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將山河換你還
【文案】:
一場戰爭,一座城池,一代紅顏,兩朝君王。
古雲:先注死,後注生。
原來在那許久以前的三生石上,一切都已注定。
若將山河換你還,多麽大氣沉著,毅然為伊動江山的心訣字句。
情動在欣然,為你癡狂棄江山,這樣的心境,真的感天動地。
闌珊燈火處,倩影動婀娉,步履尋知音,簫聲潺竹苑。
【正文】:
(一)燕子不歸春事晚
鳥鳴花盛的三月間,正是京都至為熱鬧的日子。
大良朝慶同二十三年,大將軍趙府的一座別苑,將軍府方及笄的小女兒,正依著花開富貴的花梨木大桌子百無聊賴的發呆,院中一株鬆月晚櫻,花期已近式微,風一過,那些花瓣便都如下雨似的,四散飄零。因父親偏愛,趙府片種櫻花,她因為日日見著,不覺奇美,隻覺平常。
大良朝重文輕武,故開國一百多年,即便是武將,也得詩書滿腹。文采多勝過前朝文臣。趙老將軍雖一生戎馬,戰功赫赫,但文人騷客們把酒賞花,對月吟詩的雅興並不見少。每到年中的四五月間,府中訪客絡繹不絕,皆多慕其園中櫻花之名而來。更有家釀的櫻花酒,口感溫純,色澤緋紅,乘於梨花白玉盞中,美不可言。
此刻,她的貼身丫環淺香一路疾走,一路喜滋滋的喚:“小姐,小姐。”
她回過頭來,微微蹙著黛眉,學其母口氣,輕輕訓道:“慌急火燎的,哪裏有點女孩家的樣子。”
那淺香因走的急,一張粉臉泛著驕紅,笑嘻嘻的道:“這會子倒訓起我來了。看我不將這好消息告訴你。”
說罷臉一揚,小嘴緊緊抿住,仿佛真要從此不開口。
她一聽之下,倒回過身,仍舊伏到那花梨木桌子上去。咕隆道:“左右不過是看花吃酒,吟詩作對,關我何事。”
小丫環見她不待見的模樣,拿腔不成,隻得主動說:“真是好消息。大公子回府了。”
她一聽,仿佛被踩了腳一般,立即跳了起來。瞪大眼睛,道:“真的呀。不是說要八月間才回的麽。我自己問他去。”
一壁說,人已經走了出去,
急得淺香大喊:“帕子呢,頭發散了。”
她等不急,胡亂掠了掠,便說:“自家人,不礙事。”
“同來的可還有三王子。”她停一停,咬著舌頭,捉狹道:“同六王子。”
她本已經走到門口,這時候慢慢的退了回來,照著好整以暇的淺香臂上擰了一把,輕輕罵道:“讓你說話同要斷氣似的,不一次講完。”
那淺香咯咯笑著,替她取來梳子,重又綰了頭發,端過鏡子給她看仔細了,笑著說:“六王子,倒越發俊秀了。個頭都夠大公子高了。”
鏡子中的她紅了臉,凶巴巴的說:“話這麽多,小心我撕你的嘴。”
淺香不以為意,隻說:“我自說自話呢,你臉紅什麽。呀!”額頭上早著了一記。
未及前廳,已經聞及人生嘈雜,父親趙泰鬆長聲大笑,聲震屋瓦。
座中三王子正侃侃而談。
三王子生母是當下倍受盛寵的湘和皇貴妃,他本人又自幼天姿聰穎,文采風流,是以為諸皇子中最得聖意的,起坐皆攜帶身邊。倒是六王子,因其母早逝,自幼又喜騎射多過書畫,向來為皇帝所不喜,倒外派時候居多。相較而言,高下立分。想必跟紅頂白的人見的太多,個性較之一般同齡之人更見內斂沉鬱。
她甫一出去,就聽得三王子朗笑道:“呀,三妹妹,許久不見。”
她出生那年,正逢其父大平南方蠻夷叛亂,承宗皇帝大喜之下,下旨封趙泰鬆為外姓藩王,趙不受,皇帝於是轉封她為平昌郡主,一切儀仗俸祿同製。因幾位王子同哥哥們同受一師,又常在府中走動,故不避嫌。她排行第三,家人都稱她為三兒。
她施了家常禮,並不拘束,笑意盈盈的道:“三殿下,恭喜了。”
三王子詫異道:“恭喜什麽。”
她口齒伶俐的道:“前些日子聖上主持的萬花詩會,三殿下技壓群芳,滿朝上下無敵手,不該恭喜麽?”
“哈哈。”三王子朗聲大笑,“聽聞三妹妹花鳥丹青大有長進,改日咱們好好切磋一番。”
他父親撫著長須,皺眉道:“小孩子家鬧來玩,如何入三殿下法眼。汀州水壩一事,依六殿下看,可還完善。”
汀州水壩修建已達年逾,皇帝派工部水利首禮大臣領六王子及趙皓督辦。為曆練之意。
六王子聞言,不疾不徐的道:“水壩修繕業已完工,如能抗住六七月間洪訊,則定灤江下遊可安享至少數十年太平,到八九月間,尚可封壩蓄水,如此一來,即可抗澇又可防旱。不失為一大德政。”
她這時候才才將目光投至他臉上,許是經過日曬,那膚色黑了一些,但一雙星目閃爍,此即尚穿著朝服,想是才麵聖回來。看上去倒穩重過年紀較長的三王子。
他們商談甚歡,她插不上嘴。隻得寡坐。
她坐不住,此際尋個間隙,攜了淺香,偷偷就溜了出來。徑直就走到後院老父書房外的回廊上坐定。該院種的是父親深愛的兩株普賢象櫻,花色淡紅,花枝累累的垂將下來,開的如火如荼,地上早厚厚的鋪了一層的花瓣。她心不在焉的做看花狀,伸手去接那飄落的殘花,以掩飾亂跳的心。
少頃,果聞及腳步聲。
她心中一陣躁動。
見他自回廊拐角處出現,風刮起他的袍子下擺,隨著步態,輕輕的一下一下朝後飛去。確是高了身量,顯得長身玉立,眉目間自有一種風采。
至她跟前,倒難得一見的先露齒一笑,喚她:“三妹妹。”
她故作姿態的道:“你怎麽知道我在此。”
他又笑一笑,輕聲說:“我自然是知道的。”
她仰著臉,一本正經的說:“汀州之行如何?”
四周寂靜,她今日著一襲淡淡綠的輕裳,更襯的她的臉如這普賢象的花瓣般,凝脂似的白裏帶一點點紅暈,隻在唇上著了一點胭脂,許是喝茶時糊了,顯得一張小嘴倒似有點腫了似的,抿著時也仿佛有許多話欲訴還休。長發垂至腰際,在風裏來回拂動。他覺得仿佛拂在他心上一般,有一點癢癢的。
他呆了一呆,才道:“不外如此,日日監工。我替你帶了東西來。”
她一聽,興高采烈的道:“呀,拿來,拿來。”
他輕輕的拍了拍手,即有兩個侍從自拐角處轉了出來,手中托著兩個白瓷花盆。走得近了,她才看真切。原是兩株數寸來高的花苗,一枝細莖直直的開到頂端,在至高處,花苞沉沉的垂下來。通體綠,帶點細毛。並不起眼。
她看不出什麽門道。
他輕聲說:“像不像一個少女低了頭。”
象倒是象的,但也並無稀奇之處。
他又說:“這花兒極不耐移植,動身的時候數十株,到京都,就餘下這兩株了。開紅花,美豔之極。這花有個名,叫虞美人。”
她一時沒有弄清楚,好奇道:“什麽美人。”
他淡淡說:“虞。趙虞的虞。”
她一聽,飛快的看了他一眼,臉自又紅了。小聲說:“那我收下了。”
他叮囑她:“放在窗口向陽處,別給大風吹了。”
又說:“我走了。”
她將那兩個盆子親自捧在手中。叫住他:“六哥。”
他停下來,她咬了咬銀牙。說:“謝謝你!”
人與花心各自香
此後春去夏至,滿庭櫻花開盡。
府中賓來客往,熱鬧異常。她自是時常尋了空隙,做女扮男裝,混跡其兄的朋黨之中踏青尋幽,買花載酒,聽雨賞月。
惹得付侍郎家的公子戲道:“建之,你這書童太過清秀,帶在身邊,招人猜忌呀。”引得一眾人各自曖昧大笑。
她氣不過,卻也莫可奈何。
更兼他大哥火上澆油的道:“不如送到付公子府上的班子裏唱戲好了。左右也不過我家吃閑飯的一個。你若瞧的上,隨意拿點碎子錢來同我換就是。”
拿她打趣了半晌才罷休。
回到家就同他大哥發難。
趙皓笑道:“叫你不要跟來,你偏不信。可怨不著我。”
她氣得紅了眼“你沒良心,向著外人嘲笑我。還說……還說要……”
趙皓好整以暇看著她,問道:“還說什麽?”
她漲紅了臉,氣鼓鼓的說:“讓你以後娶個凶巴巴的大嫂子,將你治的動彈不得。”
他大哥一聽,更樂了。“哈,這都讓你想著了。我說你小小年紀的,怎麽就想起婚嫁大事來了。”將臉湊到她跟前,玩味道:“莫不是,看上了哪家的公子少爺。”
她聽得急怒交加。一旁已聞得環佩叮當,幾個人的腳步聲朝她房裏走去。想必是母親領著人前去探她。
她一驚,再顧不上生氣,提起袍子就跑。他大哥一把拉住她:“往這邊。快快的將衣服換回來。”
自此賭氣不再同他大哥說話,日日百無聊賴的悶在房中。
天已經漸熱,廊下的雀鳥不耐的聲聲鳴叫。她對窗臨字,不一會,手心裏便沁出汗來。
案上的虞美人花,已經脫了綠色白邊的萼片,一直垂著頭也緩緩立了起來。花苞並未全開,隻在綠衣裏尖尖的露出一點點紅色的邊。
她不由放下筆,托著腮,想著那花莖看似細弱,竟能獨立支起那沉重的花朵。隻不知那花開出來是如何光景。
正出神間,冷不丁淺香在她肩上拍了一下。
她不悅:“你沒有嘴巴麽?嚇死人。”
淺香分辨:“小姐呀,我都一路叫進來的。你自己神遊去了。老爺在問荷小榭擺了酒水。讓你過去呢。”
她心下奇怪,父親宴客曆來不叫她的。隻除卻幼時教她的西席顧師傅。
但是一次顧師傅酒至興頭,曾讚她:“有靈氣,精加雕琢,能成大器。”
想必趙父心下不悅他此種論調,不久即借故辭了先生。隻零星的讓她在兄弟中旁聽。她同師傅親厚,此刻不免生了一點興奮。
及至那湖邊的水榭,哪裏有什麽老爺。不過是她兩個兄弟在座。
她一見之下,轉身就走。他二哥拉住她,好說歹說落了座。
他大哥苦著臉道:“別生氣了,我錯了,以後再不敢了。”
她哼了一聲。不答。
他大哥轉身斟了杯茶,站起來深深鞠了一躬。口中說:“請姑奶奶飲茶,消消氣,下下火,大人不計小人過。”
她見狀,忍住笑,學其父腔調,問:“你都知錯了?”
一旁的二哥已經笑得透不過氣。他大哥十分配合的說:“都知錯了。”
她方接了那茶盞。不妨一人低笑道:“三妹妹這是在施哪一條家法呀。”
一行數人,自綠意成蔭的垂柳間大步而來。當先一人,青裳玉帶,劍眉星目,臨風而行。
兄妹紛紛站起,大哥道:“不知六殿下前來,有失遠迎。”
“不必多禮。”
因他自來不比三王子活潑親切,故此她也收了心思,規規矩矩坐在一旁。
此時聽得他問:“建之如何得罪了三妹妹,要得負荊請罪。”
他大哥聞言一笑,道:“說來話長,那日……”
她心下發急,在桌下揣了他大哥一腳。趙皓瞟她一眼,道:“那日下棋,我使點小手段,不小心漏了門子。”
他看向她,微笑道:“三妹妹素來棋藝高超。改日該討教一二。”
他大哥接口道:“還是我教的呢,如今是教了徒弟打師傅。”
四人方聊了幾句。管家前來回報:“老爺請二位公子前去書房。”
趙皓應了,“去回老爺,說六殿下在,我們稍後過去。”
六王子這時候道:“恐是要事,二位請便無妨。”
管家也道:“老爺吩咐速速前去。”
兄弟兩站起來,寒暄兩句,一起去了。
亭子裏隻餘下他們兩個。她一時之間倒靜默了,微微垂了頭,拿手去理那鬢邊的碎發。
“那花可開了。”
她輕輕答:“還未全開呢。露了一絲的邊。”
“那花是個妙品,待開全了,花瓣同綢子似的,兼具素雅與濃麗於一身。初見之時,就讓我想起你來。多麽巧,名字都一樣。到明年,弄個園子,熱熱鬧鬧的種起來。”
她無端端想起那日大哥說的婚嫁的話來,頓時麵生紅霞,借故走到那欄杆當風處站著。
他也走過來立在她旁邊。
他今日家常的一襲青衣,因天氣漸漸的熱了,外袍換成了紗,腳上一雙薄底雲紋的皂靴,那玉佩下的流蘇在風裏輕輕的來回拂動。
“平昌。”
她怔了怔。她的封號極少聽的有人叫,到年尾後宮接見女眷的時候才有人提起。日常也同他兄長一般的叫他三妹妹。此刻由他叫出來,語氣已經不似閑話家常。
她不由抬頭看他。
他負著手,目光直看到湖麵的另一邊去,麵色倒還尋常,隻是她隱隱已經覺察到有什麽不妥。
“南方定灤江下遊印洲邊境出現動亂,印洲府尹勾結外族造反。起勢洶洶,相鄰三省先後告急。我已上書請旨帶兵南下。”
她吃了一驚,脫口道:“已經準了?”
他目中光芒一閃,點點頭。接著道:“機不可失,若我平叛有功,我就求父皇賜婚。”
她聞言,想了半晌才明白他所言“賜婚”二字,是什麽意思。
“那日我見三皇兄在父皇跟前的言辭,似也有請旨納側妃之意。平昌,你可得等到我班師回朝那時。我無論如何也不可讓人早了一步。”
這時候,她倒收起來女孩兒的羞澀之態,喃喃道:“可是刀槍無眼……”
他慨然道:“大丈夫建功立業,自然該上沙場。我等養兵千日,等的就是這一時而已。”
她默然。心中一時間糾集許多感想,隻分辨不出辛酸悲喜。
風正暖,一池碧綠的荷葉,擠擠挨挨,田田密密,風一過,便刮起一道翠浪,隻穿過湖的另一邊去。花期還未至,有一兩隻紅腹的蜻蜓孤獨的停在荷葉上。
他解下腰間的玉佩,在那中間輕輕一按,那玉便一分為二。
他托在掌上給她看,那玉微瑕不染,通體白潤。陽光太好,他掌心縱橫細微的紋理都看清楚。
“這玉佩是當年父皇賜予我母妃之物,自母妃去世之後。我一直帶在身邊。拆開來,是一對鳳凰,取鳳凰雙飛之意。你我一人一塊。待他日還歸一處……”
她接過,觸手生溫,緊緊纂在手中。
已經有侍從匆匆跑過來,遠遠就喚:“殿下,皇上有旨。”
他向來人揮手。複又轉過頭,看向她。
她抬起頭,那長睫掩映下的一雙美目,已經浮起水光。過半晌,才輕輕說:“你一定要,得勝歸來。”
他點點頭。轉過身,疾步走了出去。一拐,便消失在她視線盡頭。餘下無數的煙柳,兀自在風光裏垂下她們軟長的發絲。
雲雨今歸何處去
不日,便傳了旨下來。封六王子為平南大將軍,總領三軍,率十五萬大軍南下。趙皓也領了衛尉一職。隨軍出征。
皇帝直送至興華門外。她隨同父母在城樓上看大軍出城。隻見明黃的大旗之下,他當先一騎,筆直坐於馬上,鮮明的甲胄映著大紅的盔纓。遠遠看去,自有一股神武之態。道旁百姓見狀,紛紛望塵而拜。
她睜大雙目,直盯得那一點紅纓漸行漸遠,終於消失在一眾旌旗長槍之中。
一旁的二哥壓製不住興奮的低嚷:“那是大哥。瞧他著戎裝的樣子。真真英氣。何日也輪的到我。”
趙父一手理著銀須,目中神色複雜,似是讚賞,又似憂慮重重。趙母聞言,笑了笑,隨即微不可聞的歎息一聲,終忍不住,含淚別過臉去。
她一瞬不瞬的追隨那一隊隊兵士經過,那些盔甲反射著日光,明晃晃的印著她雙目酸澀。
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
南方到底是偏遠之地,身處酒香風暖,紙醉金迷的大良京城,人們談論了數天。複又繼續歌舞升平,錦繡風光。
皇帝亦是擇時破土動工,興建林苑,又廣納天下秀女,一時間熱鬧紛呈,不勝枚舉。
趙府賓客仍絡繹不覺,隻她,漸漸的靜默了。盡日裏讀書寫字,針線女紅。再不思出外遊玩。
那兩盆虞美人,一直置於她的案頭。本欲漸開的一朵,不知為何久久的沒有響動。她恐其光照不夠,移至院中。不想是晚風雨大做,是日見狀,已經攔腰折斷,零落成泥。那未開全的花苞,掉在汙水之中,倒還顏色如舊。
花未開全月未圓,本事極美的事。不曾想中途遭遇風吹雨淋。
她為此鬱鬱寡歡好幾日。
直至聽到父母議起捷報傳來,方稍稍轉了心境。
自此她額外留心前堂響動,戰況似並不十分順利,時好時壞。
到八月間,似是膠著了。老父亦漸漸推了些賓客。倒是雙眉緊鎖的時日居多。
有日,他聽得父親在書房與舊時同袍清談。語調間憂心忡忡。
“南方乃氣候炎熱之地,此七八月間,更是酷熱難耐。大軍如不能速戰速決,恐越往後越艱難。”
那客人也道:“叛軍據守為攻,實乃最壞之結果。我大軍將士常年居住中原,對南方水土,恐怕也難適應。”
“而今之際,隻好寄望於主帥六王,願其初生之犢,能增些銳氣。”
“六王倒是智勇兼備,隻恐太過後生,缺了曆練呀。”
“慣常看來,六王竟也是穩重的。想必不致如此。”
時至九月。京都已經稍有涼意。那一池荷花,已經開至式微,一湖碧青,漸漸的染了黃,敗了色。
趙父因年事已高,實已告老,但因其兩朝老臣,戰功顯赫,又在諸多派係中始終持中立之態。故此朝中重臣,每遇要事,也必來通風透訊,研討商搓。
這日老父正在書房研究一副古帖,她在一旁緩緩磨著墨,輕笑著說:“爹爹這字,倒是越發的有古人之風了。”
趙父聞言,不由笑道:“倒輪到你來貧嘴了。平常的不見你也認真寫寫。”他到不惑之年才得此一女,故此雖然家教森嚴,在旁人眼中,女兒倒是溺愛的。自小讀書繪畫,也請了老師授課。興之所至,還親自教她騎射劍法。
她不服氣。鼓著兩腮,道:“我勤練著呢。不信我也來寫幾個。”
老父嗬嗬笑著,一壁讓了出來。她正執了筆。聞得外間管家的聲音:“老爺,兵部李大人同餘大人來訪。”
那兩位也是慣常來往了的。故此不待通報,已經一路隨了進來。
這兩位一進得門,見此光景,便道:“好一派其樂融融之態。老將軍好雅興。”
趙父慌忙笑道:“讓二位見笑。見笑了。”
寒暄數句,剛一落座。這二人麵色便漸漸沉了下來。
這餘大人略一沉吟,便道:“晚輩此來,實是公務糾集,來向老將軍求個主義。”
趙父一聽,問道:“可是前方軍情有異。”
她本欲回避,一聽之下,倒不自覺心中牽動,提不動步。
那餘大人皺著雙眉,似不知從何說起。一旁的李大人耐不住道:“這可真是個多事之秋。前方戰事僵持不下,物資消耗過重,如今國庫儲備不豐。恐難後繼。”
趙父吃了一驚,道:“這戰事半年不到,何至無以為繼?”
