯了,陳媽媽,你是越老越糊塗了嗎?”陳媽媽被這句話一說,又嚇得不敢出聲了。
劉如蘊聽了劉大爺的這句話,眼裏的淚水又聚了起來,劉大爺見狀,心裏最後的一點怒氣也沒有了:“好了,坐下吧,你今日想也累了。”劉如蘊聽到這話,想起在潘家宴席上,遇到了大嫂,雖坐下來,麵卻不敢抬,半天才冒出蚊子樣的聲音:“大哥是幾時來的南京,要在幾時?”
劉大爺坐下,陳媽媽忙上前給他把冷了的茶換了水,珠兒從方才進門之時,就大氣也不敢出,此時見劉大爺他們坐下,隻是站在劉如蘊身後伺候,劉大爺喝了茶,才對珠兒道:“你和陳媽媽兩人,著實大膽極了,姑娘既從潘家出來,你們就該伺候著姑娘回劉家,怎能收拾了東西就往南京來,珠兒,是不是你覺得,三姑娘做了你的主,我們的話就全被你當做耳邊風了?”
珠兒聽了這幾句,嚇的急忙跪倒:“大爺,奴婢並不曾這樣。”劉大爺輕輕敲敲桌子:“好了,起來吧,你現在也是一座書坊的老板娘了,也不必奴婢長,奴婢短的了。”
珠兒還是怯怯的看向劉大爺,見劉大爺眼裏的怒氣沒有原先旺,還是不敢起來,劉如蘊見哥哥遷怒她們,抬頭道:“哥哥,這事也怪不得她們,是妹妹我執意如此,你要怪就怪我吧。”接著又對珠兒道:“你起來吧,凡事有我做主。”珠兒這才站起來。
劉大爺看眼珠兒,又轉了看向妹妹,見她一副任殺任剮的樣子,撲哧一聲笑出來:“你啊,還是這個性子,罷了,我也不去怪誰了,三妹,你就隨我回鬆江吧。”回鬆江?原來這才是自己兄長的目的,既一知道哥哥的目的是什麽,劉如蘊也就有了應對之策。
回鬆江,陳媽媽倒很喜歡,雖說在這裏,也是人人敬重的,隻是這總是異鄉,不是家鄉,見劉如蘊要說話,陳媽媽忙蹭到她身邊,手拉一拉她袖子:“姑娘,大爺既這樣說,你何不就坡下驢,回了鬆江呢?潘家既已另娶,想必也沒人會說你什麽。”
劉如蘊不滿的叫了聲:“媽媽。”劉大爺聽出妹妹話裏的不滿,方才自己在這裏等候的時候,裏外院子可仔細看過了,劉如蘊把這裏收拾的不錯,書籍滿架,鮮花滿院,屋裏的家具布置的也是錯落有致,想來是做了長期在這生活的打算。
那句讓她跟著自己回鬆江,不過是試探之言,自己的妹妹果然是不願意回去的。劉如蘊看見劉大爺唇邊露出了然的笑,不由低了頭,自己哥哥竟然又騙自己。
劉大爺正要說話,小廝進來行個禮:“大爺,大奶奶到了。”話才剛落,就見劉大奶奶走了進來,她想是在潘家宴席上用了幾杯酒,麵上帶了些春色,看見他們兄妹二人,也沒行禮,坐到椅子上就對珠兒道:“快把你們的好茶拿出來,我渴的很。”
珠兒忙答應著把茶送上來,劉大奶奶見那杯子小巧,搖頭笑道:“小姑還是這般文靜,這杯子隻是品茶的,不是解渴的。”劉如蘊低頭一笑,自己大嫂還是原先一般爽利,頗有些水滸裏麵眾好漢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風範。
陳媽媽早就去尋了個茶碗來,滿滿給劉大奶奶倒上茶,劉大奶奶喝完這碗,才覺得清涼很多,看看劉大爺兄妹的臉色,已經了然了,也沒放下茶碗,隻是把碗在手裏玩弄,笑著說:“小姑還是不願意回鬆江?”劉大爺嗯了一聲。
劉如蘊已經急急開口:“大嫂,我不是不願意回去,隻是劉家的麵子是為了我沒有的,我再回去,不是更糟?”劉大嫂歎了一聲,把茶碗放下:“小姑,你是不知道,公公和婆婆為了你的事,茶飯不思,連睡覺都在歎氣,你就這樣飄落在外,他們怎麽忍心?”
這樣的話,方才劉大爺已經說過了,但從劉大奶奶口裏重新說出,劉如蘊卻覺得又添一層難過,隻是低了頭,不說話。
劉大爺歎了一聲,起身喚妻子:“梧娘,妹妹她是個有主意的人,我們還是不需多說,你在外應酬了一天,想來也累了,我們先回去罷。”劉大奶奶點頭,劉如蘊聽的他們要走,忙起身道:“哥哥,先在這裏用過晚飯再走。”
劉大爺搖頭:“不必了,該說的都已說過了,再多說不過是徒費唇舌,你回鬆江也好,留南京也好,需的記住爹娘,說什麽不是劉家的人的話。”劉如蘊聽到這話,想起當日自己在潘家堂上說出的,從此後再不是劉家女兒的話,不由又歎了一聲。
劉大爺的手抬起,終究還是輕輕落到妹妹肩上:“罷了,都過去了,我明白你的意思,誰讓當日我。”話沒說完,就搖頭歎息,轉身走了出去。
劉如蘊看著哥哥嫂嫂的身影消失在門口,自己回轉屋裏,卻沒坐下,原來自己真是很由著自己性子來,隻想著自己,想著什麽事情都安排好了,爹娘也不至懸心,誰知道爹娘還是日夜盼望著。
珠兒的聲音響起:“姐姐,你真的要回鬆江嗎?”劉如蘊搖頭:“不回了,就在這裏,想來鬆江那邊,也有了許多的流言。”
劉如蘊頓一頓,對珠兒道:“好了,你也回去歇著吧,都累了這麽一天了。”珠兒點頭,陳媽媽等珠兒走了,才又對劉如蘊道:“姑娘,你怎的不回去,這裏雖好,總沒有親族庇護。”劉如蘊揮一揮手:“好了,媽媽。我也累了要去歇著了。”
說著就掀起簾子往裏麵走,陳媽媽又是一陣歎氣,這個拗性子的姑娘,大爺的話裏麵已經留了餘地了,怎麽她還是不肯回去呢?依了大爺的能力,別說幾句流言轉回來,就是把事情說成是經官斷離的都成,這個姑娘啊。
劉如蘊雖去歇息,還是心亂無比,做了許多光怪陸離的夢,等夢醒過來時,覺得全身汗淋淋的,無精打采的起來,掀開簾子,望望外麵,小婉的鼻息聲傳來,窗外隻微微有亮光,重又躺下,卻也是左右輾轉,睡不安定。
磨蹭到了大天亮,聽見小婉起來,就吩咐她燒水洗浴,小婉雖覺得奇怪,也連聲應了,等到燒好水,小婉把水送進房內,隻見劉如蘊癡癡的坐在那裏,小婉不由奇怪,昨日那個大爺來的時候,為什麽奶奶讓自己出去了呢?
卻又不好問的,隻是小聲的道:“奶奶,水燒好了,伺候你洗浴吧。”劉如蘊嗯了一聲,又道:“你去和陳媽媽說,讓她備幾份禮物,我去見個人。”見人,小婉不由奇怪,劉如蘊已經在脫裏衣了,見她還是站在那裏:“怎麽,還不去嗎?”小婉忙答應著出去。

恩怨

劉如蘊這才坐到浴桶之中,罷了,該來的總會來,有什麽好怕的呢?洗浴完了,正在梳妝的時候,珠兒就匆匆進來:“姐姐,王家派人來送禮。”這不年不節的,也沒什麽人過生日,怎麽會有人來送禮?劉如蘊接過珠兒手裏的禮單一看,禮物倒也罷了,隻是這王家怎麽會遣人送禮,還指名給自己的呢?
珠兒也十分奇怪,皺著眉頭:“姐姐,這王家怎麽送禮來了。”禮單橫豎也看不出什麽的,劉如蘊把禮單放下:“王家送禮的人呢?傳進來問問。”
王家送禮的人進來時候,劉如蘊已經梳洗停當,在廳裏坐著喝茶了,抬眼一看,倒是熟人,就是昨日領著自己遊花園的桑媽媽,劉如蘊不由笑道:“原來是桑媽媽,卻不知貴主人送禮來所為何事?”
桑媽媽見今日的劉如蘊隻是淡梳妝,發上連首飾都沒有,就光光的挽個髻,卻怎麽看著怎麽好看,聽見劉如蘊的問話,忙收斂了心神,笑著道:“奶奶,昨日我家主人說了,擾了奶奶的遊興,故此才命小的送上些禮物賠罪。”
擾了遊興?那登徒子果然是高手,那戲文裏,書上不是常說的,登徒子總是遣人來送禮賠罪,做盡無數的小心,等到一來一往的熟了,漸次就登堂入室起來,隻是這樣的手段也隻能哄哄那些沒見識的。
心裏雖這樣想,劉如蘊嘴上了是半點不高興都沒露出來,笑著道:“區區小事,我不過轉眼就忘了,倒還勞煩你家主人記著,隻是無功不受祿,禮物還請拿回去。”說著就叫小婉:“替我送這位媽媽出去,再拿一百錢給她。”
桑媽媽正打算又說話,就見小婉走到自己麵前,示意自己和她出去,又見劉如蘊已經起身預備進去了,隻得閉了口,和小婉出去。
陳媽媽見桑媽媽走了,這才擺上早飯,笑著對劉如蘊道:“姑娘,那王二爺還當你是沒見過什麽世麵的人,送來的禮物不過平平。”劉如蘊打了一碗稀飯在喝,聽到陳媽媽這話,隻是一笑,也沒說話。
珠兒在今日王家遣人送禮,指名由劉如蘊收的時候,心裏還當王二爺是不是看中劉如蘊了?昨日的宴席之上,也聽別人說過,這位王二爺雖然是幫著王老爺打理生意,另外名下還有產業,這個年齡又沒有妻子,實在是門上好的親事,隻是自己也隻能這麽想想而已,姑娘現在是寡婦裝扮,前頭姑爺又娶了王二爺的妹妹,這樣事體,真做出來,隻怕是會惹的全南京城的人笑話。
等到王家禮物送來,珠兒的心又開始活潑起來,誰知劉如蘊全不勾搭,珠兒隻得作罷。
吃過早飯,劉如蘊吩咐換了衣衫要出門去。陳媽媽的禮物早就備好了,邊替她換著衣衫邊笑道:“姑娘也該去瞧瞧大爺大奶奶的,打斷骨頭連著筋呢。”劉如蘊由她嘮叨,隻是不說話。梳妝好,劉如蘊隻帶了陳媽媽出門。
劉大爺卻沒有住在親戚家裏,也沒住客棧,而是借了浮橋底下一所花園居住,帶來的仆從都是劉家的老人,守門的望見陳媽媽,問過了是三姑娘來望大爺,流水開門讓轎子進去。
轎子曲曲彎彎,一直到了一所房子麵前才停下,劉如蘊剛下了轎,就有個小媳婦飛快的從裏麵趕出來,對劉如蘊行禮道:“三姑娘來了,大奶奶那裏有客,命奴婢來迎三姑娘。”
劉如蘊見這是當日劉大奶奶身邊的大丫鬟,名喚珍兒的,見她一身婦人打扮,心裏還在納悶,難道是自己大嫂終於放了放手,讓劉大爺把她收了房?珍兒見劉如蘊隻是打量著自己,心裏明白,低頭道:“兩個月前,大奶奶做主,把奴婢配給了管賬的朱管家,依舊在奶奶身邊服侍。”
管賬的朱管家,那個人劉如蘊見過幾次,是從跟著劉大爺的小廝一路提上來的,年紀也不算大,也就三十來歲,珍兒跟了他,算不錯了,不由笑道:“恭喜了。”今日出來的匆忙,順手褪下一支鐲子道:“來的匆忙,沒備賀禮,這個你先收著。”
珍兒手直搖:“三姑娘,奴婢不敢收,這也太貴重了。”劉如蘊把她手拉過來,塞了給她:“拿著就拿著,你還不知道我是什麽脾氣。”
珍兒這才行禮謝過,收了下來,兩人這一路說著話,已經到了一間屋子裏麵,丫鬟送上茶來,珍兒笑道:“三姑娘,對不住的很,你先在這裏歇著,等大奶奶那邊的客走了,再請你上去。”
劉如蘊點頭,細細打量起這屋裏的擺設來,這屋子的擺設和華亭劉家劉大爺房裏的擺設差不多,書架上有書,桌上除了文房四寶之外,還有必不可少的算盤,劉如蘊想起劉大爺在這桌上打算盤算賬的樣子,不由輕輕笑了。
陳媽媽等了一會,小聲對劉如蘊道:“姑娘,我去尋幾個人,去去就來。”劉如蘊嗯了一聲,知道陳媽媽是要去尋舊時在劉家的同伴,陳媽媽喜喜歡歡的去了,珍兒笑道:“陳媽媽還是這樣,一回來就去尋舊時同伴。”
劉如蘊隻是一笑,一個丫鬟進來,剛要開口說話,珍兒已經喝道:“沒看到三姑娘在這裏嗎?怎麽連禮都不行?”丫鬟忙行禮,劉如蘊也沒說話,丫鬟起來才道:“珍姐姐,奶奶問你,那個金鑲玉的鐲子放到哪裏去了?”
珍兒看來還是掌管劉大奶奶身邊的首飾,珍兒剛要說話,又怕這丫鬟把話傳錯了,徘徊一下,劉如蘊已經笑道:“你先去吧,這裏總是我哥哥家,不礙的。”珍兒這才和丫鬟下去了,劉如蘊端起茶杯方要喝茶,見壁上掛著幾幅字畫,不由端著杯子去細瞧起來,雖是些時人畫的花卉,卻也有幾幅可觀的,劉如蘊瞧了半響,喝了口茶,覺得這茶杯比自家用的茶杯果然要大些,不由輕笑。
身後突然傳來遲疑的聲音:“如蘊,是你嗎?”這個聲音,劉如蘊不願再想起,但是偏生還是想的起來,不就是自己和離的前夫,潘大爺的聲音嗎?他怎麽會出現在這裏,劉如蘊還在思索,猛可想起王蘭芝是劉大奶奶的表妹,難怪呢,想來劉大奶奶陪的客人就是王蘭芝了,這才不讓自己去見,到時見了不知要怎麽說。
見劉如蘊不轉身,潘大爺的腳,不知是繼續往前走還是該守了禮儀退了出去,這個人不是別人,是自己的結發妻子,就算今日已經和離,另娶佳人,也隻有她能稱為結發之妻。
看著劉如蘊有些消瘦的背影,潘大爺不覺有些歎息,她比原先清瘦了些,難道是寡婦的日子不好過?想到這裏,潘大爺又是深深歎息。
聽到他的歎息,劉如蘊的心頭也似有些觸動,身子微微動了一下,潘大爺忙屏聲靜氣,預備等她轉過身來,誰知劉如蘊隻是側過身子,連頭都沒回:“潘大爺,男女授受不清,還是請出去罷,這裏。”潘大爺見她不願意轉身,手握成了拳,三載夫妻,她竟如此不念舊情?隨即手又頹然鬆開,是了,她若能念舊情,也就不會和自己和離,更不會。
潘大爺不忍再想,隻是看著她的背影,如蘊還是像原來一樣,喜歡穿鑲淺紫色邊的衣裳,衣裳上沒有花紋,腰上的帶子上係的荷包裏發出的香味,也是她喜歡用的。如蘊如蘊,我記得如此多你的事情,你怎能說,我統都忘了呢?如蘊,難道你連回頭看我一眼都不肯嗎?
劉如蘊等了一會,感覺到潘大爺還沒走,總這樣僵著也不好,轉過身剛想說什麽,潘大爺已經一個大踏步過來,看著她,劉如蘊見他走過來,猛然想起和離前一天,他在潘家對自己所做的事情,往後一縮,用手抱住自己。
潘大爺見她這個動作,重重的歎氣:“如蘊,你竟如此恨我?”劉如蘊的眼底一片清明,看都沒看他,隻是道:“潘大爺,你已另娶,我現守節,說旁的又有什麽用呢?”另娶,想起那溫柔似水的王氏娘子,潘大爺覺得她有時太過柔順,若能似劉如蘊一樣,有些烈性多好?
劉如蘊等不到潘大爺的回答,輕輕福了下去:“潘大爺,願你和新人舉案齊眉,白頭偕老,勿念前情。”潘大爺的口中除了苦澀之外,現在好像又添了一種滋味,有點腥味在口中蔓延,他慢慢的向外退去,如蘊,原來我在你心裏竟是如此不堪?
潘大爺眼裏的絕望劉如蘊看的很清楚,但是就算知道,那又怎麽樣呢?終究他們,還是別走一方,當年鴛鴦花燭之下,結下的同心誓言早成了笑話。
他已有妻,而自己,總有一日會另有夫吧?到那時,什麽恩怨癡纏,都成了過眼雲煙。
潘大爺退出門外,看著門裏,一步錯,步步錯,有丫鬟的聲音響起:“表姑爺,奶奶請你去,說是表姑娘要走了。”潘大爺忙收了思緒,跟著丫鬟走了。

第 19 章

聽到丫鬟的話,劉如蘊本要坐了下去,又緩緩起身,看來自己大嫂陪完了客,也要下來了。
果然不過一會,就聽到劉大奶奶的笑聲:“哎呀小姑,有客來了,累你久等了。”珍兒在前麵打起簾子,劉大奶奶笑的滿麵春風的進來,劉如蘊笑著上前:“不礙事的,不過就是看了幾頁書,大嫂就來了。”
劉大奶奶已經看到桌上放了一本書,也沒細看劉如蘊看的是什麽書,攜了她的手道:“不然我們到上麵坐去,這個地方是你哥哥算賬的地方,窄小的很。”劉如蘊忙說不用,兩人說笑了幾句,劉如蘊方想問什麽,丫鬟匆匆進來:“大奶奶,表姑娘又回來了,說是忘了什麽東西。”
劉大奶奶剛站起身,嘴裏還道:“這個蘭芝,怎麽還這麽丟三落四的,日後怎麽當家主事。”簾子一掀,王蘭芝笑嘻嘻的走進來,見了劉大奶奶,笑道:“表姐,我的荷包拉在這裏了。”
說完了王蘭芝又看向劉如蘊:“不知姐姐也在這裏,多有得罪。”說著行下禮去,劉如蘊趕忙還禮,王蘭芝想是在熟人麵前,和前兩次看見的都不一樣,談吐也要更活潑些,說了兩句,劉大奶奶笑道:“好了,蘭芝,我們去尋你的荷包吧,下次可別再亂放東西了。”王蘭芝應了,回頭對劉如蘊道:“姐姐,改天我再去尋你,今日還有旁的事。”
改天去尋自己,這話就像個霹靂一般,劉如蘊的心頓時又怦怦亂跳起來,自己可是潘大爺的前房妻子,看王蘭芝這個模樣,是想和自己常來往的,都記不得自己回答了什麽,等她們走出許久,劉如蘊才坐了下來,細細思量起來。畢竟被妻子和離也算男子的恥辱,為男子者,怎會主動嚷嚷自己是被妻子和離了呢?
到時自己隻要把王蘭芝當做一般的人相處就可,思量一定,劉如蘊又拿起書來看了,還是書最好,可以療饑,可以解困。
簾子掀開了,陳媽媽笑著走了進來,她麵上異常有神采,想是和舊日同伴又拉了些什麽家常,見劉如蘊獨自坐在那裏,陳媽媽奇怪問道:“姑娘,怎麽大奶奶還沒陪完客?”劉如蘊剛要答話,又傳來腳步聲,劉大奶奶下來了,陳媽媽住了口,給劉大奶奶行禮。
姑嫂兩人不過談些舊日家常,等到劉大爺回來,留劉如蘊用了飯,席間也絕不聽到劉大爺提起讓劉如蘊回鬆江的事情。
劉如蘊的氣總算是出的無限順暢了,往日的機鋒又回來了,和劉大奶奶說說笑笑,劉大奶奶瞧著劉如蘊,歎息道:“還記得當日我嫁進劉家時候,小姑才剛滿五歲,現時卻連觀保都要定親,我要做婆婆的人了,焉能不老?”
觀保是劉大爺的長子,今年十四了,劉如蘊聽的侄兒要定親,不由笑道:“原來觀保都要定親了,定的是哪家的姑娘,人品相貌如何?”劉大奶奶笑道:“定的是南京城裏邱家的姑娘,比觀保小一歲,人品,相貌都是上上的。”
聽到劉大奶奶稱讚自己那個兒媳,劉大爺搖頭笑道:“你嫂子還是這個性子,見到自己喜歡的,恨不得掏心掏肺的對她好,不喜歡的,連瞧都不瞧一眼。”這樣的話一說出來,劉如蘊就知道邱家姑娘定是得了劉大奶奶的喜歡,隻是淺淺一笑。
劉大奶奶白丈夫一眼:“你啊,要做公公的人了,日後可不許再和那些丫鬟調笑。”劉如蘊聽了這句,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當著自己妹妹,劉大爺有些赧然。劉如蘊忍住笑,又道:“原來大哥是為了侄兒的親事才來南京停留的,照這個樣子,是等定完親再回鬆江呢?還是完婚後再回去?”
劉大爺還沒說話,劉大奶奶就開口了:“本來說的是,等把親事定下,過了禮,前後也就耽誤三四個月的時間,現在既遇見你,你哥哥的意思就索性在南京買所宅子,讓觀保也過來,到時等他在南京完婚後再回去。”
劉如蘊聽到這裏,知道劉大爺是為了自己才在南京停留的,低下頭,什麽話也沒說,劉大爺倒怪起妻子來:“你啊,說這麽多做什麽?現在南京這邊也有許多茶葉行,我再來開家茶行也是常事。”
劉大奶奶一笑,用完飯,又坐在那裏談了一會,聽著劉大奶奶在那裏說自己的那個兒媳有多麽多麽的好,仿佛又回到了自己沒有出嫁時候的情形,劉如蘊唇邊一直含笑,邱家,聽了半天的劉如蘊覺得邱家的情形怎麽有些耳熟,邱家,邱梭?
劉如蘊不由開口問道:“大嫂,邱家是不是有個入了耶穌會的男子?”劉大奶奶奇怪的看了看她:“確有此人,不過照了親家母說的,是從小就失散了,後來才尋到的。”
從小失散,劉如蘊唇邊露出一絲嘲諷的笑,邱家這個理由真是找的極好,劉大爺並沒有和妻子一樣,隻顧著談笑,看見妹妹唇邊露出的笑,聽的那個邱公子和文聚樓來往極頻繁,難道和自家妹妹?
劉大爺也沒說出來,又敘了一會,天色已經有些暗了,劉如蘊也就告辭回去,坐在回去的轎子上,劉如蘊不由想到,自己原先確有些任性,隻是木已成舟,旁的事再去想也是無益了,還是好好把現在的日子過好。
王蘭芝並沒有像她說的那樣,過幾天來尋劉如蘊,想來也不過是隨口所說的。侄子要定親,劉如蘊和陳媽媽兩人都精心挑選禮物,觀保是長子長孫,從小就得了劉老爺和劉太太的疼惜,劉如蘊沒出閣前,也極喜歡這個侄子,手把手教了他幾本書,陳媽媽是劉如蘊喜歡的,她就是讚成的,自然也跟著劉如蘊對他喜歡。
等到禮物都選好了,觀保也來了,劉如蘊知道消息,帶上東西就去了劉大爺住所,本以為姑侄許久沒見,定是十分親熱的, 等到見了觀保,見觀保比原先長的高大很多,穿了一身簇新的衣服,頭發也全梳了上去,不再似原先一樣做披發打扮,心裏十分欣慰,剛說了一句:“觀保,你長大許多。”
觀保卻不似原先對劉如蘊那樣親熱,隻是僵硬的行了個禮,臉上也沒有什麽表情,就對劉大奶奶道:“娘,兒子還有旁的事,就不陪著了。”說完就出去了。劉如蘊沒想到侄子竟是這樣,手還僵在那裏,劉大奶奶已經站起來來,嗔怪自己的兒子:“和姑姑許久不見了,竟這樣生分了。”
劉如蘊雖能想到必有人對自己不滿,誰知這個人竟是自己曆來寵愛的侄子,此時心裏就似被針刺了一下那樣的疼,手過了許久才放下來,眼裏又要有淚落下來了,卻還是勉力說出一句:“嫂嫂,觀保大了,有自己的心事了,也不必怪他。”
劉大奶奶怎麽不明白,隻是歎了一句:“小姑,你別往心裏去。”也就由觀保去了,隻是方才還談笑風生,此時就覺得沒什麽好說的了。
和去別人家那樣應酬差不多,劉如蘊心裏有股氣不知怎麽發,臨走之時把預備的禮物拿出,劉大奶奶打眼一看,也不是說禮物貴重,而是能看出備的精心,都是些觀保喜歡的東西,摸著禮物,劉大奶奶歎道:“小姑,倒委屈你了,觀保他還孩子氣,你別放在心上。”
委屈,為什麽人人都愛說自己受了委屈,自己既選了這條路,自然也就想到這樣,隻是微笑一笑,劉大奶奶想說什麽,終究又止住了,吩咐丫鬟去請哥兒來送客,丫鬟去了一圈,回來垂手報道:“奶奶,哥兒說事忙,就不下來了。”
劉如蘊到了此時,倒真覺得有些委屈,劉大奶奶罵了一句:“這強孩子。”就要親自去尋兒子,劉如蘊忙拉住她:“嫂嫂,不必了,觀保他。”劉如蘊歎息:“總是有自己的事情的。”劉大奶奶拍了拍劉如蘊,把她送到廳前,直看到她上了轎子才進去。
一直到坐上轎子,劉如蘊唇邊的笑才沒有了,縱然人人都說自己,唯獨隻有這個侄兒的反應是劉如蘊最不想見到的,劉如蘊沒出閣前,常和觀保說些為人的道理,那時隻有十歲的觀保,總是把自己的話當做聖旨一般,還常說,若姑夫欺負了姑姑,就要接姑姑回來,誰知現在竟是這樣,劉如蘊深深歎氣。
轎子突然晃了下,接著就停下了,劉如蘊不覺奇怪,小婉已經在窗邊道:“奶奶,前麵有馬車擋住道了,還請奶奶先等一等。”劉如蘊嗯了一聲,坐在轎中等候。
那馬車是馬突然失蹄,車夫也十分著急,車上的人見對麵來了轎子被擋住了,遣個丫鬟問了,知道是劉如蘊,早有丫鬟過來對劉如蘊道:“我家姑娘請奶奶過去,說車擋道實不該。”她家姑娘?小婉已經道:“奶奶,那車上是潘家奶奶。”

姑侄

潘家奶奶,劉如蘊沉默了下,這就叫怕什麽來什麽,怎麽又遇到王蘭芝了,如果她帶的是潘家的仆人,難免有識得自己的,那日敢去赴宴,不過是仗了宴席是擺在王家,潘家的仆人不多的緣故,此時?
隻是不去的話,自己此時是哥哥的堂妹,和王蘭芝也算沾親,這在外麵遇到了,不打個招呼也說不過去。劉如蘊還在徘徊,終於還是掀起轎簾,這條道很窄,那馬又是橫躺在道上的,難怪轎子過不去。
王蘭芝也掀起車簾來,她身上穿的也是出來做客的衣裳,劉如蘊這一掀起轎簾,恰對上王蘭芝的眼睛,她笑吟吟的對劉如蘊道:“姐姐想是從表姐家回來?我也正巧要去。”
這條路的盡頭就是劉大爺的居所,兩旁又沒有別的人家,不是去劉大爺家還是去哪裏?劉如蘊還沒答話,後麵跑來個管家,見到劉如蘊和王蘭芝已經搭上話了,不由愣了一下,劉大奶奶得了信,知道王蘭芝的馬車和劉如蘊的轎子對上了,怕這兩個人對話之中,出什麽紕漏,忙遣個管家過來。
管家已經上前對王蘭芝行禮:“表姑娘,大奶奶請你屈駕從這裏走了進去。”王蘭芝瞧一瞧,這條道走進去也不遠,點點頭,扶住丫鬟的手下了車,管家抹一抹額頭的汗,正預備重新喚乘轎子來把劉如蘊接走。
王蘭芝走到劉如蘊轎邊,劉如蘊鬆了口氣,手隻是搭在轎簾上,對著她點頭微笑,王蘭芝也回個微笑,正要走過轎子的時候,突然停了一停,對劉如蘊道:“時候尚早,姐姐何不也一起進去表姐家坐坐,前幾次見麵都十分匆忙,今日難得一見,何不好好的敘敘呢?”
劉如蘊的手本來預備放下轎簾了,聽到王蘭芝這話,手僵在那裏,不知該做何回答,管家上前一步,對王蘭芝道:“表姑娘,大奶奶等的急了,況且三姑娘這裏,想來還有事情。”
三姑娘,王蘭芝不由微皺一皺眉,不是說劉如蘊是獨女嗎?怎麽又冒出三姑娘這句了?管家見王蘭芝皺眉,恨不得把自己的舌頭咬掉,剛才怎麽一急,就忘了大爺的叮囑,日後見到三姑娘,隻說是族裏的姑娘,失了丈夫的,稱姑娘就可,不許再稱旁的。
王蘭芝的眉頭不過微皺一下也就鬆開了,這用族裏排行稱呼的也不少,劉如蘊此時已經笑著對王蘭芝道:“潘奶奶好意,我心領了,家裏還有事情,改日再會。”既這樣說,王蘭芝也不再多說,劉如蘊扶著小婉的手下了轎,和王蘭芝說了幾句應酬話,管家已經另尋了乘轎子,王蘭芝往劉家去,劉如蘊繞過馬車上轎。
臨上轎前,劉如蘊不由回頭去看了王蘭芝一眼,見她身姿娉娉婷婷,走進劉家,這個女子,究竟是怎麽想,是真的想和自己結識呢還是旁的什麽?劉如蘊唇邊勾起一抹笑容,罷了,回去吧。
陳媽媽今日本來是預備陪劉如蘊去劉家的,啟程之前,聽得邱梭又來尋吳嚴,陳媽媽找個理由就沒有陪劉如蘊出門,等到劉如蘊回來時候,隻見劉媽媽一個人坐在那裏,不知道想什麽?
聽到劉如蘊進門的腳步聲,陳媽媽站了起來,臉上的笑卻有些和往常不一樣,嘴裏雖一樣的問東問西,劉如蘊卻覺出來她有些心不在焉。
難道是陳媽媽忍不住,向邱梭提親被碰了回來?想到這個可能性,劉如蘊的鬱悶就消失了,反而有些想笑,陳媽媽見劉如蘊麵上浮出笑意,不由道:“姑娘今日可是很喜歡,見到保哥兒說了什麽?”
不提起還好,一提起觀保,劉如蘊就又有些發悶了,換了衣衫,小婉送上茶來,劉如蘊喝了一口,覺得連茶都不是平日喝的味道,順手把茶杯撂在一邊,歎氣道:“沒說什麽。”停一停,又覺得有些不好,補上一句:“觀保現在是大人了,和小時候不同了。”
陳媽媽本來還豎著耳朵想聽下去,誰知就沒別的話了,再等一等,榻上劉如蘊閉了眼睛,想是睡著了,陳媽媽也不好再把她叫醒問問,拿過一床薄被給她蓋上,就和小婉躡手躡腳出了門。
剛一出門,陳媽媽的臉色就沉了下來:“你和姑娘去舅爺家,可有什麽別的事情?”小婉疑惑不解,搖頭道:“我就伺候奶奶進了門,在外麵等著,旁的事就不知道了,等奶奶出門時候,我見她麵色和平日一樣的。”
陳媽媽不信,眉頭一皺:“出來時候,可有遇上別的人了?”小婉仔細想了想,別的人,除了潘奶奶也就沒遇到了,難道是潘奶奶怎麽了,可是奶奶和潘奶奶也沒吵起來啊。陳媽媽等不到小婉的回答,見她還在發愣,用手扯扯她的耳朵:“想什麽呢?快些說吧。”
小婉把遇到王蘭芝的事情說出,陳媽媽隻隱約聽珠兒說了,潘家新娶的妻子和劉大奶奶有些淵源,卻不知道她們來往如此密切,聽完了陳媽媽的眉頭也鎖的緊緊的。
姑娘離井背鄉來到這裏,不就是想過安生日子,怎麽會又遇到他們呢?想到這,陳媽媽不由怨起王蘭芝的父母來,好好的把個大姑娘嫁給一個和離過一次的男人做什麽?又怨潘大爺,既娶了妻子,就在華亭侍奉父母就是,怎麽又跑來這南京?
怨東怨西,怨天怨地,可沒有半點怨自己姑娘的,小婉見陳媽媽不說話,她也有些累了,小聲的問陳媽媽:“媽媽,既沒有旁的事,我就回自己房裏換換衣裳,歇息一會,預備奶奶叫。”
陳媽媽點頭由她去了,自己坐在院子裏的石凳上,姑娘總不能再走一次吧,這南京的基業可也是很難帶走的,究竟該怎麽辦呢?
陳媽媽想起今日旁敲側擊問邱梭的婚事,都被邱梭擋掉了,越發歎氣,這煩心的事情果然是一件接一件,看向房門口,自己的姑娘什麽時候才能嫁得個如意郎君,了了一樁心事呢?
觀保雖心裏麵不願意,他是個孝順孩子,還是過了幾天之後,奉了劉大奶奶的命,帶了鬆江的土產來探劉如蘊。
劉如蘊見侄子來到自家這裏,那個高興勁是不用說的,剛到的明前龍井拿出來泡上,這本是青黃不接的時候,劉如蘊命人跑了很遠的地方,買得剛上市的五月桃過來給侄子擺上,都安排齊了,這才笑吟吟的坐在旁邊,看著侄子吃。
觀保吃了一片桃,喝了一杯茶,點心也沒吃,話也沒多說幾句,就要起身走,陳媽媽不由愣住,她有些嗔怪的說:“哥兒,這是你姑姑特意給你備的,你怎麽就不吃了?”觀保看了看她,麵上漸漸紅了起來,咬了咬唇,像是有什麽心事,劉如蘊看見侄子這樣,揮手讓陳媽媽出去,這才開口道:“保侄,你我名分雖屬姑侄,情誼卻似姐弟,你有什麽話,說出來就是,何必裝在心裏。”
觀保看一看姑姑,屋子裏隻剩了他們兩人,隻有自鳴鍾走動的聲音,觀保的唇都要被咬破了,劉如蘊不由覺得苦澀,這還是那個自己抱在懷裏似珍寶樣的侄子嗎?仿佛聽見她的歎息,觀保終於問了出來:“姑姑,侄兒聽的四叔叔說,姑姑是因在外麵有了外心,才被潘家趕出來的。”
劉如蘊似被打了個霹靂,有了外心,被潘家趕了出來,她細細嚼著觀保話裏的意思,瞪眼看向侄子,門被推開了,陳媽媽的高嗓門響起:“保哥兒,你從哪裏聽來的混賬話?姑娘她才學甚高,怎能被別人家趕出?”
劉如蘊見陳媽媽麵上漲的通紅,知道她方才並沒走遠,附在門口聽的,把她推了出去:“媽媽,你還是出去吧,等我好好問問保侄。”觀保這話既已說出來了,接著的也就沒有顧忌,對陳媽媽道:“四姑姑也說了,全是你和珠兒牽的線,不然怎麽三姑姑連家都不回。”
四叔叔四姑姑,四弟四妹?劉如蘊聽到了,推陳媽媽出門的手也僵住了,陳媽媽聽到連自己都有了不是,大怒之下也顧不得什麽主仆了,對觀保嚷道:“那兩個小婦養的,和姑娘不是一個娘生的,果然就不是什麽好人,借了機會就要生事,我看不是他們自己說的,想是有人教。”
劉如蘊見陳媽媽嚷成這樣,跺腳道:“陳媽媽,你還不快些出去,在孩子家麵前說這些做什麽?”陳媽媽見劉如蘊麵上憋的通紅,想是就要哭出去,不敢再說,被劉如蘊順勢推了出去。
觀保也覺得自己這幾句話闖了禍,看著姑姑,隻是不說話,劉如蘊看著侄兒,臉上的表情不知道該怎麽說,過了半日才歎道:“保兒,原來你是嫌我丟了你的臉。”觀保急急的說:“三姑姑,不是的,侄兒也不信的。”
不信?劉如蘊冷笑一聲,不信的話,又怎會對自己這樣,觀保一時不知該怎麽解釋,對劉如蘊行了一禮:“姑姑,侄兒這就告辭了。”

第 21 章

說著就要去開門,陳媽媽急了,顧不得主仆之分上前扯住他就對劉如蘊道:“姑娘,你怎能如此,不對哥兒說清楚。”劉如蘊冷冷的看著陳媽媽,沉聲道:“媽媽,主仆之別你都忘了你,你這樣的話,怨不得別人說我輕狂。”
陳媽媽訕訕放手,觀保見劉如蘊說出這話來,他是個老實孩子,不會扯謊的,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來,劉如蘊沉著臉隻是不說話,陳媽媽方才被她斥責,自然也不敢說,三個人就僵在那裏,陳媽媽急得跺腳,自己姑娘的拗性子怎麽這時發了?保哥兒是孩子家,好好說了,解了誤會不好?怎麽什麽都不說?
劉如蘊過了一會,才冷冷開口:“保哥兒,還請回家去罷,省得我這個□婦人的家玷汙了你。”觀保聽見姑姑這話明顯就是在賭氣,不知該怎麽辦?陳媽媽剛張口說了個姑娘,劉如蘊扯了兩下絲帕,用的力氣太大,絲帕毫無損傷,倒是把自己的小指的指甲掰斷了,陳媽媽剛要拿剪刀過來絞掉指甲,就見劉如蘊用手一扯,把那片指甲扯了下來,帶下來沒斷的指甲,血一下流了出來。
陳媽媽啊的驚叫,丟下剪刀,順手扯了一塊布過來替她掩著血:“姑娘,你這是何苦。”說著這話,陳媽媽不由替她覺得委屈,眼裏的淚就掉了下來,劉如蘊似感覺不到手裏的疼一樣,還是看著觀保:“保哥兒,還不快走?”觀保見姑姑這樣,皺著眉頭,想說什麽,終究沒有說出來,跺腳走了。
劉如蘊瞧著侄兒走出去後很久,也不起身,坐在那裏,看著外麵,陳媽媽端了水過來替她洗了手指,見血已經流到手掌上了,替她洗幹淨手,見指甲連肉都撕下來了,拿剪刀過來絞了,劉如蘊此時才感到疼,輕聲抽氣,陳媽媽剛要抱怨幾句,眼裏的淚似決堤一般淌了下來,自己姑娘從小到大,連身上起個包都是大事,此時竟會這樣,實在不知該說什麽號。
劉如蘊見她流淚,打算出言安慰幾句,隻說得一句:“媽媽,我沒事。”就不知怎麽的,眼裏的淚也掉了下來,四弟四妹說什麽也罷了,觀保怎能相信他們?觀保都不信自己,還有何人可以信?陳媽媽見劉如蘊也哭了,替她裹好手指,吸吸鼻子才開口:“姑娘,你這又是何苦,說出實情又沒什麽。”
沒什麽?劉如蘊順手拿塊布擦臉上的淚,拿過來才發現上麵有血跡,原來是方才陳媽媽替自己擦手指的布,扔到一邊,陳媽媽已經拿過塊絲帕來給她擦著淚,劉如蘊半日才開口:“我怎麽解釋,觀保他。”仿佛用掉了全身的力氣,劉如蘊才說出後麵的話:“畢竟也是男子。”
陳媽媽聽的一頭霧水,剛想問問她,劉如蘊已經揮手:“下去吧,我歇一歇。”陳媽媽下去。劉如蘊閉上眼,難道世間的男兒都是這樣,連自己傾心教導的侄兒都是如此?覺得男子是不會錯的?錯的都是女子。
珠兒的聲音響起:“姐姐。”劉如蘊忙睜開眼,珠兒手裏端著些點心,瞧見屋裏隻有劉如蘊一人,不由奇怪:“姐姐,保哥兒走了?我方才在後麵做點心呢。”說著把托盤放到桌邊,劉如蘊看一眼,都是些觀保愛吃的東西,唇邊露出苦笑:“他走了。”說著拿起一塊綠豆糕放在嘴裏,綠豆糕甜美細膩,劉如蘊卻隻嚐到苦澀:“觀保他現在大了,不是孩子了。”
珠兒聽出劉如蘊話裏的落寞,安慰道:“姐姐,四爺和四姑娘他們說什麽都罷了,你才是保哥兒嫡親的姑姑。”是嗎?劉如蘊去看珠兒,珠兒還當劉如蘊心裏已經不悶了,坐下又道:“周姨太太平時說話就有些著三不著兩的,四爺和四姑娘也難免。”說到這裏,珠兒停住口,小心的看看周圍,劉如蘊被她的舉動逗笑了,這個動作,活似當日還在閨中,珠兒受了那幾個人的氣,和自己抱怨時候,要小心看看周圍。
看見她笑,珠兒如釋重負:“姑娘,男子家娶妾是為的什麽?就說老爺他,納了兩妾,生下那幾個庶出子女,太太做的再好,總是有人不滿。”說完珠兒忙掩住口:“姐姐,我隻是打個比方,並沒有說老爺納妾不對。”
劉如蘊歎氣,自己也不明白男子為何納妾,為子嗣?為享樂?還是為別的?原先總覺得,自己什麽都清楚,什麽都明白,現在覺得竟什麽都不清楚明白。
小婉的聲音響起:“奶奶,有人傳帖子進來,說有人來拜。”有人來拜?劉如蘊直起身子,小婉手裏拿著帖子進來了,見珠兒也在,行禮後遞上帖子,劉如蘊打開帖子看了眼,臉色變的很古怪,珠兒湊過來看了一眼,臉色變的比劉如蘊還古怪,潘王氏,現在的潘大奶奶,她?怎麽來了。
珠兒扯了扯劉如蘊的袖子,小聲的叫:“姑娘,不然回了她。”
劉如蘊又看一看帖子,回了她?這王蘭芝到此,是純粹想尋個閨中密友,還是知道了些風聲,想來探探自己是否餘情未了?
不管怎麽說,照自己和王蘭芝的幾次碰麵,大家子出來的姑娘,就算話裏有話,也不會直說出來,又何必傳閉門羹讓人覺得自己有不對呢?思緒已定,對小婉道:“請潘奶奶進來。”說著起身攜了珠兒的手:“走吧,我們出去迎。”
珠兒隨著劉如蘊的動作起身,走了幾步對劉如蘊道:“姐姐,你不耐應酬的話,回了也沒什麽。”兩人此時已快走到二門了,劉如蘊看著外麵,唇邊露出笑意:“該來的總會來,不耐又如何,我們此時是商人,不是嬌養在閨中時候了。”
珠兒聽了劉如蘊這話,姐姐她和原先還是有些不同了,若姐姐真似這樣想的話,隻怕。看著被人引進來的王蘭芝,珠兒忙和劉如蘊含笑上前,姐姐若早這樣想,隻怕現在還是潘大奶奶,看著和王蘭芝笑著互相行禮的劉如蘊,珠兒又不由這樣想。
到了劉如蘊的屋子裏麵,分賓主坐下,小婉送上茶,方才珠兒給觀保做的點心就拿來待客,王蘭芝撿了塊玫瑰餅,吃了一口,對劉如蘊笑道:“貴府廚子的手藝,味道倒和小妹家裏的廚子有些相似,也是先把玫瑰花醃一下。”
珠兒聽了這話,心又跳了起來,暗自怪起自己那日怎麽如此遲鈍,連點心的味道都嚐不出來,劉如蘊隻是和王蘭芝隨意應酬幾句,珠兒越聽越急,這王蘭芝是怎麽回事?究竟是普通拜訪還是怎麽的?
想插幾句嘴的話,卻不知從什麽地方插起,正在著急時候,偏又有個老媽子進來問晚飯要預備什麽菜?珠兒的怒氣不由對了老媽子發了出來:“沒看見舅奶奶在陪客嗎?還來請示什麽?”
老媽子沒料到珠兒會發火,忙住了口出去,珠兒發完火,見王蘭芝和劉如蘊都住了口看著自己,臉不由紅了下,起身笑道:“我先出去瞧瞧要預備什麽,兩位寬坐。”
說著匆匆出去,劉如蘊端著茶,喝了一口才對王蘭芝笑道:“我這個妹妹年輕,處置家務有不到處,倒讓潘奶奶笑話了。”王蘭芝看著劉如蘊,劉如蘊說完這句話,放下杯子,卻得不到王蘭芝的回答,不由抬頭去看,見王蘭芝一雙黑寶石樣的眼睛隻看著自己,什麽話也不說,不由笑道:“妹妹這是怎麽了?有話不妨說出來。”
王蘭芝突然歎氣:“姐姐這般才貌,難怪平常的男子全看不上眼。”這話讓劉如蘊似被刺了一下,垂下眼睛笑道:“我不過陋質罷了,又讀了幾本書,談不上有才有貌,哪似妹妹。”
王蘭芝坐近一些,用手撐住下巴看向劉如蘊:“姐姐何需如此謙遜,那日在我家,我可全聽桑媽媽說了,我那個恃才傲物的二哥,可都對姐姐讚不絕口。”
王蘭芝的二哥?那個王二爺,怎麽王蘭芝說他對自己讚不絕口,這是怎麽回事?想起宴會後的第二日王二爺派人送來的禮,劉如蘊心裏不由在打鼓,難道說王二爺真的看中了自己?
王蘭芝已經又開口了:“隻是做妹妹的,總要對這件事情好好思量思量。”思量思量?劉如蘊還是沒說話去看著她,思量什麽?自己就算嫁一百個男人,都不會嫁到和潘家有淵源的家裏麵去的。

流言

王蘭芝說完那話,停下來喝了口水,等著劉如蘊應對,那杯茶本不算多,她雖慢慢的小口的呷,不過數口就見了底,王蘭芝抬頭,劉如蘊已經親手執壺,給她滿上一杯笑道:“天想是熱的慌。”王蘭芝聽了這牛頭不對馬嘴的回答,一時不知該怎麽回答,抬頭去看劉如蘊,見劉如蘊隻是笑吟吟看著自己,不由麵紅一紅,低頭思忖,自己是個妹妹,管哥哥的事已是不該,況且自己二哥,一沒遣人求親,二沒私相授受,自己不過聽了些街頭巷尾的就急匆匆跑來,這話要傳出去,日後也不好做人。
隻是今日怎樣都要探一探劉如蘊的口風的,接了茶杯道:“天氣雖熱,外麵的話卻更熱,不知姐姐聽說了沒有?”劉如蘊一愣,隨即笑道:“妹妹,我們做女子家的,自當貞靜為要,那些有的沒的,理它做甚?”
王蘭芝見自己的話被堵了回去,臉不由有些發紅,劉如蘊已經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笑道:“這茶解暑最好。”說話時候,一雙妙目,卻看著王蘭芝。
王蘭芝聽的劉如蘊的話,句句卻暗刺自己,越發發窘,若想要回幾句,本來就傷了和氣,再針尖相對,自己哥哥也不是個循規蹈矩的,難保麵前這人不會真成了自己嫂嫂,到時連麵子上的和氣都傷了,是要給別家看笑話的。
忙咬牙起身福了一福:“姐姐這裏的茶,自然是好的,姐姐若不吝嗇,可否賜妹妹一些回去嚐嚐?”劉如蘊卻沒起身還禮,隻是微微一笑,用手指轉著茶杯道:“妹妹年輕氣盛,這卻難免,我這裏的茶,妹妹要就拿去,何苦如此大禮?”
說著就要揚聲叫人,珠兒身後跟了個丫鬟進來,進門就見這幅模樣,肚內暗笑,若自家姑娘想刻薄起來,卻也能刺的人不上不下的,想來這位潘大奶奶也受了她幾句暗刺,心內雖這樣想,麵上隻當沒看到。
笑著走上前,王蘭芝本已坐下,見她過來,忙又站起和珠兒互相行禮,劉如蘊已經喚過小婉,手裏托著茶包道:“這些茶卻也夠妹妹消暑的了。”王蘭芝又起身謝過。
珠兒順勢喚過丫鬟,從丫鬟手裏的托盤上端下一碗酸梅湯,先敬於王蘭芝,次端給劉如蘊,笑道:“這天氣真熱,方才我命廚房做了幾碗酸梅湯,潘奶奶和姐姐嚐一嚐。”
聽了這話,王蘭芝方才恢複正常的臉色又熱辣辣起來,珠兒隻當不知,笑眯眯的招呼,劉如蘊喝了一口,讚了一聲,也沒讓王蘭芝,王蘭芝急急呷了一口,這酸梅湯本就酸甜,她卻隻嚐出苦味,放下碗也就告辭了。
等劉如蘊她們把她送出去,重回到屋內,珠兒笑道:“姐姐,這潘奶奶卻也煞好笑,這事,別說無影無形,就算真有,她一個做妹妹的,也輪不到她。”劉如蘊把頭上插的一隻碧玉簪取下來,一頭烏溜溜的頭發頓時披了下來,她歪到湘妃榻上,順手把玩著一把湘妃竹做的折扇,乜珠兒一眼:“關心則亂,這王姑娘看來也是怕自己哥哥被什麽不三不四的女人迷了,這才尋上門來,也怪不得她。”
珠兒點頭:“也是,我看潘奶奶素日為人,不是這樣著三不著兩的。”說完這句,坐近劉如蘊些:“姐姐,外麵有些什麽樣的流言,也該派人去打聽打聽,到時再有這樣的事情也好應對。”
劉如蘊打個哈欠,閉著眼說:“有什麽好打聽的,那些閑話,傳幾日就散了,何苦勞神,關心一下今晚什麽菜倒是正經。”珠兒撲哧一聲笑出聲來,卻又覺得不妥,對劉如蘊道:“姐姐,晚飯時候的菜,都是姐姐素日愛吃的,雖說咱們身正不怕影斜,卻也有眾口爍金之說。”
聽到這句,劉如蘊坐起身來,眾口爍金?想起今日觀保來時所說的話,她不由深深歎氣,珠兒聽到她的歎息,伸出手去拍了拍她,也沒說話,半日才聽到劉如蘊擠出一句:“也罷,就打聽下吧,隻是有些什麽效,隻怕。”
就再沒說下去,珠兒心裏歎氣,本想著南京沒多少人知道,這才到了南京好過清淨日子,誰知偏又遇上這些事情,自家姑娘,難道真不能求仁得仁嗎?
世上的人都是愛聽流言的,書坊人來人往的地方,流言自然也傳的最快,珠兒都沒讓人著意打聽,就明白王蘭芝為何來了?
那日潘家宴會上,劉如蘊在花園偶遇王二爺,當時可不是隻有他們兩人在場,桑媽媽和小廝除外,還有個在修剪殘花的花匠掩在短牆後聽了幾句。聽到別的話也罷了,偏生還聽到的是劉如蘊走後,王二爺對劉如蘊的讚歎,這王二爺雖說秦樓楚館也踏足過,卻沒有一個能入的了他的眼,讚聲好字的,花匠聽了這句,覺得稀奇無比,對了同伴時候,就把這話學說了,同伴們原先還不信,誰知緊跟著,就有王二爺派人上門送禮。
同伴們見王二爺派人送禮,自然就在猜測,是不是要有王二奶奶了?這各家的下人都彼此認得,在一起時,自然就要說些新鮮話,不過幾日,就連那主人們也知道了。
有那和王二爺走的近的,見麵之時,借了酒蓋了臉,自然旁敲側擊也要問兩句,王二爺性子灑脫,覺得清者自清,既沒承認也不否認。不過一笑而已,這看在旁人眼裏,就坐實了這件事情。
這樣的事情,男子聽說了,不免要回去學說給自家妻子,這女娘們,不愛嚼舌頭的,十個裏麵連半個都找不到,彼此應酬之時,也要講一講這些事的,再一細想,王二爺年紀不小,卻沒娶妻,劉如蘊青春年華,恰逢喪偶,一個連訂兩房妻子都暴死婚前,另一個喪了丈夫。原來還是一個南京,一個鬆江的,誰知劉如蘊竟到了南京,劉家和王家也有曲裏拐彎的親戚。
這不就是千裏姻緣一線牽,天作之和的一樁婚事了嗎?一個克妻,一個克夫,天生一對,地配一雙,越發被傳的街頭巷尾盡知道,傳的越多,添油加醋的事情也就越齊。連桑媽媽那日來送禮,都被說成是王二爺遣人來下定。
王家父母,卻是出外去了,王蘭芝聽了這話,自己哥哥,怎能娶個喪過丈夫的寡婦回來做正室,一急之下,這才上了劉如蘊的門。
劉如蘊聽到珠兒對自己學說的,頓覺五雷轟頂,半天才扶額道:“這都是些什麽事情?什麽有的沒的都往一塊編。”
珠兒見劉如蘊麵上有些怒色,心裏叫聲不好,其實珠兒心裏,也不願自家姑娘一個人飄零在外的,邱梭是信耶穌會的,常出外去講經布道,做丈夫的,這樣飄落是不成的。
珠兒早就打聽過,王家雖沒分家,王二爺曆來都極有主見,在家說一不二的,斷不似以前姑爺,自家姑娘嫁了過去,有這樣一個丈夫,不會受公婆氣的,天平早就傾斜於王二爺這邊,巴不得順水推舟,把劉如蘊就推給了王二爺。
誰知劉如蘊麵上卻是怒氣生出,珠兒到口邊的話又咽了回去,自己姑娘的性子難道自己不知道嗎?最恨受人擺布了,若真從了流言,到時的話,隻怕又是一雙怨偶。
劉如蘊思量一下,起身道:“罷了,這樣的事理它做甚?等過幾日,我收拾一下,去成都瞧聞姐姐去,等我們回來,那時流言早就散了。”
瞧聞姐姐?珠兒瞪大眼睛:“姐姐,那蜀道難,難於上青天,姐姐你竟要去蜀中,況且吳嚴走不開,我這裏也要照顧生意,小婉年紀還小,姐姐要怎麽去?”
劉如蘊從衣架上拿下那套男裝,在自己身前比了比,對珠兒嫣然一笑:“就這樣去。”這樣去?南京到蜀中,雖可走水路,但一路可沒有這樣方便,珠兒坐不住了,站起身來,奪下劉如蘊手裏的男裝就往衣架上掛:“姐姐,那可不是耍的,那一路上劫道的多的許多,姐姐你一個金嬌玉貴的,萬萬不可去。”
陳媽媽滿臉喜色的走進來,恰聽的珠兒後麵幾句,嚇得急忙衝上來:“姑娘,怎麽我不在這幾日,你竟要扮男裝去蜀中?你的膽子,竟比天還大了。”
陳媽媽這幾日,卻是回了劉如蘊往劉大爺家去住幾日,會一會昔日的同伴,劉如蘊見她也出言阻擋,不由惱道:“媽媽,我又不是豆腐做的,一路上會小心為上的。”陳媽媽用眼狠狠的剜了劉如蘊幾眼,坐在她身邊款款的道:“姑娘,你這要去,也要和大爺說了,多帶些伺候的人,寫了好船隻,這才能去,怎能扮了男裝,孤身一人就要出門,姑娘,你這不是害老爺太太懸心?”
老爺太太懸心?聽到陳媽媽提起自己父母,劉如蘊臉上的笑意慢慢消失不見了,陳媽媽見劉如蘊不說話,開口道:“姑娘,你若能嫁了王二爺,倒也是樁好親事。”

第 23 章

嫁了王二爺?劉如蘊沒料到自己媽媽也這樣說,臉色沉了一下,珠兒見了劉如蘊的臉色變化,忙上前拉住陳媽媽的手,笑道:“媽媽去了大爺家這幾日,想也辛苦了,還是快些去歇著吧。”
說著不由分說,連推帶拉,就把心不甘情不願還想再說的陳媽媽推走了,劉如蘊見她們走了,耳邊清淨些,順手抽出一本書瞧,瞧不上兩頁,覺得心裏煩躁不安,把書扔下,推窗透氣,能望見遠處青山如黛,一陣清風襲來,頓覺心裏敞亮許多。
劉如蘊賞玩一會,窗邊幾下,卻有方才劉如蘊命小婉磨好的墨,旁邊放著湖筆,劉如蘊提筆在手,飽蘸濃墨,想起方才命小婉磨墨,是待賦詩的,被珠兒這麽一攪,詩思今日就不在家了,畫興卻起了,順手在紙上畫了幾筆,身後就傳來腳步聲,珠兒的聲音響起:“姐姐畫的竹子,渾似當年姐姐窗前所植。”
劉如蘊這才停筆,細看一看,倒好一副墨竹,不由歎息,古人說,無竹使人俗,自己現在窗外沒有竹子,難怪俗之又俗,順手把筆放下,對珠兒道:“種幾棵竹子在窗外吧。”珠兒把劉如蘊扔下的筆套好,聽了這話,忙連聲應了,回頭見劉如蘊坐在個小杌子上,用手揉著額頭不知道在想什麽。
輕輕走過去,蹲在她腳邊勸道:“姐姐,外麵的話,無影無形,說幾日就過去了,姐姐還是想想,過幾日保哥兒定親,要備些什麽禮?”
劉如蘊聽的珠兒這句和方才說的話全不一樣,放下手笑道:“這幾句和方才那幾句全不一樣,怎的轉了性?”珠兒見劉如蘊的發有些亂了,從梳妝台上拿過個抿子給她掠著亂發,嘴裏歎道:“姐姐,雖說我怕你孤單,隻是你愁眉不展,我就看著更心酸。”
劉如蘊靜默一會,伸手握住她的手,歎道:“其實我也知道,我太過任性,讓你們操心不已,隻是我性子如此,要我改,卻是改不了的。”珠兒順勢轉到她身邊:“姐姐,其實老爺太太也是這樣想的,當*****執意求去,老爺太太雖放出話來,稱劉家沒有你這個女兒,暗地裏還是尋了陳媽媽去,命她好生照顧著你。”
劉如蘊雖早就知道這事,今日珠兒明說出來,卻還是沉默許久,珠兒得不到回應,抬頭見劉如蘊一臉沉思,剩下的話還是沒有說出來,老爺太太說了,有合適的就給姐姐尋一個,一個女子孤身,就算說自己是寡婦,在這世上,無兒無女,終究還是難守,再不成,姐姐不願再嫁的,就在族裏尋個小孩子收在膝下,等老了也有人奉養。
隻是姐姐這種性子,想起方才劉如蘊所說要去蜀中尋杜夫人,珠兒尋思,還是要去和大爺好好說了,由大奶奶來勸勸姐姐,那蜀中可不是什麽好去處。
過了幾日,就是觀保定親的吉日,劉如蘊雖以寡婦示人,這侄兒的好日子,還是要去,不過劉大奶奶知道她性子懶得應酬,沒讓她去大廳坐席應酬,在戲台前麵有個小屋子裏,擺了席麵,由劉如蘊去喝酒看戲自在。
這些戲也沒什麽好的,不過就是西廂記牡丹亭這些劉如蘊看熟的了,倒是近來興起的西遊戲還有些趣味,妖魔鬼怪打來打去,配了鑼鼓,看起煞是熱鬧,劉如蘊先還覺得新鮮,後麵就嫌太過吵鬧,不由皺眉,自斟自飲了幾杯,有些昏昏似睡,屋裏有榻,就歪到榻上去了。
等到劉如蘊醒來時候,已經是黃昏時分,外麵的戲台上的絲竹聲已經停了,更別說鑼鼓聲了,旁邊花廳裏麵也是靜悄悄的,想來戲酒散了,劉如蘊稍微理一理妝,舉步出了屋子,劉家花園,甚是可觀,劉如蘊從戲台後麵轉出去,就是個荷花塘,此時荷花不過半含苞,還沒開放,隻有綠葉亭亭如蓋。
劉如蘊在池邊看了些時,聽見前麵傳來說話的聲音,雖是女子聲音,劉如蘊此時不想應酬,向前就遇到了,退後又來不及,旁邊有個太湖石搭的假山,身子一閃就掩到後麵去。
剛掩進去,就聽見一個婦人讚道:“劉家富裕,確是名不虛傳,邱奶奶你可真有福氣,給女兒尋了這麽一門好親事。”
劉如蘊有些好奇,從縫隙中張了一眼,說話的是個著淡紫色衫子,年紀小些的,看來是今日的賀客,和她走著的是一個著絳色八團牡丹花衫子的中年婦人,臉有得色,邱奶奶?看來就是觀保的嶽母了,她們身後還跟著幾個仆婦。
劉如蘊見自己大嫂不在,不由有些奇怪,這主人家都不在,怎麽這客人就這樣大張旗鼓的逛起花園來了?
邱奶奶想是走的熱了,這裏荷花塘涼爽,歇歇正好,停下腳步,正正對著假山後的劉如蘊,劉如蘊這下看的更仔細了,邱奶奶容貌卻也可觀,細彎彎的眉,高高的鼻子,唇上的胭脂塗的鮮豔欲滴,瘦刮刮的臉,下巴有些尖,瞧的出年輕時候是個美人,用手扇著風對另一個婦人道:“妹妹,我有什麽福氣?總不是我自己肚裏出的孩子,劉家大富,我那兩個女兒年紀又太小,若不是要老爺做了主,這樣一門親事,怎肯讓於。”
說到這句,忙又收口,笑著道:“不過她現在叫我娘,有了這門親事,也是好事。”劉如蘊聽的奇怪,瞧這邱奶奶年紀不小,也不像是續弦,難道觀保的媳婦兒,是庶出不成?
心裏還在思量,另一個婦人已經笑著說:“是,邱奶奶寬宏大量,對前房所出的女兒視如己出,這是大家都知道的,邱奶奶你可知道,這劉家又要和王家結親,到時劉家氣勢更甚。”
劉家和王家結親?自己又沒有個姐妹兄弟沒結親的,這又是?就聽見邱奶奶氣哼哼的道:“一個寡婦,倒有那麽大的福氣,定是個狐媚子樣的人。”寡婦?聽到這裏,劉如蘊才知道說劉家和王家要結親的竟是自己,這都是怎麽一回事,本以為說兩天沒有回應了就自然熄了,誰知流言越傳越盛。
那婦人連連點頭:“就是,若不是個狐媚子的人,今日的酒席怎麽不見她來,總算還知道些廉恥,怕來這裏受奚落。”邱奶奶抽出粉色的絲帕掩住口一陣嬌笑,兩人說笑著又往前麵去了。
等她們去了許久,劉如蘊才從假山後麵走出來,從沒見過這樣女子,在主人家裏一副主人樣子說主人的是非,大哥大嫂糊塗了嗎?結這樣一門親事?況且當日見大嫂時候,大嫂可是沒口子的稱讚,這樣母親,女兒的教養如何也就知道了?
劉如蘊皺著眉正要回轉屋子,背後匆匆走來個丫鬟,見到劉如蘊忙行禮道:“三姑娘原來在這裏,大奶奶遣我請三姑娘回去說話。”說著起身上來攙住劉如蘊,劉如蘊慢慢走回,一路問些閑話,這丫鬟是大奶奶的心腹,知道三姑娘的分量,自然知無不言,劉如蘊聽的這門親事是大奶奶親自定下,並不似自己想的受了蒙蔽,心裏更加奇怪,眉頭皺的更緊。
“喲,難道是今日的酒席不對?還是戲上不對,再是嫌下人們伺候的不周,怎麽小姑這眉頭皺的這麽的緊?”隨著說話聲,劉大奶奶已經上前挽住劉如蘊,嘴裏就在取笑。
劉如蘊淡淡一笑,握緊她的手:“大嫂怎麽這麽說呢?我曆來不是這樣挑理的人。”邊說話,兩人已經坐定,丫鬟送上茶了,劉大奶奶把茶端給劉如蘊,自己手裏拿了杯相陪,聽了劉如蘊的這話,眉毛一挑:“難道小姑是遇到什麽樣的人,著了氣?告訴做嫂子的,我尋了出來,一頓板子給小姑出氣。”
劉大奶奶說話本就快速,這一連串的話說出來,倒讓劉如蘊笑了出來:“大嫂治家,人人稱讚的,怎能有這樣不懂眼色的下人,隻是方才我在花園裏時,遇到幾個人,聽了幾句話有幾句不明白的,想問問大嫂。”
劉如蘊這幾句說的卻極正經,劉大奶奶少見她這樣,忙收了嬉笑,揮手命下人們都出去,這才笑著對劉如蘊道:“小姑要說什麽,就快些說。”
劉如蘊思量一會,才開口道:“論說木已成舟,這事我也不好問,隻是方才在荷花塘邊遇到了邱奶奶,見她行動舉止,不似個。”這背後說人是非,劉如蘊又停了停,笑道:“觀保的婚事,總是大哥大嫂做主,我做姑姑的不過白問一句。”
聽到劉如蘊問的是這事,劉大奶奶歎了一聲:“小姑,你對觀保關切,自然對他的媳婦兒關心也是真的,今日我就告訴你一句,若論了邱家的身世,觀保就算娶一百個,也輪不到她的女兒,隻是這中間另有個緣故。”

身世

劉如蘊聽到劉大奶奶此時不稱邱奶奶為親家母,明白裏麵的緣故想來很深,忙坐好來聽。劉大奶奶又歎氣:“小姑,你卻也知道,媳婦兒不是邱奶奶所生。”這話卻是方才在荷花塘邊劉如蘊就聽說了,微微點頭。
隻是這邱奶奶看來年紀不小,也不像續弦,聽她話裏的意思,也不似庶出,這究竟是?就聽劉大奶奶繼續說。這邱奶奶確是續弦,不過也不是初嫁,娘家姓楚。原是死去的邱奶奶的遠房堂姐,死了丈夫,娘家又敗落,無處可依靠,原來的邱奶奶楚氏當時懷孕了,精神頭短了,娘家人一攛掇,就把這個姐姐接了過來,一來幫幫自己,二來也算收留。
這姐姐果然能幹,不僅替妹妹管家井井有條,照顧人也是極好的,一個寡婦,說起來又是至親,和妹夫也就常見麵的,三不知時,姐姐竟和妹夫摸上了,楚氏當時剛生下女兒,全心都撲在女兒身上,對這些事也沒原先在意,家裏的下人們受了邱奶奶的好處,也就閉口不言,全家鐵桶樣的,就瞞住楚氏一人。
這偷的久了,漸漸的邱奶奶乳漲腹高,喜酸懶動,都不用去請醫生,就知道她懷上了身子,見瞞不住了,邱老爺索性吵鬧著要把這個姐姐正了名分,卻不是做個妾室,而是和楚氏不分大小,一概對待。
楚氏幾時聽過這樣不知廉恥的話?氣的不成,邱奶奶仗了自己肚皮,也常在楚氏麵前轉來轉去,說自己肚裏的定是兒子,妹妹你生的是個女兒,老爺總會去尋旁的人,不如自己姐妹共事一夫,也好讓他不往外麵去。
楚氏哭哭啼啼,一乘轎子就回了娘家,誰知娘家也怪她糊塗,事到如今,隻有先讓邱奶奶入了門,日後再說,楚氏回了邱家,見下人們又是那副嘴臉,心裏越發心急,這人一急,就短了智,一條繩吊上房梁,就尋了短見。
她這一死,就成全了那兩個,邱奶奶和邱老爺兩個跪在楚氏爹娘麵前,口口聲聲說願認楚氏父母為母,照舊奉養的,邱老爺又捧出一盤金銀,見了那金的銀的,楚氏的爹娘眼都被這些金銀晃花了,自然點頭不已。
楚氏死後不到一個月,邱家就大張旗鼓,張燈結彩,又辦了喜事。外麵人雖不知道內情,卻見這續娶的和原配竟是姐妹,雖說民間常是大姨夫做小姨夫的事情,這就倒了過來,小姨夫做了大姨夫,傳出去,人人都笑話,卻也是邱家家事,誰知邱奶奶過門不過六個月就生下個兒子,這讓南京城內人人笑的嘴歪。
一笑話自然有人去打聽,打聽出內情,不由個個都側目,邱老爺和邱奶奶得償所願,倒安靜許多,自己過著日子。
劉如蘊聽到這裏,不由問道:“嫂嫂,觀保媳婦兒想來就是楚氏所生,那邱奶奶對她定不好的,又怎肯給她尋這樣一門親事?”
劉大奶奶手拍一拍劉如蘊的手背:“怎麽不是呢?楚氏死的時候,這孩子剛過周歲,雖也有奶媽奴仆,卻沒幾個真心對待的,不過饑一頓飽一頓過日子罷了,漸漸就到了五歲。”
這孩子名叫燕娥,五歲時候,長的還沒有人家三歲的孩子高,這邱奶奶雖對人刻薄,卻極信佛,能到的寺廟就沒有不到的,這日有個雲遊過來的老尼,上邱家求布施來了,邱奶奶自然是好齋相待。
老尼吃了齋,拿了布,正要出門就見隔壁院子有個奶媽打扮的正在罵燕娥,見燕娥一副戰戰兢兢的樣子,又聽丫鬟私下議論,不由發一個惻隱心,對邱奶奶道:“貧尼看來,貴府這麽多的人,竟隻有那個姑娘有佛緣,奶奶何不把她舍了出家,好給合府祈福?”
邱奶奶是把燕娥視為眼中釘肉中刺的,雖不敢短了她的份例,卻暗中囑咐奶媽,冬日來了許久才給她換棉衣,夏天過了許久還不讓她穿夏衣,想把這孩子暗地裏磨折死,誰知燕娥命這麽大,竟還長到五歲,等她漸漸長大,會說會問,到時可就麻煩了。
老尼這話正中了下懷,出了家,給邱家祈福這是說到哪裏都嘴響的,嘴裏說了幾句,轉頭就命奶媽把東西收拾好,把燕娥交給老尼。
老尼一看不過幾件破衣爛衫,心裏更是歎氣,臉上還是沒帶出來一手接過小包袱,另一手拉過燕娥,打個稽首就此離開邱家。
燕娥跟著老尼,雖然顛沛流離,卻也勝過在邱家時隨時被奶媽罵,被丫鬟諷刺,自己的弟弟妹妹還常欺負自己的日子。老尼也沒讓燕娥落發,隻讓她做個道姑打扮,稱她有塵緣未了,教她讀書識字,念經理佛。
這日子一晃又是十年過去了,燕娥已長成個亭亭玉立的少女,十指尖尖,若不是道姑打扮,都當她是養在閨中的女子。
老尼這年帶著她掛單在蘇州郊外的觀音廟,見帶著這麽一個少女,好事的人自然常去看她,劉大奶奶也在其中。
一見燕娥,劉大奶奶就嘖嘖讚歎,各家的姑娘們見的多了,像這麽行動大方,性格卻又不失溫柔的卻是頭一遭見,再加燕娥從小在佛前,竟還有股慈悲氣,劉大奶奶越看越愛,想起觀保還沒定親,去見老尼之時,不由帶出點意思。
老尼當年對邱奶奶說燕娥有佛緣,不過是哄她的說話,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等燕娥漸漸長大,也想著給她尋門好親事,好全了這樁好事,聽的劉大奶奶這樣問,劉家的事情,老尼早就打聽在肚裏了,把燕娥的身世合盤托出不說,還故意托她給燕娥尋個好婆家。
劉大奶奶的性子本是好事的,聽了邱奶奶那樣做派,恨不得抓她到自己麵前,打一頓嘴*****才好出氣。等到聽了老尼說的,要她給燕娥尋個好婆家,忙道:“我見了燕娥,愛的什麽樣的,師傅若不嫌棄,就給我做個媳婦可好?”
這話正中了老尼下懷,再把觀保的生辰八字拿來一算,真是上好一對夫妻,夫貴妻榮白頭到老的。
劉大奶奶興興頭頭說定了親事,回去和劉大爺一說,劉大爺心細,劉家娶個媳婦,總也要有娘家來往的,邱家那邊,總是燕娥的親身父親,鄭重其事和老尼商量了,來到南京,備了禮物來邱家求親。
劉如蘊聽完,不由歎息:“虧的有師傅相救,不然燕娥她。”丫鬟進來掌上燈,劉大奶奶說了這半日,口都幹的似火發,正在喝茶,聽到劉如蘊這樣說,連連點頭道:“就是如此,燕娥雖然不願去認他們,但師傅說了,修行之人怎能不孝,當日回到南京,也就是去邱家見了父母,自己奉了師傅住在城外報恩寺。”
劉如蘊見劉大奶奶喝完三杯茶,才疑惑問道:“邱奶奶現在這樣做派,大嫂難道?”劉大奶奶把杯子往桌子上一墩:“不過是從邱家出嫁,完了那些俗事罷了,等他們完了婚,回了華亭,出嫁的姑娘潑出的水,邱家還能放什麽屁?”
劉如蘊一笑,劉大奶奶似才想起一樣看向她:“小姑,你的性子我是知道的,這些事情平日是不理的,今日怎麽?”見劉如蘊低頭隻是笑,劉大奶奶已想到答案,拍一拍她的手背歎道:“你對觀保的心我是知道的,可惱我和你大哥不過不在家一年,那幾個就在背後這樣編排你,連觀保都聽進去了,也不知道他們可有半點骨肉之情,小姑你放心,等這裏事情了了,回了華亭,我好好教訓他們。”
劉大奶奶這番話說的劉如蘊心裏暖和極了,想起燕娥的遭遇,她一個好好的女子,又沒犯什麽錯,就算有什麽錯,失了娘的孩子多得些疼惜也是該的,竟受這樣的磨折,心裏對燕娥雖沒見過麵,那些憐惜之情卻是越發湧上來了。
從她身上又想到自己,素日常以為自己是何等委屈,今日看來,若不是爹疼娘愛,哥親嫂好,怎能活的這樣自在?忙笑著對劉大奶奶道:“大嫂,那些閑話理它做甚,日子久了,觀保就自然明白了,大嫂要真去教訓了他們,隻怕更做實了。”
劉大奶奶點頭道:“小姑,說句不怕你著惱的話,你在閨中做姑娘時候,難免有些恃才傲物,公婆是尋了又尋,才尋的潘家,誰知還是鬧出這事,你大哥雖說不忍心說你,隻是夫妻相處,總也要有些忍讓,今日聽你說出這話,倒讓我有些刮目相看。”
劉如蘊細細聽了,搖頭道:“大嫂,我並不是為了配不得個好的才這樣的,隻是常想,世間男女都是一般的,為什麽隻有男子家在天地傲遊,女子就要守在閨中,安分守己?”這話劉大奶奶還是頭一遭聽見,不由坐直身子,等著劉如蘊接著說。
又聽劉如蘊道:“大嫂,我也說句不怕你惱的話,憑什麽男子家三妻四妾,做女子的就要忍氣吞聲,以示大度?大嫂性子剛烈,不讓大哥納妾,外麵卻也落下不賢之名。”

