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現在有個帥哥擺在我的麵前。
我就想起,還有個帥哥曾經擺在我麵前。
他是我曾經的同事。第一次見他的樣子,我已經忘記了。隱約中他高高瘦瘦帶著眼鏡地走進辦公 室,又出去的樣子。
不多久,同事聚會做飯,我去晚了。一進走門,他剝了一顆雞蛋給我說,先墊墊吧。大家哄堂大 笑說難得,說這家夥平時嘴巴硬得就像鞋底子。
他總說,你這個小同誌。其實他隻是比我大八歲。他總圍著我喊,你就和我小外甥一樣。有一 天,他又這麽說,我就大喊,舅舅。從此,我就這麽叫他啦。我舅舅呢?我舅舅在等我吃午飯。我和舅舅剛剛吃了晚飯回來。我舅舅喊我去他家做飯。
他說,你這個家夥太多話了。有一次工作中,我就帶著口罩。他問,我外甥怎麽今天不說話。等 工作結束。我若無其事,把口罩摘下。他大笑,倒。恩,我在我的嘴巴上交叉貼了兩個膠布當封條。
那些日子的陰晴圓缺,因為有我的舅舅,雖然隔了這麽久。一陣風,就又明晰鮮活起來。
我們同一個辦公室。我在牆上貼了剪紙,貼上我畫的蠟筆小新。我給幾個日本學者做中文老師。 他就去弄塊黑板。寫上,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然後我在黑板上配上亂七八糟的畫。有時候,一大早,他去花市買巨大一把滿天星回來,插在陶瓶裏麵。辦公室的幾 個書法家指點我抄敦煌文書裏的“妙法蓮花經”。我的鋼筆字就像小孩子。然而他一直說,你看,多有靈氣啊。
有時候,我對著他臨摹,他很帥啊。黑黑的,細眼傳神。瘦尖的下巴。溫良如玉。我畫好了給他 看。大大的白紙上,我畫的是一個大大的尖嘴的老鼠。
我在辦公室裏養了水仙。他說,是大蒜,是大蒜。我說,水仙水仙。恩,後來,它長成了洋蔥。 就好像我們兩個之間。
二
同事們說,他以前的女友是個模特,他很愛她。還給她親手做衣服。分手後,他消沉了好幾年。 他們說,直到我來。他的情緒才變了。 據說,這中間還有個女孩子,他暗戀著,卻終於沒有開口,那個女孩後來嫁人走了。
他有他的過去。而我的內心深處,一直都是多麽別扭,陰狠的小孩啊。
我遙遠地觀察他。有的時候,有鄉下人畏畏縮縮來鑒定文物。同事們總是取笑的態度。不笑的唯 一隻有他。張藝謀的大片登場了,大家蜂擁去看。隻有他說,那樣的外強中幹的片子,為什麽要浪費錢?
大家蜂擁去討好領導。然而,就是單位的日本同事也說,他的人品非常正。他是少見不願意拉幫 結派的人。他是少見的清流。
我認為,我和他不同的。他算是官宦和知識分子結合的家庭出身的。他隻讀了很差很差的學校。 卻可以進入我們單位。我是不同的。我上竄下跳。大家都累倒的時候,我仍然能從我的廚房變換出各種花樣。我要博人歡心,博立錐之地。慢慢地,不該我參加的會 議,我破格參加了。慢慢地,不該我進的編委小組,我進了。我的應酬越來越多了。我剛到單位的時候,打了幾個月地鋪,才分到半間宿舍。等我走的時候,單位破 例分給了我一套福利房。
我知道,我的嘴巴如蓮花。我的文字,領導們誇讚,說字字珠璣。表麵上,我的目標如明燈。 然而在喧囂中,我更知道,我的內心自卑,那種卑微從小到大伴著我,如在火上烤。故而,就是單位上小小的跳繩遊戲,我身體明明不舒服。我也要堅持跳下去,拿 第一。我的心底陰冷。我多麽想要靠近。溫厚如他。我還記得,我坐在他的自行車後座上,說冷,他把他的衣服給我,那種淡淡煙草味道的溫暖。
我太急切了。你看我啊,舅舅,你看我啊,舅舅。我是個有用的人。我有這麽多的優點。
第一年上班,快過年了。舅舅說,我跟你回家見你的媽媽吧。我立刻說,那怎麽行?就你?我 媽媽會趕你出去的。
舅舅說,那麽你不要在家裏待太長時間。早些回來。我就故意拖著。甚至快過了我的探親假才 回來。
其實,在家裏的那些日子,我無時無刻不在想他。想起他說要見我媽媽的話,我就笑著從夢裏 醒來。
為什麽啊,穿過這些山水,歲月,我自己還在追問。為什麽啊。
三
那之後,我們一直若即若離。差不多每天,他在我的窗戶下叫我,外甥兒,今天我們去吃餃子 吧。我就裹著亂七八糟的衣服,飛奔出去。
他出差了。回來問我,想不想我。我說想啊,他說真的假的,我說,嗯,真的想。然而,同事 們在背後說了。他在單位上十年了。本來基礎就差,又不肯鑽研。隻能做這種經常出差的活兒。我就刺激他。你多大年紀了?你和那個五十歲的叔叔是不是同歲的? 你怎麽能談文化呢?你連基礎知識都沒有?你怎麽能空談感覺呢?