餘大人歎息一聲,輕輕道:“您有所不知。這國庫底子不厚已久,又連年水澇蟲災失收,楊宋兩家從中中飽私囊,更連年聖上廣建林苑。早空了。”
李大人道:“如今更北方鶻孜人見大良南方叛變,其國主慕容璨親攜重軍來範,已經攻下了上河城。”
趙父聞言,雙眉緊鎖,輕聲道:“這也太突然了些。”她感覺室內空氣忽的一沉。那窗外明燦的太陽光,倏的冷了下去。
少頃,他父親喚她:“三兒,你去裏間,將那書櫃子旁的大抽屜開了。取那裏麵的軸卷來。”
她不敢多問,依言去取了。她時常在父親書房中消磨,並不曾見過這副軸卷。
她父親接過,就在書案上攤開。那泛黃厚重的牛皮紙上,馬上呈現出縱橫來往的山川河流,城鎮關口。原來是一副地圖。
她父親目光凝視處,一條大河將諾大一個版圖一分為二,一座城池,仿佛橋一般,立於其上。那便是上河城。
趙父道:“憑淦漠河天險,上河城一夫當關。我大良與鶻孜人相安無事二十餘年。上河城一失,有如開了大門引狼入室。”
餘大人道:“此城離我京都隻得數百裏地,故此我等憂心淒淒。不知老將軍有何看法。”
二人齊齊將目光投向於他。趙虞自此窺見白發蒼蒼的老父當年運籌帷幄調兵遣將的意氣來。將軍老了,他的風骨依舊在。
當下趙父背著手,沉吟道:“上河離京都雖近,但是路途崎嶇,又有三關九口把持。均易守難攻,如非他慕容璨插翅,想必京都無需過憂。”
“鶻孜人來勢洶洶,我等認為應即刻調重兵將之驅逐出去。楊侍郎一派力主京都防禦不可傾動,恐京都空置,妄生動亂。應調南師北上。聖上搖擺不定。尚未定奪。”
“南師北上,實為不智。放開大軍長途跋涉,銳氣大減不說。如此一來,也時機盡失。”
三人商議直至日影西斜,未果。
過了兩日,眼看鶻孜人兵強馬壯,驍勇難敵,北方防線吃緊。皇帝終肯撥軍支援。不幸被趙父言中,竟已失了時機。
自此消息接二連三傳來,無一例外是吃敗仗之訊。趙父日日眉頭緊鎖,與來人商搓不絕,奈何離了朝堂久矣,空自焦慮,也使不上勁。
不消十來日,已經破了虎頭關,連過九赤口,伏隘口。一日更近一日逼近京都。
皇帝驚疑不定,一時間臥病不能起。不日即趨裏泉行宮養病,下旨三王子代為監國。
皇帝一走,這京城頓時六神無主,一眾達官顯貴,無不紛紛明裏暗裏避趨各地。唯恐落於人後。
趙父悲憤之餘,連連頓腳:“大軍未至,人心先亂。此為大忌。聖上縱略有微恙,也當坐鎮京都,方可眾誌成城。”他露出一個武將的鐵骨來:“趙家誓與京都共存亡。”
大良的天險關口並未能抵擋的住鶻孜大軍,各處守軍肝膽俱喪,又從京都傳去的消息俱不見有益,各自降的降,逃的逃,獨留下大同關守將宋卯成浴血死守。拖延時日。
需知大同關乃北方的最後一道關口,一過大同關,京都就在眼前了。
鶻孜人這一路過來,勢如破竹。這時候倒在關外停了腳步。竟遣使前來商討議和。
這日她仍在書房伺候筆墨。老父兀自攢眉修書。聞得門外一疊聲的喊:“小姐,有聖旨。有聖旨。”
趙父慌忙丟下紙筆,未及細想,匆匆迎了出去。
院子中已經齊整整跪了一地,三王子身邊的總管侍從昂然而立,見人已到。麵無表情的啟封展開聖旨。她垂首跪在老父旁邊,聽得這幾個字:“……平昌郡主趙虞接旨……”心頭一震,及至聽得“公輔之門,含章秀出……和親……”數字。仿佛臨空青天白日的一桶冷水照頭澆下來。一時間茫然無措。
那來人手伸在半空中,口內不耐道:“郡主請接旨。”
她側頭看向父親。趙父一頭汗珠,已失了往日的雍容之態,此刻頓首道:“總管請回。容老朽麵見三殿下祈求,萬望收回成命。”
來人聞言,挑眉道:“三殿下如今代為監國,機務繁忙,恐非老翁想見就得見的。況且,自古君無戲言,您莫要落得個抗旨不尊,還是好自為之吧。”
他那聲音高亢尖細,隱隱仿佛一跟玄子,勒著眾人的頸項。
她看著老父一頭大汗,頜下白須不停顫動。於是拜下去,抬首道:“謝主隆恩,小女子接旨。”
那人輕笑一聲,將明黃綾子的聖旨交到她手上,輕輕彈了彈衣袖。道:“恭喜郡主。明辰是吉時,為了這兩國交好,更為了趙家闔府步步高升,永享榮華,郡主保重了。”
她垂著頭,隻見到那人寶藍袍子的下擺,隱隱起的赭色花紋。木然道:“不送。”
日頭明晃晃的照下來,仿佛自天空中垂下無數的利劍,生生刺在她頭上。院子中跪了一地。卻人聲寂滅。隻聞得樹上的知了仍自無知無覺的嘶鳴,那聲音,也好似隔的遠了。
少頃,有人低聲驚呼:“夫人,夫人暈過去了。”
她轉頭,見到母親倒在地上,一旁的幾個丫環已經圍了過去。眾人七手八腳的將之扶進屋裏,敷冷水掐人中。半晌才醒過神。
母親握住她的手,欲語淚先流,哽噎道:“三兒……”便泣不成聲。
母女丫環隻嗚嗚咽咽哭倒了一房。她母親將她緊緊纂在手中,飛淚道:“關外苦寒之地,鶻孜族人生性暴戾,動輒茹毛飲血。老爺,你去麵稟聖上,求他收回成命。收回成命!”
一旁的淺香也一邊哭一邊恨道:“聖上有二十一位公主。憑什麽偏是我們家小姐去和親。”
趙父坐於一旁的太師椅上,自知大事已定,眼見掌上明珠就要送入虎口,自己卻無計可施。一雙手瑟瑟發抖。目眥欲裂的道:“恨隻恨守關將領貪生怕死,非但不能拒鶻孜虎狼於關外,還打開大門領兵直入。我趙泰鬆一生戎馬,浴血奮戰大小百十役,到如今,如今……”說到激憤處,數聲劇咳。隨之吐出一口鮮血。
屋裏頓時更炸開了鍋。一時間延醫問藥,人進人出,哭哭啼啼。直鬧了半夜方散。
她回到房中,淺香打來一盆清水。慢慢服侍她梳洗。又端來一個烏漆托盤,盛著一碗白粥,幾樣小菜。
輕輕勸道:“小姐,好歹吃一些。”
她搖搖頭。
淺香那方擦幹的眼淚,又湧了出來。道:“若是六殿下在,興許不會到這種地步。那三殿下,原本我見他也是極和氣的一個人。對小姐……也是時常見麵的。如今可怎麽就變了個人呢。”
見她空自睜大一雙眸子,靜默中不知看向何處。
淺香擦幹了淚。下定決心似的道:“小姐,我們連夜逃走吧。去南方找六殿下。”
她聞言,倒醒過神來,牽動嘴角當笑了笑。道:“我若走了。老爺夫人和這一門幾百口可走向哪裏去。”
淺香不服氣:“難道隻能眼睜睜的送到那蠻夷之地去,六殿下呢。”
她不語。那窗戶開著,夜間的涼風徐徐的刮進來,吹的那案頭的一疊書稿嘩啦啦作響。某一頁停了一瞬,見得到一角,有“若未留得堂堂去”一句。又翻了過去。
若未留得堂堂去,且更從教緩緩回。
這一去,隻怕關山永隔。再不能回了的。
眼眶酸澀,淚似已流幹。
她提起筆,良久,終徒然放下。
隻聽得淺香喃喃念叨,伴隨細碎的抽泣。天竟大亮了。
有步履匆匆而來。宮中已有人奉旨送來金冠霞帔,她茫然的任人擺布,如同失了魂魄。
院中倚仗禮樂俱全,不知內情者,以為真有喜事。她被帶到堂前,父母俱在。趙母依在丫環手中,隻顧哀哀垂淚。趙父麵色慘白,背影佝僂。一夜之間,他徹底的變成一個無力的老人了。
為首執事一人,見到她,似鬆了口氣。忙命湊起樂器。預備啟程。她揮手製止。
轉身道:“請父母上坐。”
有人般了椅子,就在院中坐定。
她徐徐拜倒下去。趙母經不住嗚咽出聲,老父也簌簌垂下淚來。徒然伸著雙手。顫抖著道:“起來吧。起來吧。”
她伏在地下,那青石地麵,帶著清晨的濕潤冰涼,如水一般,蔓延開去。那大紅刺金的禮服,如同一朵血色的牡丹,開至濃烈,幾乎流出一地的猩紅。
她清晰道:“父母在上,兒不孝,日後不能承歡膝下,晨昏定省。從今往後,盼父母大人各自萬福金安,健碩康寧。”頓了頓,道:“兒此去,毋以為念。”
趙父似受到嚇阻,看住她。惶然道:“三兒,此一去,雖千裏迢迢,離鄉別井。然則你答應爹爹,家園在一日,你自當顧你自身一日之周全。莫動妄念。爹爹素來知你,隻囑咐你一句‘順時應事,隨遇而安,得轉圜處,不可執著。’你可答應。”
她又拜下去。良久,才輕聲道:“是。女兒謹記。”
趙父點點頭,露出一絲哀切讚許的微笑。
那執事在一旁不斷催促。聲聲稱莫誤了吉時。
她站起來。才一開步,人從中淺香執著包袱,搶至她身邊。大聲說:“小姐,我同你去。”
她看了看她紅腫雙目,輕輕道:“不是出去遊玩,你莫去。”
淺香神色堅定“讓我去。我定要同你去。我九歲跟了你,死也要同你死在一起。”
她將頭一偏,硬聲道:“休要胡鬧。你去不得。”
淺香拉住她的手臂,一疊聲道:“你去得,我也去得,我死也要同你去了。”
她情急無奈,放手一推,淺香重重跌在地上。扔自緊緊纂住她袍腳。她脫不得身,揮手一巴掌打在她臉上。
那淺香纂的更緊了。
已有一旁的侍衛圍上來拖開她。
她兀自踢打哭泣。
正鬧騰間,聞得趙母顫聲喊道:“就隨了她的心吧。千山萬水的,相互也有個照應。”
她不語。揮手斥退了眾人。終親手扶起她。替她擦了淚。歎息道:“你又是何苦呢。”
禮官唱了一聲,那樂器便齊齊響將起來。她轉身而去。出了大門,仍自聽得母親撕裂般的哭喊穿過嘈雜的樂聲鑽進她耳膜。她隻覺得心頭被箭穿了似的,痛不可當。
漠北荒僻之地,今日拋了家園,別了父母,自此開始,生命中的一切溫暖幸福憧憬,還有那個人,皆斷送了。
她任由人安頓在軟轎中,那轎子垂著的軟簾亦是大紅色的。微微晃動,她想起哥哥的那些雀子,終年養在廊下,有客人喜愛了,順手就送了別人。
京都距大同關路程並不甚遠。隻因山多路崎,普通人如攜了女眷,一般也得五六日。因鶻孜國有三日之期的限定。那執事怕誤了軍令。隻晝夜兼程,到第三日,堪堪的趕上了。
出了大同關,再行數裏,她聽得一旁隨從低呼:“瞧那一路營帳,連頭都不得見。該有多少人馬呀。”
另一人道:“咱們這一來,稍有行差踏錯,無異羊入虎口。隻怕骨頭渣滓都見不到咯。”
有人低叱,示意他噤聲。
車馬停了下來,她聞得一行數騎走近,一人沉聲道:“可是平昌郡主大駕。”
有人答:“正是”
來人道:“奉吾國主令,明荊王特來迎接郡主。”
一旁的執事聞言,慌忙行禮道:“見過王爺。”
她自軟簾的一線空隙裏看出去,隻見得一匹油黑的駿馬,騎者棗紅色的皮靴子,以及逞亮鎧甲的一角。
那王爺漫應一聲,隨即道:“郡主請。”
使的雖是敬語,語調卻有說不出的傲慢。
她隻見那馬頭一轉,消失在視線中。一旁的執事似抹了把汗,方抖抖索索命跟了前去。
行了差不多半個時辰,車駕才停了下來。侍從打起簾子。輕輕道:“郡主,入了國主大營,請下車緩行。”
她下得車來,舉目一望,行道兩側,齊整整盡是全副武裝的兵士,一個個磐石般紋絲不動,皆麵無表情,視她們為無物。一步一崗,數百人盡皆鴉雀無聲。
少頃,帳前遙遙有人宣唱:“大良來使晉見。”
一旁的隨從見此光景,不由簌簌抖將起來。她看不過,沉聲道:“怕什麽,左右也不過是人。”
言畢一仰麵,徑自款款而去。偌大的一個營場之中,一色清霜鎧甲,刀搶冷厲。黃昏漠漠,她一身大紅的華裳,風刮得衣袂如同鳥兒的翅膀,搖擺著飄出去。在一片青灰之中,仿佛一團決絕跳躍的火焰,照亮每個人的眼睛。
有人打起厚重的大帳門簾,自亮處往裏看,並不太真切。那打開的門,仿佛一張大嘴,吞噬著前去的人。她在人叢中,緩緩向前走去,離那暗處一步更近一步。天邊這時候亮出淡薄的一線太陽,回光返照似的,她不由回頭,山巒的盡頭,看的見遠處的大同關城樓晦暗的一角,有如一位曾經威風凜凜的大將,如今隻能藏於盾牌之後,探頭窺視一番。
她的雙手在寬大的袍袖中相握,隻覺指尖冰涼僵硬。
她想起極年幼時候念的詩: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啊,何止無故人,就此孑然一身,故人故土,從此一別,後會無期。
絳唇朱袖兩寂寞(上)
(五)絳唇朱袖兩寂寞
那大帳一眼看並無特別,一入內,才看的到異處。
地下鋪著數寸厚的駝毛地毯,空氣中隱隱飄著酒香,一色起坐用具俱全,宛如一間行宮。室內光線雖暗,她還是一眼分辨出麵南一張大案,其後整張的虎皮鋪就的椅子,一人高踞其上。發束金冠,一身輕裘,雖年紀並不大,然麵目沉沉,喜怒不分,長及鬢角的濃眉下寒潭般一雙眸子,自那樣的眸子中看來,仿佛世間萬物,皆是下塵。饒是室內溫暖如春,她卻覺得更冷了。
下首分側而立的幾十人,個個戎裝勁甲,手持兵器,雖屏息靜氣,仍可感覺到他們散發的虎視眈眈。
同來的使臣隨從尚未站穩,老遠已經齊齊在她左右匍匐下地,不由分說歌功頌德。
那人抬抬手。頓時寂靜。她感覺到一路護送她的執事遞過來的驚恐的目光。
因她隻垂著首,微微屈了屈膝。緩緩道:“大良平昌郡主參見國主。”
天光更暗了,整個大帳如同一個巨大的甕瓶,她的聲音丟下去,即刻濺得一片金石摩擦的輕響。她不用看也感覺的到四周一片激憤。
隻那人的聲音,淡然的,又仿佛提著無窮的氣勢,道:“來人。”
有人應聲而出。
匍了一地的人,連大氣也不敢出,那執事甚至輕輕拉了拉她的裙腳。低不可聞的道:“郡主莫忘記,得轉圜處,不可執著。”
她聞言,憶起父親蒼老的容顏,心中猝然哀涼下去。
那人繼續道:“掌燈。”
燈一點上,帳內頓通亮。
還是那淡然的聲氣,道:“抬起頭來。”
她吸一口氣,終於依言抬首。
豔紅織錦之中,她一張巴掌大的小臉,仿佛花心中那一點嫩白的蕊。雙唇微抿,嘴角一絲掩蓋不住的倔強之氣,一時間倒仿佛有千言萬語含著,隻待有心人聆聽似的。
他居高臨下,目光一掃,忽然間仰首大笑。那笑聲張狂之極,卻又有一種極不相稱的清越之感。
他就在眾人的驚疑不定當中步下堂來,大笑著揚長而去。
留得上上下下一幹人等麵麵相勘。
半晌,一直站在案下右首的一人,排眾而出,道:“國書可有帶來。”
伏在地上的使臣這才敢抬起頭來,忙捧上一個烏金鑲邊的檀木盒子,恭聲道:“回複明荊王,國書奉上。另有奉送的區區薄禮……”
這一場戰爭,來的突然,結的迅速。以大良割了上河城,賠出黃金白銀數十萬兩,布帛珍玩無數,另加上她這一個無足輕重的和親郡主,鶻孜第日撤軍。
一路往北,天越發冷了。她被安頓在隊伍當中,身邊隻得一個淺香,她仿佛一個被人用過一次的擺設,儀式結束了,再無人問津。
一切都是命,上天賞了她十八年錦衣玉食,諸多寵愛,如今它全數收回了。那個人,隻怕要到現在,才能得了消息吧。都已經太遲,到今日,她方才體會到古人歎人生別離容易相聚難的苦楚,然則他們的別離總還有心懷相聚的希望。念及自身,頓時心內成灰。
一出上河城,抵達鶻孜國界,立即景象大變,大軍所到之處,遍地皆喜慶之聲,百姓張燈結彩而賀,沿途有人獻上酒肉,載歌載舞,通宵達旦。
鶻孜由一支遊牧部族發展而來,建國雖不足百年,因其博采各族文化之優點,發展至今,國力已經堪與曆來自恃天下為尊的中原大良一較長短。
她們所經之處,雖服侍裝扮有別中原,但見到城鎮之繁華熱鬧之處,她才意識到意想中的荒灘漠漠,是一個多麽大的誤會。
鶻孜建都泰和,禁城背山傍水,宮牆林立中,一時不知有多少殿宇。
她被安置之處,陳設華麗,樓閣牆麵,掛滿顏色鮮豔的飾物,一應器皿,皆為金雕玉切,香薰陣陣,乍一入,幾令人窒息。十多個侍女,一色的頭上係著琳琅的瑪瑙珠子,在門口迎她入內。
淺香見她麵有憔悴之色,低聲說:“小姐,你歇歇吧。”
替她略略梳洗罷,侍女承了一案的吃食。她淺嚐了幾口,臨了隻淡淡道:“叫你莫要跟來的。”
淺香聞言,不由鼻端一酸,淚珠自斷線似的掉下來,嗚咽著道:“當日出門時,夫人曾囑咐一句,叫我好生照顧你。小姐,如今若再沒了我,豈不就剩下你一人了。”
她依舊那種調調:“你瞧這金碧輝煌的牢籠,關我一個也盡夠了。你又何必參和進來。”
淺香見她仿佛說他人的事情一般,這哪裏是往日那活潑熱鬧的小姐,如今瞧來,樣貌倒還是那樣貌,隻是仿佛換了一副魂魄,思前想後,不免忐忑。
絳唇朱袖兩寂寞(下)
自此她日漸沉默,宮中侍女隻見她時常或站或坐,一待便是整日,眉目雖美,無奈了無生氣,與那畫上的假人一般。
這一日,她又呆站在回廊的簷下,那回廊鋪一色的漢白玉大理石,合抱粗的廊柱雕著雪蓮花瓣似的圖案。庭院中遍植四季長青的綠樹,間中尚有不知名的黃色花朵綴於其上,如不是那晦暗不明的天色,倒看不出這是大冷的冬天。
淺香從裏間奔出來,將一件毛裏的秋香色披風搭在她肩頭。一壁絮絮念叨:“這當風口,穿這麽單薄哪行呢。回頭凍壞了。我拿暖爐來……”
一轉身,怔住了。
她過了半日,方才發覺有異。一側首,迎麵撞上那雙深若寒潭似的眼睛。
那人靜立在長廊的一側,不知已有多久,從一根根的廊柱下看過去,他那身影,便如一株生了根的青鬆似的,迎風獨立,筆直秀挺,仿佛總要使人仰視
淺香楞了片刻,才懂得行禮,一麵低低道:“參見國主。”
他點點頭,示意她退下。
淺香不甚放心的看了看她。終退了開去。
這是她在宮中第一次見他。照了上次的例,遠遠的微微屈膝福一福。隨即垂下頭,站在原地。
他走近來。還是那喜怒莫辯的聲音,道:“難道貴國禮儀之邦,競沒有參見君主的大禮麽。”
她緩緩答:“本國的大禮,向來隻行識禮樂的君主。”
他道:“言下之意,是在嘲諷孤王蠻夷之邦,不能享這大禮了。”
她不語。
他倒也不惱,又道:“到底虎父無犬女,不曾辱沒了令尊風骨。”
她聞言,終於如他所願的,抬起頭來,眼中一絲驚疑閃動。
他繼續道:“驚奇什麽,孤王若不滿意了,貴國那監國的三殿下。不對,如今也該是位登大寶了。他怎麽樣也得送一名貨真價實的金枝玉葉前來。”
她壓下心頭一口濁氣,冷冷道:“國主趁人之危,巧取豪奪的本事,的確高人一等。”
他似仍不經意,又道:“自古成王敗寇,此乃天道。孤王若非念兩國多年交好,揮軍直下京都,如今恐大良的天下已經改了姓氏吧。”
她冷笑一聲,道:“國主也勿太欺小女子無知,大同關離我京師雖近,尚不見能長驅直入,況我京師重兵把守。國主即便攻的下大同關,一時間也不見得入得禁城。況國主不過仗著大軍兵強馬壯,一枝隊伍孤軍深入,我鎮守西北大軍如回頭南下一擊。您大軍首尾不得相顧,屆時怎樣,您心中十分清楚。這就是您限時三日議和,撥兵日夜兼程趕回來的原因吧。”
“如此說來,我豈非是必敗無疑。”
“哼,您算準了北師南下同南師北上,同樣得耗時費日,而京都人心不定。你才好趁亂之中,速戰速退。”
“哈哈哈。”他拊掌而笑,道:“想不到我今次最大的戰利品在此。果不負我。當浮一大白。”
她將目光移向那院中的綠樹,起風了,樹葉子在風中大力的翻過來,又翻過去,間斷露出背光一麵淺一等的綠。仿佛褪了色一般。
道:“國主實不宜高興太過,大良總也有厲兵秣馬,收拾舊山河的一日。”
他對她語中的不敬之意完全不以為意,自語道:“蒼天不負有心人,孤王從此不愁寂寞了。”
一旁的侍女哪裏曾見過一向天威莫測的帝王如此做派,一時間猜測不斷。已聽的一聲朗喝:“來人。”
即從廊下閃出一名侍從。
“傳旨,賜大良平昌郡主妃號,入住銀翟宮。”
那侍從聞言,拜下地去,似有為難的道:“國主請三思,祖上例無異族女子封妃,入六宮之先。恐……”
他那臉色冷了下來,又回複到那一潭靜水似的模樣。道:“恐什麽?”