第 25 章

劉大奶奶聽了這話,用手揉了揉額頭,張開嘴剛要說句,祖輩不都這樣過來的,卻沒有說出口,隻是歎息一聲,手上有溫熱的觸感,劉如蘊的手又覆到她手上,劉大奶奶不由一笑:“為子嗣,為旁的,說白了都不過是男子的借口,不過一點濫情而已。”
說著話鋒一轉:“小姑,有時我真羨慕你,自在隨心,我。”話沒說完,輕輕歎息一聲,劉如蘊見方才大嫂臉上的笑分明有一絲淒然,心頭也有所感,做女兒時候還能自在些,做了旁人的妻子,做人媳婦者,總比不得做人的女兒,公婆再疼愛,妯娌再和睦,終究有了心事,比不得旁的,再做了旁人的婆婆,到時自己的媳婦不也要教她賢惠,教她忍著酸,多添幾個妹妹,好為自家多添些枝葉,祖輩都是這樣過來的,卻不知這句話裏,含了多少辛酸?
“你們兩個,也不知說什麽說的那麽熱絡,這都快三更天了,還不歇著嗎?”簾子一挑,劉大爺腳步有些踉蹌的走了進來,他走近時候,劉如蘊聞到他身上淺淺的酒味。
劉大奶奶已經站了起來,替他寬著外麵的袍子,嘴裏念叨著:“陪客也不是這樣不要命的喝酒?等醉了,又要我服侍不成?”嘴裏雖在念叨,跟手已經拿了丫鬟遞上來的濃茶吹了吹,溫熱適中了才放於已經坐下的劉大爺手中,自己跟著坐下。
劉如蘊方才已經站起重又行禮才坐到了劉大奶奶的旁邊,劉大奶奶坐下之後往外看了看,不見觀保,嘴裏又繼續念叨:“這個觀保,年紀越大越不懂事,姑姑麵前也不來一下?”劉大爺不過喝茶聽著妻子的念叨,聽了這句,手微滯一滯,對劉大奶奶道:“觀保今天的好日子,也多用了幾杯我讓他別來立規矩了,麵紅耳赤的,又要受你的教導。”
劉大奶奶斜斜的看劉大爺一眼,嘴裏輕叱:“去,就你護著他,顯得我這個當娘的不用心。”劉大爺嗬嗬一笑,劉如蘊的眼簾往下垂了垂,劉大奶奶的手已經握住她的:“好了,方才你哥哥也說了,都三更天了,就歇著吧。”說著就往外叫丫鬟:“姑娘的房可安排好了?”
一個丫鬟早就垂手侍立:“奶奶,朱嫂子早就依了奶奶的吩咐,床帳都預備好了。”劉大奶奶點頭,起身攜了劉如蘊的手來到房裏,劉如蘊一瞧,那房裏布置的和自己在劉家時的閨房是一樣的,床邊也有個垂髫丫鬟坐著打盹,不過不是珠兒,而是小婉。
不由會心一笑,劉大奶奶和劉如蘊又說了幾句,也下去安置了,小婉是她一進來時就醒了的,等劉大奶奶一走,丫鬟把熱水熱茶送上,她急忙跟手上來伺候劉如蘊梳洗。
劉如蘊坐在梳妝台前,拉開抽屜,抽屜裏麵果然有一排十根的茉莉花棒,拈起一根瞧瞧,果然是上好的茉莉花粉,放下再瞧,花棒旁放了一個景泰藍的小盒,拿起小盒打開,一盒上好的桃花胭脂,聞一聞,味道還是和當年在家時自己親手做的一樣,不由放下這東西輕聲歎氣。
小婉是方才在房裏時就瞧過這些東西的了,見東西如此精巧,還在肚裏說這劉家果然豪富,連脂粉都和別人家的不一樣,誰知卻聽見劉如蘊歎氣,歪著腦袋想了半日才道:“奶奶,這劉家也真奇怪,一個寡婦房裏怎麽會放脂粉?”
劉如蘊被她這句話逗笑了,剛笑出聲就板了臉:“好了,這是劉家的客房,有這些也常事,快收拾睡覺,這都快四更天了。”小婉聽了,忙去鋪床伺候劉如蘊歇息。
這床和劉如蘊在劉家時候的床是一樣的,依舊是一張小小填漆床,因是夏天,上麵鋪了湘妃竹的席子,垂了藕荷色的紗帳,枕頭也是竹枕,床的對麵開了窗,方熏過艾草的房內連蚊子都沒有的。
本應十分好睡,小婉的鼾聲都已響起很久,劉如蘊卻還在枕上翻轉,爹娘待自己,哥嫂對自己,若不是這般的好,自己怎能似這般?
輾轉半夜,不過略閉了閉眼,次日起來,用過了早飯,劉如蘊也就告辭了,觀保在用飯時候總算出現了,想是被爹娘教訓過,麵上對劉如蘊還是那般恭敬,暗地裏,劉如蘊歎息,自己姑侄兩人已經回不到原來那樣親密了。
珠兒昨日卻也去了劉家坐席,不過是在廳上應酬,等到席散就回去了,見到劉如蘊回來,珠兒接住她,遣走小婉就嚷了起來:“大爺大奶奶糊塗了嗎?怎麽給保哥兒定那麽一門親事?”
劉如蘊的一口茶不過咽了半口就卡在那裏,看著珠兒說不出話來,珠兒還當她是被茶卡住了,忙忙的給她捶背,劉如蘊揮一揮手:“罷了,究竟是什麽事你說吧。”
珠兒見她能說出話來,也不咳嗽,這才坐了下來:“姐姐,論理這話是不該我說的,隻是你素日疼保哥兒,人家平日常說的,買豬看圈,娶妻看……”
聽到珠兒說出許久不說的俚語,劉如蘊不由又笑了出來,珠兒不滿的晃了晃她的手:“姐姐你休笑,先聽我說完。”劉如蘊把茶放下,靠在榻上:“好了,你說罷。”
陳媽媽此時也進來,聽到珠兒的話連連點頭:“是啊,姑娘,保哥兒的媳婦可是日後劉家的當家奶奶,怎能娶那樣人家出來的,邱老爺罷了,男子家粗魯些也是常事,邱奶奶的話,聽珠兒回來說,簡直是俗不可耐,這樣的娘能教出什麽好女兒來?”
劉如蘊接了陳媽媽遞上來的酸梅湯呷了一口:“其實我也是這樣說,不過大嫂說了,這有個緣故。”緣故,什麽樣的緣故?珠兒和陳媽媽都望向劉如蘊,劉如蘊緩緩的把劉大奶奶昨日說的話說給她們。
還沒聽完陳媽媽就皺眉:“這樣的姑娘真可人疼,不過不知道內情的,總是會嫌棄她,看不上她,尋不到什麽好人家。”劉如蘊又呷了口酸梅湯,珠兒做的酸梅湯還真不錯,酸甜適中,冰涼沁心,確是消暑的好東西。
用絲帕擦了擦嘴方道:“有大嫂這樣的婆婆,也算她前世修來的。”陳媽媽點頭,又接上一句:“也是,不過這耳聽為虛,萬一?”
劉如蘊放下酸梅湯的碗,叫了一聲媽媽,這聲裏麵卻有不滿了,陳媽媽忙收口,珠兒的心想來也放下了點頭道:“就是,大奶奶的眼力可比別人的好多了。”說著珠兒就去拉劉如蘊:“姐姐你說可是?”
見劉如蘊定定望著一處,珠兒不由奇了:“姐姐你怎麽了?”劉如蘊回過神來:“沒什麽,方才媽媽說的眼見為實,我們哪日去見見。”陳媽媽雙手一拍:“好啊,姑娘,擇日不如撞日,就今日吧。”
說著起身就要出門去安排,珠兒笑了:“媽媽,你瞧姐姐乏了,還是明日罷。”陳媽媽見劉如蘊靠在榻上,雙眼閉著,想是在養神,忙收了口和珠兒出去。
劉如蘊還是遣人去和劉大奶奶說了要去報恩寺進香,劉大奶奶知道劉如蘊的心事,自然允了,知道劉如蘊此時身邊不過一個小丫鬟,又遣了珍兒和一個管家婆子過來伺候,到了那日,帶了人就往報恩寺來。
劉如蘊既是以進香的名義來的,佛前總也要點幾支香,磕幾個頭,劉如蘊不過虛應故事,陳媽媽卻在佛前虔誠叩拜,祈禱不止,劉如蘊隱隱聽到幾句,啞然失笑,媽媽的心事總是這般。
珍兒見她起身,忙上前來攙住她,兩人一路慢慢的玩著風景,劉如蘊心急,總想著一步就走到燕娥所住之處,珍兒見了,掩嘴笑道:“三姑娘對保哥兒還是這般,奶奶沒想到的地方,三姑娘先想到了。”
劉如蘊白她一眼,報恩寺的花園卻也可觀,聽了珍兒這話,劉如蘊也慢下腳步和珍兒慢慢的看,正轉過一個院落,此處山空景幽,別說香客,連僧人都沒一個,清風一吹,涼意襲來。劉如蘊穿的是夏裝,不由覺得有些發涼,正要對珍兒說回去,就聽到有女子清脆的聲音傳來:“那經書上說的,被人打了左臉,還要把右臉伸過去給他打,是不是就和唾麵自幹一般,又和佛說的要恕天下人一樣?”
劉如蘊不由止住腳,這個地方怎麽會有女子聲音,轉頭見珍兒也在聽,心念一轉,難道這就是燕娥的聲音?在和她的師傅討論經上的妙義?接著就聽到對答的聲音:“確是如此,聖人的話,細想起來,卻都差不多。”
那對答的卻是個男子,聽來聲音還有些熟,劉如蘊正在思量,珍兒已經小聲的道:“姑娘,那說話的就是觀保媳婦,那對答的。”珍兒又想一想,笑道:“定是舅老爺,他是信耶穌的,常來和師傅論。”
後麵一句聲音稍大了一些,裏麵已經聽見了,燕娥揚聲問道:“外麵是誰?”隨著說話的聲音,一個素裝女子推門出來。
門外的人,看打扮一眼就能看出是主仆,再細一看,珍兒是認識的,劉如蘊卻是從來沒見過,女子不由愣了一下。
趁她愣的時候,劉如蘊細細的打量起她來,她年紀不過十三四歲,穿的是水田衣,頭上卻梳了少女常見的發式,鬢邊插了一串茉莉花,寺廟裏麵出現這樣不道不俗的打扮,實在有些稀奇。
珍兒已經上前行禮:“姑娘,奴婢和我家姑娘往這邊行來,不想遇到了。”我家姑娘?燕娥略一思索,她雖不理外務,繼母來的時候也曾說起過,難道這就是在南京城鬧的沸沸揚揚的劉姓寡婦?
看她的相貌,容貌也是清麗脫俗,身上穿的也是素服,手裏拈著串迦南木香珠,端不似繼母所說的狐媚子,不過自己那位繼母是什麽樣人,是知道的,定是到處亂傳說,此時已經受了劉家的聘,就是劉家的人了,款款行下禮去:“原來是姑姑到了,尚不知道,還請姑姑恕罪。”
她這話說出來,劉如蘊不由心裏暗讚一聲,好個聰明的人,她年紀雖小,更透著沉靜,又想起方才她說的話,不由暗自稱奇,最難得的是聰明藏而不露,眉間有慈悲氣,並不似那些受了磨折的,眉間有股戾氣,不然就有股怨氣,難怪大嫂喜歡。
笑著扶起她說:“我不過是來報恩寺上香,偶然行到此處。”燕娥垂手後退了一步:“姑姑還請裏麵喝茶。”劉如蘊正想見一見她的師傅,隻是還是問道:“卻不知你師傅?”燕娥的儀態毫無挑剔,微微笑道:“不礙的,師傅為人灑脫,不需這般禮儀。”
劉如蘊聽了不忙進去,反笑道:“珍兒,我們這來的匆忙,倒沒備了禮。”話沒說完,就有人道:“施主不必如此,相逢既是有緣,有緣之人,杯水結緣,無緣之人,千金不收。”禪房門口已經又多了兩個人,一個是個老尼,另一個,劉如蘊不由垂下眼去,珍兒猜的果然不錯,的確是邱梭。
不過隻是一瞬,劉如蘊上前行禮:“來此行香,不覺遇到邱姑娘,還有。”劉如蘊看向在一旁的邱梭:“邱公子也在這裏,許久沒見。”邱梭並沒回避,輕輕一揖道:“了塵師傅佛理精通,在下常來討教一二。”原來這老尼法號了塵,劉如蘊細一看她,卻和自己平日所見的那些尼姑都不一樣,自有一股慈悲氣,身上穿的不過一件百衲衣。
聽邱梭讚她,了塵不驚不喜,不過打個稽首,劉如蘊心裏更是稱奇,三人相讓著進了禪房,禪房內不大,上麵供了尊觀音,供桌上不過鮮花香燭,香燭旁放了個小磬,磬邊放著個木魚,那木魚卻是銅做的,被磨的光亮,別的什麽都沒有,供桌之下不過擺了三個蒲團,不似別的禪房一般。
劉如蘊是客,了塵請劉如蘊坐於上首,劉如蘊又遜她是燕娥的師傅,歉然半響,方坐了下來,燕娥端上茶來,劉如蘊看茶具是極粗劣的,端起一杯聞聞,這茶卻不似平日喝的,嚐了一口放下笑道:“這茶卻不知是從哪裏尋的,怎麽從沒喝過?”
了塵微微一笑:“這不過是些野茶而已,貧尼和燕娥雲遊之時見到路邊生長,就摘了回來,誰知茶意卻不輸名茶。”
邱梭是品不出什麽茶的好壞的,接了了塵的話道:“天生萬物,都是能為人所用的,無需過分擇揀,了塵師傅這點,著實另在下歎服。”燕娥把茶端了上來,就侍立在了塵身後,聽叔叔這樣說,插嘴道:“叔叔說的是,現今富家,吃穿用度無不奢華之極,卻不知是損了旁的福氣。”
這話說的劉如蘊麵上熱辣辣的,了塵淡淡叫了一聲:“燕娥。”燕娥忙用手掩住了口,了塵看著劉如蘊道:“佛法常論,緣者隨心,隻要不是坑蒙拐騙得來的錢財,不花在花街柳巷賭場,奉養父母也好,花在自身也罷,都屬緣分,不必刻意去修。”
劉如蘊聽這番話卻和別的修行之人所說的不一樣,還想繼續聽下去,了塵已經閉口不說,劉如蘊等了半響,邱梭笑道:“了塵師傅這個議論發的極好,現時常有教人修行的,明麵上持戒,背地裏。”
這總是在寺廟裏麵,邱梭沒說下去,了塵微微垂下眼簾:“貧尼出家數十年,卻總沒修的蔭庇眾人,到了隻有一個燕娥。”說話時候不由抬頭去看燕娥,燕娥微微一笑,那笑卻不似對旁人的有禮敷衍之感,含有無盡的孺慕之思。
劉如蘊抬頭看見,心裏了然,不覺正對上另一雙眸子,卻是邱梭的,邱梭的眼睛裏含著的是平和之氣,並不似劉如蘊素日見的那些男子,想細細看女人的相貌偏要扭捏著遮掩,有那想看的了,眼裏含的也是淫邪之氣,劉如蘊也沒閃躲,微微一笑。
這一舉一動全看在了塵眼裏,她微微歎息一聲,世人總是為情緣所苦,卻偏生情之一字,最難解開。
談了一會,了塵要做午課,燕娥送他們出到禪房門口就止住腳步,邱梭和劉如蘊一路往外走,兩人一路談著,又有珍兒跟隨在後,也沒覺得有什麽不妥,禪寺內綠意盎然,香客川流不息,劉如蘊聽著邱梭說的經書上的奧妙,不由時時和旁的說話來比較,笑道:“原來聖人也好,神佛也罷,說的道理都是相通的,方才公子所說,福音書上所言十誡,豈不和聖人所言是一樣的,而佛也戒殺戒盜,看來天下的道理內裏都是相通的,隻是外麵不一樣,信耶穌也好,信儒家也好,道佛也罷,都是要教人忠孝節義,做個好人。”
這樣的議論邱梭聽的不少,不過從女子口中所說還是聽的不多,倒覺得有些新鮮,剛想要說話,前麵就傳來有人嬌滴滴的聲音:“叔叔一向不多見,怎的今日見到,是攜美同遊,倒也新鮮。”
那年紀已老去的婦人還要捏著嗓子裝做二八嬌娘的聲音,實在已讓人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了,更何況這問話還有些不善,更是讓人在夏日如入冰窖,劉如蘊抬頭,說話的是個打扮的花枝招展的中年婦人,身後也跟了幾個仆婦,瞧她的相貌有些熟識,卻著實想不起來了。
珍兒已經上前行禮:“親家奶奶好,親家奶奶想也是來禮佛的?卻是多有怠慢了。”劉如蘊現在想起來了,這就是邱奶奶,難怪要叫邱梭為叔叔呢?不由看向邱梭,邱梭麵上不悲不喜,隻是微微作個揖:“嫂子一向可好,弟勞於會裏的事,長時不見。”
邱奶奶一雙在年輕時候可稱得上桃花,到老了就掉了眼皮的眼隻是不離劉如蘊身上,對邱梭的行禮瞧都不瞧,眼裏若有針的話,隻怕劉如蘊都體無完膚了,自劉如蘊出娘胎以來,還從沒遇見這樣無禮的人,又想起她的所作所為,臉上再也掛不住了,回身叫住行禮之時還沒被叫起的珍兒:“珍兒,想來陳媽媽等的急了,我們先走吧。”
珍兒也惱怒,若不是看在主仆之別上,早就拂袖而去,聽見劉如蘊這番話,忙扶著她就要離去,邱奶奶方才細打量時候,猜到劉如蘊就是傳言中王二爺看中的那個寡婦,現時又和自己邱梭一塊出來,巴不得揪住她細細問個清楚明白,怎肯放她們走?
用帕子掩了口嬌笑道:“這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姑娘你若不是做了什麽虧心事,怎麽怕我問清楚?”說著眼往邱梭身上唆一唆:“再說了,要進我邱家的門,總也要我這個做大嫂的點頭吧?”
劉如蘊一張臉登時通紅,還沒想出話來呢,邱梭已經開口了:“弟早從邱家離散,婚事不需嫂子做主,弟要娶何人,與邱家無幹。”
這是紅了臉的就是邱奶奶了,她咬一咬牙,正待又要說話,身後傳來有人懶洋洋的問話:“邱奶奶許久沒見,這是唱的哪出呢?”

誤打

這個聲音也有些熟悉,劉如蘊一時不知是該抬頭還是該低頭好,雖然說話的隻是王二爺一個人,前麵來的可是一群人,領頭是王二爺扶著一個中年婦人,瞧他的恭敬樣子,想是他的母親,旁邊另一位也是熟人,王蘭芝。
還好,劉如蘊細細一看,他們後麵跟著的不過是一大群仆婦,人群裏麵沒有潘大爺,看來是王二爺兄妹奉著母親前來進香。
劉如蘊打量的時候王太太心裏也在納悶,自己這個兒子,什麽時候給人出言解過圍?見她皺眉,王蘭芝早已小聲在王太太耳邊說了緣故。
王太太不由抬頭細細的打量起來劉如蘊,容貌是生的極好的了,家世的話,雖說是劉家的遠房,還算尚可,寡婦的話,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
隻是,王太太看看劉如蘊身邊的邱梭,心裏不由嘀咕起來,這一個寡婦人家,就算一心求嫁,也不能這樣和非親非故的男子一塊來廟裏的,就算是煙花女子,也要有個體麵不是?
王太太這裏還在沉吟,邱奶奶臉上早就笑開一朵花了,哪還顧得上和邱梭鬥嘴,忙忙上前對王太太行禮,嘴裏還道:“太太是什麽時候回來的,前些日子,我小女結親,本想屈駕太太的,誰知太太不在。”嘴裏說著,那萬福可是行了個沒完沒了。看那個親熱勁,真是畫都畫不出。
王太太曆來看不上邱奶奶的,除了她的所為之外,邱家是如何發家的,南京城內都是知道的,除了幾個沒廉恥,抱大腿的商戶和邱家來往之外,大都不過平常。
她親熱,王太太不過手略微一抬就當還了禮,轉頭對王蘭芝道:“我們進去吧,不勞方丈久等。”王二爺自說出口那句,眼睛就沒離開過劉如蘊身上,數月不見,劉如蘊看起來更沉靜了,雖依舊淡妝素服,站在寺廟之中,竟有飄飄欲仙之感,眉間臉上,並沒有半點羞澀怒氣,王二爺正在心裏嘀咕,這樣的女子?寵辱不驚,南京城的流言她從來沒聽見嗎?
王二爺還在想,王太太和王蘭芝走上前,不見王二爺跟上,回頭見王二爺站在那裏,盯著那個小寡婦,王太太心裏不由有些惱怒,這好人家的女兒,就算死了丈夫,要另嫁,也要經媒說合,不在家守已是不該了,怎麽還出來拋頭露麵?
隻是她自持身份,不過咳嗽了一聲,就站在那裏等候,王二爺聽到母親的咳嗽聲,雖說他在這件事上,不在乎旁人的看法,可是自己母親總是要尊重的,又看了劉如蘊一眼,這才趕上前去。
邱奶奶當著大家,被王太太給了個沒臉,也覺得沒趣,見她們走了,哼了一聲就往裏麵走,剛走出去一步,就聽到邱梭道:“嫂子,弟還有一句話。”邱奶奶轉身,邱梭看著她,一字一句的道:“燕娥現在大了,又結了一門好親事,嫂子還是別來尋她,免得不好。”
邱奶奶氣的臉都漲紅了,顧不得這是在廟裏麵,王家不敢惹,這邱梭怎麽說是自己的小叔子,腳一跺就罵道:“小崽子,別以為你姓邱,我就不敢惹你。”說著往他臉上啐去:“呸,你不過邱家趕出去的野種,現在尋了來,老爺仁慈,許你姓邱,我們娘母的事情,與你何幹。”
邱梭還是一樣站在那裏,雲淡風輕並沒把她的話放在心裏:“嫂子,弟是男子,任你再說也無用,燕娥總是女兒家,去了人家家裏,總要做人的,嫂子當著她婆家姑姑的麵,就說三道四,這不是給燕娥沒臉嗎?”
劉如蘊沒料到邱梭一個半修行人,竟會出言管起俗事來,本打算挪開步子,由他們叔嫂去說,反站在那裏,想聽聽了。
邱奶奶被邱梭幾句話說的啞口無言,看見劉如蘊站在那裏,怒火不由往劉如蘊身上燒去,她隻當劉如蘊不過劉家的一個遠房堂親,況且度己及人,也當劉如蘊和自己一般,不由冷笑一聲道:“叔叔現在說的這樣嘴響,隻怕親家家裏,也不是什麽樣的人家,不然也不會?”說話時候,那眼就往劉如蘊身上看去,嘴裏繼續道:“那髒漢臭唐的事情,隻怕也不是沒有?”
邱奶奶剛說了半句,臉上就被人打了一巴掌,邱奶奶護著臉抬頭,劉如蘊還是站在那裏,珍兒扶著她,珍兒麵上雖有怒火,卻守了主仆的分際,並沒上前的。
打人的是個陌生的婆子,劉如蘊細一看,原來是陳媽媽,想來她在前麵等的久了,來後麵尋一尋,恰聽的邱奶奶這話,陳媽媽的脾性是自己教導幾聲劉如蘊是成的,別人說半個字可是不許的,況且邱奶奶這話聽來十分汙穢,不由出手打了一巴掌。
珍兒心裏高興,麵上卻還要裝做個驚慌樣子:“哎呀媽媽,你闖了大禍了,這可是親家奶奶,聽說她治家最嚴,這樣打了一下,隻怕?”
陳媽媽既然敢打,心裏自然也有了主意,咳嗽一聲,跪下對劉如蘊道:“姑娘,老奴不過看見邱奶奶臉上有個蜜蜂在飛舞,怕蜜蜂叮了邱奶奶會不好看,來不及出聲,這才拍了下去,還望姑娘恕罪。”說著陳媽媽手一攤開,手心裏竟真的有一個被打死的蜜蜂。
此時是六月天氣,廟裏又種了些花木,蜂蝶飛舞,邱奶奶麵上的脂粉擦了一層又一層,劉如蘊輕輕點頭對邱奶奶道:“邱奶奶,我這老奴有些粗蠢,護主的心倒是好的,想來邱奶奶不會怪罪吧?”
陳媽媽雖是奶娘,卻也是什麽活都做的,手心自然是不滑嫩的,手上的去勢又大,邱奶奶的半張臉都快腫起來了,聽到劉如蘊這番話,究竟是發火好還是不發火好?她心裏也怕燕娥不認自家,到時劉家這邊的財勢仗不到,況且劉家主仆可是口口聲聲老奴粗蠢,真要追究下去,隻怕自己也討不了什麽好去。
隻得滿臉笑容的把陳媽媽扶起來:“這位媽媽從來沒見過,想來也是親家母身邊得用的,不然也不會如此,倒要謝謝這位媽媽了。”臉上雖笑的像一朵花,眼裏的光卻是恨不得把陳媽媽一把掐死,劉如蘊哪有看不出的?
隻當一個不知,邱奶奶經此一事,也不想再進去見燕娥了,本來當娘的來看女兒已經是屈尊了,再頂著這半邊腫起來的臉,再進去,不知會被說什麽,扭著身子就要往外麵走,有個不識起倒的婆子偏生這時候問:“奶奶不是還要進去瞧大姑娘嗎?”
這不是兜著豆子湊上來炒?邱奶奶一巴掌就打在婆子臉上,打的那臉比自己的還要腫了三分才橫眉豎目的罵道:“我要去瞧誰就去瞧誰,關你什麽事?”說著氣哼哼的往前麵走,也不和邱梭他們行個禮再走,倒累的邱梭還微微一揖。
等她走後,劉如蘊才抱歉的對邱梭道:“今日本是我不該,要和你討教什麽經書上的妙義,反累了你和邱奶奶嚷起來。”邱梭的臉上還是那樣的雲淡風輕:“不礙的,我不過為了燕娥,不然的話。”
邱梭微微停頓才歎道:“燕娥還要去劉家做人啊。”話語裏飽含了對燕娥的慈愛,劉如蘊不由在心裏讚歎一聲,半日才道:“邱公子你放心,我家大嫂是個慈善人,況且燕娥有了你這樣的叔叔,也不怕旁的。”
邱梭的眼裏依舊平靜,隻有提起燕娥的時候才有一點點波瀾:“燕娥極聰明,又好學,我隻怕太過聰明,很多事太明白了,反而不好了。”太聰明,有時候太過明白反而不好?劉如蘊不由想到自己身上,當日娘不就說過自己太過聰明,結果現時?
不過這想法隻是一瞬,劉如蘊就又笑道:“觀保是個好孩子,燕娥她經了那麽些事情,定和旁人不一樣的。”邱梭聽了她這句,微微笑道:“但願如此。”
陳媽媽是巴不得他們兩多談一會的,站在旁邊笑眯眯的看著,珍兒看看天色,顧不得陳媽媽連拉住自己的衣袖,上前小聲的道:“姑娘,天色不早了,也該回去了。”
邱梭這才醒過來,急忙行禮道:“不覺多說了兩句,倒耽擱了,對不住的很。”劉如蘊一笑,回個萬福,也沒說旁的,這才各自分開。
陳媽媽趕前一步挽住劉如蘊的手,笑的隻能看見牙:“姑娘,這邱公子可比別人強多了,姑娘可有別的想法?”劉如蘊白她一眼,輕叱道:“你還說呢?闖下這麽大的禍,你隻當被狗吠了兩聲就罷了,出手打人,這是哪家的道理?”
陳媽媽愣了一下,隨即看一看劉如蘊的臉色,見劉如蘊麵上並沒有怒色才不好意思的笑道:“姑娘,我這不是為劉家抱不平?況且我也想了法子了。”劉如蘊歎口氣:“好了,這樣也罷了,隻是這樣的娘家,怎麽才能想個法子讓燕娥不來往呢?”

第 28 章

陳媽媽聽了這句話,想起個法子來,剛才沒有說完的話又說出來了:“其實也不是沒有法子,隻要邱公子成了家,和叔叔家來往,有誰敢放個屁?”說話時候就去看劉如蘊的臉色,劉如蘊聽到媽媽又重說起老黃曆來,隻是一笑,也沒說什麽,陳媽媽見她麵色如常,還當今日一會,劉如蘊已經對邱梭動心了。
越發笑的眉眼彎彎的道:“邱公子年紀老大也沒成婚,要尋個好的,一來沒有那麽合適,二來嗎?”說話時候,還不停的去看劉如蘊的臉色。
劉如蘊停下腳步,陳媽媽還當劉如蘊又惱了,忙住了口,小婉走上前來施禮,原來已快走到山門處,小婉是在那裏等候的,見到劉如蘊出來忙上前扶住,另一個仆婦急忙叫轎子過來,好扶她上轎。
看著劉如蘊上了轎,陳媽媽不由歎氣,剛才說的話都沒說完,也不知姑娘聽進去了沒有?姑娘啊姑娘,你可知媽媽的心?
劉如蘊上了轎,小婉在轎旁跟著,珍兒上前笑道:“陳媽媽,我們就一起坐車走吧,那車寬敞,也能趕著先進城好伺候姑娘下轎。”陳媽媽收回思緒,笑著應了,珍兒扶著陳媽媽上了車,自己這才在她身邊坐下,車夫打一鞭子,緩緩往城裏走。
珍兒和陳媽媽不免說些家常,珍兒見話題轉來轉去不過就是在邱梭身上,笑道:“媽媽想是想給姑娘再留意一門親事,這話雖不是我們這樣的人該說的,自有老爺太太操心。”
聽到珍兒說這話不是她們該說的,陳媽媽已經紅了臉,自己再怎麽著,也不過是姑娘的奶娘,姑娘是有教養的,口口聲聲稱自己為媽媽,說來說去,總不是正經的長輩,等到聽到珍兒說起有老爺太太操心,陳媽媽不由故意一歎:“隻是這老爺不是放出話來了,姑娘自此後再不是她女兒?”
珍兒嘴一撇,又想起什麽,忙把唇角放下,笑道:“媽媽,你是越老越糊塗了不成?世上雖有隻顧自己名聲,不管兒女死活的爹娘,卻不是我們老爺太太那樣的,況且媽媽你知道嗎?”說到這裏,珍兒又望了一眼,陳媽媽是最看不得她們這個樣子的,哼了一聲,又拿出素日在劉家時的做派出來:“這有什麽,不過我們閑聊,快些說吧。”
珍兒笑眯眯的又道:“爺和奶奶為什麽來南京?媽媽就真猜不出來?”陳媽媽聽到這裏,不由停了停,半天陳媽媽才歎道:“那為什麽保哥兒又這樣說姑娘?”
雖說車裏隻有她們兩人,珍兒還是把車上的簾子又放好了才對陳媽媽笑道:“媽媽對姑娘的心我們都是知道的,連爺和奶奶都說有媽媽在,他們可放心了,保哥兒是個拗性子,自有奶奶教導。”說著小聲在陳媽媽耳邊說了幾句,陳媽媽聽了這幾句,歎道:“倒苦了保哥兒。”
珍兒說的高興了,把腿放直一些道:“媽媽,奶奶那日還說呢,並不是不想給姑娘尋門親事的,隻是姑娘的性子,媽媽是知道的,不該太緊了她,由她去吧,況且又不是那樣窮苦人家,豐衣足食過一世都夠,別說文聚樓現在還賺錢,就算不賺,姑娘要開著玩,爺每年破個千把銀子由她開著玩都成。”
陳媽媽聽了珍兒這幾句,心裏不知是該高興還是該惱,用手柱著下巴歎氣說:“你說的也是好話,我明白的,不過這姑娘家,可比不得男子,先立業也沒什麽,總不能看著姑娘青春年少一朵花的年齡,就這樣孤身一人吧?”
珍兒抿嘴一笑,正預備再說,車子已經停下,珍兒掀開簾子一看,外麵是文聚樓的後門,起身扶起陳媽媽道:“媽媽,你也不消這麽擔心,姑娘自有姑娘的主意。”陳媽媽又歎一聲氣,隨著她下車。
劉如蘊出外一天,遇到王家,她雖不在意的,陳媽媽她們卻怕南京城裏的人又傳些什麽流言,商量了,哄著劉如蘊在家待著,連著幾日都沒去劉家。
劉如蘊本來也有些乏,在家待著也就待著,對燕娥著實喜歡,吩咐下人往燕娥那裏送過幾次東西,燕娥師徒也沒有別的侍者,不過是托來人轉達謝意而已,劉如蘊細細問過,才知道邱奶奶也曾想過接燕娥回家住,被燕娥以不忍師傅一人在外麵而謝絕了,劉大奶奶也曾送過幾個侍女過去,燕娥卻回修行之人暫不用此。
劉如蘊知道了內情,心裏不免也歎息,這姑娘家太過高潔了也有些不好,推己及人,不由想到自己身上,若燕娥也似當日自己的想法,到時候?觀保雖說是自己出閣之前一手看大的,但觀他這幾次的行為,著實和原先不一樣的。
思來想去,劉如蘊都沒想出什麽法子來?是勸燕娥隨著世俗些,還是好好的和觀保再說說?劉如蘊不由啞然失笑,自己和一般婦人不也沒什麽兩樣,遇到個和大家不一樣的女子,總也要勸勸她,隨著大流才好,難道自己這一路走來太過辛苦,才會有這樣的念頭?罷了,各人有各人的緣法,就由他們去。
這日劉如蘊正要預備去劉家瞧劉大奶奶,珠兒笑嘻嘻的進來:“姐姐,了塵師傅來了。”劉如蘊本來預備換了出門的衣裳,聽了這話,忙把衣裳放下笑道:“你又沒見過了塵師傅?怎麽就知道是她?”
珠兒笑嘻嘻的道:“姐姐不是說過嗎?所以今日一來我就認出來了,另一個女子想來就是觀保媳婦了吧?從哪裏尋的,世上竟有這樣的女子,真是劉家的福氣。”劉如蘊被珠兒的話逗笑了,急忙起身預備出迎,嘴裏還道:“我就說你會既喜歡的,她們在哪裏?怎麽也不請進來?”
珠兒忙扶了一把劉如蘊:“師傅也極奇怪的,方才本來要進來了,誰知遇到個來編書的,又在那裏和人說起話來,姐姐你在這裏等著,我請她們進來。”
說著又跑出去了,劉如蘊重新坐下,想起珠兒所言,師傅和人說起話來,這了塵師傅雖說是個出家人,卻和旁的出家人不一樣,自在隨心之言,沒悟過的人是說不出來的。
劉如蘊還在思索,外麵已經傳來了了塵師傅說話的聲音,她急忙起身出了門,對著了塵師傅行禮道:“不想師傅今日來了,不曾出迎,實在對不住。”了塵打個稽首,旁邊的燕娥行的卻是俗禮,對劉如蘊道個萬福。
行禮罷,都進房坐下,了塵粗粗一看劉如蘊房裏的擺設就笑道:“劉姑娘果然不是俗人。”小婉送上茶來,劉如蘊親自捧一碗給了塵,聽到她的話,笑道:“我卻還怕師傅說我不研習經書呢?”
了塵淡淡一笑:“修行者不過在自身的緣法,姑娘若有緣,不需研習也能知道,若沒緣,就算日日在佛前磕頭,香花供奉也是沒用的。”
聽到了塵這話,一直在她身後侍立的燕娥的手輕輕跳動了一下,師傅這話,平日裏是常聽見的,自己和佛實在還是沒有結緣更深,總是要在紅塵裏走一遭的。
燕娥在心裏歎息,劉如蘊倒覺得奇了,這了塵的話是越來越奇了,不由往燕娥處看了眼,見她照舊眼觀鼻,鼻觀心的站在那裏,不由歎了一聲,也隻有這樣的師傅,才能養出這樣的弟子。
劉如蘊還在想呢,倒被了塵說的話嚇了一跳,了塵說完那句就道:“貧尼近日要出遠門,燕娥大了,又訂了親,不好帶她出門了,故想把燕娥托付給你,也好放心。”這放著爹娘都在,把燕娥交給婆家的姑姑,與禮有些不合,劉如蘊剛還在想怎麽應對。
了塵就已經又說了:“貿然相托,本是不妥的,不過姑娘也是自在隨心的人,想來和旁人不一樣,這才把燕娥托付。”劉如蘊聽到這句,心怦怦的跳,自在隨心之人,難道了塵師傅知道了什麽不成?
了塵卻沒有再說,劉如蘊想了一想,笑道:“我是極喜歡燕娥的,她若要來是最好的了,就不知燕娥是不是喜歡?”燕娥揚眉一笑,正要說話,珠兒手裏端著個托盤進來,上麵放了許多的點心。
珠兒把托盤放下才笑道:“來,都別空著肚子說話,這些點心都是素的,師傅也來幾個。”說著托了幾個鬆子鑲往了塵那裏送,了塵接過對珠兒笑道:“其實燕娥是吃肉的。”這倒新鮮,了塵咬了一口鬆子鑲才道:“豈不聞酒肉腸中過,佛祖心頭坐,況且吃素一事,不過是從梁武始,若心裏有佛祖,吃肉喝酒又何妨,如沒有佛祖。”了塵笑一笑,燕娥已經接口:“聽得邱奶奶就成日家念佛講經。”
了塵輕輕叫了一聲:“燕娥。”燕娥急忙住口,還用手掩住口,劉如蘊見燕娥說這話時候,露出的調皮之感和原來不一樣,頓有天真爛漫之姿,不由微微一笑。
了塵已然看見,看向燕娥的眼裏全是慈愛,劉如蘊看見這番情形,不由低頭思量了一會,笑道:“既這等,燕娥和我同住些日子也不妨的,隻是師傅要去何方,甚時候才回來?”
一說這話,燕娥臉上露出悲戚之色,了塵垂下眼簾,劉如蘊覺得奇怪,這麽一句平常的問話,怎麽她們師徒都是如此?了塵已經緩緩的道:“此一去,不知什麽時候才回來,也不知要去何方,佛常說,要遊曆四方以做功德,貧尼也不過是修自身。”
了塵話沒有說完,燕娥聽的悲傷,咬住下唇不敢哭出來,這樣的話這幾日聽的不少了,隻是哽咽的叫了聲師傅,了塵抬頭看她,眼裏的慈愛之色更濃:“我知道你舍不得為師,隻是總是要長大的,況且你記住,在家比不得出家。”
劉如蘊不忍打擾他們師徒話別,悄悄的走了出去,燕娥何等不幸,有了那麽一個父親和繼母?又何等有幸,遇到了塵這樣的師傅,人的幸與不幸,不過在刹那之間。
“姐姐怎麽不進去?”珠兒的問話聲在耳邊響起,劉如蘊緩緩轉身,笑道:“師傅和燕娥在那裏話別,我不忍打擾就出來了。”珠兒是方送進點心又去張羅旁的了,聽了這話,吩咐身後的丫鬟把托盤放下,自己也坐到劉如蘊身邊道:“師傅這樣的人,我是從沒有見過的。”
劉如蘊輕輕的嗯了一聲,歎息道:“我素日為人,總有些目中無人,現在連見幾個,竟自慚形穢起來。”劉如蘊在珠兒心裏眼裏,是天人一般的,聽到劉如蘊這幾句話,不由衝口而出:“姐姐怎能這樣說,前幾日還有人對姐姐驚為天人。”
驚為天人?這是怎麽回事?劉如蘊轉頭看向珠兒,珠兒這句話一出口就知道不妥,手上的兩個指頭放在唇邊,不知道說什麽,又見劉如蘊的眼裏暗暗有些怒氣,這話說出來想來姐姐也不會生氣的,主意一打定,吩咐丫鬟先把東西送進房裏,才拉著劉如蘊的手道:“姐姐,其實也不是什麽大事,不過是前幾日,他不小心,就把姐姐批點的東西拿出去了,誰知就被人看到,大加讚歎,他並不敢說那是姐姐批點的,隻說是偶爾遇到的一個才女。”
那個他就是珠兒的丈夫吳嚴了,劉如蘊看著珠兒,還是一語不發,珠兒見這樣輕描淡寫的話不被劉如蘊相信,還是再照實說吧,在腦子裏又想了一想才道:“姐姐,我知道這是他不好,那日他卻是起了個好勝之心,才拿了姐姐批點的東西出去,想讓旁人知道,文聚樓並不是沒有人。”
院子裏麵隻有她們兩個,珠兒說到後麵幾句,聲音已經低了很多,漲紅著臉看著劉如蘊,風吹起劉如蘊裙邊的穗子,穗子隨風飛舞一會,又低低的落在裙邊,劉如蘊還是端莊坐在那裏,珠兒臉上的汗珠都低下來了,這事和自家也脫不了幹係,正想再說,就聽到劉如蘊淡淡的歎了一聲:“真是女生外向。”
珠兒聽到這句,臉紅了一紅,撅起嘴有些撒嬌道:“姐姐,這不也是為了生意嗎?”劉如蘊還是看著她,什麽都沒說,珠兒忙又低頭,劉如蘊一雙眸子,雖然平靜如初,珠兒卻感到頭皮之處越發熱辣辣的,正預備跪下的時候,劉如蘊終於開口了:“好了,那些且不說,下次就算要拿出去,就說是請的先生寫的好了,萬不可用什麽才女之名。”
珠兒點頭,又好奇問道:“為什麽?”劉如蘊的眼神裏閃過一絲落寞,輕聲的道:“這都不明白,我還想安生過日子呢。”
安生日子,珠兒側頭又想一想,難道現在姐姐過的不是安生日子嗎?劉如蘊說完那句就再沒說話,隻是看著遠方,誰知道到了南京還有這麽多的事情,早知道就離鬆江遠些,想著就瞟了眼珠兒,泄氣的想,若不是她們攔著,現時自己早就去尋聞姐姐了。
劉如蘊還在思索,珠兒突然叫出聲:“姐姐說的對。”這倒嚇了劉如蘊一跳,她用手拍了拍胸:“你究竟怎麽了?突然這般毛躁?”珠兒不好意思的笑笑,隻是那話總不能傳到劉如蘊耳裏,連陳媽媽耳裏都不能說,閉了口沒有再說,劉如蘊雖覺得有些不對,卻也沒有再問。
了塵在第二日就出了水波門,坐船走了,劉如蘊和燕娥送她到坐船處,了塵除一件僧衣之外,別無長物,連劉如蘊命人趕做出來的僧衣也辭了不受:“出家人受十方供奉,此去自有吃穿之處,這些還是留於燕娥吧。”她既這樣說,劉如蘊也不好再給,燕娥的兩眼都是紅紅的,昨夜和師傅說了一夜的話,雖說她自小被了塵教導要隨心,但如父如母的師傅走了,留下她一個人,她還是很舍不得。
劉如蘊看著燕娥癡癡的望著了塵的船走的方向,心裏不由歎氣,燕娥畢竟不過是個十五的孩子,就不知道觀保會不會好好待她,想到這,劉如蘊的心越發軟了,上前搭住燕娥的肩道:“我們回去吧。”
燕娥低頭輕聲應是,劉如蘊見她這般乖巧,心裏更疼的緊了,兩人上了車,劉如蘊看著燕娥的打扮,笑道:“你既到了我的身邊,就該換副裝扮才是,這樣素淨的,姑娘家穿了總是不好。”
提起打扮,就連燕娥眼裏都亮了些許,半日才道:“侄女謝過姑姑了,隻是當日訂親時候,師傅就要我換了俗家裝扮,隻是侄女總想著要不忘本才好。”
劉如蘊握緊她的手:“你這孩子,說什麽傻話呢?你師傅說的自在隨心,此時你在俗家,自然就俗家裝扮,難道你穿兩件新鮮衣衫,就忘了本不成?”燕娥聽了,嘻嘻一笑,麵上微有紅色,看在劉如蘊眼裏,更是著人疼了。
打首飾,做衣衫,劉如蘊許久沒有這樣忙過了,和燕娥一起住了幾日,她的乖巧伶俐越發讓劉如蘊喜歡了,把她當做自己的女兒一樣看待了,劉大奶奶知道燕娥住在劉如蘊這裏,比誰都高興,雖說這沒過門的兒媳婦不好常上自己家來,但遣人去送東西這是可以的。
自燕娥到了劉如蘊那裏,劉家的下人一天三趟的往這邊送東西,吃的喝的穿的用的,連小丫頭都送了兩個過來,說是服侍燕娥的。
劉如蘊是慣了,燕娥還有些忐忑,她不安的對劉如蘊道:“姑姑,這些東西再加上姑姑給我置辦的,隻怕侄女的嫁妝全貼上都不夠,到時要怎麽還?”劉如蘊正在拿著一對玉鐲在看,聽到燕娥的話,不由挑挑眉毛,隨即又笑了:“你這傻孩子,難道我做姑姑的給你添妝也不成嗎?怎麽就要說起還這個字來了?”
燕娥的聲音更小了:“師傅常說,世上所有東西,都不是無故得來,從這裏多出去,那地方就少一些,故此侄女才有這樣的一說。”劉如蘊是聰明人,稍一思量就知道了塵這是素日安慰她的話了,世上人大多貪心不足,了塵竟能這樣教導燕娥,實在是燕娥的幸事。
過了幾日,劉如蘊前去劉家,劉大奶奶剛接了她,就連連施禮,倒糊了劉如蘊一跳,忙按住她的手道:“大嫂這是做什麽?這不折殺了我?”劉大奶奶順勢扶住她的手起身,笑道:“我這不是謝你對觀保媳婦那麽愛護。”
聽到提起燕娥,劉如蘊笑的更歡,佯裝啐了她一口:“呸,還當是別的呢,原來是這個,你是當麵打我不成?”劉大奶奶挽著劉如蘊的手進了房,丫鬟端上茶來,劉大奶奶親自給她遞上:“好姑娘,你就擔待了我這回吧,明知道我不會說話的。”
劉如蘊接過茶,已經撲哧笑了出來,姑嫂兩人這才坐下說些家常,剛說的幾句,丫鬟就進來報:“舅太太來了。”舅太太?劉如蘊還在想這是哪家的舅太太,劉大奶奶已經笑眯眯起身:“原來是舅母來了。”
說著就對劉如蘊道:“小姑,你屈駕到那邊房裏坐坐。”舅母?大嫂的舅母不就是王太太,劉如蘊急忙起身,別說劉大奶奶讓她回避,就是讓她見王太太,劉如蘊也不願意的,當日雖隻一麵,這太太卻也是個不好伺候的。
劉如蘊剛扶著丫鬟的手出了門,要往那邊房裏去,一群仆婦就簇擁著王太太進來了,劉大奶奶的腳步停在那裏,臉上的笑都不知該怎麽表示,愣了一下才上前扶住王太太:“舅母這不是挑我的禮來了嗎?怎麽都不等甥女出去迎就進來了,還快些請進屋裏坐。”
王太太今日和那日在報恩寺卻又有些不同,被劉大奶奶扶住時,臉上也露出幾絲笑容來:“我自己甥女的家,又不是外人,迎來迎去的,外頭是看著禮全了,內裏就少了幾分親熱了。”劉大奶奶連聲道:“舅母說的有理。”
王太太卻不理會劉大奶奶要她往屋子裏麵去,看著站在一邊的劉如蘊問劉大奶奶:“梧娘,這位女眷是誰?怎麽從沒見過?”

第 30 章

劉大奶奶正預備請王太太進去,聽了這話,臉上的笑變了變。這些日子南京城裏沸沸揚揚的流言,雖說劉如蘊不放在心上,做哥哥和嫂子的卻不能不照管,閑了下來時,劉大爺和大奶奶也曾商議過,若劉如蘊和王二爺正能成了一對,也省了多少事端。
隻是一來劉大奶奶深知自己舅母也是個難伺候的,二來還有潘家那頭娶了蘭芝,到時姑嫂麵上不好看,這才隻是想想。倒沒料到王太太主動張口問起劉如蘊是誰?
瞬息之間,腦中已轉過千百個念頭,還是讓小姑見見王太太也好,王太太真要見過小姑,說不定十分喜歡呢,主意定了,笑著對王太太道:“舅母,這是我的一個小姑,她喪了丈夫,住在文聚樓書坊裏。”
王太太嗯了一聲,轉看向劉如蘊,劉如蘊方才雖被王太太的話嚇了一跳,也分不清她為什麽裝做頭一次見到自己,隻是不過瞬間就明白過來,橫豎也不想進她王家的門,有什麽好怕的,已經對著王太太扶下去。
王太太眉毛稍微動一動,口裏說著不消,手伸出來虛攙一下,腰彎了一彎,也算受了個半禮,從頭到腳細細端量了一番劉如蘊。劉如蘊站直身子,任由王太太細細端量。
發上戴了素髻,插了一隻碧玉簪,耳邊一對小巧的銀杏葉狀耳墜子,通身都是素色的衣衫,裙邊掛著的玉麒麟,再配上合乎禮儀的神情,王太太打量完了,心裏歎了口氣,這寡婦究竟是怎樣的人呢?看她舉動,端不是那種小家子出來的,再瞧一瞧裙邊的玉麒麟,那玉映了日光,越發顯的光潤。
若照了梧娘所說,不過一個遠房的堂妹,連投奔都沒投奔處,才去了吳家居住,又怎會有這樣大方,還有這玉麒麟,也不是一般小戶人家能有的。
王太太突然想到一事,再細細的看,劉如蘊眉間眼角,和劉大爺相似之處不止一處,難道是?想到這,王太太不由含笑對劉大奶奶道:“瞧這位姑娘的相貌,竟和甥女婿有些像,怪道人說不是一家子,不進一家門呢。”
劉大奶奶聽了這話,先是略頓一頓,才笑道:“正是呢,一筆寫不出兩個劉字來,長得廝像也是有的。”王太太點一點頭,叫了聲:“夏荷。”一個丫鬟從後麵走上前,垂手侍立。
王太太對她道:“把我那個荷包拿來。”夏荷愣了下,問道:“哪個荷包?”王太太不動如山:“你這孩子,難道糊塗了不成,自然是那個。”夏荷連忙拿出,王太太笑咪咪的把荷包塞到劉如蘊手裏:“今日卻不知道姑娘在這裏,沒有備禮,這東西姑娘拿著去玩吧。”劉如蘊接過荷包,裏麵沉重,想來放了許多東西,忙行禮謝過。
劉大奶奶見這裏的事完了,笑著上前道:“舅母還是往裏麵坐。”王太太點頭,扶著她的手要進去,劉如蘊趁機道:“大嫂這裏有客,妹妹就告辭了。”劉大奶奶應了,劉如蘊又行一禮,帶著人匆匆出去。
劉大奶奶目送著她出門,不注意身邊的王太太嘴角的笑已經收了起來,反添了一絲寒氣,等劉大奶奶轉身之時,王太太又和素日一樣,劉大奶奶忙伸手去打簾子,嘴裏就說些家常,王太太在深宅大院過了一輩子的,那話自然就引著劉大奶奶往劉如蘊的身上帶。
劉大奶奶不明白王太太的意思,還當她是看中了劉如蘊,話裏話外把劉如蘊誇的像朵花樣的,臨了歎氣道:“可惜我這小姑福薄,嫁了個丈夫,還不到三年就沒了。”說著劉大奶奶頓一頓,把點心再往王太太那推一推:“舅母你嚐嚐,新來的廚子做的,比原先要好。”
王太太拿了個綠豆糕往嘴裏輕輕咬了一口,也沒辯出是什麽滋味就聽劉大奶奶繼續道:“甥女沒事之時也想過,讓這個小姑再走一步,隻是一時也尋不到那麽好的,舅母若有合適的,可要替她留意一二。”
王太太漫應了,劉大奶奶這話說來說去不就是在王二爺身上,誰知王太太隻是應了一聲,劉大奶奶不由有些心灰,難道舅母看不上小姑?細想一想也是,自己表弟什麽都是上上的,雖背了個克妻之名,卻也有不怕死的人家想把女兒嫁進王家來,小姑現是寡婦身份,也難怪舅母看不上了。
想到這裏,劉大奶奶又有些怨劉如蘊,做什麽不好,偏要用寡婦身份出來,天下和離的人又不是隻有她一個,偏生要弄這些。正在怨的時候,聽到王太太開口了:“你那小姑,原來的丈夫隻怕是姓潘罷。”
劉大奶奶一聽這話,心立時跳的急了起來,叫了聲舅母就再沒說出話來,王太太笑了一笑:“罷了,我不過說說而已。”劉大奶奶忙笑著又讓了一遍點心,心裏思量著,該和下人再說說,嘴需再緊些。
劉如蘊的轎子行到離家還有一點路的時候,轎子就停了下來,小婉去問了問,回來對劉如蘊道:“奶奶,前麵有人吵架,堵了道路,離得不遠,奶奶是不是下來走進去。”劉如蘊打起轎簾,離家不過兩三家鋪麵,從這裏走過去也不遠,微微點一點頭,小婉忙扶她下轎,陳媽媽付了轎錢,三個人沿著鋪子簷下慢慢走回去。
日頭有些大,陳媽媽用扇子替劉如蘊遮著日頭,嘴裏還在念叨:“這大街上就吵了起來,也不知是什麽樣的人家,體麵都不要了。”小婉點頭道:“媽媽,聽的是隔壁雜貨店的老板又娶了一房,他鄉下的娘子知道了,找上門來要告官呢。”
劉如蘊側耳聽聽,果然是有女子在高聲嚷罵:“我在家裏,伺候公婆,老的小的,你倒逍遙,到了南京就接了這麽個貨來家裏,你還有沒有念著半點夫妻情義。”接著又是一陣哭鬧,中間還夾著男人的求饒,見劉如蘊停下腳步來聽,陳媽媽念叨道:“姑娘,沒什麽好聽的,世上人不都是這樣,有了新的,就棄了舊的。”
劉如蘊聽了這話,似有所感,陳媽媽見劉如蘊又停住了,忙扶住她:“姑娘,想那些做什麽,還是回去吧。”劉如蘊剛走出幾步,從那人群裏麵突然衝出個人來,來勢正猛,直往劉如蘊身上衝來,陳媽媽看見了,急忙一個箭步就擋在劉如蘊身邊。
劉如蘊忙拉住裙子,等陳媽媽扶住那人,才看見是個五六歲的小姑娘,她滿麵淚痕,陳媽媽扶住她,她也不說話,起身就又要往外衝,劉如蘊正感到奇怪,從人群裏又擠出個女子來,隻見她蓬頭散發,穿的都是一身布衣,上前抱起女孩就哭道:“你這個沒良心的,為了那個貨,竟然不要我,我娘兒倆現在就跳秦淮河去,到時候瞧有沒有人治你。”
說著就哭哭啼啼的往外麵走,倒嚇得陳媽媽不去扶著劉如蘊,忙死死的拉住那個女子:“大娘子,這可使不得,什麽事可以坐下來好好商量,怎能尋死?”女子哭的更急了,劉如蘊細看一看,她莊戶人家打扮,臉上雖沒有脂粉,一雙眼也哭的跟桃子似的,卻也能看出生的有四五分姿色,算起來,倒比自己見過的雜貨鋪掌櫃娶的另一房還要好看些,懷裏的小姑娘看起來倒長的清秀,穿著也不是很好,此時倒不哭了,隻睜著一雙眼睛茫然的看。
劉如蘊剛想說話,人群裏又擠出個人來,這次卻是吳嚴,他看見陳媽媽扶住那個女子,忙上來對劉如蘊施禮道:“表嫂來的最好,先把柳大娘子請到我們家去細細的說,珠兒也該出來了。”劉如蘊還沒點頭,就聽到人群裏又傳出女子尖利的罵聲:“你這蠢貨,當日是怎麽對我說的?說你家裏的什麽都不管你嗎?把我哄了回來,怎麽又要叫我敬她為姐姐,呸,撒泡尿照照,她配不配?”
柳大娘子本來在陳媽媽的安慰下,已經止住哭聲,聽到這樣的罵聲,把孩子往地上一放,又要衝進去和那女的廝打,吳嚴是個男人,不好去拉,備不住陳媽媽眼疾手快拉住了她:“大娘子,且先回我家去好好的說吧。”
那女子尖利的罵聲又傳出來了:“呸,不就是個下不了蛋的母雞嗎?你把她當祖奶奶一樣供奉,值當嗎?真要供奉起來也罷,當日就不要花言巧語把我騙來。”柳大娘子已經走出數步,聽了這幾句,也不管孩子又哭,用手挽了挽袖子就又要往裏麵衝:“呸,你這個爛貨,我可是柳家三媒六聘抬進來的,由不得你在這裏撒潑。”
陳媽媽沒拉住她,孩子又在地上哇哇大哭起來,陳媽媽隻得把孩子抱了起來,嘴裏一邊哄著,一邊歎氣道:“這是怎麽了,好不好,也該好好的說,這鬧的,體麵都沒了。”劉如蘊站了一會,覺得腿酸,歎了口氣,對小婉道:“我們先回去罷,這裏太鬧了。”
小婉點頭,剛扶著她走出數步,人群突然讓開條路,兩個婦人扭打著出來,身後還跟著柳掌櫃的,他此時帽子都被打掉了,臉上還有數道血痕,想是方才兩個婦人廝打之時,著的池魚之殃。
他此時麵上滿是焦急之色,這勸誰也不好,突然看見柳大娘子往另一個人肚子上踹了一腳,顧不得許多,急忙上前抱住柳大娘子有些哀求的道:“娘子,蕊娘已經有了三個月的身孕了,好不好都是柳家的種,娘子就抬抬手放開了。”
柳大娘子聽到這話,突然坐到地上大哭起來,劉如蘊不由又是一聲歎息,小婉連叫了幾聲奶奶,劉如蘊才回過神來,和她進了家門。
回頭看時,陳媽媽手裏還抱著孩子,小姑娘一雙眼滿是驚恐,不由把孩子接了過來,吩咐小婉打水來給她洗刷,燕娥聽到聲響迎了出來,手裏還拿著本書,看見劉如蘊手裏的孩子,不由笑道:“好一個漂亮的姐兒,姑姑這是從哪裏尋來的?”
劉如蘊方答的一聲:“這是間壁雜貨鋪家的孩子。”就見燕娥臉色變了變,歎道:“姑姑,世間男子可是都要娶妾的,都喜新厭舊的,如都這樣,嫁人又有何用?”

可憐人

劉如蘊不料她會問出這樣話來,小婉已經打了水過來,劉如蘊用手巾替孩子擦洗著,燕娥等了許久,等不到回答,又叫了聲姑姑,劉如蘊才把手巾往盆裏一丟:“姑姑也不知道,姑姑隻是知道,若做女子者,一味靠著男子是不成的。”
燕娥點頭道:“姑姑說的對,聽的三姑姑肯做下和離之事,定是個奇女子,可惜我見不到了。”劉如蘊眉毛一挑,笑道:“你是聽誰說來的?”燕娥一笑:“聽師傅說的,師傅說這樣的女子能置富貴名聲於不顧,而要念著求的一心人,定是不凡,可惜的是少有人能讚同。”
說著燕娥就歎了一口氣,劉如蘊扶撫了撫她的肩:“這一路走來,有些辛苦,燕娥,你命運多仄,想師傅也隻望你日後平順,再無不安。”燕娥趴到劉如蘊的膝上,小聲的說:“其實我真想跟著師傅遊曆去,縱受些辛苦,也是好的。”
腳步聲響起,陳媽媽手裏拿著幾件孩子的衣裳進來,燕娥急忙起身去接過那幾件衣裳,看了看針線,十分的細密,笑道:“媽媽這是給誰做的,怎麽這麽細密?”陳媽媽已經上前抱起孩子,動手替她解起衣裳來,嘴裏就答道:“這還是你姑姑少時的,我本來留著她生了小哥兒好做百納衣的,到現在都沒成。”
說著把衣衫拿過來在孩子身上比劃,嘴裏歎道:“倒便宜了你。”孩子雖小,卻也是喜歡穿新衣衫的,劉如蘊童時的衣裳雖說舊了些,那料子和針線都是上好的,穿上之後,孩子的手在衣衫上摸了又摸。
劉如蘊見她這樣一幅著人疼的樣子,別說柳家遣人來尋,連珠兒都不見蹤影,索性逗著她玩了起來,知道她叫招弟,卻不是柳大娘子親生的,是柳家族裏沒了爹娘的孤兒,被柳大娘子的公婆要了過來,起個名字叫招弟,也好帶個孩子來的意思。
隻是要來也有了兩年,柳大娘子的肚子還是毫無消息,等到知道丈夫在南京另娶一房的消息,柳大娘子帶著她就來到南京,吵鬧起來。
劉如蘊見招弟講的時候,臉上不悲不喜,想起閨中時候,常聽母親歎息,祖輩都是這樣過來的,想來招弟日後也會似柳大娘子一般,心裏不知怎麽突然不好受起來,見她臉上有疲乏之色,命小婉把她帶下去歇息。
燕娥的書早被拋在一邊,劉如蘊抬頭看著她,見她臉上也有悲戚之色,還沒說話,燕娥就已經開口道:“我本來以為,有父卻似無父已經夠可憐了,誰知還有衣食不周的,難道說身為女子,命就可憐了嗎?”
這個,劉如蘊隻是歎息,胸口又是一陣陣的悶疼,這世上,對女子的束縛多了許多,就拿這流言來說,誰不是羨王二爺豔福不淺,而罵自己水性楊花,是狐媚子樣的人呢?
門簾被掀了起來,進來的是珠兒,她滿臉疲憊,坐到劉如蘊身邊,接了小婉遞上來的茶喝了兩口才道:“姐姐,真是累死我了,沒想到男子家另討一房,還有這麽多的麻煩事。”
說完就見燕娥在旁邊,忙閉了口不說,又問道:“姐姐,柳家的孩子可安置好了,大娘子還問起呢。”小婉已經開口道:“柳家姑娘在廂房裏睡著了,要不要奴婢把她叫醒?”
珠兒嗯了一聲,對劉如蘊道:“姐姐,現在瞧來,這孩子,隻怕也是。”說話時候,小婉已經抱著孩子過來,珠兒接過,起身道:“姐姐,你早些安置吧,我把她送回去也就歇著了。”說完就走了出去,仿佛還能聽到她話裏的歎息。
燕娥把手裏的東西放下,對劉如蘊道:“姑姑,侄女也去歇著了。”劉如蘊嗯了一聲,拿起燕娥方才玩弄的東西,原來是王太太送的荷包,劉如蘊本是籠在袖子裏的,回來時候嫌太重拿出來順手撂在那裏了,想來燕娥是看上麵的繡活鮮亮,拿來玩的。
劉如蘊打開荷包,裏麵不過放了幾錠小元寶,鑄的花樣都是些馬上升官之類,就跟過年節時候送孩子玩的東西一樣,劉如蘊剛想把荷包結起來,孩子?難道在王太太眼裏自己就和孩子一樣?劉如蘊笑笑,罷了,想這些做什麽,收拾睡覺吧。
到了第二天,剛用過午飯,珠兒笑吟吟的引著柳大娘子進來,柳大娘子手裏牽著招弟,懷裏還抱著個小包袱,瞧見劉如蘊就連福了幾福:“昨日是我不好,驚擾了鄰舍不說,還累的奶奶照管這孩子。”說著一推招弟,招弟就跪地磕頭,劉如蘊拉起她:“這使不得,大娘子還請坐下說話。”
柳大娘子又謙虛一下,這才坐了下來,把那個小包袱送上,麵上有些靦腆的道:“這是昨日奶奶替招弟換的衣裳,剛送過去,就嚇到我了,這麽貴重的料子,怎能穿在她的身上,讓她脫了下來,漿洗幹淨,今日日頭好,幹的倒也快,一起送了過來。”說著把小包袱送上來,劉如蘊也沒打開包袱,隻是撫一撫,再瞧瞧她的打扮,笑道:“這不值什麽,怎麽就勞煩大娘子送過來呢。”說著就叫小婉:“再拿兩匹料子過來,做了表禮。”
柳大娘子本來是坐在那裏喝茶的,聽到劉如蘊一出手就是兩匹料子,忙站起來雙手亂搖擺:“這使不得,初次見麵怎好收這麽貴重的禮。”劉如蘊淡淡一笑:“大家都是鄰舍,我素日都不愛出門的,難得見次麵,你就收著罷。”
說話時候,小婉已經把料子取了出來,柳大娘子一看那料子就覺眼前一亮,那顏色雖說平常,那花樣可是自己沒見過的,接在手裏,那種順滑的感覺也是從來沒有的,不由更忐忑了:“這怎麽好,這東西怎麽也要幾十兩銀子,送我這個,豈不是折福?”
劉如蘊不由歎息,柳掌櫃新娶的那個雖沒見過幾次,每次卻都是穿綢著緞,滿頭珠翠的,那似柳大娘子一樣,頭上光禿禿的,身上全是布衣,雖收拾的幹淨,看在男人眼裏自然分出個高低來。
珠兒是明白的,忙笑道:“柳嫂子,你就收了罷,現在柳掌櫃的生意得法,你穿綢著緞的日子還在後麵呢,這不過兩匹緞子而已,有什麽消受不起的?”說著把料子往柳大娘子手裏就塞,柳大娘子滿臉通紅,謝了又謝,說了幾句就告辭了,劉如蘊又拿出幾個小元寶塞到招弟手上,讓她拿去玩,這次柳大娘子也醒過味來,知道這是劉如蘊給她長臉,沒再推辭,隻是讓招弟給劉如蘊磕頭道謝。
等她們走了,珠兒才歎道:“這柳嫂子,昨日看起來那麽潑辣,一被說了,原來也是可憐人。”可憐人?劉如蘊想起昨夜燕娥說的話,這普天之下,誰不可憐?
珠兒說完那句,不由想起昨日去勸架時候,蕊娘搶白自己的那幾句話,不由歎道:“那個蕊娘,平日也有來往的,我一直當她是個好人,誰知昨日竟然那樣。”劉如蘊端過茶喝了一口,那茶泡的太久,已經失去味了,劉如蘊把茶放下,歎道:“衣不如新,人不若舊,這是古語,現時的人已經是隻聞新人笑了。”
珠兒聽了這話,笑道:“是呢,姑娘,我前幾日聽人家說,潘大奶奶有身孕了,還有人在說,陳姨娘日子極不好過。”劉如蘊白她一眼:“我瞧你現時是和人應酬多了,也學的三姑六婆一樣,別人過的好壞和我有什麽關係。”
珠兒忙笑笑:“是呢,姐姐曆來是不放在心上的。”一個丫鬟匆匆進來,麵上還有些奇怪的顏色:“奶奶,有人要求見邱姑娘。”
邱姑娘,燕娥?這是誰要找她?劉如蘊和珠兒對看了一眼,丫鬟也覺得十分奇怪,燕娥自來到這裏,就算劉家送東西過來,都是找劉如蘊,邱梭也曾來探過她,卻也不過是先見吳嚴,然後再把燕娥請出去,那個要見燕娥的,瞧來也不是什麽富人家派出來的。
劉如蘊已經讓小婉請燕娥出來了,燕娥出來聽的有人要來瞧她,皺眉道:“就算是有人求見,也要先見過長輩再說,我一個未出閣的閨女,怎能隨便見人。”劉如蘊點頭,對丫鬟道:“先讓來人進來。”
來人是個老媽模樣的,進了屋看上麵坐的是兩個奶奶打扮的,未免要趴在地上磕頭行禮,行禮起來眼睛四轉看了看,見裏麵的擺設不過平常,並不似自己家裏那般富麗堂皇,心裏不由蔑視的想,看來說劉家豪富不過也隻是說說,瞧著擺設就知道了。
麵上還是恭敬的道:“老奴是楚家的,家老爺和太太知道邱氏表姑娘的師傅出門去了,把邱氏表姑娘送在奶奶這裏,特意遣老奴來把表姑娘接回楚家去。”楚家的,這是從哪裏跑出來的?珠兒看向劉如蘊。
劉如蘊想了半日才想起來,這楚家,不就是燕娥的外祖家?想起楚氏遭遇,劉如蘊不由一陣厭惡,雖說楚氏軟弱,這楚家也不為女兒出一出頭,還任由燕娥受邱奶奶的折磨,想來也不是什麽好人家,想到這裏,劉如蘊皺眉道:“楚家,難道就是侄女的外祖家?素來都沒聽說過有來往的,怎麽無端的就要接了去?”
老媽聽的劉如蘊說出自家主人的根底,剛笑著點頭,聽到後麵那句,不由道:“怎麽說表姑娘和楚家也是至親,哪有個沒過門的姑娘就在婆家住著的理,接了去也是正經道理。”

第 32 章

沒想到這老媽子,嘴還挺利索的,珠兒剛想說話,劉如蘊已經笑道:“論理呢,這沒過門的姑娘是不該在婆家住著,隻是邱姑娘的事情,整個南京城都知道的,當日但凡有個依靠,也不會讓師傅帶走。”
說到依靠的時候,劉如蘊的眼像刀一樣,往老媽子臉上剜了一剜,老媽子呆了一呆,她是楚家的管家婆子,也見過些世麵的,聽劉如蘊這話裏的意思不善,開口又道:“奶奶這話說的,邱家那頭,表姑娘有父有母,父母都不管了,還有這邊的舅父舅母,怎麽就沒有依靠呢?再怎麽著。”
老媽抬頭看著劉如蘊,眼裏有些輕蔑:“奶奶也和表姑娘無親無故。”劉如蘊皺了皺眉,正想說話,不料那老媽說的得意了,竟又冒出這麽一句:“再說了,兩位雖稱奶奶,卻一個是丫鬟出身,一個事風評不好的寡婦,誰能知道表姑娘在這裏,會不會被帶壞?”
珠兒沒料到這老媽竟然這樣,劉如蘊手裏的荷包帶子都快被扯了下來,老媽正說的得意,不料突然哎呀叫了一聲,身子矮了半截,原來是麵上挨了一掌,打人的卻不是在屋裏的,而是珍兒,她身後還跟著陳媽媽。
看見是她出現,劉如蘊不由皺一皺眉,陳媽媽上前行個禮道:“姑娘,大奶奶命宋嫂子來瞧姑娘。”珍兒放下打人的手,若無其事的含笑上前,先行一禮:“姑娘好,今早奶奶見外麵有新下來的葡萄,特意命小的帶來給姑娘。”
劉如蘊不由愣了一下:“這時節就有葡萄了,也真是新鮮。”珍兒一笑:“可不是呢,聽的是剛傳起來的新法子,用原來窖菜的暖棚子把葡萄苗移進去,比常人法子養出來的葡萄早了兩個月上市呢,就是貴了些。”
說話時候就把手裏的東西交給小婉,老媽子見珍兒打了她,一不賠禮,二不說話,隻是在那裏顧著和劉如蘊說話,張開大嘴哇的哭了起來:“這樣人家,可是什麽樣的好人家?主不似主,奴不似奴的,表姑娘嫁進這樣人家來,可是命苦。”
她本來是被珍兒打的坐在地上的,此時也不起來,橫豎那水磨青石磚的地擦的幹幹淨淨,邊撒潑的哭,邊把哭出來的眼淚就往地上磨。
小婉手裏捧著盆葡萄進來,見老媽子把那塊地弄的肮肮髒髒,不由皺眉,小姑娘家愛幹淨是肯定的,匆匆放下葡萄,就對老媽子道:“這位媽媽,你要哭,也請站起來些,怎麽把這地下都弄的如此肮髒。”
老媽子哭了半日,都沒個人理她,總算來個人理她了,又是這樣說,心頭的火氣未消又添新火,照著小婉的臉就啐了一口:“呸,黃毛丫頭,奶才斷了幾日就來說老娘,你主人是要去攀高枝另嫁的,你難道也想跟著去做個姨娘,瞧不上我們嗎?”
小婉無故被這老媽子排揎一頓,不由哭了出來,猛的聽劉如蘊冷笑一聲:“媽媽,你去外麵尋兩個小廝來,把這老媽子給我拖出去,塞到秦淮河裏麵,省得她在這信嘴胡說。”陳媽媽早就巴不得她這一聲了,應了就卷起袖子要出去。
老媽子正哭的響,聽到劉如蘊要拉她去塞秦淮河,怔了一怔問道:“你,你就不怕殺人償命。”劉如蘊唇邊的冷笑更深了:“償命,你幾時見過我這樣人為你償命的?況且。”劉如蘊坐正身子:“你家主人是什麽樣人,你也清楚的緊,別說把你這樣的人填了一個,就算十個,也動不了我半根毫毛。”
老媽子眼珠子轉了轉,自己家主人,貪財是肯定的,自己不過一個雇工,真出了什麽事情,劉家這邊賠點錢,再找官說下情,主人自然是撒手不管的,正在想著,陳媽媽已經進來:“姑娘,小廝們來了。”
劉如蘊嗯了一聲,陳媽媽就上前來拖老媽子,老媽子急的要死,忙上前死死的拉著劉如蘊的裙邊:“奶奶,全是我這張嘴不好,奶奶瞧在為我這樣一個人麵上,還要費銀子費人情,就繞了我這遭吧。”
劉如蘊還是冷笑著看著她,老媽子忙把手從劉如蘊的裙子邊放開,依舊跪在地上,兩隻手往自己臉上呱嗒呱嗒的打著,劉如蘊搖著扇子理都不理,小婉是早在劉如蘊說把這個老媽子拉出去填了秦淮河的時候就被嚇住了,縮在一邊不敢說話,珠兒和珍兒是知道劉如蘊不過氣急,要拿這老媽子撒氣罷了。
見那老媽子兩邊臉都腫了起來,牙齒那裏已經出血了,珠兒才起身道:“姐姐,這樣的人,又何必髒了姐姐的手。”劉如蘊放下扇子,望著那老媽子被打的紫紅起來的臉,冷笑一聲,對珍兒道:“回去替我謝謝大嫂,就說勞她惦記了。”
珍兒忙垂手應是,劉如蘊打個哈欠:“小婉,我有些乏了,扶我進去。”小婉忙應了幾聲,跑了上前扶著劉如蘊進去了。
珠兒這才對老媽子道:“你起來吧,我們姐姐放了你了。”老媽子此時已被嚇的尿都流出來了,聽了這話,又趴在地上給珠兒磕了頭,抖抖索索預備站起來,腿卻一直發軟,珠兒瞧了瞧地上被老媽子弄的髒兮兮的,皺眉說:“這死罪雖說免了你的,這地你可還是要打掃幹淨了。”
老媽子瞧一瞧地上,又沒找到擦地的布,隻得脫下自己一件外衣,把地上擦的幹淨,這才羞紅著臉而去,珠兒還叫住她:“回來,且去告訴你家主人,要想邱姑娘回去是不成的。”老媽子連聲應了,這才走了。
珍兒不由歎了一聲:“沒料到三姑娘竟然這麽厲害。”珠兒已經站的乏了,自己倒了水在喝,聽的她這一聲,白她一眼:“宋嫂子,三姑娘這也不是沒法嗎?今日楚家來人,明日指不定又是邱家來人,再加上那傳的越來越烈的流言,三姑娘不使出一點手段來,怎麽有安穩日子過?”
珍兒坐在珠兒旁邊:“去,少和我擺奶奶的款,我問問你,三姑娘真的不想再走一步?”珠兒把杯子放下,歎道:“我瞧這世上,竟是沒有一個能配得上姑娘的。”珍兒點一點頭:“那前些日子不是說王家的二公子。”
珠兒推她一把:“那個人,也不知南京城那些傳流言的眼是被什麽東西糊了不成?就他也能配上姐姐嗎?”珍兒用袖子掩住口笑了起來,簾子一掀,陳媽媽打發小廝回來,見這兩個人坐在那說笑,瞪她們道:“好了,別隻顧著說笑,珍兒,你該回去和大奶奶複命了,珠兒奶奶,你也該往前麵去了,這都來了一晌午,眼看又該預備晚飯時候了。”
珍兒珠兒急忙起身應是,笑著各自分開,這幕情形落在劉如蘊眼裏,就似當年沒出閣時候,歇中覺的時候,朦朦朧朧間聽見丫頭們在小聲說話,間或有陳媽媽的斥責聲傳來,廊下鸚鵡不時念出一句詩,隻是,不覺時光已過去,自己再也不是那個無憂的閨中少女了,不由歎了一口氣。
小婉見劉如蘊一進了屋子,也不去睡,隻是坐在那裏往外麵望已經覺得很奇怪了,等到聽到她的歎息聲,就更奇怪了,努力想了想,還是問了出來:“奶奶難道是因為吳奶奶沒有把那個媽媽填了秦淮河才歎氣的?”
劉如蘊被她這麽一問,漫天的愁緒都問跑了,笑著道:“你真是個孩子,那不過嚇她的話,人命至貴,怎能隨意把人命不當回事呢。”小婉點點頭:“難道奶奶這行的,就是殺雞儆猴的意思?”
劉如蘊點頭:“不錯,你這丫頭這幾日學問也長進了,等我再考考你。”陳媽媽已經進來,見劉如蘊雖拿掉了首飾,卻沒躺到床上,笑著道:“姑娘,日頭還長,歇息下也沒什麽,況且方才又累著了。”
劉如蘊懶懶的靠在榻上:“媽媽,我又不是豆腐做的,況且過些時日還要去蜀中呢,那時路上可不似在家一般便宜。”
去蜀中,這話就跟個霹靂樣的打在陳媽媽頭上,她連連擺手:“不成不成,姑娘,你可別嚇媽媽,這麽遠的路,水路有風浪,陸路有怕遇上劫道的,你這樣一個嬌滴滴的,怎能去蜀中。”劉如蘊不由一陣頭疼,陳媽媽什麽都好,就是把自己看成時刻需要保護的孩子可不成,她無奈的叫聲媽媽:“聞姐姐說了,我若要去,她就遣人來接我,不礙的。”
陳媽媽更是不許:“不行,你一個孤身女子前往那裏,名節都全毀了。”名節?聽到這話,劉如蘊不由愣了一下,隨即冷笑:“媽媽,我還有名節嗎?那日觀保說的話你又不是沒聽見。”
這個,陳媽媽也愣了一下,自己這不是哪疼往哪戳嗎?正想回話,劉如蘊已經揮手了:“好了,等一等再說,我要歇一歇。”陳媽媽見劉如蘊麵上的煩躁之色,忙拉了小婉離開。
劉如蘊閉著眼睛歎了口氣,有這樣的下人,主人家可想而知,對燕娥的憐惜又多了一些。
過了幾日,也很平靜,劉如蘊自然也忘了這事,這日方起來,劉如蘊還在梳妝,陳媽媽就一臉怒色進來:“真沒見過這麽沒眼色的人家。”劉如蘊覺得奇怪,回頭看她,陳媽媽又想再說,偏生燕娥手裏拿著鮮花進來:“姑姑,這花開的正好,我掐了兩朵,給姑姑戴上。”陳媽媽忙閉口不說。
劉如蘊見那花是玉蘭,不由笑道:“姑姑戴這個還使得,別的可不成。”燕娥上前把花給劉如蘊插在鬢邊,笑道:“姑姑隻要稍一打扮,就勝過侄女許多了。”劉如蘊在鏡子裏望她一眼:“你啊,嘴最巧了。”

至親

見她們說笑,陳媽媽有些忍不住了,上前小聲的說:“姑娘,邱奶奶要見你。”邱奶奶,聽到是她,劉如蘊放下手裏的梳子,燕娥臉上的笑也收了起來,前幾日楚家來人鬧了一場,這居所並不寬敞,燕娥自然是知道的,不過她們沒說,她也隻當不知,現在聽的自己的繼母也來了,燕娥一時倒不知道說什麽好。
劉如蘊迅速把頭發梳好,笑道:“來就來吧,這也是常事。”說著起身出去。臨去之前又對燕娥道:“燕娥,你先進去吧。”
燕娥是不願見邱奶奶的,聽了這話,忙應了就回自己屋裏去。
邱奶奶是在外麵等著的,劉如蘊雖不願但還是迎出去了出去。邱奶奶卻不是一個人過來的,還帶了另一個人,本以為自己名帖一送上,劉如蘊是急忙傳見的,誰知等了這半日已經覺得有些沒麵子了,等到出來時候,見隻有劉如蘊一個人,邱奶奶更加覺得惱怒,心裏暗暗的罵,這小寡婦,也不知道她擺些什麽架子,不過就是和王家有點瓜葛,能不能進王家的門還兩說呢,現在就擺起譜來了。
還把燕娥也藏的那樣密實,生怕別人碰掉她一根毫毛樣的,呸,再怎麽說,燕娥也是姓邱,不姓劉。
心裏麵雖這樣恨著,見了劉如蘊,不免也要互相行禮問候,劉如蘊見她帶了個陌生人來,卻也不見邱奶奶介紹這是何人,心裏有些奇怪,卻沒問出來,等到進了門,邱奶奶才笑道:“姑奶奶,這是我們女兒的舅母,楚家奶奶。”
楚奶奶,劉如蘊不由打量了她一下,見她三十剛出頭的年紀,上下穿著一新,頭上也是滿頭珠翠,那發釵上的珍珠此時映著日頭都發著白光,想起前些日子楚家來的那個老媽的舉動,劉如蘊肚裏暗笑一聲,和楚奶奶互相又施一禮,各自重又坐下。
邱奶奶不過說幾句家常,楚奶奶自一進門起,那雙眼就再沒歇過,等了半日,見邱奶奶說來說去總說不到點子上,不由咳嗽一聲,對邱奶奶小聲的道:“她姑,怎麽不見外甥女兒?”邱奶奶像才想起來一樣,笑著對劉如蘊道:“姑奶奶,弟妹這次過來,不過是許久沒見燕娥,想的慌,想見一見她。”
許久沒見,想的慌,劉如蘊不由肚裏暗笑一聲,這話說出來也真不怕害臊。這時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邱奶奶她們還當是燕娥來了,抬頭一看,卻是珠兒走了進來。
原來前幾日劉如蘊把楚家的下人哄了出去,珠兒心細,特意遣下人去尋問一下,楚家這幾年的生意如何?
問回來的情形卻是不好,楚家雖說外麵看著還好,內裏卻是不成了,楚老爺多內寵,楚奶奶一味隻會討他的歡心,任由他討,這妾一多,孩子自然也多,孩子多了,開銷也就大了,楚老爺拖著被淘虛的身子早就不管生意了,隻有幾個管家在那管著,靠著邱家還能做點生意。
這次卻不知是楚老爺哪個妾出的主意,說燕娥既然是嫡親的外甥,和劉家訂了親,聽的沒有被邱家接回去住,何不把她接了回來,一來舅父舅母也是至親,照應孤女也能落個好名聲,二來等燕娥出了閣,自然就能照應著舅父舅母了,到時生意也就不發愁了。
這樣一攛掇,本來早就忘了還有這麽個外甥女的楚老爺自然應了,誰知派去的老媽子幾乎是被劉如蘊攆了出來,聽的楚老爺那幾日正在家裏發脾氣呢,珠兒還揣著小心過了幾日,聽丫鬟們說,邱奶奶帶個眼生的奶奶來了,珠兒生怕來的就是楚奶奶,到時言語上有了衝突,自己家倒罷了,姐姐的名聲怎麽辦,急急趕了過來。
進門之時,也聽到邱奶奶那句,珠兒看一眼劉如蘊的臉色,見她雖平靜如常,眼裏已經有了絲絲怒意,心裏清楚,笑著上前行禮,楚奶奶正預備附和幾句,見珠兒進來,各自也要見禮,聽的是吳奶奶,楚奶奶不由心裏撇嘴,什麽吳奶奶,聽說原先不過是丫鬟出身,運氣好,嫁了個書坊老板,這才稱起奶奶來。
又瞧一眼劉如蘊,一個小寡婦,不過是和劉家沾點親,被王二爺瞧上了,就這麽大的譜,實在讓人氣的不成,怎麽著也要把燕娥弄回去,這樣一塊金元寶怎能落在別人手裏。
楚奶奶望一眼邱奶奶,見她眼裏神色和自己差不多,兩人點一點頭,重又坐下來,邱奶奶接了方才的話笑道:“姑奶奶,燕娥總是我的邱家的女兒,這沒過門就在劉家這樣住著,旁人瞧了不好,還是把燕娥喚出來,收拾收拾,帶回家去罷。”
楚奶奶也連連點頭:“弟妹說的是,哪有邱家的女兒一直在旁人家住著的道理,還請姑奶奶把外甥請出來,和我們家去。”
劉如蘊聽的肚內暗笑,珠兒幾次想張口說話,見劉如蘊發上的釵都不動,又閉了口等著,等到邱楚兩位奶奶你來我往,說的總有一刻時候,劉如蘊才淡淡開口:“是呢,兩位都是燕娥的至親,論理,燕娥是該和兩位一起回去。”
這話一出口,邱奶奶不由得意的看了眼楚奶奶,瞧吧,這小寡婦雖然厲害,總也要賣我的麵子,斷不能把我當下人一樣對待。
珠兒聽了這話,急的恨不得要跳起來,邱家是什麽家,姐姐怎麽能這樣說,邱奶奶正在得意,劉如蘊又淡淡接出一句:“不過,當日燕娥來到我這裏,卻是了塵師傅親自送過來的,說燕娥無依無靠,這才送到我這裏,我可是不敢違了她的話。”
邱奶奶啊了一聲,楚奶奶已經跳了起來:“姑奶奶這話就不對了,師傅雖說對外甥情深意重,這爹娘可才是至親。”劉如蘊哼了一聲:“是嗎?爹娘至親,那當日師傅帶走燕娥之時,可沒見邱楚兩家有什麽說法。”
邱奶奶坐在椅子上,脊背挺直,望著劉如蘊:“當日師傅帶走燕娥,不過是要讓她修行為家人祈福,現時燕娥已經定親,自然無需再在外麵,我身為她的繼母,當然要帶她回邱家才是正經。”
劉如蘊聽了這番話,用手掩住嘴打個哈欠:“邱奶奶這番話,真是感人,不過可惜。”說著劉如蘊款款起身:“燕娥她不會隨你們去的,了塵師傅當日說過,讓燕娥在我這裏住到出嫁。”
你,邱奶奶大怒,用手一怕椅子靠手就站了起來,楚奶奶也跟著站了起來,兩人把頭抬的高高的,看著劉如蘊,劉如蘊才不管這些呢,瞧都不瞧她們:“兩位但凡對燕娥還有點情義,就請日後再別說燕娥是你們至親的話,不然。”
劉如蘊忍了又忍,還是把話說了出口:“兩位難道不怕燕娥在劉家不好做人。”說著就招呼陳媽媽:“媽媽,替我把這兩位送出去。”
陳媽媽早就等著這句了,應了聲是,就要上前請她們出去,這兩位沒料到劉如蘊竟半點麵子都不給,氣得臉上都紅了又白,還好脂粉擦的厚,倒也沒看出什麽神色變化。
胸脯子上下起伏不平,隻怕就要撐破衣服了,珠兒心裏暗笑,麵上卻是不敢露出來的,款款走了上前,對邱楚兩位奶奶道:“兩位奶奶,我姐姐說的話卻也有幾分道理,還請兩位奶奶先回去了,改日再來探望。”
邱奶奶是什麽好性的人,不好出手打的,伸手就推了珠兒一個踉蹌:“呸,你少來裝好人,一個丫頭,不過嫁的好些,就稱起奶奶來了,和你那姐姐,不定是夥著一個男人呢。”那日老媽來時,也曾說過珠兒是丫頭的話,卻沒有這樣汙穢,珠兒不由怔了下。
劉如蘊應酬她們一上午,早就煩了,她的性子本就是那種受不得氣的,腳步本已走到門邊,聽了這話,舉手就往邱奶奶臉上打了一巴掌:“呸,你是個什麽東西,勾引妹夫,逼死妹妹的人,也敢在我麵前說嘴?”
邱奶奶不料劉如蘊竟打了她一巴掌,還說出她當年的所為來,這幾年的賢惠本就是裝出來的,反手就還了劉如蘊一巴掌:“呸,你和我也差不了多少,暗地裏勾著王二爺,那邊還有叔叔,誰知道你和這裏的吳大爺又是怎麽回事,我再勾搭,也不過就是老爺一個,沒有旁人,比你幹淨了不少。”
劉如蘊頭一偏,那巴掌不過帶著風打到她的頭發上,把她發上的一隻碧玉簪打掉下來,掉到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音。陳媽媽本就是個護短的人,她哪受得了劉如蘊被人罵,跺了跺腳,也顧不得主仆之分,上前扯住邱奶奶就罵道:“我看在邱姑娘分上,尊你一身奶奶,誰知你竟全不把好話當真。”
見劉家的仆婦也動起手來,楚奶奶也顧不得了,上前明是拉架,暗就是撓陳媽媽,珠兒扶住劉如蘊,急急問她可有什麽事,劉如蘊連連搖頭,見方才還一團和氣的奶奶們動起手來,丫鬟們都站在那裏,不知該怎麽辦,是該拉架呢還是該幫忙自家主人?
燕娥聽見房裏突然騷動起來,本以為一會就好,誰知看見丫鬟們紛紛往裏麵趕,好像還能聽到哭罵聲,坐不住了,急忙出來一瞧,見邱楚兩位奶奶和陳媽媽扭做一堆,珠兒扶著劉如蘊倒有個瞧熱鬧的架勢,再一細瞧,劉如蘊的發髻有些偏了,一時也鬧不清楚究竟發生什麽事,隻得上前去問劉如蘊:“姑姑,這卻是為何?”