他常常帶我去他家做飯。我很享受,請很多的朋友。有一次,他開始裝修廚房了。大家說,你原 來不是說,你不結婚也不裝修麽?他說,哈哈,我想讓我外甥去給我做飯啊。他的門口貼了一幅對聯,大概的意思是,居有高樓,有妙筆,有香茶,有好文章。走了 這麽長的路。我越來越想起那些字了。也恍然想起,那時,我總是擔心,高樓上的他,是不是今天晚上又打遊戲,一個晚上沒有睡覺呢?況且這樣地蹉跎歲月,以後 怎麽辦呢?
此外,有時,那些整天盼著上司的飛機掉下來,然後自己當官的酸文人會欺負他,心情不好會刺 激他。他總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我總是因為他的態度而氣到半死。然後言傳身教,告訴他換了我,是這樣的。
比如,大頭目的酒座上我風頭甚健。正在大聲說笑,大口喝酒吃肉。我的頂頭小女上司突然大 叫,你能不能吃慢一點兒?我就立刻大聲回到,哈,我又不和你一樣,每天都有飽飯吃。當然,我深知,她和別的頭目不合。巴結大頭目又無門。故而我敢拿捏她以 給自己壯聲威。
然而,這個小女上司,是我舅舅家的故交。
那次他又一次出差,帶了一個桃木的鏈子,說是可以避邪。一會兒,女上司走來說,這個鏈子是 他隨便在地攤上揀得。中午,我把鏈子送給辦公室的日本女同事。下午,女同事很高興地把那項鏈帶了出來。他那時候的眼神我沒有細看。隻是,後來有時候我爬起 來,想大喊。
不多久,恍然間,人說他相親去了。我不相信。他一直沒有告訴我。那天,我的手割破了,他抓 起來幫我包紮,然後托在手裏看。有人進來,他突然趕快地鬆開。
第二天,聽說他要結婚的消息。距離他相親不過二三個月吧。我笑著說,我手機沒有電了。把你 的手機借給我?他拿給我,我平平淡淡地走到窗戶前,打開窗,扔下去。我們的辦公室在五樓。
四
同事們看到了我舅舅的破手機說,肯定你外甥幹的。你活該,把她慣壞了。
我聽這話的時候,躺在床上。我躺了好幾天了。此外聽說,有個重要的會議,單位讓我破格列席 旁聽了。我白天睡覺。晚上就在床上通宵地寫一點兒提議。幾天之後,我漂漂亮亮地去參加會議。會議休息的時候,我把我的幾十頁的提議拿給領導。領導說,下午 你發言吧。
不多久,我破格進了一個編委會。然而之後,我還是很艱難不知道怎麽從床上爬起來去上班。單 位人事科的人聞風而動,可能是聽到我將要被提拔的消息了吧。他們來給我送早點,各式各樣。隔壁老幹部中心的退休員工們看到了,說,出什麽事情了?單身宿舍 還沒有這麽熱鬧過?
我的好朋友來,帶了舅舅的話:他從來沒有愛過我。對我好,隻是因為我一個人孤零零,而可憐 我而已。
可憐我?這是我平生最恨的一句話。你也不打量一下你自已?
接下來,我遞了我的離職報告。我要出國了。離職前的日子裏,我一直談笑風生。走的時候,我 去繳鑰匙,他正在給很多人發照片。看到我來,他隔著人群說,這裏也有你的,他塞給我一大把。是我們一起爬山涉水,一路以來的合影。
我把照片扔到辦公桌裏。就這些了。頭一天沒有人的時候,我把我貼在牆上的剪紙,我畫在門口 的蠟筆小新,都取下來了。那幾盆長成了洋蔥的水仙,我終於連盤子一起清理了。
我走的時候,前些天爭相給我送早飯的人事科的人都站在遠處,沒有一個人走過來說一句話。我 的爸爸早就暴跳如雷。他說你知不知道,你將要做到什麽位置麽?他也不肯送我。
然而,那又怎麽樣?
我一個人去了北京,然後出國。
五
這些年過去了。又經曆了些貪婪,無能,謊言之後的萎頓不堪。那天一大早,突然想起來了,那 些涼薄的人群中,還有溫厚如他,磊落如他。大早起來,就寫了這幾個字。
夢裏
淩晨,
在夢裏,我尋尋覓覓。
這許多年
寫完之後,又想起,以前我氣高誌昂地走進辦公室。他當著所有的人站起來,把凳子讓給我坐下 的情景。又想起,聽別人說,他對同事們說,不許說我外甥的壞話,不然我會生氣的。突然想起,我還沒有說,但是我應該對他說,我祝你幸福。舅舅,舅媽,祝你 們幸福。
也突然想,其實,當官,發達,讓人羨慕和嫉妒。這不是我想要的。其實以前不是,現在也不 是,將來更不會是。
為什麽我這麽想,這麽痛。
好了,一段帥哥的舊事已了。現在,又有一個火辣辣,活生生的亮麗的帥哥,擺在了我的麵前。 我該怎麽辦呢?前進還是後退,這是個問題。
要不,容我先考考古,求證一下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