那侍從不敢再言語。躬身應道:“是。”退了下去。
她那神情還是淡淡的,仿佛這一切皆與她無關。無可無不可的道:“謝過國主。”
“不必。”他悠然道:“來日方長。”
她不知覺間,已經成為這後宮之中的矚目之點。
慕容璨曆來對美色並不貪戀,登基數年,也隻得三名妃子,她一介降國的和親女,一夜之間,競不聲不響躋身她們之中。一時間紛紛猜疑她用了何種中原狐媚之術,迷得國主失了常性。
她所不知,朝堂之上,一班朝臣也出盡百寶,試圖說服年輕的君王莫逾了祖製,壞了法典。
然則封號到底下來了。她得賜一個“敏”字。移至銀翟宮。
一班侍女倒是興高采烈,笑顏如花。和她這個不為所動的主角比起來,大相徑庭。
淺香見她仿佛從此後都不露笑臉的樣子,時常說些勸解寬慰之語,一心想著打動她的心。
這時候見她又坐在閣樓窗下,那窗洞開著,冷風一陣陣的卷進來,吹的她衣袂發絲紛紛亂擺。從高處往下看,遠處的殿宇綠樹間雜分布,一眼間見不到頭。
淺香托了銀盤,那盤子中盛一盞甜奶。見狀慌忙擱下,搶過來掩了那窗戶。
一疊聲道:“這刮的臉都生痛,怎麽這麽當著口吹呢。”
她那目光仍在遠處,似自言自語道:“有隻雁。”
淺香隨口道:“北雁南飛,大約是趕著回南方吧。”
她喃喃道:“一隻孤雁。它緣何掉了隊,又緣何這麽遲。”
淺香見此光景,不由目澀,輕聲道:“小姐,當日老爺曾囑咐,讓我們隨遇而安。你好好兒的,也算是對他盡了孝道了。”
她茫然道:“再好些,又如何呢。終此一生,我是再也見不著他們了。這麽活著,同早早的死了,又有什麽分別。”
滿院落花簾不卷
淺香聞言,慌忙“呸”了一口,道:“百無禁忌。百無禁忌。你年輕輕的,沒得說這些喪氣話。你好好的,老爺夫人也放心。比方那大雁吧,你看見過的,保不定老爺夫人也看得見,咱們見的是同一隻雁,也算是見過了一樣的。”
“雁來音訊無憑,路遙歸夢難尋。”
“小姐。你別這樣,打起精神來,好好的。才有盼頭。”說至最後,自己也覺得似不真實,聲音漸漸的低下去。
看到她泫然欲氣的模樣,她倒輕輕一笑,道:“你若在家待著,再過些日子,夫人幫你找戶好人家,生兒育女。多好。”
淺香那蘋果臉一紅,道:“你一個千金小姐,無端端說起這些,也不害臊。”頓一頓,又道:“我剛入府的時候,才九歲,眼見一個三五歲的小娃娃,粉雕玉琢似的,由奶娘執著手。隻說‘姐姐同我藏貓貓’,想起來,還仿佛在眼前一般。這麽些年來,你也沒有拿我當下人待過,我不跟了你來,誰跟你。”
她默了一默,才幽幽道:“如今,可不是隻有你了。”
淺香見她那臉上,鬱鬱之色複又籠了上來。趕緊岔開道:“嚐下這奶子。呀,這麽一下就涼了。我換一盞去。”
言罷轉身走了。
室內頃刻靜了下來,隻餘的外頭的風聲額外的響,就像是成千上萬的冤魂,同時發著“嗚嗚”之聲,向遠方狂奔而去。這房間極大,火氣通過一條條的銅管滲入,四麵垂著厚重的織錦,雀藍赤紅織就,流蘇長長的垂在壁下,仿佛無數軟綿綿的腳。更顯得內堂光線昏沉。
慕容璨揭簾而入,便見得一個單弱的背影麵窗而立,那窗口透入的天光,在暗淡的室內劃出薄薄的一帶光明,她便融在那光明裏。紛紛擾擾的濃色重彩當中,有如一片白羽,更顯輕而飄,仿佛那一片光,就要將她吸走了似的。
他走的近了,才能看清她的容顏。長睫微卷,眉似遠山,輕輕蹙著。肌膚應著那天光,說不出的柔和潤澤。
地下鋪著厚厚的地毯,他腳上一雙鹿皮靴子,更是軟綿無聲。
在她身後極近了,他幾能聞得到一絲冷香,自她發端飄來。
聽的她低低道:“不知南方那戰事……他們回了京都不曾。”
他答了一聲:“也快了。”
她初初以為是淺香,猝不及防間,飛快的回過頭來。眉尖猶自籠著愁態,讓人看著無限憐惜。
他仿佛聽到她心裏的聲音,淡淡道:“勝倒是勝,不過是慘勝。平南將軍趁著秋汛,決了定灤江汀州的水壩,連同那印洲境內的十萬生靈,通通淹個一幹二淨。倒看不出這六王子,年紀輕輕,論手段謀略,端的老辣。”
他抬目遠眺,也看向那一列的殿宇宮牆。方繼續道:“可惜呀。真不好算是天妒英才還是天理報應,他沒有在戰場上失手,卻喪命於一幹災民的暴亂之中。論理,以最少的死傷換取戰勝,實為上策,隻是亡了主帥,到底隻能算慘勝。”
他側頭,見她臉色煞白,大冷的天,額角反滲出汗來,長長的衣袖垂至地麵,競瑟瑟抖動。
他一驚,忙道:“你放心,你兄長無恙。”
她惶然掃了他一眼,轉身欲朝那軟塌走去。一開步,腳底一軟,眼見就要栽倒。他忙伸出手一攬。頓時隻覺一懷抱溫香軟玉,馨香撲鼻,不由心中一動。微微恍惚,她已經掙脫開去。
幾是跌撞著靠到那軟椅上去,這淺香剛回來,慌忙丟了盤子,撲上去攙住她。輕輕叫了聲:“小姐。”
才回過身行禮,低聲道:“見過國主。”
她側身靠在那軟椅上,平一平氣,方緩緩道:“請國主恕罪。”
這是她頭一次如此平和同他說話,他隻覺得心中一輕,什麽東西頓時通泰。
淺香隻見他頓了頓首,眉目間還隻是淡淡的,道:“無妨。”
見她仿佛十分疲倦的樣子,又道:“你歇著吧。我改日再來。”
她陷在軟椅之中,雙手緊緊纂著那扶手,猶自覺得不穩當。那明黃色的高大影子消失在門口,四壁的繁花重彩忽然間齊齊擠將過來。迫得人吐不上氣。
淺香見狀,慌了神色。頻頻問:“小姐?小姐?”
她定了定神,方道:“將那熱奶,我喝一口。”
她倒是喝光那盞熱奶,吩咐她:“我得躺一躺。”
淺香見她麵色微微有點怔忡,想是適才受了什麽唐突。恐她傷心,一直留心她響動。一晚上見她睡的也還穩妥。隻中間恍惚聽得她唸喃一下,依稀象:“……生死兩茫茫。”之意。細一詢問,又不答了。透過錦帳外朦朧的燭光,見她合目而眠,並不曾醒來。想是夢中囈語。
她睡得向來淺,晚晚時常輾轉反側,這日淺香見她無甚動靜,特意到天光大亮了,才去服侍她起床。
滿院落花簾不卷(下)
隻見她還是昨夜那睡相,麵上染了一絲酡紅,嬰孩一般,隻渾然不覺的樣子。
淺香輕輕換了兩聲,微覺詫異,於是伸手探了探她那額頭。
這一探不打緊,仿佛摸到了火爐似的,嚇得縮了回來。頓時心中又愧又急:想她一晚上沉沉大睡,原是生了病。
她慌忙喚人來,打發人去請醫官。又著人打來水,將那冷水反複敷在額上。
一時間醫官來了,那替內宮妃子看病的,曆來是女醫官,隻一樣是紗帽灰袍,版帶束腰。另有隨從的女官攜了一應器具。正凝思診脈。甫一刻,已聞得金鈴脆響,按例這是國主駕臨的訊號。
眨眼間,慕容璨已經大步走了進來。
一房人不妨他一大早在這裏出現,呼啦啦伏了一地。
他徑直朝榻側走去,宮女慌忙挑起錦帳。
她蓋一副水紅綢子的大被,被麵描著大朵的百合。隻餘小小一張麵孔在外,仿佛不盈一掌。一把青絲拋在枕畔,墨緞似的流著烏光。
眾人隻見他立在榻側,麵目沉沉,並不知想些什麽,紛紛屏息靜氣。
過一刻,才衝醫官問道:“如何?”
那醫官沉吟道:“國主恕罪,請容下官再仔細切一切脈。”
他點點頭,朝一旁的淺香道:“你來。”
淺香隻得隨他到了外間。宮女鋪了座椅。他並不坐,問道:“你們娘娘是怎麽了。”
“昨晚國主走後。”她一聲“小姐”在舌尖之上打了個滾,慌忙改口:“娘娘飲了半盞甜奶,就睡下了,今晨醒的特別晚,奴婢去喚她,才知是發了熱。想必是昨日在那窗子口吹了冷風,受了寒氣。”停一停,又低聲鬥膽道:“不然,是受了什麽驚嚇。”
他聞言,半晌不語。
少頃,那醫官退出內室,先行了禮,才斟酌著道:“依下官愚見,娘娘這病,象是風邪侵體,娘娘本乃金閨弱質,又經長途跋涉,我北國同中原氣候飲食皆異,想必又添有水土不服,故此才得了這風寒之症。”
慕容璨聽著,微微皺了皺眉。問道:“重是不重?”
醫官微一躊躇,垂首道:“風寒本非重症,容下官先調幾幅腠理疏泄,辛溫解表之湯劑服用。”
他點點頭,道:“去吧。”
醫官自去開藥,交代劑量禁忌。
他還沒有要走的意思,喚那貼身侍從:“鄂鐸。”
鄂鐸即刻應聲而至。他沉聲道:“吩咐下去,著專人負責這銀翟宮的飲食。務必要仔細了。”
那鄂鐸去了。他又交代了管事的侍女數句。方起駕匆匆離去。
一時間銀翟宮忙碌起來。那醫官自不敢怠慢,親自督促熬了湯劑,著人一點點喂了下去。
膳房送了午飯進來,是極清淡的清湯小菜,那取材做法,同中原住家飲食無異。無奈她毫無胃口,隻瞅了一眼便撤了下去,依舊又睡了過去。
眼見接連數日,那熱退一陣,發一陣,並未見能控製之態。淺香心下焦急,又束手無策,隻日日衣不解帶服侍在側。顯見的消瘦下去。
慕容璨見狀,又差了其餘數名醫官同來會診。換了方子,新調了湯藥,又服了幾日。非但不見起色,那藥服下去,她似耐不住,競悉數吐了出來。
眼見是更重了一層,她本是個蛋形臉,這十來日,漸漸瘦的成了瓜子臉了。整個人仿佛隻餘下那對大眼,醒的時候,也失了神采,減了光輝。時常竟是一種茫然不知之態。
淺香見狀,不由心中悲切,總不由自主落下淚來。
這一日,幾名醫官被招至長清殿。
慕容璨才下了朝,朝服未換,隻將金冠摘了,正襟而坐,麵上隱隱有不豫之色。他雖登基不足幾年,然則因先帝駕崩之時,隻得他一個年紀稍長。他在諸多位高權重的皇叔們虎視眈眈之下,雖登了大寶,也頗受了些曆練。故此,年紀雖輕,也早養成一樣喜怒不形於色的性情。
長清殿極為寬深,四麵皆開著數人高的護窗,裝著透明琉璃頁子,這幾日下了大雪,雪光從那四麵八方透進來,顯得更為亮堂。
大殿深處,他一人正襟而坐,她們匆匆而至,行了大禮,皆躬身屏息立在下首。
她們中品級最高的一位,自知無法不開口。於是道:“娘娘這病,極是……”
他不待她講完,一揚手,打斷她。有幾分不耐道:“聽來聽去,不外是偶感了風寒。怎麽就越醫越沉了。”
那醫官聞言,心下發慌,於是重又伏下地去,先道了“萬死”,方道:“下官鬥膽,有一言,請國主恕罪。”
慕容璨道:“說。”
“常理而言,大病小症,一賴湯藥,二則也要悉心調理,再者也需病者有期待康複的意念。敏妃娘娘這風寒之症,幾劑湯藥下去,本應無大礙。奈何如今接連數日,隻遷延不愈。若非臣等罪該萬死定了誤診,那便是……”
慕容璨聞言,心知有異,於是沉聲道:“便是什麽?”
那醫官硬著頭皮,道:“便是娘娘存了心。”言畢以額觸地,不敢抬頭。
餘下一幹人皆心中忐忑,見慕容璨一言不發,隻一瞬不瞬盯住一處。殿中頓時靜極,她們幾乎聽得到自己蓬蓬直跳的心。
良久,才聞得一句:“去吧。”
眾人頓時如蒙大赦,盡惶惶而去。
鄂鐸見狀,本欲領著有事覲見的外臣入內。見此情景,慌忙退了出來,悄悄道:“國主心緒欠佳,列位不如另尋了時候再上奏吧。”
那外臣自袖中取出一本火漆封口黑底紅邊的急件,鄂鐸知是軍務。不得不領了他們前去。
那慕容璨見了那文書,又遞給諸人看了。
隻淡然道:“暫且靜觀其變吧。告訴守城的鄂爾泰,莫掉以輕心。”
整個下午,鄂鐸來往送茶遞水,都隻見得他背負著手,反複在大殿深處踱來踱去。
佛說原來怨是親(上)
直至暮色漸合,鄂鐸正安排掌燈。方欲喚人,已經聽得他道:“去傳赫先政,理佟。即刻。準他們騎馬入禁城。”
鄂鐸聞言,心內打了個突。口內應了聲:“是。”腳下不免有些延挨。
慕容璨回頭掃了他一眼,道:“楞什麽?”
他也不敢言語。隻得退了下來,差人快快的去太醫院請人。
這幾日大雪,上苑一眾亭台樓閣,草木山石,皆白皚皚一片,隻園中通道掃開了,顯出青瑩瑩一條道來,宛如白色的原野上一條流動的河。
太醫院兩位總醫官,接到口諭。一時間不知何事,曆時三刻疾馳而至。幾乎滾下鞍來。鄂鐸親在廊下迎接。
赫先政一臉焦慮之色,劈頭就問:“國主聖體安康?”
鄂鐸先自微微搖了搖頭,道:“國主安康。”
赫先政鬆了口氣,旋即又疑惑道:“那……”
鄂鐸壓下嗓門,湊在他倆耳側小聲道:“瞧這光景,象是請二位替敏妃娘娘瞧病之意。”
二人聞言,皆楞了楞,理佟素來性子燥些,幾乎提起聲音道:“這成何體統……”
宮中青年的妃子,曆來都由女醫官診治。隻年長的,遇有疑難之症,方請男醫官。
三人低語間。聞得裏間問:“來了麽。”
鄂鐸忙應道:“正是。”
他一聲稟報還未完,慕容璨已經走了出來。二人慌忙行禮。他也不停步,隻道:“你二人隨我去銀翟宮。”
他二人對看一眼,隻得隨了前去。
那銀翟宮正在掌燈,通室點著淡紫的巨燭,燃時隱隱散發一種暖香。滿室亮如白晝,隻四處靜悄悄的。想是鄂鐸事前做了安排,宮女們皆回避了。
慕容璨腿長步快,他二人隨在後麵,隱隱氣喘籲籲。入得內殿,外設一個小隔間,有兩名宮女守候在側,見駕行了禮。自引了他二人入裏間而去。
裏間更暖,他二人一路急趕,喘息未定,此刻隻覺熱汗津津。
一架象牙大榻,四周皆密密垂著錦帳,隻見得兩個雕花榻腳露在外麵,燈光下晶瑩剔透,寶光流轉。帳外置一小枕,那紫紅綾子的枕上,正擱著幹幹淨淨的一隻素手,手指未著一色,纖纖秀長,從卷起的袖口露出數寸一節皓腕,微塵不染似的。楞有一種無法言語的繾綣之氣。
宮女過來,搭了一方薄如蟬翼的煙灰絹子在那腕上,默默屈了屈膝。垂首退至一邊。赫先政不敢造次,慌忙坐下,凝神診脈。
兩人輪流切了脈。又低聲商討兩句。
出來外間複命。
赫先政抹了把汗,才道:“娘娘這脈象虛浮……”
慕容璨料他又是一大堆晦澀不明的術語,先不耐道:“你就隻道情況如何了。”
赫先政回道:“簡言之,這病拖延日久,娘娘體虛太過。而今藥劑下的太重或太輕皆不宜,為今之計,隻得先慢慢調理,養了正氣,方能漸漸有些起色。奈何連日來,娘娘幾乎是顆粒未入。這長此以往……”
他遲疑了一下,才低聲道:“恐臣等也無能為力。”
慕容璨聞言,沉聲道:“依你二人所見,除了那風寒之症。實無其餘病因了。”
赫先政答了聲“是。”
他們在小隔間談話,正巧淺香從外間入來,隱約聽得那太醫院總管“無能為力”數字,頓時覺得當頭一桶冷水澆下來。耳畔嗡嗡作響。隻靠著那過道牆壁方立穩了,眼淚便不由自主滾落下來。
佛說原來怨是親(中)
朦朧間見了那二人告退出來。慕容璨返身入了裏間。淺香想起那日所見的場景,不由悲憤交加,無法言表。
他一入內,便見數名宮女圍在榻前,口內喚道:“娘娘。娘娘。”
見他前來,一人道:“娘娘又發熱了。”
他接過那宮女的手巾,將人都遣退了。自己側身坐在榻前,拿那涼水浸過的手巾一點點擦著她臉上的汗珠。
她顯然是魘著了,雙眉緊緊湊在一處,輕輕在枕上側著頭,仿佛要甩開什麽緊緊追趕的東西一般。隻搖了數下,漸漸靜了下來,仰在枕上微微喘息。良久,幾低不可聞的道:“娘親。娘……六哥……謹。”
一顆又大又亮的淚珠從緊閉的雙目中流了下來。
他心中老大不忍,輕輕拍了拍她:“趙虞。你醒醒。”
經他輕喚,她好似得到回應,輕輕張開眼睛,看了他一眼,他心下一寬,方想啟口,她卻又立即閉了眼睛。
他呆了一呆,那手巾仍纂在他手中,漸漸的熱了。濕潤的貼在掌心。
他這一生,也並非未經一絲艱難,然則他想要的東西,無論帝位、軍隊、臣民、疆土……還未曾有一樣落空過。他用他的力量與膽略,一樣樣的控製在手中,予取予舍,予生予殺。他從未懷疑過他自己。但是此刻,麵對這個女人,他卻忽然生出一絲無力感。
他想的太入神,直到刀鋒送至眼前,才猛然驚覺。下意識一側身偏過,反手一掌辟了過去。人已掠開。
淺香本是弱質女子,生生吃了她這一掌,“啊”的一聲,頓時直直飛了出去,身子撞在一旁的梳妝台上,頓時金石相撞,珠釵粉盒,銅鏡玉梳,叮叮咚咚響成一片。
人被重重摔在地上,痛得屈成一團。
驚詫在慕容璨臉上一閃而過,旋即拾起拋在地上的一柄小銀刀,麵若寒霜,冷冷道:“就憑這麽一柄小刀,也想取孤王性命!”