鬧劇

她這一問,邱奶奶就先聽見了,顧不得一隻耳朵還被陳媽媽扭住,直起頭來叫一聲:“女兒,我和你舅母好心來探你,誰知一言不合,她家就大打出手,女兒,你可要救救為娘。”剛說了兩句,就忘了自己耳朵還被陳媽媽扯住,陳媽媽見她抬頭,越發扯的緊了,邱奶奶哎喲哎喲叫起來。
這叫聲也驚醒了劉如蘊蘊,雖然邱奶奶被打,她心裏也是喜歡的,不過這在自己家裏鬧起來,總是不像,沉著臉說:“媽媽,還不快些放手?”
燕娥見邱奶奶說話時候,臉上被抓了幾道血痕,脂粉也被汗打濕了,紅紅白白混在一起,露出不施脂粉之時,有些發黃的麵皮,顯得邋遢和肮髒,又聽的她口口聲聲隻是稱為娘,眉頭不由皺的更緊。
陳媽媽聽到劉如蘊讓自己放手,手上的力氣稍微放鬆一些,楚奶奶和邱奶奶她們雖然是兩個人,怎比的上陳媽媽做過粗活,手腳粗大有力氣?四拳也難抵陳媽媽雙手,楚奶奶一身的出客衣衫,此時在混亂中被扯掉了袖子,頭上那鑲了碩大珍珠的鳳釵,也差點被扯了下來,歪歪斜斜掛在一邊,她也顧不得要理一理衣服,順著邱奶奶的話就大叫:“外甥女,這劉家不是什麽好人家,還是作速由你母親做主,退了親去,重新尋門好的。”
陳媽媽一放下手,就知道自己這樣舉動是不對的,不等說什麽,就對劉如蘊跪下道:“老奴護主心切,動起手來,失了尊卑,沒了劉家的體麵,還望姑娘責罰。”說著就磕頭下去。
不等劉如蘊說話,楚奶奶已經叫了起來:“呸,你這刁奴,總算還知道些體麵,等我回了家,叫老爺尋出片子來,送你去打板子。”燕娥被她們吵的頭疼,皺眉說:“邱奶奶,你們也太沒體麵了,幾時見過奶奶們和下人們打成一團的?”
邱奶奶?邱奶奶聽到燕娥並沒有叫自己為娘已經有些憤怒了,等到再聽到燕娥開口就教訓自己,更加惱怒,一邊抽出帕子來抹著臉,一邊憤恨的道:“好啊,你翅膀硬了,就不聽我的話了?連聲娘都不叫?”
楚奶奶把頭發往上攏一攏,也上前幫腔:“甥女,這就是你不對了,你娘也是為了你,才和人起了衝突,你這孩子,倒不幫著點,出口就是教訓人。”
燕娥回頭看了眼楚奶奶,怎麽這麽多的親眷,自己沒和劉家定親前,可沒這麽多的親眷護著自己,不由勾起舊恨:“舅母這話,看起來是甥女不對,然當日甥女若真能得到庇護,也沒有勞師傅教導的道理。”
聽到燕娥也翻起舊賬來,邱奶奶阿也叫了一聲:“女兒,當*****師傅可說的是你修行祈福,並沒有旁的意思。”此時別說劉如蘊,燕娥也頭疼不已,她不想再說什麽,揮一揮手道:“邱奶奶,舅母,你們各自回去罷,今日之事,說來不過都有錯,陳媽媽這裏,自有姑姑教導,你們事忙,日後也少來我這裏了。”
聽的燕娥下了逐客令,邱奶奶愣了一愣,又見劉如蘊已經坐下,珠兒把那些方才進來的丫鬟都遣走了,笑著對邱奶奶道:“邱奶奶,邱姑娘這說的,也是實情,陳媽媽這裏,等過些日子,邱奶奶氣消了,再讓她去你門上賠禮。”
邱奶奶不由火冒三丈,橫豎今日臉已經撕破了,總不能就這麽灰溜溜的走了出去,想起自己今日來的目的,冷笑一聲:“劉姑娘,照你的家教,想來也不會有什麽好的下人,燕娥在你這裏,想必也學不到什麽治家理事的,還是由我把她接回家去,好生教導教導,省得給邱家丟臉。”
說完這句,也不等劉如蘊她們應,上前就拉住燕娥:“你快些跟我回去,邱家少不了你的飯。”說著上前扯著她就往外走,燕娥猝不及防,已經被她拉著走了數步。珠兒剛給劉如蘊倒了一杯茶,見到邱奶奶這樣,忙上前按住邱奶奶:“邱奶奶,話可不能這麽說,邱姑娘在我們這裏,可是師傅安排。”
邱奶奶哪是能講理的,眼一橫:“師傅,呸,師傅能比得上父母,難道我還不能帶我女兒回家?”說著楚奶奶也上前來幫忙,劉如蘊還是頭一遭看見這麽不講理的人,把手裏的茶杯一摔,起身也來拉住燕娥的手:“邱奶奶,當*****把燕娥舍出去,就已是不認她了,何苦今日又來搶?”
邱奶奶回頭啐劉如蘊一口:“呸,你這個不清不白的小寡婦,有什麽臉來和我說師傅之命,我今日要燕娥走,就要走。”燕娥哪肯跟她走,用手去掰開她的手指,邊叫道:“姑姑救我。”
這聲被邱奶奶聽到了,她啪一掌就打在燕娥的臉上:“小娼婦,我才是你娘,那是你哪門裏的姑姑,你叫的這麽親熱。”燕娥這一被打,本來還跪著的陳媽媽忍不住了,起身就來拉燕娥:“邱奶奶,你怎打了這個打那個。”
陳媽媽這一來,頓時就攪做了一團,邱奶奶和劉如蘊一人拉著燕娥的一隻手,楚奶奶本是幫著邱奶奶的,此時見陳媽媽也上來了,她轉而去對付陳媽媽,不料陳媽媽一雙大腳踩在她的腳上,楚奶奶一雙腳裹的剛剛隻得三寸,這一踩就踩在她腳尖上,疼的楚奶奶忙放了手,用手捧住腳喊疼。
這一來,燕娥就被劉如蘊拉了過來,燕娥委委屈屈,伏在劉如蘊懷裏,隻是要哭,邱奶奶此時是全都不顧體麵了,見自己搶不過劉如蘊,開始罵了起來,什麽汙穢不堪的話都罵了出來,劉如蘊生長深閨,哪能聽過這種話?
唬的陳媽媽忙上前來替劉如蘊捂住耳朵,邊對邱奶奶道:“邱奶奶,哪曾見過哪家奶奶是你這般,和下人們對打不說,此時還罵個不堪。”邱奶奶一溜眼,看見珠兒,冷笑道:“你這裏連個丫頭都能稱起奶奶來了,我罵幾句又何幹?”
陳媽媽正想接話,外麵傳來雜遝的腳步聲,接著有女子的聲音響起:“丫頭做奶奶又怎麽了?”聽這聲音,竟是劉大奶奶的,邱奶奶臉不由有些發白,今日不過是想著,劉如蘊這邊人少,劉如蘊和珠兒也不是什麽厲害的,幾句話一說,就把燕娥叫回家中,好生安排住了,等到出閣之後,自然就照管邱家了。
等到劉大奶奶問起,有燕娥在手,自然沒什麽不妥,本以為這計是條妙計,誰知光一個陳媽媽就對付不了,下手強搶自己也沒討到半點便宜。
此時聽到劉大奶奶來了,鬧成這樣不可收拾的樣子,到時萬一劉大奶奶一怒,這門親事沒了怎麽辦?正在想辦法,劉大奶奶已經走了進來,一眼就看見燕娥的臉紅了半邊,伏在劉如蘊懷裏,劉大奶奶那火氣越發重了起來,她曆來護短,更何況燕娥是她精挑細選的媳婦。
一個大步上前,從劉如蘊懷裏把燕娥拉出來,用手裏的絲帕撫著她的臉:“還疼不疼,這是誰動的手?”說完那眼就往邱奶奶臉上看去,邱奶奶臉不由紅了紅,楚奶奶本就沒什麽才,此時見到劉大奶奶那雙眼狠狠的瞪著,嚇的也忘了腳上的疼痛,隻是縮在邱奶奶身後。
邱奶奶此時早沒有了麵對劉如蘊的凶狠,臉上帶有尷尬之色的對劉大奶奶笑道:“親家母,這不是我和燕娥說了幾句,一不小心就碰了她臉一下,這娘教導女兒也是常事,親家母你說可是?”
碰了一下,劉大奶奶怎能信這話?她喚個老媽子把燕娥帶下去上藥,這才坐下道:“邱奶奶,素日有些話,我聽到了,總想著咱們是親眷,不把它放在心上,今日看見這樣,不由的我不去想了。”
邱奶奶聽到劉大奶奶不再以親家母稱呼自己,心裏有些怕,不知道劉大奶奶是什麽意思?劉大奶奶已經對劉如蘊道:“小姑,你和珠兒妹妹先下去。”陳媽媽是自從劉大奶奶一進來,她就放了手,又在那裏直挺挺的跪著,聽到劉大奶奶讓劉如蘊她們先下去,偷眼看了眼劉大奶奶,又低下頭去。
劉大奶奶怎麽不清楚陳媽媽是什麽樣的人,定是邱奶奶言語衝撞了劉如蘊,陳媽媽一心護主,上去出手了,這陳媽媽這樣,究竟是好還是不好,劉大奶奶歎氣,橫豎有自己呢,挑眉對陳媽媽道:“媽媽,你還不快些跟著去伺候姑娘?”
陳媽媽知道什麽事都有劉大奶奶擔著,又磕了頭,一溜煙起身下去了,劉大奶奶看眼楚奶奶:“這位奶奶也請下去吧,我和邱奶奶還有幾句話,不足為外人說。”楚奶奶看眼邱奶奶,邱奶奶知道她不中用,點頭讓她下去。
立時方才還熱鬧紛紛的屋裏,就剩的這親家兩人,最後出去的丫鬟還把門關好了,劉大奶奶這才對還站著的邱奶奶道:“邱奶奶,你先坐下吧,我倒想和你商量一下燕娥的婚事。”
商量燕娥的婚事?邱奶奶心頭跳了幾下,難道劉家要悔婚?就聽到劉大奶奶緩緩的道:“邱奶奶,今日我也不和你打馬虎,你是個什麽樣的人,你我心裏也清楚,燕娥有了你這樣一位繼母,實在是她的劫難。”
邱奶奶聽的劉大奶奶這話裏麵藏不住的譏諷,張嘴正要說什麽,就聽到劉大奶奶一句:“我知道邱家這些年做生意也很艱難,我兌三千銀子給你,日後你就休再說燕娥是你女兒。”

第 35 章

三千銀子,邱奶奶聽到這麽多的銀子,這能換多少新衣料,打多少首飾,剛想答應,想想不成,這答應了,日後就不能認燕娥為女兒了,到時燕娥出了閣,想讓她照管自家的想頭可就是息了,坐直身子,學著劉大奶奶的樣笑道:“親家母這話,可是要我賣女兒?”
劉大奶奶也不接招,隻是從鼻子裏哧了一聲,邱奶奶見她這副模樣,心裏惱了,劉家再富,現時和邱家接了親,也就是親家,怎的劉大奶奶擺這個架勢,憑白就是看不起自家,不由冷笑道:“親家母,我這三千銀子收了,燕娥可就沒有娘家了,到時燕娥不就任由你劉家搓揉,這種事情,我做了可是會損陰德的。”
劉大奶奶從旁邊幾上的盤裏拿起一粒葡萄,慢慢的剝了皮放到嘴裏,連看都不看邱奶奶一眼,邱奶奶說出這番話,還當劉大奶奶會反駁,誰知劉大奶奶還是穩坐著,不由有些坐不住了,剛預備起身,到劉大奶奶麵前論理。
劉大奶奶飄出一句:“損陰德,當年小姨夫變大姨夫都不怕損陰德了,今日不過是把前房妻子的女兒放一放手,就有三千銀子做了私房,你還會怕損陰德嗎?”
邱奶奶方抬起來的腳又放了下去,張了張嘴,不知說什麽,劉大奶奶的眼這才瞟向她:“三千銀子,邱奶奶,你邱家的生意近年來也不甚得法,一年不過也就千把銀子的進項,吃穿用度之外,還常有了虧空,邱奶奶不為旁人想想,難道不為自己兩個沒成人的女兒想想?”
這話說中了邱奶奶的心事,自從楚氏死了,這生意也不知怎麽的,慢慢就衰下去了,早些年一年還能有兩千銀子,吃穿用度之外,還能攢點私房,這幾年,一年不過千把銀子,別說私房,看來要動到自己的錢上麵了。
去年給兒子訂親時候,是向相熟的商家借了一千銀子才混過去,這眼看著兩個女兒也要訂親了,難道不預備起嫁妝來?看劉大奶奶現在的架勢,燕娥過了門也撈不到什麽好處,眼前既有了三千兩,何不再多要一些,主意定了,開口道:“劉奶奶,既這麽著,我。”
燕娥此時已經在臉上覆了藥,劉如蘊看著她的臉半響歎道:“也怪我,就不該讓她們進門。”燕娥從窗子裏麵往外看,見楚奶奶一直伸長脖子往邱奶奶和劉大奶奶在的屋子裏麵望,不由歎氣道:“我本以為有了師傅,已經不會想起這些了,誰知今日她們這一鬧,我的心裏實在不好受。”
說著淚就要往下墜,劉如蘊把她抱到懷裏安慰道:“好孩子,這怎麽能怪你。”說著看著窗外的楚奶奶,楚奶奶像看到她們在看她,回頭望了一眼,劉如蘊低聲歎息:“我總以為,世間父母,就沒有不疼孩子的,今日瞧來竟大謬不然。”
燕娥小聲的說了一句:“在邱家的時候,有舊仆也曾說過,娘在世的時候,是最疼我的。”劉如蘊輕輕拍了拍她,這裏的娘,就該是楚氏了,楚氏當日是何等絕望,才能扔下還在繈褓中的女兒。
想起柳大娘子,聽珠兒說,她似乎也認命了,蕊娘懷了孩子,身子嬌氣許多,她也裏裏外外忙活,就盼著早日能給柳家添個胖小子,柳掌櫃的這些日子進進出出,臉上的神色都和原先不一樣,那是滿麵紅光,喜氣洋洋,前幾日柳大娘子來尋時的鬧劇仿佛從沒發生過,孩子,還是男孩子,不也是邱奶奶製勝的法寶。
再想起從小到大聽到的那些事情,劉如蘊覺得口中有股腥甜之氣,哇了一口,小婉忙拿過痰盂來接,見到劉如蘊吐出來的東西,不由驚叫一聲,險些連痰盂都摔了,陳媽媽方給劉如蘊端了碗茶過來讓她漱口,也瞅了眼痰盂,見痰盂裏一口鮮血,再看劉如蘊漱出來的,也是滿嘴血紅,陳媽媽忙用絲帕給劉如蘊擦嘴,邊對小婉道:“愣著做什麽,還不作速去叫醫生。”
小婉急忙答應,要去開門,慌亂中差點連小指的指甲都撇斷了,也沒把門打開。劉如蘊吐出那口血後,覺得心裏清爽許多,皺眉道:“不礙事的,我不過是血不歸經,偶爾吐了一口,並不是什麽大病,何需勞師動眾,請什麽醫生。”
陳媽媽上前細細的看了看她的臉色,見她神色如常,忙小心的捶著:“姑娘,你是太勞累了,照我說,那什麽邱楚奶奶,大奶奶就不該給她們好眼色,一律大棒子打出去。”劉如蘊瞧一眼燕娥的臉色,嗔怪的叫聲:“媽媽。”
陳媽媽忙住口,對燕娥道:“邱姑娘,是老奴一時口快了,這樣的人,也委屈姑娘了。”燕娥也知道陳媽媽的意思,隻是無奈的笑笑,劉如蘊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珠兒自進了房,就一直沒說話,坐在一旁想著自己的心事。柳家的雜貨鋪既在間壁,兩家來往也有些多,柳掌櫃擺平了家裏的兩個女人之後,話裏話外也曾對吳嚴說過,這結親都一年了,珠兒的肚子怎麽還沒動靜,男子家為後嗣計,也該早些另做打算,吳嚴不過嘴上應付,回了家,也學說給珠兒聽,珠兒聽的多了,心裏也有些著急,姐姐恁般才貌,當日的姑爺還挑三撿四,和嬌兒摸上了,更何況遠不如姐姐的自己。
珠兒摸摸自己的肚子,心裏不由歎氣,但要和別人一樣,給自己丈夫納妾以延後嗣,自己也是萬萬做不到的,姐姐平日的教導,總還是聽進去了一些,臥榻之側,怎容他人酣睡,更何況枕席之愛,故此劉如蘊這邊的紛亂都沒聽到。
劉如蘊鎮定住了,對燕娥笑道:“你看你珠姨,如此鎮定,不像你們一般。”珠兒聽提到自己,忙抬頭笑了一笑,正要說話,見到痰盂裏紅紅的,驚跳起來:“姐姐這是怎麽了?要不要去尋醫生。”
劉如蘊忙推了小婉一把:“還不快些倒了出去,擺在這裏做什麽?”接著對珠兒笑道:“沒什麽,不過我方才血不歸經,白吐了一口,倒慌的你們什麽似的,哪那麽嬌弱,又不是豆腐做的。”
珠兒見劉如蘊說話的神色和原來一樣,這才安心坐下,小婉拿著痰盂出外去倒,剛把門打開,邱奶奶也打開門走出來,說不好邱奶奶臉上的神情,不知是喜還是悲,小婉哎呀叫了一聲,回頭去看燕娥。
劉如蘊點一點頭:“你快些去吧,大驚小怪做什麽?”小婉急忙去了,楚奶奶等了半響,總算見到人出來,忙迎上前去,拉住邱奶奶的手就要問,邱奶奶和劉大奶奶爭了半響,已是又累又乏,不想再說,隻得一句:“弟妹,我們還是回去吧。”
見她出來,本等在院裏的丫鬟們也進去伺候,一個丫走出來來了一句:“楚奶奶請站一站,我們奶奶請你進去。”邱奶奶不由一愣,楚奶奶瞧下邱奶奶的臉色,越發覺得此去定是沒什麽好果子吃,不由縮在邱奶奶身後猛搖頭。
丫鬟見楚奶奶不上去,笑著走上前行了個禮:“楚奶奶,還請進去。”楚奶奶這才放開拉著邱奶奶的手,一步一回頭的進去了。
這一進去,倒沒有半隻香的功夫,楚奶奶就滿臉喜色的出來了,上前對邱奶奶道:“姐姐,我們走吧。”邱奶奶反停住了腳步,問道:“究竟何事?”楚奶奶隻是不肯說,臉上的笑更深了,扯住邱奶奶就走。
等她們都走了,劉大奶奶才從屋裏出來,徑自進了劉如蘊她們在的屋子,剛一進門,就癱到在榻上,拿起劉如蘊擺在旁邊的扇子就猛扇道:“熱死了,也渴死了。”劉如蘊早拿了個大號的茶碗過來給她斟滿茶:“大嫂定是十分辛苦,先喝了這杯。”
劉大奶奶就著劉如蘊的手喝幹一碗,燕娥忙又滿上一碗,劉大奶奶這次是接過喝了兩口就放下道:“好了,燕娥,從此你再不必怕她們來尋你了,所有的事我全弄好了。”燕娥不由挑起眉毛看向劉大奶奶。
劉大奶奶剛想說話,見珠兒和陳媽媽也在,她們雖是心腹,這人多嘴雜總是不好,況且這事讓燕娥知道了根本,隻怕會更加傷心。
不由搖了搖扇子道:“小姑,日後你可稱你嫂子我為女諸葛,今日虧的我對她們曉之以情,動之以理,說的嘴皮子都要磨幹了,總算說的轉來,答應日後再不尋燕娥,燕娥等完婚後,要回娘家,就往邱公子那裏去。”
邱公子,劉如蘊不由抬頭看向劉大奶奶:“大嫂,你怎麽也知道他?”劉大奶奶手一擺:“了塵師傅讚不絕口的人,我自然也要去瞧瞧,況且又是至親。”說著把燕娥扯過來:“可惜的是他總沒成家,成了家後,就好多了。”
劉大奶奶說話又快又急,燕娥也插不上嘴去,隻是點一點頭,劉大奶奶瞧著燕娥的樣子,越發覺得可疼,用手撫著她的臉道:“兒,日後你就把我當娘罷。”
燕娥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劉如蘊隱隱猜到劉大奶奶是怎麽把邱奶奶說服的,這樣事情是不好傳出去的,傳出去燕娥也不好做人,伸手摸了摸燕娥的頭發:“燕娥,你是我劉家認定的,三媒六聘討進來的媳婦,日後旁人說什麽,你隻要記住這個就成了。”
燕娥聽到這麽暖心的話,不由點了點頭,珠兒起身笑道:“大奶奶,姐姐,午飯時候都過了許久了,我讓她們傳飯,大奶奶也賞臉在這裏用一頓?”

喜事

劉大奶奶啐珠兒一口:“呸,來你這裏,不說好酒好菜招待了,反倒這樣,還不快些好酒好菜都備上。”珠兒忙笑著答應了,燕娥雖然還想再問,不過劉大奶奶不說,想來也有她的道理,也就住口。
酒席擺上,燕娥坐於下麵,不過是承言歡笑而已,劉大奶奶興致頗高,幾杯酒後,還拿著筷子敲著碟子唱起曲來,劉如蘊當年沒出閣前,也曾見過嫂子這樣,出了閣後,一年見不到幾次,每次見都有規矩管著,這樣倒許久沒見了,抬眼看見燕娥的臉都通紅了。
不由拿筷子去敲劉大奶奶的手:“不害臊,你媳婦還在呢,就唱起來了。”劉大奶奶乜眼看一眼燕娥,見她雙頰通紅,不由起身走到她麵前扯住她的手道:“燕娥,我知道你是想做規矩,隻是這規矩不過是做給人看的,我們日後的日子還長,難道要成日板著臉,這也要合規矩,那也要合規矩,那樣過日子不活活累死?”
燕娥聽了婆婆的話,笑了起來,輕輕點了點頭:“媳婦知道了。”劉大奶奶轉頭打了個酒嗝才點她額頭一下:“你師傅怎麽說的,自在隨心,我們也不是那什麽老拿規矩來管人的,隻要麵上規矩不錯,管別的做什麽。”
劉如蘊見劉大奶奶說話時候,麵色已經紅的像塗了胭脂,說話時候也有些顛三倒四了,上前來扶住她對燕娥笑道:“燕娥,你隻要記得,在師傅麵前是怎麽樣的,在你婆婆麵前也就怎麽樣了。”
劉大奶奶揮一揮手:“就是這話。”說著頭就靠到劉如蘊肩上,想要睡去,珠兒見了,也起身幫忙,兩人相幫著把劉大奶奶扶進房睡下了。
劉大奶奶醒來的時候,見房裏黑漆漆一片,喉嚨中就像有火一樣,熱辣辣的,不由掀起簾子,往外麵叫人:“冬梅,冬梅。”連叫了幾聲都沒人應,拿起放在枕邊的外衣披了衣服就要下床,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女子手裏拿著盞燈進來。
劉大奶奶覺得頭還有些疼,又躺回去,吩咐來人:“給我倒杯茶來,渴死了。”來人端著茶走到她床前,掀開簾子道:“起來喝茶罷,這都睡了一天,大哥遣人來問了四五遭。”劉大奶奶坐起來接過茶,喝了兩口才覺得說話的人不是自己的侍女,再一細瞧,竟是劉如蘊,忙把茶杯放到床邊,下床拉著她在理簾子的手道:“小姑怎能如此,這不是折殺我嗎?”
劉如蘊也順勢放下,給她拿了外衫披上:“我不讓她們進來,是我們姑嫂還說說話。”劉大奶奶伸了個懶腰:“你方才說,你大哥遣人來問過,這都幾更了?”
“幾更,都四更天了,你占了我的床,我隻好在外間看書陪你,下人們都睡了。”劉大奶奶聽到劉如蘊的回答,笑道:“小姑,實在對不住的很,不然我起來,你去睡,也罰我伺候你?”
劉如蘊笑著把衣服寬了,拉著她手道:“這離天亮也不遠了,咱們都躺著,好好說說話。”劉大奶奶雖酒醒了,卻還有些困倦,點頭應了。
姑嫂兩躺一塊不過說些家常,劉如蘊突然問道:“嫂子,你打發邱家的,花了多少銀子。”劉大奶奶正閉著眼在打盹,聽了她這話,隻是睜開一隻看著劉如蘊,劉如蘊微點一點頭,劉大奶奶眼睛又閉上了:“沒花多少。”
劉如蘊嗯了一聲,又問道:“若邱家銀子花光了,又來要呢?”劉大奶奶此時是困的沒辦法了,翻個身嘴裏嘟嘟囔囔的說:“她敢?真惹的我火氣發了,她邱家那生意倒了就休怪我。”說完這話,就傳來細小的呼嚕聲,劉如蘊也打個哈欠,睡吧,看來大嫂這次是真的怒了,邱家討不了什麽便宜去。
起來時候,丫鬟們進來伺候梳洗了,劉如蘊姑嫂走到外麵,見桌上擺了熱騰騰的早飯,珠兒還在和燕娥說著什麽,看見她們出來,兩人急忙行禮,還不等她們說話,珠兒就笑著道:“邱姑娘的手藝,真是沒的說,今日一大早就進廚房忙著給大奶奶做早飯,這烙的餅,在旁聞著就香。”
劉如蘊已經看到桌上放的是餅和粥,並不是自己平日習慣用的小點和小菜,正在納悶,聽了珠兒的話才明白,劉大奶奶已經拉著燕娥的手笑道:“這麽孝順的媳婦,我這做婆婆的真是有福氣。”
燕娥今日看起來比平日越發的高興,雖然她生性沉靜,那眼角處的笑意是藏不住的,耳朵微微有些紅,映著日光,再襯上耳上的一對石榴石的耳墜,顯得她整個人都有了神采,她低著頭,抿著嘴忍住笑:“我見廚房有麵,本想做包子的,隻是還從沒烙過餅,就烙了幾個,還怕不中吃。”
劉如蘊已經拿著餅吃了起來,這餅裏麵和平時吃的玫瑰餅什麽的都不一樣,裏麵沒有餡,卻著實勁道,再配上粳米熬的稀飯,劉如蘊吃了兩口,對劉大奶奶笑道:“嫂子,你日後可有口福了,燕娥這手藝,雖是家常,不比家裏用的廚子差。”
劉大奶奶拉著燕娥也一起坐了下來,燕娥見劉如蘊她們喜歡吃,連眼睛裏都有了濃濃的笑意,劉大奶奶坐下吃了幾口,讚道:“確是如此,小姑,我平日都不愛吃那個麵的,怎麽今日這餅卻覺得十分好吃呢?”
燕娥忙道:“這是那年跟著師傅去山東的時候,和個大嫂學的,做法和江南一帶並不一樣的。”劉大奶奶放下咬了兩口的餅,握住燕娥的手道:“我的兒,你放心,日後你再不必去東去西,好好過你的日子,也沒人敢在背後說個不是。”
劉如蘊見劉大奶奶的淚又要掉下來,把餅遞給她笑著說:“這吃飯呢,大嫂你就別惹燕娥也跟著掉淚了。”劉大奶奶的手輕輕往自己臉上打了一下:“小姑說的是,確是我的不是,來,快些吃吧。”
早飯吃完,丫鬟們收拾下去了,幾個人又坐著說閑話,劉如蘊見劉大奶奶的手,再沒從燕娥手上分開,笑著道:“嫂子,你這麽喜歡燕娥,幾時才把她娶過門去?”燕娥聽了劉如蘊這話,饒再大方,也滿麵通紅。
劉大奶奶輕輕拍了拍燕娥的手,才對劉如蘊道:“日子是已經選好了,本來還要去邱家。”說到這,劉大奶奶咳嗽一聲,繼續道:“既這樣,索性我們自己就定了吧,定的是三月十六。”
劉如蘊掄指一算,此時是七月初三,離三月十六還有九個來月,笑道:“這日子好,那時春暖花開,正好是生發的時候。”這話也不過平常,誰知燕娥聽了,越發麵紅耳赤起來,找個理由就退下去了。
等她走了,劉大奶奶才道:“怎麽小姑你說那句,燕娥如此的怪?”劉如蘊細想一想,不由笑了出來:“該死,我怎能在沒出閣的姑娘麵前說這些。”說著對劉大奶奶道:“燕娥的嫁妝,我這裏都預備起來吧。”
劉大奶奶點頭:“正要和你說這個,邱家那邊是指望不上了,你要缺銀子,就要我這邊尋。”劉如蘊白她一眼:“去,千把銀子我還是拿的出來。”姑嫂又說笑一陣,不過就是找些什麽人來打首飾,要做什麽樣的家具,布料要些什麽也要預備起來。
臨了劉大奶奶歎道:“小姑,當日給你預備嫁妝還在眼前,現在觀保都要娶媳婦了?小姑可曾想過再走一步?”劉如蘊頓了一頓,再沒說話,劉大奶奶看見她這樣子,歎了一聲也就作罷。
燕娥的好日子定下來了,劉如蘊這邊也忙著給她備嫁妝,當日劉如蘊的嫁妝是全都被帶到南京了,裏麵有些好的衣料,好的首飾,自然也尋了出來,都當嫁妝,陳媽媽整理著不由笑道:“這才叫劉家的東西又還到劉家呢。”
燕娥聽見,不由有些奇怪,剛要問,珠兒忙打住陳媽媽的話:“媽媽,姐姐的那塊漢玉去哪了?我瞧著,壓箱最好。”陳媽媽想一想:“是不是姑娘收著,你再去尋尋。”珠兒應了,忙去尋,燕娥心裏有一點疑惑,卻沒有問出來,還是和她們忙碌著。
這人一忙,日子自然也就過的容易,忙著燕娥的嫁妝,中秋節,重陽節,這些都沒好好的過,轉眼就到了年底。
邱梭知道燕娥要出嫁,邱家這邊是摔手不管,嫁妝都是劉如蘊出麵備的,心裏過意不去,他身上的錢也不多,全套嫁妝是不成了,一套家具總是能備的,早早就和劉如蘊說好,燕娥的家具由這邊備了,劉如蘊知道邱梭是真的疼這個侄女,自然也就沒有再爭。
這日邱梭那邊來人說木料已經備好,請劉如蘊和燕娥兩人過去瞧家具的樣式,劉如蘊帶了燕娥坐車來到邱梭這邊。
邱梭這裏劉如蘊還是第一次來,本以為這紅毛人的廟和和尚的廟也沒多少區別,誰知一進門不見神像,倒看見一個藍眼白膚金發的人穿了一身的大袍子在一個架子麵前跪著。

第 37 章

聽見有人進來,這人站起身來,這下看的更仔細了,一頭亂蓬蓬的頭發也不知道多少天沒梳?臉上一部大胡子,那人張嘴說了兩句,劉如蘊不懂,他抓抓頭皮,露齒一笑,他笑起來倒罷了,嚇的小婉躲到了劉如蘊的身邊,燕娥雖大膽,卻還是頭一遭見到這樣長相的,邊打量邊想,這藍眼睛,金頭發,不是和書上說的妖怪一樣的?難得二叔還能和他們交往。
劉如蘊也被唬了一跳,況且見這個男子並不回避,心裏已經在皺眉了,隻是她年紀總比燕娥她們要大些,見識也要多些,鎮定一下,開口道:“小婦人是來尋邱公子的,還請代為通報一聲。”男子眨了眨眼睛,努力的聽劉如蘊說的話,劉如蘊不由有些焦躁,這人不懂回避倒也罷了,哪有男子家盯著女兒家看的,這蠻荒之地來的人就是這樣。
還來中華上邦傳什麽教?連禮儀都不懂,也不知道他們的教究竟是做什麽的?被男子盯著看的劉如蘊十分憤怒,看這個男子的打扮,應該也不是低下人,不好發火,隻得一隻手緊緊握住燕娥的,側過一邊臉不讓男子再細看。
男子又眨了眨眼,那句話裏的邱總算聽懂了,張開嘴說:“啊呀,邱。”劉如蘊剛鬆了一口氣,總算能聽懂這句了,誰知男子接下來的話依舊跟鳥叫一樣,劉如蘊照常一個字也聽不懂,男子見劉如蘊皺眉,也皺起眉頭來,突然往裏麵跑去。
小婉這才敢從劉如蘊的身後探出頭來:“奶奶,這些是什麽人,怎麽說的話就像鳥叫?”劉如蘊的眉頭慢慢舒展開:“應是那些來傳教的教士吧,我在家之時,聽伯父說過,紅毛國的人長的就是這個樣子,聽說還有長藍頭發,綠眼睛的。”
藍頭發,小婉睜大眼睛:“那不和夜叉一個樣子?”夜叉,劉如蘊在心裏細細描摹一番,也是,藍發白膚,這不和夜叉一個樣子。
燕娥開口道:“姑姑,他們說的鄉談就和鳥語一樣,侄女陪著師傅去四處的時候都沒聽過這樣的話,想來定十分難學。”劉如蘊隻是微點點頭,又等了半響,見還是沒有人出來,這個屋子裏麵,隻有上麵掛著的木架子,還有張桌子,下麵就是些長條的椅子,小婉四處打量一番,心裏又怕又急,怕從什麽地方冒出個長藍頭發,綠眼睛的人出來,不由扯了扯劉如蘊的袖子:“奶奶,要不要我們進去瞧瞧?”
劉如蘊也覺得奇怪,笑對小婉道:“不如你進去瞧瞧,有人了就遞個名帖。”我?小婉指著鼻子?想起方才見到那個長的奇怪的,若再像劉如蘊說的,又長藍頭發,綠眼睛,扮夜叉都不要另畫的人,小婉不由抖了一下。
劉如蘊也知道小婉是不敢進去的,隻是站在這裏也不是道理,拉了拉燕娥的手,瞧見那邊有門,索性從這裏出去,小婉見真的要進去,不由躲在劉如蘊的身後,緊緊抓住她的衫子,劉如蘊不由好笑:“好了,不要這樣,他們總是人,又不是妖怪,會吃了你?”
小婉猛的搖頭:“奶奶,他們長的和妖怪也差不了多少。”燕娥不由笑了出聲,劉如蘊無奈的搖了搖頭,好在一出門就是個院子,布置和一般人家也差不了多少,天井裏有魚有花,兩邊廂房關的緊緊的,不過依舊鴉雀無聲。
小婉這才放開拉住劉如蘊的手,往開著門的廳堂裏麵走了進去,邊走還邊叫:“有人嗎?”依舊沒有人回答。
小婉轉了一圈,見沒人回答,又不敢再往後麵去,隻得回到劉如蘊身邊搖一搖頭,燕娥不由有些急躁,開口剛要說話,這時傳來雜遝的腳步聲,卻是從後麵傳來的。
劉如蘊轉身,來人正是邱梭,他旁邊還跟著方才的那個藍眼男子。邱梭見到劉如蘊,忙作揖下去:“對不住的很,本來預備在這裏等著的,誰知他們有人送信來,說碼頭有東西到,就去那裏了。”
劉如蘊也行了禮,說話時候,那個男子的眼,還是眨也不眨的看著劉如蘊,劉如蘊再大方,也會生氣,邱梭忙道:“這是三個月前剛從澳門過來的教士,是意大利人,他們國內的風俗,男子見到女子,是不回避的。”
說著邱梭和那男子說了幾句,男子又快又急的說了幾句話,突然上前要拉劉如蘊的手,劉如蘊本來還在想,這蠻荒之地就是蠻荒之地,連個回避都不知道,突然被男子拉住手,不由驚的花容失色,忙把手抽了回來。
小婉此時也顧不得害怕,站了出來,對著那個男子就罵:“你這是什麽道理,怎麽亂扯人的手?“男子愣在那裏,又嘰裏咕嚕說了一串,邱梭也被嚇到了,忙上前來對男子說了幾句,男子聽到了,聳一聳肩,手放在胸口前,彎腰行禮就往外麵走了。
燕娥方才卻是愣在那裏,等男子進去了,才嘟著嘴對邱梭道:“二叔,這人怎麽這樣,女兒家的手是隨便亂摸的?”邱梭頓了頓,看了眼劉如蘊:“這是他們那個國的禮儀,見到地位高的人,要親一下他的手,表示尊重,素日是見不到女子的,所以我也沒和他說過男女大防,誰知就。”
劉如蘊的臉色現在恢複了正常,笑道:“也罷了,風俗不同,工匠在哪裏?我們定完樣式也好回去了。”邱梭點頭,請她們再往後麵來,再後麵一進,才是邱梭的住所,卻也是空蕩蕩的,看來沒有伺候的人,邱梭請她們坐定,這才去尋茶。
劉如蘊細細打量了這間屋子,見擺設極為樸素,不過一桌一幾,架上有書,窗下有琴,別的再無長物,隻是牆上也掛了個大架子,劉如蘊細細瞧了,原來是個光著上身的男子被綁在上麵,頭垂了下去,看來是在受刑。
劉如蘊不由皺眉,這瞧來和佛教故事是一樣的,隻是不知道是什麽故事?邱梭此時端了兩杯茶進來,笑著道:“此處乏人服侍,招待不周處,還請擔待。”
燕娥沒去接茶,隻是指著那個木架子問邱梭:“二叔,這是不是你給我講的耶穌受刑的故事?”邱梭坐下點頭:“就是這個故事,我主死去三日之後複活,感召世人。”說著在胸口畫了兩下。
劉如蘊雖沒聽過這個故事,想來卻和佛舍身飼虎以救人的故事差不多,點頭道:“成佛得道者,大都如此,需忘了自身,才能得道。”邱梭點頭:“確是如此,我不求旁的,隻願終身侍奉我主。”
說著邱梭垂下眼簾,輕輕吟誦了句什麽,用手又在胸口畫了兩下,劉如蘊沒聽清他吟誦的是什麽,想來是耶穌會念的東西,燕娥見狀,也雙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彌陀佛,劉如蘊見狀,不由笑道:“你們叔侄二人,信道都堅,想來日後定會的證大道的。“
邱梭淡淡一笑:“成道之路,並不隻有一條,隻要能誠心,則不管是信什麽,都會成道的。”劉如蘊輕輕頜首:“確是如此,大道本是一樣的,修什麽,不過都殊途同歸而已。”邱梭點了點頭。
又談了一會,工匠來了,定好了樣式,劉如蘊也就回去了,回去的時候,經過那間大屋子,那名跪在男子依舊跪在大架子麵前,見劉如蘊他們出來,起身用手在胸前畫了兩下,嘴裏又嘀咕了幾句,邱梭在旁,笑著道:“他說的是,我主會保佑你們幸福安康的。”劉如蘊輕輕還禮,徑自回家。
直到上了車,小婉才感歎道:“奶奶,還是你膽大見識高,竟一點也不害怕。”燕娥點頭:“我和師傅也曾見過無數女子,但是似姑姑這樣的,真是少見。”劉如蘊笑道:“你們兩個,這有什麽稀奇,總有長的不一樣的人,難道人人害怕?”
小婉嘻嘻一笑,燕娥沒有說話,劉如蘊瞧著她,燕娥在自己身邊,活潑了許多,隻願觀保好好待她,若原來的觀保,劉如蘊是敢肯定的,現在,劉如蘊不由挑起車簾往外看,觀保究竟是怎麽想的?
車快到家,前麵突然鞭炮齊鳴,險些把馬驚到,車夫忙死死的帶住馬,車這才穩住,小婉探頭往外看看,又問了旁邊的路人,伸頭進來對劉如蘊笑道:“柳掌櫃的剛才得了個兒子,正在慶賀呢。”
柳掌櫃家的蕊娘生了?劉如蘊眼前不由浮起柳大娘子的樣子來,不由歎氣,這母以子貴,瞧柳大娘子也不是什麽厲害人,隻怕會被妾欺到頭上來。
燕娥聽著劉如蘊的歎息,緊緊的往她身邊靠靠,突然開口問道:“姑姑,他可會納妾?”他?劉如蘊先想不起來,後來明白說的是觀保,不由握緊燕娥的手:“不會的,觀保這孩子我明白,他不會的。”
燕娥再沒說話,隻是又靠到了劉如蘊的膝上,劉如蘊聽著鞭炮聲音,看著柳掌櫃的在門口喜氣洋洋的迎來送往,世間男子,究竟怎樣想的?

福氣

一時鞭炮放完,車夫重又趕車到了後麵。小婉攙著劉如蘊下了車,上前叩門,半日都沒人應門,小婉撅嘴道:“陳媽媽定是又睡著了。”劉如蘊隻是看她一眼,燕娥上前一推門,門卻沒在裏麵鎖住。
小婉忙伺候劉如蘊進去,進了院子裏麵,卻也是靜悄悄的,沒有人聲,小婉往陳媽媽住的地方張了眼,搖手道:“陳媽媽卻沒在裏麵。”劉如蘊此時已經走到廳裏坐下,打個哈欠對她道:“還不快些尋茶,今日柳家添了孩子,她定是去瞧熱鬧去了。”小婉應了,轉身就去尋茶。
劉如蘊坐下後,用手揉了揉額頭,覺得好受些許,見燕娥還站在那裏,笑著拉她坐下:“還想什麽呢?”燕娥看一眼劉如蘊,歎氣道:“姑姑,方才的事。”劉如蘊握住她的手:“燕娥,你素日是個達人,此時又何必做杞人憂天的事?”
燕娥卻沒有像劉如蘊想的那樣笑了,隻是低聲歎息,劉如蘊想安慰她幾句,心頭千思萬緒,全都湧了上來,世間女子,有幾個是甘心把丈夫分出去的?燕娥又比旁的孩子聰明,自己大嫂他們在也罷了,日後大嫂他們不在了,觀保真要納妾,到時燕娥又會怎麽想?
劉如蘊此時倒有些悔了起來,若世間男子真是這般,嫁人又有何用?心頭氣血翻騰,隱隱又有腥甜之味,小婉送上茶來,劉如蘊接過,飲了一口,覺得口中沒有那股味道才對燕娥道:“燕娥,姑姑也不知道觀保日後會怎樣,隻是要記得師傅當日說過的話,會修修旁人,不會修修自身,修自身就可。”
燕娥聽了這話,若有所思,輕輕點頭:“姑姑,我記住了。”劉如蘊看著她:“你啊,太聰明了些,有時還是鈍一些更好。”小婉在旁邊聽見,好奇問道:“奶奶,聰明不好嗎?難道要笨笨的才好?”
劉如蘊沒有回答,隻是一笑,世間男子,隻怕都願世間女子都是笨的,好讓他們隨意擺布。燕娥已經開口了:“姑姑,要做自在隨心之人,卻要玲瓏剔透的,侄女不願為了旁人的眼,就去做愚鈍之人。”
劉如蘊眼裏的光一亮,伸手握住燕娥的手:“若你真能這般想,倒也是福氣。”小婉在旁邊努力的聽,卻聽不懂,隻是皺著眉頭在想。
“柳嫂子這邊請。”有說話的聲音打破了這種平靜,珠兒滿臉堆笑,引著柳大娘子進來。劉如蘊忙站起身來迎,今日的柳大娘子,穿著是上下一新,那料子就是劉如蘊送的,頭上還戴了首飾,瞧那些釵環,隻怕是能找到的首飾都戴上了。
整個人是喜氣洋洋,見到劉如蘊,就連拜了下去:“今日我家添了個小子,特特來道喜。”劉如蘊忙笑道:“恭喜恭喜。”細細打量起來,瞧柳大娘子的舉動,蕊娘添了兒子,她自然是十分歡喜的,連眼角的細紋處,都透著歡喜。
無端的想到自己的娘,當年添了四弟時候,自己年歲雖小,卻也能見到娘當時雖喜氣洋洋,吩咐下人準備東西,等回到房裏時候,也曾不小心摔碎了平日最愛的一把牙梳。
當時的自己看著這一幕,似發誓般對娘道:“娘,等蘊兒長大了,自不會讓他納妾的。”娘卻隻是苦笑一聲,不中用的,做了女兒家,總是要受這些苦的。
果然,人人眼中的天作之合,不過在一個月後就變的粉碎,若自己也能像娘她們一樣,忍,忍著丈夫的納妾,忍著心裏的嫉恨把庶出的子女當做自己的子女,再過二十年,子孫滿堂之時,也能得到不知情人的嘖嘖讚歎,舉案齊眉,白頭到老。
可是為什麽不讓男子家去忍,身不二色就這樣難嗎?非要用妻妾共處,子孫滿堂來證明自己沒有白活過?舍得讓自己的結發妻去忍受那一切?女人做不到就是不賢惠?若他心裏真的有你,他怎麽舍得讓她痛苦?
珠兒小聲的喚了自己一聲,劉如蘊這才回過神來,見柳大娘子還在絮叨那孩子長的多麽的好,多麽的聰明,心裏的悲哀卻不知是因誰而起。因自己,因娘還是因了天下的女子?略略應酬幾句,柳大娘子也就走了。
珠兒送她出門,瞬時也就進來了,見劉如蘊麵上有沉思之色,笑著道:“這柳嫂子也真好笑,方才我送她出去,她竟這樣勸我,說早日給他尋房妾,到時生個兒子,也免得孤寂,姐姐你聽聽,這叫什麽話,我也隻是幹笑兩聲過去。”
劉如蘊聽了,淡淡應了一聲,珠兒見她這樣,坐到她身邊半日才歎道:“姐姐,這世道就是如此。”劉如蘊轉頭看她一眼:“我知道。”珠兒見她隻是漫應,沒再說什麽,過了許久才笑道:“今日去邱公子那裏,可定好樣式了,聽的現在有種樣式,是什麽桌子上鑲玻璃的,那玻璃可貴了,也不知什麽樣的人家才做的起。”
聽到提起家具樣式,劉如蘊提起一點精神,笑著道:“邱公子那裏,也沒有許多的銀子,隻是一般樣式,打的結實就可了,那什麽鑲玻璃的,一則貴不說,二則玻璃還愛壞,誰家有銀子燒的才打這樣樣式呢。”
珠兒笑著點頭,見劉如蘊還是在沉思,不由握了她的手道:“姐姐,你就算不信他,也當信我。”劉如蘊嗯了一聲:“珠兒,我不願你受委屈的。”珠兒聽了這話,心有所感,眼淚似乎又要出來,笑一笑道:“姐姐,我知道。”
日子一下就過了,聽的柳家滿月酒十分熱鬧,請了戲班子在那裏唱戲,請帖雖然送到了,劉如蘊稱病沒去,兩家就在隔壁,能聽到傳來唱戲的聲音和應酬的聲音,劉如蘊聽著這一切,想起那年嬌兒生子,潘家的熱鬧。
聽說王蘭芝孕要滿足,回鬆江生孩子去了,是桑媽媽來送節禮的時候說的,話裏話外,還說王蘭芝福氣十分之好,公婆疼愛,夫婿敬重,妾室也視她為母,潘家的大奶奶,就是這麽有福氣。
劉如蘊聽的唇邊露出笑,是,隻要不去想那些,這就是個富家女兒的路,生在富家,嫁在富家,料理家務,生兒育女,到老來得了旁人的豔羨,好一個有福氣的老太太,世間人都是這麽過的,至於男人的花心,妯娌的不滿,妾室名雖恭敬實則恨不得取而代之,旁人都是看不到的,看到的不過是花團錦簇,聽到的不過是一生富貴。
等桑媽媽走後,陳媽媽在劉如蘊麵前走出走進,唉聲歎氣,劉如蘊正拿了紙在寫春聯,也不去管她,倒是在旁伺候筆墨的小婉忍不住了,撅嘴道:“陳媽媽,你要說什麽就說,走來走去,奶奶的字都寫不好了。”
劉如蘊把春字的最後一筆寫好,仔細端詳著,覺得沒什麽不好,才對小婉道:“放到外麵晾好,收起來到時候再貼。”小婉答應著去了。
劉如蘊這才把筆放好,對陳媽媽道:“媽媽有什麽事就說吧。”陳媽媽走到劉如蘊跟前,見她依舊一副不在意的樣子,不由歎了幾口氣道:“姑娘,要我怎麽說你,前頭姑爺都娶妻一年,新妻要生子了,你怎麽還全不在意。”
劉如蘊端過旁邊的茶喝了一口:“媽媽,我又不是沒有嫁過人?難道媽媽要我像旁人一樣,任由夫婿納妾,落的賢名嗎?”陳媽媽見劉如蘊又說這話,別的話都堵在喉嚨裏,說不出來了,隻是歎了口氣:“姑娘,你實在太拗了。”
劉如蘊重又拿起筆來,打算寫點什麽,聽到陳媽媽這話,輕聲歎道:“世間男子都要女子忠貞,賢良,我為什麽也不能要男子也是這樣,此生若尋不到這樣的男子,橫豎我也嫁過了,不過守寡一世而已。”
陳媽媽聽到這話,又是歎息連連,什麽都說不出來。
過年了,劉大爺半月以前帶著家眷回鬆江過年去了,劉如蘊帶著燕娥還是和吳家一起過的,不過席上又添了兩個人,一個是邱梭,他沒有成家,又是燕娥的叔叔,自然被請來過年。
另一個是那個外國男子,吳嚴也見過那個男子,珠兒一聽說這男的,背井離鄉挺可憐的,自然也答應了,等到見了人,雖然劉如蘊也提過,珠兒還是唬了一跳,不過麵上沒露出來。
吳家人口少,再分了男女內外就更顯得人少了,索性酒席就擺在大廳裏麵,一家人坐在一起,團團圓圓也甚是熱鬧,自然也要請問這男的姓名,誰知這男的名字極是拗口,說了四五次都記不住這個名字,索性就以他名字中的羅字發音,稱他為羅先生。
陳媽媽是吃齋念佛的,逢神就拜的,開頭還拘謹,等到三杯下肚,話開始多起來,對著羅先生,自然也要問問他們那個經書裏的故事,羅先生見陳媽媽感興趣,也十分高興,用生硬的中國話講了起來,講到開心的時候,嘰裏咕嚕開始加了些他們本國的話,速度快的連邱梭都聽不懂他講什麽了。
燕娥是原先就聽過的,笑著對陳媽媽道:“媽媽,他講的是他們主神降世的故事。”陳媽媽哦了一聲點頭:“原來是下凡曆劫來的。”燕娥雖知道這和下凡曆劫不是一回事,但再解釋也很難,隻是一笑。
邱梭在旁聽見,算了一下,歎道:“今年是耶穌誕世一千六百一十七年了。” 珠兒在旁聽了半日,好奇的問:“原來除了我們這裏,天下還這麽大,邱公子,羅先生是從什麽國家來的,來這裏走了幾年?”羅先生雖然不懂多少中國話,但是這個羅字還是明白的,湛藍的眼睛眨了眨:“意大利。”
邱梭算了算:“從那裏到這裏,不停的話,要走兩年。”走兩年?珠兒眼睛一下睜圓了,對劉如蘊道:“也不知道要什麽時候,才能出去走走。”劉如蘊自開了書坊,也看過些書,心裏有個模模糊糊的聲音再說,天下這麽大,為什麽不走出去?
此時聽到珠兒的話,不過一笑,羅先生聽她們有興趣,開始講起這一路來的艱險,講到入迷時,還手舞足蹈,珠兒她們聽迷了,也不去管他的禮儀。
等到酒幹人散,邱梭他們告辭了,陳媽媽還在歎:“今日這一席話,倒像又活了十年,好姑娘,你往日看書我總說你,原來這些事這麽好玩。”劉如蘊隻是笑笑打個哈欠,卸妝歇息。
年一過,轉眼就是元宵,燈節無事可記,劉如蘊這日正在算還有幾日大哥大嫂他們就該回來了,陳媽媽慌張跑了進來:“姑娘,老爺太太來了。”

父母

老爺太太?劉如蘊一時被這許久沒聽到的稱呼給弄愣了,愣愣的站起身,陳媽媽見她這個樣子,也忘了慌張,上前一把扶住她:“哎喲我的姑娘,你是不是喜歡傻了,還不快些出去迎老爺太太。”
燕娥在旁邊聽見,麵上不由紅了又紅,咬了唇上前扶住劉如蘊:“姑姑,侄女先進去了。”劉如蘊見燕娥雙頰紅的似晚霞一般,低頭思量,老爺太太不就是自己的爹娘,燕娥的太公太婆,燕娥難免會害羞,笑一笑,燕娥放下手,低頭進去了。
劉如蘊這才對陳媽媽道:“媽媽,我們出去吧,總不好讓爹娘在外麵等。”話剛說完就聽到外麵傳來雜遝的腳步,接著有人打起簾子,一群人湧了進來。
人太多,屋子太小,立時屋裏滿眼都是人,劉如蘊耳邊聽到的是環佩叮當的聲音,眼前所見是花花綠綠的衣裳,雖人多,卻沒有一個人說話的。
劉如蘊閉眼又睜開,分辨一下,這才見到站在自己麵前的就是劉老爺劉太太,劉老爺看起來鎮定許多,卻也能看到鬢邊隱約有些白發,嘴唇不過略略有些抖動。
劉太太哪像他那樣,一看到劉如蘊,眼裏的淚就撲颯颯落了下來,隻粗粗一看,見女兒的衣著首飾都素淡無比,原來媳婦說的都是真的,心裏越發酸了起來,上前一把抱住她就哭了出來:“我苦命的兒啊。”
劉老爺見劉太太隻顧抱著劉如蘊大哭,全不像在路上說的,見了劉如蘊先給她一頓巴掌,再好好罵幾頓,然後才能消了心頭的火,不由心裏哼了一句,婦人之仁。
見劉太太還在哭,劉如蘊隻是任由她抱著,劉老爺上前道:“這樣不孝的女兒,什麽苦命,何苦憐惜?”說著從劉太太懷裏拉出還在發愣的劉如蘊,那手就高高舉起,預備打下去了。
劉如蘊此時細瞧了爹,見他雖還是和原先一樣威風,隻是那膚似閉原先黑了一些,那皺紋又多了些,那眼裏的光也混濁許多,再不是當年被人讚頌的年輕英俊的爹了。
心裏也不由酸澀,自己是自在隨心了,爹呢?也沒回避,隻是稍微抬了抬下巴,看著劉老爺。劉老爺見劉如蘊一副任由他打罵的樣子,那巴掌怎舍得打下去,呆了半響,那巴掌不過輕輕落到劉如蘊臉上,說是打,不如說是輕撫。
劉太太本還以為劉老爺隻是嚇唬嚇唬女兒,誰知見他真的碰到了劉如蘊的臉上,又見那巴掌下去,劉如蘊的淚奪眶而出,那心疼的,就跟誰用刀子割自己的肉一般。
擦擦淚,上前一把把劉老爺推開:“你出去,少在這裏。”說著又把劉如蘊摟在懷裏,兒啊肉啊的叫了起來,還摸著劉如蘊的臉問:“打疼了沒有?”見劉如蘊隻是搖頭,劉太太還當她是疼的說不出話來,狠狠的剜了劉老爺兩眼:“呸,老無知,不是你身上掉下來的肉你就不心疼了?也虧你打的下去?”
劉如蘊喉頭似被什麽東西堵住,說不出話來,半日才拉了娘的袖子道:“娘,不疼。”劉老爺卻是在那裏懊悔,怎能真的打下去呢?當日在潘家打那巴掌,劉老爺就悔到現在了,現在又是一巴掌,劉老爺不由看看自己的手,這手怎麽就那麽不聽話呢?
陳媽媽也掉了許多淚,見屋子裏全都是人,咳嗽一聲,上前小聲的對劉太太道:“太太,這麽多的人,是不是?”劉太太還在細細的看著女兒,又拉著女兒上看下看,看瘦了沒有,此時細看,越發覺得劉如蘊身上的衣服首飾都是素淡的怕人,銀色綢袍,水藍色棉裙,麵上也沒有脂粉,頭上的首飾不是玉的就是銀的,全是把自己當寡婦一樣了。
心裏更是疼的沒辦法了,聽到陳媽媽的話,這麽多人也不好說什麽,點頭揮手,下人們都退下去了,陳媽媽也預備走,被劉太太叫住:“老陳,你在這裏,我還有話要問你。”見劉老爺還站在那裏,劉太太白劉老爺一眼:“還站在這裏做什麽?難道還嫌打的不夠。”
劉太太細瞧劉如蘊的時候,劉老爺也在旁邊細瞧,見劉如蘊的打扮,越發後悔,隻是總是男子,不好直接說什麽,聽到劉太太趕他出去,隻是又看了看女兒,這才腳步遲疑的出去。
劉太太見就剩的她們三個,這才開口罵陳媽媽:“老陳,我是怎麽交代的,你連姑娘的衣服首飾都不照管。”說著那手又在劉如蘊臉上身上細細摸了起來,這樣素淡,哪是姑娘家的打扮?
劉如蘊見了娘,方才也細細的打量起娘來,見上次的時候,娘不過略有幾根白發,而這次娘鬢邊的白發已經掩飾不住了,臉上的皺紋比起上次見到時候,深了許多不說,還覺得娘清減很多,心裏也是越發的酸,那淚怎麽也止不住,聽得娘開口就責罵陳媽媽,忙拉一拉娘的袖子:“娘,我們坐下罷,陳媽媽極好,若不是她,女兒日子過的沒這麽舒心。”
劉太太方才細細的摸了摸女兒的臉上身上,見她穿的棉衣也是厚的,裙子裏麵穿的也是用軟綢做的棉褲,又瞧一瞧她的手,那雙手還是似在家裏一般,除了右手手指慣常握筆的地方有薄薄的繭子之外,並無半點繭子,這才放下心來。
拉著女兒的手道:“如蘊,你也真能狠下心,快三年了,隻字不回家,難道不曉得娘疼你的心嗎?”說著拍打了劉如蘊幾下,劉如蘊聽到這話,淚落的更凶了,隻是趴在劉太太懷裏,什麽話也不說。
感覺到有東西掉到自己發上,涼涼的,濕濕的。屋內是鴉雀無聲,過了半日,陳媽媽才用手擦擦鼻子上前擠出個笑模樣道:“好了,太太,姑娘,好好說說話,哭什麽呢,這往後日子還長呢。”
陳媽媽雖然這樣說,眼裏的淚又掉了下來,忙轉頭去擦擦淚,劉太太把女兒從懷裏扶起來,劉如蘊卻還是閉著眼不肯起來,劉太太看著女兒一臉撒嬌的模樣,這才想起在路上時候和劉老爺說的那些責罵的話,此時哪還有半句說的出來?
隻是又把女兒重新摟到懷裏,拍著她的後背:“好了,什麽事都過去了,隨爹娘回去罷,這孤身一人在外麵,總不是事。”
劉如蘊聽到劉太太這句,忙從她懷裏直起身子連連搖頭道:“娘,不成的。”劉太太哭了這半日,覺得臉上澀澀的難受,正在叫丫鬟進來端熱水伺候洗臉,聽了劉如蘊這話,那手就在半空中僵著,丫鬟應聲進來,見劉太太張著嘴,手在半空中僵著,不知所為何事,隻說的一句:“太太叫?”
陳媽媽咳嗽一聲,對丫鬟道:“太太要熱水洗臉,你隨我來吧。”說著起身出去,丫鬟忙和陳媽媽出門。
等她們走了,劉太太的那隻手才放了下來,對著劉如蘊有些惱怒的道:“怎麽不成?你可是怕鬆江府有人說你?”接著又拉起女兒的手道:“你放心,那潘家已經另娶,都生了兒子,鬆江府還有人敢放個屁?”劉太太難得說句粗話出來,劉如蘊不由有些想笑,但是麵前這事還沒完呢,回鬆江是萬萬不成的。
拉著劉太太的手道:“娘,女兒知道你是為女兒好。”劉太太回嗔做喜的道:“知道是為了你好,還不快些隨爹娘回去,好好的再尋一家,你要才子,你爹已經看中一個秀才,娘親自去相過的,人長的風流倜儻不說,那學問也是有的,作詩畫畫,諸般都成,家裏雖然窮些,卻也餓不著你。”
丫鬟這時端了盆熱水進來,絞了把熱手巾遞給劉太太,劉太太接過熱手巾就在劉如蘊臉上擦了起來,邊擦邊對丫鬟道:“作速去買些上好的脂粉來,給姑娘打扮起來。”丫鬟忙應了,急急出門去尋人買東西。
劉如蘊忙接住母親的手:“娘,女兒不是這個意思,女兒不想嫁。”不想嫁?劉太太的眉毛又皺了起來:“如蘊,當初你嫌潘家不是才子,對你有二心,今*****爹既尋了才子,又再三問過,知他立誓無二色的,你怎麽又不想嫁起來,你如此反複,究竟要爹娘怎麽做才成?”
劉如蘊剛想說話,就聽外麵傳來劈裏啪啦的聲音,陳媽媽走到窗口瞧瞧,回來道:“太太,怎麽外麵來人在搬東西?”劉太太想了想,對劉如蘊道:“定是你爹性子更急,預備把你的行李收拾起來,搬到外麵去,你好和我們一起回鄉。”
劉如蘊臉色都變了,忙扯住劉太太的手:“娘,這可不成。”劉太太想想也是,對陳媽媽道:“出去對老爺說,就說我說的,這東西也別忙收拾搬,橫豎不過一些粗家夥,扔了算了,家裏自有比這更好的東西。”
陳媽媽應了,掀開簾子去對劉老爺說了,劉如蘊此時已經有些著急了,怎麽爹娘就這麽自說自話的要讓自己離開南京回鄉?忙跪了下來:“娘,女兒有幾句肺腑之言,不知娘聽還是不聽?”

決絕

劉太太此時隻盼劉如蘊能跟著她回去,說幾句話有什麽要緊,笑著要把她拉起來:“好了,女兒,說話就說話,不要跪著。”劉如蘊怎肯起來,死死跪在那裏,又磕了個頭,張口欲說,劉太太一見她臉上的神情,突然想起當日劉如蘊在潘家執意下堂求去時候的神情來,難道這麽幾年過去,如蘊的心意還沒有變嗎?
想到這,劉太太試探的問道:“如蘊,你要說的,可是當日那幾句?”劉如蘊微點一點頭,劉太太的口張在那裏,半日合不攏來,許久劉太太才搖了搖手:“罷了,罷了,我……”說到這裏,劉太太不忍再說,半日才說出一句:“怎麽會有你這樣的女兒。”說著劉太太是淚如雨下。
劉如蘊的話全被劉太太堵在喉裏,說不出來,此時又見劉太太淚如雨下,一哭起來,越發老態畢現,自己為一己之念,讓父母傷心,真是不該,隻是這世上,除了這樁事情,也像沒有旁的好盼了,眼裏的淚也落了下來。
陳媽媽是一直在旁邊的,看見劉如蘊這樣,忍不住上前對劉如蘊道:“姑娘,你怎能這麽執拗,太太老爺對你,可是把心都掏出來了。”
劉太太聽到這句,想起往日種種,淚不由落的更急,此時臉上的神情越發破敗黯淡,那眼裏沒有旁的,隻盼著劉如蘊能改變主意,劉如蘊抬頭看見劉太太眼巴巴的樣子,膝行到了劉太太腳邊,用手扶住她的腿道:“女兒知道,爹娘為女兒已操碎了心,然爹娘終究不過望著女兒過的隨心,女兒雖是女子,卻也有鴻雁之誌,怎肯在簷下終生?”陳媽媽聽到劉如蘊還是不肯改口,跟著也落了幾滴淚,開口又要勸說。
劉太太聽到這幾句,知道女兒的心意早就定了不肯再改,盼著她變不過是自己的癡心妄想而已,早就哭的不能自己,聽的陳媽媽開口勸劉如蘊,舉手示意陳媽媽不必再說,隻是用手拍著劉如蘊的肩:“兒,你怎肯說出這樣的話?做女子者,不就是在家裏終生?”
劉如蘊此時已經沒有淚了,抬頭看著劉太太:“娘,世間不是隻有男子才能傲遊天地的。”劉太太聽了這話,眼裏的淚也忘了落下,定定望著劉如蘊,這樣的話可是從來沒聽過的,雖也曾在戲文上瞧過有女子建功立業的,不過那都不是凡人,自己的女兒又是何時有這樣的誌向?
母女對視良久,劉太太才歎道:“如蘊,是否日後,我就當沒生過你這個女兒?”接著不等劉如蘊回答,劉太太又接上一句:“如蘊,你可知道,這樣的路,有多辛苦,做娘的不過盼著你一生順遂罷了。”
劉如蘊重新磕頭下去:“女兒不孝。”接著抬頭看著劉太太:“娘,就請娘再讓女兒任性這遭,女兒隨心,想來爹娘也是喜歡的。”劉太太也不去扶她,隻是看著女兒,半天才歎道:“如蘊,當*****執意下堂求去之時,娘就知道,你和旁人不一樣的。”
劉如蘊的喉嚨有些梗,隻是抱住劉太太的膝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良久才澀著喉嚨叫出一句娘,劉太太長歎一聲,扶起劉如蘊,用手從劉如蘊的額頭,眉毛,鼻子一直摸到嘴唇,那淚似斷線珍珠一樣掉個不停。
丫鬟手裏拿著脂粉進來,看見這幕情形,劉太太又是哭個不停,不敢上前,隻是把脂粉遞給也是呆站在一邊的陳媽媽,小聲的道:“這是給姑娘買的脂粉。”陳媽媽接過脂粉,示意丫鬟出去,自己站在那裏,隻是歎氣。
劉太太哭了一陣,硬一硬心,抽出帕子擦一擦淚,把劉如蘊推到陳媽媽那邊:“老陳,日後,姑娘就托付你了。”說著拿帕子擦一擦劉如蘊的臉,用牙咬一咬唇,對外麵叫來人。
陳媽媽聽到劉太太這話,那淚水不知道怎麽回事,也是掉個不停,見劉太太要叫人,急得上前扯住劉太太的袖子道:“太太,姑娘還年輕,性子拗也是有的,太太怎麽就這麽舍得?”劉太太用帕子點一點眼角,歎氣道:“沒用的,如蘊定了的事,是沒法的。”
丫鬟聽到叫,走了進來垂手侍立,劉太太又看眼劉如蘊,劉如蘊此時背對著劉太太站著,聽到這話,早已觸動心思,隻是不敢回頭,怕一回頭看見娘的樣子,什麽事都不顧了。
劉太太瞧見女兒這樣子,隻是長歎一聲,扶著丫鬟的手一步步的後退出去,陳媽媽在中間手足無措,看了看劉如蘊,張口欲言卻不知說什麽好,最後也隻是長歎一聲。
劉老爺在那裏等的許久,還當自己的女兒也要跟著妻子一起出來,誰知隻見到妻子一人出來,上前接住問道:“太太,女兒呢?”劉太太隻是拿帕子捂住口鼻,搖著頭不說話,劉老爺見太太眼腫的跟個桃一樣的,眼裏還滿是血絲,跺了跺腳道:“這個拗性子的女兒,難道不知道爹娘了嗎?”
說著一撩袍子下擺,就要進房去責罵女兒,劉太太一把扯住他:“老爺,不中用的,真的不中用的。”說話時候,劉太太眼裏又掉下淚,劉老爺的手頹然的放下,看著女兒房門口,簾子是垂下去的,簾子裏麵的情形什麽都看不到,劉老爺瞬時就像老了十年,定定的望著女兒的房門,過了許久才對著劉太太:“走吧。”
劉太太聽的劉老爺話裏有著無盡的不甘心,眼淚又決堤了,欲要走,那腿卻似沒有了力氣,半天也邁不出一步,劉老爺也好不了多少,隻是看著劉如蘊的房門,隻盼著女兒出來說肯和他們走了,等了許久也沒等到,丫鬟們見他們夫妻兩的步伐淩亂,不由上來兩個丫鬟要攙他們出去。
劉老爺隻是揮一揮手,伸手出去扶住劉太太,劉太太也伸出一隻手扶住劉老爺的肩,老兩口互相扶著,幾乎是退著出了院子,仆從們哪有一個敢說什麽話,隻是垂著手,跟在後麵鴉雀無聲的走了。
陳媽媽透過窗子看見劉老爺夫妻走了,外麵的人一個也不見了,方才長歎一聲:“姑娘,你真是個忍人。”劉如蘊這才轉過身來,她的臉上此時也是淚水縱橫,隻是梗著喉頭說了一句:“媽媽,忍一時能得一世。”
陳媽媽捶著她的肩頭,那淚一個勁往下掉,想要責怪幾句,隻是方才老爺太太都拗不回來,自己又算什麽呢?手上的力氣不由大了一些,劉如蘊全不覺得疼,想來爹娘此時已經上轎回去哥嫂住處,想到這裏,心裏又是一陣酸澀,爹娘,孩兒實是不孝。
有聲響傳來,是珠兒扶著小婉進來,見劉老爺他們不見,珠兒忙道:“姐姐,我卻是聽的老爺太太來了,忙命廚下整治酒席,好伺候老爺太太他們,誰知怎麽一個不見。”
陳媽媽上前對珠兒搖一搖手,小婉一臉迷茫,方才陳媽媽隻說的一句老爺太太來了,遣自己去告知珠兒,發生什麽也不知道,難道這老爺太太就是奶奶的爹娘,可是不是說奶奶無父無母嗎?
珠兒見裏麵的情形,小聲問了下陳媽媽,陳媽媽隻是搖手,說了一句:“姑娘是個拗性子。”珠兒稍一思索,心裏已經明白,上前對劉如蘊道:“姐姐,你的事,做妹妹的是不敢多說的,隻是姐姐,這做女子的,不就求的一世安穩,相夫教子,姐姐又何苦不學人家呢?”劉如蘊長歎一聲:“珠兒,我若真的想這樣,當日也不會下堂求去了。”
下堂求去,小婉愣了一下,陳媽媽看見小婉還在一邊,剛要提醒劉如蘊不要再說了,劉如蘊已經看著小婉道:“小婉,你要記得,做女子者,也不應輸於男兒,憑什麽男子家能建功立業,女兒家就隻能圍著家轉來轉去,我自小就負才名,人人都道我不輸男子,怎甘心似平常女兒家一樣,相夫教子,了次一生呢?”
小婉聽的模模糊糊,這樣的話,可是從來沒聽到過的,自小世人的教導就是,男主外,女主內,哪有女兒家也能建功立業的?不過細想一想,也曾聽爹說過,女兒家裏麵的冼夫人,馮夫人等人都曾上陣殺敵,建功立業,不輸男子。
還有那戲文裏唱的梁紅玉,也曾在黃泥蕩擊破金兵,難道自己奶奶也有她們的誌向不成?隻是要做這樣的人,要吃多少的苦都不知道?
見小婉愣在那裏,珠兒上前歎道:“小婉,姐姐說的,你不明白也是常事,等到再大些,想來你就明白了。”小婉點了點頭,珠兒看見劉如蘊麵上全是淚水,歎了一聲,示意小婉去打熱水來給劉如蘊洗臉。
突然見到桌子上擺著上好的脂粉,這東西自從劉如蘊托言守寡,就再沒見過了,拿起來瞧瞧,都是外麵店裏的,想來是劉太太遣人買的,心裏又是一陣歎息。
燕娥是一直在房裏侯著,等著見劉老爺和劉太太的,誰知一直沒人進來,等到從窗口張見劉老爺他們走了,這才出來問問,誰知一進來,聽到的是劉如蘊說的這番話,心裏有所觸動,緩步上前,拉著劉如蘊的袖子叫了聲姑姑。

失望

劉如蘊轉頭看見她,張嘴想說話,良久也沒說出一個字來,隻怕燕娥也不明白自己的苦心,自己有這樣的父母,在燕娥心裏,定是羨慕不已,誰知自己竟如此對他們,實在是不孝。
燕娥見劉如蘊眼裏慢慢又有了淚水,上前握住她肩膀,珠兒已經從小婉手裏接過熱水,陳媽媽打了熱手巾上來,給劉如蘊擦著臉。陳媽媽見劉如蘊又哭了,還當劉如蘊已經後悔了,嘴裏念叨著:“姑娘,你可是後悔了?老奴去追老爺太太,他們走的不遠,定能追的上來。”
說著把手巾塞給珠兒,自己就要出去,劉如蘊一把拉住陳媽媽,頭直搖:“媽媽,你不必去,我。”說著用嘴捂住嘴巴,哭聲卻抑製不住的發了出來。
見她這樣,陳媽媽步子停下,有些埋怨的道:“姑娘,你這是何苦。”眼中卻又有了淚水,珠兒見狀,知道劉如蘊一時也不會好,若全在這裏,反而勸她不止,用手裏的手巾替劉如蘊擦了擦臉,起身扶起她道:“姐姐,你先躺著歇息歇息。”
說著不容劉如蘊分說,就把她扶到裏麵,去了首飾,連人帶衣服的掖到被裏。陳媽媽雖跟著珠兒進去,見劉如蘊躺了下去才跟著她出來,珠兒又示意燕娥她們都退了出去。
陳媽媽忍不住道:“珠兒,你說姑娘她?”珠兒拉一下陳媽媽:“媽媽,你也服侍姑娘幾十年了,難道還不知道姑娘的性子,定了的事是再不改的,她此時傷心,不過是為的老爺太太,怎會去尋什麽不智?”
陳媽媽聽珠兒這話說的有理,搖頭歎息:“姑娘她就是太有主見了,其實老爺太太也是為的姑娘好。”燕娥此時終於忍不住了,開口問道:“媽媽,這老爺太太是姑姑的爹娘?”陳媽媽幹咳一聲,珠兒在心底盤算一下,燕娥和旁的人不一樣,況且總是要嫁進劉家,遲早要知道的,正預備要告訴她,見小婉還站在那裏,對小婉笑道:“小婉,你去廚房瞧瞧飯準備的怎樣了?”
小婉去了,珠兒才款款把劉如蘊的事說出,隻是不知道今日劉老爺和劉太太來尋劉如蘊是說了些什麽,陳媽媽三言兩語說了,珠兒不由歎氣:“老爺太太也是為的姐姐好,隻是不知道姐姐怎麽會這樣想。”
燕娥卻還沉浸在震驚之中,原來師傅說的三姑姑就是自己朝夕見的,用手打一下自己的頭道:“我真是笨,世上哪有那麽多的才女,讓我撞上的,原來此人就是彼人。”陳媽媽歎道:“什麽此人彼人的,我現在隻擔心姑娘是個單身人。”
燕娥低頭細一思量,笑道:“姑姑是自在隨心之人,定不會再回去了,她這樣,其實是為的太婆婆他們好。”說到太婆婆,燕娥麵上不由浮起一絲羞澀。
為的是父母好?陳媽媽她們看向燕娥,眼裏有無盡的疑惑,讓老爺太太如此傷心,還為的是他們好,這是什麽道理?燕娥歎氣:“媽媽,你想一想,若姑姑不硬下心腸,太婆婆他們任由姑姑在外,旁人會怎麽說?隻有這樣,當劉家沒有了這個女兒,才什麽事都不礙了。”
珠兒也明白了,不由長歎一聲,陳媽媽糊裏糊塗,看著劉如蘊的門,歎氣道:“我也隻願姑娘一生順遂的,誰知她竟這個性子,實在是。”
“媽媽你不用當心。”劉如蘊的聲音響起,她小睡一會,此時看來已十分的沉靜,臉已是重新洗過,笑著上前對陳媽媽道:“媽媽,你隻願我高興就好。”陳媽媽歎氣,拍了拍她的臉。
劉如蘊挑眉對珠兒道:“方才聽的你備了酒席?”珠兒點頭:“就是,我備了酒席出來,就不見老爺太太了,他還說要給老爺太太磕頭。”
劉如蘊笑道:“你把這桌酒席送到大哥那裏,也當。”說到這,劉如蘊臉色黯淡一下,隨即又笑了:“剩下的就我們用了吧,珠兒,我可許久沒嚐你的手藝了。”
珠兒悄悄的擦掉眼角的淚,點頭道:“那好,我再去做幾個菜來。”說著就往廚房去了。燕娥趕前一步,拉著劉如蘊的手,隻是叫姑姑,劉如蘊猜到珠兒已把自己的事告訴她了,摸著她臉沒說話,燕娥此時一臉的興奮崇敬之色:“姑姑,侄女也想做你這樣的人,自在隨心。”
劉如蘊輕輕的低下眼簾,話語裏有些苦澀:“燕娥,做姑姑這樣的人,很苦,你幼時已吃了很多的苦,姑姑不願你在吃苦,再者,觀保是個好孩子。”燕娥眼裏的興奮之色漸漸化作了失望之色,半日才低下頭來。
劉如蘊見她臉上滿是委屈,把她擁到懷裏輕聲的道:“燕娥,各人自有各人的事,不到日後不知道,就照你師傅所說,隨心吧。”燕娥重重的點了點頭。
陳媽媽聽到燕娥那句話已是嚇壞了,等到聽到劉如蘊勸她,才放下心來,心裏歎氣,姑娘,你會勸別人為什麽不會勸自己?
劉大奶奶是第三日才到劉如蘊這邊來,見到劉如蘊一切如常,話也沒說,那手就要揮了起來,劉如蘊卻隻是抬頭看她,眼神一片清明:“大嫂,日後爹娘要賴你的照顧了。”劉大奶奶聽了這話,巴掌停了停,拍到了桌子上:“小姑,你是個什麽樣的人,我為什麽不明白?”
劉如蘊把手裏的筆放下,看著她:“大嫂,我原先以為,能得個才子,一生唱和已屬幸事,自我到了南京,仔細思量起來才知道,除了嫁人,女子能做的事並不輸於男子,隻是平時受的教導,女子都從於男子之下,大嫂,你才智不輸大哥,卻也終不過是劉門宋氏,我隻是不願來日,也是某門劉氏罷了。”
劉如蘊素日說的話,卻從來沒有這麽奇怪,劉大奶奶聽到後麵,歎了口氣,才智不輸男子的自己,終不過是相夫教子,了次一生,連不許丈夫納妾,都被有些同行笑話家中有隻胭脂虎,這天下之大,可有什麽地方,任由女兒家揮灑才智?
劉大奶奶頹然坐下,看著劉如蘊:“小姑,你的意思我明白,隻是這祖祖輩輩都是這樣過來的,男主外,女主內,男子家三妻四妾,多子多福,女兒家隻是相夫教子,任由你有經天緯地之才,也不過圍著家裏轉,小姑,你的念頭,難道做大嫂的沒有想過。”
說著劉大奶奶大哭起來:“小姑,既做了女兒,就認命吧,隻能苦修,來世托生個男兒。”見劉大奶奶大哭,劉如蘊眼裏的光越發定住了:“大嫂,天下千千萬萬女兒都認命了,我也不會認命。”
劉大奶奶已經哭的不能自己,抱住劉如蘊道:“小姑,你可知道那有多苦?”劉如蘊點頭,丫鬟聽到劉大奶奶的哭聲,還當發生了什麽事,急忙進來,見到眼前一幕,腳步停在那裏,劉如蘊示意她去打盆熱水來,這才把劉大奶奶扶坐到了椅子上,看著劉大奶奶道:“大嫂,我不怕苦。”
劉大奶奶的哭聲慢慢止住,用手摸著劉如蘊的臉:“罷了,我勸你不住,公婆這裏,我自會孝敬,你且放心。”劉如蘊點頭, 丫鬟打了熱水進來,劉如蘊相幫著把劉大奶奶重新洗臉,上妝,梳頭,這才送了出去。
燕娥的好日子一天天臨近了,邱梭那裏,家具也做好,預備送到劉家,劉如蘊在此前一日,帶著人去邱梭那裏把家具發了出來。
此時邱梭這裏,已是來的熟了,知道他這裏沒什麽女的下人,也不用什麽回避不回避了,幸得劉如蘊現時是用的寡婦身份,旁人看著,也沒有了多少忌諱。
此時羅先生已經學了很多中國話,平日的問候是會說的了,劉如蘊存了一個心思,原先就拿著他們的經書再看,也和邱梭請教幾句羅先生他們的話,劉如蘊是極聰明的人,這麽幾次下來,打招呼的話是學會了,簡單的對話也能說上幾句。
她和羅先生兩個,你用中國話,我用番邦話,竟也能說上幾句,邱梭吩咐人夫去把家具抬出來時,羅先生皺了皺眉頭:“為什麽習俗都差不多,嫁女兒都要很多的嫁妝?”這句話卻是一半是中國話,一半是番邦話。
劉如蘊半蒙半猜的聽懂了,不過笑笑,轉而又問道:“貴國女子,可能出麵做生意?”羅先生隻能聽懂幾個字,搖手道:“不不不,在鄙國,女子是不能出麵做生意的。”羅先生這話,劉如蘊費了很大的勁才聽懂了,失望就像冰水一樣浸過她的身體,心一點一點涼透了,原來還以為,隻有中國才對女子有種種限製,誰知在番邦也是一樣的,天下之大,可有何處能任女子自由翱翔的?
等到邱梭命人把家具安排好,抬走了見劉如蘊一個人坐在那裏,隻是想著什麽,不由上前叫道:“劉姑娘,卻是怎麽了?”劉如蘊猛的回頭,原來羅先生不知什麽時候也走了,搖頭掩飾的笑笑:“沒什麽,我該告辭了。”

驚嚇

告辭出門上轎,劉如蘊卻覺得身上的寒意沒有消去,原來天下女子都是這樣的,就算是番邦,也容不下女子遨遊天地。劉如蘊的指甲深深的掐到了掌心,既不許,就從自己開始,聞姐姐能男裝得中秀才,洗脫她父親的冤屈,又有什麽可怕的呢?
轎子突然猛烈的晃了幾下,劉如蘊順手想要抓住裏麵的東西來定一下,誰知外麵傳來吵嚷的聲音,接著晃的更為劇烈,劉如蘊身子在轎裏麵顛了幾下,轎子裏麵不過一些墊子之類,哪有抓的東西,晃的越來越厲害,劉如蘊看著轎門離自己越來越近,不由著急起來,從這裏滾出去,那才是笑的全南京城的人嘴都歪了。
誰知怕什麽就來什麽,劉如蘊已經左右晃動,竟從轎子裏滾了出去。外麵是明晃晃的大太陽,刺的人看不到東西。劉如蘊隻能聽到別人的驚叫聲,接著有馬蹄聲過來,劉如蘊方要掙紮起來,就見那馬的蹄子好像要往自己身上來,劉如蘊不由驚叫出聲,竟忘了躲避。
跟在轎邊的小婉看見劉如蘊滾出來了,忙叫不好,顧不得別的,連滾帶爬就要過去扶起劉如蘊,旁邊偏生是個賣燈籠的小攤,小婉這麽一過來,就推著劉如蘊往小攤那裏去,那攤主本來是在看熱鬧的,還有大把的竹條在攤上,見劉如蘊往自己這邊滾了過來,呆住了,也不去照管攤子,攤子一被撞,竹條紛亂的往下掉,那竹條十分鋒利,竟有數根往劉如蘊臉上招呼。
劉如蘊是女子,愛惜自己的容貌也是常事,見那鋒利的竹條往自己臉上招呼,直覺就要往旁邊避開,此時也顧不得站起來,就地一滾,誰知旁邊就是馬蹄,眼看著避開了竹條,那馬蹄對準自己就要踏下去。
劉如蘊啊的驚叫出聲,那馬聽到驚叫,更是揚的更高。小婉見到劉如蘊就要被馬蹄踏到,心裏更是害怕,就算再想救主,也怕死,隻嚇得用手捂住了眼睛。斜刺處忽然衝過一個人來,上前輕輕一扯,就把劉如蘊從地上扯了起來,帶著她離開馬蹄處。
小婉的手剛放下來,見劉如蘊被人拉到另外一邊,也顧不得許多,急忙上前拉住劉如蘊:“奶奶,你沒事吧?”
劉如蘊驚魂甫定,覺出自己的發上有男子噴出的氣息,另一隻手還被男子緊緊拉住,忙放開他的手,站定用帕子遮住臉方道:“多謝公子相救,隻是男女授受不清,改日再去府上道謝。”說著一拉小婉就要走。
小婉此時驚魂已定,明白了這場禍是從什麽人惹出來的,狠狠的盯住那個男子,怎麽肯走,隻是哼道:“奶奶,這家的馬車撞到我們的轎子,奶奶還要謝他,不怪他就好了。”劉如蘊覺得奇怪,往那邊一看,那男子不是別人,正是王二爺。
見竟是王二爺救了自己,劉如蘊一時不知說什麽號,再看看周圍,一匹馬已被死死勒住,馬車上的人也被扶了出來,那女子麵色蒼白,想來也是受了驚嚇,再一細看,是許久不見的王蘭芝。
王二爺已經輕輕一揖:“對不住的很,方才馬受了驚嚇,竟往轎子上衝去。”不等他說完,劉如蘊已明白了。這是個三岔路口,定是王家的馬車沒轉彎時候,受到驚嚇,徑自狂奔,撞到了自己的轎子,這才把自己撞了出來。
王蘭芝被從車上扶下來之後,喘息定了,見到被撞的也是熟人,忙示意丫鬟扶自己過去,對劉如蘊深深道個萬福:“姐姐,方才實是妹妹家車夫不好,才驚擾姐姐。”話還沒說完,王蘭芝身邊的丫鬟已經驚叫出聲:“大奶奶。”王蘭芝還當是叫她,嗔怪的對丫鬟道:“這是什麽地方,有什麽事回家再說。”
丫鬟卻似沒聽到,眼睛隻是盯著劉如蘊看,王二爺覺出不對,想起方才那句大奶奶,好似不是稱呼自己妹妹的,難道?王二爺不由看向劉如蘊,姓劉,字寫的很好,讀過很多書,寡婦?
劉如蘊方欲對王蘭芝說話,丫鬟那聲大奶奶卻讓她往丫鬟臉上看了一眼,好似有些麵熟,隻是想不起來在那裏見到的,難道是潘家的丫鬟,一想到這,劉如蘊的臉色變的有些白。看在王蘭芝眼裏,卻當她還在驚嚇之中,更覺得抱歉了,笑著對她道:“我先命人再去尋乘轎子送姐姐回去。”
丫鬟的眼此時還在劉如蘊臉上,王蘭芝叫了她幾聲,丫鬟才醒悟過來,忙去尋轎子,王蘭芝見劉如蘊看著丫鬟,不由麵有些發紅:“對不住的很,我的貼身丫鬟出嫁了,回婆家時候,從浣衣丫鬟裏尋了個看起來聰明的出來伺候,誰知竟不知行禮,實在對不住。”
見劉如蘊不理自己,王蘭芝忙拉著劉如蘊的手道:“不過定是姐姐容貌出色,才引得丫鬟看姐姐不止。”劉如蘊此時恨不得急速走掉,聽到她的這話幹笑幾聲罷了。
王二爺看著這幕,再想起方才丫鬟那聲大奶奶出口的時候,劉如蘊麵上的表情,不由覺得好笑,前妻後妻,自己妹夫果然豔福不淺。轎夫上來,跪著對王二爺道:“爺,你家馬車撞了小人的轎子,小人的轎子是養家糊口用的,還請爺賠了小人的轎子。”
王二爺正在想,聽到轎夫的話,點頭對管家示意下,管家笑著上前對轎夫道:“些許小事,有什麽可怕的,快隨我前去轎行,尋乘轎子還了你。”
轎夫聽了,又磕頭謝過,這才起身隨管家走了,王二爺轉過身來,正看到劉如蘊上轎的身影,王二爺好奇心頓起,小聲叫了聲:“潘大奶奶。”劉如蘊身形頓住一下,接著徑自上轎。
王蘭芝不明就裏,對王二爺道:“二哥,你怎會這樣,叫自己妹妹也是潘大奶奶。”王二爺笑一笑,另一乘轎子也到了,命丫鬟扶著她上轎,看著這一片狼藉,還要破費些銀子才好。
劉如蘊一路回到家裏,好在路上受了驚嚇,到時回到家中,托言自己受到驚嚇,也可以不理什麽,隻是想起方才那個丫鬟,也不知王蘭芝從潘家帶了多少原先的仆從,世上不愛講是非的仆從隻怕沒幾個,到時隻怕又要惹的滿城風雨,想起好不容易息下的王二爺的事情,劉如蘊不由歎氣,今日又和王家有了這些牽扯,誰知道會怎麽說?
轎子已經停下,劉如蘊方搭著小婉的手下了轎,珠兒就迎了上來,細細看了看劉如蘊,見她雖衣衫有些淩亂,但是麵上身上瞧來沒有什麽傷痕,才鬆口氣道:“菩薩保佑,姐姐沒什麽事情,不然我怎麽回去見老爺太太。”
老爺太太?劉如蘊眉頭皺一皺,不過沒說什麽,珠兒隻覺失言,忙又掩飾的道:“姐姐快些進去吧,燕娥知道了,急得不行,卻又不好出來。”她這些話說完,劉如蘊才皺眉問道:“怎麽你們都知道了?”
珠兒笑道:“王家方才就派人來了,說在路上撞到姐姐的轎子,現在人都還沒走。”說話時候,已經走到裏麵了,王家來人早就上前行禮:“奶奶,家主人派老奴過來表表心意。”劉如蘊細一瞧,又是桑媽媽,笑著道:“又勞煩你了,卻不知怎麽來的如此之速?”
桑媽媽笑咪咪的道:“方才老奴也在那裏,隻不過奶奶沒瞧見老奴罷了。”劉如蘊這才坐定,桑媽媽瞧一瞧廳上的布置,不由奇道:“明日不是邱姑娘的大喜日子,怎麽這裏?”珠兒在劉如蘊下手坐下,笑著道:“邱姑娘終究姓邱,怎能從吳家出嫁。”
邱家,桑媽媽皺皺眉,當日邱奶奶那事,雖說刻意瞞下,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也有些私下議論的,怎麽燕娥明日還是不從吳家出嫁?
不過這些事情,桑媽媽也不好多問的,把賠情的禮物送上,接了賞封告辭。等桑媽媽走了,珠兒見劉如蘊麵上還是雪白的,還當她受的驚嚇沒有複原,輕輕扶她起來道:“姐姐,去歇息一會吧,明日還有許多事忙。”
劉如蘊雖站了起身,卻還是輕聲歎道:“妹妹,潘家的丫鬟來到南京,認出我了。”珠兒睜圓了眼睛,劉如蘊回頭看見她這樣,笑著道:“沒什麽的,當日已經是各歸各的,我隻是怕,怕南京城的三姑六婆,又有議論的話了。”
提起這個,珠兒不由一陣好笑:“姐姐,你素日通達,難道不知道總是有人吃飽飯閑坐喜談這些?”劉如蘊不由笑笑,什麽都沒說。
次日是燕娥出嫁的好日子,一大清早就備了轎,把燕娥送到邱梭住所,吉時到時,轎子是到邱梭那裏迎接的,珠兒跟著過去料理,劉如蘊仗了個寡婦身份不用過去,燕娥上轎之前,對著劉如蘊拜了三拜,才含淚上轎。
劉如蘊看著她的轎子遠去,心裏沒來由的一陣陣空落落的,從此後,自己又是孤身一人了。小婉在旁邊看著她,不明白劉如蘊臉上露出的惆悵臉色是從哪裏來的?自己奶奶,真是和別人不一樣。
雖說不需要送燕娥出嫁,但酒席總不好不去,也沒有個寡婦不能去吃酒的理。南京城的婚宴,是要晚上吃起,吃到次日大天亮的。
劉如蘊裝扮好了,帶著小婉到了劉家,門口是張燈結彩,劉如蘊的轎子一直到了二門口才下了轎,劉大奶奶迎了上來,劉如蘊忙福了下去,口稱恭喜。
劉大奶奶瞪她幾眼,兩人笑語幾句,劉大奶奶送她到了廳上,劉如蘊一眼看見劉太太在那裏和人說話,乍一看見劉太太,劉如蘊心裏又覺得酸澀,卻還是上前給劉太太行禮。
劉太太心裏歎氣,受了她的禮,旁邊和劉太太說話的人已經笑道:“劉姑娘是令親,雖是寡婦,卻也能招呼人的,難道劉太太還要守著那些旁的不成?”

喜堂

這話說的,麵上雖透著為劉太太好,卻句句都戳著劉太太的心窩子,礙著這人什麽也不知道,劉太太隻是衣袖一揮,示意劉如蘊在自己下手坐下,坐下後劉如蘊抬頭一看,是個不認識的太太,看起來十分富態,隻是微笑一笑。
劉太太看一眼劉如蘊的打扮,見還是這麽素淡,除了耳邊換了對鑲紅寶石的金耳環,別的看來還是寡婦打扮,心裏又長歎一聲。勉強笑了一聲:“陳太太喜歡說笑,這辦喜事總不好。”話裏還帶有微微的歎息。
陳太太聽的劉太太話裏歎息,心裏還當劉家挑理,不肯讓寡婦招呼客人撞了晦氣,隻當自己多嘴了,笑一笑又講些別的。
劉大奶奶早又迎著客人進來,這次來的不是旁人,是王太太帶了媳婦女兒都來賀喜,劉太太忙從座上起來和王太太互相行禮,鬧了半日,這才各自坐下。
陳太太是個愛說話的,看見王蘭芝,笑道:“王姑娘越發豐韻了,聽的上兩個月才得了個兒子,是在鬆江辦的滿月,還不曾恭喜過。”
王蘭芝忙起身福了一福,王太太隻是坐在座上微笑一笑,她的兒媳王大奶奶已經笑道:“也不是我誇自己的妹夫,小姑真是有福氣,從哪尋的這麽好的一個女婿,什麽都是十全的,樂得公公婆婆成日笑的合不攏嘴呢。”王太太看自己兒媳婦一眼,有些嗔怪的道:“罷了,這有什麽好說的。”那話裏卻透著得意,劉太太不由看了劉如蘊一眼。
劉如蘊聽著她們說這些,心裏煩悶,隻是不好起身的,抬頭之時,正對上王蘭芝的眼睛,王蘭芝笑道:“昨日衝撞了姐姐,還請再度包涵。”劉太太聽到這話,不由問王蘭芝:“潘奶奶,衝撞,卻是怎麽說?”王蘭芝在座上欠身回答:“昨日二哥去碼頭接我回家時候,那馬受了驚,竟撞到劉姐姐的轎子,險些沒出事。”
劉太太聽到劉如蘊昨日路上遇驚,忙拉了劉如蘊的手問:“可有什麽驚嚇?”話還沒問完,陳太太又笑了:“劉太太,你對你這個侄女可真好,就跟對親生女兒一樣。”劉太太聽到這話,心裏刺痛一下,撫在劉如蘊身上的手滯了一滯,卻還是摸一摸劉如蘊的身上,覺得女兒沒有什麽,才放下手,嘴裏笑道:“該當的,她沒有父母,多疼疼她也是當的。”說這話時候,眼裏又要有淚出來。
陳太太順著這話就笑道:“也是,隻是劉太太既坐了伯母,何不再替她另尋一家,這年輕寡婦可是難守。”這又是一壺不開提一壺,劉太太臉色好容易變正常了,聽到這話,不由歎氣:“我也想啊,隻是哪裏有合適的。”
說話的時候,劉太太不免又看一眼劉如蘊,劉如蘊坐在那裏,實在是找不出什麽話題來說,不由抬手遮在嘴上打了個哈欠,轉頭看向外麵,劉太太見女兒一臉不在乎的樣子,心裏隻是歎個不停。
王大奶奶也是個愛說話的,順著陳太太的話就道:“是呢,這位妹妹,願你早些尋到個和我家小姑一樣的人家,那可是上上的。”王蘭芝不由紅著臉,小聲叫了聲大嫂,王太太自坐下就一直隻是看著她們談笑,此時聽到這話,鬢邊碩大的藍寶石輕輕動一動,抬起眼皮看一眼劉如蘊,唇邊不知怎麽就露出一絲譏諷,不過瞬時也就消失了。
陳太太還在那裏和王大奶奶一問一答,知道王蘭芝生下孩子,婆婆怕他們小夫妻隔的太久,特意遣人送王蘭芝回南京的,沒口子的稱讚潘太太是個好婆婆。
劉太太如坐針氈,但是總不好去堵她們的嘴,麵上隻是帶著淡淡的笑,偶爾還要說上幾句,以示主人家的客氣。劉如蘊曆來都不耐這些應酬的,恨不得像在兒時一樣,行個禮就回閨房自去讀書寫字,卻又不好抬腳就走的,隻得百無聊賴的看著外麵。此時三月,正是花初綻時候,雖然隔著窗子坐在裏麵,還是能看見綠樹紅花。
劉如蘊不由動了幽徑尋芳的興致,隻是不好出去,此時客人來的越來越多,也不好讓大家幹坐著,都請到了花廳,用些點心,看幾折戲,耐心的等著新娘子到。
劉如蘊看幾眼戲台,這些太太奶奶素日在家,都是看過好戲的,劉家雖請了有名的南音班子來,瞧在她們眼裏,也不過平平,看幾眼戲台,還是繼續聊些家長裏短。
王蘭芝的位子,此時本來離劉如蘊已經有些遠了,卻特意換到她身邊來,笑著和劉如蘊說話,伸手不打笑臉人,劉如蘊還是應酬幾句,王蘭芝說了幾句,突然笑道:“聽的姐姐讀書寫字甚高,不知什麽時候可以去請教一二?”
這個?劉如蘊的手本來在整理頭發,停在了發上,這王蘭芝是什麽意思,是為了當日的流言還是因為?劉如蘊想起昨日那個丫鬟那聲大奶奶,不由看看她,還沒說話。王蘭芝已經又笑道:“姐姐可是嫌妹妹魯莽,不過是仰慕姐姐才華,想請教一二。”說著歎氣:“雖說女子無才就是德,不過這多識得幾個字,總是好的。”
劉如蘊好似聽出什麽,心裏微微一動,微笑一下,劉大奶奶已經過來,對王蘭芝道:“二妹,今日三舅婆也到了,她老人家年紀高大,我們先去見她吧。”王蘭芝微點一點頭,和劉大奶奶出去。
劉如蘊這才覺得輕鬆許多,回頭去看,見劉太太還在客人間招呼,悄的起身,從側麵出去了。
剛一出門,珍兒就上前笑道:“三姑娘可是想去行行,要不要奴婢?”劉如蘊推她一下:“好了,你去幫著大嫂,我不過略走一走。”珍兒行一禮,由著劉如蘊在院裏行走。
今日是大喜日子,除了扁額上披了紅,連沒有開花的綠樹之上也點了些絹花,七彩顏色的絹花點綴在綠樹之上,瞧來一片喜氣,劉如蘊順手拿起朵絹花,見做的十分精致,不由搖頭:“這也太奢侈了些。”
不過隨後再想想,觀保是大哥的長子,長房長孫,自落地開始,就得到無盡關愛,此次他成婚,爹娘極盡奢華也是常事,把絹花重新別在綠樹上,隨意又往前麵走。
三月天氣,正是花開季節,這真花配了絹花,真是處處姹紫嫣紅,不輸天上富貴。劉如蘊在花園裏遊賞了一會,讚歎一會。
前麵就是荷花池,這時荷葉不過初綠,還有蜻蜓停在荷葉上麵,三月天氣,哪來的蜻蜓?劉如蘊覺得好奇,上前打算看個究竟,那蜻蜓卻沒有飛走,劉如蘊伸手欲去拿蜻蜓,聽到身後傳來聲音:“三姑姑小心。“
劉如蘊直起身子,身後是觀保,他今日一身穿了公服,戴了帽子,隻是還沒有簪花披紅而已,臉上氣哼哼的。劉如蘊看見是侄子,走上前伸手去替他扶好帽子:“觀保,今日是你的好日子,怎麽跑到這裏來了,不簪了花,披了紅,去接新娘。”
觀保在劉如蘊的手快撫上自己帽子時候,有些想躲,卻終於沒有躲開,劉如蘊看著侄子,他今年不過十五歲,長的高大,劉如蘊比一比,不由笑道:“比姑姑都高了,觀保,今日娶了親,就是大人了。”
觀保還是沒說話,聽到娶親,臉漲紅一紅,突然開口問道:“娶親是為的什麽?”劉如蘊的眉頭挑一挑:“觀保,你這話說的,娶妻生子,支撐門戶,孝養父母,這是為人子的道理。”
為人子的道理?觀保重複了一遍,突然問道:“姑姑為何不肯做為人子的道理?姑姑可是隻會說別人而不會說自己?”這?劉如蘊呆住,這還是第一次有人這樣質問,觀保見姑姑麵色變了,又走近一步:“姑姑,為人父母,是不是也望著子女承歡膝下,自己頤養天年這樣?那姑姑為何不肯聽祖父祖母的,執意如此?”
劉如蘊的淚已經落了下來,觀保見姑姑傷心,似也有不忍,卻還是倔強的站在那裏,等著劉如蘊的回答,半日劉如蘊才道:“觀保,你還小,等以後就知道了。”觀保的呼吸變的有些急促:“姑姑方才已經說過,娶了媳婦,就是大人了。”
劉如蘊心裏又急又亂,不知該怎麽說,自己和別人不一樣,願學鴻雁翱翔天下,不肯學家雀在簷下終生,這些話,觀保能明白嗎?
觀保遲遲等不來回答,後退一步,歎氣道:“侄子以為姑姑是敢作敢當之人,誰知今日又是這般。”劉如蘊走前一步,拉住觀保的袖子:“觀保,姑姑隻恨自己不是男人,真的。”觀保還是頭一次聽到姑姑這樣說,想好的話不知道該怎麽說了?
劉如蘊的手撫上觀保的臉:“觀保,人上一百,各形各樣,姑姑隻是不願像其他女子一樣,相夫教子,了此一生,死後做某家劉氏,葬在那裏,姑姑想似男子一樣,自己的名字也能留在那裏,而不是某門劉氏,更不願被人歎息,說再有才的女子又如何,還不是一樣要嫁人?”
觀保從沒有聽到劉如蘊說過這麽長的話,皺了皺眉頭:“姑姑,那如果男子敬你重你,任你翱翔,那姑姑可還會執意如此?”劉如蘊聽到侄子質問,突然哂笑一下:“觀保,做男子的,能這樣想的,萬中無一,姑姑問你,今日燕娥嫁進來,你可能任由她什麽事都做主?”

第 44 章

這個,觀保看向劉如蘊,眼裏的神色劉如蘊看不懂,沉默了許久,劉如蘊感覺到身上有些寒冷,才聽到觀保敘敘的道:“姑姑,男女分別,從古至今,內外之分,也早有定論,姑姑為何這樣問?”聽到回答不出自己所料,劉如蘊深深的歎了口氣:“觀保,你不也一樣,和世間男子並無分別。”
觀保聽到劉如蘊這樣說,往前走了幾步,拉住了劉如蘊的胳膊:“姑姑,侄兒隻可擔保,此生身不二色。”觀保的力氣有些大,劉如蘊卻覺不出胳膊很疼,看著觀保的臉,眼神裏有些難過,觀保不明白,加重了語氣:“姑姑,侄兒以為,身不二色就是對妻子最大的敬重。”
劉如蘊聽到他語氣裏的心不甘情不願,長歎一聲,再沒有說話,觀保訕訕的放下手,劉如蘊已經抬頭:“觀保,時辰快到了,回去簪花披紅吧,你這樣跑出來,隻怕丫鬟會著急。”觀保有些煩躁,還打算說什麽,劉如蘊已經推著他往新房的方向走,觀保不肯走:“姑姑,難道這樣姑姑還不滿意嗎?”
劉如蘊的手抖了起來,她看著自己這個寵愛無比的侄子,聲音裏含有寒意:“觀保,姑姑隻是想,你能把燕娥當妻子,不是旁的。”把燕娥當妻子?觀保的眉頭皺了起來,娶了進來,敬重她,身不二色,不就是把她當妻子嗎?
劉如蘊看見侄子這樣,伸手出去替他整理下衣裳:“觀保,燕娥是個好姑娘,你要好好待她。”觀保剛要說話,劉如蘊止住他:“觀保,姑姑現在說的,你不會明白,但是姑姑想總有一天你會對姑姑說,是真正的喜歡燕娥,不是因為她是你的妻子,而是因為,她值得你喜歡。”觀保聽的有些糊塗,劉如蘊輕輕的推他走,已有丫鬟出來尋了,看見觀保和劉如蘊在一起,不敢上前催,隻是上前行了一禮,立在一旁。
劉如蘊輕輕擦掉眼邊不知什麽時候出來的淚水,笑著對觀保道:“你快些走吧。“觀保退了幾步,似下定決心一樣,大踏步轉身走了。
丫鬟見了,急忙跟了上去。劉如蘊看著天空,此時天色已經漸漸暗了下來,看著天邊變幻的彩霞,劉如蘊的淚又要往下落,天下男子,都是如此,如此的理所應當,自己所為,究竟是對是錯,頓時覺得糊塗起來,值得嗎?到底有什麽值得嗎?順其自然,不也能一生順遂,人人稱讚,認命,認命。
劉如蘊覺得一陣暈眩,忙扶住旁邊的假山石要定一定。 身後傳來一聲歎息:“原來劉姑娘心中所想,竟如此的。”劉如蘊沒想到身後有人,轉身去看,背後的竟是王二爺,他麵色有些發紅,看來是喝了幾杯酒。此時還緊皺著眉頭,想搜尋個什麽樣的詞來形容。
劉如蘊不由有些惱怒,偷聽也罷了,這偷聽完了,還出來說就實在是。王二爺已經走上前來,看著劉如蘊,劉如蘊此時心中的怒火越發大了,冷聲哼道:“離經叛道,不識好歹,還有什麽?水性楊花?”
王二爺大笑出聲:“水性楊花?劉姑娘,此時可否說你是口不擇言。”劉如蘊臉一紅,水性楊花這話可不是什麽好話,怎麽方才說了出來。王二爺不由又上前一步,劉如蘊後退一步站定行禮下去:“王二爺,男女有別,小婦人先告辭了。”
說著轉身就要走,王二爺上前一步,伸手去拉她的袖子:“我該怎麽稱呼你,是劉三姑娘,還是潘大奶奶?”劉如蘊袖子被他扯住,已經十分惱怒,又聽到他這樣問,更加火大,把袖子緊緊扯下來:“王二爺,還請自重。”
說完就怒氣衝衝的走了,王二爺並沒有跟上去,隻是看著她的背影,這個小女子,甚是有趣。“舅兄,你?”背後傳來遲疑的問話聲,都不用回頭,王二爺就知道身後的人是潘大爺,笑著轉身:“妹夫可有什麽事?”
潘大爺遲疑了一下,終於還是問了出來:“舅兄對她?”這個她就是劉如蘊了,王二爺手一攤:“她?妹夫,她已下堂自去,與你各自不相關,難道你還對她有什麽想頭?”潘大爺被問住了,臉色紅了又紅,王二爺回頭望去,劉如蘊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見,王二爺又望眼潘大爺,見他還是一副悵然若失的樣子,上前拍一拍他的肩:“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潘大爺不由拉住王二爺:“舅兄,初時我也不想的。”王二爺挑高一邊的眉頭,潘大爺的手又頹然放下:“令妹甚好,若不是這樣,我也不會有了令妹。”王二爺哈哈笑出聲,拍著他的肩道:“這是實話,失之東隅收之桑榆。”
潘大爺也跟著嗬嗬一笑,嘴裏小聲嘟囔了一句,潘大爺還當自己說的,王二爺聽不到,王二爺的眼光凜了一下,微歎一聲,再沒說話,潘大爺的話王二爺其實聽的清清楚楚,隻可惜缺了點才學。
劉如蘊雙頰都是紅的,又在園子裏胡亂逛了一會,等到麵上神色複了正常,這才回到待客的花廳,此時酒席已經開了,望見她來,劉大奶奶迎上去嗔怪的說:“你去哪裏了?怎麽這麽久?”
劉如蘊掩飾的笑笑:“嫂子這裏的園子又添了許多景致,一時看的忘了,直到看到掌上燈,才想起來。”說著回到位子上坐下。
劉如蘊的位子,緊鄰著珠兒,珠兒今日是送親來的,打扮的喜氣洋洋,頭上也是首飾輝煌,就算有幾個太太奶奶小聲嘀咕,這劉家,把個丫鬟出身的請在上席,卻也隻是小聲嘀咕而已,文聚樓書坊的生意正好,吳奶奶也去赴過幾次宴席的,世人都是勢力的,不過私下議論罷了。
見到劉如蘊過來,珠兒忙起身接住她:“姐姐方才去哪裏了?我送親過來,酒席上不見姐姐。”劉如蘊淡淡一笑:“你也知道,我喜歡這些景致,去遊賞了一會。”
珠兒哦了一聲,旁邊有個太太已經笑道:“這位奶奶麵生的很,想來就是吳奶奶的表嫂,這裏劉家的侄女了吧?”劉如蘊側頭去看,也是個陌生的太太,這個席麵,都是近親,劉如蘊不知道這是誰,笑著問道:“不知這位怎麽稱呼?”
太太掩嘴笑道:“劉家姑娘,你定是不認得我,我卻是這裏二姑爺的姑母,嫁到南京已經二十來年了,夫家姓趙。”二姑爺的姑母,劉如蘊想了許久,才把這個理清楚,原來是二姐婆家的姑母,忙笑著道:“原來是趙太太,從前從沒見過,失禮了。”
趙太太笑一笑:“這不算什麽。”戲台上此時正在唱戲,唱的是寒窯記,王寶釧苦守寒窯十八載,到頭來不過是做了三天的娘娘,劉如蘊的唇邊露出一絲苦笑,祖祖輩輩,都是這樣過來的,這句話又回蕩在劉如蘊耳邊,她的胸口開始疼了起來,沒用的,什麽都沒用的,這個天下,是沒有女子的活路的。
劉如蘊用手抓住胸口,想站起來,珠兒察覺到了,小聲的問:“姐姐,你怎麽了?”劉如蘊這才想起是在酒席上,忙搖一搖頭:“沒事的。”珠兒見她臉色如平常一樣,這才安心下來,繼續去台上看戲。
台上換了戲,是琵琶記,看到趙五娘對公婆如此孝順,趙太太握了握劉如蘊的手,歎道:“我那個侄媳婦,正是比這戲文上唱的還賢淑。”何奶奶的賢淑,是出了名的,劉如蘊笑笑,趙太太想是多用了幾杯酒,話有些多,見劉如蘊肯聽她說話,笑著說:“隻是聽說這裏太太的三姑娘,可沒有我侄媳婦這麽賢淑。”
這裏太太的三姑娘,珠兒一怔,這不就是自己姐姐嗎?剛要開口說話,已經聽到劉如蘊在問:“三姐姐我許久都沒見了,不知道出什麽事?”
趙太太看一眼上麵坐著的劉太太,小聲的說:“劉姑娘你想是嫁在外麵時日長了,不知道你那個三姐姐,好好的竟要下堂求去,鬆江潘家是什麽樣的人家,多少女子做妾都想進去,你瞧瞧對麵那個,就是潘家新娶的,連兒子都生了,多麽大的福氣讓別人享去了。”
一說起是非,自然有人想聽,旁邊席麵上有人自然也湊了過來,顧不得這還是在劉家,你一言我一語小聲的把劉如蘊的事說出,話裏話外,口口聲聲就是劉如蘊不識好歹,男子家娶妾是常事,有什麽容不下的。
講的起勁時候,還有人嘴一撇:“聽的那不識好歹之人,離開鬆江就不見了。”珠兒在旁聽的發急,連連扯住劉如蘊的袖子,劉如蘊卻理也不理她,臉上依舊掛著淺淺的笑在聽,一副聽的很入迷的樣子,就算聽到她們口口聲聲說著自己的壞話,臉色都沒變一下。珠兒在旁看著,更是急的似熱鍋上的螞蟻一般。
偏生旁邊還有個太太道:“哼,那樣的女人,定是沒臉出來見人,死了最好,省得給父母丟臉。”珠兒不由有些惱怒,站起身道:“這是什麽地方,怎麽在講這些捕風捉影的話。”珠兒這一開口,眾人臉色不由變一變,趙太太看著旁邊一直沒什麽動靜的劉如蘊,想起方才自己說的那些話,漸漸覺得不對,怎麽說這都是被說的人的堂妹,忙咳嗽一聲:“我們不過說些閑話,還是看戲看戲。”
說著趙太太把珠兒拉了坐下:“吳奶奶,快些坐下吧。”還有一兩個沒散的看見珠兒這樣,小聲說了一句:“這丫頭出身的,就是上不了台麵。”劉如蘊喝下一杯酒,看著那說話的人,這才開口說話:“丫頭出身的又如何,總比你們在這裏閑嚼舌頭的好。”見她突然變臉,周圍都鴉雀無聲了。
珠兒聽到劉如蘊說話,扯了扯劉如蘊的袖子:“姐姐,沒什麽的,我沒事。”趙太太用帕子點一點唇角,笑道:“劉姑娘,我們也知道,劉三姑娘那樣做,你既是她的姐妹,定是為她心疼,不過她的終局,我們都沒見過,隻是猜測而已,劉姑娘你別生氣了。”
有人連聲附和:“就是就是,今日是什麽日子?劉家的好日子,這些還是別說了。”劉如蘊抬頭去看說話的人,眼波流轉:“是嗎?若不是好日子,你們就講個不休嗎?”這個,眾太太們都愣住了,珠兒忙出麵打圓場:“好了,各位還是歸座吧。”
趙太太也笑著道:“這台上的戲真好,還是看戲吧。”各人散去,各自歸座,珠兒等她們走了,這才替劉如蘊擦一擦臉,理一理頭發,見劉如蘊喝的滿臉緋紅,雙眼迷離,心裏歎息。小聲的道:“姐姐,你是不是醉了?要不要我們先告辭。”
劉如蘊呆立了半響,才長長歎了一聲,劉大奶奶也看到方才的騷動,急忙走了過來,見劉如蘊隻是呆坐在那裏,還當她喝醉了,急忙對劉如蘊道:“小姑,你是不是醉了,我命人扶你進去歇息可好。”
劉如蘊隻是握著劉大奶奶的手,笑著搖頭:“大嫂,不必了。”劉大奶奶摸一摸她的額頭,觸手處一片火熱,怎肯讓她再坐在席上,喚了丫鬟過來,要她們把劉如蘊扶去歇息,珠兒也起身扶住劉如蘊。
劉如蘊隻是拉著劉大奶奶:“大嫂,我錯了。”劉大奶奶聽到這話,愣了一下,轉眼又笑著道:“錯了也沒什麽,人誰不犯錯?”劉如蘊搖一搖頭:“大嫂,我說的不是那件事,是另一件事。”
說著劉如蘊轉而麵向趙太太她們,一字一句說的極清楚:“我,從來不會委屈自己,這事也一樣。”說著還想再說,不過卻打個酒嗝,劉大奶奶見她這樣,忙叫丫鬟把她扶進去。
珠兒有些不放心,對劉大奶奶道:“我也進去瞧瞧。”說著也去了,趙太太想起方才和人說的那些,麵色紅一紅,哂笑著對劉大奶奶道:“大奶奶,方才我們不過說些閑話。”
閑話?劉大奶奶心裏跟明鏡樣的,方才她們說些什麽,猜都猜的到,不過這是自家兒子的喜宴,怎麽也要忍了下去,劉大奶奶淡淡一笑,道:“是,誰不知道趙太太對旁人家的事情是最清楚明白的。”這話一說出來,立時有人開口:“隻是趙太太對自家的事有些不大清楚,連趙老爺在哪裏也不知道?”
這話一說出口,有人撲哧一聲笑出來,趙太太性子凶悍,趙老爺怕她是不消說的,偏生趙老爺又有些男人嫁常說的毛病,去年在秦淮河相處了一個相好,偷偷摸摸贖了身,不敢接回來家,隻是養在外麵,被趙太太知道,帶著無數的仆婦上門去打了個稀巴爛。
這事南京城人人都知道,不過沒人當麵說出來。聽到有人笑話,趙太太麵子上掛不住,對著笑的那個人就哼了一聲:“柳太太,你也別笑話我,你對你家的事倒是清楚明白,我倒想請教,你家老爺的妾又為什麽隔幾個月就沒了?”
柳太太聽到趙太太這話,她的臉也掛不住了,柳老爺好色是全南京城都知道的,一年娶三四個妾也有的,不過每次都是歡歡喜喜的抬進門,過四五個月就後門一具棺材出了門,雖說每次都說,是出意外死的,但內裏情形如何,隻怕個個肚裏都明白的。
柳太太最恨別人提這個了,腳一跺,開口剛要說話,劉大奶奶笑道:“好了,都不過是說些閑話,看戲要緊,快些看戲。”說著環視席上的那些人一眼,招呼趙柳兩位太太落座。
王太太的席,是和劉太太在一起的,見到劉大奶奶的舉動,王太太隻是笑一笑,並沒有說話,王蘭芝此時正好過來這席上,笑著對劉太太道:“親家太太,也不是我誇表姐,像表姐這樣行事大方的,還真沒見幾個。”
王太太見女兒這樣說,看了劉太太一眼,劉太太記掛著女兒,哪還有心情吃酒看戲,更沒有心情和王蘭芝說什麽,隻不過笑笑,又坐了一會,就托言離開席上去劉如蘊歇息的房裏。王太太這時還摸著王蘭芝的臉,嗔怪她不該喝這麽多的酒,看見劉太太離去的方向,想到劉如蘊,那樣的女兒真是不省心,還是自己女兒最好。
劉太太剛走到房門口,就聽到裏麵傳來說話聲,說話的是珠兒,間或還雜著劉如蘊的咳嗽聲,聽到劉如蘊的咳嗽聲,劉太太心裏著急,正要上前推門去問,突然聽到珠兒說出自己,又停下了腳步,想聽聽女兒和珠兒會怎麽說。
珠兒給劉如蘊遞了杯茶,見她喝下後咳嗽好些,這才歎道:“姐姐,你這是何苦,你這樣,老爺太太多心疼?”劉如蘊覺得好些,靠在床頭道:“珠兒,我左思右想,對不住的隻有爹娘。”珠兒聽了這話,大感欣慰,笑道:“姐姐你能這樣想實在太好了,就順了老爺太太,回鬆江去。”
劉如蘊隻是搖頭:“珠兒,我不會回去了。”珠兒大感奇怪:“姐姐,你不是說對不住老爺太太,怎麽又不肯回去?”劉如蘊歎氣:“珠兒,你不懂的。”
劉太太聽到這裏,已經忍不住了,開門進去:“如蘊,你究竟怎麽想,告訴娘。”珠兒見到劉太太出現在門口,忙上前行禮。
劉太太見劉如蘊躺在床上,長發披散下來,看來一番楚楚可憐的樣子,心頭疼了一疼,坐到劉如蘊的床邊:“如蘊,你究竟想要什麽,娘就是剜了身上的肉給你也好。”
劉如蘊看著劉太太,似兒時一樣,趴到了劉太太的膝上,劉太太見女兒這樣,心裏不知是什麽滋味,這個女兒啊,是自己嬌養著長大的,隻是用手理著她的頭發:“如蘊,這件事過後,跟爹娘回鬆江吧,你嫁人也好,不嫁人也好,娘都由著你,劉家不少你一口飯吃。”
劉如蘊直起身子:“娘,我不會回去的。”劉太太聽她這樣的話已經聽的太習慣了,更不會臉色變了,手還沒理開她的頭發:“如蘊,你可還是和他們在賭氣?”珠兒在一邊聽著劉太太的話,也點頭附和:“是啊,姐姐,你可是在賭氣?”
劉如蘊這次是真的笑出來了:“娘,你怎麽會這樣想呢?”劉太太隻是歎息:“女兒,你真是長大了,娘不懂你了,潘家娶妾你不肯容,另給你尋的你也不想要,你究竟要如何,說到揚名,女兒,這條路太難。”
劉如蘊靠到了劉太太懷裏:“娘,女兒隻是不願意。”說到這,劉如蘊的眼神轉的黯淡:“女兒自己也明白,這是奢望,然人活一世,真要像娘也好,大嫂也好,這樣過一世,女兒是不願的,女兒隻願。”
劉太太接了她的話:“你隻願能似男子一樣,堂堂正正在這天地間立足,女兒你知不知道,男女有別,是自古就有的。”劉如蘊的眼波一轉:“娘,我知道,隻是我看曆代的書,都有這樣的女子,女兒想著,總有一日,女兒也能似男子一樣。”
劉太太的淚又落了下來,猛的想起今日是好日子,怎能落淚,把淚咽了回去,隻是拍著劉如蘊的身子:“女兒,你就算這樣想,也無須不認父母,你怎能如此忍心。”劉如蘊偎進劉太太懷裏:“娘,女兒的想法,實在太過驚世駭俗,眾人知道了,定會議論爹娘,說爹娘教女不嚴,女兒怎忍心讓爹娘為了女兒再?”
珠兒擦一擦淚:“姐姐,你今日也看到了,就算你不認老爺太太,別人的閑話也是管不住的。”劉如蘊點頭:“是,她們就是這樣。”說著看向劉太太:“娘,我好害怕日後也成這樣的。”
劉太太把她更摟緊些:“罷了,由著你吧。”說著輕聲歎息:“其實,我也不願意,隻是人心。”最後幾個字,劉太太的聲音很低很低,劉如蘊聽清楚了,人心難料,誓言易變。
珠兒聽不懂,隻是看著她們母女,姐姐這樣,不知道是好是壞?想到這,珠兒雙手合十拜了拜,隻願天上神佛保佑,能讓姐姐早日達成心願。

出行

門口有人輕輕的敲門:“太太,大奶奶請你出去。”劉太太擦擦淚,劉如蘊已經起身,劉太太見她臉上平靜下來,長歎一聲,替女兒理一理衣著,徑自出去。
等劉太太走了,珠兒上前有些抱怨的道:“姐姐,你怎這樣?”劉如蘊看著珠兒,半天才道:“珠兒,其實你也不明白我,是不是?”劉如蘊說的雖然輕,珠兒還是能聽出她話裏的挫敗,珠兒沒有說話。
劉如蘊歎氣:“珠兒,你隻不過習慣聽我的話罷了?”珠兒坐到劉如蘊身邊:“姐姐,我是你的人,我不聽你的話聽誰的,再說。”珠兒看著劉如蘊,笑的很開心:“姐姐對我這麽好,我怎麽會不聽姐姐的話呢?”
劉如蘊看著她,目光柔和,聲音溫柔:“珠兒,你是這樣的,陳媽媽也是這樣的,爹娘也是疼我的,我實在是有福氣。”珠兒聽到劉如蘊的話,突然有不祥的預感,緊緊拉住劉如蘊的手:“姐姐,你不要嚇珠兒,不要做什麽不好的事情。”
劉如蘊拍一拍她的臉:“珠兒,我不會的。”珠兒如釋重負的點頭,劉如蘊看著她的臉,突然笑了,珠兒曆來都是信任自己的,從來沒有忤逆過自己的意思,珠兒如此,陳媽媽如此,連自己的父母都是如此,她們都是如此,都隻願自己一生平安順遂,隻可惜自己不會像旁人一樣,順著前人走的路走。
戲唱完了,燈也滅了,日升月落,劉大奶奶來的時候,劉如蘊正在梳洗打扮,劉大奶奶一眼就看見劉如蘊手裏拿著胭脂在往嘴上點,這脂粉,這幾年來還是頭頭一次見劉如蘊用這些東西,劉大奶奶不由上前按住劉如蘊的肩笑道:“小姑終肯用些脂粉了。”劉如蘊點胭脂的手頓了頓,繼續把胭脂往上麵點。
劉大奶奶說話時候,順手從首飾匣裏拿出一根金簪子要替劉如蘊挽髻,劉如蘊任她打扮,隻是看著鏡子裏的自己,依舊是青春年華,快兩年沒用脂粉了,此時重新點上,覺得整個人都亮了很多,劉大奶奶給她用金簪挽好頭發,戴好首飾這才笑道:“小姑也該穿幾件鮮豔的衣服,才剛二十,何苦成日素著張臉。”
見劉如蘊打扮好了,丫鬟拿來衣服,劉大奶奶見還是那種素色的衣衫,不由白了她一眼:“怎麽還這樣。”劉如蘊這才從梳妝台前轉過身:“大嫂,今日是新媳婦見婆婆的日子,你還不去受新媳婦的禮?”
劉大奶奶打劉如蘊肩頭一下:“我這不是好心請你一起去,你反而要挑我的禮。”話還沒完,就有丫鬟來到:“大奶奶,太太請你速去堂上。”劉大奶奶嗯了一聲,拉住劉如蘊道:“小姑,我們一起去罷。”
劉如蘊起身推她:“大嫂,你也知道,我素來不愛這些虛禮,你先去罷。”劉大奶奶不由愣了愣,劉如蘊起身把她往門口推:“好了,就算要擺婆婆的譜,你也舍不得燕娥在那等吧,快些去吧。”劉大奶奶這才笑道:“中午還有酒席,可不許走。”這才轉身離開。等她走後,劉如蘊歎一口氣,依舊在梳妝台前坐下。
劉大奶奶匆匆趕到堂前,別說燕娥和觀保已經穿的整整齊齊,候在下麵,連劉太太和劉老爺夜早就坐在上麵了,劉大奶奶對公公婆婆行禮後這才坐回自己位子上,見劉大奶奶來了,劉太太點一點頭,有老媽媽引著燕娥和觀保依次行禮。
禮剛行到一半,有個丫鬟急匆匆過來,小聲在珍兒耳邊說了幾句,珍兒臉色變了變,看了看劉大奶奶一眼,又見燕娥他們在行禮,又對丫鬟說了,丫鬟點頭,匆匆走了。
劉大奶奶在上麵看見,想起這個丫鬟就是昨日派去伺候劉如蘊的,難道是小姑出了什麽事?正在思量,劉太太已經笑道:“大奶奶,看你是喜歡極了,怎麽新媳婦的茶也不接?”劉大奶奶這才回過神來,燕娥已經含羞帶怯的跪在自己麵前,手裏端著茶盞,劉大爺已經接了茶,正在笑嗬嗬的看著麵前的兒子新婦。
劉大奶奶麵上忙堆滿笑,接過茶,受了頭,燕娥把鞋襪送上,劉大奶奶一眼看見針腳細密,笑著讚了幾句,把預備好的禮遞給燕娥。
等這些禮都完了,劉大奶奶還沒說話,劉太太已經喚珍兒進來:“方才那丫鬟和你說些什麽?”珍兒沒料到是劉太太喚自己過來,愣了一下才答道:“她說,三姑娘要走,她攔不住。”劉如蘊要走,劉太太的手又抖了起來,劉大奶奶忙扶著她起來:“婆婆,我們去瞧瞧。”
劉太太的手無力的癱了下來:“不必了,她要做的事,誰都攔不住。”劉大奶奶聽婆婆這樣說,也隻得一聲歎氣。
珠兒忙碌了一夜,方回到家裏睡一睡,丫鬟就來報,說劉如蘊回來了,珠兒不由愣住,還當姐姐昨日和太太說了那些,定是留在劉家了,怎麽又回來了,問過丫鬟,說劉如蘊並沒有收拾行李,珠兒越想越不對,忙披衣去見劉如蘊。
到的時候,見劉如蘊還是在窗下用筆寫著什麽,珠兒忙忙上前:“姐姐,我還以為。”劉如蘊停一停筆,示意珠兒在一邊坐下,繼續寫著,珠兒見寫的好像是一封信,上麵有聞姐姐的字樣。
忙道:“姐姐要給杜夫人寫信,在那邊也成,怎麽特意回來這裏?”劉如蘊輕笑:“珠兒,我要走了。”走?珠兒又愣住了,劉如蘊已把信寫完,用個封套套好,就要喚人進來。
珠兒忙抓住她的手:“姐姐要去蜀中?”劉如蘊淡淡點頭:“你聰明許多,不過我不光隻是去蜀中。”不光去蜀中?珠兒的汗又下來了,難道姐姐要?
劉如蘊見她麵上的表情,輕笑道:“我不是要出家,隻是古人曾言,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河山大好,又何苦隻拘在這個地方?”珠兒的嘴張了張,劉如蘊已經喚了小廝來把信拿了出去。
撫著珠兒的背:“珠兒,我知道你想說什麽,道路險阻,我一嬌生慣養之人,怎麽能去做那些事,不過所有的事,不是前人都做過,今人才能做的。”
陳媽媽掀開簾子進來,滿臉不安的緊緊拉著劉如蘊的手:“姑娘,你這樣,叫我怎麽和老爺太太交代,再說道路險阻,要出個什麽事,那可怎麽辦?”
珠兒也在旁連連點頭,劉如蘊看她們的表情,知道又是這樣,是該說什麽好呢?劉如蘊再沒說話,隻是起身到一旁的榻上躺下,看著窗外再不說話。
陳媽媽的汗水此時已不光是用雨下來說了,已經連身上的夾衣都汗濕了,坐到劉如蘊身邊:“姑娘,你不為自己想想,也要為老爺太太想,你這樣一個孤身女子,四處遊蕩,吃辛苦不說,遇到壞人可怎麽辦?你要想去遊曆,好好說了,預備下仆從車馬,舒舒服服去了,何必說走就走?”
陳媽媽嘮嘮叨叨,說來說去,不過就是那些話,劉如蘊隻是不吭氣,珠兒覺得不對,上前看看,劉如蘊已經睡著了,小聲叫了陳媽媽一聲,陳媽媽見劉如蘊竟然睡著了,伸手想推醒她,想起昨夜她睡的不好,又把手縮了回去。
劉如蘊一覺醒來,已是夕陽西下時候,看著自己身上蓋的薄被,理一理衣衫,劉如蘊走出房門,陳媽媽坐在簷下,看見劉如蘊出來,坐在那裏背過身子不理劉如蘊,劉如蘊見她這樣,上前笑著道:“媽媽,你別這樣,我總是會離開的。”
陳媽媽終於忍不住大哭出來:“我的姑娘,你怎麽這樣,不回鬆江就在南京,太太老爺也由著你,怎麽現在你還想去遊曆?”
劉如蘊坐到陳媽媽旁邊,握住陳媽媽的手:“媽媽,我走了之後,珠兒會好好照顧你的,大哥大嫂也一樣的。”陳媽媽哭的難以自己:“姑娘,老奴不留在這裏,老奴要跟著你去。”劉如蘊感到頭一陣疼痛:“媽媽,很辛苦的。”
陳媽媽眼淚一擦:“姑娘,你不怕苦,我怎麽會怕苦呢?”劉如蘊拍著陳媽媽的後背,實在不知道怎麽勸她好,抬頭劉如蘊看見珠兒站在那裏,劉如蘊眨眨眼睛:“珠兒,你不勸我嗎?”
珠兒走到劉如蘊跟前蹲了下來:“姐姐,勸不動的。”陳媽媽聽到珠兒這樣說,哭聲又大了起來,劉如蘊拍著她的後背,看著湛藍的天,總是要走出去的。
總是要走出去的,所以劉家父母雖然知道了劉如蘊的決定,還是沒有試圖阻攔,隻不過劉如蘊出門的時候,不是像想象中的隻帶了小婉一個人,而是帶了劉大爺送來的兩房家人,除了小婉,陳媽媽自然也是少不了的。
劉如蘊的行囊之中,又多了劉大爺寫給各地又來往的商家的信,托他們照顧劉如蘊,陳媽媽看著劉大爺的信,眼淚又落了下來,劉如蘊隻是拍拍她的背,終究,還是不能沒有牽絆。

第 47 章

天高雲闊,揚子江上的風光和劉如蘊曾見過的是不同的,更重要的是,此時離開了那些可能,她覺得天地更廣闊了,興致勃勃的在船上看了幾日風景後,她開始像以前一樣,每日在艙內看書習字。
小婉是從來沒出過門的,雖然這幾日的風光不過是都是江景,她還是拉著陳媽媽兩人坐在船頭,成日家指指點點,又看到什麽沒見過的魚了,那家的船怎麽那麽大,比我們坐的大多了,和陳媽媽說個不停。
陳媽媽見劉大奶奶送來的那兩房家人裏麵,珍兒也在裏麵,知道她為人細心,索性把伺候劉如蘊的事全交給了她,橫豎船就那麽大的地方,叫一聲就聽到了,自己和也小婉在船頭看船取樂。
這日劉如蘊在窗下寫字,珍兒在旁做著針線伺候,做了一會,低著的頭有些酸,抬起頭來望望,見到小婉在船頭和陳媽媽兩人你來我往,說的開心,笑著對劉如蘊道:“三姑娘,小婉還真是孩子性子。”劉如蘊看書的時候長了,覺得眼睛有些疼,也想歇息一下,把筆放下,順手推開窗能看到江上白帆點點,船來船往。
迎麵似有清風吹來,劉如蘊賞玩了一會景色,才笑著對珍兒道:“你被大嫂送過來陪我遠行,可有什麽怨言?”珍兒把手裏的針線放了下來,看著劉如蘊,想了半日才道:“三姑娘,我是劉家的人,大奶奶想把我給誰就給誰,再說三姑娘為人這麽好,伺候三姑娘有什麽怨言呢。”
這個答案是劉如蘊預料之中的,她不過輕皺眉頭笑了笑,珍兒繼續做著針線,猛然間劉如蘊聽到珍兒輕聲說了一句:“各人有各人的命,為奴為婢的人,是沒什麽癡心妄想的了。”劉如蘊聽到這話,心裏不知怎的又添了一些惆悵。
起身站起來,預備去船頭走走,珍兒就上前給她披上件鬥篷:“姑娘,外麵風大。”劉如蘊轉頭無奈的對她道:“既出了門,就不能和家裏一樣,總也要經風經雨。”
珍兒那能由得她,替她係著鬥篷的帶子:“姑娘,臨出來之前,大奶奶千萬叮囑過,要照顧好姑娘。”說著又用手理一理劉如蘊的衣著,才扶著她出了船艙,來到船頭。
見劉如蘊過來,小婉和陳媽媽急忙站起身,劉如蘊示意她們坐下,自己站在船頭,江上風光,天高雲闊,似乎整個人都輕鬆很多,劉如蘊站了一會,風大倒也罷了,覺得冷了上來,正預備回船艙,回頭看見陳媽媽她們三人都神色如常,不由停下腳步,自己的身子還是太弱了,要真的肯吃苦的話,這麽弱的身子怎麽行呢?
船家一臉尷尬的走過來,還不等走近,珍兒就喝道:“有什麽話且和管家們說去,哪有沒經過通報就想和姑娘說話的。”船家被喝,站在那裏徘徊,不過這件事情怎麽也要告訴他們才是。
劉如蘊瞧見了,對珍兒道:“你上去問問。”珍兒點頭上前問了幾句,船家邊說邊連連賠禮,珍兒沒料到竟有這樣的事,臉色變了變,才由船家在那裏等著,自己回來對劉如蘊道:“姑娘,我們要換船。”
換船?劉如蘊的眉頭皺了起來,陳媽媽已嚷了起來:“為什麽要換船?這船是大爺親自下的訂,要送我們一直到成都的,怎麽這時就要換船?”陳媽媽這一嚷,船家的臉色立即變的更加尷尬了。
珍兒忙解釋道:“姑娘,這船家說他裝的貨物太多,船吃不住,這幾日越來越慢,前麵就到武昌了,船家說請姑娘到武昌換船,從南京到武昌的船資,寧願奉送。”這船載了貨物也是常事,不過看這船家一臉尷尬之色,隻怕是貪利載了太多的貨物,以致船行過慢。
想到這點,劉如蘊這才覺得這船分明沒有剛上船時候那麽快速,武昌既近在眼前,聽的這也是個大碼頭,何不借著這個機會,上去遊覽一二。珍兒等了許久,不見劉如蘊的回答,連叫了幾聲:“姑娘。”
劉如蘊這才回神,笑道:“出門在外,與人方便,也是於己方便,就到武昌換船罷。”聽到劉如蘊說這話,陳媽媽連叫幾聲姑娘,劉如蘊抬頭看一眼她:“媽媽,不過換個船,不礙的。”接著劉如蘊對珍兒點了點頭,珍兒應了,上前對船家說了幾句,船家聽到劉如蘊允了,對著劉如蘊連連作了幾揖,喜滋滋下去了。
船到武昌,停到了碼頭,管家先上去定好了客棧,這才帶著轎子到碼頭去接劉如蘊她們,劉如蘊在船裏坐的時間長了,此時見到轎子,不由皺一皺眉,對珍兒問道:“這客棧離碼頭遠不遠,不遠的話,我們走路過去。”
走路?珍兒的汗又下來了,姑娘怎麽還是這樣,想到什麽就做什麽?陳媽媽聽到這話,忙上前勸劉如蘊:“姑娘,那有在這大街上隨便走的,雖說客棧不遠,還是坐了轎子,往客棧去吧。”
劉如蘊不由長歎一聲,這隨便一步,都有人管著,什麽時候才能真的什麽都不管呢?一想到這,劉如蘊又泄氣了,罷了。
見她不說話,陳媽媽和珍兒知道劉如蘊不會再說走路去客棧的事了,忙扶著她下船上轎。劉如蘊坐在轎子裏,聽到耳邊傳來的叫賣聲,不由掀開轎簾往外看,這武昌真不愧是個大碼頭,瞧街上的景象,比起南京來也不遜色。
剛看了一會,陳媽媽就上前把轎簾放了下來:“姑娘,好人家女兒是不能掀起轎簾的。”劉如蘊在轎子裏坐好,這一路上陳媽媽是怎麽了,規矩半點也不離口,比原先在南京時候還要拘束了三分,難道?
劉如蘊還在思量,轎子已經停下,珍兒上前掀開轎簾,扶著劉如蘊下來,笑著道:“三姑娘,他們是把這個院子都包下來了,裏麵有正房三間,還有廚房這些,甚是便當。”看見包下一個院子的客人來了,老板娘早已等候在那裏,聽見珍兒說,也忙著上前來攙扶,嘴裏還道:“劉奶奶,這院子可是我們客棧裏除那間之外最好的。”
不是最好的?珍兒停下腳步:“最好的怎麽不給我們?”老板娘愣了下才道:“奶奶來的遲了一些,那最好的房已被人包了,就在隔壁,也是個從南京來的客商包的。”
說話時候,已經進到房裏,劉如蘊舉目一瞧,見這房頂上牆上都用雪白的紙糊的幹幹淨淨,地下鋪的是木地板,倒不像自己家裏是水磨的青磚,床帳等物都擺設的幹淨,笑著對珍兒道:“就這個也好,橫豎我們在這裏待不了幾天,就要尋船去成都。”
老板娘聽到劉如蘊這樣說,心好歹才落了下來,麻利的倒上茶,笑著道:“奶奶怎不在武昌多留幾日,武昌可是個大碼頭,四麵八方的貨物都有,多住幾日,也好尋個好些的船去成都。”
劉如蘊聽了老板娘的話,也有些心動,珍兒已經小聲在劉如蘊耳邊說:“姑娘,我們不如就多留幾日,聽的這裏有許多好景致。”劉如蘊點了點頭,老板娘見劉如蘊答應了,喜的連肥肉裏都是笑,笑嘻嘻道:“奶奶就先歇歇,老婦人去廚下命人整治些小菜上來。”
小婉端著熱水進來,伺候劉如蘊梳洗過了,劉如蘊這才躺下歇息,終於能走出來了,未來的路要怎麽走,劉如蘊自己也不曉得,唯一知道的,就是日後去什麽地方,可都不能帶那麽多的人了,想到這裏,劉如蘊睜開眼看了看這床帳,隻怕以後這些床帳都不能用了,就要過上像燕娥說的,風餐露宿的日子了。
劉如蘊翻了個身,這有什麽好怕呢?燕娥比自己小那麽多,都過了過來,自己又怕什麽呢?想到這裏,又是一陣安心,閉眼睡了過去。
還沒睡下去一會,就被人搖醒了,劉如蘊還當是天亮了,睜開眼睛一看是陳媽媽,桌上還點了一盞燈,劉如蘊沒看見陳媽媽一臉的興奮,被她叫醒,未免有些不高興的道:“媽媽,這才剛掌上燈,我還要睡。”
陳媽媽把她拉了起來:“姑娘,快別睡了,起來吃些東西才睡。”劉如蘊身上的被子被她掀開,身上覺得涼,搓了搓手道:“媽媽,我不餓,還是睡睡。”陳媽媽把她按到桌子跟前坐下,塞給她一雙筷子:“還是吃一些。”
劉如蘊拿著筷子,沒精打采的在碗上撿著東西,這武昌的口味讓劉如蘊覺得沒什麽可吃的,見一個碗裏有紅紅的東西煞是可愛,順手撿了放到嘴裏,一股辣味直衝鼻子,嗆的劉如蘊咳嗽連連,陳媽媽忙給她倒了杯茶,半天劉如蘊才覺得好些。
索性把碗筷一推,起身道:“這也沒什麽可吃的,媽媽,明*****去市上買些東西回來自己做吧。”陳媽媽應了,想起剛才見到的,忙對劉如蘊道:“姑娘,你可知旁邊那個院子住的是誰?”
劉如蘊被剛才那個東西辣的連瞌睡都沒有了,聽到這話,見陳媽媽臉上還是一臉的興奮,不由又好氣又好笑,這陳媽媽,走到哪裏都喜打聽這些,陳媽媽見劉如蘊不感興趣,還是走到她麵前道:“姑娘,是熟人啊,就是南京王家的王二爺。”王二爺?劉如蘊皺了皺眉,他怎麽也會在武昌,還和自己住進了一家客棧?
不過事有湊巧也是有的,依舊躺了回去:“他住在隔壁就住在隔壁,有什麽好知道的,我要歇息了。”陳媽媽見劉如蘊這個樣子,隻得收拾了飯菜出去,嘴裏還嘀咕:“難道這不是千裏姻緣一線牽嗎?”
劉如蘊的眼皮眨了一下,隻當做沒聽到,陳媽媽說了那句話,還等了一等,見劉如蘊睡著不理,收拾了家夥出去。
聽到她關門的聲音,劉如蘊才睜開眼睛,這個陳媽媽,如果自己不是裝睡,不知道她會嘮叨到什麽時候,劉如蘊翻個身,又打算閉眼睡覺,隻是方醒,翻來覆去睡不著,索性披衣坐起,到窗前桌下,想寫些什麽,找了一會才想起這是在客棧,筆墨這些都收在行李裏麵,此時已是深夜,再喊她們起來也是勞師動眾的,隨即做罷。
不過怎麽都睡不著的人,就算再翻來覆去還是睡不著,劉如蘊又躺了一會,看外麵月色正明,悄悄披衣出去,院中有一張石桌,劉如蘊坐在凳上,舒頭望月,這武昌的月亮和鬆江的,和南京的都毫無分別。
假如,劉如蘊突然想到,在這裏也是這些人,去別的地方也是這些人,那麽離開這個地方到另外的地方去,又有什麽區別?拋開他們,就要拋開自己所有的一切,劉如蘊緊緊咬住下唇,自己有這個勇氣嗎?
而不拋開?劉如蘊嘲諷的笑笑,看陳媽媽的樣子,是非要跟著自己,成日家在自己麵前嘮叨,嘮叨到符合陳媽媽所認為的一切,重新嫁人,在一個宅院裏過完這一輩子,生兒育女,操持家務,平靜過了這一世她才不肯嘮叨。
劉如蘊歎氣,陳媽媽怎麽還不肯死心,都兩年了,什麽都不一樣了,難道是自己當日在酒席上說的那句,我錯了,讓陳媽媽會錯了意?
劉如蘊左思右想,漸漸困意湧了上來,打個哈欠,索性進房去睡。進房之前,她抬頭又看了眼月亮,月色如水,溫柔的照在自己身上,劉如蘊輕輕一笑,今日的劉如蘊早不是在閨中時的女子,自然也肯接受那未知的路,相同的路不會再走第二次了。
劉如蘊抬頭看時,牆頭有個人往下縮了一下,還當自己被她發現,當做登徒子可不好了,見劉如蘊並沒發現自己,這才又往裏麵看,上房裏的燈滅了,連窗口都沒有劉如蘊的影子了,男子這才從梯子上下來,這個女子,究竟是什麽樣的?孤傲不羈,行動卻又是大家閨秀的做派。
不對,男子輕輕搖頭,大家閨秀是不會肯主動下堂求去了,男子家納妾,總是常事,又有幾個女人肯為了男子納妾而主動求去,不肯和人共事一夫?
“慕瞻,怎麽一個人坐在梯子裏發愣?”房門打開,一個男的伸著懶腰出來,剛打了個哈欠,就看見王二爺坐在梯子那裏發愣,走了過來,拍了拍他的肩,笑著問他。
王慕瞻,就是王二爺,聽到有人問話,總不能告訴別人,自己方才是登徒子的做派,用梯子登高去望別的女子。
隻是笑著起身:“子亮,我不過見月色正好,出來望望。”男子是王慕瞻的好友柳子亮,笑著點頭道:“今夜月色太亮,攪的人睡不安穩,慕瞻是在想什麽?難道是想尋個怎樣的如花美眷,好操持家務?”
柳子亮成親已久,家有賢妻,溫柔美貌不吃醋,成親七年來,除生了兩子一女之外,還主動為他連納兩妾,柳子亮出門應酬時候,花街柳巷也曾流連過,三奶奶不吃醋,那些妾們自然也乖乖聽話,柳三奶奶立時成了武昌城內賢妻的頭挑,有一等酸腐才子,還寫下無數的詩來稱讚柳三奶奶,稱這樣的女子才是婦人中的典範,值得旌表的。
王慕瞻聽了這話,笑道:“如花美眷?子亮,你家裏有嬌妻美妾,武昌城裏誰不說你享的是無邊豔福,怎麽還肯流連在我這裏,留嫂子們在家獨守空房?”無邊豔福?柳子亮唇邊露出一絲苦笑,沒有接話。
王慕瞻自然是沒看見他的苦笑,月色這麽好,不由笑著對他道:“索性再拿瓶酒來,對月飲酒,我們也是許久沒這樣共飲談話了。”柳子亮點頭:“也是,連日應酬,那些妓子的脂粉味,熏的連酒味都品不出來了。”王慕瞻聽到這話,用手拍拍柳子亮的胸口:“這不是子亮所好?”
柳子亮又隻是笑笑,看著王慕瞻進屋去拿酒,今晚的月色實在太好,柳子亮想起一些事情,不由歎氣。王慕瞻已經把酒拿出來,遞給柳子亮,笑道:“你還說我,你不也一樣坐在這裏看月?”柳子亮接過酒,喝了一口,突然歎道:“婦人家太賢惠了,實在不好。”
王慕瞻把湊到嘴邊的酒瓶又拿了下來,看了眼柳子亮:“怎麽,賢惠不好,難道你要娶個母老虎回家,日日在床頭嘶吼,不許你納妾,連多看一眼別的女人都不行?”柳子亮大口喝了幾口酒才道:“慕瞻,原先我總以為,娶個這樣的賢惠婦人,實在是我的福氣,現在才知道,不是。”
接著又是幾大口酒灌下去,王慕瞻聽他這話,有些奇怪,側頭看了他一眼,柳子亮的麵上已經染上了酒醉的紅色,隻聽到他繼續自言自語:“無邊豔福,我情願她似旁的女人一樣,聽到我納妾,就吃醋撒潑,而不是永遠笑著對我說,夫君做的事情,自然是對的。”說著柳子亮轉身麵對王慕瞻:“這不是個女人,是個木偶。”
王慕瞻不知道如何去安慰他,想起劉如蘊當日對觀保說的話,心裏也不由歎氣,自己是個男子,也不知道男子要的究竟是什麽?隻是,王慕瞻看著已經明顯喝醉的柳子亮,柳三奶奶這樣的女子絕不是自己想要的,也不是像自己的姐妹們一樣,明明心裏恨的不行,也要笑對妾室,生怕別人說自己有妒意,做的事不是大家女子出來的事。
她該是怎麽樣的?會笑,會哭,不過不是那種像一個先生教出來的那樣完美無缺的笑容和哭泣,自己的姐妹們,可是連哭都不會弄花脂粉的,青樓女子呢,就算和這些大家閨秀不一樣,可是她們的嬌嗔,她們的動作也是一樣的,就算是才妓又如何?
小家碧玉呢?縱然她們有幾分可喜,進到宅院之後幾年,都變了,王慕瞻不由歎氣,這個世間可能尋到一個女子不會變?
就像?王慕瞻不敢再想下去,她是誰?自己妹夫的下堂之妻,就算她的出身毫無挑剔,也進不了王家的門的。不過,王慕瞻不由往旁邊的院子裏看了一眼,她這樣的性子,也不屑於進自己的家門吧?更不會低眉順眼去服侍婆婆吧?
有東西靠上自己的肩頭,王慕瞻低頭一看,柳子亮已經喝多了,倒到了自己肩膀上,那個酒瓶也掉到了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音,王慕瞻把他扶起來,罷了,緣分的事情,真是誰都不清楚。
一夜好眠,劉如蘊醒來的時候,陳媽媽已經挑起她的簾子:“姑娘醒了,可以梳妝了。”劉如蘊看見陳媽媽的笑臉,想起自己昨日所想的,咬了咬唇,穿上鞋子道:“媽媽,這旅途勞累,還是尋個便船,媽媽回鬆江去吧。”
回鬆江?陳媽媽的嘴巴一下子張大了,劉如蘊說完這話,徑自上前用手巾洗臉,剛把臉洗好,陳媽媽就一把拉住劉如蘊的胳膊:“姑娘,你可不能趕媽媽走,沒有媽媽,她們怎麽伺候的了你?”
劉如蘊見陳媽媽的眼裏已經有淚了,忙把她扶下來坐好:“媽媽,我不是趕你走,隻是路途遙遠,上船下船,你年紀已大,受不了的。”陳媽媽哪能聽這個,放聲大哭起來:“姑娘,我隻想在你身邊,別的什麽地方都不去。”
劉如蘊拍著她的肩:“媽媽,你可是擔心你的奉養之事?娘已經說過了,給你尋了個小莊子,有五十畝地,一百兩銀子,還給你尋了個小丫頭伺候你,媽媽,你在我身邊這麽多年,也該享享清福了。”
陳媽媽什麽都聽不進去,拉著她的衣服又是放聲大哭:“我不要,我就要在姑娘身邊。”劉如蘊曆來都不慣勸人的,若陳媽媽不是她奶娘,隻怕早就撒手不管了。
珍兒聽到陳媽媽的哭聲,還當劉如蘊出了什麽事,急忙趕了過來,看見大哭的是陳媽媽,心這才定了下來,上前問道:“姑娘,媽媽這是怎麽了?”劉如蘊見她來的正好,對她道:“你快些去勸勸媽媽,我不過說讓她回去享享清福,誰知她就大哭起來。”
回去?珍兒的眼看向劉如蘊,見劉如蘊的麵色如常,心裏嘀咕不止,還是上前安慰陳媽媽:“媽媽,你待姑娘這麽好,老爺太太定不會虧待你的。”劉如蘊也在一邊點頭:“確是如此,娘還說了,除了那個小莊子,你在劉家的月錢多少,依例送了過去,媽媽不消擔心這個。”
陳媽媽哭了一陣,這才哽咽著說:“姑娘,我知道你對我好,隻是我不在姑娘身邊,姑娘不知會做出什麽糊塗事來?上次在潘家,姑娘不就不聲不響帶了珠兒出去,結果鬧出這麽大的事情來,姑娘,我情願一分錢不要,也要在姑娘身邊,省得姑娘再做什麽糊塗事。”
劉如蘊聽了這番長長的話,連聲歎氣,看著陳媽媽道:“媽媽,我已經不是原先的了。”陳媽媽聽到這話,張了張嘴,哭的更加大聲,珍兒聽到陳媽媽這樣說,眨了眨眼睛看向劉如蘊,劉如蘊此時心亂如麻,不過既已定下,就不可改了,起身對珍兒道:“珍兒,你再勸勸陳媽媽。”
陳媽媽這番話沒有打動劉如蘊,已經忘了哭了,隻是看著劉如蘊,劉如蘊眼裏也漸漸有淚,慢慢退了出去。