那小刀不過三寸來長,柄端雕著細密的藤蔓花葉,是極精致之物,原是日常切瓜果之用。
他目光停在那刀上,仿佛鑒賞一件古物一般,唇際隱隱一絲笑意,看的人心驚膽寒。
淺香緩緩抬起頭,顫聲道:“都是你。若不是你,占了我們國土,搶了我們小姐來,她也不致今天這般模樣。”
慕容璨聞言,聲音一沉,道:“既然你要做巾幗英雄,孤王就成全了你。”
眉目間籠上他一位君主生殺由我的冷酷,沉聲道:“來人。”
裏間這一番響動,早驚動了門外的侍衛宮女。隻不知出了什麽事情,俱在外候著。此刻應聲而至,眼見就要入的內來。一直躺在床上的趙虞,一瞬間不知哪裏來的力氣,飛身撲下地來。遙遙道:“等等。”
那簾外人不敢造次,隻試探著道:“國主?”
慕容璨隻看著她,卻也麵無表情的道:“等等。”
她身子一矮,就勢跪在他腳下,軟聲道:“請國主寬宏大量,網開一麵。”
他直視她,閑閑道:“那未你來說,以下犯上,弑君忤逆,在貴國,該當何罪?”
她答:“當淩遲,誅九族。”
“該等大罪,你憑什麽要求孤王網開一麵。”
她倉促之間,隻出於本能下的榻來,一身白綢裏衣,鬢發散亂,並無一絲珠翠,整個人如同秋風中一片花瓣,說不出的單薄之態。此刻情急之下,雙肩微微抖動,更是不勝嬴弱。
隻聞得她哀聲道:“趙虞本不敢相求於國主。奈何當日我別家之時,隻得她一人相隨,名為仆從,實為姐妹。而今她犯下大錯,無法可補。實則因我而起,我願以死謝罪,求國主念她一時衝動,對她網開一麵,放她返還大良。”
他冷笑一聲,道:“你的意思是,用你這一命換她一命。”
她隻答:“是。”
“好。”他將手中那小銀刀“當”的一下丟在金盆之中,竟一口應道:“那你這條命孤王暫且記著。待將病養好了,我再隨時來取。你可聽好了,若你此之前有什麽好歹,她縱然插翅,也別想離了這禁城一步。”
“謝國主厚恩。”
他方一走,一眾宮女侍從立即擠了一室。
那淺香早已昏死過去,她顧不上自己頭昏氣短,忙差人請醫官。掙紮著吩咐打點,直折騰了半宿。累得目眩神昏,虛汗泠泠。
自此二人皆臥病,經了一事,她改了那放棄之態,次次總也勉強進些湯水,耐著服那苦澀不堪的藥劑。又兼著施了金針。間斷下過三五場雪,天冷到極處,待過了年,徒然一轉,日益暖了起來。
佛說原來怨是親(下)
她這病拖拖延延,直過了三個來月,慢慢也好將起來。
淺香雖也受了傷,可幸不曾傷及心肺,故將養了一段,也漸漸痊愈了。二人有時說起那事,她總怨她魯莽衝動,不計後果。淺香也意識到那時情急之下,未曾細想,多少生了悔意。
自那之後,慕容璨再未露麵,仿佛真冷了心似的。隻不聞不問。
宮女們私底下,也減了當初那喜氣洋洋之色。一應服侍,也不似先前那般周到。
淺香氣不忿。常生抱怨。
她倒不以為意,淡淡道:“既死不了,那就仔細著活下去。爹娘雖見不著,他們應也是這般祈願的罷。咱們好好的,也算盡了孝道。”
淺香眼圈又紅了,低聲道:“你這樣想就好了。當時我還真以為……”
她笑一笑,道:“既要好好的,人越看不好咱們,咱們越要活的興興頭頭的樣子。”
難得這日天放了晴,積雪雖是融盡了,一些落葉喬木,枝頭還是光禿禿的,路旁衰草也還黃惻惻,未抽出新綠。她領了淺香,不緊不慢的在上苑寬闊的大道上行走。不覺的走的遠了,競微微生了汗意。
於是對淺香道:“替我脫了這大髦,怪熱的。”
淺香不允,道:“才好了幾日,覺得熱了,脫了衣裳,一陣風來,最容易受寒。不妨在這歇一歇罷。”
她笑道:“就你周到。都成醫官了。”
正言語間,猛聽得一陣銀鈴般的笑聲,間雜得得的馬蹄之聲,隻一瞬,便自前方拐角處迎頭馳出一紅一黑兩騎,其中一人,金冠束發,輕裘玉帶,正是慕容璨。另一人一身紅裝,發上垂著累累的珊瑚珠串,襯著她生氣勃勃一張俏臉,那一種英姿颯爽之氣,美不勝收。見到有人,頓時急急勒馬立足。
一旁的宮女侍從紛紛行禮,齊道:“見過國主,錦妃娘娘”
她也規規矩矩行了大禮。避在道旁。
慕容璨在馬上微微頷首,淡淡道:“可都大好了。”
她輕輕答:“謝國主垂詢,都好了。”
慕容璨不再作聲,隻輕輕踢了踢馬肚,催著馬前去。錦妃見狀,也隻得隨了前去。走的遠了,終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
隻見她仍在原地,大髦領口上一圈白狐風毛,輕輕掩著她無驚無喜的一張臉,隻餘兩隻眼睛,夜一般又黑又沉,匆匆的一照麵,已足已讓人記住。枯枝敗草當中,她那盈盈之態,竟仿若一彎淡月。
不過微一遲疑,慕容璨已經縱馬絕塵而去。她不得不快馬追了上去。
少頃,鄂鐸等一幹人提著袍子,隻氣喘籲籲的趕了過來。
見到她們,倒楞了楞。旋即行了禮,才道:“娘娘怎麽走到這裏了。這是上苑馬場,恐不好隨意走動。”
又衝那身後管事的宮女蓮娜道:“娘娘不清楚,你們也不留心著點,回頭若是驚了國主坐騎,或被馬驚了娘娘。我瞧你們有多少腦袋。”
蓮娜也自嚇了一跳,又唸喃分辨:“奴婢見並未掛那回避的牌子。”
她見狀,接口道:“也不怪她,原是我不懂規矩,領她們來的。鄂總管要趕著前去伺候國主,我們也回了罷。”
鄂鐸聞言,道:“娘娘若想來走動,還是傳奴才伺候著吧。”顧不得多說,忙忙的趕了前去
花前對酒不忍觸(上)
接連晴了數日,這一屋子的宮人侍從,因她總病著,傾宮上下直處於一種低迷之內,言談間也得時時壓低了聲音。這幾日見她漸漸的好了,太陽又這樣好。一下間仿佛又生出一種新鮮氣象,大有生氣盎然之勢。
淺香替她梳妝,用一柄八寶琉璃梳子緩緩的篦著頭。
身後兩個宮人持著圓鏡替她照著,其中一個叫玎玲的,笑嘻嘻的道:“娘娘這頭發真好,水滑光潤的,盤什麽樣式都美。”
另一個文琦也道:“這樣的長啊,真難。”
她們律定發不可過腰,成年女子均需得結辮。
淺香用一枝珠釵輕輕別著挽好的雲髻,輕笑道:“就你們那一頭珠子,都留的這樣長了,那還不得把個頭給拖到地上去。
一屋子的宮人想起她描摹的那場景,不由齊齊笑起來。
她也笑了笑。
宮人們見她一笑,更興頭了,玎玲道:“淺香姐姐,不如你也來梳個辮子,看看頭會不會垂下去。”
淺香別了她一眼,道:“少拿我來湊趣。臆?這對釵子還有一隻的呢。”
她一壁扶著她那頭發,一壁騰出手來在那妝台的小抽屜裏尋找。
直開到那最末一個屜子,自言自語道:“怎見就尋不著了。”
那一抽屜也盡是釵環配飾,琳琅滿目,珠光寶氣。她正翻揀間,冷不丁聽得她道:“將那塊玉拿給我。”
她注目一看,才知道她講的是她手邊的一塊白玉。雕做一隻鳳凰模樣,栩栩如生,好似迎著日頭飛升之勢。她本是時時帶著的,因臥病,淺香幫她取下來的,就置在這抽屜之中。
她遞了給她。道:“那線都舊了,回頭我換一條。呀,原來滾到這角落來了。”
一個宮人道:“姐姐呀,說您一心不能二用吧,娘娘這頭發又散了。”
淺香道:“嘿,見你說的這麽興頭,不見你幫把手。”
侍女們說的熱鬧,一屋子鶯聲瀝瀝。她低頭凝視那半邊白玉,一時間又仿佛回到那夏日湖邊的小水榭之中。想及那人,心中頓時一暗,那一片歡聲笑語,一下間遠了開去,庭外的陽光,也冷卻了。她感覺自己獨自一人,坐在一個深深的洞底,不知道要如何往上,才能到達那光明之所在。
淺香梳好了頭。滿意的看了看,道:“咱們今天還是去走動一下曬曬太陽吧。”
見得不到回應,又喚了一聲:“娘娘。”
這才發現她神情有些異樣。
正逢蓮娜從外間進來,一路走一路喜滋滋的道:“娘娘,鄂總管領著人,送了國主賜的東西來了。”
一屋子宮人聽了,更是開心。
簇擁著她去前堂領賞。
鄂鐸見了她,也滿麵笑容,先道了個賀喜。方讓人將所賜之物呈了上來。
道:“昨日國主見著娘娘衣飾單薄,大早就特地差人替娘娘送了幾件厚衣裳過來。都是上好的狸子毛,紫貂皮。國主還特地吩咐奴才,若娘娘起身了就麵呈,若還未曾起身呢,也不必忽忽的叫出來謝恩了。還吩咐,如今天氣雖然暖了些,娘娘也該仔細莫要時常當著風吹,還需留心將養著。”
他囉囉唆唆講了一大堆,她隻耐心聽著。末了才道:“謝過國主,都記住了。”
語氣平平,居然也無甚起伏。
鄂鐸告退,蓮娜親自送出門去。
花前對酒不忍觸(中)
一列四五個銀綾子包袱,宮人解開來,她看了看。便吩咐:“都收起來吧。”
淺香見狀,於是問道:“娘娘還是去園中走動一下?”
她似意興闌珊,垂目道:“不了。這下子又不願意走動了。去取了我紙筆來。”
淺香依言取了紙筆與她。她遣退眾人,獨自在那案前默坐,直至晌午,宮人進來問膳。淺香趨前去問她,她才將目光朝那晴絲閃爍的院中收了回來,淡然道:“去弄一株木槿花,種在這院子中吧。”
淺香心下雖疑惑,仍應了。
扶了她,不期目光落在案上,那上好的冷金箋,隻寥寥在抬頭寫了幾個字,“行行重行行。”底下一大段的空白。一眼看上去,好似頑童學字,方開了頭,忘記了下文。
淺香自幼在她身邊,她讀書習字時,她也多少耳濡目染,懂得這是首古詩。“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距萬餘裏,各在天一涯。”
頓時心中酸楚,說不出的無奈憐憫之意。
第日自找了人,挪過來一株四五尺來高的木槿樹,栽在院中。
她站在一旁,正自默然看著。遠處傳來金鈴脆響,院中諸人皆紛紛停下活計,下跪屏息以待。
少頃,慕容璨果然攜了一幹人前來。見此光景,倒先開口輕笑一聲,方道:“都起來吧。春還未到呢。這銀翟宮倒先耕種了。什麽樹呀?”
淺香攙了她起來。
她方老老實實道:“回國主,是木槿樹。”
“哦。”他應一聲,隨口道:“開花的麽。”
“到六七月間,會開的。”她輕輕答:“這花因隻開一日,故有個名字。”
“哦?”他將目光移至她身上。
她一身素白,隻得一隻釵子綰著雲鬢,眉目低垂,脂粉未施,一派溫婉,與那日初見烈豔不馴的樣子,大相徑庭。
此刻她仍自輕輕答:“它另有一個名字,稱朝開暮落花。”
“啊。”他似回神過來:“隻開一日,朝開暮落。那也不防事,你若喜歡了,著人在這弄個暖房,象培那蘭花一般的,保它一年四季,日日有的看。”
她婉辭:“勞國主費心,花兒還是自開自落的好。”
他看著那花樹,緩緩道:“不然。人生匆匆數十年,不過白駒過隙。遇著珍愛之物,與其一味等待,不如一力籌謀,莫空擲了光陰,徒留遺憾。”
她始終眸光低垂,道:“國主定然萬壽無疆,千秋萬代。”
他輕笑一聲,道:“連你也套這無謂的口彩。”
她不語,他又道:“等你將養好了,帶你去玉華山,那兒的茶花是極好的。”
她應道:“是。”
“對了,日前有人呈了一架琴,倒是個古物,回頭差人給你送過來罷。”
她仍是婉辭:“趙虞技藝平平,恐埋沒了好琴,國主還是另賜他人吧。”
他淡然道:“什麽人該配什麽琴。自有孤王定奪。你受了便是。”
花前對酒不忍觸(下)
到傍晚時分,鄂鐸果親自領人捧了那琴過來。那琴不知何木所製,沉重異常,蓮娜指揮那兩個侍從直送至閣樓上去。
鄂鐸見她也隻尋常的樣子。忍不住道:“國主對娘娘……實則也是。您抱病在床那些日子,國主可是擔足了心事,時時夜不能寐,好幾次深夜起身,信步一走,就朝著您這銀翟宮而來。之所以過門不入,奴才鬥膽猜測,恐是怕娘娘見了……現如今您大好了,才稍稍開開天顏。”
她聽了,隻笑一笑。道:“蓮娜,鄂總管勞苦。斟茶來。”
鄂鐸慌忙道了不敢。又說一陣溢美之詞,方由了蓮娜送出門去。
他回太清殿複命。遠遠看到大殿深處一幹外臣屏息靜氣立於下首,慕容璨正坐於大案之後,翻動手中的折子,眉目間無從見著什麽端倪。他料到是軍務,不敢造次,隱在外間等候。
直等了兩個時辰,一幹人才被打發出去。
晚膳呈上來,慕容璨略進了幾口。隻索然無味的樣子。眾人皆不敢言語,行事更小心翼翼。
他又回到那案前坐定,鄂鐸忙點了那案上兩盞宮燈,不妨他道:“那外頭可是月色。”
室內本通亮如晝,鄂鐸聞言,走到那窗前看了看,回道:“回國主,是個大好的月色,同鋪了銀霜似的。”
慕容璨將手中的筆一擱,起身道:“去走走罷。”
鄂鐸慌忙招呼人收拾,又遲疑著道:“可要替哪位娘娘通傳。”
他不答,自顧自走了出門。
正值月中,一輪滿月,端端正正的掛在鑽藍的天際,一列宮牆殿宇,草木花葉,頓時鍍上一層朦朧的清輝。慕容璨朝那明月仰頭看了看,抬腳順著那園中小道緩緩的走去,鄂鐸一路跟著,尋思他將要往哪一宮前去。不料他在那站定,那麵前是一列假山,光滑白膩的山石上種著四季青蔥的鬆木,各個修剪得美輪美奐,一條小溪潺潺流過,在這靜夜中,額外清脆。
鄂鐸見他立在那山前,一心一意看那石頭的樣子。少頃,才聞得風中隱約有音律飄來。他恍然大悟,正欲說話。慕容璨已經一抬步,徑直尋著那小道往銀翟宮方向而去。
鄂鐸忙欲著人引了那金鈴前去,被他抬手製止了。
他直行到那宮牆之下,陣陣琴聲就在頭頂。鄂鐸以為他要進去,孰料他就在那宮牆下站定,凝神細聽起來。月正初升,在那宮牆下投過一帶陰影,他的臉就隱在那陰影中,鄂鐸隻見的到他負手而立,一動不動。
四周人聲寂滅,隻餘風從遠處刮過,一些常綠的木葉碰在一處沙沙的一點響聲。琴聲這時候顯得尤其悠揚清楚。
宮中的瑖妃娘娘也會彈琴,不過她彈的是那四玄琴,一邊彈一邊踩著舞步,曲調熱烈歡快,於這琴聲完全兩樣。他雖不通音律,然則聽著聽著,初初還清平空靈,如這初春月夜,漸漸的,調子仿佛還是那調子,隻是,往下低了低,便於那空靈之中,生出一種沉鬱之氣來,漸積漸重,隻壓到人心中去。
終於收了音。他還覺得那鬱氣壓在心中,久久散不開去。
慕容璨仍舊一動不動立在原處,連姿勢都未曾換。臉在黑暗中,看不見神情。
不知過了多久,四周恢複寂靜,宮內人似乎已經歇息了,又隻餘下風中的輕響之聲。
他方低低試探著道:“國主,這夜寒露重,您看……”
慕容璨聞言,才動了動,淡然道:“回罷。”
花未開全月未圓(上)
天氣暖的很快,不過間中下過三數次牛毛細雨,也轉瞬即停。一直萬裏晴空。
內宮的花園,逢了這暖晴天氣,一應花草樹木,熱熱鬧鬧的新長起來。頓時姹紫嫣紅,爭奇鬥豔,彩蝶紛飛,自有一番氣象。
這一日。玎玲捧了一大篷的芍藥,喜滋滋的道:“娘娘您看。”
她一卷在手,聞言抬起頭來。道:“芍藥開了麽。”
玎玲道:“花房的魯總管說,今年這芍藥開的早,知道娘娘您喜歡這花兒草兒的,特地差人剪了送過來的。”
另一侍女端出一隻碩大的白瓷矮肩瓶子,道:“就咱們有呢,還是其他娘娘也有呀。”
玎玲將那花插在瓶中,一邊摘去那多出來的葉子。道:“這我哪裏知道呢。”
“要是往年,先開的都往錦妃娘娘那裏送了。因了娘娘最是愛這芍藥花的……”說到一半,似覺不妥。忙閉了嘴。
她聞言,想了想,衝那侍女道:“既如此,你替我將這花送去給錦妃娘娘了罷。連了這瓶子一起。就說是我們在園中剪的。”
玎玲聞言,微微有些詫異。
因她日常總深居簡出,待人接物,隻淡淡的。在各處碰到宮中的其他娘娘,多也是點頭見禮,她們見著她,早因她裝束迥異,不好親近,又慕容璨對她屢屢破例,故此無人同她來往。
她這一說,倒不知道是何用意了。隻輕輕道:“娘娘。”
她道:“我瞧著錦妃娘娘,原也是天真爛漫的一個人,同這芍藥花,倒是極相稱的。”
說著放下書卷,在那鮮紅欲滴的花瓣前看了看,吩咐她:“你去花房裏跑一趟,替我謝謝魯總管了。同他說,花兒呀,還是讓它開在枝頭上最好看。改日我們再去看罷。”
正閑談間,淺香從外間入來。接口道:“什麽花都好,哪比的上咱們家的櫻花呀。”
見她不語。淺香自悔一時口快,恐又觸動她思鄉之情。正欲尋話岔開去。她倒笑了笑,麵上閃過一絲神往之意,道:“在家的時候不覺得,皆因日日見了,十分尋常。如今想起來,是真的美啊,尤其風一過,一邊開一邊落。花瓣下雨般的。”
淺香聽她口氣,語露滄桑,才數月光景,仿佛已經過了無數年頭的樣子。去年的這時候,她還是將軍府中活潑爛漫的小小姐,彼時何曾料到有離家去國的一日。思及此,難掩酸澀之意。
玎玲伶俐的道:“娘娘說的這樣美,那感情是住在花園子裏了。”
她微笑道:“花雖好,奈何花期並不長久,一朵花自開全到凋零,不過三五日,是以邊開邊落,滿庭飛花,美得決絕。”
又仿佛歎息道:“實則最美的美景,應是花未開全月未圓。”
花未開全月未圓(中)
“好一句花未開全月未圓。”人隨聲至,慕容璨大步而入,眾人慌忙接駕。
難得他今日著一件素白錦衣,家常的束著黑發,鬢若刀裁,顯得神清俊逸,一眼看去,也仿佛等閑的貴階公子。他神情也似極輕鬆,隻微笑道:“隻是你那口角,未免失於老態。”
她輕聲答:“盛極必衰,萬事萬物,皆同此理。是以太美,反而哀傷,反而不敢。”
他似不以為意,道:“春夏秋冬,花開花落,萬物更替,此乃天理,何必讓良辰美景虛設,空負光陰。”
她仍道:“凡事稍留餘地,未嚐太壞。”
慕容璨笑了一聲,道:“你倒頑執。”
又似興致盎然,道:“適才你們談櫻花,我倒知道一看櫻花去處。來。”
言罷向她伸出手來,她愣住了。見他目光炯炯,手伸在她眼前,自有一種毋庸置疑之態。她不得不將自己的手放到他掌中。麵上雖極力鎮靜,心裏卻覺得窘迫難當。
他手掌極大,許是常年持弓箭刀劍,能觸及掌心清晰的硬繭。
她被他攜著,出了銀翟宮門。隻見他麵色平淡,仿佛習以為常。
宮門口停著一輛馬車,他們齊齊上了車,車駕似等候已久,呼啦一聲奔了出去。她以為隻是宮中某處。不想車駕一路急奔,直出了禁城的數重宮門,競朝郊外駛去。
慕容璨始終未曾鬆手,二人相對沉默。一路風暖鳥聲碎,樹影翩翩。
直至一處庭院門口。
她下的車來,這才發現一應侍衛隨從,個個輕裝便服,想是一早已安排妥當。
這一處,不知是什麽人家的院落,門口一列幾株森森古木,枝杈繁茂,綠蔭下靜靜的一扇朱漆大門,她不覺怔住,頓時滿腹狐疑。
那門此刻“呀”的一聲開了。慕容璨領她進了大門,方鬆了手。微笑道:“你進去看罷。”
她一時間沒有明白過來。
慕容璨凝視她,聲音溫和,卻又仿佛挾持著無限多的力量,緩緩的道:“趙虞,這世上一切你想要之物,我慕容璨定能將之送到你麵前來。隻是一點,你得好好的呆在我身邊。”
言畢抬首理了理她鬢邊一絲碎發,仿佛兄長般愛溺的道:“去罷。我就在這裏等你。”
她抬頭看了看院中那飛簷鬥拱,雕梁畫棟,門廊下一缸睡蓮。
仿佛著了魔一般,朝那洞開的一重重院落往裏走去,經過廳堂,隔間,書房,上房。再往左,那便是自己的閨房。此刻早櫻正值花期,正烈烈盛放,如雲如霞,風一過,如她所言,那花瓣便雨一般滿庭飛舞。
一切都太熟悉,幾乎稍一瞬眼,爹爹便會自房中某處踱著步子出來。她恍惚的厲害,似是落到了自己的夢中。然則這夢也並不是美夢,因為鳥聲滴滴,春光明媚,滿室空堂,卻隻得她一人。
她在往昔家中熟悉的房間回廊上走過,越走越急,越走越急,幾乎以為在逃亡。她想呼喊,卻無法出聲。空而寂靜的院子仿佛一個巨大的氣場,將她籠罩其中,幾要將她窒息。
她走至精疲力竭,終於身子一軟,就勢伏在那小亭的石桌之上,痛哭失聲。
滿園春色,花無語,她哀哀如孩童,直哭得淚幹目澀。
花未開全月未圓(下)
過許久,她才驚疑不定的抬起頭來。因聽得有人喚:“三小姐。”
來人年過半百,須發皆染了霜花,瘦骨嶙峋,雙目卻神采不減。她立即認出來:“顧師傅。”
不及細想,在這離家十萬八千裏之地見著故人,她仿若沙漠之中乍見綠洲,先自欣喜非常。而後才懂得問:“您怎麽在這裏。”
顧師傅掠著長須,慨然道:“數年不見,三小姐果是大人了。”
她一時亂無頭緒,隻懂得問:“顧師傅緣何在此地。”
師傅仿佛俱西悉她的驚奇,隻微笑著,眼中慈愛之情畢露,緩緩道:“此事說來話長。這處院落,便是由我畫圖建造。”
她聞言,心中漸漸平靜下來,那欣喜之意,便也消減下去。
整了整儀容,淡然問:“可是國主慕容璨邀您而來。”
“自然,彼時我正遊曆濱州,應國主之邀而來。”
她聞言,雖失望,仍不死心問道:“那師傅必不知我父母近況了。”
顧師傅點點頭。見她臉帶質疑輕慢之色,微微奇道:“莫非三小姐以為顧某貪圖富貴……”
她不由道:“師傅爬山涉水,不辭勞苦,由大良至這幾千裏路,總不致遊山玩水而來。”
鶻孜朝中,本多有中原名士,到慕容璨,更是不惜高官厚祿,廣納天下人才。
顧師傅住在府中之時,於她很是親厚,趙父頗為欣賞他清潔不羈之風,她一直認為他是剛正忠誠之人,不想今日競也放了身段,淪為他人走卒,故此心下大惱。
此刻他點點頭,卻極不相幹的問道:“三小姐可還記得,有一年元宵夜,你曾於鬧市中救下一行乞傷者?”
她想一想,終於記起師傅所言那事。正值元夜,難得名正言順放出家門,她一時高興,追著那耍把戲的隊伍,漸漸忘了形,同家人走散了。
人太多,她許久也未曾尋到家人。還被擠到街角。差點被一物絆倒。定睛一看,才發現是一個衣裳襤褸的乞丐。他似是已極虛弱,隻勉強睜眼看了她一眼,不複言語。
她看著身邊人來人往,接踵摩肩,恐他被再踩到,慌忙說:“你醒醒,醒醒呀。”
又伸手去拉他。那人才哼了一聲,雙手護著胸口。
她這才發現,原來他有傷在身,看來還很重。
她無奈,抬頭見是間客棧,於是匆匆進去,褪了腕上一對金鐲子,請那店家代為照看。
之後家人尋了她回去,老父驚憂之下,予她一通大罵。她不敢將此事再告訴家人,隻得央了其時正遊京都暫住她家的顧師傅,又去關照過幾次。
此刻她奇問:“我倒是記得。隻是同此事有何關聯?”
顧師傅見她隻懵懂不明的樣子,方道:“你竟不知,那傷者,正是今日鶻孜國一國之主。”
她聞言,頓時仿佛靈光閃現,從前往後想一想,許多事情如被梳子理過一遍,更順暢了。過半晌方喃喃道:“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詞中有誓兩心知(上)
顧師傅歎息一聲,忽道:“我漂泊一生,屢試不第,到如今,年行不惑而書劍兩飄零。空餘一腔熱血,奈何報國無門。現下中原內亂叢生,災害連綿,國力衰弱。此前又失了門戶上河城。為今之計,至要緊輕徭薄賦,休養生息。”
她隱隱覺得師傅語帶玄機,隻靜靜的等下去。
顧師傅接著道:“當日曾同令尊戲言,說你天姿聰穎,頗有膽略。今又有此機緣,得國主眷顧。身為大良女兒……”
他頓住,似不知如何往下繼續。
她直視他,替他接著道:“師傅讓我刺殺慕容璨?”
顧師傅不妨她如此大膽直接,嚇了一跳。
斟酌著道:“茲事體大,不可輕舉妄動。老夫的意思是。慕容國主雖雄才大略,年少誌高,也難免英雄過不了美人關。若他日後意欲染指中原,為免兩國交兵,三小姐從中周旋一二,也未為不可,算不負令尊養育之情。”
她別轉頭,輕輕道:“姑不論我人微言輕,身份殊異,安敢妄談國事。我父之意,定非如此。他不過期望我無病無災,安樂生活。”
顧師傅聞言,麵色微窘,仍道:“國主費盡心機,在這按原樣建一所府邸,又安排老夫前來相見,凡此種種,足見其寵愛之心。三小姐自幼博覽群書,見識不遜須眉,若能於春風化雨之中,消融了幹戈,可免千萬黎民遭塗炭,未嚐不是一件大功德。”
見她似不為所動,於是話鋒一轉,道:“我見了你這一麵,也算了了願,明日即回大良,一定將所見所聞告知趙老將軍,令他安心。”
她默了默,才道:“那未,倒勞煩師傅了。”
自此揭過不提,又談了談一些瑣事,皆無關痛癢之類。
顧師傅告退先走了。她坐在那亭中良久。直到慕容璨等得不安,進來尋她。
見她隻呆坐,便道:“你若喜歡,搬到此處來住也行。”
她搖了搖頭,道:“不了。以後再也不來了。”
“哦?”
“物是人非,反而傷心。”
慕容璨聞言,伸手撫了撫她的頭發,若有所思的道:“等一等,等得時間長一些,我替你將那傷了的心都補回來。”
她似恍若未聞,喃喃道:“早知如此,我倒後悔當日貿然出手相助了。”
他聽的明白,淡然道:“此乃天意。我們都無從違抗。”
他負著手,長身而立,看著不遠處一株花樹,仿佛十分不經意的道:“那一年我父皇病重,為避當時大權獨攬的二皇叔逼害,悄悄遊學中原,混跡草莽市井之中。不想遭人背叛,如非下人拚死保護,才使得我負傷逃出生天,苟延流落街頭。之後上天安排遇見你,並出手相救。當時我就想,若我能活著離開中原,他日一定將這世上所有的榮華富貴,萬眾景仰,都送至這女人麵前來。”
她道:“所以,並非拿我濫竽充數。”
他轉過身,麵向她,似笑非笑的道:“你何不認為,那場戰事,實則因你而起呢。”
她倒笑了笑,不無嘲諷的道:“不敢當。”
停一停,喚一種口氣,寂寥的道:“我可否不要這萬眾景仰。”
他搖頭,極肯定的道:“不,不可以。你非要不可!”
飛花無聲墜落,仿佛那樹的眼淚似的,點點滴滴,無窮無盡。
她似不能承受他熾熱的目光,垂下眼,道:“我倦了。”
詞中有誓兩心知(中)
車駕回到銀翟宮,已是黃昏。斜暉默默,夕陽打在院中那株木槿樹之上,片片葉子便都如鎦了金似的,閃閃有光。蓮娜迎了她,一壁伺候安排梳洗,一壁回道:“錦妃娘娘收了那花,很是高興。特意命人送了這些香露過來,說是沐浴的時候滴一些在水中,便肌膚生香,盈日不散,常用還可潤膚澤麵,可是個精致東西呢。”
那香露承了上來,盛於晶亮的琉璃瓶子中,燈影之下,煞是美麗。
“錦妃娘娘還說了,娘娘若用完了。隻管問她要去。”
她隨口應道:“先收起來罷。”
蓮娜應聲去了。
淺香知她曆來喜愛這色相美麗之物,而今不過看了看,十分不在意下。知她心中有事,於是一壁替她換著衣裳,一壁勸道:“既在這宮中,各處的走動走動,也好。”
她似提不起精神,懶懶道:“有什麽好的。”
宮人都出去了,隻餘下她。淺香低低道:“總歸是在這宮中住下去的,往後幾十年,大家一處住著,來來往往的豈不好些。”
“你道是走親戚呢。來來往往。”
淺香倒先輕輕歎了歎,似語重心長的道:“親戚是沒有的了。隻是,我這些日子看著。覺得國主,倒是一番真心。”
她再提不起精神,仍戲道:“你這荊軻什麽時候站到秦王一邊去了。”
淺香也不避諱,道:“那倒不能全怪我,當時那陣仗太大,我心想著,醫官都說無能為力了,我自不能獨活。原是一場誤會。”
她似想了想,方道:“你可別再犯傻了。從今往後啊,都好好的活著罷。”
自此果也偶去那錦妃宮中坐坐。
慕容璨宮中原隻得三宮妃子,瑖妃同諄妃最先入宮,瑖妃乃當今皇太後表侄女,少時長於巴音布努克草原,美豔性傲。諄妃為當朝大臣之女,亦端莊自矜。隻得錦妃年幼,性情活潑,與她較為接近。
這日,她正在宮中教錦妃下棋作耍。
忽見天昏地暗,烏雲密布。風吹得四壁的窗紗獵獵做響。
她皺了皺眉,喃喃道:“山雨欲來風滿樓。”
那錦妃正自瞧那棋盤出神。聞言道:“姐姐也同國主一樣,時不時吟吟哦哦。”
她笑道:“這也好算吟哦。隻怕要下大雨了。”
錦妃看了看天色,道:“我的白珠子可還在廊下曬太陽呢。可別淋了雨。”
白珠子是她養的一隻波斯貓。
見她認真傷著神,她不由笑道:“它伶俐著呢,見下雨自然會避。縱不會了,宮中那麽多人。還給她淋壞了不成。”
錦妃猶自不放心,一本正經的道:“我那貓兒可笨著呢,見到好東西,一直吃一直吃,隻吃得要吐為止。”
正談笑中,外間大門開了,鄂鐸夾著大風闖了進來。
見了禮。遂道:“國主在長清殿,差奴才來請敏妃娘娘呢。”
錦妃見狀,眼中不由露出一絲孩氣的失望來。道:“那我也回了罷。省得他們躲懶,不管我的白珠子。”
她無奈,隻得同鄂鐸前往長清殿。才走得一半,那雨便嘩嘩的下將起來。打在遊廊的翡翠琉璃瓦上,淙淙做響。鄂鐸慌忙解下外裳,抖開來替她擋住那漂進來的雨末。
慕容璨正立在那大殿前看雨。窗頁子洞開著,風聲雨味一陣陣的湧進來。拂得他袍袖發端微微而動。他似十分享受,眯著眼,唇角競帶一縷笑意。
見她要行禮,於是道:“免了罷。並沒有外人。你來看這大雨。”
雨勢甚急,才一會,已經在院中形成無數小小河道,匆忙間四處奔流。空中雷聲轟隆,似乎天上的海漏了孔,粗大的雨線又快又重的砸下來,於是琵琶羥鼓,密密匝匝的響徹一天一地。
他又道:“真是一場大雨啊。”
“倒傾鮫室瀉瓊瑰。”
他側首看了她一眼,輕笑道:“你倒是,好風急雨當有詩麽!有時立看千山急雨來,也不失一樁快事。”
“恭喜國主。”
“哦?”他似不解她有此一句,略為揚揚眉,道:“喜從何來。”
她微笑道:“自開春至今,隻零星下過一點牛毛細雨,如今正值春種,來這麽一場及時雨,難道不是大喜。”
他不語,眸光炯炯的看住她一刻,忽然一仰首,縱聲大笑。
詞中有誓兩心知(下)
侍從宮人皆不知所為何事,偷偷打起簾子,意欲一看究竟。鄂鐸忙斥退眾人,一宮人忍不住道:“敏妃娘娘果是深得聖意,不見國主這一向鬱鬱不歡,娘娘一來,竟如此大笑開懷。”
鄂鐸瞪了她一眼。到底不由咧嘴笑了笑,自站在那簾子外聽差。
慕容璨收了笑,方道:“你這些伶俐心思,真不知該喜還是該憂。”
“趙虞本不伶俐,隻是國主憂心民生,愁眉百結,十分顯而易見。”
他回身踱了幾步,轉製那金椅之後,那本是一方屏風,垂著杏黃錦袱。
此刻他走至那屏風之前,親手一扯,錦袱應聲而落。原是一副巨大的地圖。不知何人所繪,隻見經緯縱橫,湖泊山嶽,清清楚楚,一目了然,初視之下,便已有一種壯麗豪邁之感。她老父那副相較而言,隻不過粗製之品。
慕容璨掃視那地圖,緩緩道:“大好河山可是?”
她答:“是。”
“你可知,每次當我站在這地圖之前,是何感想。”
她想了想,試探著道:“江山遼闊瑰麗,卻要千鈞之重一肩挑,應是逸興豪發有,重責大任也有的罷。”
慕容璨搖了搖頭,重又仰首看著那地圖,良久,才寥然道:“是寂寞。”
她聞言,不由微一震蕩,大殿立刻滅了人聲,隻餘下四處天低雨促,奔雷急電,緊玄怒箏錯雜而彈,大有不休不止之態。她陷在那無邊的聲響之中,心中竟生出一種悵然憐惜之意。
他幾微不可聞的歎息一聲,仍自緩緩道:“多少軍務政事,法典吏製,成敗均維係一念之間,牽一發而動全身,每每運籌權衡,臣工們等待取舍那刻,待下旨意一瞬,都隻覺四野無人,無依無靠,高處不勝寒。”
“這等時刻,真願有個懂得的人在身邊,哪怕說一說話也是好的。”他看著她,幾乎是帶一點渴求的道:“說!說你願意是那個人。”
她將目光投到那地圖上一處,過一刻,道:“國主隆恩,趙虞並非不肯。而是不敢。”
他看著她,靜待下文。
“趙虞身為大良女兒,流著大良國人的血液。若有一日國主真正揮師南下,塗炭中原生靈。趙虞不知可如何自處。”
“中原不是有俗語雲: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你自當屬我慕容家的人。”
“誠然。趙虞如今確身處鶻孜後宮。”
“言下之意,倒是身在曹營心在漢了。”
她垂首,似是默認。
“那未,你倒是說說,孤王該如何籠絡,你才肯收了歸漢之心。”
她看著地圖那一處,輕輕道:“國主有生之年,鶻孜鐵騎不踏出上河城一步。”
他那熱切的眸光瞬間冷卻下去,麵影一沉。
道:“你憑什麽!”