長大

外麵天色很好,藍天似碧,不時有鳥兒飛過,劉如蘊站在庭院裏麵,抬頭看天,什麽時候才能像鳥兒一樣,自由的在天空飛翔?想到這裏,劉如蘊看著陳媽媽在的屋子,唇邊露出一絲微笑,快了,就快了。
哐當一聲,劉如蘊回頭一看,陳媽媽從屋子裏衝了出來,珍兒跟在後麵,嘴裏還在叫:“陳媽媽,有話好好的說。”陳媽媽的雙眼都哭的通紅,頭發也蓬鬆了,連滾帶爬的爬到劉如蘊的身邊,跪在地上緊緊抓住劉如蘊的裙子:“姑娘,不要趕我走,姑娘,我寧願不要工錢,也要跟在姑娘身邊。”
說到傷心之處,陳媽媽癱坐在地上,那手卻還牢牢抓住裙邊大哭起來,劉如蘊卻沒有似陳媽媽想的那樣叫陳媽媽站起來,隻是站在那裏,靜靜看著癱在地上大哭的陳媽媽,珍兒本來預備上前扶起陳媽媽,見劉如蘊不說話,伸出的手又縮了回去,垂手侍立在旁。
陳媽媽哭了半天,見劉如蘊還是不動如山,除了風吹過來的時候,吹起她的裙角,就沒有任何動靜了。
陳媽媽抬頭去看劉如蘊,她的容貌依舊嬌美,隻是那緊緊抿住的唇,已經不是自己到劉家時,被人放到自己懷裏的那粉嘟嘟的孩童。那個剛學會說話,咿咿呀呀的叫著自己媽媽,那個因為寫出一首好詩,得意的在自己麵前說個不停的孩子了,站在麵前的,是肯下堂求去,不顧父母的人,生身父母都可不顧,更何況自己不過是個下人。
陳媽媽麵上的神色漸漸變的灰敗,頹然放手:“姑娘,我回去吧。”劉如蘊側頭對珍兒點一點頭,珍兒急忙上前扶起陳媽媽。陳媽媽起身時候,回頭看了劉如蘊一眼:“姑娘,你長大了。”這話一說出口,陳媽媽又覺得心裏酸澀難當,眼淚又嘩嘩的往下掉,珍兒不敢再說什麽,隻是扶著她進房。
是,長大了,劉如蘊眼裏的神色從方才見到陳媽媽如此傷心時的黯淡又重新變的堅毅,長大了,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就可以直抒胸臆,就可以,劉如蘊轉身,卻見院子門口有人站在那裏,她不覺惱怒,轉身喝道:“是誰站在那裏?”
偷瞧別人被發現,那人卻不慌不忙上前:“在下不過路過,聽到姑娘院裏有人哭,還當姑娘遇到什麽麻煩,誰知竟是姑娘要遣送奶娘回去,姑娘身邊的人不多,為何不多留一個奶娘?”
這番話說的真長,劉如蘊的眉頭輕輕皺了起來:“王二爺對別人家的事這麽熱心?還真看不出。”這話裏的譏諷是個人都能聽出來,王慕瞻隻是把手裏的扇子一收,笑著正要說話,劉如蘊偷眼看見珍兒從屋裏出來,側過身子對王慕瞻道:“雖忝為親戚,不過男女實在不便交談,請王二爺自重。”
說著劉如蘊就迎上珍兒,珍兒見劉如蘊在和王二爺說話,心裏嘀咕不已,麵上卻半點都沒露出來,行了一禮道:“三姑娘,陳媽媽在收拾東西。”劉如蘊鬆了一口氣,吩咐珍兒道:“派妥當的人送回去。”
珍兒得了吩咐,自下去了,劉如蘊剛想進房,卻覺得身後總是有人,回頭去看,王慕瞻還站在院門口,劉如蘊的氣簡直要脹破肚皮了,這個登徒子,王慕瞻見她回頭,端端正正作了一揖,劉如蘊氣的銀牙暗咬,跺腳進房去了。
陳媽媽已經沒有再哭了,像個木頭人一樣的在收拾東西,那些東西卻不是陳媽媽自己的,而是劉如蘊常用的,聽到劉如蘊進來的腳步聲,陳媽媽轉身行禮,劉如蘊見她雙眼赤紅,頭發不過粗粗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衫也是淩亂不堪,還沾了許多泥土,並不是平日裏見到的那個幹練婦人,心裏的不好受又泛了起來,總是要忍,又何苦隻在此一時?
陳媽媽的眼淚又要下來了,擦了擦眼淚:“姑娘,這些東西,都是姑娘常用的,等我收拾出來交予珍兒,姑娘常用的茶,愛用的墨,一會我去叮囑小婉。”陳媽媽初時說話還平靜,到了後麵聲音已經帶了哭腔,最後終於還是哭了出來。
劉如蘊上前安撫的摟住她的肩,陳媽媽索性伏在她懷裏大哭起來:“姑娘,你真的要讓我回去。”劉如蘊長歎一聲:“媽媽,你也會說,我長大了。”陳媽媽聽到這話,身子也抖了起來,抬頭看著劉如蘊,伸手從她的眉毛處開始撫摸,嘴裏喃喃的道:“我的姑娘,你終於長大了,初見到你時,你那麽小,那麽乖,現在,媽媽知道,你終於不肯聽媽媽的話了。”
劉如蘊蹲下身子,給陳媽媽行了一禮:“媽媽,如蘊一去,媽媽不需擔心,是好是壞,都是如蘊。”劉如蘊停了停:“都是如蘊自己的事。”陳媽媽沒有回避,長大了,曾被自己喂養的孩子終於長大了,再不肯聽媽媽的話了。
珍兒的聲音響起:“姑娘,已經去碼頭問過了,說明日就有船回南京,已經寫了一個船艙。”陳媽媽聽到這話,眼裏的淚水又要聚攏,劉如蘊心裏的不忍又湧上了,推開陳媽媽,跑了出去。
踉蹌走到院中,扶住一棵樹,心跳過了許久才平息,劉如蘊,你會被天下人唾罵的,唾罵你一個女子自不量力,唾罵你無情無義,還有什麽,隻怕比南京城裏傳的流言更要難聽,可是,你已經定了是不是?
劉如蘊,你已經沒有回頭路了,幾乎是像哭一樣的笑了出來,已經有人扶住她,珍兒的聲音響了起來:“姑娘可是身子不舒爽?要不要叫個醫生?”劉如蘊擺了擺手:“不用,我想出門走走。”
珍兒點頭:“那奴婢去叫轎子?”劉如蘊還是搖頭:“不,我們就這樣走著去。”走路去?珍兒的眼一下瞪的很大,劉如蘊淡淡一笑:“怎麽,不能走著去,珍兒,我們去逛逛吧,常時聽你們說,外麵的街市極熱鬧,什麽好吃好玩的東西都有,可是我長了這麽大,還從來沒逛過街市。”
這個,珍兒也聽出劉如蘊話裏的不甘,還是開口道:“姑娘,你是金尊玉貴的人,怎和奴婢們這些下人一樣,姑娘要些什麽東西,還是等奴婢去傳些店家,由姑娘揀擇可好?”劉如蘊聽到又是這套,搖頭歎氣:“珍兒,此時的我早不是閨中的劉三姑娘了,還是出去走走吧。”
珍兒聽劉如蘊話裏十分堅決,知道劉如蘊這樣說,知道是不能阻攔了,看了下劉如蘊身上的服飾,幸得劉如蘊曆來不喜歡招搖,除了裙邊一塊玉麒麟,也沒有別的東西顯得富麗。連頭上的首飾都不過隻有一根金簪,珍兒動手替劉如蘊解下那塊麒麟:“姑娘想出去的話,這些東西還是不要帶了,免得招來宵小。”
這樣?劉如蘊由她動手替自己解下,看看打扮的和普通婦人一樣,珍兒這才扶著她出去,心裏輕歎一聲,這個姑娘,永遠都和別人家不一樣。
武昌是個大碼頭,街市的繁鬧也和劉如蘊曾見過的不一樣,劉如蘊和珍兒兩人出了客棧,順著街道往下走,劉如蘊還是頭一次沒坐轎子在街市上走,麵上露的好奇看的珍兒有些好笑:“姑娘,你又不是個孩子,怎麽還這麽雀躍?”
劉如蘊正在看一個攤子上的小首飾,聽到珍兒這麽問,笑道:“我比孩子還不如。”攤主聽到劉如蘊的裝扮,雖說很素淨,但是那衣料看起來是上好的,定是哪家富家奶奶嫌在家悶,偷溜出來街上的,笑的比蜜還甜:“這位奶奶好眼力,這塊玉佩是小人這裏最好的玉,也不貴,不過就五兩銀子。”
劉如蘊舉起來瞧瞧,雖說玉質不算很好,但還是有些水色,雕的蓮花也很出色,笑著點頭,示意珍兒付錢,珍兒心裏哀歎,對著攤主就道:“你這塊玉佩,頂多就一兩銀子的貨色。”說著看了看那攤上擺的東西,哼了一聲:“你這些東西加在一起,也不到十兩銀子。”
攤主愣了一下,隨即又笑了,劉如蘊雖在書坊裏做了兩年,卻隻是批一批書,講價錢做生意這些都是吳嚴出麵,拉一拉珍兒的袖子:“五兩銀子又不多,還是給他吧。”攤主笑的連眼睛都看不見了:“奶奶說的對,五兩銀子不多,真的不多。”
珍兒氣哼哼的從袖子裏拿出荷包,取出一塊銀子放到攤上,拉了劉如蘊就走,攤主掂一掂銀子,招呼珍兒:“哎,怎麽隻有一兩?”珍兒雙手一叉腰:“你的東西就值這些,一兩已經夠多了。”
攤主見珍兒不似劉如蘊一樣,反正已經賺了對本,嗬嗬笑了一聲,繼續吆喝起來。劉如蘊拉一拉珍兒的袖子:“珍兒,五兩也不多。”珍兒歎氣:“姑娘,你常年在後院裏麵,不知道五兩銀子足夠很多人家過兩個月了。”
稼穡艱難,劉如蘊突然想到這句話,臉一下子紅到了耳朵邊,剛要說話,就聽到有人在笑:“劉三姑娘長到這麽大,隻怕連戥子都沒見過,更沒賺過一分銀子?”

第 50 章

這聲音有些耳熟,話還帶著嘲諷,劉如蘊都不用去看這人的臉就知道說話的人是誰了,偌大一個武昌城,能說出自己是劉三姑娘的人隻有一個,王家二爺王慕瞻,她深吸了一口氣,抬頭看著他:“王二爺又何需說出這樣的話,我既能想到,自然也會做到。”王慕瞻沒料到劉如蘊並沒有像自己料想到的發怒,還愣了一下,卻見劉如蘊已和仆人走了,正欲追上去,柳子亮從店裏出來喊住他:“慕瞻怎麽還不進來?難道不認識了不成?”
王慕瞻一笑:“方才我隻是在這裏見子亮的鋪子人來人往,生意十分興旺,難怪武昌城裏說柳家是一個時辰滾個元寶進來。”話雖然這般說,王慕瞻的眼還是看著劉如蘊背影消失的地方,這個女子,倒越來越和別人不同了。柳子亮好奇的隨著他的眼神去看,自然什麽也沒看到:“慕瞻在望什麽,難道是瞧中了哪家姑娘不成,可托房下去說媒,就算做不了正室,做妾也是有人肯的。”
做妾?王慕瞻肚內暗笑一聲,聽旁人說,她連夫君納妾都不肯,執意下堂求去了,怎麽還肯自己做妾,真有人有這個膽子去說媒,也隻怕會被哄了出來。
珍兒默默的隨著劉如蘊走了一段才一臉驚詫的看著劉如蘊:“姑娘,你和原先真的不一樣了。”劉如蘊側頭去看她:“怎麽不一樣了?”珍兒笑了:“姑娘原先性子是容不得人這樣說的。”說著歎息:“姑娘若早這樣,當初和潘家也不會。”
說著珍兒急忙用手掩住嘴,潘家?劉如蘊輕輕一笑:“珍兒,就算如此,我也不會似她們一樣的,我要的,定是別人不肯給的。”珍兒聽的糊裏糊塗,劉如蘊推她一下:“好了,路都走過了,客棧在那邊,我們要轉回去。”珍兒越發驚詫的看著劉如蘊:“哎呀,奴婢怎麽忘了,姑娘反倒記得?”劉如蘊隻是一笑,兩人轉身往來路去。
客棧院子裏已經恢複了平靜,陳媽媽手裏抱著個包裹,正在交代著小婉什麽,小婉頻頻點頭,陳媽媽的裝扮又和平時一樣了,頭發梳的一絲不亂,身上的衣裳漿洗的平平整整,除了雙眼的赤紅,沒人能知道方才發生了什麽事。
看見劉如蘊她們進來,陳媽媽急忙迎上前,嘴裏還有些嗔怪的道:“姑娘你出門怎能不。”話沒說完,陳媽媽急忙止住,自嘲的道:“慣了,改不了了。”劉如蘊心裏又有些不好受,不過沒說出來:“媽媽,不管在哪裏,媽媽都是喂我長大的,等回了鬆江,媽媽好生過晚年。”
陳媽媽一聽這話,張張嘴,淚又有些想流下來,用手緊緊捂住嘴沒有說話,劉如蘊安撫的拍了拍她的肩,進房去了。
陳媽媽拉過小婉繼續絮絮叨叨的說些怎麽照顧劉如蘊的事情,這些話雖然在小婉初來劉如蘊身邊的時候已經講過,但陳媽媽這次說的十分之細,劉如蘊站在窗前,看著這一老一少,珍兒看了半響,終於開口問道:“姑娘,既舍不得,又何必?”
劉如蘊轉過身:“忍一時總好過一世。”這話一出口,劉如蘊觸動前情,手微微的握住,自然什麽也握不住,珍兒依舊糊塗,隻是沉默的侍立在旁。
送走了陳媽媽,武昌城的風光自然也領略一下,少了陳媽媽在旁,劉如蘊的舉動也稍大膽些,最少,能出門上街也無需坐轎了,隻是去成都的船還是沒有找到,尋來尋去總是沒有合適的。
這日劉如蘊方從黃鶴樓回來,老板娘笑嘻嘻的迎上來:“劉奶奶回來了,廚房裏有新得的鰣魚,奶奶可喜歡,老婦人吩咐廚子燒上一尾如何?”劉如蘊點一點頭,老板娘喜顛顛的正欲下去,珍兒叫住她:“可要告訴廚子,別再放那紅紅的東西,辣的不成。”
老板娘轉身:“宋嫂子你不知道,那是從外洋傳來的番椒,吃一口能提神,隻有大家才有這些東西,要不是本店廚子和楚王府裏的廚子師出一門,還尋不到這東西呢?奶奶既不喜歡,就吩咐他們不放。”
說著老板娘自去廚房,珍兒替劉如蘊卸著首飾,笑著道:“不是沒有的東西就稀罕,怎麽連這個都不知道?”劉如蘊拿下一根金簪在手裏把玩,想起尋船的事,抬頭問珍兒:“宋管家船尋的怎麽樣?我們來這裏都快十天了,也該往蜀中去了,不然聞姐姐久等我們不至,會焦心的。”
珍兒答應了,剛要說話,門被敲了兩下,小婉上前開門,見是客棧老板娘手裏端著些飯菜,小婉忙接過謝了老板娘放到桌上,回身正欲關門,卻見老板娘還站在門口,小婉正欲開口說話,老板娘已經笑眯眯的問道:“方才恍惚聽見奶奶要尋船?”
珍兒點頭:“是,老板娘可知道哪裏有合適的船去蜀中,這武昌雖說是個大碼頭,那些大船卻要裝貨,小船又不夠舒適。”劉如蘊從鏡子前轉過身:“珍兒,請這位嫂子進來坐。”
劉如蘊的話音剛落,老板娘已經擠進了房門,走到劉如蘊身邊:“奶奶,方才老婦人聽隔壁院子的王二爺說,他也要買舟前去蜀中,已經定下了船,隻坐的一個兩個艙口,還剩下兩個艙口空著,船家說艙空著就不走,不然船太輕往上麵走的時候風浪太大,裝貨的話,王二爺又不肯,奶奶何不和王二爺合船而上?”
合船?劉如蘊手裏拿著的簪子在梳妝台上畫來畫去,珍兒是做不了主的,老板娘等了些時,笑著道:“奶奶,這時機也是湊巧的,兩位都是從南京來的,又往一個地方去,同乘一舟也是緣分。”
緣分?又是緣分,劉如蘊心裏歎了一口氣,珍兒想起南京城當日傳的沸沸揚揚的流言,自然更不敢說話,隻是垂手侍立,劉如蘊手裏的簪子隻在梳妝台上亂畫,罷了,看這個情形,大船非要裝貨,小船又不是很安全,就算自己肯坐,珍兒他們也不讓的。合舟的話,和王二爺總也算認識,好過陌生男子,就算要等個一般的女子合舟,也不知道等到何年何月。
主意定了,起身道:“既如此,就和王二爺合舟也可。”珍兒方要阻止,劉如蘊的眼睛看向她,珍兒垂手:“是,既這樣,等會奴婢去和管家說了姑娘的意思就可。”
老板娘見劉如蘊肯了,站在那裏還是沒走,劉如蘊正坐回桌邊,預備拿起筷子吃飯,看見老板娘還站在那裏,笑著吩咐小婉:“小婉,拿串錢給嫂子買酒吃,謝她來報信。”老板娘連連的福了下去:“謝過奶奶了。”
小婉已經取了錢出來遞給老板娘,老板娘拿了錢,又福了一福,這才走了。珍兒給劉如蘊打了碗湯,輕輕吹涼才放到劉如蘊麵前:“姑娘,你又何必答應和王二爺同舟,孤男寡女的?”劉如蘊喝了一勺湯:“珍兒,身正不怕影斜,旁人要說,總是能找出說的理由。”
合舟的建議自然也得到了王慕瞻的首肯,聽到王慕瞻和一個女子同舟,柳子亮笑了:“慕瞻真是豔福不淺,此次蜀中之行,還有這樣一個女子為伴,我聽的客棧的人說,這女子生的花容月貌,家私富饒,又是個寡婦,若慕瞻有意。”
慕瞻有意?王慕瞻嗬嗬笑了一下,拍一拍柳子亮的肩:“聽得子亮又看中一女子,嫂子已擇了日子,子亮才是豔福不淺。”柳子亮用手撫一撫自己唇邊的胡子,笑得十分得意:“慕瞻也不喝了我這杯喜酒再走?”
王慕瞻哈哈大笑:“子亮的喜酒,隻怕不會少喝,等下次罷。”柳子亮放聲大笑,王慕瞻瞧著他的笑臉,想起前幾日柳子亮的醉後囈語,醇酒美人,終究隻能得了一時,自己也不想做子亮這樣的人,但是做什麽樣的人呢?王慕瞻攤開雙手,自己也不知道,想起隔壁院子裏住著的劉如蘊,她雖是女子,卻執意做自己想做的事,什麽時候,自己也可如此?
雖說是男女各包了兩個艙口,但每家帶的下人都不少,上船四五日了,王慕瞻都沒得見劉如蘊的芳蹤,每日隻能見到她的丫鬟出入,出入之時,還把艙門關的緊緊的,船上的窗都是開往江這方的,自然也看不到她開窗。
珍兒端著茶走進艙裏,笑著對劉如蘊道:“姑娘,你瞧那位王二爺,成日隻在船上走來走去,難道是一窺姑娘的芳容?”劉如蘊放下手裏的筆,接過珍兒手裏的茶,白她一眼:“這船上狹小,他又不是女子,坐不住也是有的,說什麽窺不窺芳容?”
珍兒上前給劉如蘊捶著肩膀:“姑娘成日隻在這裏寫些什麽?難道還掂著書坊的生意,我瞧吳爺也是個老實頭,定沒有什麽花花腸子,姑娘又怕什麽?”劉如蘊放下茶杯,拿起自己寫的東西,笑道:“不是寫書坊的生意,隻是籌劃日後的事情。”
籌劃日後的事情?珍兒愣了一下,劉如蘊已經低頭重新寫了,嘴裏還道:“那*****說的對,我連行走江湖的規矩都不知道,又怎麽行走呢?總也要多看些書,多明白一些,日後遇到事情,才好應付。”
珍兒衝口而出:“姑娘又何必應付,什麽事都有大爺在後麵。”劉如蘊的筆停一停:“若大哥不肯管呢?”珍兒搖頭:“姑娘,大爺是絕不會不管姑娘的。”劉如蘊繼續往下寫,沒有再說話,隻怕有些事情,大哥是永遠管不到的。
直到船快到了重慶,王慕瞻都沒見到劉如蘊出艙門一步,從初時的好奇到現時,王慕瞻已經習慣了,船上生活日複一日,除了看些賬目,也沒有別的消遣,長江上的風光領略數日,不過就是那些,當船家進來報還有一日就到重慶的時候,連下人們的臉上都露出欣喜之色,這坐了許多日子的船,總算能上岸了。
珍兒收拾著東西,嘴裏不停念叨,劉如蘊放下筆,笑著道:“珍兒,不過坐了這幾日船你就這般,若像羅先生說的,要坐上數年的船,不知道你會嘮叨成什麽樣子?”坐數年的船?珍兒的眼睛一下子睜大了,走到劉如蘊身邊好奇問道:“姑娘是什麽樣的路,要坐數年的船?”
小婉已經插嘴了:“珍兒姐姐,羅先生是個番邦來的和尚,他說從他們國家到我們這裏,要坐數年的船,他還說。”劉如蘊本來已重新拿起筆來寫,羅先生當日所說,隻怕今生今世他都不能回轉家鄉了,隻是他是為了傳教而來,心中有他的耶穌,故此不能回轉家鄉也無甚遺憾,若是自己能遊曆到外邦,就不知能不能回了家鄉?
劉如蘊筆上的墨掉了一滴,墨立時暈了開來,染壞了自己方才所寫的東西,遊曆外邦,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想法?遊曆外邦就沒人知道自己是誰,就能開闊眼界,就能,劉如蘊頓感心中氣血翻湧,恨不得大叫出聲,她猛的站起身來,推開窗戶,長江上的風帶著水汽衝麵而來,還能聽到船工的歌聲,和鶯歌燕語的南音不同,船工唱的聽起來豪氣許多。
這樣豪氣的歌聲正應了劉如蘊此時的心境,走出去,不僅是遊曆天下,而是遊曆外邦,長了見識,開闊眼界,再不是那個從一個院子到另一個院子的人,而是能自由翱翔的劉如蘊。一陣大風吹了進來,吹起方才劉如蘊寫的東西,紙往江上亂飛,猶如一群飛鳥,小婉啊的叫了一聲,上前就要關窗,見劉如蘊隻是站在那裏,手又縮了回來。珍兒對小婉擺一擺手。
拿出一件鬥篷披上劉如蘊的肩頭:“姑娘,風大,你開窗怎麽也不多披件衣服?”劉如蘊用手攏一攏鬥篷,若真是遊曆外邦,這些人都不能帶著了,隻是遊曆外邦,比蜀中之行受到的阻撓還多。
劉如蘊慢慢垂下眼簾,看著桌上的東西,雕花減妝,湖筆端硯,上好宣紙,自己出門時所帶的東西和當日閨中的劉如蘊是一樣的,甚至更加精美。
床帳更不消說,也是自己平時用慣的,真要遊曆外邦,這些東西自然也不能用了,自己真能拋開這一切嗎?劉如蘊搖一搖頭?但是自己既不甘心從這個院子到了那個院子,想遊曆天下的話,遊曆外邦也不是什麽非分之想。
珍兒和小婉見劉如蘊隻是站在窗前,臉上的神色變化不止,一會笑一會搖頭,兩人麵麵相覷,姑娘這是怎麽了?
珍兒年紀終究要大些暗自在想,難道是江上有什麽髒東西不成?若真有髒東西,等上了岸,要悄悄的尋個法師來作法趕走。
次日就到了重慶,王慕瞻先上了船,等他走了許久,外麵重新恢複平靜,珍兒才對劉如蘊道:“姑娘,王二爺已經上岸許久了,姑娘可以上岸了。”劉如蘊應了,用手撫一撫衣服,笑著問珍兒:“客棧尋在哪裏?可別又和他做了鄰居。”
珍兒抿著嘴上前再替她理一理妝容:“姑娘,我特意叮囑他了,讓他尋客棧時可一定要仔細問過了。”那個他就是珍兒的夫君宋管家了,他們小夫妻倒十分要好,劉如蘊淡淡一笑,若知道的少,或者也能更快樂些,隻是現在不同了,什麽都不同了。
下了船,上了轎,劉如蘊從轎簾裏往外看,重慶的路是高高低低的,不是那種一馬平川的,和劉如蘊看過的路都不一樣,兩邊街道倒也十分熱鬧,人的口音也和江南一帶不一樣了,坐在轎中,倒似坐山轎一般,劉如蘊看了些時,放下轎簾,總算不一樣了。
到了客棧,轎子一路到了劉如蘊包下的院子裏,老板娘也是笑著迎上來,劉如蘊一瞧這老板娘,雖說這裏是重慶不是武昌,但老板娘的笑容和身材都似和武昌那個一摸一樣的,同樣的頭上插花戴朵,臉上描的紅紅綠綠,通身的綾羅綢緞裹著一身肥肉。
同樣殷勤的把劉如蘊攙到房裏,上茶行禮這才走了,劉如蘊坐著喝茶,望一望這客棧,小婉把劉如蘊素日常用的東西收拾出來,放到桌上枕邊,劉如蘊笑道:“不須如此著急,不過住數日罷了。”
小婉連連擺手:“奶奶,這些東西收拾起來,也十分便當,並不費什麽工夫,隻是奶奶要在這數日,何不去逛逛呢?”劉如蘊把茶杯放下,笑著道:“逛逛,怎麽現在不說不許出去了?”
小婉羞紅了臉,小聲的道:“奶奶,奴婢現在覺得,能出門逛逛總好過當日隻在家裏轉來轉去。”劉如蘊隻是淺淺一笑,小婉也和初來自己身邊不一樣了,人總是會變的,為什麽陳媽媽不明白呢?
在重慶住了數日,尋車等事自有管家們去操心,劉如蘊也帶著珍兒她們領略下重慶的風光,重慶風光和江南風光自然也不一樣,出門就是山,劉如蘊在這裏走的路,倒覺得比原先二十年加起來的還多,珍兒她們雖然苦不堪言,不過看劉如蘊是興致勃勃,自然也要跟隨。
來到重慶也少不了應酬,劉如蘊手裏端著杯茶,麵上帶著笑,和對麵坐著的少婦在說話,這人是劉家在重慶熟識的商家裘家的當家奶奶裘奶奶,隻見她先是問候了劉如蘊的大哥大嫂,知道他們一切安好,又嗔怪的對劉如蘊道:“妹妹既來了重慶,就該去家下住下,哪有劉爺的妹妹到了重慶去住客棧的道理,傳出去,劉爺該說我們沒有盡到主人之責了。”
裘奶奶聲音清脆,說話也是快的不行,雖說她說的是官話,劉如蘊還是細聽了才聽懂她說的什麽,笑著敷衍了幾句,裘奶奶坐近一些,笑著拉起劉如蘊的手:“妹妹長的真是花容月貌,從沒見過這樣的美人,果然江南盡出美女。
雖說這話是應酬話,劉如蘊也笑一笑:“裘奶奶謬讚了,豈不聞蜀中之秀色,不獨鍾於男,而更鍾於女?”裘奶奶用帕子掩口一笑:“妹妹這話說的和我們就是不一樣,文縐縐的,倒讓我想起我們蜀中有名的才女杜夫人來了。”
杜夫人?這不就是聞姐姐,劉如蘊不由坐直身子,聽裘奶奶說聞蜚娥的事情,這旁人說的和聞蜚娥說的自然不同,中間多了許多添油加醋的東西,劉如蘊聽的有些好笑,隻是不肯說出,麵上的笑變的有些古怪。
裘奶奶說完,喝了口茶,見劉如蘊麵上的笑,擺了擺手道:“我倒忘了,妹妹和杜夫人是熟識的,此次入蜀就是去尋她的,倒是我在這裏囉裏囉嗦了,實在該打。”劉如蘊見裘奶奶是個豪爽的人,並不似自己常見的女子一樣,不由露齒一笑。
裘奶奶又坐了一會,方要告辭之時才笑道:“我這麽羅嗦,倒忘了正事了,我家老爺已經尋到了車,不過一個女子孤身入蜀,總是艱難,幸得有商戶也要往成都去,老爺已經托了他在路上幫襯著妹妹一些。”
這個?劉如蘊的臉色瞬時變了,裘奶奶見劉如蘊神色變了,坐到她身邊:“妹妹無須多慮,這人說來也是親戚,就是妹妹大嫂的表弟。”大嫂的表弟,這不就是王二爺嗎?劉如蘊想起在船上之時,就已經躲著他了,這一路上還要他陪,實在是?
裘奶奶還當劉如蘊不好意思,又笑了:“妹妹,這出門在外,比不得在家裏,再說你坐車他騎馬,不過是打尖投店時候能見的,身正不怕影斜,妹妹還怕別的不成?”
這個,裘奶奶說完也頓了頓,奇了,這王家和劉家既是親戚,雖說男子和女子不好多見的,但這出門在外,有熟人照管總好過一個孤身女子,怎麽瞧這劉姑娘對這有些不大高興,難道是王二爺是登徒子不成?要真是登徒子,這如花似玉的姑娘托付給她,到時候路上出什麽事,怎麽去見劉爺。
裘奶奶還在思忖,劉如蘊已經笑道:“既如此,就勞裘爺費心了。”裘奶奶聽到劉如蘊這樣說,又瞧一瞧她的臉色,見她臉色如常,想來自己想錯了罷,這也是,王二爺瞧來也是個翩翩君子,聽的現時還沒娶妻,這劉家妹妹也是喪了丈夫的,兩人看來也是一對,到時說不定能成了姻緣呢?
裘奶奶自己在盤算,自然不知道劉如蘊的想法,兩人重新說了幾句,裘奶奶告辭之時,還拉著劉如蘊道:“妹妹難得到此,家下備了杯酒,明日妹妹辱臨宅下,洗塵踐行都到了一起。”劉如蘊忙推辭要整理行裝,裘奶奶這才罷了,送她到了門口,看她上了轎,劉如蘊才轉回房裏。
怎麽這個王二爺真是陰魂不散,雖說裘奶奶說的也有道理,但是想起王二爺曾說過劉如蘊一分銀子也沒賺過的話,劉如蘊還是有些生氣,自己從小到大,受到的都是讚譽,哪受過這樣的嘲諷?
賺銀子,這個世間能許的女子自己出麵去賺銀子嗎?就連文聚樓都要吳嚴出麵,劉如蘊想起羅先生說的,就連在番邦,都不許女子出麵做生意,劉如蘊歎氣,順手拿過枕邊的一本書,若不允許,就請從自己起。

路途

珍兒走了進來,身後跟著一個人:“姑娘,這是裘家派人送來的路菜。”何時起身?劉如蘊端坐在上方,含笑點頭:“再收拾一份土儀送到裘府。”裘家來的人上前插燭樣的拜了幾拜,起身笑道:“劉姑娘真是端莊大方。”
端莊大方?劉如蘊不由有些好笑,這倒許久沒聽到有人這般說自己,珍兒已拿出土儀遞於裘家下人,來人又行一禮出門而去。
小婉已收拾好那些路菜,笑著對劉如蘊道:“奶奶,不知是哪日動身?”珍兒白她一眼:“怎麽,你還要在這裏多待上幾日嗎?”小婉搖頭:“珍兒姐姐,我從來沒見過這樣大的山,這樣的路,自然想多待幾日了。”
劉如蘊見小婉說話時候,眼睛一眨一眨,帶有無限期盼,端起杯茶喝,隻是不理她,小婉繃不住了,上前拉住劉如蘊的袖子:“奶奶,再多待些日子,小婉還沒看夠。”
珍兒利落的把桌上的東西都收拾進包袱裏麵:“方才王二爺處已經遣人來了,說後日就是出行的好日子。”小婉聽到珍兒這樣說,歎了口氣,放下拉著劉如蘊袖子的手,幫著珍兒去收拾東西。
劉如蘊忍俊不禁:“好了,小婉,你難道不聞蜀道難,難於上青天,你想要看山,這一路上就能看個夠,隻怕你會看膩了呢。”小婉的眼睛一下又睜大了:“奶奶,真的如此嗎?”珍兒抿著嘴笑小婉:“姑娘說的話什麽時候錯過,小婉你快些幫我收拾。”
小婉和珍兒一邊收拾,一邊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劉如蘊聽了半響,悄悄的出了房門,依舊是天高雲闊,鳥兒飛過,隻是,劉如蘊伸手去摘了一朵花,自己還是似這朵花一樣,眾人捧著,出門上路都有無數人跟隨。
劉如蘊的唇邊露出一絲苦笑,雙手輕輕一搓,那朵花就變成了花泥,如果自己真是這樣的花,經不得風,淋不得雨,人隻要輕輕一碰就能變成花泥。劉如蘊歎氣,把花丟到地上,手撫上了旁邊的樹木,若像這樹就好了,但是不知道自己幾時才能似這樹木一般,根基是牢的,樹蔭是廣的,風不怕雨也不怕。
“姑娘,這裏風大,怎麽姑娘又穿的這麽少?”又是珍兒,她手裏還是拿著鬥篷,劉如蘊有些好笑,轉過身道:“好了,我又不是美人燈籠,吹吹就壞了,再說這都五月天了,又不冷。”
珍兒還是依舊把鬥篷披上劉如蘊的身上:“姑娘,這是在路上,若出了點什麽岔子,爺和奶奶都饒不了奴婢的。”這倒是實情,珍兒總是劉大爺那邊的家人,劉如蘊把鬥篷拿了下來:“好了,別嘮叨了,我們先進去吧。”
五月十八,黃曆上說此日大吉,適宜出行。一大清早珍兒他們就起身,把早就收拾好的行李放到雇來的車上,這才進去喚醒劉如蘊,卻見劉如蘊已經收拾好了,正在對鏡理著妝容,珍兒上前幾步笑道:“定是他們不小心,吵到姑娘了。”
劉如蘊看著鏡子裏的自己,摸一摸臉才轉身對珍兒道:“珍兒,我們不能單獨上路嗎?”珍兒把減妝收起來的手停了停:“姑娘,你怎麽又說這般的話?你單獨上路,爺和奶□一個就不許,裘爺裘奶奶這裏也難於和他們交代,姑娘。”
劉如蘊苦笑一下,行動不得自專,若真想變成蒼天大樹,被人服侍的無微不至是不成的,罷了,自己下堂求去已經嚇到過他們一次,總要慢慢來,時機總是會有的。
出了客棧門,兩輛馬車已經等候在那裏,看見劉如蘊被珍兒扶著出來,一個管家模樣的急忙上前行禮:“劉姑娘好,小的是王家的管家,家主人特意吩咐小的來伺候劉姑娘上車。”劉如蘊對珍兒點一點頭,珍兒扶著劉如蘊上了車,才轉身對王家的管家說了幾句,王家的管家連連點頭,見劉如蘊已經坐好,裝行李的那車也捆紮好了,劉家的管家們都坐好了,這才上了前麵的一個騾子,在前麵帶路。
一路迤邐出了重慶城,到了岔路口,已經等了一撮的人了,王慕瞻騎在一匹高頭大馬上,樣子閑適,劉如蘊透過車簾看到了,肚裏哼了一聲,這登徒子會騎馬嗎?說不定隻是做做樣子,等會就從馬上下來進旁邊的車上去了。
王家的管家見主人在那,早就下了騾子步行過去,對王慕瞻施禮說了幾句,王慕瞻點點頭,看向車內,車上的簾子早就放了下來,嚴嚴實實什麽都看不到,王慕瞻的眼睛一掃,沉聲道:“男女有別,我們上路吧。”
他這一聲令下,那些等候著的仆人們都上了騾子,王慕瞻輕輕的勒一勒韁繩,在前麵帶路。
蜀道難果然是不虛傳的,出城不久就上了山道,雖說這路已經比李白寫詩的時候寬闊許多,但小婉從簾子裏麵看了一會,見這邊是高高的懸崖,似隨時都可以掉下去一樣,嚇的忙把簾子放下,眼睛閉的緊緊的對劉如蘊道:“奶奶,外麵的路很是可怕,你說他們騎馬的,會不會被嚇的掉下去?”
珍兒今日起的太早,上了車後就閉目養神,聽到小婉的問話,睜眼笑道:“小婉,你也太把他們想的弱了,雖說王二爺是富家子弟,卻也是闖過江湖的,別說這樣的山路,我聽得他們說,連海路都闖過幾遭,那海路聽他們說,可比這山路險多了,時有風浪不說,還有海盜出沒,聽的他們說,王二爺還曾被抓到過海盜窩去。”
小婉已經聽的尖叫起來,劉如蘊正在想事,聽到小婉尖叫,白珍兒一眼:“富家子弟親自出來料理生意的也多,走海路的也聽過,隻是哪有被海盜抓去了,還能全身而退的,隻怕是他們亂說也不定。”
珍兒忙擠到劉如蘊身邊:“姑娘,並不是亂說的,我是聽他說的。”劉如蘊手屈起兩指,在珍兒頭上打了一下:“好了,你隻要宋管家說的就全是真的。”珍兒紅了臉,嘴裏嘟囔道:“姑娘又取笑我。”
小婉嘻嘻的笑了出來:“珍兒姐姐,你和宋大哥真的就像是書上說的。”珍兒一巴掌打到小婉的頭上:“年紀這麽小,淨想這些。”小婉往劉如蘊身邊躲了一下,劉如蘊見她們笑鬧,自己也笑了起來。
王慕瞻本是走在馬車前麵的,聽到劉如蘊的車裏傳出笑聲,仔細看了看,原來一向端莊的劉三姑娘也會笑。
王慕瞻並沒有像劉如蘊想的那樣,騎不了一會的馬就進馬車裏麵,馬蹄聲一直不絕於耳,也沒有聽到王家的仆人請王慕瞻下馬上車。這山路好似怎麽也走不完,又走了十多日,王慕瞻還是穩穩的騎在馬上,並沒有進馬車歇息,看來那馬車,確是他用來裝行李的。
這日在客棧歇息的時候,小婉忍不住問跑堂的:“這離成都還有多遠?成日家坐著馬車,直是腰酸背痛。”
跑堂的利落的把茶倒了一碗,這才笑道:“離成都說遠也不遠了,不過三四日的腳程,明日走不多遠,就能進到個大壩子裏了。”
跑堂的說的一口生硬的官話,小婉聽了數次才明白,聽到不遠,心裏鬆了一口氣,劉如蘊見小婉這樣,笑著道:“你坐車坐的腰酸背痛,明日就尋匹騾子,騎騾子可好?”小婉搖頭:“奶奶,那可不成,奴婢聽的珍兒姐姐說,他們騎騾子的,兩條腿都不似自己的,宋大哥腿上已經起了幾個血泡,珍兒姐姐心疼的不行。”
哦?劉如蘊輕輕挑眉,原來騎馬這樣的不好受,那王二爺也是連騎了十數日的馬,想必也會似他們一樣,想不到這登徒子,並不似外麵看起來的那麽受不得苦。
小婉見劉如蘊隻用筆管抵住下巴不知在想什麽?好奇的道:“真奇了,連宋大哥都覺得腿不似自己的,怎麽王二爺全沒叫一聲?”劉如蘊回過神來:“這有什麽,他一個做主人的,難道要在下人麵前叫聲連天嗎?”
小婉點點頭,珍兒端著數樣菜品進來,歎氣道:“這樣的鄉野村店,也沒什麽中吃的,奴婢借了他們廚房,切了裘家送的路菜,又熬了一碗粥,姑娘將就用吧。”小婉接過托盤,給劉如蘊打了一碗粥,夾了數樣小菜。
劉如蘊接過慢慢喝了起來,珍兒環視一下這屋子,又抱怨起來:“姑娘,你一個金尊玉貴的人,怎麽學他們上路,他們是男人,皮粗肉厚的,姑娘可是。”劉如蘊放下筷子,正想說話,屋外突然傳來一陣喝聲。
小婉嚇得往劉如蘊身邊一躲:“奶奶,難道這個店是黑店?有強盜來了?”劉如蘊拍拍她的身子:“哪來的那麽多黑店,況且這店雖不大,卻不是開在那荒山野嶺的,也是在鎮上的。”
珍兒雖有些打抖,隻是這做下人的總要擋在主人麵前,定一定神才道:“姑娘說的有理,王二爺也是常走江湖的,想來不會把我們帶到黑店。”那陣嘈雜的聲音一會就過去了,代之而來的是有人的笑聲,珍兒開了門道:“姑娘,我出去瞧瞧。”
珍兒這一去就去了好一些時,小婉不由坐立不安:“奶奶,話雖這樣說,但是誰也擔保不了,珍兒姐姐出去了這許多時,難道是?”劉如蘊一陣頭疼,這小婉想些什麽?若真是有強盜來了,哪還能讓自己在這裏坐的安穩,小婉的話還沒落,珍兒已經掀開簾子進來,臉上笑嘻嘻的:“姑娘,快出去瞧稀奇去。”
瞧稀奇?劉如蘊不由抬頭,小婉已經問道:“是什麽稀奇?”珍兒笑嘻嘻道:“外頭來了個算命的野道人,掐算的可準了,方才還替我算了,姑娘也出去瞧瞧,看什麽時候。”

舊雨

話還沒說完,珍兒就被劉如蘊白了一眼:“瞧什麽瞧?難道還算我的姻緣不成?”小婉早在珍兒說的時候已經睜大眼睛在聽,等到珍兒說完,就上前拉著珍兒的衣衫道:“珍兒姐姐,我也想去聽聽。”
珍兒在劉如蘊那裏撞了一鼻子灰,聽到小婉這樣說,不去看她,隻是看著劉如蘊道:“姑娘,你就去算算罷,也好?”劉如蘊不回頭看她,依舊翻開書本,小婉聞言,轉頭看著劉如蘊,也是一臉懇切之色。劉如蘊被這兩雙眼睛瞧的連書都瞧不進去放下書,搖頭歎息:“小婉,你和珍兒出去罷。”
小婉臉上的神色立時變的雀躍,拉了珍兒的手就跑了出去,劉如蘊瞧著她們跑出去的身影,輕輕翻開書本,把自己的命運依托人手,這樣的事情自己再不肯做了,既已經過這許多,何苦又做這樣的事情,苦也好,累也好,都是自己選的,已經由不得自己回頭,也容不得後悔。
看著窗口,外麵繁星點點,劉如蘊輕輕呼出一口氣暖暖手,人隻活一世,任性一些也好,總比那麽憋屈的在另一個院子過了一世好。
門又哐當一聲被撞開了,小婉滿臉喜滋滋的進來,顧不得禮儀就跑到劉如蘊身邊,伸手出去拉她的袖子:“奶奶,那人掐算的真準,奶奶也出去算算。”劉如蘊被她這樣一扯,手裏的筆沒握穩,啪的掉了下來,小婉聽到筆掉地的聲音,哎呀了一聲臉上的喜色變成了紅色,低下身子去拾筆:“奶奶,都是小婉不好。”接著抬起頭來眨著眼睛再次肯定的說:“奶奶,你還是出去算算,這道人算的極靈。”
劉如蘊無可奈何的歎氣:“小婉,這些行走江湖的,總是有法子探聽到旁人的事的,不然他們靠什麽吃飯?再說他們左不過就是那麽幾句,為仆人者,就該忠心為主,為上人者,就要寬厚待人,是不是?”小婉眨眨眼睛:“奶奶,他說的果然是這般的,還說奴婢隻要好好的服侍奶奶,就能得到好姻緣。”
劉如蘊唇邊露出淺淺的笑,低下頭慢慢的說:“以後的日子還長,你真要碰到個掐算的就去算一算的話,這一路上不知道要花出多少冤枉錢去。”聽劉如蘊這樣說,此時的興奮已全都不在了:“奶奶,為什麽奶奶和王二爺說的話都一般的,方才奴婢在外麵遇到王二爺,他聽的奴婢們要去掐算,也是這般說的。”
王二爺,又聽到他了,劉如蘊的眉毛不由一挑,沒想到行走江湖的人,還有不信這個的,不過這也是,王二爺要照了他們所說,從小就闖蕩的話,不信這個也不稀奇。
想到這,隻是拿著毛筆的杆輕輕敲了敲小婉的額頭:“好了,別去想那些了,日後你閑著時候,也該學學寫字算賬。”小婉不由不好意思的一笑,隻是歪著頭不再說話。
次日上路,劉如蘊瞧見珍兒神色有些不對勁,不由開口問道:“怎麽了?你昨晚不是去尋道人掐算了嗎?還說他算的極準。”珍兒掀開車簾瞧瞧外麵,歎了一口氣還是沒有說,小婉憋不住了,開口道:“奶奶,昨日珍兒姐姐後麵去問,說她何時能有孕,結果道人說她命中無子,要給宋大哥另娶個小嫂子才成。”
珍兒聽小婉這樣說,臉圈一下變的通紅,想哭卻也要忍著不能哭出來,珍兒嫁了宋管家也兩年有餘,一直沒有身孕,這道人這般說話,確是戳中她的疼處,雖說是下人,但買個貧家女兒做妾的又不是沒有聽說過,到時若真是自己生不出兒子,恐怕。
劉如蘊的手漸漸在袖子裏麵握成拳,兒子兒子,世間女子活著的另一個目的,難道就是為男子生兒子嗎?珍兒等到小婉說完,越想越難過,顧不得還是在主人麵前,伏著桌子哭了起來,小婉忙拍著她的肩安慰:“珍兒姐姐別難過了,有奶奶幫你做主,宋大哥是不會再納一房的。”
珍兒隻是歎氣:“小婉你還小,不明白的。”劉如蘊瞧著珍兒她們,不由想起珠兒,吳嚴雖說老實可靠,可若珠兒真的無所出,到時,劉如蘊覺得胸口又氣血翻騰,世上女子,難道真的如此可憐?辛勞一輩子,最後還要忍著為夫君納妾生子,才能得到一個好字,不然就是不賢,即便是自己,不也被人說的不堪。
劉如蘊覺得胸口有些腥甜,覺得又要有血噴出,用手緊緊抓住衣服,珍兒發現了,忙把眼淚一擦,笑著道:“姑娘,小婉真是不懂事,這些事情怎能告訴姑娘呢,況且。”珍兒的唇邊現出一絲苦笑:“若我真無所出,為夫君納妾也是本分。”
本分,劉如蘊抬頭看著車頂,從沒有過像如今這樣恨這兩個字,什麽叫本分,誰定下的本分,混沌初開,女媧造人之際,也沒人定下的本分,為何到了現如今,就成了男子禁錮女子的話呢?
劉如蘊轉頭去看珍兒她們,輕輕歎氣,自己也終究隻能幫的了自己。車此時停了下來,珍兒掀開車簾望了望,伸手去扶劉如蘊:“姑娘,晌午了,該打尖了。”
劉如蘊收回思緒,隨著珍兒下車,這不過是路中的一個大茶棚罷了,王劉兩家的下人早把中間兩張桌子圍了起來,看見來了大客人,伶俐的小二已經把桌子又擦了一遍,珍兒扶著劉如蘊進來,見那桌子雖然擦過,仍然是油膩膩的,皺了皺眉,小婉已經鋪上一塊椅袱,珍兒這才扶著劉如蘊坐下。
小二泡上茶,珍兒把路菜取出來,到後麵借了刀子切好兩盤子,一盤放到劉如蘊麵前,另一盤放到王慕瞻前麵,小婉把茶杯用熱水洗了兩遍,這才給劉如蘊倒了杯茶,王慕瞻此時已經喝著茶,吃著東西了,瞧見劉如蘊這樣,唇邊又露出一絲譏諷的笑。
小二見劉如蘊和王慕瞻是分開坐的,上來換茶時候,不由好奇問道:“奶奶和爺為什麽分開坐?難道是規矩太多,連夫妻都不能坐一張桌子?”哐啷,王慕瞻那桌子掉下來個茶杯,劉如蘊也不由去看了他一眼,王家的仆人早上前撿起茶杯,劉如蘊抬頭看一眼時,見王慕瞻臉色有些發紅,心裏不由在想,難道這登徒子也會臉紅?
小二說出這話,見情形不對頭,嗬嗬樂了兩聲:“兩位不是夫妻,想來就是兄妹,不過就算是兄妹,難道也不能坐在一起?”宋管家上前拍一拍他的肩膀:“好了,別再多嘴,這是茶錢。”
小二見宋管家遞過來的銀子瞧來有半兩的樣子,喜得點頭哈腰的進去了。
喝完茶水,撒了水火,牲畜都喂飽了草,又上車再走,劉如蘊瞧著看起來一切正常的珍兒,心裏歎息,千百年來,女子都是這樣過的,卻從沒有人想過,為什麽要這般?自己的舉動也算是驚世駭俗的了,然隻會讓旁的女子越發側目,究竟這樣做有何所得?
珍兒見劉如蘊皺眉,笑道:“姑娘,奴婢和你是不一樣的,姑娘做的事,奴婢隻有羨慕的份,學不來的。”說著珍兒又低下頭,輕聲歎息。
學不來的,小婉聽了,突然開口道:“珍兒姐姐,你現時學不來,等過些時候,隻怕就能學的來,如同。”小婉努力的在腦子裏麵搜尋,半日才笑著道:“南京顧家出的顧繡,原先不也有人說學不來嗎?現時南京城裏學的還不是極多,所以奴婢想,姑娘做的事情,現時沒人學,但過許多年後,就有人學的來了。”
劉如蘊不由伸手推下小婉的腦袋:“沒想到你越來越會說了。”小婉低頭一笑,臉上又有些不好意思了。
現時沒人學,等到日後總是有人學的,劉如蘊不由覺得心裏好受許多,挑開車簾去看,正好看見王慕瞻依舊端坐在馬上,想起方才那小二說自己和王慕瞻是夫妻時候,王慕瞻的臉有些發紅,劉如蘊不由微微一笑,沒想到這登徒子不光是能闖江湖,臉皮竟然這般薄?
上車下車,打尖住店,終於在從重慶出來二十日後,見到了成都城的城門,劉如蘊的唇邊終於露出欣慰的笑容,到了,終於到了,這裏會有人明白自己的心意。
剛進了城門口,王慕瞻就轉過身來,笑著對仆人說了幾句,仆人聽了這話,有些奇怪的看著王慕瞻,王慕瞻用鞭子敲了敲他的肩,再次重複,仆人這才應了,回身對宋管家說了幾句,宋管家聽的直皺眉。
敲了敲車,喚過珍兒說了幾句,珍兒應了,回身對劉如蘊道:“姑娘,王二爺說,成都既已到了,杜家也是極好尋的,就此分道揚鑣。”劉如蘊一愣,想了想,定是那個登徒子一路上已經極厭倦自己,況且這錦官城也是個大去處,煙花柳巷之地不少,想早日撇了自己去尋歡作樂也好,點了點頭道:“替我謝過王二爺,等到了杜府,再派人去客棧致謝。”
王慕瞻看著劉如蘊的馬車往城裏麵去,舒了一口氣,總算可以不看見她了,這些時日的心神不定也可以結束了,隻是一想到再不能見到劉如蘊,心裏怎麽有點點的不開心,罷了,定是不習慣,還是去尋個客棧,住下再說。
成都杜府,一接到下人報信就接住劉如蘊的聞蜚娥瞧著劉如蘊,笑道:“妹妹許多時不見,學問越發精進了。”劉如蘊正喝著茶,聽到她這句,噗哧一聲笑的連茶都噴了出來:“姐姐這是和我客套呢,剛坐下不過一刻。”
聞蜚娥握住她的手:“妹妹,做姐姐的不是和你客套,而是方才見妹妹的舉動都和三年前我們初識時候不同,故此才這般說。”
劉如蘊不由低頭一笑,聞蜚娥看著她的笑,想起劉如蘊信上所說,歎息道:“如蘊,我有時會想,為什麽我不是真的男子?”

第 54 章

劉如蘊吃驚抬頭,聞蜚娥唇邊露出笑容:“我若真是男子,此時就可娶了妹妹,妹妹也就不會被人說。”劉如蘊不由麵紅耳赤,啐了聞蜚娥一口:“呸,人家千裏迢迢來尋你,你倒好,一來之時不說旁的,隻會來打趣我。”
說著佯裝起身:“小婉,作速去收拾行李,我們回轉南京。”聞蜚娥笑嘻嘻的拉著她坐下:“好了,說你幾句都不成,劉三姑娘可真是氣性大。”劉如蘊卷著手裏的帕子,看她一眼:“除了這個不許說,旁的都成。”
杜家的丫鬟端著茶上來,見聞蜚娥笑語晏晏,聞蜚娥把茶遞於劉如蘊,這才自己拿著一杯相陪,丫鬟笑道:“姑娘,這都許多時日,不見姑娘笑的這樣開懷。”接著又轉而對劉如蘊道:“劉三姑娘,你可要在這裏多待些日子,姑娘也能多笑一笑。”
聞蜚娥白丫鬟一眼:“羅嗦什麽,可告訴了廚房,安排下了菜肴沒有?”丫鬟笑道:“奴婢連姑娘從山西帶回來的竹葉青都尋出來了。”
聞蜚娥笑一笑,丫鬟也笑著出去,劉如蘊輕輕一挑眉:“聽方才丫鬟的話,姐姐回來有些許不開懷?”聞蜚娥握著手裏的茶杯,卻隻是嗅著茶香,聽到劉如蘊這樣問,放下茶杯道:“如蘊,我常在想,人心是否不足,當日我隻想,尋個如意郎君,夫妻唱和,過此一生,也是女兒家一生的事情,隻是今日得償所願,竟覺心中還有些。”
說到這,聞蜚娥輕輕搖頭:“想來還是人心不足,我近日常想起當日男裝示人,在成都城裏出入,把酒歡歌,今日卻不成了,子中他對我極好,千依百順,卻也要顧忌許多。”
劉如蘊伸手握住聞蜚娥的手:“姐姐,你現在畢竟是杜家媳婦。”是,聞蜚娥垂下眼簾,做人媳婦是比不得做人家女兒的,她抬頭看了眼劉如蘊,輕聲笑了:“如蘊,我沒有事,我隻是覺得,做女兒的也不弱於男子,為什麽隻有男子家可以出門闖蕩?”
聞蜚娥的這幾句話雖然極為輕柔,卻聽的劉如蘊心裏起伏不已,她的眼睛一下變的極亮,握住聞蜚娥的手也變的死緊,隻是急促的叫了一聲姐姐,聞蜚娥伸出另一隻手拍了拍她的手:“如蘊,隻是我想到的太遲了,已經多了很多牽絆,你。”聞蜚娥吸了一口氣:“想做什麽就去做吧,人世短短幾十載,前二十年,你已做了爹娘要你做的事了,後麵的,該你做想做的事了。”
劉如蘊遲疑開口:“姐姐,該怎麽做?”聞蜚娥搖頭:“我也不知道該怎麽做,隻是知道,你現在不會像我一樣,又回到個院子裏來,至於旁的,我也不知道。”劉如蘊眼裏的光漸漸變的黯淡,卻又瞬時點亮,不知道,並不代表自己不可以去做,自己走的,或許是其他人都不知道的路,就讓自己先走吧。
劉如蘊想到這裏,對著聞蜚娥點了點頭:“姐姐,我也知道這條路不知道怎麽走,但是再也不會回頭了,相夫教子,坐在一個院子裏麵終老,姐姐,再不是我的路了。”聞蜚娥勾起唇角,露出一個欣慰的笑,當日成都府的聞小相公,是何等的風采過人,隻是翩翩男兒郎,終究還了女兒身。
無端的,聞蜚娥想起黃崇暇來,願天速變做男兒,許多人說,黃崇暇的終身不嫁,隱居鄉裏隻是在懺悔,自己倒以為,她是在男人中混跡太久,身雖女兒,心似男子,世間縱有再好的男兒,也入不了她的眼了,不如尋個清靜地,平靜過完即可。
劉如蘊見聞蜚娥低著頭在想什麽,側過身子:“姐姐在想什麽呢?”聞蜚娥抬頭一笑:“沒什麽,我隻是想起了黃崇暇,當日她如此風采,終究隱居一世。”黃崇暇,這個蜀中奇女子,她的經曆曾是閨中劉如蘊感歎不已的,隻是那時未出嫁的自己,隻記得那個願求一人心,白首不相離的卓文君了。
劉如蘊看著聞蜚娥:“姐姐,當日她做不到的,妹妹也不知道今日有沒有人能做到,總是要試一試,才不枉來這世上走一遭。”聞蜚娥的眼也亮了:“妹妹,姐姐沒用了,隻能給你出點計謀。”
劉如蘊笑了,那笑裏麵還帶有些調皮:“姐姐的計謀定是旁人都想不出來的,姐姐倒先說一說,該怎麽賺些銀子路上使呢?”聞蜚娥用袖子掩住口:“好你個促狹鬼,要銀子使,會少的了你的嗎?”
劉如蘊搖頭:“姐姐方才還道妹妹要走自己的路,難道還要回家去向爹娘要銀子使?”說到這裏,劉如蘊又想起那日武昌街頭,王慕瞻那句,劉三姑娘長這麽大,一分銀子都沒賺到過吧?哎,當日雖覺得他的話有些無理,細細想來卻也是對的,自己真要出來行走,什麽都不會,什麽都不明白,連賺銀子都不會,遲早隻是一個笑話。
丫鬟進來垂手報:“姑娘,宴席都備好了,請入席吧。”聞蜚娥起身,丫鬟忙過來扶她,聞蜚娥虛扶一把劉如蘊:“妹妹,今日就我們兩個人,正好好敘敘,也可以把酒言歡。”劉如蘊伸手出去扶住她:“姐姐,真出來了,也就不會這樣走到哪裏也要人扶了。”
聞蜚娥微微一笑,眼波一轉:“等到孩子們長大了,我可要和他們說你們的劉姑姑,可不是那種弱不禁風的女子。”孩子?劉如蘊這才想起方才說的暢快,倒忘了沒見到聞蜚娥的孩子了,探詢的看向她,丫鬟已經開口了:“劉姑娘,小爺和小姑娘都被姑爺帶去老爺太太那邊去了,要過兩日才回來。”
聞蜚娥也笑了:“本來說的我也去,又記得你說過就在這幾日就來,這才沒去,這也好,他和孩子們都不在,我也樂得輕鬆幾日,帶你在這成都城裏好好轉轉。”
聞蜚娥說到做到,帶著劉如蘊四處去,四川本有天府之國的美譽,景色也是極美的,都江堰,青城山,去了道家的地方,自然也要去離此不遠的峨眉山,雖說成都離了峨眉山也有數百裏,路上要走兩日,但既然這麽不遠千裏的到了四川,哪還有不去峨眉山的道理。
聞蜚娥帶了劉如蘊前往峨眉山,車出了成都城,笑著往另外一條路指去:“那邊就是往臨邛去的,妹妹可想去相如故裏?喝一口臨邛茶?”劉如蘊雖知道聞蜚娥的話是逗自己玩的,卻還是搖頭道:“當日的劉如蘊會,今日的劉如蘊不會。”
聞蜚娥又是一笑,沒有說話,劉如蘊望著那條通往臨邛的路,文君的路自己不會走的,靠一男子,終不如靠自己來的好,不然文君當日也不會做白頭吟了,文君當時做白頭吟的時候可曾想起當日當壚賣酒,夫妻和美的情形?
她可曾有過後悔?自己也是不知道的,隻是隱隱覺得,當日在閨中時,豔羨不已的卓文君,今日想來也不過如此。
到了峨眉山,在山下歇息了一日,雇了山轎往峨眉山走,那山轎不過用兩根竹竿穿了個椅子罷了,聞蜚娥從袖子裏拿出一條手帕,笑著道:“妹妹,你生長江南水鄉,這種山路是沒見過的,怕的話就用帕子把眼睛蒙上。”
劉如蘊啐她一口:“呸,我正要借著這路來練練自己的膽子,你倒笑我。”聞蜚娥收了帕子,搖頭道:“妹妹,我不是說著耍的,那山路和你曾見過的不一樣,路窄不說,旁邊就是懸崖,連許多男子都害怕不已,你終究是閨閣女子。”
劉如蘊淺淺一笑:“姐姐,日後比這更險的路隻怕還有,難道也這般不成。”聞蜚娥唇邊的笑意更深一些,身為女子,能這般想已是不易,這幾日瞧來,如蘊心誌已定,自己唯有在峨眉山頂,祈禱神佛保佑她心想事成。
話雖然這樣說,但一上了路,劉如蘊還是閉了眼睛不敢往下去看,山的一側是萬丈深淵,另一側是萬丈險峰,隻有中間一條羊腸小道在不停延伸,路上除了自己這一行人的腳步聲,就再沒有旁的了。
景致雖說極好,那些花草樹木都是劉如蘊沒見過的,山崖之上,偶爾還能見到猴子的身影一閃而過,但劉如蘊還是怕的不行,用手緊緊抓住椅子扶手,不停吸氣呼氣,鎮定,一定要鎮定,這些都不過是小事,連這樣都過不了的話,還談什麽遨遊天下?
中間停下歇息的時候,聞蜚娥看著劉如蘊的臉色有些蒼白,額頭上還冒出了汗,搖頭笑道:“妹妹,方才我的話並不是說來做耍的。”劉如蘊的心在下來之後許久才覺得平靜許多,聽到聞蜚娥的話,搖頭道:“姐姐,方才不行,坐的久了就成了,妹妹總不能再似原先一般。”
歇完腳,重新坐上去,劉如蘊把眼睛睜開,連這些都怕的話,還能做什麽事情,聞蜚娥知道她心意已決,沒有再說話,自己選的路自己就該明白。
峨眉山頂,金頂之上,劉如蘊下了山轎,看著眼前景色,聞蜚娥和她並肩而立,笑道:“妹妹,心誌既堅,自然沒有不可做到的事情。”
“阿彌陀佛。”身後突然傳來一聲佛號,接著有聲音響起:“劉姑娘既能上的山頂,自然也和原先不同。”
佛號?聲音還有些許耳熟,難道是了塵師傅?劉如蘊驚喜轉身,站在自己麵前的果然是了塵師傅,她依舊一身灰色僧袍,慈眉善目,縱然山頂寒冷,她神態還是如常,隻是她身邊的人,劉如蘊愣住了,怎麽會是他?

指點

站在了塵師傅身邊,不是旁人,正是王慕瞻,他貂裘暖耳,眉目清秀,負手站在那裏,好一個翩翩佳公子。劉如蘊卻隻微皺一皺眉,對了塵打個問訊方道:“竟沒料到在此遇到師傅,師傅數月未見,越發有出世之感。”
了塵合掌又誦了聲佛號才放下手道:“當日在南京之時,雖稱出家,心中卻還有掛礙,此時掛礙全無,自當精修佛法,結來世緣。”
結來世緣?劉如蘊不由微一側頭:“師傅是出家人,自當是成神成佛的,怎麽還要結來世緣?”了塵一笑,正要說話,聞蜚娥走上前來笑道:“妹妹就是這般愛學問,此地雖說景致極好,又逢故知,也該坐下來說話。”
了塵打量了一眼聞蜚娥,微微一笑:“這位施主想必就是杜夫人了,夫人才名,不止蜀中,今日得見,果然名不虛傳。”聞蜚娥打個問訊,到旁邊一塊大石上坐下,那大石之上,已被杜家的下人打掃幹淨,墊上了椅墊,坐上去也不覺涼。
劉如蘊方坐下來,就笑問道:“結來世緣,師傅這是何意?”了塵的臉上依舊平靜,看著遠處群山連綿,笑道:“凡事皆由緣起,緣起則興,緣滅則滅,縱精修佛法,也不能擋住,貧尼當日就曾立下誓願,度天下可度之人,心知今世不夠,還要再待來世,故此才結來世緣。”
說話之時,正是夕陽西下時候,了塵身後一片金光燦爛,再配上她此時的神情,坐於她對麵的聞蜚娥不由驚叫出來:“佛菩薩。”了塵輕輕一笑:“身外諸身,皆為色相,世人總是為五色之迷,難知本身。”
了塵這幾句話雖然很輕,劉如蘊卻聽的汗涔涔的,為五色所迷,自己此時不也一樣?聞蜚娥不由輕輕點頭:“師傅此言,確似醍醐灌頂,想我和妹妹心中,又何嚐沒有為五色所迷。”說到這,聞蜚娥輕輕歎息:“然世間之人,為五色所迷者不知多少。”
了塵也在旁邊點頭:“故此貧尼立下誓願,可惜可惜。”說著又合掌念了聲佛號,眼中現出無限慈悲。
聞蜚娥一雙眼睛不由轉向還是在旁邊站立不語的王慕瞻,笑道:“卻不知師傅和這位又有什麽緣?”了塵笑道:“這位王施主,卻是和我徒弟有些親,他的緣也在這裏,卻不在貧尼這裏。”
了塵說話時候,劉如蘊方抬起頭,王慕瞻恰也在此時轉過頭來,兩人眼睛正正對上,若在平時,劉如蘊又要罵句登徒子了,方才了空的話又在她心裏響起,世人易被五色所迷,那自己呢,是否也為五色所迷,所看所思所想,皆隻有一麵呢?
聞蜚娥的聲音已經又響起了:“原來如此,此時山頂有這許多人,卻不知這位王爺的有緣人,又在何方呢?”了塵微一頜首:“有心則在眼前,無心遠在天邊,縱看有心無心了。”
有心無心?劉如蘊眉毛稍微一挑,了塵笑著看劉如蘊,輕聲道:“隨心而做,姑娘隻要隨了這四個字,日後就明白了。”劉如蘊站起身,對了塵畢恭畢敬行了一禮:“師傅今日此言,如蘊記下了,師傅能否收如蘊於門下,朝夕聆聽師傅教誨?”
聞蜚娥聽了此話,臉色大變,妹妹怎麽聽了這幾句話,就要遁入空門了,剛要出言阻止,就見了塵笑道:“姑娘這話又錯了,誠心修煉,在家也是出家,身迷五色,出家也是在家,姑娘怎麽又糊塗了?”
山上風大,劉如蘊的發邊裙角都被吹了起來,珍兒她們隨侍在側,看見劉如蘊的裙角被吹起,手裏拿了件大氅上前想給劉如蘊披上,剛走出一步,就被劉如蘊的神色驚住了。
劉如蘊臉上此時十分平靜,微微低著頭,仿佛周圍這一切都不存在,耳邊隻有風吹過的聲音,想了這許多時,原來就在自己心中,何需為自己不是男子而不平,又何需恪守著那些禮儀?隨心而做,連自請下堂都肯做出來,又有什麽事不敢做呢?
她微微抬頭,唇邊露出了然的笑容:“師傅,我明白了,上對得起天,下對得起地,旁的又有什麽好怕?”了塵笑了:“姑娘能如此想最好,須知世間之事,除了自己的本心,是沒有什麽應不應當的,色身皆是空的,又何需拘泥於所謂分別?”
色身為空,則男女之分也是空的,那麽男女應做的事自然也是空的,了塵的聲音繼續在說:“當日觀世音菩薩有三十二化身,男女貧賤皆有,若執著於色身之別,豈不不能修行?”聞蜚娥和劉如蘊屏息聽完,看著眼前的了塵,她的衣袂在風中飛舞,臉上神情越發慈悲,兩人雙雙合十,輕誦佛號。
有下人上前,忍了許久才小聲的說:“姑娘,天晚了,已在寺裏定了禪房,還是進去裏麵說吧。”了塵起身,笑道:“雖說色身是空,不過還要賴了這身皮囊,兩位先進去歇息吧。”聞蜚娥攜著劉如蘊起身,對了塵道:“師傅也一起去罷。”
了塵微微搖頭:“緣盡於此,就此別了兩位吧。”聞蜚娥也沒再說,又行一禮,劉如蘊還有些不舍,回頭看著了塵:“不知何日才能又見師傅?”
了塵看著遠方:“緣再起時,方能再見。”聞蜚娥的手伸出去握住劉如蘊,劉如蘊沒有再說,回頭又看了了塵一眼,天色此時慢慢的暗了下來,了塵的身影好似和山色連在一起,再看不到時劉如蘊才轉過身。
禪房雖極幹淨,卻也不過是兩張床一張桌子,劉如蘊躺在床上,卻睡不著,不被五色所迷,不被色身所惑,用心去看,去想,那要怎麽做呢?
聽到另一張床上傳來的聞蜚娥平靜的呼吸,劉如蘊拿過床邊的衣服穿了起來,在這翻來覆去恐會攪了姐姐,還是出門走走。
夜裏的禪寺十分寧靜,院子裏沒有光,天邊隻有一輪新月映著天上星鬥,劉如蘊走到院子中間,抬頭看天,用心去看,怎麽去看呢?
身後突然響起一個男子的聲音:“劉姑娘為什麽這麽晚了,還在院裏徘徊,可是想怎麽賺銀子?”這人的聲音十分耳熟,劉如蘊都不需回頭就知道這人又是王慕瞻,今日和了塵說完話之時,王慕瞻已經不見了,劉如蘊沒放到心上,此時聽到他的聲音不由轉身道:“王二爺又所為何事?”
王慕瞻的眉眼在夜裏看不清楚,隻有他說話時候,偶爾閃現的白牙,王慕瞻的話裏麵有些譏諷:“劉姑娘不是總說男女授受不清,怎的此時又問這個?”劉如蘊不由有些惱怒:“王二爺難道沒聽今日師傅所說,世間一切色身都是空,既是空,又何苦執著於男女之別?”
王慕瞻沒有回答,劉如蘊出來一會,覺得困倦湧了上來,用手緊緊衣服,轉身欲回禪房,王慕瞻的聲音此時又響起了:“男女色身既都是空的,那姑娘又何苦愛惜容貌,須知這身皮囊,不過是暫居於此,老了醜了殘了,都與本心無關。”
劉如蘊轉身笑道:“世人本為五色所迷,王二爺不也如此?否則王二爺為什麽要尋西施樣的,而對無鹽不屑而顧?”說完劉如蘊不等王慕瞻回答,就進了禪房。
剛關好門,聞蜚娥已經從床上坐了起來,笑著問劉如蘊:“妹妹深夜不睡,跑去和人說禪語?”禪語?劉如蘊嗬了口熱氣到手上,徑自坐到聞蜚娥身邊,笑著道:“不是打什麽禪語,隻是多說了兩句。”
聞蜚娥索性用被子把她裹住,一到了暖的地方,劉如蘊的困倦越發重了,打了個哈欠道:“睡吧姐姐,明早還要看這山頂的佛光,也不知有沒有緣能看到?”
聞蜚娥輕輕拍拍她的臉:“今日師傅不是說了,若有緣自然就能看到。”沒有得到劉如蘊的回答,她的頭也有些沉重的垂了下來,原來她已經睡著了。
聞蜚娥把她放到枕上,今日就同榻而臥吧。
峨眉山金頂佛光有緣之人方能看到,劉如蘊和聞蜚娥起了個大早,不過就看到太陽噴薄而出的情形,那傳說中神奇之極的佛光還是沒有看到,聞蜚娥見劉如蘊低垂著頭一副失望的樣子,笑道:“妹妹也別太執著了,有緣無緣不過在心念之間,師傅方說的話你怎麽又忘了?”
劉如蘊聽了此話,想起昨日了塵說的,點頭笑了,卻還是側著頭道:“隻是這色身還是要在世間行走的,姐姐還是告訴我,可能做什麽生意才能養家糊口?”聞蜚娥拍了她的肩膀一下:“好了,你又貧嘴,你不還有文聚樓,難道賺的銀子不夠?”
劉如蘊眼裏的笑意一斂:“文聚樓我想全給了珠兒。她跟了我那麽多年,兩年都沒有喜信,若手上再沒有銀子,我怕。”說著劉如蘊搖頭:“世間男子,能不在乎色身的還是極少。”

第 56 章

聞蜚娥跟著歎息,沒有孩子,不,是沒有兒子,做妻子的就要為丈夫納妾以示賢惠,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倘若自己不是生了兒子,會不會過個幾年,也要依此而行?男子身不二色,這句誓言說來是極輕易的,做來卻比旁的要難許多,無子就是善妒,縱舉案齊眉,也要在世人眼裏落個善妒的名頭。
看著旁邊的劉如蘊,聞蜚娥輕輕搖頭,自己還說如蘊?這些愛恨癡纏不也有參不透的時候?麵上依舊帶了笑道:“你這樣想是極好的,珠兒跟了你十幾年了,這也是她應得的,隻是這交了出去,你手上的銀子?”劉如蘊也笑了:“姐姐饒聰明也忘了?妹妹雖然不會算賬,這些時日也知道了留得銀錢好傍身的道理,原先銀子這些,都是陳媽媽掌著的,她走了之後,我拿過來粗算一算,原來這出來兩年,吃穿用度比原先減省許多,再加上當日我的嫁妝,省著些花,花一世也夠了,隻是這做人總要。”
話沒說完,聞蜚娥已經笑得前仰後合:“罷了罷了,你再算下去,卻是把詩酒茶花,統變成了算盤珠子滴滴答答。”劉如蘊臉一紅:“姐姐少笑話我,似我這般,難不成還要一世靠了父母,我縱不為自己想想,也要為爹娘想想,這才有了這個意思。”
聞蜚娥聽了她的話,停下了笑,半響才歎氣拍著劉如蘊的背:“癡兒癡兒,你隻當不靠他們的,就是自己高潔,卻不曉得他們見你不靠,要想高飛,心裏的痛隻怕更痛上幾分。”劉如蘊愣了一下,聞蜚娥了然一笑:“罷了,你也是不養兒不知父母恩,等你做了父母就知道了。”
劉如蘊麵色紅一紅:“姐姐休開這樣玩笑話,我這一世,是再不嫁人了。”聞蜚娥白她一眼:“若有個知情識趣的飽學之士呢?”劉如蘊握起拳頭捶了她一下:“姐姐。”聞蜚娥聽她話裏還有些嬌嗔之意。
門輕輕敲了兩下,珍兒和杜家的丫鬟已經進來了,雙雙施禮:“山轎已經備好了,東西也收拾妥當了,兩位姑娘都請回去罷,山頂寒冷,呆久了隻怕寒氣侵骨,凍了身子。”聞蜚娥啐了自家丫鬟一口:“呸,說什麽凍不凍著,當年帶你進京裏時,路上不比這辛苦萬倍?”
丫鬟全不在意,上前來給她披上一件大氅,笑著道:“當年是聞小相公,今日是杜家夫人,聞小相公不怕凍,杜家夫人可是不成的。”聞小相公,聞蜚娥唇邊露出一絲笑意,自己再不是當年的聞小相公了。
劉如蘊隻是任由珍兒上前給自己披上大氅,側頭看見聞蜚娥唇邊的那絲笑意,輕輕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姐姐,昨日師傅不是說了嗎?有舍方有得。”聞蜚娥抬頭,唇邊的笑意邊的十分溫柔:“是,你說的有理,是我魔障了。”
兩人走出禪房,此時的金頂已被陽光完全罩住,回首看時,隻覺到處都金光燦爛,劉如蘊雙手合十,輕誦佛號,放下手時,眼裏一片清明,不為五色所迷,不為色身所困,隨心而做。轉頭看著一旁了然微笑的聞蜚娥,劉如蘊也還以微笑。
下了山,又趕了兩天的路回到成都,剛進了杜府,就有一個五六歲的孩子往聞蜚娥懷裏撞來:“娘,孩兒想死你了。”跟在他身後的是一個七八歲大的女童,她規矩的給聞蜚娥和劉如蘊行了禮,方開口道:“維弟怎如此魯莽,見到娘怎不行禮?”
維哥本來已被聞蜚娥抱了起來,聽到姐姐的訓斥,又滑了下來,規矩的行了一禮,聞蜚娥伸手去牽住維哥的手,另一隻手也拉起了那個女童:“曼娘難道不想為娘的嗎?”曼娘的臉紅了,看著聞蜚娥,嘴裏囁嚅著:“女兒自然是想娘的。”
劉如蘊見曼娘雖年紀小,做事規矩卻是一板一拍,活似個小大人狀,心裏有些奇怪,跟在他們身後的想必就是奶媽們了,一個看起來十分嚴肅古板的婦人上前微微道一個萬福:“奶奶回來了,想必十分困倦,曼姐隨著我來吧,不可擾了奶奶歇息。”
曼姐方要和聞蜚娥說話,就被奶媽帶了下去,劉如蘊在旁看的奇怪,等進了房,丫鬟伺候著洗了臉換了衣衫才笑著問聞蜚娥:“姐姐,方才曼娘她。”聞蜚娥唇邊露出一絲苦笑,看著伏在自己膝上已經睡著的維哥,叫來丫鬟把他抱去歇息才道:“曼娘在老爺太太那裏長到了五歲才回了我的身邊,回來時候,性子已經這般了。”
說著聞蜚娥歎息,劉如蘊伸手出去握住她的手,聞蜚娥輕輕搖頭:“幸得維哥是在任上時候得的,這才自小在我身邊長大,不然。”武夫之女,以男裝混世數年,傷風敗俗。這是當日杜老爺知道杜子中竟然敢娶了自己時候,沒有發雷霆之怒,卻隻冷冰冰的說了這麽幾句,幸好還有子中,他的一切都證明,自己沒有看錯人。
劉如蘊見聞蜚娥唇邊露出溫柔笑意,輕輕撞了下她的肩:“姐姐可是想姐夫了?”聞蜚娥臉紅一紅,伸手出去掐她的腮:“就你貧嘴。”劉如蘊靈巧避過:“做妹妹的還是作速出去,不然等會姐姐就惱了。”
“蜚娥,你要我去尋的那些買賣經濟人,我可都給你尋來了,在前麵廳裏侯著,卻不知你尋來做何用?”說曹操曹操到,杜子中的聲音已經響起,接著簾子一掀,大步跨了進來,劉如蘊是見過他的,也沒回避,忙行下禮去,聞蜚娥還是坐著不動,隻笑著對丈夫道:“是劉妹妹要做生意,我卻想著,蜀中出產甚多,把此處出產的,運到江南一帶販賣,也是有利息的,故此才叫你尋幾個買賣人。”
杜子中已經坐下了,他看了劉如蘊一眼,隻是用手撚著唇邊的胡須思索起來,聞蜚娥見他一副沉思的樣子,嗔怪的道:“怎麽?你不許女兒家做嗎?”
杜子中忙笑道:“娘子,為夫不是這個意思,隻是。”劉如蘊見他們夫妻似有話說,行過禮後就站在那裏笑道:“姐姐和姐夫既有話說,我就先回房了。”說著就出了房門。
想起方才聞杜兩人,劉如蘊又笑了,縱有不足,看姐夫如此對姐姐,也是一樁好姻緣。扶著小婉的手,劉如蘊往自己住的房子那裏去,杜府雖不甚大,聞蜚娥卻是精心布置的,每一步都有景,劉如蘊前幾日沒有賞玩過,此時有空,倒細細賞玩起來。
前麵突然傳來孩子的聲音:“媽媽,我要去見娘。”劉如蘊想起方才曼娘的樣子,她長的活脫脫像聞蜚娥,不由加快腳步想去瞧瞧,轉了個彎就望見曼娘和她奶媽站在那裏。
曼娘一臉懇求之色望著奶媽,奶媽嘴裏說道:“姑娘,你也這麽大了,哪還能似孩子一樣,成日守著你娘。”說著就去牽曼娘的手:“快些隨媽媽回房,去針黹刺繡,這才是女兒家做的事情。”
曼娘甩開她的手,去拉住旁邊的一棵樹:“我不要,我要去學讀書寫字。”奶媽的臉抽了一下,眉頭皺了起來,嘴裏的話語雖然溫柔卻聽的讓人起雞皮疙瘩:“姑娘,太太說了,那讀書寫字是男子做的事情,女兒家隻要針黹刺繡就可。”
曼娘怎肯聽她的:“娘是蜀中才女。”奶媽的臉拉了下來:“姑娘,你要讀書寫字也可,總也要回了老爺太太,請個女先生回來教導。”曼娘的頭搖的像個撥浪鼓一樣:“娘既是有名才女,自然比先生更好。”
奶媽見說了數次曼娘都不應,有些惱了,伸手就去抓曼娘拉著不放的那支手:“罷了,你現時大了,吃不到我的奶了,連媽媽的話都不聽了嗎?”曼娘正要放開手,卻想起在祖父祖母那裏,聽二叔說的事情,劉如蘊在旁邊看了半響,明白些許,開口道:“這位媽媽,曼娘想讀書也是好事。”