“就憑那年元宵夜,趙虞萬幸,遇上了國主。”
他別過臉去,隻一揚聲,道:“來人。”
聲若玄冰,聽得遠處不明所以的鄂鐸暗自打了個寒噤。
“送敏妃娘娘回宮。”
隻是情在不能醒(上)
鄂鐸見此光景,暗中連連叫苦。
忙命人尋了雨傘油衣出來,伺候著她穿戴妥當。
她臨出殿門,禁不住回頭望了一眼,隻見他扔一動不動立在那大圖之前,窗外大雨滂沱,雨霧漫漫,顯得室內光線暗淡。他就一人立在那幽暗之中,背影縱岩岩挺拔,頂天立地。卻仍難掩一絲蕭瑟之態。
她轉而自嘲的想:一介降國和親之女,得晉六宮,已屬天恩,尚不知好歹,得寸進尺,實實罪該萬死。
那雨直下了半日,方停。如此間或又下過幾場豪雨,天氣也日漸的熱了。
這日一大清早,她領著宮中侍女,也做家常穿戴,在園子中收那花瓣上的露水
不遠處兩名侍女一邊走,一邊絮絮說著話。
她本不留心,奈何離的近,她們也並未留意到她。
隻聽得一人道:“……這半月來國主再不入銀翟宮半步。我們娘娘早都說了,不足為慮。”
另一人疑惑道:“早先得病的時候,不也個多月不理不睬的麽。”
“那哪裏同呢,大駕雖不至。暗裏天天有人看著的呢,一應吃穿用物,鄂總管安排的滴水不漏的。”
“就說了。不過一個異族人,果然花無百日紅。”
淺香在她身側,聽的真切,正欲回頭質詢,早被她一把拉住。
那二人已去的遠了。
她似不經意的道:“瞧著了,禍從口出。可別胡亂嚼舌。”
淺香應了,回過頭去,衝著那玎玲同文琦道:“你兩個,盡顧著鬧,可別打了那瓶子。”
她素來對宮人和悅,故此一眾上下關起門來,多也有笑鬧的時候。此刻那玎玲同文琦,正自采了那大朵的紅玫瑰你一朵我一朵的往對方發上亂簪。那文琦偷偷碾了一把花汁子,順手就塗在玎玲麵上,玎玲倒猶自未決,眾人一看,盡皆大笑起來。玎玲方察覺,哪裏肯依。淺香話音方落,文琦掌中那銀盤子立即應聲而落。她忙低頭去尋,腳一滑,一頭栽到花叢中。
眾人笑得更是大聲。她也撐不住,笑道:“好好的,莫作賤這花兒了。”
遠處金鈴脆響,她們光顧著笑。並未聽見。
慕容璨在肩攆之上,尋聲一望,便道:“停下。”
此刻日正初升,晨曦灩灩,花團錦簇當中,她側影嫋娜,笑顏綻放,嬌俏竟勝過那春之勝景。
鄂鐸在側,低眉垂首靜候吩咐。
誰知慕容璨隻看了一眼。隨即道:“走吧。”
方走幾步,又自言自語的道:“皇太後的壽辰要到了罷。”
鄂鐸忙道:“還差十二天。”
慕容璨漫應了一聲,道:“差他們都預備著點。”
太後因年事已高,曆來又有心痛之症,故此常居玉華山靜養。隻逢年過節,生辰之際,慕容璨領著眾人前去拜賀。
方至晌午,蓮娜正指揮人晾那花瓣,將那些差些兒的揀出來。
小宮女進來回道:“鄂總管請去呢。”
她不由疑惑。將事情交代了下去,又吩咐仔細聽著內殿傳喚。自同那侍從往長清殿。
鄂鐸見了她,忙自廊下迎過來,她見四處皆靜悄悄的,簾幕低垂,侍從皆守在門口,知是在午睡。
低聲問:“鄂總管找奴婢呢。”
鄂鐸拉她在回廊下站定,道:“姑娘知道的,過幾日即是太後華誕。按例傾宮都得去朝賀的。”
她道:“是。”
“過年時因娘娘玉體欠安,故未曾去。今次恐是娘娘初見太後。”
她聽了,隻點頭稱是。
鄂鐸繼續道:“太後素喜娘娘們端莊大方的。賀禮呢,也不喜那窮極奢靡之物,隻揀那有心思的,古樸有趣的方好。”
她聞言,即刻明白了大半。
朝那大殿看了看。鄂鐸即點點頭。
不由喜道:“鄂總管放心,咱們娘娘是個玲瓏剔透的人。自然不用多提。”
鄂鐸笑答:“那是。隻是姑娘費點心思,做得周全些,豈不好。往後呀,免不了好日子的。”
隻是情在不能醒(中)
過數日,慕容璨自領了一幹宮眷外臣,前往玉華山。
玉華山地處泰和城以北,離禁城也有半日行程,太後喜靜,常年禮佛,等閑不許人前去打擾。
雖一切盡皆精簡了。但旌旗寶絡,逶迤蜿蜒,浩浩蕩蕩也有數裏之多。正值年中風光正好之際,宮人侍從皆難得出宮的,一路嘰嘰喳喳,笑語不斷。
一條大道,在綠樹蔥蘢之間,隻通往半山若隱若現的殿群。
沿途鳥鳴山幽,溪水潺潺,鍾聲隱隱,確是一處飄逸清新之所。
第日方是壽辰。
皇太後在那正殿坐定,慕容璨領了外臣參拜完畢,方是宮眷。
慕容璨中宮尤虛,這四宮妃子等級相同,隻諄妃曾育有一名小公主,不至半歲,也夭折了,餘皆未有所出。因瑖妃最早入宮,又是皇太後表侄。故由她領著眾人行禮。
這是她初見皇太後,並不顯老態。鬢發雖有微斑,然則一雙眸子扔熠熠有光,眉目間仍一眼可看出當年紅顏正盛時的風華,麵雖含笑,仍不失威儀。
待她們行了大禮,便道:“都起來罷,大老遠的來。待晚間咱們擺一桌,一家子清清靜靜的說說話。”
午間是外臣賜宴。
到了晚間,果才在那後殿另擺了一席,慕容璨坐在下首,親自伺候著。
皇太後似心情頗佳,自揀些家常話說著。
偶也問她:“吃住可還適應。”又提及些中原的禮法風物。她俱規規矩矩答了。
慕容璨似有意博太後歡喜,一改往日高低不測之態,總說些輕鬆惹笑之語。
一時笑語宴宴,也頗有合家歡慶之意。
瑖妃見太後高興,於是道:“兒臣新近排了隻曲子,不如此刻獻個醜,給皇母湊興罷。”
太後笑了笑,道:“改日罷,也吵嚷了一日,我這頭都痛了。你們也乏,都回去歇息去。”
散了宴,慕容璨親送太後回宮歇息。
一時歇了絲竹,遠了人聲。頓時顯得額外安靜。
時值月底,一輪下玄月,隻餘彎彎的一溜,卻也清輝遍地。
太後卸了披戴,他親手奉了一盞茶。立在下首。
太後接過那茶盞,方道:“模樣兒倒是不錯,人也貞靜。”
慕容璨笑了笑。不答。
太後自瞪了他一眼,道:“你那樣子,也太露骨了些。”
他忙陪笑道:“母親麵前,不敢隱瞞。”
太後似若未聞,漸漸褪了笑意。道:“隻是我冷眼這麽看著呀,倒象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他仍陪笑道:“興許她初次覲見,拘謹了些。”
太後橫了他一眼,自道:“我還未糊塗至此。你少渾說。”
他忙自收了嘴。靜聽訓示。
“你莫以為我離得遠了,便什麽都不知道。你雖貴為一國之君,九五至尊,也有強不過的禮法。將一個異族女子放在六宮之中,已為不妥。何況,她還不見得感恩戴德。”
慕容璨忙答:“兒子自知於製不合,不敢強辯。隻是規矩雖是祖宗立的,總也不外乎人情。”
太後聞言,不由“哼”了一聲,道:“你聽聽。你這言論倒是同天下百姓說去,為人君主者,領頭先來壞這律法製度。好的很。”
隻是情在不能醒(下)
他見太後動了氣,知她有那心痛之症,急怒不得,慌忙跪下,叩首道:“皇母息怒。”
太後見狀,順了順氣,才道:“你起來罷。坐著說話。”
一旁的老宮人見狀,急上前攙了一把。他仍立在下首。
太後深深看了他一眼,道:“自小到大,你行事我原也是放心的。這麽些年頭,風風雨雨也經的不少。從前還拈的出輕重,如今倒越性不明白了。我道是以為朝中有人擁權自重,落了形狀,你借此敲山震虎。故此付叢越領了人上山來。我隻推身體不適,將他拒之門外。當不知道此事。你也需懂得有個法度,方好拿捏分寸。”
“兒幼承母訓,朝堂諸事,自認尚可力力平衡,不致亂了章法。”
“那未……”太後看著他,眼中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慌恐閃過。
他一字字答:“想必是,兒子對她,動了真情。”
太後一聽之下,不由將身子沉沉靠在那椅背上,過一刻,方低低道:“果不其然。”
“望母後成全。”
“你難道看不出,她的心,並未在你身上。”
他這才站直身子,極篤定的道:“便是她的心在天上,兒子也自信能將之摘下來。”
太後重重歎息一聲,語中竟流露出幾分滄桑,緩緩道:“太可怕了。就這些年來,我看你一直控製的很好。先付希朝剛入宮之時,你不也很喜愛她麽。可不曾鬧得這樣滿城風雨。”
付希朝乃輔臣付叢越之長女,今諄妃付希暮長姐。進宮不足半年,因病故去。
“那是不一樣的。趙虞曾救過兒子性命。”
“這我自然知道,否則怎會佯裝不知,容得你胡鬧。”
“這是起緣。”他停一停,方道:“後來才發現,她正是兒命中要找的那個人。”
太後問:“你要什麽樣的美人咱們找不到,為何非得是一個異族女子。”
“不知道。”他答:“也許隻是因為她懂得。”
“我也不是不明白。這種事,原是無道理可講的。”太後看住他,歎息一聲,目露哀切:“隻是吾兒,母親這一生曆練,什麽樣的風浪不曾見。得出一句話:這個世界上,真正可怕的敵人,其實是我們自己。我們管不住自己的心,不能掌控它的貪嗔癡欲,它不聽從你的理智,故此才會軟弱,痛苦,被蒙蔽,分不清利害。你先向它屈服一次,便有下一次。時候長了,外人自然有機可乘。而你,你是敗不得的。”
“兒子不是不清楚。隻是母親,”他目注太後,哀哀道:“縱是那銅汁鐵水鑄就的心,也會向著溫暖歡樂之處靠攏,也會於靜寂生命之中渴望聆聽交談。在這一點上,便是帝王,也同常人無異吧。母親,您懂得?”
太後點點頭。道:“我懂得!”
因懂得,才悲哀!才懼怕。“但,若會壞了你意誌的,那便不是真正的溫暖歡樂。縱是一從火焰,那也是一把邪火。到頭來,隻怕燒到的是你自己。你還年輕,若做不到,舍不得。讓母親幫你如何。”
他少年登基,十八歲執政。個中艱險,皆靠母親一力從中周旋化解。沒有人比他更了解母親的智慧手段。此刻隻覺得胸中寒意頓生,隻懂得複又直挺挺跪到地上,淒然道:“不。母親!她是那一點火種,容易滅。隻是兒子心中這大火已被點燃,如今要是滅了,真餘下胸中一塊玄鐵,再沒了熱血,恐有生之年,皆為行屍走肉。不得往生。”
蘭麝飄香初解佩(上)
“你就不怕,燒到最後,都成了灰!”
他以首頓地,決絕道:“撲火成灰,也甘願。”
太後見狀,久久凝視他。
夜風吹進來,拂動珠簾,那地下便現出長長一列擴大的影子,仿佛舞娘無聲無息徘徊的腳印子。隻聽得殿外蟲聲唧唧,木葉沙沙。自有一種清靜境界。
一旁的老宮人道:“太後您看,這地上怪涼的,不如請國主起身說話吧。”
太後似極疲倦,擺擺手,道:“且先回去歇息罷。改日再說。”
他隻得拜退。
因胸中存有塊壘,故醒的極早。
天光還未大亮,他出了殿門,沿著小徑信步而行。清晨空氣微涼,草叢中的蟲子大約還未見到光線,仍兀孜孜不倦的叫著。
那偏殿外本是竹林,杆杆修竹密密蔥蔥,曙色之中,倒象是下了濃墨,重重的綠堆起來,大有空翠濕人衣之感。林中有小亭,穿插一條小溪流過。他正欲朝那亭中行去。冷不丁從那翠嶂之中閃出一人,遠遠的見是他,先是詫異,後方急急行禮。
他辨認仔細了,便問:“大清早的,哪裏去來。”
淺香不敢抬頭,隻答:“娘娘在那亭中坐著,奴才恐清晨露重,故此去取件衣裳。”
他“啊”了一聲,道:“去罷。”
淺香自去了,他尋著那小道過去。果見趙虞靜靜坐那亭中。想是還未梳妝,隻一襲素白晨衣,烏發長長的垂在身側,通身上下並無一絲珠翠。此刻微微合著雙目,競似十分享受。想是以為極早,不疑有人前來。他從未見她如此自然放任之態。心中頓時生出一種溫柔來。
趙虞坐得正覺愜意。
不妨聽得遠處一聲低呼:“蛇。”
嚇得她一機靈,兀自跳開,一疊聲問:“哪裏。哪裏。”
慕容璨見她狼狽,忍不住低聲笑起來。
她這才知道是玩笑,驚魂未定,不經意間白了他一眼,道:“原是國主戲弄臣妾呢。”
她曆來不自稱臣妾,隱隱間倒似一種頑抗。如今不妨之下脫口而出,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他隻覺仿佛清風掃過,心中陰雲頓時去個八九。
笑道:“你好雅興,大清早便出來賞這雅靜。若非我來的湊巧,這好事莫不全給你一人占了。”
她回道:“這可真是個好地方,我昨夜睡那殿中,總聽得濤聲陣陣,瀟瀟做響。便覺心中清越。這竹呀,說是畫中君子,最是沒說錯的,總有種使人親近的願望。”
她對著他,向來話不甚多,又時有綿裏藏針之意,暗地裏總不肯卸下武裝。從不似眼下無拘無束,侃侃談來,與人一種家常的溫馨之感。
他似不服,道:“現放著這麽大個君子你不親近,倒去親近那畫上的。明兒叫人將這竹子全伐了,看你還親近誰去。”
她聞言,笑道:“平白吃這竹子的醋是做什麽。”
話一出口,便覺不妥,臉一紅。喃喃道:“好沒威儀。”
他看在眼裏,徑自道:“連你都親近別個去了,還要威儀做什麽。”
見她不語,恐揶揄得她惱了。複道:“帶你看茶花去。”
她問:“這哪裏有呢。”
他答:“你隻管跟我去就知道了。”又一想,道:“就咱二人去得了,平白一堆人跟著,厭煩。”
一揚聲,叫過遠處立著的鄂鐸,道:“你差人去看看,皇太後幾時起身。再呢,你親去那邊,取件衣裳來。”
蘭麝飄香初解佩(下)
一時三言兩語,將那跟著的人俱支開了。解下外袍,與她披在肩上,柔聲道:“早間涼,防著點。”
她亦從未見他有如此頑心的一麵,頗覺新奇。於是隨了他出了亭子,沿著一條山間小徑往林中深處而去。
太陽尚未出來,那小路本是石子鋪就,多少有些硬雜不平,她腳上不過一雙繡花軟緞,露水沾在那小石子上,濕潤生潮,一不留心,顯些栽倒。
幸得他一把扶住,叮囑道:“慢著些,他們去了,總得一會子。仔細腳下。”
見她頗為吃力的樣子,又道:“我背你罷。”
她聞言,又紅了臉。道:“不。”
他見她態度堅持,便拉住她的手,道:“那你牽著我好了。省得滾到那君子腳下去。”
她輕笑一聲,道:“原也沒有那不中用的。小的時候,為了偷偷溜出家外出玩,連門洞都鑽過。”
他揶揄道:“回頭我可得將那宮裏的大小門洞堵起來,不要給你鑽跑了。”
她笑:“宮裏哪來的門洞,我們那門洞,本也是特特挖的,方便家裏狗兒出入。”
他恍然大悟的“啊”一聲,道:“原來是給狗兒預備的,怪道我見你,楞比別‘人’淘氣那許多。”
她正待要回嘴,方意識到說錯了話。頓時柳眉一豎。便要尋東西打人。
那慕容璨見狀,自鬆開手,快快走開。
她哪裏肯善敗甘休,一路追了過來。
二人一路趕,一路笑,一時間走到那小徑盡頭,往那小坡上一站。慕容璨便輕輕道:“你看。”
她走上來,一看。頓時驚住。
此刻天色稍明,遠處淡青色的天際,如同仙人打翻了染缸,大幅大幅的玫紅,藤黃,淺紫,灰蘭,無數極熱鬧的顏色,卻靜靜的暈染在淡青色的天空上。
她被那美景鎮驚,一時間隻知道發呆。
慕容璨見她氣息未定,兩頰還透著潮紅,鼻端微微生了汗意,雙目圓睜,貪婪的盯著遠處,櫻唇微張,另有一種嬌憨之態。不覺也將周遭一切渾忘了。
良久,方道:“是叫你來看這茶花的。”
經他提醒,她才懂得收回目光。
這小坡背麵,是個山凹,清一色的種著白茶。他們所立之處,正是在那一大片花海的頂端。
此刻尚有絲絲白霧,嫋嫋如煙。無數的開圓的,未全的,已開盡的花朵,被翠葉托著,花瓣上猶自凝著露珠,俱沐在淡淡清光之中,各個帶一種謹慎隆重之態,滿株滿樹,滿坑滿穀,仿佛已至極至。
她唸喃著道:“這樣美,真想融到它們中去。”
山中微風蕩漾,帶來一陣陣芬芳。鳥兒早在林間啾啾而鳴。
他也禁不住深吸一口氣,心曠神怡,道:“你一時變竹子,一時變花兒。倒莫要變個四不像來。”
她兀自道:“我是第一遭見這許多白茶,簡直漫山遍野。真真玉樹瓊花。”
他同她並肩而立,側頭看她一眼,閑閑道:“任世間百媚千紅,吾獨愛這一種。”
她正自會他那話中之意,遠處已隱隱聽得人聲。想是侍從宮人不見了她們,一路尋了來。
他皺了皺眉。忽拉著她緊走幾步,往那一溜溜植得極密的茶花中走去,直走的遠了,往那花叢中一蹲,偷偷笑道:“讓他們找去,沒的跟著擾人清靜。”
先是聽得鄂鐸的聲音,失望道:“也不在麽。這可去了哪裏了。”
接著是淺香,急道:“我不過走去拿衣裳,回頭就不見了。別是走到這林子裏,走迷糊了。”
鄂鐸道:“該不是往別的娘娘殿中偏坐去了罷。待回去問問。”
言畢腳步匆匆,俱走開了。
他凝神聽著,掩蓋不住一絲孩氣的得意。
她與他隔的極近,鬢角幾乎貼在一處。氣息拂在她臉側,她第一次這樣近的看他,見他眉目朗朗,棱角分明的唇際,往日的自持穩重,眼下被一抹玩意代替。目如烏漆,也收了那深不可測,竟清澈如兩彎清水。
她自他目中看到自己,一雙眼睛直愣愣盯著他,方覺得心下窘迫。
正待要別開頭去,他的雙唇已經輕輕貼了上來。
她措手不及,頓時覺得耳畔“嗡”的一聲,腦中一片空白。周圍的鳥語花香,盡皆去的極遠,一時間倒弄不明身在何處。待他放開,她仍猶自怔怔,一顆心隻仿佛要跳出胸膛一般。
他的聲音就在耳畔,低低道:“讓時間就此停住好了。”
見她低著頭,麵上紅暈隻燒到耳朵。自有道不盡的溫柔綺麗。他輕輕將一片落在她發端的殘葉摘下,道:“他們走了。咱也走吧。”
她隻覺全身發軟,腳下如踩在雲端,隻得任他領著出了那花叢。複又站在山坡之上。
太陽已經露出了小半個臉,金輝滿天灑將下來,遠處群山連綿,一望無際。
他回身看住那無邊無際之處,道:“與我並肩比翼,看這世間繁華。”
聲音輕柔低沉,卻如下了蠱,她隻懂得仰首看著他,腦中一片迷離。
他撫了撫她的臉,更輕的道:“沒有人可以阻止。”
隨即執著她的手,仍自沿那小徑緩緩下的山來。
出了那竹林,見她還有些呆呆的,方含笑:“你回去更衣吧。莫遲了給皇太後請安。”
兩袖攜香花解語(上)
一迎頭碰上一簇人,想是他們已經去了其餘各殿,此刻瑖妃領頭,鄂鐸跟在身側,正自匆匆朝這林間走來。
冷不丁見他二人悠然而至,眾人臉上先是錯愕,繼而才懂得行禮。鄂鐸便同得了珍寶一般,喜不自勝的抹了把汗。她見這樣多人,倒仿佛做了虧心事一般,先自一陣窘迫。見各人眼中又似露著狐疑,才憶起他的外袍還披在身上呢。忙解了下來,鄂鐸急上前接了。
慕容璨笑道:“呀。我一時貪玩,原是有意避一避你們的。想不到這樣勞師動眾,是我不是。”
瑖妃也笑了笑,道:“難得這大清早的,國主好雅興。隻是將臣妾嚇壞了。”
他擺擺手,道:“是我不是。隻莫讓皇太後知道了,省得又為此操心。”
諄妃也道:“臣妾鬥膽犯上,國主便是要玩兒,也應該讓人跟著,這林子裏也多蛇蟲之物,又坡陡路滑,被驚了駕,身邊一個人沒有,總不好。”
他此時已恢複常態,故點頭淡然答道:“你說的極是。君子不立危牆。都回吧,收拾好了,給皇太後請安。”