同喜

聽到劉如蘊的聲音,奶媽轉身給劉如蘊行了個禮,行禮之時也是畢恭畢敬,半點錯都挑不出,起身方道:“劉姑娘說的對,隻是這事還需老爺太太張主,奴婢不過是個奶孩子的奶媽,這麽大的事情怎敢做主?老爺太太怎麽說,奴婢就怎麽做,不敢半點行差踏錯。”
見這奶媽口口聲聲隻是老爺太太,劉如蘊不由有些惱怒,她對聽過有刁奴欺主之事,卻總當是那些主人太過軟弱,聞蜚娥在她心裏,可不是這樣的人?柳眉一豎就道:“你既知道這樣事情你做不了主,現放著曼娘的爹娘在此,難道也做不了主?”
奶媽麵上的神色還是一動也不動,依舊垂手侍立在那裏:“劉姑娘也是飽讀詩書之人,當知孝為大德,老爺太太心疼大爺大奶奶,這才命奴婢過來照管姑娘,大爺大奶奶自然也是體諒老爺太太的,有大事必先回過了老爺太太,此乃大爺大奶奶孝心之舉,姑娘可有什麽疑惑?”
這一串老爺太太爺和奶奶,劉如蘊差點氣結,奶媽眼裏閃過一絲得意的光,轉瞬消失不見,說出的話依舊恭敬:“劉姑娘自然也是明白道理的,想來也知道奴婢所做,全是為了姑娘著想。”說完又行一禮,這才退了下去。
劉如蘊氣得心口疼,珍兒直到那奶媽走後才道:“這媽媽好厲害的一張嘴,隻是把杜家老爺太太抬出來,教人打不得罵不得,禮上也讓人挑不出半點錯來。”劉如蘊喘了半天氣才緩了過來,杜家是世代官宦之家,行動做派自然和商戶人家不一樣,聞姐姐又是武將之女出身,隻怕。
劉如蘊回到房裏許久才靜下心來,難怪杜子中雖為長子,卻不和杜家老爺太太住在一起,若真住了一起,隻怕也是?想起自己在潘家做媳婦時候,潘太太是如何對自己的,還有那些下人,禮上永遠都是挑不出刺來的,隻是那一口一個規矩,讓你做什麽都不成,劉如蘊不由輕歎了口氣。
一雙手放到了她的肩頭:“妹妹為何歎氣?”劉如蘊抬頭見是聞蜚娥,她麵上依舊帶了淺淺的笑,起身讓她坐下才把方才的話細細說出,聞蜚娥聽完,隻是低著頭,看著自己的那雙天足,出身武將之家,從小除了讀書識字,就是射箭練武,四川雖地處偏遠,川中女子最愛纏足,無不以一雙纖纖蓮足而傲,做男裝時還不覺得,做了女裝打扮時,不由十分刺眼。
劉如蘊看到,想起方才曼娘裙下,也是一雙小小鳳頭,見她半日都沒有說話,劉如蘊還當自己說中她的疼處,心中懊悔不已,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
聞蜚娥擺一擺手:“妹妹,這話我都不敢和別人說,連你姐夫也。”說著聞蜚娥眼裏的神色轉為黯淡:“昔日在閨中時,最厭女子不得自專,凡事都要依長輩所言,沒料到今日做了人家新婦,方知連教養子女都是不許的。”
劉如蘊那句話憋了許久還是問了出來:“姐姐終究是曼娘的生母,真要把辭了那奶媽,自己親自教養曼娘難道還有旁人能說不成?”聞蜚娥輕笑:“妹妹你也是做過大戶人家媳婦的,難道不知道做人媳婦的難處?原先我也是和妹妹一樣的想頭,誰知道。”說著聞蜚娥輕笑:“曼娘奶媽是婆婆親自挑選的,說她家三代都在婆婆身邊,最是至誠老實,肯丟了方三個月大的孩子來奶曼娘,說她照顧孩子既細致,這也是我的福氣,等曼娘送到我的身邊,我才知道,這是多大的福氣,規矩,凡事都不離規矩,這才是杜家的規矩。”說著聞蜚娥唇邊露出一絲譏諷的笑。
劉如蘊無語,規矩,自己自小也是聽著這兩個字長大的,隻是爹娘疼愛,陳媽媽雖然碎嘴,也不是世代為仆的人家出來的,少了許多束縛,但嫁到潘家之後,還是覺得規矩多的人喘不過氣來。
聞蜚娥出身武將之家,規矩甚少,又是當男子養大的,杜家的規矩比起潘家來隻會多不會少,也難為她了。聞蜚娥悄的擦了擦眼邊出來的淚:“罷了,曼娘在這裏,雖說一日隻能見她兩次,總好過當日各在一方,讀書習字,相公此次回去,也和公婆說過,公婆道定要細細的挑了女先生,要那三代都是閨門謹慎之家出來的,持心貞潔的寡婦最好。”
世代官宦之家,聲名赫赫,當日潘家不過世代商人之家,劉如蘊已覺得和自家比起來,不自在許多,握緊了聞蜚娥的手:“姐姐,虧的是你,若不然。”聞蜚娥輕笑:“幸得相公對我極好,不然。”
劉如蘊用袖子掩住口笑了:“當*****們的姻緣是姐姐細挑的,姐姐這雙慧眼,卻不知什麽時候才能借妹妹一用?”聞如蘊拍著她的後背:“就你油嘴,你姐夫已經選了幾個經濟,等到明*****去細瞧瞧,這川中的土產甚多,到時你可以托了幾個相熟的商家在這裏收了,用船運了下去,省了不少的力。”
劉如蘊點頭:“姐姐這話說的在理,跟我來的珍兒,她夫君宋管家原先就在我哥哥身邊管賬目的,等傳他進來細問問就好。”說著歎氣:“可惜姐姐不肯從商,不然以姐姐的才華,不到幾年就是川中首富。”
聞蜚娥白她一眼:“你啊,難道不知我不是不肯,而是不能。”劉如蘊忙掩口,聞蜚娥搖頭笑笑:“罷了,我也明白許多,相公既肯為我做了這許多事,我自然也要為他做一些事。”
此後幾日,聞蜚娥再作馮婦,換了昔日衣服,陪著換了平常衣衫的劉如蘊,兩人在成都城裏隻當做是買東西,暗地裏卻是打聽這什麽貨物利息大些,來路如何?劉如蘊雖說當日開文聚樓的時候,那些事情都是吳嚴管著,卻終是商家女兒出身,從小耳濡目染,又肯下意去打聽,再兼宋管家原本就是在賬房裏做事的,不過一個來月,就把大概的生意來路打聽清楚了。
這才約了幾家做經濟的,定下該做些什麽生意,發下了一千兩銀子,宋管家和珍兒就被留在了成都,租定了房子,照管著生意,劉如蘊又盤桓幾日,這才收拾行裝離開成都回去。
因宋管家被留下來了,聞蜚娥不放心,又遣了一房家人送劉如蘊回去,回去的路是下水,再加上劉如蘊行囊裏麵少了許多銀子,這回去的路比來的時候要飛快許多,不過四十餘天,劉如蘊就見到了燕子磯。
小婉已經在收拾行李了,劉如蘊見了,笑著道:“你何需如此著急,況且你一人也收拾不完的,等到了碼頭,找人幫你收拾也不遲。”小婉隻是搖頭:“奴婢還從沒有離開南京過,初出來時,隻感雀躍不已,等到過了幾日,想起南京竟是思念不止。”劉如蘊一口茶噴了出來:“小婉,你現時說話也文縐縐的。”
小婉把包袱帶子係好,雙頰飛紅:“久不見娘了,心裏好想。”說完又忙掩口,劉如蘊聽了她這話,把杯子放下,自己也是許久都沒見娘了,娘不知可好?小婉見劉如蘊不說話,還當自己說錯話了,忙道:“奶奶,那些東西不是奶奶要送給吳奶奶的,單獨包起來。”
劉如蘊沉默半響方道:“小婉,等下了船,你回家去瞧瞧你娘吧。”小婉嚇得一下子跪在了地上:“奶奶,你別趕小婉走。”劉如蘊不由奇怪:“我讓你回家看你娘, 沒說趕你走。”接著劉如蘊細一想才道:“你起來罷,你都走了,我身邊卻是誰伺候了?”
小婉見劉如蘊這話不是說笑的,這才把心放下,拍一拍胸口道:“奶奶,奴婢在家時候,隔壁村有個姐姐也是在大戶人家那裏做活的,那年被送回來,還說要她的身價銀子,急得沒法,把她妹妹賣了,才填的那筆債,這姐姐回到家被她爹娘打罵,不過幾日就投了井。”
小婉說著,話裏還似有些後怕,劉如蘊笑著安慰:“你到我身邊也兩年多了,難道不知道我並不是那種不積德的人。”小婉歪著頭嘻嘻一笑:“就是呢,奴婢到了奶奶身邊,覺得能在奶奶身邊服侍,也算是有福氣了。”
船到碼頭,珠兒已經等在那裏,剛一靠岸,她就上了船,見了麵也不及行禮,就拉著劉如蘊上下細看,劉如蘊不由笑了:“你這是怎麽了,難道我還能少了塊肉不成?”珠兒細細看過,見劉如蘊一切如常,眉間眼角還多了些坦然自若,這才放心。
坐在一邊笑道:“姐姐要真少了塊肉,我都不知怎麽交代,況且又聽得陳媽媽被送回鬆江,姐姐身邊乏人服侍,我這心裏越發心焦。”說著眼裏好似有淚,她的丫鬟秋兒在旁邊幫腔道:“就是呢,舅奶奶你不知道,自從你走了,奶奶整日裏連飯都吃不香,若不是肚裏有了喜,隻怕覺都不肯睡。”
肚裏有喜?劉如蘊不由側頭去望珠兒,此時已是八月,秋兒換上了夾的,又披了鬥篷,還看不出身形變化,珠兒臉上不由紅一紅,嗔怪的對秋兒道:“就你多嘴,方兩個月的身孕。”
劉如蘊頓覺心裏一塊大石放下,伸手出去握住珠兒的手:“恭喜。”珠兒臉上除了羞色還有喜色,隻是笑著對劉如蘊道:“姐姐也要同喜呢。”
同喜?劉如蘊還沒問出喜從何來,轉念一想,自己拿銀子做生意的事情,想來珠兒已經知道了,這才笑道:“確是同喜。“珠兒倒吃了一驚,皺了皺眉,劉如蘊卻不知道她說的和珠兒所說並不是一樁事情。

第 58 章

珠兒回神過來,方要細問,小婉已經笑著進來道:“轎子到了,請兩位奶奶先上轎回去。”劉如蘊起身攜著珠兒的手道:“我們回去罷,坐了這許多時日的船,真想好好歇歇。”珠兒隻是微笑跟在她身後。
到了文聚樓後院,劉如蘊進了房,粗看一看,裏麵擺設還是和原先一般,等坐了下來,才見幾案桌椅都光亮如新,連窗欞處都不見半點灰塵。
小丫鬟送上茶來,珠兒接了遞於劉如蘊,劉如蘊忙把她拉了坐下:“你現時是雙身子,可不能勞碌了。”珠兒聽了這話,想起自從自己有孕,吳嚴也舍不得讓自己動一指頭,笑了時候,眼角帶了無限滿足。
秋兒也笑道:“舅奶奶,我們奶奶自從得了舅奶奶回來的準信,日日命人把這裏打掃的幹幹淨淨,昨日知道舅奶奶的船今日就到了,一大早就命人備轎做飯,這裏的床帳等物,也使人又換了新的。”
珠兒白了秋兒一眼:“就你多嘴,還不快些去廚房瞧瞧,燕窩粥燉好了沒,先讓姐姐墊墊,這些時日在路上,那路菜隻怕吃的人都沒了滋味。”秋兒笑著應了,劉如蘊止住還要起身忙碌的珠兒:“好了,你先歇歇,我們姐妹也要說說話,這許多日子不見,可攢了許多話呢。”
珠兒這才重新坐下,又細細的看了一遍劉如蘊才道:“原先我還說姐姐不能出門,誰知這一趟回來,竟又給我尋到姐夫,人品家世都是上上的,實在是樁好事。”
尋到姐夫,劉如蘊正端起茶杯喝茶,聽到珠兒這話,饒是鎮靜,手裏的茶還是滴出來了幾點,她忙把湊到唇邊的茶杯放下,皺眉問道:“珠兒,這卻是怎麽說?”珠兒滿臉笑容:“姐姐,我和你相處了十多年了,這等事難道你還瞞我不成,前些日子。”
珠兒剛想說下去,秋兒端了盞燕窩粥進來,躬身放到劉如蘊麵前:“舅奶奶,快些趁熱喝了。”劉如蘊哪還有心情喝什麽燕窩粥,皺著眉頭側過身子正欲細問珍兒,那袖子做的寬大了些,掃過桌上,把那盞熱騰騰,香噴噴的燕窩粥打翻了,見粥打翻,劉如蘊想收起袖子,誰知力氣有些大,那粥連粥帶碗全都被帶到了珠兒身上,秋兒剛站到珠兒身後,就見珠兒被燙到,嚇得驚叫起來,跑到珠兒身邊連聲問道:“奶奶你可有被燙到?”
珠兒不過白了她一眼:“穿了這麽厚的衣衫,哪能燙著呢,還是快些去拿件衣裳我來換。”劉如蘊見自己把燕窩粥弄到了珠兒身上,也覺得不好意思,見她沒事,方放下心來,小婉已經端了熱水,拿了手巾進來。
珠兒見劉如蘊親自拿了手巾給自己拭衣衫上的汙跡,忙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姐姐,這怎生使得?”劉如蘊白了她一眼:“這有什麽不好使得的?”珠兒仍不敢坐回椅子上,站在那裏由著劉如蘊替她擦著衣服。
劉如蘊擦著時候,唇邊突然露出笑意:“珠兒,我倒想起原先我們在鬆江時候了,那時我還沒出閣,你年紀也小,那時候多麽快樂。”說著劉如蘊抬頭看著珠兒,手也停了下來:“珠兒,日後我不在你身邊,你要好好的對自己,你現時也是個當家奶奶了。”
劉如蘊雖然聲音輕柔,珠兒卻越聽越心驚,伸手出去死死拉住劉如蘊的手道:“姐姐你要去哪裏?難道你不要珠兒了嗎?”說到後麵時候,淚水已經不知不覺就出來了,劉如蘊把手巾往盆裏一丟,直起身摸著珠兒的臉:“你啊,你現時有夫有產業,過些時日孩子就要出世,難道還要我跟著你不成?”
珠兒聽到這裏,才覺得有些許安心,想起前些日子聽到的話,還當劉如蘊是真的要嫁了,自然也不能再在自家住下,擦一擦淚珠,連連點頭:“也是,姐姐又要嫁了,珠兒現時自然不能像從前一樣跟著姐姐過去了。”
要嫁了?劉如蘊聽到這個,想起方才珠兒說到的自己路上給她尋到了姐夫,秋兒手裏已經拿了件衣裳過來,劉如蘊看著珠兒換衣裳,笑著問道:“方才你說的?”還沒問出來,丫鬟就進來報:“劉大奶奶來了。”
劉如蘊方站起身要去迎,就聽到劉大奶奶的笑聲了:“小姑,沒想到轉來轉去,又做了一門親事。”劉如蘊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也忙攜了珠兒走到門邊,劉大奶奶已經滿麵春風的走到了門邊,見了劉如蘊,嘖嘖讚歎道:“我就說小姑這個品格,無數人家搶著要呢,哪有尋不到姑夫的道理?”
劉如蘊此時急的似百爪撓心一般,若是平時也要說幾句客套話,今日卻著實忍不住了,劉大奶奶方一坐下,還不等丫鬟上茶,劉如蘊就拉著她的手問道:“大嫂,什麽姑夫?什麽出嫁?怎麽你和珠兒說的,我全不明白。”
劉大奶奶和珠兒對看一眼,劉大奶奶這才轉過頭,伸手在劉如蘊臉上劃了一下,正打算說呢,見麵前還有丫鬟,怕劉如蘊害羞,遣她們出去了才笑道:“好啊小姑,你還瞞得我死緊,不過這也是,表弟還沒回來,那邊還沒來提親,總不能嚷嚷的滿南京城都知道,不過這嫁妝總要先預備下,王家也是一般的富戶,這嫁妝可是隻能多不能少。”
這一串話說完,劉如蘊也明白了,王家,表弟,那不就是王二爺嗎?珠兒連聲附和:“是啊是啊。”劉大奶奶伸手出來拉住劉如蘊的手:“小姑你喜歡什麽,我再命人預備了,原先潘家的那些東西,可都不要了,須要重新置辦。”
劉大奶奶說的高興,劉如蘊可聽的著急,聽的劉大奶奶巴不得自己明日就嫁進王家的模樣,劉如蘊忙伸出手去拉住她:“大嫂,這都什麽和什麽,誰說要嫁他了,況且。”不等劉如蘊說完,劉大奶奶就又打斷她了:“小姑,你這話可是不對的,當日在重慶時候,裘家奶奶都說了,表弟本來還不答應帶人上路的,等到聽的是你,方才允了。”
原來內裏還有這一出,此時王慕瞻若在自己眼前,劉如蘊隻怕會把他生吃了都成,這個登徒子,她銀牙暗咬,見她不說話,劉大奶奶還當她害羞,笑眯眯的道:“我那個表弟我是知道的,尋常人他是不幫的,我怕這事怕是裘奶奶說錯了,誰知前幾日竟收到表弟的一封書,上麵可說的明白,劉三姑娘與常人不同,誌存高遠,還說了許多,我從沒見他這樣誇過別家姑娘,最後還說了,若天緣湊巧,小姑,這不就是要求你為妻的意思?隻是他現時在外麵,等回來了,自然要遣人提親的。”
珠兒直等到劉大奶奶說完才插嘴道:“是啊姐姐,王二爺也是曾見過的,風度翩翩。”劉大奶奶加上一句:“況且表弟幼時也是出了名的才童,配上你恰是沒有半點不足。”劉如蘊被她們說的頭昏腦脹,起身道:“大嫂,你怎如此糊塗,哪有這樣的事情,我不過和他同船到了重慶,又同路到了成都,怎麽就成要嫁給他了?況且。”
還同船到的重慶,劉大奶奶這下更是喜歡:“小姑,哪有男子家和女子單獨上路的,他既和你同船,自然也要為你的名節著想。”劉如蘊此時真是覺得渾身生出一二十張嘴也解釋不清了:“大嫂,這些都不過是小事,況且各自都帶了仆人,又不是孤身一人,哪有這些事情。”
劉大奶奶怎肯聽劉如蘊的辯解,隻當劉如蘊是害羞,拍了拍她的手道:“小姑,雖說有下人,也沒這樣的道理,他若是有家眷同行,帶你一個孤身女子也好,他又沒有什麽家眷,連身邊伺候的都是男人,還帶了你同行,這可是要不得的。”
珠兒見劉如蘊的臉色越變越紅,好似要發火一樣,忙對劉大奶奶道:“大奶奶,姐姐方才到家,想來路上事情多,還要歇息些時。”劉大奶奶點頭:“這也是的。”說著喚丫鬟進來伺候,她和珠兒兩人出去了。
劉如蘊換了衣衫,眠在床上,真是有好氣有好笑,哪有這樣事情?那王二爺是什麽意思?書上這樣誇讚自己,定是看自己不過眼,故意要誇讚自己,等到風聲傳了出去,他回來時候,卻不遣人提親,這才好壞了自己名聲。
卻不知自己早打了主意要離了這裏,名聲這些全不在意,他這番心機,定是白費了,劉如蘊想到這裏打個哈欠,睡吧,就由大嫂去操心這些,橫豎不過是一場空。
過了幾日,劉大奶奶把一些要備的嫁妝單子拿來給劉如蘊瞧,劉如蘊見上麵金銀珠寶列的滿滿的,隻看了一眼就放下道:“大嫂,別忙了,這事不會。”
還沒說完,丫鬟就進來報:“大奶奶,王太太來了。”王太太?劉如蘊不由奇怪,劉大奶奶也覺得稀奇,雖說相看是有的,不過這總是在提親之前,難道是舅母也喜歡劉如蘊,等不及表弟回來,就要上門來提親?

親事

劉大奶奶心裏這般想,麵上也露了出來,笑眯眯伸手出去拉住劉如蘊:“小姑你先回避了,等我出去迎。”劉如蘊雖站了起來,卻不是走了進去,而是拉住劉大奶奶的手:“大嫂,無需回避。”
劉大奶奶不由一怔,轉念又想,自己小姑曆來行事都和旁人有些不同的,她要迎就迎出去罷,心上這樣一想,嘴裏也自然說了出來:“那好,我們就一塊去迎。”劉如蘊搖頭:“大嫂,有件事我要先說。”
劉大奶奶此時隻想把王太太迎了進來,好把這門親事定下,哪還肯聽劉如蘊要說什麽,腳步已經走到門外,嘴裏笑道:“有什麽話,等我們回來再說。”劉如蘊死死拉住她的袖子:“大嫂,我不嫁。”
什麽?劉大奶奶轉身,一臉吃驚的看著劉如蘊,劉如蘊把話說了出來,心裏頓覺無限鬆快,笑著道:“大嫂,那*****和珠兒都太急了些,珠兒現時又有孕,有些話也不好對她說,大嫂,我是不會再嫁人了,天地廣闊,自然有我的去處。”
劉大奶奶雖已料到了一些,卻沒料到劉如蘊還是這般決絕,此次劉如蘊蜀中之行,她雖放手讓她去了,卻也怕劉如蘊從此就留在四川,再不回來,陳媽媽被哭哭啼啼送回來時,更加重了這個猜測,老爺太太雖說回了鬆江,卻也還時不時遣人來問,劉如蘊什麽時候回來?
等再接了劉如蘊的信,知道她要回轉南京,劉大奶奶鬆了一口氣,武昌和王慕瞻的信一到,劉大奶奶自然就當劉如蘊這一趟蜀中之行是已經想通,那日接了劉如蘊之時,說起親事,劉如蘊並沒有出言反對,她還當劉如蘊已收了心,從此安心等著另嫁了,此時聽的劉如蘊再次說出此後再不嫁了,還要離開南京,就如晴天霹靂一般。
劉如蘊一口氣說完,見劉大奶奶不說話,反鬆了一口氣,柔聲道:“大嫂,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隻是天下不是隻有那麽一條路可走的。”劉大奶奶眼皮眨了幾下,淚終究還是沒有落下來,隻是長聲歎息:“罷了,倒是我這個做大嫂的慌亂了。”
“梧娘慌亂?這可是稀奇事,卻不知道為什麽而亂?”王太太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劉如蘊是低著頭的,劉大奶奶又是背對著的,都沒看到她何時進來的,劉大奶奶忙擦一擦眼角的淚,抬頭轉身對王太太行禮下去:“舅母怎麽也不等做甥女的出去迎?這不是怪做甥女的沒了禮?”
王太太依舊是那副雲淡風輕的樣子,從頭到腳的裝扮,都沒用一絲可挑剔的,手裏扶著個十三四歲的小丫鬟,笑著對劉大奶奶道:“方才在門口等候時候,恰遇到吳奶奶回來,我就跟了她進來,難道她就算不得主人家?”說到後一句時候,眼瞟向劉如蘊,劉如蘊正在照著規矩給她行禮,見她這樣說,一時倒想不出話來回她。
劉大奶奶哪還有旁的話說,直起身來上前扶住王太太:“舅母還是請進去罷。”王太太總是劉大奶奶的舅母,劉如蘊雖沒上前攙扶,卻也跟著打起簾子叫丫鬟倒茶。
進到裏麵,王太太自然是上座,劉大奶奶和劉如蘊坐在下麵相陪,小婉送上茶來,劉如蘊親自奉上茶,王太太喝了兩口,又看看房裏的陳設,沒口子的誇劉如蘊從四川帶回來的茶極香,房裏的陳設也是極好的,還笑著對劉大奶奶道:“沒想到你這個小姑,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你公公婆婆的親生女呢。”
劉大奶奶此時心裏亂成一團麻樣,方才劉如蘊說的話還在自己耳邊回響,此時王太太上來就是一通誇,倒讓劉大奶奶不知怎麽接了,瞧這樣子,倒不曉得王太太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了?
劉大奶奶臉上也隻得掛上笑,應酬了王太太幾句,王太太說了幾句,才歎氣道:“你表弟的媳婦隻要有你這個小姑一半也就夠聰明伶俐了。”表弟?劉大奶奶看向王太太,王太太見了劉大奶奶探詢的眼光,笑著道:“你表弟慕瞻,原先說過兩門親事,都是沒過門就沒了,想他也快到而立之年了,前些日子,林家有個姑娘定了親,沒過門丈夫就沒了,守的望門寡,前些日子做媒的老張來說,拿去合過八字,和你表弟是天生一對,也讓人去相看過,過幾日就下定。”
劉如蘊聽到這裏,知道王太太今日來的目的,心下鬆了一口氣,隨後又覺得好笑,不喜歡自己也罷了,還巴巴的跑到自己這裏來,說這些話,左不過就是後院婦人的見識,唇邊不由現出一點冷笑,眼角也帶出一絲輕蔑。
王太太雖和劉大奶奶說著話,那眼可沒有離開過劉如蘊身上,見劉如蘊眼角的輕蔑,唇邊的冷笑,心裏不由大怒起來,這個不識好歹的人,和慕瞻同船同路,說出去,這輩子都休想再嫁,她這樣的人,自然也不能嫁進王家來,自己甥女也是糊塗了。
王太太心裏雖這般想,臉上的笑卻堆的更多,嘴裏對劉如蘊的稱讚也越發多了起來,劉如蘊實在懶待應酬,卻也想瞧瞧王太太這戲還能演到什麽時候?坐直身子,低下頭,雙手放在膝蓋上,手裏拿著帕子,不時抬頭露出羞澀的笑,好一副端莊賢良的大家閨秀模樣。
劉大奶奶聽的多了,也漸漸明白了些,自己怎麽忘了,這個舅母的性子可是和自己不同,是有什麽絕要放在心上的人,幸得當年王家來議親時候被自己母親回了,稱親上加親雖說是常事,隻是已和劉家有了口頭之約,當時自己還怪母親為何這般說,嫁個知根知底的,好過一個陌生男子,今日才明了母親的苦心。
婆婆雖然有些嘮叨,卻也是那種直爽的人,比不得自己舅母,肚裏怨你,臉上還是笑的甜蜜蜜的,這樣一想,劉大奶奶臉上的笑容自然許多,嘴裏也沒了謙虛的話,順著王太太的話說,不時也去瞟眼劉如蘊,見劉如蘊低下頭時,唇角浮起的笑意,心裏明白,也覺得自己著實魯莽了些。
攀談多時,王太太見目的達到,笑著起身道:“不覺已來了這許多時候,劉姑娘,我先告辭了,本來今日蘭芝也要來的,上次保哥兒成親時候,宴席上和你說的,要拜你為師,多多請教詩詞,誰知你轉眼就去了四川,等到盼到你回來,鬆江那邊,又沒了一個姨娘,她帶人回去料理,臨走時再三叮囑我,要我上門來轉她的話,等她從鬆江回來,再行上門拜師。”
鬆江那邊沒了一個姨娘?劉如蘊略一思索,難道是嬌兒沒了?王蘭芝要順道去接孩子上來?不然沒了一個姨娘,怎麽會勞動王蘭芝回去,心裏這樣想,嘴上也沒問出來,隻是笑著謙遜幾句。
珠兒已經進來,先行了禮,才笑道:“王太太是難得上門的貴客,已經吩咐廚房備下酒席,還請王太太務必賞臉?”王太太怎肯留在這裏用酒席,推辭幾句,劉大奶奶和劉如蘊也沒強留,倒是珠兒有些著急,卻被劉如蘊用眼神止住,珠兒也就做罷。
叫了轎子進來,劉大奶奶親自扶著王太太上轎,這才轉了回來,等一坐下來,劉大奶奶就白劉如蘊:“你啊,叫我說你什麽好?隻在那裏笑。”
劉如蘊用扇子輕敲著椅子扶手:“有人送上門來演戲給我瞧,我那有不瞧的道理。”劉大奶奶上前奪下她的扇子扇了起來:“你還說,連累的我渾身的汗。”珠兒聽來聽去隻是不明白,皺著眉頭問劉大奶奶:“大奶奶,你和姐姐說的,我怎麽不明白?”
劉如蘊拍拍她的手:“不明白才好,你隻要安心養胎,給我生個小侄女出來就好。”珠兒聽了這話,摸一摸肚子,臉上又露出笑容,劉大奶奶推一推珠兒:“好了,養胎要吃好的,你不是說備了酒席嗎?快些把酒席擺上來,說了這許多話,真是又渴又餓。”
珠兒忙吩咐丫鬟去傳酒席,自己也坐在這裏等候,見桌子上丟著一張紙,拿起來看了一看,上麵列了密密麻麻的東西,從首飾到衣料再到家具,都列的清清楚楚,不由抬頭對劉大奶奶笑道:“大奶奶做事曆來穩當。”
劉大奶奶從她手裏抽走這張紙,瞧了一瞧,搖頭道:“可惜用不上了。”說著就撕成兩半。用不上了?珠兒奇怪的抬頭看向劉如蘊,又想起劉如蘊那日說的,從此後再不在自己身邊了,難道姐姐她?
珠兒不由看向劉大奶奶:“大奶奶,你也好勸勸姐姐。”劉大奶奶歎氣:“珠兒,若能勸,我早勸了。”

又見提親

珠兒聽了,張嘴欲說什麽,卻知道沒有用的,隻得歎息一聲,劉如蘊撫上她的肩:“好了,你現時有了喜,該好好的養著身子。”劉大奶奶把手裏那張撕掉的單子團了團,舉手欲扔到地上,卻又舍不得,重新把單子抹平,看了看,把它塞到劉如蘊手裏:“小姑,縱用不上了,你也拿著,你有什麽打算的話,有了這些銀子也好傍身。”
說著劉大奶奶的眼圈又紅了,劉如蘊默默接過,劉大奶奶悄地把眼角的淚拭去,抬頭笑著對珠兒道:“是呢,珠兒有了孕,我都沒道喜。”
珠兒湊趣的道:“也是,這都有了許多時日,也不見大奶奶賞什麽?”劉大奶奶白她一眼,順手解了個荷包遞給她:“拿去玩罷。”珠兒笑眯眯接了,吩咐人把酒席擺上來。
劉大奶奶心裏有事,麵上卻沒露出來,依舊笑意晏晏,酒過三巡,珠兒提起壺欲要斟酒,隻倒了半杯,那壺卻已空了,珠兒忙把壺遞於旁邊的丫鬟,叫她下去換酒,端起隻有半杯酒的酒杯道:“姐姐,不知道姐姐要去做什麽事?也不知道姐姐要什麽時候才回來,珠兒隻有借這杯酒,願姐姐心得所願罷了。”
說著珠兒的淚大滴大滴的掉了下來,劉如蘊忙接過那半杯酒,還沒喝下,就聽到劉大奶奶遲疑的聲音:“怎麽?小姑要離開南京?”這事是遲早的事情,劉如蘊隻是微一點頭,劉大奶奶手裏的酒杯已經哐啷一聲,掉到桌上又滾到了地上。
劉如蘊見了,忙彎腰要拾,手腕卻被劉大奶奶握住了:“小姑,你真能如此狠心?”劉如蘊抬起頭去看劉大奶奶,劉大奶奶的麵紅紅的,眼圈四周也是紅的不能讓人看,下垂的眼角讓劉如蘊突然驚醒,自己大嫂什麽時候也有了皺紋?
劉大奶奶的眼淚掉了下來,卻沒掉到衣服上,而是滴到了和劉如蘊交握的手上,見劉如蘊不回答,劉大奶奶又重複了一遍方才的話。
劉如蘊愣了一下,才順勢把劉大奶奶扶起來:“大嫂醉了,是在我這裏歇息呢,還是送了回去?”劉大奶奶雖站了起來,手卻沒有鬆開,另一隻手按住劉如蘊的肩膀:“小姑,你縱要做什麽,也要看在公婆的麵上。”劉大奶奶酒後手勁比往日大了許多,劉如蘊肩膀都被她按的生疼,卻絲毫不覺。
丫鬟已經端著酒進來,見這樣情形,隻得悄的上前把酒遞於珠兒,珠兒接過,示意旁人出去,自己拿了兩個酒杯倒滿,一隻手拿了一杯,上前對她們道:“大奶奶,我知道你不明白姐姐為什麽這麽做,說實在的,我也不明白,隻是隱隱覺得,姐姐這樣做,必有姐姐的道理。”
劉大奶奶抹一抹淚,接過珠兒手上的那杯酒,歎一口氣,這個小姑,總是和旁人不同。劉如蘊就手接過另一杯酒,把它舉到劉大奶奶眼前:“大嫂,伺候爹娘,還全仗了大嫂孝敬。”說著跪了下去,雙手還高擎著那杯酒。
珠兒一驚,欲要拉劉如蘊起來,劉大奶奶卻隻是緩緩坐了下來,直盯盯的看著劉如蘊,珠兒哪能拉的起來劉如蘊?拉了幾下,也隻得住手,在劉如蘊和劉大奶奶臉上看來看去,連大氣都不敢出。
劉大奶奶過了許久,才把手裏的酒杯放到桌上,接了劉如蘊手裏的那杯酒,劉如蘊見她接了酒,心裏鬆了一口氣,剛要站起身,就聽到劉大奶奶說話:“小姑,公婆那裏我自會盡孝,卻不是為得你。”劉如蘊聽的一愣,還是微點一點頭。
劉大奶奶已經把酒飲幹:“小姑,關山路遠,此去珍重。”說著站起身來,方才酒喝的有些猛了,不由嘔了一聲,身子也晃了一晃,珠兒忙扶住她,劉如蘊也起身扶住她,劉大奶奶的眼又看了看劉如蘊,歎息了一聲就推開她們,開門叫了自己丫鬟走了。
珠兒看著劉如蘊,張嘴想說什麽,終於還是沒開口,劉如蘊已經坐回到了椅子上,用手撐著頭,珠兒緩步走到她旁邊,手搭上她的肩,劉如蘊搖頭:“珠兒,我沒事,終究會有這一步的。”
說著起身,有東西應聲而倒,低下頭看時,是那杯劉大奶奶沒喝的酒被袖子帶到,酒一滴一滴的從桌上流下,劉如蘊看了看,歎了口氣,卻沒有說話,徑自往房裏走。
此後數日,劉如蘊就開始收拾行裝,什麽東西該留,什麽東西該帶,那些精美擺設,平日愛用的東西,全都沒有帶走,珠兒看著劉如蘊連減妝都沒帶,連枕頭也不過就帶了個蕎麥枕,不由大驚:“姐姐,你縱要出門,那能帶如此粗劣的東西上路?”
劉如蘊正在翻著那些書籍,哪些該帶走,哪些不該帶走,聽到珠兒的話,連頭都沒抬:“珠兒,這又比不得上次出門,這次可是實實要過苦日子的。”珠兒張了張口,過苦日子?從小錦衣玉食,從沒吃過半點苦頭的姐姐,要去過苦日子?這可實在是,隻是珠兒心裏也明白,劉如蘊是勸不動的。
劉如蘊抬頭看珠兒又站在那裏,笑了一笑:“珠兒,我和原先不一樣了,人活一世,總也要去見些稀奇東西。”珠兒又歎氣,也知道劉如蘊說的是實情,關在後院裏一輩子,想來她再不會做了。
劉如蘊收拾了一會卻也累了,丟下手裏的書坐下喝茶,看一眼這間屋子,笑道:“原先我還以為,會在這裏過一輩子的,誰知竟這麽快。”
丫鬟突然急急忙忙的闖了進來:“奶奶,奶奶,有人來。”想是跑的太急,丫鬟喘個不停, 半天才把話說清爽:“有人來給舅奶奶提親,現在坐在堂上。”
提親?劉如蘊和珠兒都站了起來,麵上露出驚訝之色,誰為來給自己提親?自從前幾日,南京城裏風傳王家要和林家結親,珠兒出門應酬時候,卻也被人陰陰陽陽的問了幾句,不外就是劉如蘊費盡心機,也沒進了王家的門。
珠兒回來還和劉如蘊說了,外頭流言傳的實在太離譜,要走的話,等過幾日,流言平息了再走,不然在外人看來,還當是劉如蘊沒臉見人,隻是劉如蘊的性子哪管這些,眼皮都沒抬:“做人一世,哪不被人說?她們自去說她們的,我自走我的,由她們去罷。”珠兒也沒了法,此時聽到竟然有人上門提親,珠兒心裏比劉如蘊更驚了十倍,半天才遲疑著問道:“提親?你可聽真了?”
丫鬟拚命點頭:“真的真的,比珍珠還真,奶奶,上門提親的就是常走各家的張媽媽,說是給王家二爺提親的。”說到這,丫鬟也覺得很莫名,不是說舅奶奶是個寡婦,王家太太很不喜歡,已經定了林家姑娘了嗎?怎麽這時候王家又派人上門提親了?
王家,王二爺?珠兒心裏想著,臉就轉向了劉如蘊,難道姐姐這路上的事情,還有許多沒有和自己說?難道真的就像大奶奶和自己猜的,他們已經私定了終身?
聽到是王二爺派人來提親,劉如蘊一張臉紅了又白,不知道該怎麽說,這個登徒子,不是都和林家訂下了嗎?此時派人來提親又是為的什麽?況且自己都是要離開南京的人了,還惹這麽個麻煩。
劉如蘊心裏恨著,抬頭看見珠兒的眼光,咳了一聲:“罷了,珠兒,你去回了王家派來的人,就說謝過他家的好意,隻是山雞難配鳳凰,這門親事自然是不能成的。”珠兒方才也思量過了,若劉如蘊和王二爺真的私定了終身,劉如蘊又怎麽會要離開南京,定是自己猜錯了。
不過心裏還存了萬一的希望,若姐姐能回心轉意,也不失為一件好事,誰知劉如蘊一開口回的就這般的決絕,想了想才道:“姐姐,都說你是個寡婦,這親事要回,自然是你去回的。”劉如蘊看珠兒一眼,珠兒說出這兩句,手心捏了把汗,等著劉如蘊發話,劉如蘊歎了口氣:“也罷,就我出去說罷。”
丫鬟忙上前把劉如蘊扶起,這來說媒的卻沒到後院,而是徑自來到文聚樓的鋪麵裏麵,吳嚴雖請她坐下,又命夥計進去裏麵傳話,心裏還是嘀咕個不住,哪曾見說媒的不往後院裏麵,而是到人家鋪子裏麵?
老張是常說媒的,什麽事情沒見過,不過今日的事情卻也透著稀奇,前些日子,王太太把自己找去,說要和林家對親,這穩穩一筆媒錢已是揣在了包裏。誰知前兩日王二爺回來,又把自己找來,說林家親事罷了,要和這頭結親,這娘和兒子說的不同,真不知道要聽哪邊的?
本打算去求見王太太問問,誰知王太太又上報國寺齋戒去了,本打算王二爺這頭隻是敷衍著,誰知他屢次派人把自己找去催問,今日還賞了二兩銀子,要自己務必前來,這銀晃媒人眼,老張看在銀子份上,自然要走一遭,隻是也多了個心眼,先來的前麵,沒有直去後麵。
吳嚴嘴裏應酬著,老張心裏有事,不像素日話那麽多,隻是偶爾應酬一兩句,有夥計進來請示吳嚴,吳嚴也自去忙,老張獨個坐在那裏,心裏在敲鑼打鼓,那茶也不知喝了幾壺,才聽到丫鬟的話:“奶奶出來了。”
老張忙把杯子放下,站起身來垂手,簾子一響,兩個美人走了進來,老張急忙跪地磕頭,還偷眼看看,那個著銀紅綢衫,石榴紅裙,肚腹微微隆起的想來就是吳奶奶了,她柳眉杏眼,看起來溫婉可親,聽的她是丫鬟出身,沒想到有這麽大福。
珠兒已經喚老張站了起來,這下老張看的更仔細些,旁邊那個一身素服,隻有耳邊有對石榴石耳墜的就是這次說親的寡婦了,她生的樣貌極好,隻是眉宇間帶些傲氣。老張一看她的容貌,肚裏就在想,這樣美容貌的,難怪王二爺舍不得,隻是那眉宇間的傲氣,隻怕不是個好相與的。
劉如蘊粗粗打量老張一眼,開口道:“勞煩你跑這一趟,不過這親事,可是不成的。”說著劉如蘊就拿出個賞封來:“辛苦你了這趟,這個拿去買杯茶吃。”說完就要起身走,珠兒還在想,就見劉如蘊要走,忙叫了她一聲姐姐。

第 61 章

珠兒這一聲姐姐出口,老張也醒過來了,也沒去接劉如蘊手裏的賞封,笑眯眯起身,站到劉如蘊麵前道:“奶奶稍安勿躁,奶奶都不知道是誰家來說親,就說不成,奶奶這不是不賞我們飯吃嗎?”
珠兒也上前道:“姐姐,伸手不打笑臉人,且坐下好好的聽聽。”劉如蘊不由有些微怒,看著珠兒冷笑道:“珠兒,你明知道是誰家來說親,也知道我定是不會再嫁的,還說這些做什麽?”
說著扭頭對老張道:“話可聽清楚了,你就這樣去回,我還有事,恕不奉陪。”說著拂袖而去,珠兒哎了一聲,對老張道:“姐姐既然這樣說,我也不好多說,還請回去好好對王二爺說,就說這婚事我們高攀不上。”
老張做媒這麽許多年,什麽樣的事情沒遇到過?聽了劉如蘊這幾句話臉色已有些變了,等聽了珠兒這兩句話,又變了過來,滿臉堆笑道:“奶奶的話,老身記下了,隻是王二爺那邊?”珠兒一笑:“你做媒這許多年,誰不知你是最有機變的,該怎麽說還不知道嗎?”老張應了,又說了幾句,這才走了。
老張剛走出文聚樓的大門,就有個小廝笑嘻嘻上前:“張媽媽,這一趟可有了許多銀子,還不快些請我喝杯茶。”老張先是被嚇了一跳,抬眼看是王慕瞻身邊的小廝,呸了他一口:“你這小廝,沒頭沒腦跑來,嚇我一跳,我的銀子可是口水說幹才換回來的,你還想喝杯茶?”
小廝笑嘻嘻的道:“張媽媽,知道你辛苦,我家二爺已在前麵茶樓備下茶了,還請媽媽前去。”老張眉頭一擰,這王二爺就那麽著急,定要討個信嗎?心裏雖這樣想,腳步早跟著小廝走了。
小廝一路把老張領到茶樓裏麵,王慕瞻斜倚在桌邊,桌上除了一壺好茶,還放了四樣小點,那小點看起來精致無比,老張肚子裏卻在嘀咕,換成銀子給了自己才更實惠,心裏雖這樣想,笑著上前行了禮。
王慕瞻示意她坐下,老張哪裏敢坐,王慕瞻也沒勉強,笑著問道:“我前些日子煩你的事,不知有個什麽回信?”老張雙手在腿上一拍:“哎呀我的二爺,你說這個,今日老身去了,口沫說幹,腿都站酸,那寡婦隻是一個字,不,二爺,你這般的人品家世相貌,想要什麽樣的姑娘沒有?林家姑娘你既不喜歡,等老身再去給你尋訪幾家。”
劉如蘊不肯才是真的,若肯了才是怪事,王慕瞻隻是微微一笑,用扇子往手裏一打:“辛苦媽媽了,隻是這事,還要媽媽多多美言,務必要她答應才好?”務必要她答應?老張剛舒出來的那口氣又結了起來。
王慕瞻站了起來,從袖子裏拿出一樣東西,推到張媽媽麵前:“媽媽跑的辛苦,想必鞋也費了些,媽媽拿去買些布,做雙鞋穿。”張媽媽的眼睛早被那銀子的光給晃的快睜不開了,嘴裏說著不消不消,那手已把銀子拿了過來,揣到懷裏。
王慕瞻笑笑,對老張作了個揖:“就辛苦媽媽了,我在家靜待佳音,媽媽勞累了這半天,就在這歇歇腳罷。”說完就走了。
老張早餓了,已經拿了一塊點心塞到嘴裏,那杯子太小,又把茶壺拎了起來,直接把茶水倒到嘴裏,這才覺得吃的暢快。
王慕瞻出了茶樓,小廝跟著,到了一個岔路口,王慕瞻停下腳步,看著文聚樓的招牌,一言不發。小廝跟了過來,看了看,笑道:“二爺,難道你真要娶那個寡婦做二奶奶?”王慕瞻回身瞪他一眼:“娶便娶,什麽真的假的?”
小廝被罵,摸了摸頭小聲嘀咕出來一句:“可是太太那裏?”王慕瞻白他一眼,繼續前行,小廝不敢再說,隻是跟了上去。
“呸,當日就該把那個做媒的趕了出去,不然也不會惹來這些麻煩?”聽到老張又來求見,劉如蘊煩躁不已,隻在房裏走來走去,隻說那日就這樣回絕了,誰知老張連著數日上門,稱是王二爺派來的。
珠兒看到劉如蘊發火,也不敢多說一句,隻是安慰道:“姐姐勿惱,不是要走了嗎?由它去罷。”劉如蘊想起昨日接了四川來的信,唇角露出笑容,揚一揚手正要說話,小婉急急進來:“奶奶,那媒婆怎麽都不肯走,就坐在那裏,說要等奶奶出去。”
這個媒婆,早知道就把她趕出去了,劉如蘊方欲叫小婉帶上兩個婆子拿上掃帚出去趕人,又看見一旁的珠兒,罷了,珠兒他們總還要在南京,再說,怎麽也得顧忌到大嫂那邊。
想了想才道:“罷了,我出去和她說罷。”氣狠狠的出去了,珠兒捏了一把汗,也跟在後麵,老張這次可沒坐在堂上,就站在門口,聽見有急促的腳步聲往這邊來,知道正主出來了,忙清清嗓子,務必要用自己這條蘇秦般舌,說的劉如蘊回心轉意,答應了這門親事。
看見劉如蘊,老張忙上前施禮,還不等直起身子,嘴裏的奉承話就說個不停:“奶奶滿臉紅光,應是應著喜事。”這麵罩寒霜都能說成滿臉紅光,珠兒不由覺得好笑,果然媒婆嘴信不得,隻是不敢笑出來。
劉如蘊任由老張在那說的天花亂墜,走到老張麵前道:“回去告訴王二爺,我不肯嫁的,你休要再來,下次再來,就把你攆了出去。”老張聽到劉如蘊說的還是那麽幾句,哪有怕的道理,眼睛彎彎,又笑了出來,上前攔住劉如蘊:“奶奶你休急躁聽我說,這婦人家人生在世,不就希圖嫁個好男人,一輩子吃穿不愁,快活度日?”
劉如蘊是最恨別人這樣說的,那臉登時就放下了,老張卻不知道,還在那裏不停的誇王家的好處,劉如蘊的臉色變的越來越陰,珠兒暗叫聲不好,剛要開口,劉如蘊已經冷哼出聲:“由他們王家有金山銀山,人人想搶破了頭進去,我是絕不會嫁的。”老張正口若懸河說的高興,被劉如蘊這一說,停住了口。
劉如蘊見她住口,冷冷的道:“你去對王二爺說,蒙他抬愛,婚事還是另尋他人罷。”說著大喝一聲:“小婉,送客。”就轉身往裏麵走,走到半截轉身對著老張道:“你明日若再來,別說門,我見你在巷口出現,就打了出去。”
話一說完,徑自往裏麵走了,老張這遭是著實被嚇到了,張著嘴半日都沒說話,珠兒忙上前安撫:“媽媽,你也知道我們姐姐的脾氣的,她說不成就不成的,媽媽還是回去罷。”老張回過神來,插燭似的對珠兒拜了幾拜,這才走了。
老張出了這裏,心裏還在琢磨,看來這筆銀子自己是賺不到了,前頭來了一乘轎子,轎子裏的人看見老張,忙喚停轎,轎邊跟著的丫鬟上前對老張道:“張媽媽可是要回王家報信?”老張隻看見這丫鬟有些臉熟,卻認不出是哪家府上的,應道:“這位大姐也是王家的,我為了你家二爺的婚事,腿都跑細了,人家姑娘就是不肯。”
丫鬟一笑:“我家奶奶卻是劉家的,不是王家的,媽媽還請跟了我去,奶奶有話問你。”劉家?老張心裏嘀咕,這不是那劉寡婦的娘家嗎?劉家奶奶不就是王家的外甥,這繞來繞去,不都繞到一家子去。
心裏這樣想,已經到了劉大奶奶轎前,劉大奶奶略微問了幾句,老張雖半遮半掩,劉大奶奶卻已經明白一些,笑著對老張道:“你也無須去見表弟了,今日舅母從報國寺回來,我要去見舅母,就替你傳話罷。”
替我傳話?老張嘴張在那裏,隻是不知道怎麽說,又聽到王太太從報國寺回來,雖說有王二爺在後麵,到時王太太要不滿自己竟聽了王二爺的話,前去說親,隻怕自己的屁股?
劉大奶奶見老張臉上神色隻是變來變去,笑道:“我那舅母最是慈善的,你也久知,表弟是個淘氣的,她定不會怪你的。”老張忙連聲應了,劉大奶奶的轎子已經重新起轎,前往王府。
對著劉大奶奶,王太太還是一貫的溫和慈愛,兩人說了幾句,劉大奶奶笑道:“舅母,昨*****外甥女婿說有些事要和表弟說,原本要遣人來請表弟過去的,恰好今日甥女過來,就帶個口信過來,卻不知表弟在不在家?”
王太太心裏明鏡似的,王慕瞻在這裏的一舉一動,早有人通報了,聽的劉如蘊並沒答應親事,王太太心道,還有些自知之明,聽到劉大奶奶這話,心裏不由打鼓,抬頭看了她一眼,卻也想不出什麽理由讓劉大奶奶不去看王慕瞻。
嘴裏說著:“也不知慕瞻在不在。”偏生一個丫鬟多嘴:“太太,二爺知道你今日回來,並沒出門。”王太太恨不得把這多嘴的丫鬟舌頭割了,卻還是笑著道:“既如此,梧娘,你就去罷。”
劉大奶奶帶著丫鬟出了門,一路穿堂過室,到了王慕瞻所在之處,王慕瞻卻沒有在屋子裏躺著,而是在一叢竹子邊放了桌椅,在那裏看兩行書,吃幾口果子。
劉大奶奶見了,出聲道:“呸,若是夏日了,你這樣也算是納涼,現在都已經深秋了,你這樣算什麽?要招風寒嗎?”王慕瞻聽到是表姐的聲音,急忙站了起來給她行禮:“不知表姐來了,做兄弟的沒迎出去,實在有愧。”
劉大奶奶也老實不客氣的坐到王慕瞻讓出的凳子上,看著他,問道:“我且問你,你這些時日的舉動究竟是為的什麽,是要氣舅母呢,還是做給旁人看?”

籠中鳥

王慕瞻聽了劉大奶奶的問話,隻是但笑不語,劉大奶奶不由惱了,她啪的拍了桌子一下:“呸,別不知道我不明白你心裏打的什麽主意,你是不喜歡林家那頭親事,又怕舅母著實逼你,這才拿小姑做擋箭牌,橫豎求親不諧,日後舅母再逼你,你也有了回她的話,真真好主意,隻是苦了小姑的名聲。”
王慕瞻見劉大奶奶說著就要垂淚,對天長歎,為什麽這些女子,動不動就要掉淚,忙道:“表姐,你這話隻說對了一半。”隻說對了一半?劉大奶奶不由抬頭。王慕瞻看著劉大奶奶,突然一笑:“表姐,難道我就沒有一點真心對她?”
劉大奶奶聽了這話,撇一撇嘴,對著王慕瞻越發不屑了:“慕瞻,你要是前幾日對我說這樣的話,我還當你對小姑有幾分真意,這幾日瞧了你的所為,就知道不是的,你若真有一絲真意?會像演戲樣的求親?”是嗎?王慕瞻垂下眼簾,唇邊又露出一絲笑意,卻沒有分辨,真意也好,演戲也罷,隻有自己能知道,旁人猜不到。
隻是王慕瞻心裏卻也盼著佳人能有一絲明白,今日瞧來,卻是不成的,這也是,世間女子,都喜那溫柔體貼的人,自己這般,自然也是不入她的眼,更何況那日在武昌,還曾出言譏諷。
劉大奶奶說完話,見王慕瞻一言不發,還當自己說中了,歎道:“慕瞻,話說回來,前幾日我還真有把小姑配了你去的想法,這幾日細細想了,你總是依著自己心性做事,全不顧及旁人,這樁婚事也不是良配,倒不如索性放了手去,由著她自去。”
王慕瞻唇邊隻有淡淡的笑,依照心性,不顧旁人,這不光是自己,那位劉家姑娘,隻怕比自己更甚,依舊聽著劉大奶奶說:“小姑不日就要離開南京,想來她也不在乎旁人說什麽。”離開南京?這倒是她能做出的事情,在川中的時候,已經聽熟識的商家說了,這個劉家女兒竟想自己拿錢做生意,須知錢是苦掙的,哪是她們這些後院女子能明白的道理,當日告訴自己此事的商家輕蔑的眼神還再自己眼前,卻不知這位劉家女兒,聽了這話,是會生氣呢還是會繼續?
劉大奶奶見王慕瞻依舊不說話,歎了口氣道:“慕瞻,我想你的性子,本也是閑雲野鶴一路,這要兩個人都如此,這日子可怎麽過?”原來表姐還有這個憂慮?王慕瞻不由露齒一笑,方要說話,遠處傳來孩童的笑聲,王大爺的兩個孩子年紀已大,都在學堂讀書,哪裏來的小孩子?循聲望去,卻是王蘭芝抱著一個三四歲大的男童過來院裏玩耍。
這個孩子身著大紅的袍子,黑色綢褲,淨鞋淨襪,頭帶一頂暖帽,帽上鑲了一塊諾大的玉,一副富貴人家孩童的打扮。
王慕瞻已經笑了:“原來三妹妹帶著這孩子來了。”這孩子?難道就是嬌兒所生的?想起前些日子王太太說的,潘大爺的一個妾沒了,王蘭芝去鬆江接孩子的事情,劉大奶奶不由想起原來的事情了,這事竟已過了三年,當年潘家堂上,小姑當堂求去,鬆江人其實已經忘了,現在誰不誇潘家大奶奶端莊賢惠,連庶出的兒子都視如親生,誰還記得當日的潘大奶奶劉氏?
王慕瞻笑聲一出口,王蘭芝也看見他們了,笑著上前:“原來表姐也在,哥兒,快叫二舅舅,表姑母。”那孩子睜著圓溜溜的眼,乖巧的叫了聲表姑母,還對王慕瞻作了個揖,叫了聲二舅舅。小孩子家雖作的不似大人一般,卻也有模有樣,王慕瞻不由笑道:“好乖的哥子,看來倒比三妹妹親生的還要乖巧。”
劉大奶奶雖應了這聲表姑母,看著這孩子,臉龐處也似潘大爺,那眉目細瞧卻和他娘一模一樣,看到他,劉大奶奶不免有些遷怒之意,當日若不是這個孩子,小姑還好好的在潘家做她的大奶奶,不過,劉大奶奶轉眼又想,照了自己小姑的性子,這事隻怕遲早都會鬧出來,倒也怪不得這孩子。
王蘭芝已經笑著對王慕瞻道:“聽的二哥前幾日去和劉家姐姐提親,碰了一鼻子灰回來。”王慕瞻點頭:“是啊,她嫌你二哥我一身銅臭,配不上她,這不,我在這裏央了表姐,問她女兒家的心裏可想著什麽?”
劉大奶奶一笑:“慕瞻,你這話卻說的不對,我現時都是當婆婆的人了,哪還能知道女兒家的心事,倒是蘭芝,正值青春年華,你問她才好。”王慕瞻看一眼自家妹妹,笑道:“蘭芝我哪敢問,她此時心裏眼裏,隻有潘家妹夫。”
王蘭芝不由羞的低頭,狠狠的剜了自己哥哥兩眼,拉著劉大奶奶的袖子道:“表姐,你們淨欺負我。”說著歎氣:“什麽青春年華,表姐做婆婆,難道我們不也是做表姨的人嗎?”說著王蘭芝摸摸那個孩子的頭:“就連他,過些時日,也該論親了,說起來,我也是要做婆婆的人了。”
聽見王蘭芝這句,劉大奶奶不由想,小姑不肯嫁人也是好的,不嫁人自然也沒有這些俗事所煩了,隻是世間人的眼,又有幾個能容下呢?難怪她要遠走,想到這,劉大奶奶看眼王慕瞻,自己這位表弟求親之舉,倒無形中推了小姑一把。
談笑一會,王太太身邊的丫鬟請劉大奶奶和王蘭芝前去用飯,劉大奶奶自然也不能再問王慕瞻了,用過飯,再陪著王太太談笑幾句,也就告辭回家。
隻是,劉大奶奶坐在回家的轎子裏麵思量,這事雖透著蹊蹺,卻也是自己管不著的了,罷了,這兩邊人都不急,自己著什麽急?還是好好想想自己的事,前幾日燕娥又來信問候,說是家裏一切都好,觀保那個傻小子,成了親後倒似大人了,卻不知他們小夫妻什麽時候才給自己添個孫子抱?
添個孫子?劉如蘊聽到劉大奶奶這話,撲哧笑了出聲:“大嫂你也太著急了,觀保不是剛成親?”劉大奶奶白她一眼:“什麽剛成親,這都成親半年多了,我這當婆婆的操心一下不成嗎?”半年多了?劉如蘊側頭,屈指一算,現今已是十月,當日還是春暖花開時燕娥出嫁,此時已是朔風初起,菊花要殘的時候了。
燕娥她性子比起自己要多了幾分柔順,想來定能討了爹娘的喜歡,觀保那個傻小子,當日既說了不納妾,定會遵了這話的,比不得那個,劉如蘊忙把心緒收回來,想那個人做什麽,倒要想想,此後天高海闊,由自己飛翔。
劉大奶奶推劉如蘊一下:“在想什麽呢?這麽出神,我做了祖母,難道你不是姑祖母?”劉如蘊一笑:“沒有在想什麽,隻是想,怎麽也沒聽說那邱家有什麽話說?”劉大奶奶哼了一聲:“他家?能有什麽話說,當日那銀子可是收了,再想有點旁的,還想不想做生意了。”
劉如蘊推劉大奶奶一下:“原來是大哥在背後撐腰,難怪就這樣無聲無息了。”劉大奶奶和她說笑幾句,歎息道:“小姑,你此去比不得去川中之時,路上千萬要小心,錢財不能露白,還有。”
劉大奶奶的叮囑絮絮叨叨,劉如蘊卻不似原先一樣有那麽幾分不耐煩,這些叮囑裏麵,有多少也是自家父母的囑托。
見劉如蘊隻是點頭,劉大奶奶終於還是問了出來:“小姑,你對二表弟真的沒有一絲動心?”這話題轉的太快,劉如蘊還沒來得及想,劉大奶奶已經握住她的手,懇切的望著,劉如蘊反握住她的手:“大嫂,動心?世間男子,再沒有值得讓我心動的了,再說。”劉如蘊側了頭,有些調皮的說:“這天下之大,又許多是比為男子動心更值得的事。”
劉大奶奶雖料到她會這樣回答,心裏卻還是有些歎息。劉如蘊說完,站了起來,走到窗子邊上,推開窗,一股桂花的香味飄了進來,她吸了一口,笑對著劉大奶奶道:“大嫂你瞧,這四時有賞不完的景,五嶽有不同的風光,江河湖海都各有不同,天下有這麽大,為什麽女子隻能關在一個院子裏麵,為男子的喜好轉移,為婆媳妯娌之間的心事難過?這樣的事情,我再不做了。”
劉大奶奶走到她的身邊,看著劉如蘊說這話的時候,臉上露出的笑容,還有那種神色,是從來沒有見過的,好像籠中鳥兒終於可以飛走,天地廣闊,隻是這天地也不好闖,風餐露宿那是小事,路上旁的辛苦。
這些話劉大奶奶已經對劉如蘊說過不知多少次了,劉如蘊又何嚐不曉得?隻是若真的還是關在文聚樓的後院裏麵,依舊是籠中鳥,不過是從這個籠子到那個籠子裏麵,聞蜚娥臉上的不甘心又浮現在劉如蘊眼前,已經飛翔過的人,怎麽肯甘心再回到那個籠子裏麵去,即便那個籠子裏曾有自己求之不得的東西,也是不能了。
劉大奶奶再沒有說話,隻是攏住她的肩,關山萬重,此去珍重。劉如蘊轉頭對她笑笑,小婉進來,對劉如蘊道:“奶奶,潘家大奶奶來了。”
潘家大奶奶?劉如蘊眨了眨眼,王蘭芝來做什麽?難道是知道自己要走,特地來送行?按了交情來說,還不到那份上,劉大奶奶也覺得不解,不過這人來了,總不好拒之門外。

離別

潘家大奶奶?劉如蘊眨了眨眼,王蘭芝來做什麽?難道是知道自己要走,特地來送行?按了交情來說,還不到那份上,劉大奶奶也覺得不解,不過這人來了,總不好拒之門外。
王蘭芝卻不是獨自來的,除了那個孩子,隨身卻還帶了許多禮物來,看見劉大奶奶和劉如蘊相攜走了出來,王蘭芝笑道:“就知道表姐在這裏,方才我卻是先往府上約表姐一道來的,聽的說不在,就知道是來這裏了。”
劉大奶奶笑笑,劉如蘊已經被那個孩子吸引住了,這孩子臉龐渾似潘大爺,眉眼處又像了他的娘,想起早死的嬌兒,劉如蘊心裏也有一絲歎息,不過還是裝作不知,各自行禮畢,笑著問道:“這孩子卻是?”
王蘭芝正接了丫鬟手裏的茶,笑著道:“這就是那個沒了娘的孩子,也不知我是和他有緣還是怎麽?這孩子自從見了我就不肯離開,連晚間睡覺也要我帶,本不欲帶著他來的,纏不過,也就罷了。”
劉如蘊見這孩子行禮叫人後隻倚在王蘭芝肘下,照了禮貌來說,也要誇幾句王蘭芝性子好,這話卻堵在喉嚨裏說不出來,隻是微笑道:“有母如此,也是這個孩子的福氣。”旁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談了幾句,王蘭芝把禮單送上,笑道:“家母知道劉家姐姐要離開南京,直稱可惜,日後妹子想尋人討教些書上的事情,可就難了。”
劉如蘊推辭幾句,接過禮單,王家大富,送的禮也不是那種一般的,劉如蘊輕掃一眼,就知道這份禮不下百金,就算從劉大奶奶那頭論起,這禮也太重了,劉如蘊眼角一掃,掃到王蘭芝臉上的神情。
是了,自己走了,王二爺就不能再向自己求親,這又了了王太太的一樁心事,自然要備份重禮,送自己走才好。
想到這點,劉如蘊把禮單收到自己袖子裏麵,笑著道:“長者賜,不敢辭,也就忝著臉收下。”說著就叫小婉,小婉應聲出來,劉如蘊吩咐道:“我有幾部書,收著也是無用的,就送於王妹妹,也是一個念想。”
小婉答應著進去,劉如蘊笑著對王蘭芝道:“王妹妹,你我雖見的不多,卻也覺得是知己,日後天各一方,彼此心照就是。”劉大奶奶正在喝茶,聽了這話,差點被茶水嗆到,這話從旁人嘴裏說出來是不稀奇的,從自己小姑嘴裏說出來卻是分外稀奇。
再瞧一瞧劉如蘊臉上的神色,對著王蘭芝笑意盈盈,仿佛真的是把對方當作自己的知己一般,王蘭芝也覺得奇怪,雖和劉如蘊見的不多,卻是明白劉如蘊的性子尋常人是看不入眼的,難道說她這幾日轉了性子不成?還是看在禮物份上?可是這劉家也是高門大戶,自家這份禮雖然極重,看在她眼裏也很平常。
不過這事也和自己無關了,劉如蘊過幾日就要離開,自己哥哥這幾日也不再說要求劉如蘊為妻的話,等她走了,娘就要去和林家定親,一樁心事也可以落下。
想到這,王蘭芝麵上的笑越發甜了,三人又說笑一時,看起來倒也無比融洽,王蘭芝方起身告辭,劉如蘊送了她出去,等回來時候,珠兒已經坐在房裏了,笑著對劉如蘊道:“姐姐,這王氏看來倒是個賢惠女子。”
賢惠,劉如蘊淡淡一笑,這潘家要的不就是女子賢惠,以夫為天嗎?前些日子王蘭芝還說的想學些詩詞,想來也不過是討了潘大爺的喜歡,今日沒聽到她這樣說,看來潘大爺又不喜歡了。
劉大奶奶手裏在撿著東西,嘴裏歎道:“賢惠,我這個表妹有些賢惠過了,前些日子那嬌兒不是沒了嗎?表妹說,怕妹夫傷心難過,又給他尋了一房妾,卻是鬆江有名的才妓。”才妓?難怪如此,劉如蘊坐到珠兒身邊沒有說話。
劉大奶奶自顧自道:“潘家那人既是這般,小姑當年走了,才是理,人活一世,活的那麽憋屈做甚?”珠兒肚腹漸大,常常思睡,此時閉著眼睛在打盹,聽了劉大奶奶的話,連眼都懶得睜開就道:“聽大奶奶這麽說,是再不攔著姐姐了?”劉大奶奶歎氣:“珠兒,你是懷了孩子,怎麽變的這麽不機靈了?攔不住的。”珠兒睜開眼睛,看劉如蘊一眼,是,攔不住的。
劉如蘊坐在那裏,想說什麽,卻覺得喉嚨總是哽的,隻是笑一笑:“大嫂,等我走了,你要好好照管珠兒,就當當日照管我一樣。”
劉大奶奶眉毛一揚:“這是自然,你都認了她做妹妹了,難道我還要把她當丫鬟看嗎?”珠兒聽的眼裏又要有淚,拚命忍住了,小聲的道:“姐姐對珠兒的好,不遜再生,珠兒何德何能?得姐姐這般照顧?”
劉如蘊握一握她的手:“傻瓜,你五歲就來我身邊,這麽十多年了,我早把你當親妹妹一樣,就你的仔細,都當的起。”當得起?珠兒此時還是有些忐忑,昨日劉如蘊把自己叫到一邊,把文聚樓的契約給了自己,從此之後,文聚樓就是自己的了,再沒有一半一半的說法。
珠兒心裏雖明白,文聚樓遲早是自己的,卻沒想到來的那麽快,姐姐對自己,實在是挑不出半點不好,想到這,珠兒又紅了眼圈:“姐姐,你實在無須給我這麽多,一年能有個百來兩銀子,夠一家人嚼裹就夠。”
劉大奶奶笑了:“珠兒,你素日也是個響快人,這時倒扭捏起來了,你姐姐給你,你就接著,還有我給你做主呢,誰敢說個不字?再說,手裏有錢,買些什麽也是便宜的,省的去男子家手裏討花的。”
珠兒隻是看著劉如蘊,大奶奶這話說的雖在理,隻是這錢給了自己,姐姐那裏的用項?劉如蘊又握一握她的手:“你不消焦心我,我這裏的用項是夠的,你要怕日後少了幾門親戚走動,去尋了你的父母也好,當日他們雖賣了你,也是走投無路的事。”
珠兒隻會連連點頭,不顧自己身子沉重,跪了下來給劉如蘊磕了個頭,劉如蘊急忙要扶她:“你身子重,快別如此。”珠兒不肯起來:“姐姐,日後珠兒不在你身邊,你要千萬珍重,珠兒沒別的給你,就隻有給你多磕幾個頭了。”
劉大奶奶把珠兒拉起來:“傻丫頭,你要真的對你姑娘好,就好好的過日子,你姑娘看著也喜歡,你這幾個頭下去,要動了胎氣,這不是讓你姑娘焦心?”劉大奶奶的話說的有理,珠兒又擦擦淚痕,這才站了起來。
話多時短,縱有千言萬語,也是說不完的,劉大奶奶走後,珠兒索性沒回去,隻和劉如蘊同榻而臥,絮絮叨叨的又叮囑劉如蘊,這晚的話,好似沒說幾句,就到了天明,珠兒的雙眼都是紅腫的,看著劉如蘊,隻是不肯撒手,小婉和秋兒端著洗臉水進來瞧見這樣,隻是把水放在一旁等著。
劉如蘊笑著拉珠兒過來梳洗,笑道:“後日才上路呢?況且又不是不回來,珠兒你怎麽就當我一去不回來了?”珠兒歎氣:“姐姐此去,誰知道回不回來?又知道會遇到什麽事?”劉如蘊隻當做沒聽到,邊梳洗著邊說:“說不定我還編幾本書給你發賣,賺些日用。”
珠兒強撐著道:“姐姐要編書,這是極好的,文聚樓還沒有女子編的書呢?”劉如蘊側著頭想:“隻是編書的話,總也要起個別名,珠兒你到時要好好替我想一個。”珠兒連連點頭,不敢再哭。
剩下一日,又收拾了一些不緊要的,分送了一些出去,收拾書的時候,劉如蘊看見一部拉丁文寫的經書,這書是當日自己從邱梭那裏討來的,本想著要學學,隻是一直事忙,學了幾個字母就沒學了。
此時重新翻開,劉如蘊想著是要把它還了回去,還是帶在路上翻翻?正在舉棋不定之時,小婉進來道:“奶奶,邱公子求見。”邱公子?這不就是邱梭,他怎麽來了?
不過邱梭本就是修行之人,也沒有那麽多的忌諱,這點是劉如蘊知道的,忙吩咐請他進來,自己理理衣服,出去見他。
邱梭坐在椅子上,正一臉若有所思的樣子,瞧見劉如蘊出來,忙上前行禮道:“在下有個不情之請,實難張口,隻是若不說的話,卻沒有時候說了。”
不情之請?難道又要求親?劉如蘊不知為什麽,突然想到這個,難道是前幾日老張纏自己纏的太緊的緣故?不過劉如蘊麵上沒露出來,笑吟吟的道:“本是至親,又怎麽好不說呢?但講無妨。”
邱梭又沉吟了一下,這劉如蘊雖說不是尋常女子,但是自己這個請求,實在是讓平常女子有些不好接受,不過如果不說,這個機會沒了,下次再尋這麽便宜的事情,可是不成的,主意定了,這才笑道:“是這樣的,姑娘也是知道的,在下是信耶穌的,本應到處去走,傳播我主的福音,隻是南京這邊,隻有在下一人,不好四處去走,幸得羅教士來了,在下就想著,要去傳播我主福音。”
這長長的一串,讓劉如蘊聽的有些頭暈,再細一想到,不由笑道:“邱公子可是要附了我的舟前去?”邱梭麵上有些慚色,隻是點了點頭,劉如蘊笑了:“這是極輕易的事,有什麽不好意思的,況且你和燕娥又是至親,這事就這樣定了。”
邱梭一聽大喜,起身對著劉如蘊作了幾個揖:“既這等,在下就去收拾行李。”劉如蘊起身道:“不知公子的行李多不多,要不要再等幾日?”邱梭一笑:“修行之人,行李不過隨身幾部經書,旁的都沒有了,極容易的。”
等邱梭走後,小婉好奇問道:“奶奶,這邱公子為什麽不獨自買舟?”劉如蘊彈了彈她的額頭:“你啊,邱公子過的清貧,你難道沒看出來嗎?”小婉嗯了一聲,劉如蘊看見她,又想起一事,笑著問道:“你去見過你娘了,她可許你隨我去?”
小婉低下頭:“有什麽呢?奴婢已經是奶奶的人了,自然是奶奶到哪裏,奴婢就跟著奶奶去到哪裏。”話雖這樣說,小婉語中的不舍,劉如蘊還是能聽的出來的,隻是人生在世,各有各的命。
十月十九,上上的吉日,劉如蘊在這日買舟而上,離開南京,和原先不同的是,船上多了一個人,邱梭。
這個人的跟去,讓南京城的人又多了一些猜測,都說難怪劉如蘊不答應王二爺的求親,原來是和邱梭搭上了,這孤男寡女,同乘一舟而去,也不知道害臊,劉如蘊遠走,自然是不在意這些的,珠兒她們知道內情,當日既攔不住,也就由他們去說,橫豎不過四五日,又該去說別人了。
天高雲闊,劉如蘊此時的心情比前些日子的蜀中之行要好的多,打開窗子,對著長江,終究可以似飛鳥一般,翱翔在這藍天之上。
邱梭雖同舟而行,也知道女子的名節是極重的,成日隻是在艙內研習經書,除了一日三餐,連腳步都不出門的,劉如蘊也不去管他,倒也相安無事。
這日已到了武昌,劉如蘊上了岸,碼頭離客棧不遠,自然也不似上次一般要坐轎而行,劉如蘊剛扶了小婉的手上了岸,往碼頭處看了一眼,見又來了一艘船,船頭站了一個男子,這男子好生麵熟,劉如蘊見麵熟就多看了兩眼,小婉已經驚叫起來:“奶奶,王二爺怎麽來了?”

怒火

王二爺?劉如蘊不由停下腳步,回頭細瞧,那船頭處站著的不是他還是誰?劉如蘊心裏不由暗道,這個人,怎麽走哪都能遇到,卻隻定一定神,白小婉一眼:“這有什麽?王家家大業大,來武昌城又不是頭一遭,有什麽大驚小怪?”小婉嘴裏嘀咕出來一句:“奶奶方到,他也到了,這也。”
劉如蘊狠狠的剜小婉一眼,小婉忙住了口,扶著劉如蘊上岸。有個管家領著幾個小廝仆婦在上麵侯著,看見劉如蘊過來,管家忙上前行禮:“奶奶來了,怎麽也不命打轎子,也不讓小的上船迎接?”
管家姓宋,就是珍兒的小叔子,人都稱他小宋管家,話雖這樣問,卻知道劉如蘊行事古怪,與常人不同,這樣問也不過依例而已,問過了,也就隻是帶著人在背後跟隨,小宋管家的娘子杜氏心裏雖在大驚小怪,麵上恭敬的陪著劉如蘊在一旁走著。
小宋管家來迎劉如蘊的時候,早有一簇人往另一邊上碼頭去迎接王慕瞻了,聽的他們說話,來迎接王慕瞻的那人不由看劉如蘊一眼,這是哪家的女兒?怎麽行事如此怪異?哪有好人家的女兒這麽大喇喇的在街上走?
心裏雖這樣想,早對著下了船的王慕瞻行禮:“慕瞻此次來的如此之速,可是上次來時,把魂丟到了武昌?”王慕瞻不理會他的調侃,隻是看著劉如蘊的背影,不知為何,此時本該在南京家中安生度日的自己,終究還是喚了船,一路追趕她而來,難道真的是?
聽到柳子亮的問話,王慕瞻回過神來,輕笑道:“柳兄說的有理,此次前來,還要和柳兄學學,怎麽禦內有方。”柳子亮哈哈大笑起來,他前次納的妾,此時已有兩月身孕,新歡情熱,自然覺得萬事順心,沒有什麽不可做到得?
劉如蘊在街上走著,杜氏一邊陪著,一邊回答著劉如蘊的問話,這街麵上熱鬧非凡,劉如蘊心裏一邊在盤算著一邊問的更多。初時還好,漸漸覺得腳酸痛起來,這街上雖也是青石板路,卻總不上家裏的那路那麽平整,劉如蘊一雙小腳,也隻得三寸,又勉力走了一會,覺得腳痛的快要斷了。
漸漸行的遲緩起來,小婉最先發現劉如蘊走的越來越慢,輕聲的問:“奶奶,不如由奴婢去尋乘轎子來。”劉如蘊扶住她喘息了一會。杜氏在那垂手侍立,劉如蘊方想喚她叫乘轎子來,想起劉大奶奶所說,此時連路都走不動的話,還談什麽江湖風雨,小聲的問杜氏:“離屋子還有多遠?”
聽到劉如蘊問,杜氏恭敬答道:“奶奶,這離得也不遠了,拐個彎就到,不過奶奶想是路途勞累了,還是喚乘轎吧。”
聽的不遠,劉如蘊重又走了起來:“既不遠,就還是走著去罷,我也看看武昌的街景。”杜氏心裏嘀咕,嘴上可沒說出來,依舊畢恭畢敬的跟在一邊。
雖說不遠,卻也又走了一刻來時候,小宋管家才推開一家的門:“奶奶,就是這裏。”劉如蘊停下腳步,細看起來,這也是個後門,想來門麵在前麵,看布置,倒和南京的文聚樓有些像,不過,劉如蘊微微一笑,這裏此後又是一片天了。
小宋管家等了些時,不見劉如蘊上前,有些奇怪的問:“奶奶,你怎麽不進去?”劉如蘊上前,重重推開那扇黑漆的大門,帶頭走了進去,小婉他們魚貫而入,小宋管家不由搖頭,這位奶奶,確是個古怪性子,隻是不知道做生意如何?雖說劉家世代商家,也不是隨便出來一個人就能做好生意的,不過這事和自己無關,隻要照著吩咐做就好。
“奶奶確是個拗性子。”當小婉晚上伺候劉如蘊梳洗時候,剛解開裹腳布,就見劉如蘊一雙筍尖樣的腳上竟出現了血泡之時,不由抱怨道。
劉如蘊此時哪還聽見她的話,隻是自顧自得看著手裏的東西,這是白日到的時候,小宋管家送來的賬簿,此地本是宋管家為了方便,在武昌設的一個往來的點,誰知恰投了劉如蘊的下懷,聽的她要來,小宋管家連夜又尋了房子搬出去,把這裏讓給自己住。
劉如蘊一手拿著算盤,一手拿著賬簿,算的是滴滴答答,心裏還在想著,究竟做什麽生意好?
小婉絮叨著,得不到劉如蘊的回應,也隻得閉口,找來針,在燭上燎一燎,小心的把劉如蘊腳上的血泡挑了,擦幹淨血跡,撒了些藥,這才包了起來。
劉如蘊隻沉浸在賬簿裏麵,算了些時,才伸個懶腰道:“小婉,你說我們除了川中的土產,還做些旁的什麽呢?”小婉被她問的一愣,卻還是遞上杯茶:“奶奶,聽的珍兒姐姐說,你在閨中時節,成日隻知道吟詩作對,和旁人唱和,今日竟拿起這算盤珠子來盤算,會不會?”
劉如蘊把賬簿往一邊拔一拔,笑道:“這有什麽,天下的事,一通就百通了,誰說讀書人不能做生意的?”小婉點頭應了,想起今日在碼頭上見到的王慕瞻,還有他前些日子派人來求親,不由問道:“奶奶,你要想做生意,這王二爺不是向你求親嗎?嫁了過去,王家也是商家,你在旁相幫,旁人也不好說什麽,現今你這樣拋頭露麵,旁人。”
不等小婉說完,劉如蘊已經起身:“那是不同的,幫著丈夫打理家業,和現在是不同的。”不同,有什麽不同?小婉想不明白,劉如蘊淡淡一笑:“好了,都這時候了,我也乏了,歇息吧。”
次日起來,到店裏巡視一圈,這店裏做的都是川中來的出產,掌櫃的就是小張管家,夥計也有那麽兩三個,見劉如蘊來了,小張管家行過禮後方道:“奶奶,這店麵本是小人哥哥怕川中的貨物一時不發不出去,這才設了個店,現時奶奶來了,小的倒像問問奶奶,是把這店做大呢?還是照了原先?”
劉如蘊細想一想,此時方到,連這家店麵也不過開張方一月有餘,總也要靜候著,笑道:“宋管家你是知道的,這做生意,我也是新手,既這麽著,就先照了原來的做,旁的等以後再說。”
見劉如蘊的回答不出自己所料,小宋管家又行一禮,自去忙去,劉如蘊在店裏坐了一會,帶著小婉出去,在店四周都瞧了瞧,從地形來看,這家店麵並不算差,離碼頭也不算遠,在的街道也是那種熱鬧的街道。
劉如蘊鬆一口氣,剛想回去。就有個丫鬟模樣打扮的人上前來行禮:“這位奶奶,可是這家店的東家,我們奶奶說了,請奶奶過去一敘。”
我們奶奶?劉如蘊沒有動彈,小婉已經笑道:“這位姐姐好生好笑,卻不知是何家何姓?這麽大喇喇的就來喚人?”丫鬟也覺魯莽,她們可是外地人,不是這武昌本地的土人,不知道自家奶奶也是常事。
忙又行一禮,笑道:“這位姐姐說的有理,我家姓柳,就在間壁開綢布莊的,方才我奶奶恰來店裏,聽的夥計們議論說,奶奶是這個店的東家,本是鄰居,自然命奴婢過來屈駕。”這丫鬟後麵幾句說的有理有節,劉如蘊雖是個懶待應酬人的性子,卻也知道這比不得在南京,更比不得在鬆江,笑著點頭道:“既如此,就過去吧。”
丫鬟忙上前幫著小婉扶住劉如蘊,此時細瞧,越發覺得劉如蘊貌美,心裏嘀咕道,聽夥計們議論說,這個東家是個寡婦,難得她竟有如此大的本事,竟能開張店麵做生意來。
一時已到了柳家的綢布莊,柳三奶奶站在店門口迎接:“這街上不是輕易能去的地方,這才讓丫鬟過去請奶奶過來,有不周到的地方,還請奶奶見諒。”劉如蘊和她相對行禮罷了,不免打量這位柳三奶奶一番,她中人之姿,身形稍有發福,一舉一動,都合乎富家當家奶奶的風範。
看到她,劉如蘊就似看到了自家二姐,還有當日在鬆江時候出門應酬時的那些奶奶們,柳家的綢布莊比劉如蘊的店麵要大的多,足足占了六間門麵,還有專門招待客人的雅室,裏麵布置的十分典雅,柳三奶奶把劉如蘊迎到這個地方,見劉如蘊上下打量著這個地方,笑道:“這個法子,卻是我想出來的,我家是做綢布生意的,總有女客要挑料子,若是小家小戶的女子也罷了,這大家子的,雖說可以帶著料子上門給她們去挑,隻是總也帶不了那麽許多去,一趟趟跑的人也生厭,索性布置起這麽一間屋子來,有那大家子來的女客,就請進來慢慢挑,都省了許多力。”
她說到這個時候,眉間眼角都在笑,劉如蘊低頭喝茶,心裏暗道,沒想到這個女子看起來不聲不響,卻能想到這些,兩人互相應酬幾句,劉如蘊還是稱自己是個寡婦,沒了男人,總不能瞧著坐吃山空,這才湊了些銀子,做起生意來。
柳三奶奶歎息幾句,話也說的越發親熱起來,不過一會,柳三奶奶就一口一個妹妹了,柳家家裏來人,說新姨娘想是要見紅,請奶奶快些回家,劉如蘊聽了柳家來人說的話,忙站起身笑道:“三奶奶既有事,我也就先告辭了。”
柳三奶奶起身拉了劉如蘊的手:“妹妹怎麽還叫三奶奶,你獨自一人來到這裏,就叫我一聲姐姐又何妨?”劉如蘊心裏暗道,若知道自己的事,卻不知那聲妹妹,這位三奶奶還叫不叫得出口,麵上笑吟吟叫了一聲,柳三奶奶這才走了。
這麽一耽誤,等回到後院時候,已經是吃午飯的時候,杜氏見劉如蘊進來,忙上前接住,小丫鬟端上茶,飯也送了上來,劉如蘊見飯菜是極精致的,拿起筷子吃了兩口就叫過杜氏道:“日後就我一個人用飯,無須這麽精致。”
杜氏雖應了,嘴裏卻不小心露出一句:“要是大爺知道姑娘這麽節省,定會。”劉如蘊把筷子啪的一放,盯著杜氏道:“你方才說的話,再說一遍來。”
杜氏急忙跪下:“奶奶,是小的多嘴,奶奶說什麽,小的就照依。”劉如蘊哪肯聽,拍著桌子道:“難道你們來我這裏,還收了我哥哥的錢不成?”
她這一發火,房裏伺候的,除小婉外,都跪了下去,小宋管家忙從前麵過來,見劉如蘊已經拍桌道:“不說,不說也好,就統攆了出去,重新挑人來使。”
小宋管家聽到這句,魂靈都飛到天上去了,忙進房跪下:“奶奶且收了性子,小的們確是受了大爺的囑托,要好好的照顧奶奶,大爺卻也說了,小的們不能阻攔奶奶,隻能由著奶奶的性子去。”說話時候,小宋管家狠狠的瞪了自家娘子幾眼,這個不會說話的婆娘,這樣事情,好隨便亂說的?
劉如蘊此時氣的胸口都疼,本以為離了南京,自己就能天高海闊,自由飛翔,誰知早被自己哥哥安排下了,難道想自己飛翔,也是大逆不道的事情?
見劉如蘊不說話,雙眼發紅的瞪著自己,小宋管家心內暗叫不妙,膝行了幾步又道:“知道奶奶心裏在想什麽,隻是奶奶,大爺總是奶奶的親兄長,怎舍得奶奶去經風被雨。”劉如蘊眼裏有淚出來,隻是癡癡的道:“你們不明白,不明白。”
小宋管家不敢再說,隻是跪在地上,時間一點點的過去,劉如蘊方抬了抬手,頹然的道:“你們都起來吧。”小宋管家又磕了個頭,這才站了起來。
杜氏雖也站了起來,還想上前伺候劉如蘊,見劉如蘊失魂落魄的坐在那裏,怎麽敢上前,看了跟隨劉如蘊最久的小婉一眼,小婉忙用眼示意他們都退了出去,這才對劉如蘊道:“奶奶,大爺這樣做,也無不妥。”
不妥?劉如蘊唇邊浮出一絲苦笑:“小婉,我還能到哪裏去?”

第 65 章

這話讓小婉怎麽接?小婉看著劉如蘊,見她麵上死灰一般,不由心裏嘀咕,這個奶奶,也太不近情理了些,大爺大奶奶還有吳奶奶對她的情誼,她卻似全不知道一般,執意如此?要是自己,怎舍得這麽大的福氣。
想起自己,小婉又歎了口氣,娘說過,自己一個女兒家,能換得幾兩銀子,讓家裏人嚼裹,也不算沒有白養了自己一場,若像奶奶這般,從小錦衣玉食,穿的用的吃的,哪一樣不是精美的,怎麽還不知足呢?
劉如蘊沒有得到小婉的回應,歎氣道:“小婉,你可覺得我是確實不知好歹?”小婉嚇了一跳,卻不敢說出來,依舊垂手侍立,劉如蘊站了起來,推開窗戶,一股寒風撲麵而來,小婉下意識的想上前開窗,卻又退了回來。
劉如蘊站在窗前,指著窗外在寒風中抖索不止的花草:“小婉你瞧,這些花草,都在大樹的庇護下,經不得一點風雨,而那大樹就不同了。”
小婉看了眼,依舊不解,隻是順著她的話:“奶奶說的自然是道理,隻是奶奶,這天生萬物,總是有它不同的作用,做女子的,做花草被養在後院也是常事。”劉如蘊沒料到小婉竟能說出這樣的話,關窗子的手停在那裏,半日才歎道:“小婉,話雖這樣說,可是外麵那麽大,一輩子被關在後院,你就這樣甘心?”
甘心嗎?小婉低下頭,好像沒什麽可不甘的,但是真要走出去,這又太難,過了半日,小婉才小聲的道:“奴婢是奶奶的人,奶奶叫我做什麽,奴婢就做什麽。”劉如蘊輕聲歎氣,知道小婉會這樣回答,小婉會這樣想,小宋管家還不是一樣這樣想,自己遷怒於他們,卻也有些要不得的。
小婉聽到劉如蘊的歎息,驚恐的抬起頭來,劉如蘊伸手出去拍拍她的臉:“好了,我沒事,你去叫宋管家進來罷。”小婉應了,轉身出去。
小宋管家卻不是獨自來的,他們夫妻一起來的,見到劉如蘊,兩口雙雙跪下,一句話也沒說,劉如蘊端正坐在那裏,半日才道:“起來吧,這事卻也怪不得你們。”小宋管家又磕個頭,這才帶著杜氏起來,杜氏遲疑半日,才小聲問道:“奶奶,你可還要遣我們回去?”
遣他們回去?劉如蘊唇邊現出一絲苦笑,他們這樣回去了,也撈不到什麽好,擺手道:“罷了,你們依舊在這裏伺候罷,不過。”杜氏的那口氣剛鬆了下來,又聽到劉如蘊後麵那句,心又提了起來。
劉如蘊用手撐住頭,隻覺得無比疲憊:“你們原先從大哥那裏拿的銀子,我也不計較了,隻是此後,你們就不必聽我大哥的了。”小宋管家連連點頭:“是,奶奶說的是,大爺當日也是這個意思。”
劉如蘊唇邊浮出一絲笑意,不知道這笑是為了什麽,沉吟一會說:“宋嫂子,此時不比在鬆江時候,凡事要節省著來,我瞧著這使喚的人也太多了,內院隻留下小婉和你,還有那個小丫鬟就成了,旁的人都裁了罷。”
裁了?杜氏麵上露出一絲猶豫,大爺還說這些人不夠用呢,統共也不過兩房家人,三個丫鬟,兩個婆子,劉如蘊見她麵上有些猶豫,哼了一聲道:“現在就我一人,小婉近身伺候,廚下你去忙碌,那個小丫鬟幫著把手,也盡夠了,我又不請客,要那麽許多人伺候做什麽?”
小宋管家急忙拉一把杜氏,笑道:“奶奶既這樣說,就這樣做罷。”劉如蘊擺一擺手,他們退了出去,小婉見劉如蘊的神色變幻,端了杯茶過來:“奶奶,你這又是何苦,多幾個人伺候,橫豎沒有奶奶自己的錢。”
劉如蘊端茶在手,喝了一口才道:“小婉,我既離開劉家,又花著劉家的錢,這算怎麽一回事呢?”但是,小婉還想再說,劉如蘊把杯子放下:“好了,小婉,大哥幫我的,我記在心上,隻是有些事情不能過了。”
小婉低頭應是,杜氏又進來了,規矩的垂手立在一旁:“奶奶,邱公子求見。”邱梭來了,劉如蘊忙道快請,杜氏雖出外去叫人,心裏還是嘀咕的,聽的這邱公子是和奶奶同舟而來的,這孤男寡女一路而來,雖說是親戚,卻也沒這個理不是?
心裏雖這樣嘀咕,杜氏對邱梭還是極其禮貌,請邱梭到廳上坐下,又端了上好的茶上來,邱梭依舊還是那般恬淡,別人的殷勤也好,白眼也罷,他都習慣了。
劉如蘊出來之時,見邱梭依舊坐在那裏,無論身邊是什麽樣的擺設,都與他無關,不由想起了塵師傅來,上前笑道:“昨日下船之時,實在忙碌,都沒招呼邱公子。”
邱梭已經起身行禮:“得以附舟前來,已是非分之求了,再有旁的,是不知足。”劉如蘊側頭輕笑:“邱公子的經義越發精通了,倒讓我想起了塵師傅。”邱梭微一點頭:“了塵師傅苦修佛理,在下與她,還差的甚遠。”
劉如蘊不過點頭而已,說了幾句,邱梭笑道:“在下卻是來辭行的。”辭行?劉如蘊有些奇怪,邱梭已經笑道:“在下本是要出來傳教的,這武昌既已有了教友,自當往那沒有教友之處,故即時就行。”
劉如蘊暗地點頭,瞧這邱梭,想也是道心堅定的,點頭道:“既如此,就不攔公子你了,隻是一路之上,風餐露宿,也不知公子?”
邱梭隻是笑笑,再沒說話,劉如蘊不由怪起自己來,修行之人,本就對那些身外物不在意的,自己是以己度人了,起身道:“我也不虛留公子了。”
邱梭點頭欲告辭,劉如蘊突然想起一事,開口問邱梭道:“一直沒有請教過公子,貴教裏麵,對男女之別有何講法?”邱梭一愣,半日才緩緩的道:“我主造人,從男子身上取下肋骨,造成女子,女子生來就是依從男子的。”
聽到邱梭這樣的回答,劉如蘊眼神變的暗淡,罷了,邱梭等了一時,不見劉如蘊的回答,起身行禮道:“在下就此告辭,會在主麵前祈禱,原你心想事成。”劉如蘊轉回思緒,含笑點頭。
此後的日子,劉如蘊過的十分忙碌,她雖是生意場上的新手,卻從小在商人之家長大,耳濡目染,也曾聽過一些,原先隻是不在意罷了,現在真的開始在意,學的比旁人要快速的多,再加上小宋管家也是個精明的,不過那麽幾月,生意漸漸做了起來,劉如蘊就沒有初來時那麽忙碌,隻需每日盤查賬目即可。
這做生意少不了應酬,有些小宋管家出不了麵的地方,劉如蘊自然也要出麵,隻是她總是女子,雖說自己不在意的,旁人還是少有不在意的,劉如蘊當日既能做出種種,哪有怕人眼光的道理,久而久之,旁人漸漸也習慣了。
不覺殘歲已過,又是新春,各家來往的商家裏麵,彼此間相約赴宴,劉如蘊忙的個不得了,恨不得再分出幾個身子才好應酬這些。
這日卻是柳家請客,柳家是武昌的大商家,又和劉如蘊的商行是間壁,自然有帖子送到劉如蘊門上,到了那日,劉如蘊裝扮好了,帶著小婉前去赴宴。
到了柳家門上,遞上帖子,管家婆子出來迎著劉如蘊到了二門,柳三奶奶早侯在那裏,笑著道:“劉奶奶許久沒見,還是這等風采過人,聽的劉奶奶的生意做的甚是得法,還沒恭喜過。”
劉如蘊不由抿嘴一笑:“姐姐那日還說,叫我不要生分,此時怎麽又一口一個奶奶了?”柳三奶奶不由笑了:“妹妹說的對,倒是姐姐我說錯了。”兩人應酬幾句,柳三奶奶把劉如蘊送到廳上,就又有人報女客來了,柳三奶奶忙又出去了。
丫鬟送上茶,此時廳上隻有劉如蘊主仆,劉如蘊吃著茶時,不由細細打量起來,廳上的擺設,上麵掛著的字畫,幾上擺著的水仙花,還有那些零星擺設,都透出富貴氣,而不是那種爆發的家來。
劉如蘊不由暗暗點頭,小婉已經歎道:“奶奶,沒想到這個地方,竟也有如此氣派的人家。”劉如蘊白她一眼:“這武昌城也是個大碼頭,柳家如此的財勢,這樣也是常事。”
兩人在這裏說話,就見又有幾起女客走了進來,劉如蘊忙起身行禮,那幾起女客見先已有人,不免也要互相行禮,不過就是這個太太,那個奶奶,劉如蘊見還有幾個年輕女子,心裏不由奇怪,女客出來應酬本是常事,這沒出閣的姑娘跟著出來,就不常見了。
柳三奶奶安排妥當了,又出去迎客去了,那些太太奶奶聽的劉如蘊的身份,不由都打量起來,聽的是個寡婦,沒想到還這麽年輕,長的又這樣貌美,做生意還甚是得法,這也真是怪事。
劉如蘊什麽樣的眼光沒見過?對這些眼光隻當是撓癢癢,一一笑著應答,那幾個姑娘家,對劉如蘊露出羨慕又好奇的眼光來,劉如蘊見她們幾個,裝扮的極為嬌豔,倒有些像是來相看誰一樣?
難道是柳家還有沒成親的兄弟,可是聽的柳三爺就是這輩裏麵最小的,雖說他有幾個妾室,可是這些姑娘看來也不是做人妾的?
劉如蘊還在思索,聽到身後有人嘰嘰咕咕的說什麽王家?王家?難道是王慕瞻嗎?

心事

聽的王慕瞻是住在柳家的,連年都沒回去過,難道是柳三奶奶見他尚未成婚,故才趁著設席,請這些太太奶奶帶著自家姑娘前來,好給王慕瞻挑個妻子?
想到這裏,劉如蘊不由細細打量起那些姑娘來了,見她們雖個個低垂粉麵,卻難掩麵上的嬌羞,眼裏有些暗淡,當日自己在閨中時候,也曾有過這種時候,隻是現在,早已世事全非了。
有個年老些的突然笑著對劉如蘊道:“劉奶奶,聽的你是個寡婦,容我問句不當問的話。”什麽不當問的話,劉如蘊隻是微笑一下:“有什麽事,但講無妨?”問話之人看著劉如蘊,想了想:“我見奶奶雖是寡婦,卻還青春年少,想忝著臉問句,奶奶可曾想過再走一步?”
再走一步,劉如蘊的臉色不由變了變,說話之人看見劉如蘊的臉色變了,這話卻著實是自己托大了,忙哂笑道:“是我糊塗了,奶奶不要在意。”劉如蘊淡淡一笑:“這有何妨,不過這總是私事,和這位太太無關。”
她這話出來,廳上正在議論紛紛的人都停下說話,望向這邊,問話之人瞧見了,臉紅一紅,旁邊早有人過來打圓場:“秦太太可是沒喝酒就醉了,想也是,你家女兒挑了這許多時日,總沒有什麽中意的,這次這個王家二爺可不一樣,聽的人長的俊俏是不必說的,家裏也是財大勢大,正是十全。”
秦太太聽到過來打圓場的人這樣說,臉紅了一紅,起身笑道:“錢太太不也是一樣?隻是我家女兒,總也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你帶個庶出女兒來,好一個賢惠的嫡母。”劉如蘊聽她們這話,覺得十分生厭,況且此時廳內,人來的越來越多,耳邊隻聽到紛紛擾擾的聲音,索性悄悄起身,出門去了。
此時還是一月末,柳家花園雖然極大,也有幾處亭台樓閣,花木扶疏之處還是能看的出來的,不過枝上都是空的,連一抹綠色都看不到,劉如蘊走了些時,心裏的煩悶漸漸消去,有什麽好生氣的呢?旁人這樣說,自己不是已經習慣了嗎?怎麽還會像方才一樣呢?
想到這,劉如蘊不由輕輕搖頭,此時若有一場大雪,攜了酒,在雪地賞梅,高聲吟唱,也是一件美事,隻是此時,能陪自己賞雪賞梅的人在何方呢?劉如蘊嘲諷的笑笑,原來自己還是怕寂寞的。
覺得身上有些寒了起來,劉如蘊轉身預備走了,還是回廳上去,再不耐應酬,也要再去做會,此時比不得在南京時候了,劉如蘊想到這裏,唇邊的笑越發嘲諷的更深,自己一心想要逃開的,還是沒有逃開,人生竟是如此,自己費盡一切換來的,還是在這個框框裏麵,真正的飛翔是什麽樣的,劉如蘊抬頭望天,天上此時沒有飛鳥,究竟是怎樣的?
“劉姑娘許久不見。”身後突然傳出男子的聲音,劉如蘊聽到這個聲音是極熟的,又是王二爺,吸了口氣轉身,笑著對王慕瞻道:“王二爺也許久沒見。”王慕瞻瞧起來臉上有一些些紅,他上前走了一步,劉如蘊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酒香,不由退了一步。
王慕瞻見劉如蘊往後退了一步,有些尷尬的後退一步,兩人之間的距離,不過四步,王慕瞻突然笑了起來,就這麽四步,已是自己和麵前這個女子最近的距離,從初次見麵到此時,快有兩年了,看著這個女子一點點,努力的,拚命的去掙,掙這些世間不讓女子想要的一切,所為何來呢?
隻要不掙,她自有旁人求之不得的一切,縱自請下堂,卻也是劉家的女兒,父母疼愛,身邊的仆從也是忠心的,她自能去做想要的,似世間旁的才女一般,吟詩作對,閑來時可以去和才子們唱和,而不是像現在一樣,苦苦的,非要離開家人的庇護,她這樣,究竟是癡還是傻,還是旁的什麽?
劉如蘊被王慕瞻看的臉色發紅,咬一咬下唇,開口道:“王二爺擋住去路,還請讓一讓。”說著從王慕瞻的身邊走過,經過他身邊時候,王慕瞻伸手出去拉住她的袖子:“如蘊,你這是何苦?”
聽到王慕瞻叫自己的閨名,劉如蘊已經怒了,等聽到後麵一句,她更怒的沒辦法了,把袖子從王慕瞻手裏扯了下來,轉身麵對著他道:“王二爺,男女有別,還請王二爺自重。”
王慕瞻卻似沒聽到一樣還是定定的望著劉如蘊,她的娥眉,她的鳳眼,還有那從來都是倔強的往上微翹的櫻唇,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覺得她美得如此的驚心動魄,劉如蘊心裏的火氣越發大了,狠狠的罵了一聲登徒子,就要往另一邊走。
隻是王慕瞻說出的話讓她停住了腳步:“劉三姑娘,王某若真是登徒子,又怎麽打理家業呢?”劉如蘊停了一停,轉身道:“王二爺家裏有無數的管家,打理家業,自然有那些管家了。”
管家,王慕瞻又笑了,往劉如蘊在的方向走進一步,劉如蘊剛想退,又覺得這樣好像是示弱,抬起頭看著王慕瞻,王慕瞻說話的聲音很輕,輕的好像耳語:“劉三姑娘這些時日打點生意,自然也是知道不能光靠著管家們了,怎麽此時又這樣問?”
劉如蘊愣住了,手不自覺的往旁邊的柱子那裏扶了一下,王慕瞻看著劉如蘊,又繼續問道:“劉姑娘一心想脫開家人的庇護,也算是有誌氣了,隻是劉姑娘難道不知道,離開了家人的庇護,姑娘什麽都不是嗎?”
這話恰切中劉如蘊的心病,她身子晃了晃,手扶住了旁邊的柱子,此時該說什麽?有淚在劉如蘊的眼裏聚集,是,離開了劉家,自己什麽都不是,縱然是現在,自己還不是靠著劉家的錢嗎?
難道自己苦苦尋的,終究是無用嗎?想到這裏,劉如蘊臉色變的煞白一片,王慕瞻見她一副深受打擊的樣子,還想再說,劉如蘊已經舉起一隻手道:“王二爺這話,我自然是明白的,隻是一旦走了這條路,就由不得自己,你說我不知好歹也罷,說我矯揉造作也好,我走定了。”
王慕瞻輕聲歎息:“劉姑娘,你可知道,就算身為男子,也不能隨心而作。”劉如蘊低頭,同樣也是歎息著說話:“是,我知道。”說話時候劉如蘊抬起頭來:“但我知道,若不去做,就什麽都沒有了,縱再苦,也要咬牙受了。”
說著劉如蘊指著那些花木:“人活一世,草木一秋,若隻是渾渾噩噩,人雲亦雲過了,就什麽都沒有了。”王慕瞻聽了這話,遲疑一下才道:“劉姑娘想青史留名?”
劉如蘊搖頭,唇邊露出笑意:“不,無須青史留名,隻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好。”王慕瞻眼裏的神色轉柔了,這樣的回答是自己料不到得,不過也隻有這樣的女子,才不一樣,隻是這樣的不一樣,會不會變成和別的女子一樣呢?
想到這,王慕瞻不知為什麽,又脫口而出:“嫁給我吧,我不會把你關在一個院子裏麵。”劉如蘊看向王慕瞻,唇邊又露出笑來,不過這笑卻是對王慕瞻的嘲諷:“王二爺不是說過嗎?身為男子,也不能隨心而作嗎?況且。”
劉如蘊瞧著王慕瞻:“你想娶我,難道不知道我是你妹夫的下堂妻?縱你想娶,王家也容不得我進門的,王二爺,你忘了嗎?”劉如蘊望著王慕瞻的臉色變化,心裏越發高興了,轉身走去,丟下一句:“王二爺,柳三奶奶已經擇了無數的名門閨女,二爺還是在這些人裏麵慢慢挑吧。”
直到劉如蘊的身影消失在拐彎處,王慕瞻的話才說了出來:“劉姑娘,旁人能不能隨心我是不知道的,隻是我能隨心。”不過,王慕瞻臉上又笑了,這樣的話,還是慢慢的再說,時日還長是不是?
自己還要在武昌待許久,有的是法子,一想到這個,王慕瞻的心情又變的無比好了起來,慢慢走回去,自己可是逃席出來的,再外麵待得時候久了,子亮又要罰自己酒了。
劉如蘊回到廳上之時,酒席已經開了,戲台上也唱開了戲,劉如蘊坐回到自己位子上,和身邊的太太奶奶們應酬幾句,那些未出閣的姑娘們卻是被請去另外一麵去了,從劉如蘊坐的地方望過去,好像姑娘們坐的地方,能看到外麵的男客,不過隔了一層紗簾而已。
劉如蘊聽著旁邊的人在那裏議論也不知是誰家的女兒能雀屏中選,成為王家的二奶奶,心裏不由有些好笑,做王家的媳婦也不是那麽輕易的,不過,這些做母親的,也隻能看到外麵了,門當戶對,人長的不差,自然是門上好的親事了。

客來

略坐了一會,告辭出門,劉如蘊在轎子裏麵想,這個王二爺,也不知道怎麽想的,這樣的話都說的出來,難道是多喝了幾杯酒,就糊塗了不成,隻是,想起他那句,就算做男子的,也不是事事都隨心,劉如蘊不由歎氣,覺得手上的手爐也涼了,人生在世,哪能事事隨心。
不過,她重又抬起頭來,像現在這般,沒有公婆丈夫管束,也無需去和那些人周旋,雖說總有些應酬,卻也不多,如果自己還是在潘家,錦衣玉食是少不了的。想必也要像柳三奶奶一樣,打理家業,相夫教子,惟獨沒有的是她自己,沒人知道她的閨名是什麽,日後墓碑之上,刻上的不過就是柳門某氏,似千百年來的女子一樣,她的賢良淑德,也許會有人記住,終究什麽都沒留下。
劉如蘊掀開轎簾,低低歎氣,什麽時候才能有女子不被視為男子的依附,在正史列傳裏有自己的名字,而不是出現在列女傳,後妃傳裏麵呢?
雖說劉如蘊決定不把王慕瞻的話當一回事,隻是心裏也捏了把汗,萬一這王二爺又似在南京時一樣,派人到自己門上說親,到時鬧的滿城風雨,卻又如何是好。以後數日,劉如蘊雖還似原先一般,但心裏總還是七上八下的。
幸好她擔心的一切並沒有來到,柳家的宴席之後,武昌城裏都知道王慕瞻並沒看上誰家姑娘,人人都在說他眼界太高,隻怕要找個天仙樣的賢惠人才配的上。
又過了一個來月,當知道王慕瞻終於離開武昌回到南京時候,劉如蘊暗地裏鬆了口氣,笑著對坐在自己麵前的柳三奶奶道:“南京此時正是好玩時節,清涼山的花,玄武湖的煙雨,還有秦淮河的風光,都是極有情致的。”
柳三奶奶聽了這話,奇怪問道:“聽的秦淮河邊,都是花街柳巷之所,怎麽妹妹也?”劉如蘊輕笑了:“秦淮河四時風光,各有不同,不光是那些妓子們所在,好人家女兒也有駕了船在那裏玩耍的,就像在東湖一般。”
柳三奶奶點頭:“各地都有不同風光,隻是苦於身是女子,不然也像那男子一樣,可四處去見見,好長長見識。”說話間,柳三奶奶瞧著劉如蘊道:“似妹妹這等,自己做了生意,不受人氣,想去那就去那的,實在讓人羨慕。”
劉如蘊淡淡一笑,這幾個月的交往,知道柳三奶奶也是有見識的,倒有些像自己二姐何奶奶,想起自己二姐,劉如蘊暗地歎氣,二姐的路,就和普天下的女子一般,她覺得好,就覺得好吧。
柳三奶奶見劉如蘊不說話,笑著道:“妹妹在想什麽?”劉如蘊忙抬頭道:“沒想什麽,隻是想起我家二姐,卻也和姐姐一樣,寬和仁慈,隻是自出嫁後,許久都沒見到二姐了。”看見劉如蘊麵上露出的思念家人之色,柳三奶奶握住她的手:“妹妹既然想家,就回去瞧瞧也好。”
劉如蘊隻是一笑,柳三奶奶忖道,這倒是自己糊塗了,她既孤身一人來到這武昌做生意,想來也是有人不為道者,不然縱做了寡婦,婆家容不得,還有娘家可投,怎麽會孤身來此呢?忙笑著岔話:“妹妹提起南京,倒讓我想起王二爺來著,相公交往的這些商家,沒一個似他這般。上次本想著替他尋一門親事,誰知無數的姑娘,他都一個看不中,我家相公逼問幾次,可是有那心上人,他隻答身似閑雲野鶴,再不想著成家一事,卻也不想想,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心上人?想起春日時候在柳家王二爺的那番話,劉如蘊心頭不知怎麽動了一下,隻是這閑雲野鶴恐怕也是托詞,既已說過,男子也不能事事隨心,等娶了媳婦,自然也要去侍奉老人,王家媳婦,可不是那麽好做的。
看見劉如蘊笑開了,柳三奶奶心道,想來自己所料不錯,她定是無可投之人了,想到這,對劉如蘊又添了幾分憐惜,可惜她是個寡婦,王家太太聽的眼界極高,想也是看不中她的,不然年齡相貌,倒是恰合適的一對。
時光似那長江的水一般,流淌的不知不覺,轉眼間劉如蘊來到武昌已經一年有餘,這年歲末,劉大爺借著做生意的時節來探妹妹,見妹妹一切都好,生意也做的熱火,心這才放了下來。
交談之間,劉如蘊知道燕娥已生了一個兒子,劉大爺做了爺爺,心裏是極喜歡的,笑著對劉如蘊道:“三妹,你是沒瞧見你大嫂的那喜歡勁,嚷著不讓奶娘照顧孩子,她要自己來,她可怎麽會照顧孩子呢?連小孩尿都不會把。”
說著劉大爺撚著胡子笑起來,劉如蘊抿嘴笑著給他斟了杯酒:“恭喜大哥了,爹娘?”提到爹娘,劉大爺沉吟一下,看著劉如蘊歎了口氣,劉如蘊已是習慣的了,垂首道:“大哥,爹娘四世同堂,這是極大的喜事。”
劉大爺重重歎氣:“是,爹娘那邊是四世同堂了,卻還是念著你,說若是你在著,那該有多好。”劉如蘊抬頭看著兄長,劉大爺見劉如蘊眼裏的神色雖平靜卻堅定,勸她回去的話又說不出口了,罷了,隻要她高興就好,在那裏不也是一樣的。
見兄長一副喝悶酒的樣子,劉如蘊笑著道:“大哥,回去你對爹娘說,我什麽都好。”劉大爺抬手替妹妹攏一攏鬢邊的亂發,罷了罷了,搖頭歎道:“你高興就好,爹娘現在也想明白了,橫豎已經抱了重孫子,成日在家操心那孩子還不夠呢。”
說著劉大爺想起一事,笑著對劉如蘊道:“你那侄孫還沒大名呢,爹娘的意思,讓你給起一個。”名字?劉如蘊側頭想了想,笑著道:“劉熙如何?”
熙,光明,興盛,劉大爺點頭:“這名字不錯。”說著轉向劉如蘊,有些意味深長的說:“妹妹,一聽就是你起的。”
兄妹兩久不見麵,聊了許多時候,劉如蘊從櫃子裏拿出一樣東西,遞到劉大爺麵前,劉大爺打開一瞧,竟是一包銀子,初還想不出來,等想了一想,虎著臉把這包銀子一推:“三妹,你這是做什麽?”
劉如蘊還是一樣不急不燥,把銀子慢慢往劉大爺這邊推去:“大哥,我知道你做兄長的疼我,但是我既出來,做了這些事情,難道還要受著大哥的庇護不成,這裏隻有兩百八十兩,是今年的盈餘,先還了大哥這些,下剩的,慢慢還。”
劉大爺的手又高高揚了起來,劉如蘊隻是抬著頭,麵上的神色依舊平靜,劉大爺的手頹然放下,拍打在那堆銀子上,半天才歎氣道:“三妹,你不想嫁人,這些錢,就當是哥哥省的嫁妝錢不成嗎?”
劉如蘊依舊平靜的對劉大爺道:“大哥,這丁是丁,卯是卯的,嫁妝錢是嫁妝錢,做生意是做生意,不一樣的。”劉大爺頗為複雜的看了自家妹妹一眼,再沒推辭,半日才說道:“三妹,我還當你變了,不似原先一樣急躁,誰知這性子還是一般的倔。”
劉如蘊唇邊露出淺淺的笑:“這總是要變的,出麵做生意,總和原先在家做女兒時候不一樣了,總也要改改脾氣。”劉大爺的手握成拳,在腿上敲了幾下:“三妹原先要這樣想,也不會。”
劉如蘊又笑了:“大哥,那不一樣的,天下之大,有許多許多的事,怎會甘心在那小院子裏麵呢?”劉大爺輕輕歎氣:“三妹,你和我小時候一般,總不甘心在爹娘的身邊,今日我才明白,你性子像了誰。”
劉如蘊調皮一笑:“正是像了大哥,大哥才這般對我。”劉大爺再沒推辭,收下那包銀子,終究是會長大的,長大了就想飛,今日的三妹,是不是就像當年的自己,為了能出門做生意,不肯守在爹娘身邊,這才早早成親,隻是三妹是女子,用的法子也決絕的多。
劉大爺還要趕回鬆江去過年,在武昌不過待了三四日,收了幾家欠的銀子,就收拾行裝回鬆江去了。
劉如蘊去了碼頭送她,那些旁的送劉大爺的商家瞧見劉如蘊也去,心裏嘀咕,也沒聽說過他們兩家有生意往來,怎麽聽說這劉大爺就住在這裏,難道是?劉如蘊對那些摻雜著不懷好意的眼神早就習慣了,隻裝作個不知道。
劉大爺有些氣惱,嘴裏雖在應酬,那眼裏的火都快要噴出來了,他這眼神一怒,那些猜測的人越發坐實了自家的猜測。碼頭處突然有輕微的騷動,原來有船來了,柳子亮也在送劉大爺的人群裏麵,瞧著來的船,笑著道:“原來是慕瞻來了。”
慕瞻?那位王家二爺?這都快過年了,怎麽還從南京到武昌來?難道是嫌南京城不好過年嗎?環顧四周,劉如蘊見周圍的那些商家臉上,也露出了同樣的疑惑。
說時遲,那時快,王慕瞻的船已經靠上了碼頭,不等柳子亮上船去,他已經走到碼頭上,笑著對劉大爺拱手道:“原來是表姐夫要回去,我說怎麽碼頭這裏如此多的人呢?小弟可從來沒有這麽大的麵子,要如此多的人迎接。”
劉大爺還了禮,笑著和他說了兩句,笑道:“二弟此時怎麽來武昌,難道在家過年不好?”王慕瞻哈哈笑道:“家裏人太多,這才逃了出來,圖個清靜。”說話時候,王慕瞻的眼神不由自主往劉如蘊身上飄去,數月不見,她依舊那麽恬靜,許是冬日,她看起來清減了些,隻是那雙鳳眼,裏麵的神色還是和原先一般。
不過隻是一眼,王慕瞻又和旁的商家寒暄說笑,劉大爺見時辰不早了,上船揚帆而去,劉如蘊直到他的船消失在天際邊,那些送行的人都走完了,這才攏一攏身上的鬥篷,上轎而去。
小婉雖穿的暖和,手還是被凍的通紅,見劉如蘊總算邁開步子,忙上前攙扶,嘴裏還道:“怎麽這王二爺過年不在家裏待著,跑來這武昌做什麽,難道?”說話時候,眼還往劉如蘊臉上瞟去。
劉如蘊在轎子跟前停下腳步,白她一眼:“你啊,在想什麽呢?他來就來了,難道你也想跟著他們嚼舌頭嗎?”小婉忙把劉如蘊扶上轎,遞上一旁的手爐,安頓好了,轎夫這才起轎走了。
歲末總是慵懶的,商家關了店,每家都彌漫著甜蜜的香氣,偶爾有爆竹聲響起。劉如蘊住的地方也不例外,從臘月二十三送灶神開始,掃塵祭祖,到了大年三十晚上,廳上點了火盆,做了滿滿一桌子菜,燙了酒,劉如蘊嫌去年隻有自己一人燈下獨飲著實孤寂,早早就和小宋管家他們說了,內院的人,不分上下,都聚在一起過年。
小宋管家雖覺得這與禮不和,還是遵從了劉如蘊的話,酒席之上,自然是劉如蘊坐了首座,小婉斜坐在她下手,小宋管家一家和小丫鬟坐在另一邊。
雖說答應和主人家一起過年,小宋管家夫婦還是局促的,反不如小婉在劉如蘊身邊的時間長,來的那麽自在,席上隻聽到小婉和劉如蘊偶有說話,小宋管家夫婦卻是誠惶誠恐的,坐在那裏手腳都不知道怎麽擺了。
劉如蘊本來興致極高,在那裏執著杯子在喝,見小宋管家夫婦這麽拘束,漸漸也覺得不滿起來,主仆之別,還是不讓他們在這裏受罪了。吃了會就笑著斟了杯酒遞於小宋管家道:“宋管家,你這一年也辛苦了,今日過年,也不必在這裏立規矩了,吃了這杯,就下去歇著吧。”
小宋管家忙從席上站起來,雙手接過那杯酒飲盡,又坐了一會,小宋管家一家也下去了,杜氏相幫著小丫鬟把席麵收的幹幹淨淨,又沏上茶,給熏籠和火盆裏都加了炭,這才道了恭喜,辭了下去。
劉如蘊瞧著小婉,突然笑道:“小婉,今年又是我和你一起守歲了。”小婉見劉如蘊麵上露出一絲寂寞,忙上前替她捶著肩膀道:“奴婢是奶奶的人,自然也要陪著奶奶了。”
話還沒落,杜氏就在外麵叫道:“奶奶,有客求見。”有客?劉如蘊不由奇怪,這家家團圓,戶戶守歲的時候,會有什麽客到?難道是邱梭,但邱梭上月來信,說已經入川,算下時候,也不會這麽快到。
還沒等劉如蘊猜出來,就有男子的聲音響起:“同在異鄉為異客,劉三姑娘可容在下和姑娘一起守歲?”

拒絕

王慕瞻的話一說出來,屋裏屋外頓時沒了聲音,小婉的臉色變了一下,偷眼看眼劉如蘊,劉如蘊麵上不知道是什麽神情,是喜是怒,小婉也看不出來,隻得垂手侍立,等她的吩咐。
杜氏在王慕瞻說出這句話後,一下子愣住了,這是怎麽一回事?大爺罷了,那總是奶奶的親哥哥,這位爺雖說也沾點親,這親也在的夠遠的,哪有突然跑到人家內室,衝口要一同守歲的,這是哪家的道理?
不過裏麵沒有動靜,杜氏也隻得垂手站在一旁,眼觀鼻,鼻觀心,再怎麽說自己也不過是個下人,奶奶的性子又古怪,她怎麽說,自己就怎麽做罷。
王慕瞻衝口而出那句之後,施施然站在那裏,仿佛說出的話不過很平常罷了,也不知站了多久,天上有小雪花開始飄了下來,報更的梆聲也隨著響起,子時已過,已到萬曆四十八年了。
終於有聲音響起打破了這片岑寂,劉如蘊的聲音此時聽來,十分之平靜:“此時已交過歲,守歲之說,也已遲了,二爺還是請回吧。”在院子裏凍的手腳都僵了的杜氏聽到這話,忙嗬口氣暖一暖手,動著有些麻木的腳上前對王慕瞻道:“王二爺,我家奶奶既這樣說,還請回吧。”
王慕瞻微不可聞的歎了口氣,今日此來,確是冒失了,隻是方才柳家的團圓宴上,又被三嫂子說起自己的婚事,借了酒醉出來,望著彤雲密布的天,想起同在異鄉的劉如蘊,悄的帶著隨身小廝到了這裏,這樣的回答,自己是明白的,隻是心中還是有萬一,誰知。
杜氏等了一會,得不到王慕瞻的回答,上前一步,還待再說,抬眼看見王慕瞻臉上的神情,失望,釋然,似乎都有,又似乎都沒有,王慕瞻已經笑了一下,對著門那裏輕輕一揖:“如此,倒是在下冒昧了,就此告辭。”
說著轉身出去,杜氏雖覺得有些奇怪,還是急忙迎在前麵,送他出去,倒是王慕瞻的小廝不明白發生了什麽,直到王慕瞻走出很遠,才眨眨眼睛跟了上去,還看了房門一眼,這人是什麽來頭?上次在南京自己二爺求親不說,怎的到了武昌還來尋,難道二爺真想娶她?
難怪太太說的親事,二爺都不允,聽得太太不喜歡她,這饑荒,有得打了。
小婉在窗前,偷偷在窗戶紙上戳了個洞,瞧著王慕瞻走出院子,才直起腰來,劉如蘊翻過一頁書,眼都沒離開過書本:“小婉,這糊窗戶紙的銀子,就從你月銀裏麵扣。”這個?小婉忙坐到她身邊,有些哀求的道:“奶奶,你也知道,我一個月那麽點月銀,你再扣了,我拿什麽零花?”
劉如蘊這才把書放了下來,帶著笑去望小婉,小婉被她瞧得不好意思,低下頭道:“奶奶也知道,奴婢家裏還有個哥哥要成家,那些月銀,奴婢都攢了起來,等有便人時候,帶了回鄉。”
劉如蘊不由暗自歎了口氣,從袖子裏拿出個荷包來:“好了,逗你玩的,這有幾兩銀子,給你的壓歲錢,拿去玩吧。”小婉本還在拚命忍住眼裏的淚,聽到劉如蘊這樣說,忙道:“謝奶奶賞。”
手裏已經接過那荷包,打開一看,是一兩重的小元寶,共有五錠。小婉的喜歡是說不出的,跪下給劉如蘊磕了個頭,劉如蘊見她臉上的高興勁,心裏也有幾分喜歡,似小婉一般簡單的活,也是一種快樂吧。
隻是這種念頭,劉如蘊並沒說出來,隻是起身道:“過了子時,也不需守歲了,歇了吧。”小婉得了那五兩銀子,心裏盤算著要怎麽帶回家去,聽了劉如蘊這話,忙上前伺候她歇息。
躺在捂得暖暖,熏得香香的被褥裏麵,劉如蘊雖困倦異常,卻翻來覆去睡不著,這王二爺,今日這樣跑來,究竟是何道理?難道是酒喝的多了,突然想到得嗎?想起在南京時候,他數次遣人求親,當日自己隻是想,他定是不想和林家結親,這才故意遣人求親,好讓王太太不好再張羅,但經過春日在柳家園裏的話,還有今日這事,劉如蘊分不出來,那日的事,到底有幾分真心,幾絲假意?
思慮重重,不覺已經天明,今日是大年初一,小婉掀起簾子,笑著上前道恭喜,劉如蘊也道了同喜,掀開被子下床,銅鏡裏麵,照出的是一雙有些紅的眼,小丫鬟推門送進洗臉水,放下之後,垂手上前也叫恭喜,劉如蘊從梳妝台裏拿出個荷包賞了。
小婉這才上前伺候梳洗,梳頭時候,劉如蘊手拿著胭脂往臉上點,小婉不覺奇怪:“奶奶,你往日都不用脂粉的。”劉如蘊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把胭脂點到了唇上,伸手想去拿帕子擦,隨即又用手輕輕的把胭脂暈開,笑著道:“今日初一,用點脂粉,人也新鮮些。”
小婉沒再說話,依舊替她梳著頭,劉如蘊看著鏡子裏的自己,漸漸的變的容光煥發起來,梳好頭,小婉拿來衣衫,劉如蘊見了那青色的衣衫,搖頭道:“這個不好,還是換了罷。”小婉愣了一下,隨即把青色衣衫收了起來,隻是劉如蘊平日所著,都是素淡的,此時又是冬日,尋了半日,才尋出一件石榴紅的棉裙來。
小婉拿出這條裙子,遲疑的看著劉如蘊,劉如蘊接過這條裙子,點頭道:“就這個也好。”小婉見裙子上有些折痕:“奶奶,還是燒起熨鬥,熨一熨吧。”劉如蘊隻是看著這條裙子,裙子的一角還有一點燒過的痕跡,雖經織補過,仔細瞧卻還是能瞧得出來。
這是自己初嫁到潘家時候冬日所著,當時不小心,手爐裏的炭蹦了出來,燒著了裙子的一角,此後就被收了起來,瞧那手藝,還是珠兒補的,隻是日後再不能穿她做的衣衫了,她現在有了自己的孩子,家人。
小婉見劉如蘊隻是持著裙子,什麽都沒說,連叫兩聲,劉如蘊才笑道:“不需燒熨鬥了,就這樣穿吧,我隻是想起這裙子上的洞還是珠兒補的,她的好針線,日後都見不到了。”珠兒伺候劉如蘊換上裙子,笑著道:“吳奶奶生的姐兒,也快半歲了吧,卻不知道什麽時候吳奶奶再給她添個弟弟。”
珠兒去年六月時候生產的,雖是個女兒,來的信上卻說吳嚴是極喜歡的,滿月時候,還請了戲班子來,倒是珠兒自己沒有一舉得男有些難受。劉如蘊想到這裏,笑著道:“這有什麽,女兒家還不是一樣能撐起家業。”
小婉吐吐舌頭,怎麽能說這話戳奶奶的心窩子呢?再沒說話,迅速的替劉如蘊裝扮好了。裝扮好到了廳上,小宋管家夫婦早就率著家人仆婦在那裏等候了,說過幾句吉利話,散過賞錢,劉如蘊就出門拜年去了。
劉如蘊去了常來往的幾家,柳家素日往來的多,就留在最後方去,等到柳家時候,已是午後時分,帖子傳進去,管家婆子出來接住,笑著道:“劉奶奶來的恰好,我家奶奶卻也是方回來的。”說話時候,已到了二門,柳三奶奶迎出來,見了劉如蘊這樣的裝扮,不由愣了一下,劉如蘊似沒瞧見一樣,隨著她進了裏麵。
互相行禮,道過幾句吉利話,給柳家的孩子散了壓歲錢,劉如蘊就要告辭,柳三奶奶欲言又止,見劉如蘊要走,想了想道:“妹妹,有句話想問,卻不知道怎麽開口。”
劉如蘊不由一愣,這一年來,和柳三奶奶也算說的上話的,笑著道:“姐姐有什麽話就說。”柳三奶奶退後一步,望著劉如蘊身上的裝扮,隻是笑著,劉如蘊想起方才去各家拜年時候,那些太太們臉上奇怪的神色,不由笑了:“姐姐,這過年時候換上件新鮮的,有什麽稀奇,難道姐姐也是那些俗人不成。”
柳三奶奶上前親熱的挽起劉如蘊的手,笑道:“昨日夜裏,聽的你家來了客人,今日又見妹妹這身,我倒想問問妹妹,可想再走一步,容我們撿個現成媒人做做。”昨夜,來的客人?難道就說的是王慕瞻。
劉如蘊眼神一閃,王慕瞻住在柳家,深夜出門,柳家的管家自然也要問問去了哪裏,想來這事是瞞不住的,大大方方的道:“姐姐的耳報神倒快,隻是這事和他不相幹,再說句不知羞的話,我縱再嫁,也絕不嫁他。”
旁邊傳來了咳嗽聲,劉如蘊和柳三奶奶抬頭,見廳門口站著的不是別人,正是王慕瞻和柳子亮,方才劉如蘊的話,他們聽的是真真切切,劉如蘊不由一愣,柳三奶奶已經罵門口伺候的仆人們了:“怎麽三爺和王二爺進來,你們都不說一聲。”
仆人被罵的十分委屈,低著頭道:“是三爺不讓通報的,說。”沒等說完,柳三奶奶已經命他下去了,劉如蘊低了低頭,對著柳三奶奶又行一禮:“姐姐,我先告辭了。”起身也不看王慕瞻一眼,徑自出了大廳,往外走去。
柳三奶奶一時竟忘了著個人送她出去,隻是看著王慕瞻,王慕瞻此時的臉色依舊,反倒是柳子亮白了一張臉,喃喃的道:“這個寡婦,竟看不上慕瞻?”
王慕瞻舒一口氣,她能說出這樣的話來,並不稀奇,稀奇的是,為什麽每次說出這樣話的時候,自己都恰恰能聽見?
聽到柳子亮為自己抱不平的話,王慕瞻隻是微微一笑:“罷了。”柳子亮接上一句:“就是,慕瞻這等家世,什麽樣的女子尋不到,等過幾日,再讓你嫂子替你尋幾個好的細挑挑。”

局勢

細挑挑,王慕瞻隻是一笑,他的笑被柳三奶奶瞧見了,再略一思索,想到什麽,卻沒說出來,上前行禮後也沒說話,隻是照了往常一樣立在那裏,柳子亮對她一擺手:“好了,過幾日,再擺幾桌酒席,請個戲班子來熱鬧熱鬧。”
柳三奶奶應了是,就退下去了,柳子亮對著王慕瞻歎息:“你瞧瞧你嫂子,什麽都挑不出毛病,就是少了點那什麽。”王慕瞻但笑不語,或許,不是少了點什麽,而是不願對眼前這個男子有什麽罷?
王慕瞻此後就在武昌住下,這次他竟不似隻來做幾次生意而已,竟買了宅子,用了管家,好似要在武昌長住一般。這些事就算劉如蘊不想知道,也有人把話傳到她耳邊,劉如蘊不過笑笑罷了,不過心裏,竟有了些小期盼,若王慕瞻再派媒婆上門,自己該如何拒絕?
不過沒有等到媒人上門,倒是隔壁的店麵有人租下了,隔壁店麵共有四間,已空了大半年了,劉如蘊在它初空下來時,也曾想過租下這麵,好把店擴大些,不過當時銀子不湊手,也沒租了下來,開張那日,小婉跑去瞧了,回來時候滿臉興奮的道:“奶奶,你知道旁邊是誰租下的嗎?”
劉如蘊正在寫字,看都沒看她一眼,笑著道:“誰租下的管不著,隻要知道他做的生意是不是和我們一般就成了。”小婉見劉如蘊不感興趣,湊到劉如蘊耳邊道:“奶奶,租下隔壁的,就是王二爺。”是他?劉如蘊的筆滯了一滯,就繼續寫著道:“有什麽可稀奇的,他是做生意的,租下這裏也不稀奇。”
小婉點頭道:“是,是不稀奇,不過這位王二爺做的是書坊生意就稀奇了。”這下劉如蘊是真的覺得奇怪了,書坊生意?怎麽會想到做這行了,劉如蘊不由放下筆,回頭卻見小婉一臉俏皮的笑看自己,劉如蘊不由嗔著她道:“還不快些來給我磨墨,白看什麽?”
小婉忙上前磨墨,磨得時候還道:“奶奶,你說那個王二爺可是為了奶奶才到這裏的?”劉如蘊本已重新在寫,聽到她這話,拿起筆順手就要往小婉臉上畫:“胡說什麽,小心我畫你一臉。”
小婉忙的求饒,劉如蘊心裏卻還有些怕,這搬來做了自家鄰居,到時候的話?不過王慕瞻的書坊開張了幾個月,王慕瞻並沒有做旁的事情,出入時候就算見到,也是極守禮的,並沒有旁的舉動,劉如蘊漸漸心安的時候,卻還是有些漸漸不知名的思緒理不清楚。
漸漸就到了六月裏,這日劉如蘊見到有船送來的鬆江土儀,想著許久都沒見到柳三奶奶了,遣了杜氏送去些給她。
杜氏回來時候,劉如蘊正在和小宋管家對著賬目,上個月的生意不知怎麽的,清淡了許多,小宋管家隻是皺著眉不知道該怎麽做,劉如蘊正在思量,見到杜氏回來,先讓小宋管家下去,杜氏這才進來行禮,劉如蘊見她說過幾句,臉上欲言又止的,不由奇怪,也沒說話,隻是瞧著她。
杜氏見劉如蘊隻是瞧著自己,碎步走到她麵前,小聲的說:“奶奶,今日奴婢,卻沒見到柳三奶奶,等奴婢出來的時候,悄悄問了她家管家,這才知道。”
哦?柳家又出什麽事了?劉如蘊抬眼去看杜氏,杜氏雖知道說別人家的家事有些不好,卻還是道:“聽的柳大奶奶,前幾日鬧著分家,說哪有嫂子閑著,讓小嬸當家的,偏生又趕上遼東那邊局勢不好,柳家連失了幾筆貨,柳大奶奶再這麽一鬧,三奶奶就犯了心口疼。”
柳家隻有柳太太一個老人,聽得身子骨不是太好,常年隻在鄉下莊子裏養著,柳三奶奶當家,還是當日柳老爺在的時候定下的,這柳大奶奶鬧,連劉如蘊都聽說的,怎麽這次鬧的這麽厲害?
杜氏自顧自說道:“偏生這次又失了貨,大奶奶就越發抓住由頭了,說定是三房想抓私房。”劉如蘊已經聽不到別的了,柳三奶奶是個要強人,被這樣說了,難怪會犯心口疼,隻是遼東那邊為什麽局勢不好?
去年聽的柳家說往遼東那邊做生意,說那邊苦寒,出產不多,做生意利很大,況且遼東產的人參,皮子這些都比這邊產的要大要好,柳家前年就往那邊去了,下的本錢不多,獲利不小,去年更下了些本錢,還想在那裏擇了地方開店的,怎麽這時?
劉如蘊越想越不對,索性對還在替柳三奶奶歎息的杜氏道:“好了,你收拾一下,我去柳家一趟。”杜氏被驚住了,劉如蘊已經拿了外出的衣衫了,見她確是要出門的準備,杜氏忙出門去叫轎子。
小婉正在旁邊理著東西,也忙丟下手裏的東西上前來相幫,不一時轎子叫到,劉如蘊就出了門。
到了柳家,等了許久才有人出來領著劉如蘊進去,柳三奶奶也不似原來一般,在二門處親自迎接,劉如蘊不由輕輕皺眉。
管家娘子是個機靈的,早笑著道:“劉奶奶,家奶奶卻是明白奶奶不是那種挑禮的,今日確是走不開。”劉如蘊想起方才杜氏所說,皺眉正要問這管家娘子,卻已到了裏麵,管家娘子忙走上前兩步,挑起簾子報道:“劉奶奶來了。”
既沒見到柳三奶奶迎出來,劉如蘊是常客,索性走了進去,裏麵隻有柳三奶奶和一個貼身丫鬟在那裏,瞧見劉如蘊進來,丫鬟忙上前行禮,柳三奶奶剛想站起身迎接,劉如蘊早幾步走到了她麵前,柳三奶奶臉上竟沒有脂粉,細一瞅的話,還能看出眼微些紅,想是剛哭過。
丫鬟已經說話了:“劉奶奶來的正好,我家奶奶滿心的委屈也沒人聽,劉奶奶不是個一般人,正好給奶奶開解。”柳三奶奶還強自掙著啐那丫鬟:“呸,少說這些,平白惹人笑話,還不快些傳茶來。”
劉如蘊已經握住她的話,千言萬語不知道怎麽說,最終隻有一句:“姐姐,到現在還把我當外人嗎?”柳三奶奶的淚又忍不住了,不過頭往上一仰,淚沒有出來,隻是用帕子蘸蘸眼角,就對劉如蘊道:“原先我總覺著,這寡婦再走一步也是好事,今日瞧來,一個人過也自在些。”
丫鬟已經送上茶來,柳三奶奶還要張羅著給劉如蘊拿些點心出來,劉如蘊忙按住她:“姐姐,我們說說話就好,別張羅了。”
柳三奶奶臉上露出一絲笑:“沒事,我沒這麽嬌弱,不就是點委屈嗎?有什麽不能受的?”劉如蘊聽了這話,不由想起自己二姐來,二姐也似柳三奶奶一般,賢德能幹,人人誇讚,可是自己二姐會不會也像柳三奶奶一樣,受了委屈隻能自己在屋裏哭,誰也不告訴呢?
劉如蘊剛想說話,門外傳來聲音:“三嬸子在嗎?”柳三奶奶聽了這話,頭一昂,不過一瞬就又是平時的樣子了,起身笑道:“二嫂子來了,快裏麵坐。”接著簾子被掀開,一個女子走了進來,她一眼就看見劉如蘊,反愣了一下,笑道:“原來有客,那我等會再來。”
柳三奶奶已經走上前拉住她的手:“劉家妹妹也不是外人,二嫂子快坐下吧。”劉如蘊已經起身見禮,柳二奶奶不過說了兩句,也就各自坐下,聽的柳二爺夫婦平日都是在莊子上侍奉柳太太的,劉如蘊不過節慶時候見過一兩次,彼此不熟,此時坐下來細談,聽她話裏話外都是對柳三奶奶的欽佩之情,不過話怎麽聽怎麽覺得不由衷。
說了幾句,柳二奶奶就起身道:“三嬸子這裏有客,我也不多坐了,還要趕回莊上預備晚飯呢。”柳三奶奶攜著她的手送她出去了,這才坐了回來,笑著對劉如蘊道:“倒讓妹妹瞧笑話了。”
話還沒說完,丫鬟就進來,俯在柳三奶奶耳邊說了幾句,柳三奶奶皺眉道::“知道了。”就讓她下去了,劉如蘊不過恍惚聽見,說什麽往那邊去了,想到杜氏所說,柳大奶奶鬧著要分家,方才進來時候,柳三奶奶又是這樣,她從小在這大家裏麵長大,這些爭產的事情,雖沒見過,也聽過不少。
不說旁的,鬆江劉家那頭,庶出的四弟已經長成,上幾個月方完了婚,劉大奶奶前日來的信上還在那裏抱怨,說周姨娘成日隻在劉老爺耳邊絮叨,說大房欺負她兒子,那個意思,想是要自己兒子出來做生意。
還說已定親的四妹嫁妝備的不足,丟了劉家的臉,劉太太近些年已不管事了,這些事全落到了劉大奶奶身上,劉大奶奶雖性子強,暗地裏也落了些抱怨,隻是不好對旁人說,也隻有寫信給自己絮叨絮叨。
想到這裏,劉如蘊隻是一笑,對柳三奶奶道:“姐姐,聽的說遼東那頭情形不好。”聽到提起這話,柳三奶奶歎了口氣:“就是不好,妹妹,我也不瞞你,上兩個月的貨都丟在了那裏,一來一去,丟了的也有上萬銀子,三爺這幾日著急上火的頭發都白了些許,偏生還有。”
柳三奶奶住了口,歎氣道:“隻怕遼東那邊要打仗,朝廷已經下詔征兵援遼了,你說這打起仗來,銀子沒了事小,那邊還有許多的夥計。”劉如蘊見她麵上露出的疲憊之色,那些夥計,也是有父母家人的,到時真出了什麽意外,柳家也夠頭疼的了,劉如蘊隻得安慰幾句,告辭出去。
回去的路上,坐在轎子裏麵隻是想,這些年的局勢總是不平靜,遼東一帶,朝廷雖略次用兵,終平定不了,聽的陝中一帶,也有流民做亂,這陝中離四川不遠,到時若四川那邊有個不測,自己的生意?
越想心裏越煩躁,這太平日子還能過幾年?自己縱是閨閣女子,這幾年聽的見的,那些繁華似錦,也不過像是那沙上的塔,這些年做生意和官府也能打些交道,明白一些,若從自己讀的前代史上來瞧,所謂王朝末世,不就是現在這樣?
想到這裏,劉如蘊忙用手拍拍胸口,這等大逆不道之事,怎能想來,收起思緒,罷了,還是等過些日子,往川中走一趟,看情形再說話。
左想右想,不覺已經到家,下轎時候,劉如蘊順便往旁邊一瞧,見王慕瞻的書坊,還是人來人往,自家店門口卻明顯冷落了些,心裏在想,還是要尋個時候,再和小宋管家說說。

第 70 章

遼東那邊的局勢是越來越壞了,隨著萬曆皇帝的駕崩,朝廷的征召也開始明發,各地宣撫司出兵勤王,調兵前往遼東。這樣的局勢也讓武昌城裏的商家開始著急起來,這一打起戰來,就是血本無歸,當初前往遼東本是柳家出麵牽頭的,自然就有人往柳家想討個說法。
柳子亮外麵要應付商家,家裏頭也不安寧,柳大奶奶見局麵不好,更是逮了機會,成日家吵吵著要分家,家裏家外的事情,柳子亮撐了一些時候,終於在中秋時分,合家團圓時候,柳大奶奶又趁機大鬧了一場,柳子亮氣的當場吐血,第二天就倒下了。
劉如蘊得了信,帶著小婉前往柳家探望,到柳家時候,門口平日都是車水馬龍的,今日卻有些冷清,想起柳家的綢布莊也有數日沒有開門了,劉如蘊不由歎息。雖說柳家的管家娘子還是像往常樣出門迎接,那麵上卻總有些不知所措之情。
一路迎著劉如蘊到了廳上,劉如蘊剛跨了進去,柳三奶奶就迎了出來:“妹妹來了,快些進來。”劉如蘊見柳三奶奶雖有些憔悴,麵容還算沉靜,方一踏進裏麵就嚇了一跳,正對著門,坐著柳大奶奶,她滿臉氣狠狠的,旁邊還坐著幾個沒見過麵的女眷。
見了這樣架勢,劉如蘊倒不知該怎麽說了,抬眼看了柳三奶奶一眼,柳三奶奶麵沉如水:“大嫂你也瞧見了,我這裏有客,你有什麽事,等我忙完再說。”
“有客?”有人已經哼了出聲:“三奶奶,也不是我說你,這個時候,家裏的事情先理清爽了,再去管旁的。”柳三奶奶看都不看說話的那人一眼,隻是看著柳大奶奶:“大嫂,家醜尚且不可外揚,難道大嫂真要做弟妹的說出什麽不好聽的嗎?”
柳大奶奶聽了她這番話,躊躇了一下,抬眼去瞧方才說話的那人,那人也是知道三奶奶素日的脾性的,這不過是趁了柳子亮倒了下來,才攛掇柳大奶奶在鬧,好從中得利,聽了這話,對柳大奶奶點了點頭,柳大奶奶這才起身道:“三嬸子這裏既有客,我也就不多留了。”
她這一起身,旁的人也起身走了,柳三奶奶這才坐了下來,滿臉的疲憊,劉如蘊坐到她身邊,安慰的道:“姐姐,既這樣,我手頭還能拿的出那麽千把兩銀子,姐姐手頭若緊,就拿了去。”
柳三奶奶搖頭:“妹妹,這雖關銀子的事,又不關銀子的事,況且。”柳三奶奶苦笑一聲:“孤孀娘子的銀子,還是留著吧。”劉如蘊也知道柳家這事,自己這點銀子是濟不了多少事的,聽到孤孀娘子這裏,不由愣了一下,隻是又安慰了柳三奶奶幾句,把帶來的補品遞於她,也就告辭了。
柳三奶奶把她送到二門口,劉如蘊剛要讓她止步,就見有管家迎著王慕瞻過來了,柳家在遼東的生意,聽的王慕瞻也下了本錢在裏麵,卻不知道他這麽一來,到底是來探柳子亮的病呢,還是?
王慕瞻正走的匆忙,一眼瞧見劉如蘊在那裏,倒愣了一愣,柳三奶奶瞧見王慕瞻,停了腳步道:“王兄弟來了,方才爺還念叨著你呢。”王慕瞻搶上一步行禮,眼卻沒離了劉如蘊身上。這些日子忙著遼東那邊的事情,倒是有日子沒見了,他心裏又何嚐不知道,遼東那裏局勢遠不是朝廷所能轄製住的,那些銀子,隻怕就要白丟了。
劉如蘊的身影卻已消失在不遠處,柳三奶奶連喚了他兩聲,王慕瞻這才醒過神來,對柳三奶奶頜首,柳三奶奶見了他這副模樣,似無意般道:“患難方見真心,方才劉妹妹來了,張口就要把手上的銀子給我,她一孤孀娘子,我怎好要她的呢?”
是嗎?王慕瞻眼珠一轉,這倒是她能做出來的事情,隻是她那些銀子,縱全拿了出來,也不濟什麽事。
劉如蘊方回到家中,小宋管家就一臉著急的迎了上前:“奶奶,家兄方才來了一書,說四川那邊有些不好,有幾家欠了銀子的收不上來。”
銀子,又是銀子?劉如蘊不由一陣頭疼,小宋管家已把宋管家寫的信遞了上去,劉如蘊粗粗一掃,成都那邊,本就和幾家宣撫司衙門做生意,那邊江南的東西送進去,換些川中的土產,季季結賬。
這兩年走的也很平靜,隻是劉如蘊見遼東這邊局勢不好,吩咐宋管家這裏加緊些,把帳都結清爽,實在不行就收了川中的生意,索性一心在武昌這裏,誰知宋管家的信上說道,那些宣撫司衙門都稱點兵勤王去了,別說銀子,連原來換的土儀也不給了。
宋管家這下沒法做主,隻得寫信回來問。劉如蘊瞧了這封信,心裏更是著急起來,這事方是正經的,想了一想,劉如蘊起身道:“宋管家,速安排了,我要去成都。”
去成都?小宋管家不由愣住了,想到的第一樁事就是阻止:“奶奶,這事也要先和大爺商量了,奶奶一個孤身女子,怎好上路?”劉如蘊的娥眉又皺了起來,盯著他看,緩緩的道:“成都又不是沒有去過,況且要等鬆江那邊來信的話,這一來一去,又是數月,那時什麽事都晚了。”
小宋管家的話不敢說出來,雖說劉如蘊去過四川,但是那次一路上都有人護著,並不是孤身,這次真要讓她帶著幾個人上路,再給自己幾個膽子也不敢,隻是他素來知道劉如蘊性子的,想了想道:“奶奶,你縱要去,等小的去問了熟識的商家,有那要去成都的,一路結伴而行,單身上路是不成的。”
不成不成?劉如蘊的火氣又要上來了,卻也知道小宋管家說的有幾分道理,上次去四川,到武昌之前,全仗了劉大爺尋得熟識的船,不然這不熟的船,殺人越貨的事情又不是沒聽過,從武昌到成都一路,又虧了王慕瞻,不然路上會發生點什麽事,還真不知道,然此次事在緊急。
想了想又對小宋管家道:“你速速去尋,若三天之內尋不到,我獨自也要上路。”小宋管家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急忙出去了。
小婉方才是一直垂手侍立的,此時見小宋管家出去了,這才上前來替劉如蘊換衣裳,端茶上來。劉如蘊木然的任由著她替自己換著衣衫,心裏越發的不安定起來,身為商家之女,她明白局勢的不安對生意的打擊有多大,也知道有大膽的商家,敢趁著局勢混亂之時,火中取栗,隻是自己心裏明白,這樣的事還不敢做。
想了半日,隻想的腦仁疼,成都這邊的生意收了的話,僅憑武昌的生意,卻實在有些撐不下去,難道自己做生意就要敗了,好回鬆江去?
小婉點上蠟燭,杜氏端上飯,小婉剛想張口喊劉如蘊,劉如蘊已經擺手道:“打碗湯來就好,旁的都收下去,那些油膩的此時沒有胃口。”小婉忙打了碗湯,用勺撇了上麵的油,吹的涼熱適當了,這才遞於劉如蘊。
一碗湯喝下去,劉如蘊也從慌亂中醒了過來,這麽一點事,就慌成這樣,還想什麽什麽旁的。
吩咐小婉拿了筆墨,劉如蘊攤開紙,拿了算盤開始算起來,成都生意要收了,自己虧了多少,等算完時候,天空又已發白,也是一夜未睡的小婉見劉如蘊終於丟下筆,忙揉揉眼道:“奶奶累了這麽一夜,還是略靠靠罷。”
劉如蘊伸了個懶腰,所幸宋管家做生意甚是得法,成都那邊下的本錢,沒有虧反還有些盈餘,真收了的話,還有些舍不得,不過,若從宋管家遮遮掩掩的話裏麵來瞧,有幾家宣撫司那裏,隻怕有些蠢蠢欲動。
劉如蘊按了按頭,罷了,就算收了,再把這筆本錢投向旁的地,總也有些收成,隻怕沒有川中土產那麽大的利息,那還有沒有旁的出息更大?
劉如蘊的手輕輕在梳妝台前敲打起來,眼睛突然掃到一旁邱梭送的那本經書上來,做出海生意如何?聽的出海的生意利息頗大,這邊出去的不過是些絲綢茶葉瓷器,那邊拿回來的,就是寶石香料等稀奇物。
隻是自己總是個女子,不好出海,又沒有人帶著,到時候這海上的風雨事小,闖進海盜窩才是事大。小婉見劉如蘊隻是在那裏皺眉不語,連叫了兩聲,劉如蘊這才打了個哈欠起身道:“罷了,先歇一會吧,等尋到人一起入川再說。”
小婉應了,服侍劉如蘊躺下。
小宋管家到中午時候就回來了,笑著道:“奶奶好運氣,恰好王家的書坊有個四川的客商買了些書,明日就要往四川去,他的書坊,也是開在成都,和他說過了,他道帶奶奶一個,也沒什麽不妥。”
劉如蘊聽了這話,方放下心來,對小宋管家道了辛苦,就忙著收拾行李,預備再往川中。
這次走的匆忙,行李這些帶的不多,連土儀都沒帶,橫豎自家成都的鋪子裏還有,到時去鋪子裏拿些也好。
坐了轎子到了碼頭,小婉剛扶著劉如蘊下了轎子,上了船劉如蘊才心安下來,聽的這個客商姓楊,是個秀才,想來也是恪守禮儀的,隻是遣杜氏前去致意,過了些時,有個清俊的小廝過來磕頭:“家爺命小的拜上奶奶,船艙狹小,難免有不便處,還望奶奶海涵。”
劉如蘊見這個小廝說話伶俐,長的清秀,知道定是楊秀才知疼知熱的小廝,忙拿出一錠銀子賞了,小廝又磕個頭,這才告退出去,等她出去了,杜氏笑道:“奶奶,聽的這個小廝是楊爺的。”
不等她說下去,劉如蘊就白她一眼:“這樣的話,好是能進我們耳朵裏的?”杜氏忙住口不說,船此時已開行了,劉如蘊瞧著漸漸遠離的武昌,成都之行,究竟是凶是吉?