一時間齊聚到正殿,太後方剛起身。待洗漱完畢,慕容璨忙親迎了出來。眾請了安。
諄妃笑道:“皇母氣色甚佳,這一瞧倒似還要年輕過往年了。”
太後聞言,失笑道:“不成這生日過的,倒是過一年小一歲了。”
眾人皆笑了,錦妃一把脆生生的嗓子,竹筒倒豆子似的,道:“皇母越性再過幾個生日,我們也過幾個,到時候人一看,呀。不是母女,倒成姐妹了。”
太後一邊笑一邊罵道:“真正你這個孩子,沒大沒小了。”
又說:“都在這吃了吧。”
於是命人擺了早膳,席間又是一派歡聲笑語,十分熱鬧。
太後道:“壽也拜了,明天你們都回吧。沒的找了空子讓你在這躲懶。”
慕容璨忙道:“是。”
太後又向著眾人道:“你們也回。這深山老林的,莫拘了你們。”
瑖妃忙道:“就讓兒臣在這多陪陪皇母吧。”
太後道:“不必了,你們呀,該幹什麽幹什麽。多陪陪你們國主是正經。要是見不得我這老太婆年老體衰的,早早的給我誕個皇嗣,也算是孝敬我了。”
眾人聞言,都不言語,低下頭去。
慕容璨見狀,忙笑道:“皇母春秋正盛,哪裏就成老太婆了。”
太後道:“你莫也學她們,拿我湊趣呢。”忽又似想起一事,道:“我日常用的幾卷經書,如今也殘舊了。聽聞敏妃自幼書畫極好的,莫若你留幾日,幫我抄一抄吧。”
她聞言,忙下席行禮,道:“是。”
慕容璨笑道:“皇母又從何處聽的謠傳,她也不過會寫幾個字,不如兒子回去叫那……”
太後擺擺手,打斷他。道:“不過幾卷經文,不必叫來叫去的,勞師動眾。”
慕容璨隻得作罷。
吃罷飯,眾人一道出來。
諄妃緊走幾步,趕著前頭的瑖妃,道:“姐姐等一等。”
瑖妃道:“慢著些。什麽事樂成這樣。”
諄妃笑意盈盈,掩了嘴,輕輕道:“莫不是早晨那事傳到太後耳中去了。”
瑖妃橫了她一眼,道:“偏你是個諸葛亮,什麽都知道。”又道:“別是你這壞東西搗的鬼。“
“我原就聽說,因是個外族人,國主都遭了訓斥。你想想,無端端的抄什麽經書。”
二人一路笑一路款款而去。
兩袖攜香花解語(中)
慕容璨親扶了太後,往佛堂走去。
太後一壁走,一壁緩緩道:“你不必跟著。我知道你要說什麽。”
他不答,一掀袍角,跪到地上。那隨同的宮人侍從,忙的住了腳,退至遠處。
太後無奈道:“你是入了魔障了。”
他垂著頭,低聲道:“是。請母後成全。”
太後慢慢的轉著那手中的佛珠,良久,才道:“佛有言,愛欲之人,有如執炬,逆風而行,必有燒手之患。”
他答到:“兒子紅塵中人,自無法斷那癡與愛。肯請皇母發慈悲之心,恤我求不得之苦。”
太後重重歎息一聲,道:“你並不明白我的心意。”
“請母親明示。”
“你是身在其中,看不全。姑不論你而今年紀尚輕,不知朝堂局勢風雲變幻之深淺。你自然也知,後宮嬪妃冊立,位份高低,原不是那樣簡單之事。而今你初掌朝政,難免還有倚仗重臣之處,許多事情牽一發而動全身。而今現狀,派派均衡,力力相製,原是最好的。你這動一顆子,就不怕反讓他們合起來,擰做了一處。”
他答:“兒子正覺這力不好用,時時阻手阻腳,正想卸這束縛呢。”
太後聞言,又沉思良久,方道:“你這少年氣盛,我也不知該說好呢還是不好。你斟酌定奪罷。咱們各人先緩一步,那後宮主位,眼下是萬萬使不得的。讓她在這留幾日,我便讓她下山去。”
慕容璨暗地鬆口氣,方道:“謝皇母一片苦心。”
太後哼了一聲,道:“苦心!你若能理解了我的苦心方好。我何嚐不知她是你心愛之人,哪裏就是想你刮骨療傷了。不外是提著你些,留些分寸。你顧不顧大局先毋論,這一切大張旗鼓的,不是愛她,倒是害了她。”
慕容璨聞言,忙伏了一伏,道:“兒子明白了,幸得母親指點。”
太後道:“起來罷。雖是大人了,有時看著著實可恨。”
他站了起來,笑道:“再怎樣大,還不是母親的孩子。”
太後見他長身玉立,岩岩若鬆,年紀雖不甚大,卻已盡俱君王大氣。心下也覺得歡喜。感歎著道:“你懂得就好,天下哪裏有母親不為著孩子的。有些事情,還得慢慢謀來,欲速則不達。”
趙虞回至殿中,正看淺香領著宮人整理隨身之物。
錦妃走了進來,問道:“姐姐忙什麽呢。”
她忙迎了,道:“怕要住的長,她們在理東西呢。”
那錦妃臉上懨懨的,道:“你若留的長,便沒有人教我下棋子玩了。”
她見她粉嫩的一張臉,認真發著愁。忍不住捏了她一把,道:“能有多久呢。早晚會回的吧。”
錦妃想了想,道:“不如我也求了太後,一同住下來吧。”
她輕笑,道:“太後老人家好清靜,你想你,耐的住閉著嘴。”
“也是。”錦妃答道,忍不住吐了吐舌:“讓我每天對著菩薩,這種事哪裏做的了。”
又極具同情的道:“姐姐,可難為你了。”
她笑了笑,道:“並不會。我倒覺著這山上花木竹林,曲水叮咚,原是極清幽的,適合靜靜的呆著。”
那日錦妃便在她殿中玩了一日,次日隨著下山去了。
兩袖攜香花解語(下)
她自此住下來,日日抄那佛經,朝晚定省,閑時在山中各處遊覽。一派悠然自得。
這日,太後晚課完畢。她在一旁,見她本欲坐起,竟動了動,差些倒到一邊。她忙上前去,攙了一把。
太後笑道:“到底老了。不中用了。”
她攙著太後就那蒲團坐了,將腳放直,用手輕輕的按去。
一邊說:“想是坐的時候有些久了,腿腳麻木了罷。”
太後道:“你倒是個伶俐孩子,都知道。”
她笑了笑,輕輕答:“原本兒臣在家之時,母親也是時常做佛事的。”
按了一會,太後道:“好了。扶我起來罷。”
身邊的老宮人忙過來扶了太後。又將她也扶了起來。
笑盈盈的道:“太後您聞聞,娘娘用的這香。”
太後聞言,微覺詫異,果湊過來聞了聞,道:“是什麽香來。”
她這才想起,這原是佛堂清靜之地,不該帶著外頭的氣味入來。見太後問,隻得答:“原是錦妃娘娘為了答謝兒臣送的一樣小玩意,特特給的。兒臣該死,一時忘了。”
太後倒是不追究,隻笑一笑,道:“也沒什麽。你們年輕輕的,誰不愛著香兒粉的。我見你這香味道倒是獨特,隻不太合你這年紀的人使。”
她忙道:“皇母若是覺著還好,不妨兒臣送來給您也試試。”
太後笑道:“我不過隨口一句,你倒當真了。沒的給人聽到,說我恬不知恥,見不得年輕人有一樣好東西,都搶了來用。”
她笑答:“皇母自然是不稀罕,況且也沒有那兒臣用了方給您用的理,隻是原沒想到這上頭,這香據說來的遠。大約不是宮中配的,其餘倒還是次要,用來泡澡,也還能醒神鬆肌。”
老宮人聞言,忙笑道:“娘娘既說的這樣好,太後試試何妨。”
太後點點頭,道:“好孩子。難為你了,讓你日日在這青燈古佛的陪著。”
她忙道:“皇母願意讓兒臣作陪,還得不嫌兒臣魯鈍。”
一旁的宮人道:“象娘娘這樣喜歡清靜的,原也少見。”
她微笑道:“您有所不知,家母本也是信佛的。少時她總想著叫我一同在菩薩麵前上上香磕磕頭,那時年紀小,光顧著玩。時常托詞不去。如今我出來了,她身邊再沒個人。我想著,皇母如不嫌棄,讓兒臣陪一陪,原是我的福氣。若果天可憐見,將來家中的嫂子也是有心的,願她也時常陪一陪我母親。替我略盡一盡孝道。”
說至最後,觸到傷處,目中竟抑製不住泛上淚光。
太後拍了拍她的手,輕輕道:“你母親也是個有福澤的,養育這麽個好孩子。必不會辜負你。”
她微微一屈身,感激道:“托了皇母金口鴻福,兒臣感戴不盡。”
太後看住她,道:“你原是個惠質蘭心的孩子,怪道璨兒對你用足了心,誌要讓你位主中宮,立你為後。”
她見太後麵容帶笑,一雙目光卻灼灼生輝,隻看著自己。微一怔忡,忙跪了下去,急道:“回稟皇母,兒臣實不知有此事。兒臣自知一介外族,得國主錯愛,已是無上榮耀,已有悖國家禮法。後宮主位一國之母,為天下仕女表率,定得有德有才,有品有貌者居之,趙虞縱使萬死,亦不敢做此妄想。”
太後見狀,忙親手扶她起來,口內嗔怪道:“瞧瞧這孩子。這是好事,你急什麽。這地上盡是小石子,膝蓋可要磕壞了。”
等一刻,又道:“依我看,你是個有好處的,論理,什麽樣的位份給你了,都受的住。”語調一轉,滄桑道:“隻是啊,你也明白,身在這帝王家,亦有許許多多常人想不到的厲害之處。實則最身不由己的。”
她靜靜答:“兒臣蒙皇母教誨,自當處處留心,安分守己,三思後行。”
太後點點頭,注視一從花樹,似有感歎之意,竟不語良久。一側的老宮人安撫似的輕輕喚道:“太後。”
太後才收回神思,複又輕歎一聲,語意複雜,似是滿含憂慮,又似夾雜一絲欣然,道:“我那璨兒啊,他年輕氣盛,沉不住氣,受不得肘製。他要的東西,便是再難得,也會不惜一切去爭取,怕是不會善敗甘休的了。他還不明白,便是他,也有些東西是不能想有便有的。往後你在他身邊,莫忘了處處提點、規勸他些。”
她隻得恭敬答道:“是。”
雲在青山月在天(上)
太後回至殿中小憩。
她便在外間抄寫經文。
天已經漸熱。太後一覺醒來。仍見她定定跪坐在那案前,低垂著首,神態專注,寫得十分仔細。周身一股淡定從容之意。透過淡煙似的紗窗,廊下蔥翠的綠意朦朧的一片,更映著她一張素顏如同一塊美玉似的,潤潤的盈著光。一旁的小宮女將寫好冊頁一張張的攤在另一張大案上,小心的用紙鎮鎮住。
見宮人扶著太後走來,她擱了筆。忙站了起來。
太後道:“你這孩子,原不用這樣著急著寫,這大晌午的,容易犯困。累壞了吧。”
她笑道:“不累。”
“快回去先歇歇吧,明天再寫。”又衝那老宮人道:“阿瑚,送敏妃娘娘回去。著人給我看著她,好好的吃點子東西,眠一眠。”
她見狀。忙道:“皇母費心了。兒臣這就告退。”
方送走了她,不一刻,宮人來報:“敏妃娘娘差人送了香露來。”
阿瑚忙接了,衝那殿中的宮人道:“都出去吧。”
太後見眾人都走了,方道:“拿過來。”
阿瑚將那精美的水晶瓶子送至太後跟前。又將蓋子揭了,太後略聞了聞。隨即沉下臉來。道:“果真不是有心的,未曾見過的人等閑無法辨別出來。”她重重的冷笑一聲,道:“早年先皇曾重重的辦過一回,上下株連了多少人口。他們倒是不怕死。如今又死灰複燃。”
阿瑚將那瓶子複又蓋好,試探著低聲道:“您準備如何發落。”
太後沉吟良久,方沉聲道:“差人送到長清殿去,先給我查個水落石出。我倒要看看,她們還有什麽花樣要玩出來。”
阿瑚見太後語中帶恨,知是動了真氣,不敢造次,當即拿出一個織金小錦盒,將那瓶子密密的裝好。便要出去喚人。
太後又喚住她,籲口氣,道:“還是你親跑一趟吧。隻叫了赫先政,仔細辨清楚了,且莫伸張。”
阿瑚領命而去。
自此天日漸的熱了,好在山中樹多蔭靜,又時時山風吹拂,故也怡人。
但太後到底年老之人,隻因那日在那太陽地下稍走了走,微微受了些暑氣,故此連日來皆有些兒懶怠。於是清減了飲食,倒是臥床修養的時候居多。
這一日,她方服侍太後進了晚膳。又進了些湯藥。老宮人端了水來,她洗淨了手,方又絞了毛巾,替太後擦臉。
正忙乎著,忽聽得外頭侍從的聲音:“回稟太後,國主看您來了。”
果然簾子一打,慕容璨大步走了進來。他這一來很是突然。室內諸人慌忙見駕。她也規規矩矩的行了大禮。
天熱了,他隻得一件銀色單袍,錦帶束腰,隻領口與袖口淺淺一層杏色捆邊。想是走得急了,鼻頭額角一層細密的汗珠。
太後見了,不由微有詫異。隨即又有幾分歡喜。
在塌上坐直了身子,微笑著問道:“怎麽來了。”
他回道:“兒臣聽聞母親這數日聖躬違和,不思飲食。頗有些放心不下,故領了赫先政上來請一請脈,求個心安。”
太後慈愛的看著他,道:“不是什麽大事,靜靜的過幾日就好了的。哪裏用的著你這樣急急火火的趕了來。”又轉過頭輕輕對她說:“還不拿個手巾給國主擦擦汗。”
一旁宮人早端了金盆過來。她扭了一條手巾,本欲遞過去。見他隻定定站著,略將臉偏過來一點,並無接手之意。她隻得踮起腳,拿手巾輕輕在他額角印了印。他個子高出她不少,她隻得靠得他極近,直要貼到他身前了。
他任她擦著,一壁側過去回話。一種混合著衣裳的薰香與青年男子體味的氣息,直往她鼻中鑽來。她不由想起那日茶園中的一幕,一顆心不受控製的跳亂了數下。匆忙看了他一眼,他那神色倒是極平常的樣子。
隻慌得她自己草草收了東西。退至一邊。
雲在青山月在天(下)
母子二人閑聊了一會。太後道:“赫先政既來了,便叫他進來吧。你趕了半天的路,歇歇去。趙虞,你也一並去吧。”
一時收拾雜物,又將年輕的宮人遣退了,他們也隨即告退出來。
直出了正殿,慕容璨寢宮本在正殿右側,此刻卻一路當先,朝她左側的偏殿行了過來。
她無奈,隻得尾隨其後。
行至一半,實忍不住,方道:“國主還不回殿歇息。”
慕容璨聞言,一笑,道:“我還以為這山上人煙稀少,時間長了,你連話都不會說了呢。”
她道:“山上很好。風清月白,鳥語花香,天地人渾然一處,好過絲竹亂耳。”
慕容璨狐疑道:“真有這樣好。”
她答道:“好與不好,實則也得看人之所好。”過一刻,又輕輕道:“得償所願,方謂之好。”
他停下腳步,問:“你之所願,都有什麽?”
他們所停之處,正是殿群腹部,順著山勢,略為凸出,青瓦朱柱回廊迂回著伸出一小亭。在那亭中一望,腳下與遠處的一山風光大可盡收眼底。
她略一沉默,他已經提步往那亭中走去。
天將暮未暮,天地間唯餘一點暗淡的光線,仿佛一個渴睡人似閉非閉的眼睛。
侍從見他們似要落座的樣子,忙鋪好坐椅靠墊。
慕容粲在那亭中站定,問道:“緣何不答我所問。”
她淡然道:“趙虞之所想所願,原不足掛齒。”
他靜默片刻,方道:“在你麵前,我總是不能使自己覺得是一國君王。便是這一點,時常讓我深喜之,又深恨之。然則想深一層,若你也如同其他女子一般,隻知曲意承歡,阿諛獻媚,那未,你也成了那其餘人了。所以,趙虞,保有你那點真性情。莫失卻了。”
山風自遠處刮來,吹得他的袍角咧咧作響。他長身而立,極目看向那層巒疊嶂的天際。天穹低低的垂下來,四野一片蒼茫。
風挾裹著森林一團團的清澀芬芳,一陣大似一陣,曆盡了相思似的,迎麵撲來。使得她幾疑要被那風浪席卷而去。
她隻看到他的一側臉,長眉劍一般,隻指鬢中,鼻梁挺而直。目中慣常的如一海靜水一般,看不出喜怒。
她忽然覺得天地之間,隻餘下她二人。
不由道:“我少時皮懶,貪玩好動,素不喜需靜心操作的女工之類。因此時常闖禍,令父母十分頭疼。一年父親生辰,我繡了一隻荷包做禮。父親頓覺老懷大慰,日日將那粗針劣腳的荷包佩戴於身。為今眼下,我心中所願,便是能親手再細細的為他做個好活計,以補他心中憾事。”
慕容璨道:“太後時時提點我,說這世上也總有我辦不到的事情,得不到的東西。想必此是一件。”
她反倒道:“天地無全功。國主又何必一意求全。”
他靜靜答:“你不會明白,我有多想達成你的一切願望。”
天全暗了下來,廊下的燈一盞接一盞的點著,隻短短時間,便於黑暗之中,仍舊鋪出一條光明的大路來。
她終於道:“國主隆恩,叫趙虞如何擔待。”
他的聲音流在風裏,雖低而沉,卻聽得她心中震蕩:“若我應承與你之約定,‘有生之年,不過上河城一步。’你可願將這一切欣然受之。”
她錯愕的注視他,隻見他仍是那不動如山的模樣,仿佛順理成章一般,隻待她回答。
許久,她才道:“那是兩國百姓洪福……”
他打斷道:“我不欲聽你替百姓唱頌。”終於將目光自遠處收回,牢牢看住她,道:“我隻問你,可願意。”
他本背著光,然則那目中光輝熠熠,倒仿佛點了無數的燈火,隻灼灼的燒到她臉上來。
迫得她隻喃喃道:“願意。”
“願意如平常人一般,待我以誠,比翼連理,朝夕相對?”
她回視他,輕不可聞的道:“是。”
一點笑意緩緩的浮上他的嘴角。低聲道:“自此我有了你,你有了我。萬丈山河,我們兩人攜手笑看。我亦無須再耿耿於紅塵浩浩,暮鼓晨鍾。”
細似柔絲渺似波(上)
這一刻,他從他萬眾景仰的禦座上走下來,摒棄世間的的一切君臣尊卑之念,放低他的萬乘之尊,謙恭而誠懇的,渴望得到她的回應。
燈火遠了,人聲遠了,家國天下,外間的紛紛擾擾,盡皆去得極遠。山川莊嚴肅穆,隻如都在俯首聆聽。她的心,忽然間變得說不明的柔軟,一種平靜安寧,仿佛已盡溢滿,又仿佛仍空空如也。
恍惚間,竟是極願意沉溺其中。
鄂鐸在遠處候著,初初見他二人還頗有交談。眼下隻見他們四目相對,也不言語了。說含情脈脈吧,明明又相隔甚遠,且各據亭中一角,隻一動不動。
另一近侍似也看出異樣來,湊近他耳邊,輕聲道:“您瞧瞧,這是唱的哪一出啊。”
光線太暗,看不到他們臉上的神情。鄂鐸徒勞的將頭往前伸了伸,喃喃道:“沒看明白。”
那近侍搖一搖首,又道:“阿彌陀佛,別又是敏妃娘娘倔勁兒上來了,她這一使性子,奴才們可又有十天半月沒好果子吃了。”
鄂鐸正凝神往那亭中看去,聞言隨口答道:“可不就是。”
那近侍一聽,便擰眉道:“您瞧這敏妃娘娘,一枝柳條兒而似的,風吹吹就飄了,真不明白她哪裏來那膽子。不過怪就怪在咱國主就吃這一套。您別說,還真是一物降一物。”
鄂鐸見他洋洋自得,越說越遠,忙回手重重的在他頭上敲了一記,狠狠道:“你小子別是不要命了。嚼什麽嘴。”
那侍從啊嗚一聲,抱了頭,不敢再作聲。
鄂鐸見他二人仿佛著了定身法一般,仍自站那不動。一時間不知是福是禍。情急之下隻得接了旁邊一盞宮燈,親拿了兩件披肩,屏息靜氣走過去,遠遠的回道:“夜間風大,奴才給國主及娘娘送件披的。”
隻感覺慕容璨朝他看了看,低聲道:“偏隻你是個周到的,難得這山間風氣清涼,今夜又有繁星滿天,你倒要弄件東西來擋住。”
鄂鐸聽得他實並無責怪之意,倒仿佛還隱隱有些調侃。一顆心方落了地,高聲道:“奴才該死。”
忙退了下去。
那侍從見他回來,忙過來探詢。
隻見他抬首望了望天,自言自語道:“憑這稀落幾個星子,也好算繁星?”
過許久,他才遙遙伸出手,她緩緩走了過去,將自己的手交至他掌中。他輕輕纂住,道:“你真覺得這山上好?”
她點點頭。
他笑道:“那你就姑且在這山上住些時日吧。等我得閑了的時候。也上來住著,咱們一處兒,隻陪著太後。避開那一堆子人,也清靜。”
她看了看他,道:“好。”
他又道:“你今天倒是惜字如金。那伶牙俐齒都到哪裏去了。”
她垂下眼睛,但笑不語。
他一瞬不瞬的看住,似有感歎道:“那日大同關外,我置身帳中,親見你一身嫁衣,穿過校場的千軍萬馬,款款而來。隨從皆戰兢不已,獨獨你,強自鎮定,麵上一種視死如歸之氣。先前我還頗有憂慮,那刻才放了心。”
她奇道:“何憂之有?”