重逢

“奶奶,走了一夜,你可辛苦了。”天邊的太陽噴薄而出,染紅了田野,劉如蘊無心欣賞眼前的美景,聽到小婉的問話,隻是扶住了小婉,怎麽也沒料到,在有生之年,竟會逢上叛亂?去年到成都時候,已經是十月末了,把生意收拾一下,來往的賬目清點清楚,已經過了新年,本預備就這樣走了,又被聞蜚娥留住,說難得到了四川,上次不過去了趟峨眉山,此次再好好玩一玩,盛情難卻,又留在這裏一直到了七月。
那時四川的山水已經領略過了,帶回去送人的禮物也已經買好了,預備走的時候。誰知永寧宣撫使奢崇明反,拿下了重慶,本以為不過是烏合之眾,誰知竟勢如破竹,危及成都。
聞蜚娥這下連聲責怪自己不該多留了劉如蘊這麽些時,忙的收拾東西要送劉如蘊出川。誰知奢崇明一反,已在家賦閑多年的聞參將到了成都,求見四川布政使朱燮元,願以老邁之身再披掛上陣,報效國家。
聞參將既如此 ,聞蜚娥怎忍丟下老父,隻得命家人送劉如蘊出川,誰知還不等從成都走,十月十八,叛軍已兵臨城下,圍住了成都。
聞蜚娥這下更怪起自己來,尋法子先把劉如蘊送出城才是正經,這樣一耽擱,自己在成都城又多待了一個多月,那些時日,日日都似煎熬,劉如蘊不由低聲歎息。
“劉家妹妹,你還能不能走,要不要歇息一時?”溫文的聲音響起,杜子中,這個永遠都是那麽文雅的男子,即便由於焦急眼圈布滿紅絲,鬢邊的頭發有了銀色閃過,卻還是那樣彬彬有禮,看到他,劉如蘊就想到還在成都的聞蜚娥。
想到聞蜚娥,自然就想到曼娘,昨日定下出城時候,曼娘隻是緊緊拉著聞蜚娥的袖子不肯走,聞蜚娥好說歹說都不成,最後沒法,隻得把她擊暈了才讓她上路。
出城也是比不得平日裏出門就是車馬轎子伺候,此次隻坐了車到了城門口,守城的士兵隻把門開了個小縫,由他們魚貫而出,此後就是沿著小路一路而行,還要防備著遇到叛兵巡邏,所幸領路的聞龍對這些小路極熟,一路帶著他們,連狗都沒碰到一隻。卻是走了整整一夜,男人還好,劉如蘊她們都是裹了小腳的,走不多時,那腳就跟要斷一樣,再者這路也不是城中慣走的,荊棘草刺,也不知鑽到腳力多少,劉如蘊怎敢叫出來,咬著牙往前走。
此時聽到杜子中的問話,劉如蘊隻是搖了搖頭:“姐夫不必了,此地離成都還不遠,我們快些走吧,不然遇到叛軍又是麻煩的事情。”
杜子中沉吟一時,劉如蘊卻看到了奶娘懷裏的曼娘,曼娘已經醒了過來,在陽光照耀下一張小臉全是淚痕,也不知哭了多久,卻沒有哭出聲音來。
“娘,我要娘。”含糊不清的童聲響起,昨夜走的時候,維哥已經睡著了,此時醒來,見不是躺在家裏溫暖的大床上,也沒有了母親含笑的麵容,孩子家的心裏,第一想的就是自己的母親。
杜子中微不可聞的歎了口氣,上前把維哥抱了起來:“維哥,你要記住,你是男孩子,是新都杜家的子孫,以後切不可再像孩子般哭了。”新都,劉如蘊被杜子中這幾句話說的心裏發顫,新都已經被奢崇明攻下,杜家父母也不知是凶是吉。
維哥從沒見過父親這樣嚴肅的對自己說話,臉上還掛著淚水,懵懂的點頭,杜子中把他放了下來,回身對著這一從人,連上自己的孩子,還有劉如蘊這邊的,總共不過二十餘人,如果不是要把劉如蘊安全的送出四川,自己現在也應該在妻子身邊,還有這兩個孩子,杜子中看向孩子的眼神變的有些溫柔。
笑著對劉如蘊道:“劉家妹妹,日後這兩個孩子,還要妹妹多費心了。”如果是在平常,這也不過是句普通的話罷了,放在這裏,劉如蘊卻覺得有點不妥,難道說杜子中把自己送出川後,還要?
劉如蘊近乎張口結舌的道:“姐夫,朝廷援軍一到,叛軍自然瓦解了。”杜子中唇邊露出一絲苦笑,朝廷?朝廷手裏能動的兵,不過同是宣撫司的那些,如果宣撫司不聽調,成都被攻下也是遲早的事情,自己雖退歸林下,卻也要盡忠為國,隻有這兩個孩子舍不下了。
心裏雖這樣想,杜子中卻沒有說話,示意聞龍帶路,繼續走起來,小婉扶著劉如蘊跟在後麵,珍兒夫婦又在後麵,接著是奶娘抱著孩子,最後麵是幾個仆人在後麵墊底。
雖說是十月天,劉如蘊的汗還是很快出來了,珍兒臉上的神情表示,她也撐不住了,還是上前隨著小婉一起攙扶著劉如蘊,嘴裏還在念叨:“金枝玉葉的姑娘,怎能受這樣的罪。”
宋管家一臉沮喪的跟在後麵,雖說是突變,但總是自己美處理好這裏的事情,才累的姑娘受苦,到時候回鬆江見到大爺,不知該怎麽說?
一行人走在田野裏,天地之間十分安靜,好像就隻剩下他們,路上的村莊大都沒有人了,房子裏麵也是空空蕩蕩,還有些看起來就是被燒過的痕跡。中午打尖時候,尋了間看起來好些的屋子,尋了半日才尋出一些稻草,燒出的熱水也不多,隻夠每個人喝一口。
珍兒雖說是丫鬟出身,自從進了劉家,不過是做些內院的活,這樣的苦還從來沒受過,見到劉如蘊一雙繡花鞋已被泥塗得看不出來本來麵目,眼淚不由啪嗒啪嗒掉了下來。
劉如蘊喝了口熱水,抬頭看著珍兒如此,微微一笑,指著維哥道:“你瞧維哥這麽小,都不叫苦,有什麽呢?”珍兒擦擦眼淚,旁的話再沒說出來了。
到了夜裏時候也是如此,劉如蘊躺在稻草堆上,覺得腳上疼的和鑽心一樣,怎麽也睡不好,沒有月亮,隻能看到滿天的星星,劉如蘊算了算,此時已經是十一月底,還有一個月,又該過年了,往年此時,已在忙著預備過年時候的東西了,熱熱鬧鬧的,就算是去年,也是在成都,和聞姐姐熱鬧著,哪像此時?
東想西想,總是累了,還是睡了過去,第二天一直走到天快擦黑的時候,才遇到一個農人,住到了他家,柴火這些就要多了些,除了熱水,也能喝口湯了,劉如蘊坐在火塘旁邊,聽著他們和農人在說話。
在四川差不多也有一年了,鄉談也有大半能聽懂,聽的農人說周圍能跑的都跑了,隻剩的他,聞龍不由奇怪的問道:“這位大哥為什麽不走?”農人對著外麵噴出一口氣:“有什麽好跑的,做農人的,到哪裏都要種地,跑了反失了農時。”
或許是農人舍不得地土,此後幾日,漸漸人煙多了起來,打尖住宿也方便許多,又行了幾日,已經到了樂山,奢崇明雖占了四川大部,樂山這邊卻沒有騷擾到,城門口的士兵比平日要嚴了很多,盤查了半日才放他們進城。
尋了客棧,劉如蘊這十多日沒洗過浴的身子,總算能和洗澡水見一見麵了,洗了澡,喝著茶,這客棧雖說簡陋很多,但比起前幾日來說,已是天上地下了。
珍兒拿了針來,替劉如蘊挑著腳上的血泡,劉如蘊笑道:“這有什麽好挑的,過幾日平了就成繭,那時就不疼了。”珍兒聽了這話,那還掌的住,抬頭看著劉如蘊問道:“姑娘,等回去了,武昌的生意就收了罷,姑娘回鬆江去,老爺太太定是喜歡不住的。”
又聽到這話,劉如蘊不由按一按頭,笑道:“珍兒,你真以為,受了這麽點點苦,我就受不住了嗎?”珍兒沒再說話,隻是碰著劉如蘊的腳掉淚。
劉如蘊知道珍兒的心,躺了下來,還是不說話。
小婉推開門,急匆匆的說:“奶奶,你知道誰來了?”誰來了?劉如蘊半撐起身子,總不會是自己哥哥吧?不等小婉說話,她身後已經閃出一個男子來。
見是個男子,珍兒倒唬了一跳,忙把劉如蘊遮住,劉如蘊卻驚得忘了自己此時還躺在床上,腳上鞋也沒穿,直起身子瞧著麵前的男子,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來的竟然是王慕瞻,他一眼見到劉如蘊,見她雖赤了足,足上有些血泡,瘦削了些,麵上精神卻還好,一顆心此時方落到肚裏。
珍兒見王慕瞻竟有要進來的意思,腳也忙不得替劉如蘊包,匆匆拿了鞋子替劉如蘊套上,又拿來梳子替劉如蘊梳一梳頭,這才道:“王二爺,男女授受不清,還是請出去罷。”王慕瞻此時耳裏眼裏,隻得一個劉如蘊,旁人的話哪裏還能聽見?
劉如蘊直到腳上被珍兒穿上鞋子,才想起這樣可是不好見人的,直起身子,拿過梳子自己梳好,這才對王慕瞻道:“王二爺,男女同處一室,還是請出去罷。”
這句話王慕瞻總算是聽見了,他已經走到劉如蘊身邊:“如蘊,難道此時,你還不明白我的心?”

真心

許久之後,別說王慕瞻,連珍兒和小婉她們都等得不耐煩,卻不敢開口,隻是垂手侍立在那裏,才聽到劉如蘊說話,她的話裏帶有遲疑:“為什麽?為什麽要明白你的心?”
說著劉如蘊好像找到方向,說話也快速而有條理起來:“王二爺,世間男子的心,輕易是信不得的,況且你為男子,要尋的不過是一個能侍奉父母,料理家務的賢妻,這些我卻是不能的,我曾自請下堂,自然也曾立誓,今生今世,再不回到旁人家的院子裏去,做相夫教子的人。”
王慕瞻聽到劉如蘊這番話,反鬆了一口氣,他隻是笑望著劉如蘊:“如蘊,難道你真以為,我尋的妻子和旁人是一樣的,若真如此的話,我早成了親。”
劉如蘊微微一怔,珍兒臉上有些發紅,這些話,怎能是她們能聽的,隻是劉如蘊沒叫她們出去,若自己主動要帶著小婉出去,又怕反惹出些事來,隻得拉一拉小婉,兩人悄悄退到門邊,伺機溜出去。
沉默持續在房間裏麵,見到劉如蘊又不說話,王慕瞻又開口說了:“如蘊,我隻想告訴你,我想娶得,是我王慕瞻的妻子,而不是王家的媳婦,相夫教子,侍奉公婆,料理家務,這些事情,自有旁人去做。”
旁人?劉如蘊的眉毛一挑,看向王慕瞻:“難道你還想另娶一人去做王家的媳婦?”這個?王慕瞻方說出話,就知道劉如蘊誤會了,他笑開了,笑容甚至帶有一絲俏皮:“如蘊,我說的是,你永遠不會是我身後的某門某氏,而是。”王慕瞻停了一停,看向劉如蘊的眼裏滿是溫和:“我姓劉名如蘊的妻子。”
“姑娘,杜爺回來了,請姑娘出去說話。”宋管家的聲音突然響起,珍兒都聽的眼裏差點掉淚了,聽到自己相公竟然在外麵說話,轉身出門就要和他說。
直到此時劉如蘊方意識到,自己和王慕瞻所說的話已經被珍兒和小婉聽的清清楚楚,麵上不由微微有些發紅,隻是轉念又一想,這些話並不是不能對人言的,揚聲對外麵道:“請杜爺稍候,我隨即就來。”
王慕瞻退後一步,離門邊也隻差一步了,輕輕對劉如蘊拱手:“如蘊,這些話,皆慕瞻肺腑之言,還請細細思量。”說著就退了出去。
正在被珍兒埋怨的宋管家看見姑娘房裏出來一個男子,定睛一看,還是熟人,眉頭不由皺了一皺,珍兒用手在宋管家手肘裏麵掐了一下,又瞪他一眼,囑咐他不要亂說,這才上前給王慕瞻施禮:“王二爺,我家姑娘的性子你也是知道的,還請。”
話沒說完,已經被王慕瞻打斷了:“你不消說,我若是要尋個柔順的,也不會。”珍兒聽到這裏,頓有心花怒放之感,還要繼續往下說,門簾被掀開,小婉扶著劉如蘊出來,劉如蘊的臉色不知是用了脂粉還是天氣冷了,臉上的紅越發明顯了,她看都沒看王慕瞻一眼,隻是對宋管家道:“杜姐夫在哪裏?”
王慕瞻的那句話,讓宋管家聽的有些發愣,難道說當時的傳言並不是傳言,這位大奶奶的表弟,確是看上三姑娘了,可是三姑娘說實在的,姑娘家首要的柔順就沒有,雖則有才,卻太過孤傲,除了容貌長的甚美,旁的也就沒別的長處了。
難道說王二爺是日子過的太好,想娶個母老虎回家受氣不成?也容不得宋管家再多想,聽到劉如蘊的話,忙上前帶路去見杜子中。
杜子中此時的神情已經輕鬆許多,見到劉如蘊來,忙道:“劉家妹妹,本來還想著,尋個妥當人送你回武昌,誰知天從人願,恰好遇到王兄,就由他送你回去。”王兄?劉如蘊瞧著坐在杜子中身邊,笑的溫文爾雅的王慕瞻?
心裏暗道,他倒跑的快,杜子中說完就對王慕瞻道:“平日裏斷不敢如此相托的,現時既遇到急事,也隻有再三托付王兄了。”說著作揖不止,王慕瞻已從椅子上站起來還禮不迭:“不防的,劉姑娘本就是親戚,再說我也恰好回武昌,這不過舉手之勞。”
劉如蘊雖低著頭在旁邊,卻聽的迷迷糊糊,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王慕瞻怎麽會出現在這裏,又怎麽會又要回武昌?
杜子中已經轉身對劉如蘊說了:“劉家妹妹,事出緊急,我也沒和你商議,今夜我就要趕回成都,兩個孩子就交由你先帶回武昌,若天有幸。”這話讓劉如蘊從自己的思緒裏走出來,抬頭看著杜子中。
杜子中微微一笑:“蜚娥是我的妻子,那裏還有我的父母,唯一舍不下的就是兩個孩子,把他們托付於你,我心也就安了,況且我雖辭官多年,卻也曾食朝廷俸祿,自然是要回去的。”
杜子中這番話說來不過是雲淡風輕,劉如蘊卻聽的心驚肉跳,隻是連勸說的話都說不出口,為國盡忠,縱任性如劉如蘊都明白的,身為一個從小讀書的士子,這樣的事是值得驕傲的,她強忍了眼裏的淚,盈盈拜下:“姐姐和姐夫所托,做妹妹的一定不會辜負。”
杜子中事情一說完,心裏也覺得踏實不少,也不及還禮就對劉如蘊道:“既如此,妹妹還是回去收拾一下,你們明日就動身吧,我去望望兩個孩子。”說著隻微一拱手,就進裏麵去了。
王慕瞻長歎一聲,走到還在發呆的劉如蘊身邊:“如蘊,快些回去歇息一下吧,明日坐的是小船,你何曾吃過這等苦。”劉如蘊的淚水終於滴了下來,也不及去擦,她抬頭望著王慕瞻:“姐夫是要回去送死,我吃那點苦,算得了什麽?”
王慕瞻怎麽會不明白呢?況且他這一路而行,見到聽說的比劉如蘊知道的更多,風雨飄搖,明室的江山隻怕氣數已盡了,隱隱還聽的朝廷裏麵紛爭不休,不過這些他並沒說出來,自己隻是個商人,所能做的,不過是期待聖人出世,拯萬民於水火之中。
看見劉如蘊哭的這樣傷心,他沒有再說話,隻是示意小婉把她扶出去,小婉還沉浸在方才聽了王慕瞻那番話的震驚之中,對他的話絕無不從之理,急忙上前扶起劉如蘊就要出去,劉如蘊剛要走,突然一把拉住王慕瞻的袖子:“為什麽,你為什麽要來這裏?是來尋我還是?”
這樣失禮的舉動,王慕瞻卻沒有半點難色,他的手輕撫上劉如蘊的肩,聲音輕柔的好像要哄她入睡:“不管怎樣,我都尋到你了。”
劉如蘊的手從他的袖子上滑下,眼裏的淚水越掉越急:“可是,我是不會回到一個院子裏麵去了。”王慕瞻又笑了,笑的眼角的紋路好像都含有笑意:“我知道,天地這麽大,你一個人走的很孤單,以後會有我陪你。”
這話仿佛是誓言,劉如蘊的眼神轉的溫柔,她唇邊露出笑容,這種如釋重負的笑是王慕瞻從沒在她臉上看到得,然後小婉覺得自己的手臂變的沉重,幾乎撐不住了,低頭一看,原來劉如蘊倒了下來。
小婉差點叫了起來,王慕瞻上前按了按她的脈,笑著對小婉道:“沒事,她隻是睡著了,送她回房吧。”宋管家已經出去叫了珍兒進來,兩人相幫著把劉如蘊送回了房,宋管家此時心裏越發奇怪了,這個王二爺,還著實奇怪,放了那麽多的名門閨秀不挑,偏挑自家這個性子古怪的姑娘。

第 73 章

當劉如蘊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晌午時分了,屋子裏很靜,隻有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劉如蘊躺在床上,覺得自己像是在一個夢境裏麵,不過還未等她直起身子,門已經打開了,珍兒笑眯眯的進來,看見她醒了,手裏拿著衣服上前,嘴裏還不停的道:“恭喜姑娘,賀喜姑娘。”
劉如蘊推開被子,穿好鞋子方笑道:“喜從何來?”小婉端著洗臉水進來,恰聽到劉如蘊的這話,笑著插嘴道:“奶奶,你這不是要成親了,喜當然從此來。”珍兒伺候著劉如蘊梳洗,連聲附和道:“是,姑娘和王二爺成了親,自然也不會到處走了,老爺太太的心也會放下了。”
劉如蘊看著鏡中的自己,挑了點胭脂點到唇上,淡淡的道:“珍兒,你想的太天真了,別忘了現在的潘大奶奶可是王二爺的親妹妹。”這個?珍兒的手微滯了滯,不過劉如蘊說的也是實情。
小婉突然冒出一句:“奶奶,王二爺會有法子的。”他?劉如蘊頭都被回,拿了麵小玻璃鏡對著看自己的妝容,笑道:“小婉,他會有什麽法子?”小婉走上前一步:“奶奶你瞧,我們在樂山他都能尋了來,還找到了船讓我們回去,他定有法子的。”
劉如蘊把鏡子交予珍兒收好,似發誓一般的道:“他縱有法子,我也不會再做侍奉公婆的媳婦。”珍兒張張嘴,想說什麽又住口沒說,罷了,這些事,等回了武昌再細說吧。
一個時辰以後,他們已經坐在一條小船上,這船比劉如蘊坐慣了的江船要小的多,勉強在船艙中間有塊蘆席能坐一坐,劉如蘊帶著孩子們坐在裏麵,奶娘們和珍兒她們坐在她周圍,王慕瞻和那些男的下人們就隻有船頭可以坐了。
維哥臉上還能看得出雙眼是紅紅的,曼娘倒鎮靜許多,她緊緊摟住弟弟,雙眼隻是茫然的往江麵上看,兩個平日極不對頭,就算是從成都到樂山一路上都偶有口角的奶娘此時早就顧不上鬥口,隻是低著頭不說話。
劉如蘊輕輕歎了口氣,聽珍兒說,昨夜自己睡著時候,杜姐夫就隨著大軍走了,維哥一直哭到背過氣去,此去不知還有沒有命回來。
抬眼看了眼坐在船頭的王慕瞻,珍兒還說,昨夜他幾乎是一宿沒睡,除了收拾東西,還要安慰這兩個孩子,難怪今日見到他的時候,他的眼裏全是血絲,此時就算坐在船頭,十一月的天,江上的風還很大,但他依然垂著頭,看來已經睡著了。
劉如蘊把身上的狐皮大氅解下來,交予也是在一邊打瞌睡的珍兒,示意她遞去給王慕瞻,珍兒接了大氅,眼睛眨了眨,剛想說話,已經被劉如蘊用眼神止住了,珍兒唇邊露出了然的笑,起身走到船頭。
王慕瞻被小廝突然遞過來的狐皮大氅嚇了一跳,小廝小聲說了一句,王慕瞻回頭,正對上劉如蘊的目光,不知為什麽,劉如蘊突然有些羞澀,忙低下頭,伸開手臂把曼娘姐弟抱在懷裏,等再抬頭的時候,看見王慕瞻已經披上了大氅,看來不那麽冷了,心裏有一點點甜絲絲的東西開始漫了上來。
雖坐在船上,還是能看到岸邊有兵士路過,曼娘癡癡的看了許久,突然開口問劉如蘊:“姨母,這些兵是去救母親的嗎?”劉如蘊被問住了,王慕瞻的聲音已經響起了:“曼娘,這些都是去援助成都的,你安心隨我們去武昌,成都的圍一解,你爹娘就來接你們了。”
曼娘嗯了一聲,還是緊緊俯在劉如蘊懷裏,劉如蘊回頭去看王慕瞻,王慕瞻像是解釋,唇邊露出一絲笑:“我昨日就是和他們的先頭一起到的樂山,不然怎會如此迅速。”小廝已經在旁邊加了一句:“是,二爺還報效了五千銀子做軍餉。”
王慕瞻拍小廝的腦袋一下,望向遠方,眼神有些茫然:“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不過盡盡心而已,若似秦將軍一般,那才是對國盡忠。”
秦將軍?曼娘已經叫出聲了:“秦將軍是不是就是名諱良玉的宣撫使?我聽娘講過,說她是我朝頂天立地的女英雄。”女英雄?不等劉如蘊想問,奶娘已經出聲輕聲嗬斥了:“姑娘,都說過多少遭了,女孩家隻需多學女紅就好,那能成天想著舞刀弄槍,學那什麽秦將軍。”
奶娘的話雖然還是和原先一樣,劉如蘊還是能聽到她話裏的底氣不足,曼娘並不像平時一般乖乖低下頭去,隻是看著岸邊行走不停的兵士,輕聲歎氣。
坐了兩天小船,上岸換了車馬,換車馬時候,能聽到路人開始議論起那位石柱宣撫使秦良玉了,這位代夫而立的女宣撫使,並不似旁的女宣撫使一樣隻掛個名頭,親自訓練兵丁,帶兵殺敵。此次奢崇明叛亂,方從遼東回川的她,在家不過一日,就又應了朝廷征召,帶兵平叛去了。
劉如蘊聽的著了迷,珍兒連叫她幾聲,她都沒有答應,還是王慕瞻明白,笑著道:“如蘊,人各有不同,秦將軍能上陣殺敵,你可以編書做傳,這不是一樣嗎?”這話說的有理,劉如蘊對王慕瞻一笑,人何苦強求?盡了自己的長處就好了。
車馬數日,到宜賓又換了江船,等到了武昌時節,卻已是天啟二年的正月十三,遠遠看見蛇山上的黃鶴樓依舊俯看著江景秀麗,劉如蘊呼一口氣,終於到了,轉頭看見在教孩子們打算盤的王慕瞻,她唇邊不由露出有些俏皮的微笑,對王慕瞻道:“委屈你,連年都是在路上過的,也不知怎麽報答王二爺呢?”
相處這一月有餘,兩人之間的交往總從原先的有些拘謹變的十分熟絡了,王慕瞻唇邊也露出笑容,有些促狹的道:“大恩不言謝。”接著頓一頓,笑道:“但求姑娘以身相許就好。”當著孩子們的麵,劉如蘊的麵不由漲的發紅,曼娘年紀大些,隻是笑著不說話,維哥不明就裏,拍手道:“好啊好,王叔父做姨父是最好的。”
旁邊伺候的小婉她們,也不過帶著笑看,劉如蘊越發發窘,轉念想到王太太,還有那個自己是自己前夫的王慕瞻的妹夫,劉如蘊的心不由變的有些許沉重,看著在那誇讚維哥說的好的王慕瞻,劉如蘊想起他曾說過的話,罷了,就算是一夢,也讓這個夢遲些醒來。
船到碼頭,還不等船停穩,就有人跳上船來,劉如蘊定睛一瞧,竟是劉大爺,這些日子也不知他是怎樣的煎熬,頭發竟白了一半,還不等劉如蘊行禮,就拉著妹妹的袖子左看右看,見妹妹除了瘦了一些,旁的都還好,這才放心,連連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王慕瞻已經笑嘻嘻的道:“表姐夫,小弟曾經說過,定會把劉姑娘不缺一根頭發的帶回來的。”劉大爺已經對王慕瞻連連拱手:“慕瞻大恩大德,這叫我何以為報。”說話時候,劉大爺眼裏不覺有些淚。
這倒唬到了王慕瞻,他忙扶住劉大爺,一臉正色的道:“還有事要和大哥商議。”什麽事?王慕瞻瞧一眼劉如蘊,大聲的道:“還請大哥成全,把令妹許嫁於我。”說著就跪了下去。
劉如蘊沒料到他竟會當場求親,一張臉頓時變成一張紅布,劉大爺看看王慕瞻,又看看劉如蘊,其實在王慕瞻執意要入川時候,劉大爺就曾想過,不過,自己娘子也曾說過,王太太可不是個好伺候的婆婆,況且,還有潘王兩家那層在,劉大爺沉吟一下。
劉如蘊卻是在王慕瞻說出求親這話時候,就被來接的杜氏她們接下了船,下船上轎,徑自回到店裏,下轎時候,劉如蘊瞧著這別來一年有餘的店麵,再望望旁邊王慕瞻的書坊,雖則一切如常,卻有隔世之感。
旁邊柳家的綢布莊簾子一掀,就在劉如蘊想進屋時候,柳三奶奶從綢布莊裏走出來,此時她也不顧什麽禮儀了,徑自上前握住劉如蘊的手,眼裏滿是淚:“回來就好,回來就好。”說話時候,那淚一顆一顆的往下滾,劉如蘊看見她,頓生諸多感慨,方才見到劉大爺時候都沒落得淚,此時竟落了下來。
還是杜氏機靈,上前笑道:“兩位奶奶,此時寒冷,還請進屋裏敘話。”柳三奶奶吸一吸鼻子,臉上強自出個笑容:“正是呢,這樣的事是大喜事,哭什麽。”話雖這樣說,拉住劉如蘊的手可從沒放開一絲。
進了裏麵,曼娘和維哥上前給柳三奶奶行禮,柳三奶奶瞧著這對孩子,想起他們父母,眼裏不覺又要掉淚,忙從袖子裏扯出兩個荷包,遞給他們兩個:“來的匆忙,也沒備表禮,這兩個東西拿著玩吧。”
兩個孩子行禮謝過,奶娘帶著他們下去歇息,柳三奶奶歎息了幾句,這才對劉如蘊道:“妹妹,我的禮可是備好了,你何時出嫁?”
劉如蘊被柳三奶奶這一問問懵了,看著她隻是說不出話來,柳三奶奶恨得在她手背上打一下:“少裝憨,他入川就是為了去尋你,況且昨日他那封書上也說了,求我們做個現成媒人,這樁婚事早定了他才能安心。”
原來王慕瞻已經先有信到了柳家,難怪柳三奶奶看了那兩個孩子,一點也不吃驚。成親,再嫁,劉如蘊的神色不由變的有些暗淡,她低下頭:“姐姐,有些話做妹妹的想說一說,他對我的心我是明白的,隻是深宅大院不好呆啊。”
柳三奶奶又何嚐不明白,她握一握劉如蘊的手:“妹妹,這我是知道的,隻是王兄弟也說了,成親之後,並不讓你去侍奉公婆,住到南京去。”這個劉如蘊自然是知道的,不過她還是輕輕搖頭,柳三奶奶這下急了:“妹妹,這樣好的男子,你要到哪裏去尋?”
劉如蘊點頭,站起身來推開窗子道:“姐姐,這天地廣闊,我可以舍下一切,但我不能讓他為了我,舍下這一切。”柳三奶奶緩緩起身,吃驚的望著劉如蘊,劉如蘊此時眼神堅定,是,縱然王慕瞻能讓自己不會回到深宅大院去,縱然他肯陪自己一起走,但是自己不敢肯定,這是不是他的本意?還是一時衝動。
門口有聲音傳來:“如蘊,你又何必這麽肯定,我不會舍下這一切?”劉如蘊吃驚轉身,王慕瞻已經走到她麵前:“如蘊,你不必怪自己,我不是為了你而舍下這一切,而是天地廣闊,我自然也想走。”

驚變

他也想走?柳三奶奶見王慕瞻進來,抿嘴一笑,招呼房裏伺候的人都出去,劉如蘊是沒有發現的,王慕瞻看著劉如蘊,眼神變的有些迷離:“如蘊,我曾和你說過,身為男子,也不是事事都隨心的。”
這個和方才說的話有聯係嗎?劉如蘊的眉頭微微蹙起來,王慕瞻繼續道:“很久以來,我一直在想,能夠離開家人的庇護,在外麵自由飛翔是什麽滋味,但是不成的,少年時候,曾經跟人出去走過海,那段日子。”說到此處,王慕瞻似乎又能感覺到海風帶來的那種潮濕的感覺,雖然艱苦,那段日子卻是最快樂的日子。
可惜,王慕瞻歎了口氣,後麵的話不需要再說,劉如蘊已經知道了,據說有一次遇上了海盜,逃出來後王太太就再不放他出去了,想到這,劉如蘊不由說出一句:“王太太擔心你也是有的,她總是做母親的人。”
王慕瞻微微點頭:“是,隻是已經飛過的人,怎甘心再回到那個籠子裏麵去。”劉如蘊的眼不由一亮,王慕瞻看向她的眼神變的堅定:“如蘊,我們一起飛吧,互相陪伴。”這輕柔的話打消了劉如蘊的最後一絲不確定,眨眨眼睛,不讓水汽氤氳,她輕輕點頭:“好。”
王慕瞻握住她的手:“如蘊,你我都是不甘於在深宅大院的人,從此後一起陪伴,再不孤單。”再不孤單,這話真好,劉如蘊臉上的神色變的柔和,原來,有人陪伴的感覺真好。
咳咳,有咳嗽聲響起,王慕瞻急忙把劉如蘊的手放開,劉如蘊抬頭,劉大爺踱著方步進來,看見他,王慕瞻頓時想起方才在船上他說的話來,自己妹妹不會再嫁,劉家不會少了她的一口飯食,斷不會再讓她去別人家伺候公婆了。
王慕瞻臉上的神色變的慌張,雖說知道劉如蘊自家能做的了自家的主,隻是這婚姻大事,總還是願家裏人能有個主持,劉如蘊是不知道方才在船上劉大爺已經回絕了王慕瞻,方想張口說話,劉大爺已經走到王慕瞻麵前,定定的看著王慕瞻,看的王慕瞻心裏不由有些發毛。
過了些時,劉大爺才歎口氣:“慕瞻,若你真的能像你說的那樣,一世不讓妹妹受氣,不去做人家媳婦,你要娶就娶吧。”他這句話說出來,王慕瞻心裏的喜歡是說不盡得,他連連點頭:“姐夫,小弟是個男子,做男子的,一言既出,駟馬難追,連自己說的話都做不到得,又算什麽男子?”
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劉如蘊細細嚼著這幾個字,唇邊的笑容越來越大了,劉大爺看著自己妹妹臉上的神色,又咳嗽一聲,對王慕瞻道:“隻是。”
他這重新說出的話讓王慕瞻的喜歡又飛到天外去了,手不自覺的握住椅子上的扶手,力氣大到快要把花梨木做的扶手都捏碎了,劉大爺才接著說話:“我這個妹妹比不得旁的女子,女子家的柔順是一點都沒有的,也是個有主意的,有性子的,日後如何,慕瞻,你可要想好了。”
劉如蘊聽到哥哥後麵說的那幾句,不由有些惱,小聲的叫了聲大哥,王慕瞻看著劉如蘊,眼神裏的溫情讓劉大爺在旁看著都覺得臉熱辣辣的,他似乎是在說給劉大爺聽,更像說給劉如蘊聽:“大哥,我想要的,不是那種柔順的,以夫為天的女子,而是能隨我一起在天地間飛翔的女子。”
劉大爺笑了,劉如蘊的臉越發紅了,隻有說話的王慕瞻的神色是如此的飛揚。
請媒婆,下聘過禮,擇了二月十二的好日子,劉如蘊雖則不想大張旗鼓,卻拗不過劉大爺和王慕瞻,到了好日子的頭天,柳三奶奶就過來替她梳妝。
劉如蘊瞧著鏡中的自己,笑著對柳三奶奶道:“姐姐,我又不是沒出嫁過,還有什麽好怕的?”柳三奶奶手裏拿了一支累絲鑲寶金鳳在她頭上比來比去,笑道:“你是出嫁過,王兄弟可沒娶過妻子。”
劉如蘊笑了:“照姐姐這樣說,娶我是委屈他了?”柳三奶奶把金鳳正正插好,這才扶著她的肩笑道:“不委屈,像妹妹這樣的人品,嫁誰也不委屈他。”滿地裏伺候的人聽了都笑了。
杜氏走了進來,臉上神情有些奇怪:“奶奶,有位潘大奶奶求見。”潘大奶奶,劉如蘊手裏玩弄的胭脂盒子啪一聲落地,裏麵滿滿的胭脂都掉了出來。劉如蘊此時也沒有心情命人來收拾,起身說道:“快請。”
起身時候,袖子拂到了桌子上,把茶拂了下去,茶水潑到了胭脂上,立時在地上開了一大朵紅色的花,劉如蘊看了一眼,那紅色此時竟似血一般刺眼,她的心不知為何砰砰狂跳起來,柳三奶奶不明就裏,上前扶住她:“妹妹,這要出嫁的新娘,還是不要見客的好。”
說著就要吩咐下人上前把那些胭脂收拾出去了,劉如蘊的心跳的越發急了,扶住旁邊的桌子,定一定心才笑著對柳三奶奶道:“姐姐,不礙事的,來的人也不算客。”
話音未落,就有女子的笑聲響起:“劉三姑娘說的對,論起來,卻不算客。”柳三奶奶不由皺眉,這哪裏來的,怎麽這麽輕狂?王蘭芝已經出現在門口,算起來,南京一別,劉如蘊和她也有三年沒見,她的裝扮還是和原先一般,端莊得宜,走路時候,連裙邊的搖擺都看不到。
劉如蘊定定的看著她,這個和自己完全不同的女子,和自己本來似長江上兩條背向而行的船一般,永沒有相見的時候,不過因了兩個男子,一次次被連在了一起,隻是一個被人羨慕,一個被人唾棄而已。
思量時候,王蘭芝已經輕移蓮步站在劉如蘊麵前了,瞧著劉如蘊一身的新娘裝扮,王蘭芝唇邊露出一絲譏諷的笑容:“卻不知該怎麽稱呼,是劉三姑娘,潘大奶奶還是?”說到這,王蘭芝的聲音稍稍提高一些:“還是,我難叫出口的二嫂。”
劉如蘊此時反鎮定了,該來的總會來的,自己這麽些年什麽都沒見過,反是柳三奶奶不明就裏,皺眉上前道:“這位奶奶,有什麽事還請坐下來說,何苦這樣站著。”
王蘭芝微微低下身子,對柳三奶奶福了一福,眼卻依舊望著劉如蘊:“柳三嫂子,我和這位還有些話說,還請三嫂子帶著下人出去。”聽到王蘭芝稱呼自己為柳三嫂子,柳三奶奶眉頭皺了皺,這才想起王慕瞻的妹妹嫁到了潘家,難道麵前這位就是他的妹妹,想到這,上前一步笑道:“原來是王家妹妹,有什麽話,我也不是外人。”
王蘭芝一笑,這才側頭對著柳三奶奶:“三嫂子,有些話還是不能對外人說,不然對這位劉姑娘可不好。”劉如蘊更加鎮定了,罷了,這有什麽,微微抬起頭對柳三奶奶道:“姐姐還是先請出去,等會再說。”
柳三奶奶思忖了一下,這事看來自己還是不宜出麵,帶著下人們出去了。
房內隻剩得王劉兩人,還有一對高燒的紅燭,王蘭芝細細看了看房裏的擺設,那些堆積成山的箱籠,唇邊的笑越發大了:“瞧來表姐夫為了讓你再嫁,備的嫁妝可不少,隻是可惜。”
劉如蘊轉身麵對著她:“王姑娘,有什麽話就請明說,我們算來不需如此拐彎抹角。”王蘭芝眼裏的光斂了斂,沒想到劉如蘊的反應和自己聽過的不一樣,聽家裏的老仆人說過,前麵這位潘大奶奶貌美如花,性烈也如火,稍一點事就會不舒坦,怎麽今日全不似他們所說,不過此時也不是想這些事的時候。
王蘭芝微微一笑:“聽的姑娘要嫁進王家,本應和我成為一對姑嫂,姐姐本是才女,有這樣一個嫂子,也是做小姑的所樂見的,隻是可惜。”說到這,王蘭芝故意停一停,想看劉如蘊麵上的神色。
見劉如蘊麵上的神色還是和平常一樣,王蘭芝心裏不由有些失望,索性把後麵的話說了出來:“可惜的是,王家的門你還是進不了。”劉如蘊深吸一口氣,眼睛看著王蘭芝的眼睛:“我嫁的是王慕瞻,不是王家的二爺,能不能進王家的門,我並不稀罕。”
是嗎?王蘭芝唇邊嘲諷的笑意越發明顯了,她的頭稍微抬起來了點:“姑娘還不知道吧?就在半個時辰前,二哥已經隨家母回了南京,姑娘難道不知道二哥素來孝順,母親的話,他怎肯忤逆?”
這個消息幾乎把劉如蘊擊倒,她深吸一口氣,王蘭芝滿意的看著劉如蘊麵上露出的蒼白之色,幾年的怨氣終於消得幹淨,為什麽,一個下堂求去的女子,竟然還能被夫君念念不忘,而不是在別人眼裏看來,什麽都做的完美無缺的自己?

第 75 章

不等王蘭芝再說出什麽旁的,劉如蘊抬頭麵對著她:“潘大奶奶,承你好情,將此事告知於我,還請潘大奶奶回去多多拜上令堂,就說此事,我知道了。”王蘭芝的眉皺了起來,竟然沒看到她的崩潰,傷心,流淚?
不由冷笑道:“瞧劉姑娘這樣子,想來對二哥也沒什麽情誼,倒累的我們從南京趕來。”劉如蘊此時無心和她再做什麽口舌之爭,唇邊隻露出一絲冷笑:“潘大奶奶所為,那是你們家的事,和旁人無幹,想來潘大奶奶也不願在此多留,就不送了。”
說著手一擺,王蘭芝目的既已達到,也無需再留在此,頭微微一點,就走了出去。她剛走出門,劉如蘊就覺得雙腿支撐不住身體,腿一軟就坐到了椅子上。
外麵嘰嘰喳喳嚷成一片,柳三奶奶掀開簾子走進來,見劉如蘊麵色蒼白坐在椅子上,心裏雖覺得這事透著奇怪,卻還是上前撫住她的肩安慰道:“妹妹,這事還是差個人駕了小船趕上王家的船問個清楚明白才好。”
劉如蘊覺得臉上冰冷一片,原來不知不覺中,淚已經流的滿臉,她也不去擦,隻聽到柳三奶奶後麵那句,喃喃的說:“不要去問了,世間男子的心,果然是不可相信的。”說著就覺得頭越來越昏沉,耳邊隻傳來柳三奶奶聲聲驚呼妹妹,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如蘊,我們一起飛吧,互相陪伴,是王慕瞻的聲音,接著是漫天的紅色,在這紅色裏麵,有女子的聲音響起,二哥素來孝順,母親的話,他怎肯忤逆?
劉如蘊不由歎了口氣,轉了個身,傳來小婉驚喜的叫聲:“奶奶醒了,快著人去報大爺。”好像是有人出去了,接著唇邊有什麽東西喂了過來,劉如蘊下意識的張開口,有甜甜的東西喂下去。
真好喝,劉如蘊舔舔嘴唇,覺得勺子出去了,睜開眼看著眼前的人,不瞞的說:“我還沒吃飽。”端著碗的是珍兒,她吹了吹勺上的燕窩粥:“姑娘,奴婢不過吹涼罷了。”
劉如蘊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小婉上前把她扶起來,珍兒已經把粥吹涼了,又舀了一勺,劉如蘊嫌她喂得太慢,示意她把碗遞給自己,哪得幾口,就把粥喝幹了,珍兒忙又端上一碗,劉如蘊連喝了三碗,這才覺得舒服許多。
把碗遞給珍兒道:“不過幾個時辰沒吃,怎麽就這麽餓了。”珍兒歎氣:“姑娘,你已躺了兩天兩夜了,大爺急得差點沒把請來的醫生吼死了。”兩天兩夜?劉如蘊皺眉:“怎麽我竟睡了這麽久?”
“三妹,你總算醒了。”劉大爺大踏步走了進來,見劉如蘊雖沒梳洗,雙眼卻明亮,麵上也沒有灰白之色,一顆心這才放了下來,走到床前坐下,劉如蘊抬頭看見大哥雙眼都是赤紅的,笑道:“倒累了大哥了,卻不知為何這麽貪睡?”
劉大爺滿肚子對王家的怨氣本來是要等到妹妹醒來時候和她一起發作出來,聽了妹妹這句,愣了一下才道:“也不算累了我,隻是苦了你。”劉如蘊淡淡一笑:“苦了我,大哥,什麽時候苦了我?”
劉大爺一時不知怎麽接話,隻是伸手出去摸一摸她的頭,就像她幼時一樣,劉如蘊微微低頭:“大哥,我知道你們疼我愛我,不希望我受苦,隻是世間男子的心,此時我都不信了。”劉大爺一聲長歎:“三妹,等你好些,回了南京,我定要去和他討個說法,那能這樣戲弄於你?”
討個說法?劉如蘊微微一曬,討到了又怎樣呢?白落得惹人笑話,不過這話劉如蘊沒說出來,隻是抬頭對劉大爺道:“大哥,我已經長大了,此後不會再依著大哥了,此事就由我自處。”
長大了?劉大爺看著妹妹,這個孩子總是長大了,想到這裏,劉大爺不由覺得眼熱辣辣的,劉如蘊淡淡一笑:“大哥,你和爹娘為我做的極多,此後就不必了,我已長大了,日後的事,就由我自己去行。”
劉大爺用袖子擦擦臉上的淚:“罷了,就由你去罷,隻是三妹,你萬事小心。”劉如蘊聽到大哥說話聲音裏的粗啞之音,心裏也有些不好受:“大哥,我會的。”
杜氏進來報:“奶奶,柳三奶奶來了。”劉大爺起身道:“既這等,我先出去,就由你罷。”劉如蘊見他走路還稍微有些晃,心裏不由歎氣,總不好躺在這裏見客,忙下了床,此時穿衣服已經來不及了,小婉忙拿過一件大氅來,劉如蘊攏緊大氅,熟悉的觸感讓她想起這件大氅就是王慕瞻原先穿過的,手不由滯一滯,誓言竟是如此的不堪一擊。
還在思量時候,柳三奶奶就走了進來,見到劉如蘊,眼裏的淚掉了下來:“妹妹你沒事就好。”劉如蘊忙收回思緒:“倒累的姐姐懸心,是妹妹不好。”
柳三奶奶身後的丫鬟上前,手裏還托著個盒子,柳三奶奶把盒子交予小婉:“這是兩根遼東來的山參,補氣養血最好,快些熬去給你們奶奶喝。”小婉看向劉如蘊,劉如蘊也沒和她客氣,隻是微一點頭。
小婉拿著山參下去,柳三奶奶和劉如蘊說了幾句,見劉如蘊氣色還好,這才歎道:“沒想到好端端的一樁喜事,竟變成這般。”劉如蘊是不想再想起此事了,隻是捏一捏她的手,柳三奶奶明白,岔開話道:“沒想到那位王太太,果真好手段,竟在我們眼皮子底下帶走了人還不透出一點風聲。”
見劉如蘊隻是眼皮動了一動,柳三奶奶這才把原委說出,那日劉如蘊暈了過去,劉大爺氣的暴跳如雷,登時就帶了小廝去間壁,要尋王家的管家問個清楚,王家的管家見過的竟一個也不在,隻有一個眼熟的人在那,不是旁人,正是現在王家的乘龍快婿,劉家原先的女婿潘大爺。
見到潘大爺,劉大爺倒愣住了,不過方才既已見到潘大奶奶,此時見到她的夫婿也是常事,倒是潘大爺滿麵笑容的上前行禮道:“表姐夫許久沒見,此處卻是嶽母勞煩小弟替二舅兄理一理後麵的事情。”
劉大爺此時怒氣衝天,胡亂還了一禮道:“卻不知舅母帶著二表弟去了何處,做外甥女婿的,總也要拜見下舅母。”潘大爺隻是一笑:“嶽母給二舅兄在揚州定了門親事,此去揚州市給二舅兄完婚的,隻怕要過了中秋才會回南京,表姐夫想去尋的話,還要去揚州。”
劉大爺的性子本就不好,聽了這話,再瞧見那些下人們把那些新房裏的陳設都抬了出來,上麵披的花,掛的紅都被下人們扯了下來,扔到地上,心裏越發氣憤,上前拉住潘大爺的當胸就道:“你別和我說這些,王家的人在那裏?”
潘大爺笑一笑:“表姐夫,你又何苦這樣呢?婚姻大事自然是父母做主,你又何苦這麽心急。”劉大爺見他笑的輕描淡寫,往事全都浮上心頭,當初若不是他新婚時候就摸上了妹妹的陪房,妹妹今日也不會落得這樣境地,孤身一人飄落在外,還被人如此戲弄,猛的一推就把他推倒在地。
潘大爺被他推倒,也明白照了劉大爺的性子,自己難免會被遷怒,還沒爬起來的時候,劉大爺已經騎到他身上,雙手開弓打起耳光來:“就是你這個朝三暮四的,才害的我妹妹現今這樣,我打死你這個禍根。”
見他竟然動起手來,下人們都嚇到了,忙要上前拉架,被劉大爺大喝一聲:“誰敢上前,我把他們都打折了腿。”他這一喝,劉家的小廝們止了步,王家的下人們被劉家的小廝攔住,上前不得。
潘大爺一張臉早被打的像豬頭一樣,嘴裏嚷道:“男子家納妾也是常事,誰讓她容不下人?現今這事,怪我做什?”劉大爺見他竟然還敢回嘴,手握成拳,又是幾拳,潘大爺被打的怒氣也上來了。
他本就是富家子弟沒受過皮肉之苦的,生平的奇恥大辱就是妻子主動下堂求去,後麵雖娶了溫柔可人的新妻,生兒育女,又連納了數妾,這口氣著實不平。此次王太太要來武昌攪散王慕瞻的婚事,他自然要來幫忙的,除了盡半子之力外,能親眼看著劉如蘊受辱,也算消了一口氣。
此時被劉大爺打的還不了手,心下更恨,見下人們上前不來,發狠道:“誰敢不上前,我把他全家都逐了出去。”下人們聽到,忙要上前,隻是劉家帶來的人也不少,一時上前不了,兩邊混戰起來。
他若好好的挨打,劉大爺打幾下也就罷了,見他這樣,劉大爺的手越發重了起來,後麵傳來一聲女子的悲呼:“表姐夫,你把他打死了,難道要叫表妹我守寡嗎?”王蘭芝本來是在後麵的,聽到前麵紛紛攘攘,起先不好出來瞧,隻是遣個丫鬟出來,聽的丫鬟說劉大爺打了潘大爺,這才著急起來,忙帶著人出來。
她一出來,正在混鬥的雙方忙住了手,王蘭芝一眼看見自己丈夫被打的臉上紅紅白白,心裏大疼,顧不得許多就上前緊緊抱住劉大爺的手臂,疼叫起來。
劉大爺此時已經打的累了,順勢把手放開,王蘭芝顧不了忌諱,把丈夫扶起來,見丈夫還能說話,想來隻是受了點皮外傷,這才滿眼是淚的對劉大爺道:“表姐夫,你疼妹心切,難道不知道我娘他憐子之心?”
憐子之心?劉大爺似有觸動,回頭看著王蘭芝:“她的憐子之心就該賠上我妹妹的名聲?”名聲?王蘭芝極想笑出來,她看著劉大爺一字一頓的道:“姐夫,你為父的,可肯讓三姑娘那樣的人做自己的兒媳?”

不可說

劉大爺一愣,隨即怒了,王蘭芝見他眼裏的血絲似乎都要被撐破,又見劉大爺本已張開的手又握緊了,怕劉大爺又要打潘大爺,不由抱緊了潘大爺。劉大爺的聲音已經響起,卻帶有一絲悲涼:“人活一世,各有所好,妹妹她。”
說到這,劉大爺看一眼王蘭芝,突然失聲笑道:“罷了,說這些做什麽,我劉家兄妹立於天地之間,無愧於心,又何須說這麽多。”說著轉身揮手示意帶來的小廝隨著自己走。
回到這邊,請的醫生已經來瞧過劉如蘊,柳三奶奶早就遣人劃著快船去尋王家的船,隻是長江上下,船來船往,尋了一夜,也沒尋到王家的船,倒打聽了些消息。
原來王太太兩天前就來到武昌了,卻沒上岸,隻是遣了幾個小廝打聽了一下,直到喜日子前才命潘大爺上了岸,王慕瞻見妹夫到了,雖心裏有些疙瘩,卻也要和他周旋。
誰知潘大爺見了他的麵,隻是恭喜王慕瞻,又稱船上有送他的禮物,還請王慕瞻親自上船去拿了禮物,王慕瞻本不願去的,稱隻需遣個管家前去就好,潘大爺笑道:“舅兄這樣說就是不給做妹夫的麵子,難道做妹夫的,連份送舅兄的禮都不得舅兄親自去瞧。“
王慕瞻滿肚皮不甘願的出了門,上了船,進了船艙瞧見王太太,王慕瞻方想行禮,王太太已經冷哼道:“好兒子,做的這麽好,瞞的那麽緊。”王慕瞻急忙跪下:“兒子成親,這不是大喜事嗎?娘何必如此?”
王太太聽了兒子這樣說,明白自己這個兒子是勸不轉的,用帕子點點唇角:“好,你要成親,我成全你。”王慕瞻心裏已經打點了一大篇話要應付王太太的,剛抬起頭,就見王太太對王蘭芝點一點頭,王慕瞻見母親這個動作,心裏暗叫不對,方站起身要出艙,早被幾個粗壯的婆子攔住去路,領頭的笑著道:“委屈二爺了。”
王慕瞻方想推開她們,已經上來兩個粗壯婆子抓住了他的手腳,接著王慕瞻就被捆了起來,王慕瞻到了此時,就算渾身的本領也使不出來了,張嘴叫道:“母親,你就不肯讓兒子做自己想做的事嗎?”
王太太吹吹杯中的茶葉,耳邊的紅寶石墜子連動都沒動,瞧著兒子,笑得還是那樣溫柔慈愛:“傻兒子,你要成家立業,做娘的怎會阻止呢?我已和揚州程家說定,他家第五個女兒端莊大氣,是你合適的對頭,這次我們就直去揚州,由你成了親再回南京。”
王蘭芝已經上前對王慕瞻行禮:“恭喜二哥了,程五姑娘做妹子的見過一麵,極情投意合的,這樣的二嫂,配了二哥,也是不枉的。”王太太笑的一派春風:“慕瞻,你也是知道的,你這個妹子眼光極高,她都說好,自然是不錯的。”
王慕瞻到了此時,已明白了她們的計謀,瞧著麵前笑的一派歡暢的母女二人,艙裏伺候的下人也紛紛上前恭喜自己,突然大笑起來,笑的眼角都有了淚,聽到他的大笑聲,早有婆子上前道:“二爺可是喜歡壞了,還請二爺到艙裏歇息。”
王太太點頭:“伺候二爺的人也上來了吧?蘭芝,你就上去幫著女婿理理後麵的事。”王蘭芝應了聲是上了岸,她一上岸,船也就開走了。
這些都是後話,此時的劉如蘊她們卻隻知道王慕瞻隨著潘大爺到了船上不久,跟去的管家也上了船,王蘭芝下船上轎之後船就開走了,內情都不知道。
柳三奶奶雖覺得這事透著古怪,上船前後不到半個時辰,怎麽就這樣?還是安慰劉如蘊道:“妹妹,船上發生了甚事,我們外人也是不知道的,隻是你?”劉如蘊換下了當日的豔妝,此時又是平日的素服,聽到柳三奶奶這句,微搖一搖頭:“姐姐,旁的事我也不管了,若和他有緣,日後自會再見,若無緣。”
劉如蘊唇邊露出一笑:“也就這樣罷,天地遼闊,可做的事還許多,光想著一個男子成什麽事?”柳三奶奶略愣了愣,隨即歎道:“妹妹,這點我卻不如你,隻是妹妹,這邊的生意,若能收,就收了罷。”
劉如蘊聽這話裏有些不好,忙握住她的手道:“姐姐,究竟為了何事?”柳三奶奶唇邊露出一絲苦笑:“妹妹,我們做生意的,總也要隨著時局走,現時時局不好,似我家也隻能苦撐,妹妹一個孤身女子,原先在成都收土產的那個鋪子已經收了,光靠著本地的東西,想來也。”
這些話劉如蘊也是想過的,隻是方從成都回來時候,既答應了婚事,旁的事想的也就少了,聽了柳三奶奶這話,心裏暗道原來自己並沒瞧錯,柳三奶奶並不是那樣木頭樣的,可惜的是世上人的眼光讓她也隻能關在柳家的院子裏操持家務,相夫教子了。
這些話劉如蘊並沒說出來,隻是對她點頭:“姐姐說的,也是我肚裏的話,隻是這生意收了,卻沒有旁的可做。”柳三奶奶欲言又止,半日才道:“妹妹,聽的走海路極好,你家鄉一帶本是魚米之鄉。”
劉如蘊的手鬆開又握緊,唇邊露出了然的笑,她望著柳三奶奶有些癡了:“姐姐,天下女子本就不輸男子,姐姐這樣,真是。”柳三奶奶的纖手在她麵前擺了擺:“妹妹,佛曰,不可說。”
不可說,劉如蘊點頭,柳三奶奶望著她,唇邊的笑越來越大,卻不是往日那種禮貌的微笑,而是一種如釋重負,天下這麽大,總有女子不願在男子畫的那個圈圈裏麵生活,而是如飛鳥一般翱翔。
潘大爺雖挨了劉大爺一頓打,在王慕瞻的書坊裏將息數日,就收拾了書坊,遣散了夥計,帶著妻子回南京去了,回南京之前也沒來這邊辭行。王家此次的事情,透著古怪,特別是前些日子,已是在武昌城裏遍發喜帖,誰知後來先是新郎不見了,再是店都收了,各種各樣的議論鋪天蓋地的向劉如蘊灌來,說什麽的都有。
有說劉如蘊不守婦道,和人有了不妥,王慕瞻不願做這個活王八,這才悔了婚,還有的說劉如蘊雖貌美如花,性子卻也有些不好,誰家肯娶個母老虎回去。
倒有一些議論的有些邊際,說王慕瞻不滿潘大爺還念著前頭妻子不放,這才為了妹妹出氣,先定親後悔婚,好好羞辱了她一番。劉如蘊也不理會這些流言,隻是吩咐小宋管家把那些應收的賬款收一收,鋪子能頂就頂出去,不能頂的話也就這樣罷了,預備回南京去。
小宋管家雖應了,低下的夥計見主家要收了鋪子,還當那些流言是真的,漸漸也有議論起來的,劉如蘊此時隻是慶幸劉大爺被自己勸回鬆江去了,不然聽了這些話不知又要賠出去多少湯藥費。
忙碌了幾日,轉眼已到四月,處處春意盎然,劉如蘊在忙碌之中又添了件喜事,杜家伉儷雙雙來武昌接曼娘姐弟,雖說成都解圍的事二月就知道了,隻是總要親眼見到,劉如蘊才安下心來。
見到聞蜚娥一如既往,杜子中除了黑瘦些也沒什麽別的不妥,再瞧著他們父女母子團圓之時,一派和樂的情景,心裏十分感慨。曼娘的奶娘,那個古板忠心的忠仆也沒阻止曼娘雙眼含淚的和父母說話,雖臉上依舊是那樣古板,劉如蘊還是能見到她悄的用袖子拭淚。
忙亂一時,吃過慶賀宴席,到了晚間,劉如蘊終於能和聞蜚娥說幾句了,瞧著劉如蘊麵上的波痕不驚,聞蜚娥微微點頭:“妹妹此時和原先不一樣了。”劉如蘊用手摸摸自己的臉:“嗯,老了,覺得都快有白發了。”
聞蜚娥搖頭:“不是這樣,我覺得妹妹現時坦然許多,也明白許多,再不肯為一件小事煩惱了。”劉如蘊低頭笑了,什麽都沒說,一隻手覆到了劉如蘊的手上,劉如蘊抬頭,對上的是聞蜚娥關心的目光,聽到聞蜚娥緩緩的道:“妹妹,這一路上,我打點了許多安慰你的話,誰知到了武昌全用不上。”
劉如蘊不由撒嬌的往她懷裏偎去:“姐姐現時也可以說。”聞蜚娥隻是一笑:“妹妹,現時我明白了,沒有人陪伴你,你也能走的很好,倒是姐姐自己,被拘住了。”
劉如蘊沒有起身,對她道:“佛說,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聞蜚娥聽出她話裏的安慰,用手輕輕的拍著她的臉:“妹妹,這些話,我自然知道,隻是偶爾心中也有不足,不過路是自己選的,又何必怨歎?”
劉如蘊微微一笑,更偎緊些,選了就不後悔,她們都是這樣的人,又何需安慰?

第 77 章

和聞蜚娥依依惜別之後,把武昌的店子收了,遣散夥計,收拾好所有東西回南京的時候,已經是六月裏了,再回南京,劉如蘊的心情和去武昌時已有不同,看著江上的風景,劉如蘊攤開手,手上是臨回來的時候,柳三奶奶塞給自己的東西,柳三奶奶,確是個玲瓏剔透的女子,可惜這樣的女子終究隻是被關在後院裏麵,做著自己不喜歡做的事情。
劉如蘊仰頭看天,再辛苦也是自己的路,柳三奶奶的話還在自己耳邊,妹妹,沒有男子也可以走的很好,想做什麽就做罷。
劉如蘊的心思變化,下人們都是不知道的,見劉如蘊似往常一樣,還道姑娘果真心冷似鐵。
能回家總是高興的,小婉臉上的笑自從離開武昌就再沒散過,成日家和杜氏嘰嘰咕咕說話,大部分時候就是家裏的事情。
劉如蘊手裏捧本書在瞧,聽到小婉說此次回去正好趕上自己妹妹成親,劉如蘊的眉毛不由微微一挑,細算起來,小婉已經十八了,隻是她來自己身邊時候不過十一,原來已經這麽多年過去了,劉如蘊不由把書放到一邊,用手柱著下巴看著珠兒。
珠兒正說的開心,見劉如蘊瞧著自己,想起自己是別人的丫鬟,婚事總是主人家做主,自己是做不了主的,忙停下說話,和杜氏收拾著東西罷了。
水西門好像很快就到了,船剛停穩,珠兒就上了船,徑自來到艙內,見到劉如蘊雙眼的淚不由落了下來,顧不上行禮就拉住劉如蘊的手:“姐姐,數年沒見,想殺我了。”
劉如蘊見珠兒數年不見,沒有多少變化,想是又剛生產過,身子有些豐潤而已,不由上前摸著她的臉,有些感慨的道:“我的珠兒,已經長這麽大了。”一句話讓本來已沒掉淚的珠兒又紅了眼眶,強掙著道:“姐姐,珠兒的孩子都三歲了,珠兒也已老了。”
說著珠兒把身後的孩子拽出來:“快給舅母磕頭。”三歲的孩子眼又大又圓,頭上梳了兩個小丫髻,手裏還拿著塊糖在吃,聽到娘這樣說,隻是睜了眼睛好奇的看著劉如蘊,奶娘急忙上前:“大姐兒,還不快些給舅奶奶磕頭?”說著就把孩子往地上放。
劉如蘊忙止住了,雙手扶住孩子,轉頭笑著對珠兒道:“好一個女兒,珠兒你也是有福氣的。”做娘的沒有一個不喜歡聽別人誇自己的孩子的,珠兒也不例外,笑著應道:“她大些,還能帶出來,小的那個不過五個月,姐姐還是隨我回家去瞧吧。”
說話的時候兩人上了轎,回到文聚樓,文聚樓的後院陳設還是像原來劉如蘊住的時候那般,珠兒笑著讓她進門:“姐姐,你此去四年,這間屋子一直空鎖在這裏,裏麵的東西都一毫不動,聽的你要回來才打掃的幹淨。”
劉如蘊摸著那些陳設,心中又生出別的感慨來,突聽珠兒問道:“姐姐,你此次回來再不走了嗎?”劉如蘊的手從一串香櫞掛成的流蘇上下來,心裏的想法還是不能告訴珠兒,隻是微微一笑。
珠兒見她但笑不語,心裏歎氣,拉著她坐下來:“姐姐,現時武昌那邊的生意已經收了,難道姐姐出去這一趟,還沒夠不成?”劉如蘊接了丫鬟送上來的茶,用手轉著杯子,一直沒有說話。
珠兒見她這樣,知道她心裏已經有了想法,不由暗歎一下,不由笑了一笑:“姐姐,你可知王家出事了。”
王家?一聽到提起王家,劉如蘊又想起王慕瞻了,手微微抖了下,茶潑出來一些,幸好那茶水已經涼了,也沒燙到手,劉如蘊順勢把茶杯放到嘴邊笑道:“不是說王家和揚州的程家定了親,想來他們新婚夫妻,正是如膠似漆,哪還會出事呢?”
劉如蘊的話十分平靜,珠兒側著耳朵聽也沒聽到什麽,上次武昌的事情,珠兒雖所知不詳,心裏還是怪王家的,聽到劉如蘊這樣說,笑著道:“姐姐,誰知卻沒結成親,王家對外說的不過是兩邊八字不合,這才退了親。”
說到這,珠兒往外看看,壓低聲音道:“也有揚州的客商過來閑坐時候說的,卻不是什麽八字不合,而是。”珠兒的聲音更低了:“王二爺發了失心瘋,拜堂那天大鬧靈堂,程王兩家才沒結成親。”
失心瘋?劉如蘊的眉頭皺了起來,珠兒說完,笑著道:“當日王二爺屢次羞辱姐姐,此次得了失心瘋也是報應。”好端端的人怎麽會得失心瘋呢?劉如蘊越想越想不明白,珠兒解氣般的說:“姐姐,我還聽的有人議論,說王家二爺自從得了失心瘋沒拜成堂,當日鬧哄哄時候,竟在揚州走失了,王家遣人四處找尋都沒尋到。”
失心瘋,走失?劉如蘊越來越覺得這事好似在哪裏出了紕漏,不過這事和自己已經無關,不過當閑話聽了罷了,珠兒見劉如蘊麵上露出疲憊之色,忙笑道:“姐姐還是歇著吧,我先下去了。”
小婉上前替劉如蘊解著衣服首飾,歪著頭道:“奶奶,這王二爺怎麽得了失心瘋又走失了,好好的一個人。”劉如蘊此時根本不想再聽到了,打個哈欠道:“好了,別說旁的了,今晚先歇著吧,你明日回你家去瞧瞧,也有幾年沒見你娘了。”
小婉聽了這話,麵上的笑越發燦爛了,快手快腳的伺候劉如蘊歇息了,退了下去。劉如蘊躺在被中,不知是六月天有些燥熱呢?還是初回南京,劉如蘊有些睡不著,若真是假裝的,走脫之後為什麽不來武昌尋自己?要知道自己在武昌可一直待到五月才走。
若是真的?劉如蘊不願再想,用被子兜了頭,睡吧睡吧,別去想這件事,還是去想想柳三奶奶的話,這海上的路可能走?
回來幾日,南京也沒什麽親眷好拜,劉大爺夫婦早回鬆江去了,此地隻有王家勉強沾了點親,自然無需去拜訪,倒是珠兒的兩個孩子,大的三歲,小的半歲,都活潑可愛,劉如蘊逗弄著孩子,日子倒也不難過。
這日珠兒笑眯眯的進來道:“姐姐,聽的邱公子回來了,姐姐可要會會他?”邱梭回來了?劉如蘊正把著珠兒女兒的手寫字,聽到珠兒的話,放下筆道:“那年武昌一別,倒數年不見,去會會也好。”
珠兒聽了這話,臉上越發笑的開懷,上前把女兒手裏的筆抽了出來,笑著訓女兒:“瞧你,把墨塗得一臉都是。”孩子才不管這些,隻是張開手要珠兒抱,珠兒邊抱起女兒邊笑道:“姐姐,你瞧這些孩子多麽可愛,姐姐何不尋個姐夫,也生個孩子來帶?”
劉如蘊從盆子裏麵撈起手巾擦擦手,唇邊露出笑容,什麽都沒說,生兒育女?這些事早不是自己想的了,珠兒看見劉如蘊麵上的笑意,知道劉如蘊還是和原先一樣沒有改變,心裏歎氣,瞧來想撮合她和邱公子是不成了。
邱梭黑瘦了許多,精神十分之好,劉如蘊到得時候,他正在和羅先生說話,見到劉如蘊,拱手笑道:“劉姑娘數年沒見,越發精神了。”羅先生操著已經熟練很多的中國話:“劉姑娘,聽說你是很能幹的女商人,這倒讓我失敬。”
說話時候,右手在胸口按了一下,微微欠身,起身時候卻用手在身前左右畫了幾下,劉如蘊見他不僧不俗的禮節,不由笑了。
坐下時候問候過了,攀談起來,劉如蘊這才知道邱梭也是前幾日才到的南京,聽他談起路上見聞,除了中原地帶,邱梭連北元都去過了,路上的見聞聽的劉如蘊臉上頓生向往之心,自己何時才能去?
羅先生在旁邊插話道:“海上行路也是極險的,那年來中國時候,那一路上的風浪。”說到這,羅先生又畫了幾下,嘴裏連說了幾個主保佑。
海上?劉如蘊眼裏有光出來,看向羅先生道:“羅先生對海上行路也是知道的,想問一問,這要做海上的生意,卻是做什麽?”做生意?羅先生還沒有從當日海上那些遭遇裏麵醒過來,聽到劉如蘊這樣問,眼眨了眨。
不等他說話,邱梭已經開口道:“劉姑娘可是想做海上的生意?我雖不是做這些的,上次去澳門時候,知道幾個教友也是做這些的,劉姑娘若肯做,何不由我寫封信去問問?”
澳門?劉如蘊知道那個小島是朝廷租與葡萄牙人的,上麵定然是有商人的,不過邱梭說完了話,就笑道:“往海上做生意風險不去說它,還要懂對方的話才成,雖說有通事,不過做生意全賴了通事也是不成的。”
劉如蘊的眉頭輕輕蹙起,這倒是說中了,想到這,劉如蘊不由開口道:“若是能到了澳門,和人學他們的話,天下的事沒什麽難的,學他們的話有個一年半載也能學會了,學話的時候,還能尋人怎麽走。”
邱梭聽到劉如蘊這樣說,不由定定的看著她,有些奇怪的道:“沒想到劉姑娘不過是個嬌滴滴的閨中女子,竟還能這樣想,倒是。”羅先生的藍眼睛眨一眨:“劉姑娘,你要去澳門的話,下個月有條船要回去,劉姑娘何不一起去?”
劉如蘊的心裏又翻起了波濤,一起去,可以離開這裏,出去走走,就算做不成生意,還可以學學他們的話,剛要點頭,邱梭已經出言阻止了:“羅先生,這事。”劉如蘊已經笑了:“就去澳門也好,下個月。

遠行

劉如蘊的再次離去珠兒已經習慣了,知道勸她也不過是徒勞,幫著劉如蘊收拾行李,心裏還是有些不自在的,臉上難免帶了出來。劉如蘊見珠兒進出之時,臉上都有怨歎之色,笑道:“珠兒,難道是吳嚴欺負了你不成?怎麽你一臉怨歎。”
珠兒想了又想,終於還是坐到她身邊道:“姐姐,你風光也看過了,生意也做過了,別的女子一世都沒做的事你也試過,為什麽還要去走海路,難道不知道海路極危險的?”劉如蘊張了張嘴,終於還是沒說話。
珠兒見她這樣,知道她的心是拗不回來了,自顧自的道:“我也明白,勸姐姐不過徒勞,我見識淺,不明白姐姐的心,想來隻能在佛前替姐姐多燒幾根香罷了。”劉如蘊怔了一下,伸手抱住珠兒:“珠兒,我明白,爹娘跟前,已經有大哥他們,旁的牽掛也沒有了,剩下的就隻有自己了,珠兒,你說我涼薄也好,無情也罷,我已定了。”
珠兒靠住劉如蘊,眼裏的淚流個不住,點頭道:“姐姐,我明白,你不是涼薄,也不是無情,隻是想走女兒家沒走過的路。”
劉如蘊把她的頭扶正:“珠兒,女兒家不是隻有關在後院裏一條路的。”珠兒隻是流淚點頭不說話,小婉手裏抱著一些衣衫進來,見珠兒淚漣漣的,也沒上前勸,隻是走到劉如蘊麵前:“奶奶,這些冬日的衣衫可要帶?”
劉如蘊還沒說話,珠兒擦擦淚站起來道:“自然要帶,寧可多帶,不可少帶。”說著就上前接過慢慢的折起這些衣衫來。劉如蘊轉頭看到小婉,示意她走過來:“小婉,你已十八了,你要想嫁,我就給你收拾嫁妝出嫁。”
小婉撲通一聲跪到劉如蘊腳邊:“奶奶不要奴婢了嗎?”劉如蘊不由失笑,挽起她來:“不是不要你,做女子的大了總是要嫁人的,總不能一直在我身邊。”小婉輕笑:“奶奶,你往日不是曾說過,隨心而做嗎?跟著奶奶這麽些年,覺得跟在奶奶身邊,比嫁人要好。”
珠兒聽到這話,上前扶著小婉的肩膀:“姐姐,小婉既有這份心,姐姐就依了她吧,姐姐總不能真的孤身一人出門吧?”
七月十六,曆書上說今日是大吉的出行日,劉如蘊也在此日離開南京,上了這艘船,劉如蘊心裏突然浮起一種和原先不一樣的感覺,自此是會不一樣了,她微微一笑,扶著小婉的手上船,船開行了,長江變的越來越寬,這條路和原先不一樣了,要先往寧波,然後換海船。
小婉已不想頭次出門那麽激動了,柱著下巴看著外麵,回頭去看劉如蘊:“奶奶,聽說海船更大,聽說海上還有極大的魚。”劉如蘊拿起手中的筆往她頭上敲一下:“好了,到寧波也不過幾日,到時你就知道了。”
小婉吐吐舌頭,沒有說話。劉如蘊推開窗,看著長江,如蘊,我們互相陪伴吧,這話又在劉如蘊耳邊響起,曾經自己是真的相信了,誰知又是一場空,劉如蘊轉身想到桌邊坐下,麵前出現的人嚇了她一跳,本應該是小婉站的位置那裏站著的是王慕瞻,他帶著微笑看著劉如蘊。
劉如蘊眨眨眼睛,再看看四周,確是在船上,怎麽麵前的人換了一個?王慕瞻走上前,呼吸時候的熱氣都噴到了劉如蘊的臉上:“如蘊,我說過,我會陪你一起走的。”
好像隻可以輕輕的一步,劉如蘊就能被王慕瞻抱個滿懷,不過她還是伸出手去摸住王慕瞻的臉,觸手所及之處,有男子稍微有些粗的皮膚,觸手也是溫熱的,是活的,活生生的王慕瞻,劉如蘊的心頓時放了下來,也猛然發現自己現在的做法實在失禮,手急忙從王慕瞻的臉上下來。
卻早被王慕瞻捉住,他的眼光熱烈:“如蘊,我們一起走吧,廣闊天地,我們一起飛吧?”劉如蘊的心越發踏實了,她轉過身,迎著長江上的風,微微點頭。王慕瞻長舒了一口氣,終於伸手把她擁到懷裏:“如蘊,你為何不問我?”
問?問什麽?劉如蘊在他懷裏輕輕搖頭:“慕瞻,我信你。”說著劉如蘊從他懷裏直起身子,退後一步:“慕瞻,你做什麽事,我都信你,所以不問。”王慕瞻的心頓時飛了起來,劉如蘊的眼神還是和原來一樣沒變,王慕瞻握緊她的手:“如蘊,我沒有錯。”劉如蘊唇邊露出笑容,他們都沒錯。
“沒追到?”一個花瓶被砸到了地上,碎渣飛起,飛到了跪在地上的仆人的臉上,登時就出了血,仆人不敢伸手去擦,隻是看著一向喜怒不形於色的王太太此時大發雷霆。
當聽說王慕瞻的身影在南京出現的時候,王太太就命人四處去尋,誰知一個不小心,竟讓他上了船,派人去追,長江茫茫,何處去尋,王太太的手緊緊的抓住胸前的衣服,為什麽?為什麽自己的苦心兒子明白不了?
尋房賢良貌美的媳婦,生兒育女,承歡膝下,一生過安穩的日子,這樣的日子多少人盼還盼不來,偏偏。王太太閉一閉眼,睜開眼擺一擺手對著地上的仆人:“罷了,你下去吧。”雖竭力平靜,仆人還是能聽出她話裏的疲憊,偷眼看一下王太太,見她一臉的疲憊難過之色,依舊光潔的鬢邊,還能看出有幾縷白發。
那裏還敢說出別的話,磕了個頭就下去了。
房中剩下王太太一個人,七月的天氣本十分炎熱,王太太卻覺得渾身冰冷,手有些抖的打開了梳妝台的抽屜,拿出一張紙,紙上的字句王太太都記得滾瓜爛熟,兒不孝,自此遠離,唯願母親毋以不孝兒為念,兒慕瞻字。
王太太的淚大顆大顆的滾下來,慕瞻,你竟裝失心瘋,做娘的還不能想到嗎?王太太覺得嘴裏又苦又澀,慕瞻,逃離母親就這樣讓你迫不及待?娘不過也是為你好。
王太太長歎一聲,把那張紙在燭火上燒掉,火光映著她的臉,王太太突然笑了,笑的有幾分淒涼,罷了,他要飛就由他飛去,籠中鳥也不是男子做的事情。
春去春往,轉眼又是幾度寒暑,崇禎帝吊死在煤山已經有一年了,北京城也被人占了,隻有滾滾長江水還是像千百年一樣的流淌,雖然知道朝廷還在和人作戰,聽說山東一帶已經被攻占了,隻是戰事一日不臨到自己頭上,鬆江的人還是照樣過著日子。
這日華亭碼頭處,停了一艘船,船上下來一個女子,打扮卻和旁的姑娘不一樣,她一頭烏黑的長發結成一個大辮,烏溜溜的辮梢上插了一朵紅花,身上穿的是白色的衣服,那料子非絲非布,要說是麻,也不是普通的麻布,雙腳竟是赤足,她下來時候,有好事的人就圍著她看,她卻全不害羞,隻是笑著問船上下來的另一個中年婦人:“婉姨,你快些帶路。”
小婉此時已是中年,心裏還沉浸在二十餘年沒回來故國的激動心情,聽到女子的問話,見到圍觀人群的眼光,心裏歎氣,這個靜姑娘,和她說過許多次了,回來的時候不要這樣打扮,還是不聽,幸好自己沒有隨大爺去南京,而是來華亭了。
靜兒得不到回答,也不去管圍觀的人群,跺著腳道:“婉姨,你快些走。”小婉上前拉住她:“姑娘,我們還是尋乘轎子坐著去吧?” 靜兒直搖頭:“不要,娘說坐轎子極氣悶的。”說著一拉小婉:“婉姨快些,這街道這麽熱鬧,我們先逛逛。”
說著就走進一家銀樓,看著麵前琳琅滿目的各種首飾,靜兒的眼都睜大了,小婉急忙進去扯住她:“姑娘,天色不早了,我們快些走吧。” 靜兒才不管,還要瞧,掌櫃的雖覺得她打扮的稀奇,有生意上門還是要做的,笑著上前道:“這是店裏最新的式樣,姑娘喜歡的話就試試。”
靜兒拿著根銀釵看來看去,還有手肘去撞小婉:“婉姨,這個好看嗎?”小婉見外麵圍得人越來越多,巴不得她快些走,敷衍點頭道:“好看。”靜兒一笑,從荷包裏拿出一塊金子遞給掌櫃的:“這個夠了吧?”
金子?掌櫃接過在手裏掂掂,確認無疑,笑著道:“夠了,夠了。”小婉的手伸過去從掌櫃手裏拿過金子看靜兒一眼:“你啊,又這樣花錢。”靜兒撅起嘴,手去拉小婉的衣衫:“可是這根釵我想送給大嫂。”
小婉搖頭,從荷包裏拿出一塊銀子,遞給掌櫃:“這釵連頭帶尾重不到二兩,再加上三成的工錢,這裏有三兩夠了吧?”掌櫃見小婉內行,連連點頭。
剛想出店門,一個男子跨了進來,身後還跟著仆從,掌櫃見東家來了,忙上前施禮,小婉抬頭見到男子,細細看來,雖說歲月的流逝已經染白了他鬢邊的頭發,胡子也已花白,但精氣神還在,忙拉一把靜兒,上前對男子跪下施禮:“奴婢見過大爺。”
劉大爺聽到有人說話,再細一看,當日的小丫鬟雖然今日做了婦人打扮,但五官神情還是熟悉的,皺著眉正在想,小婉已經自行起身拉著還在歪著頭的靜兒:“姑娘,還不快些見過你大舅舅。”
舅舅?劉大爺被這個稱呼弄懵了,再一細瞧麵前的少女,雖然裝扮不同,但她的眉眼口鼻還是能瞧出似自己那個遠在海外的妹妹,仿佛被什麽東西擊中,劉大爺後退一步,指著謹兒對著小婉問:“她,她?”
靜兒已經笑了:“你就是我大舅舅嗎?娘說當*****最疼娘了。”看著劉大爺還處在震驚之中,靜兒歪著頭補充:“對了,我娘叫劉如蘊,我爹叫王慕瞻。我叫劉若靜。”
劉家後院,已是兩鬢雪白的劉太太摸著外孫女的臉,從額頭到下巴,臉上的淚水早就止不住了:“真好,沒想到我這把老骨頭入土前,還能見到你。”靜兒身上已經換了尋常姑娘穿的衣衫,任由劉太太撫摸著她的臉,劉大奶奶忙上前扶著劉太太坐下:“婆婆,還是先坐下吧,外甥女剛回來。”
劉太太雖坐下,手還是緊緊拉著靜兒的手不放,靜兒笑眯眯的道:“外婆,我娘本來想來的,隻是我爹不許她上船,娘說,接你們去呂宋和我們一起住。”劉大奶奶怔了怔,雖然方才劉大爺已經說過了,但還是要看劉太太的意思。
果然劉太太隻是閉了閉眼:“靜兒,外婆明白你娘的意思,隻是故土難離,外婆是不去了,就不知道你們的意思。”說著劉太太看向劉大奶奶,劉大奶奶笑了:“婆婆不走,我們自然也不走,隻是。”
劉太太點頭:“就讓魯哥跟他姑祖母去,那總是我們劉家的根,別的孩子們,你去問問。”靜兒一下瞪圓了眼睛:“外婆,呂宋有沙灘,有高高的椰子樹,還有。”劉太太握緊外孫女的手,點點頭:“我知道,隻是外婆老了,不想走了,你娘她。”
這晚靜兒陪劉太太說了整晚的話,知道劉如蘊過的極好,劉太太也就放心了,原先雖也來過幾封信,總沒有親耳所聽來的真實,知道劉如蘊的長子王思寧是去南京接祖母了,劉太太的心裏越發踏實了。
此後幾日,縱然靜兒的嘴皮子都磨破了,劉太太還是不肯走,隻是囑咐劉大奶奶準備了許多的東西,由靜兒帶去。
王思寧過了幾天也就到了華亭,他這一行自然也無所獲,知道外祖母也不肯走,王思寧隻是苦笑一聲,祖母和外祖母的想法,從小生活在呂宋的他們是不明白的。
相聚總是會分開,又過了幾日,王思寧兄妹帶著唯一一個肯和他們走的人,未滿三歲的魯哥上船走了,劉家從上到下也有上百人去碼頭送他們,看著船漸漸離開碼頭,劉太太的一滴淚終於落了下來,如蘊,知道你過著你想要的生活,娘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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