他輕笑:“怕女大十八變,你若變了無鹽可如何是好。”
她看他一眼,道:“國主飽讀聖賢之書,難道竟不知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他不以為意,道:“你是不知。當日我在暗處,你在明處,看的真切。自你一下車駕,營房上下數萬隻眼睛,齊齊聚於你一處,你一身華裳,隻仿佛一片雲霞似的,飄飄而至。”他微微哼了聲,道:“那許多人,可不見得有甚損失。”
細似柔絲渺似波(中)
她不由道:“當日國主一隻孤軍,縱身深入,趙虞而今鬥膽直言。到底算是兵行險著。”
慕容璨見她一本正經,方才那一絲綺麗之意,倒仿佛隨風飄走了。
略一沉吟,方道:“孤軍深入不錯,兵行險著卻不見得。你想一想,誰不知道三關六口,易守難攻,要過去難如登天,當年先祖宏圖國主精兵強將,兵力遠大於此,尚且隻過了虎頭關,至九赤口,久攻不下,最終因拖延日久,兵疲馬倦,糧草補給不繼,最終反被铩羽而歸。而我大軍何以不過區區月餘,便直下大同關,兵臨京都。”
她一時間明白不過來,隻狐疑的望住他。
他繼續道:“你再想一想,緣何大軍還未至,承宗帝便避趨離京都最遠的裏泉行宮,轉而由三王子吳謙代為監國。世人皆道承宗貪生怕死。然則稍做衡量,便會明白。大良若是失了京都,還有何處可安生立命。三王子既深受寵愛,向來起坐不離左右。皇帝如何舍得他孤身涉險。”
她直視著他,他背光而立,臉在陰影之中。隻餘一雙眸子,熠熠生輝。他自是時常如此,在暗處,看著明處。操控生殺取舍大權。
仿佛天邊的閃電,她腦中猛然間一片通亮。隻駭然睜著雙目,低低道:“不。”
他點點頭,似是讚許。道:“是以說,凡事隻觀表象,往往難斷內裏。”
她深深為之震驚,“原來這一切隻是一個陰謀。”
他淡然道:“我少時遊學中原,亦曾是三王子府中座上之客。天下人皆道他溫潤如玉,才華蓋世,最得聖意。殊不知近年來,因其母舅家族太過招搖,與老皇帝之間,已經頗有猜忌。這個中隱情,恐怕不足為外人道。”
她心中淒然,百感交集,不由道:“至今天下人尚以為,他是那臨危受命,以身犯險的英雄。誰又會知道,這外敵入侵,割地賠償,嫁女求和,原都是一場精心策劃好的交易。”
“割地賠償,確乃交易。而你,卻是出他意料。不能說他對你家人不曾關照,當日他還一心表明,你實乃他父皇義女,並非宮中嫡親的金枝玉葉。”
她惱恨道:“天下人俱為他所欺,金枝玉葉與否,實無甚區別。”
他仍舊淡淡道:“帝王權術,隻有成敗之分,用何手段,實實無足掛齒。”
她又道:“你難道就不怕,這原也是他人用的計謀。誘你深入,舉而殲之。”
他篤定道:“我自然有恃無恐,方敢領軍直入。”
她諷道:“國主雄才大略,奴才五體投地。”
他見她一副怒怨交加模樣,一雙妙目睜得滾圓,雙唇緊抿,別有一副可愛之相。於是閑閑道:“當日我已陳兵關外,誌在必得,實也容不得他不答應。”伸手輕拍她頭頂,柔聲道:“莫氣了。孤王非你們那吳謙,便是粉身碎骨,命可丟,血性不可丟。從今往後呀,有我在,總能護得了你周全。”
她本一腔怨火,此際被他這安撫似的一語。竟奇幻般的煙消雲散了。
良久,方幽幽道:“君如磐石,妾是蒲草。這世間,趙虞也不過隻得國主了。”
她語調極輕,似傾訴,似感歎,似祈求,亦似托付。他一聽之下,一顆心仿佛帆頁乍遇強風,頓時飽滿。那刹那隻感天地極靜,周遭一切仿若俱已輕如鴻毛。他不過是眾生中的普通人,因得到心愛之人溫柔的回應,而滿心歡喜,無法自持。
他終於緊緊將她擁在懷中,低低道:“為何我覺得有這一刻,已經不枉此生。”
他的胸膛寬闊結實,臂膀似有撼山之力,令她長久以來的頭一次,覺得安穩踏實,心中寧靜。
一幹侍從遠遠瞧著,此時皆別過麵去,掩嘴竊笑。適才挨打那位,此刻做一抹汗模樣,道:“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鄂鐸虎著臉,叱道:“吵吵什麽。仔細聽著差事。”一轉念,自己也忍不住笑起來。
細似柔絲渺似波(下)
遙見他二人緩緩步下亭子,一幹人慌忙躬身正容待命。隻見得慕容璨眼角帶笑,溫言道:“我送你回殿吧。這些日子服侍太後,你一定也辛苦了。”
她道:“並不會。太後極慈愛。”
一路走一路說著話,少頃,以至她的偏殿。
這偏殿自她入住以後,慕容璨還是頭一次來。故此慢慢的踱著步,在那觀看。
她一壁忙著上茶,一壁笑道:“國主莫非不曾來過麽。有甚好看。”
他剛剛踱至書案之前,自那成堆的書籍之中拿起一卷,翻了翻,道:“這是什麽?‘太公兵法’,你倒是要做女將軍呢。”
她嫣然一笑,道:“哪裏。原隻是閑來消遣的玩意。”
他似饒有興味,道:“你若喜歡的。我那倒頗有些古本,改日拿與你看。咱們煮壺酒,也來研討一番行兵布陣。”
她忙擺手,道:“國主笑話我吧。我哪裏懂得行兵布陣。”
他不以為意,道:“紙上談兵,何妨。”
又見那旁的小案幾上隨意放的數張她抄的經文,於是彎下腰去細看,問道:“這一張何以隻寫了一半。”
她見狀,走過去細看。
一旁的宮人侍從,見他二人齊齊向那案上看去,雖隻簡單的說些無關緊要之事。他們雖不自知,旁人卻看的真切,那一種家常似的靜好溫馨,確是十分罕見。那鄂鐸樂得眉花眼笑,隻指揮著擺上茶點,命眾人退了。自己也退至門外去。
她那字寫得極小,整齊的小楷。
她看了看,道:“這些都是寫壞了的。才丟掉不用。”
他仍問:“這是可惜了,這張不是好的麽?”
她府過身來,大約自己亦忘記了錯在何處。隻管細細的尋找起來。
那紙張持在他手中,她於是就著看去。與他離的極近,那鬢邊一絲散發,輕輕粘在頰上。黛眉微蹙,紅唇欲滴,發怒時時常滾圓的眸子,此刻仿佛兩泓春水似的,正專注的在那字裏行間遊弋。一股極淡的淡香,洇在她周身。
少頃,忽然露齒而笑,正似那雪白的山茶,倏忽綻放。
“我記得了。這裏漏了一字……”
他要過一刻,才回過神。於是丟了那紙,直起腰來。她的頭本在他身側,他這一下動作太快,她發髻上別著的一枝菊抓金簪,便勾在他衣袖之上,讓他順勢一帶,早叮當一聲,掉到一旁去了。她尚未明白怎麽回事,那一頭長發,便如一股烏黑的飛瀑一般,傾瀉而下。
她輕輕“呀”了一聲,順手掩了頭發。慌忙便去拾那簪子。
他低聲道:“我來。”
真親自彎腰撿起。她一手攏著頭發,十分窘迫,一手伸出去取他遞來的簪子。他的指尖剛剛觸及她掌心,她還未曾了解發生什麽事,隻覺被重重一拉,人已經落在他懷中。那熱吻便如急雨一般,鋪天蓋地的落下來,將她淹滅。
鄂鐸候在門口。見夜已漸深,裏間全無動靜。
躊躇半晌,終於悄悄探過頭來。隻見偌大一個廳堂,已然空寂。數支巨燭燃至一半,大顆燭淚掛下來。燭光下看得分明,一隻金簪靜靜的擱在地上。一格窗子不曾關嚴,風自那裏進來,仿佛一個人站在外麵溫柔的吹氣,拂得那潔白的窗紗繾綣的來回飄動。案上紙鎮壓著數張紙箋,在風裏發出輕微的一點沙沙聲。通往裏間的珠簾密密的垂著,一切似已恬然入睡。
慕容璨又在山上逗留一日,因朝中科考臨近。實不得已,才匆匆下山去。
太後仍抱病,臥於榻上吩咐了他數句。便命她送將出來。
那肩攆實一早等在宮內。他也不坐,隻安步往殿外行去。她一路跟著,絮絮說些雜事。
及行至殿外,前頭便是大道,車馬倚仗俱隱約可見。
慕容璨於是笑道:“這山中日子,確是愜意。簡直是那世外仙源一般。”
她道:“國主身負社稷江山,注定要為天下蒼生勞思耗力,便真是世外仙源,也不過偷得一時半刻罷了。”
他不由感慨道:“也隻得你明白。世人皆道帝王之家,一國之主。那是無上的尊貴。實則許多說不得的利害,何人看的見。”
她見時辰不早,於是戲道:“一國之主,感歎也盡夠了。而今還宜速速啟程,歸赴紅塵了。”
他一聽之下,反倒住了腳步。看向她,道:“孤王所到之處,她人皆是千計挽留,獨獨你,倒催我快走了。”
她笑了。道:“兵法有雲,欲擒故縱,為攻戰良計。我如今用的正是這一計呀。”
晨光清澈,她的笑語如珠在側,少了往日的冷清之態,此刻倒活波波仿佛一團孩氣。他看得貪婪,雙腳漸漸便要生了根了。
她見鄂鐸在一旁隻著急。於是又道:“恭送國主,趙虞就在這拜別了。”
慕容璨眼見延挨不下,隻得道:“好吧。你再在這待些時日,我過陣子便接你下山。”
她含笑應了。
他方轉身離去。不幾步,又回過身,喚道:“趙虞。”
她應了一聲:“是。”
他道:“你記住,往後若短什麽用的,隻管問我來要。莫隨意使她人之物。”
她見他短短一刻,麵色已轉凝重,心內思忖恐是無意動了太後之物。故忙點頭答應。
目送他上了馬車,鄂鐸服侍鋪好坐褥,正待關門。冷不定聽得他道:“往後這山上來往之物,你看清楚了,自尋那可靠之人送上來,若再出甚岔子,你也不必當這差事了。”
鄂鐸聽得一激靈,慌垂首躬身道:“是。”
聽得他又道:“上山之事,你就隻道是探望太後。你們孤王素來是知道的,若有人貪一時口舌賣弄,出了漏子,你大可叫他提頭來見。”
鄂鐸服侍他多年。深知他心思慎密,言出必行,故連連答應,不敢大意,自去安排。
銀字笙寒調正長(上)
太後又將養了十來日。方漸漸好了。慕容璨倒十分頻密的差人前來問候,又總送些吃玩器物前來。
她那數卷經文,也差不多快要抄完。
這一日,同太後在那殿中閑坐。太後因小疾初愈,似乎精神尚好。頗有興味的道:“這躺了大半個月,骨頭都僵了。不如去那殿外走一走吧。”
她忙應了,同那隨身服侍的宮人一左一右便要向前攙她,太後擺擺手,道:“雖是老了,走還是走的動的。”
她微笑道:“皇母正當盛年,何曾就是老了。”
太後道:“自古生老病死,乃是天道循環。原無甚好忌諱的。隻你們小人兒們怕我多心,時常揀些話語來寬慰於我,這我也懂得。”說著輕笑一聲,感慨道:“我這一生,甚麽風雨都見過了,甚麽福分也都享過,到如今啊。都淡了。”
她聽得太後言下之意,頗有感懷蕭索之情,忙道:“您那福分,自然是享不完的。這普天之下,誰不知道。”
太後仍自顧自道:“實則人生啊匆匆數十載,何謂得,何謂失。說白了,不外拿你現有的去換你想要的罷了。故此要得到,便得先失去,原沒有兩全其美的,佛語中舍得,舍得,便是這意思了。”
太後青年喪主,幾經沉浮,終將兒子扶上大位,又曾一度內輔時政,見識胸襟尤甚須眉。便是年歲漸長,而今又避居山中,然那敏捷睿智絲毫不減。她不曾料著,她竟也會生如此興歎之意。一時不知是意有所指,還是純為慨歎。正暗揣測間,又聽太後道:“你還小,哪裏懂得這許多事情,實則世上之事,禍福最難分辨。”
言畢頗為慈愛的看住她,語重心長的道:“你是個好孩子,往後的日子也還長,你記得,禍為福所倚,福為禍所伏,清靜之時不必惱,要耐的住。熱鬧之時莫得意,要穩的住。方是長策。”
她點頭應道:“是。”
她們走的本是殿間平整的青磚大道,一列的古柏,衛兵一般,株株筆直參天,立在道旁,時值夕陽西下時分,鳴蟬似已力疲,由遠處傳來的嘶鳴已似一陣弱過一陣。一陣風過,已悄帶涼意,柏葉森森,與人一種秋聲將至之感。
她心下略覺蕭瑟,故此同那老宮人阿瑚竭力尋些高興的話出來說與她聽。
阿瑚道:“國主最懂得孝敬您,上回您說那新貢的蜜瓜好吃。昨日又差人送了許多來,還問您要其他甚麽不曾。奴婢見您當時同娘娘說話,故此打發走了,說有要的再差人去。”
太後輕笑一聲,道:“難為他記得。我也不過吃個新鮮,那許多自是吃不完的。你們回去都分了吃去吧。沒的放壞了。”
她們齊齊道了謝。又閑話一回。方轉回去。服侍完了晚膳,才回至自己寢宮。
淺香見她神色似微有倦意,一邊替她卸著披戴,一邊道:“太後總算是大安了。你也得喘口氣了吧。”
她默默看著那梳妝台上卸下的釵環許久,方低低的歎息一聲,道:“為了這兒女的心,願天下母親都平平安安,長命百歲吧。”
淺香心下明白,於是寬慰道:“老夫人知你掛念她,一定也懂得好好保證的。”
她靜了靜,吸口氣,強打精神,道:“但願我那哥哥早早的完了婚。隔年給她生個大胖孫子,她興許就不那麽掛念我了。”
淺香知她心中鬱鬱,故此有意岔開話題,道:“你這經書也快抄完了,不知道國主甚麽時候接你下山去呢。在這山上,日日對著青天白雲,空蕩蕩的大殿,我都要悶壞了。”
她道:“山上有山上的好,清靜。”
銀字笙寒調正長(下)
淺香笑道:“錦妃娘娘上回還托人來問,您甚麽時候下山呢。說她新學了樣串連環的玩意,不知道是甚麽。”
她道:“那錦妃原還是個孩子,光知道淘氣呢。為了要她父兄家族支持新政,才入了宮。”
淺香道:“你也不比她大多少,如何總一副長者自居的模樣。”又奇道:“連這因由你都知道。”
她看向鏡中那張幹幹淨淨的清水臉,道:“六宮之中這幾位妃子,哪一個是沒有來曆的。隻得咱們,孤家寡人罷了。”
淺香不服,臉揚了揚,道:“國主心裏看重的,那才有用。”
話尚未說完,已經被她眼神震懾。
她曆來對下人極溫和,對淺香,更比別個不同。此刻淺香在鏡中見到她眸光一閃,甚是淩厲,已經不敢言語。
過一刻,方敢輕聲道:“淺香該死,忘了小姐教誨。”
她放緩語調,徐徐道:“你是素來穩重的,如何不知道,餘者尤可,此乃大忌。太後今日方囑咐我,道是禍福之事,不可光看一時雲雲。想是怕國主一意孤行,做出於製不合之事,故此才自我處旁敲側擊,耳提麵命。那後宮主位,必是有一幹人虎視眈眈,誌在必得的。咱們縱是心中以為誰得了去都一樣。然則也難保別人不對咱們有想法。不得不時時留心著些,切切莫一時口快,招那無妄之災。”
淺香聞言,雖心下為她不服,但見她說來,也似有長遠打算之意,竟不似先前有意無意間流露出的了無生趣的模樣。倒又安心不少。隻說道:“你也倦了,那經書左右不多了的,不如就早早歇了吧。”
她連日來也甚覺疲倦,於是依言睡了。
不幾日。那幾卷經文抄寫完畢,差人精心裝裱穿訂好了。呈與太後翻看。
太後倒似頗為歡喜,一邊看一邊道:“寫的這樣規整,真難為你了。”
她隻道:“不過寫幾個字,並不曾做甚麽。”
太後看畢,遞與身旁的宮人收了。便道:“如今事做完了。也不好成日留你在這山上住著。改*****還下山去吧。”
她忙道:“皇母若不嫌棄,兒臣還是在這山上陪您些日子吧。”
午後的陽光正盛,透過淡青的紗窗斜斜射來,正投在她臉上。更顯得她一張小臉勻淨無塵,自有一種溫婉平和之態。
太後笑道:“這深山老林,原也不是你們年輕輕的孩子久留之地,時日久了,恐是磨了你們朝氣。況且眼見就七月七了,宮中自有一番子熱鬧。縱是你不在意,丫頭們怕也心早熱了。就這幾日便下去吧。”
她本還待多言幾句,見太後似主意已定。便說道:“不如皇母也一起下山去,同兒臣們好好熱鬧熱鬧。”
太後朗笑一聲,道:“這乞巧節原是你們年輕孩子們的節日,我一老太婆,不同你們瞎摻合,沒的叫人指摘。”
她回道:“乞巧節本也是團圓的節日,皇母總愛說笑。”
太後擺擺手,搖頭道:“我如今是老了,玩不動了。還是好好的待在這山上,清清靜靜的過幾天日子吧。你們得了閑的時候,上來說會子話,白坐一坐,便是盡了孝道了。”
她隻得笑應了。
太後倒又笑道:“年輕那會子,也愛過這乞巧節。”說著側一側首,似要想一想,道:“一直記得,還未曾進宮吧,那時候,有一年,因一時貪玩,偷偷溜到集市去,好鬧了一陣子。”
一旁伺候茶點的阿瑚聞言笑道:“奴婢倒還記得,連帶帶您出去的和琛王爺,也還挨了排宣呢……”一時似悔失言,極快的看了看太後,隻說到一半,生生吞了回去。
太後神色倒還如常,陽光落在她的臉上,她微微眯著雙目,眼角有細細的碎紋。許是想起了往事,目中罕有的帶一絲迷茫之色,便似有些出神。
她不由得想:當她風華正茂那日,一定也曾經以她嬌花照水,皎皎如月的容顏,豔冠天下的絕色,一顰一笑間折服過紅塵眾生。
在她還是偷偷溜出家門玩耍的那一刻,定不曾想過有朝一日,自己要母儀天下,舉世朝拜。可見冥冥之中,自有一雙巨掌,安排推動人的命運,那原是無可反抗的。
過兩日,慕容璨果派了人來,太後一早便已將她喚至寢宮,細細囑咐了一陣,又賜了些穿戴之物,著她下山。
一路車馬輪紮,丫頭們知她和善,等閑不拿規矩約束她們,故此一路說說笑笑,頗為熱鬧。下了山來,那官道便越發筆直寬闊,周邊的來往行人一應早早摒退了的,天藍得晶瑩,隻零星的幾朵白雲,看的久了,有種微微的眩暈,那人仿佛也隻化做一隻鳥兒大小,能輕易揮動翅膀,上到那一空碧藍裏去。
淺香似心境頗好,道:“算一算,自出宮到今日,也兩月有餘了吧。”
她想一想,道:“可不是。”
淺香道:“常言道: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這足足六十來日,天知道世道都輪回多少年了。”
她亦一笑,道:“你以為是爛柯山麽。真是這般算法,咱們這一幹人可不都成老妖精了。”
淺香見她麵帶笑容,依稀又生出幾分當日家中那活潑可愛的性情來。於是越發雀躍著道:“這樣好的天氣,我看騎馬好過坐車。”
她出身將門,自幼又極頑皮,因老父寵愛,亦曾親授過騎射,學雖不精,然則當日也曾女做男裝,公然走馬過鬧市,買花載酒,自詡風流過。
便是太後,亦曾有過那無憂無慮,豆蔻年華的青蔥年月。她們本是不同國不同家的兩名女子,原本終身不可能碰麵的,而今因為一絲巧合,齊齊被禁足於這鶻孜後宮。前後想來,還如那夢一般。
思及此,已心生惆悵,見淺香說的愉快,遂笑了笑,道:“那原是小時候幹的營生,還提它做甚。”
淺香也道:“時至今日,怕是再也不能有那自在了。”
一路絮絮而談,至午後,便回到宮中。
燕雙鸞耦不勝情(上)
別個尤可,獨那錦妃,聽聞她回來,便已一陣風似的趕了來,進來便拉住她的手,道:“姐姐,你可算回來了。你不知道,你不在這些日子,可悶死我了。”
她彼時方剛剛換了衣裳,規矩是曆來先得麵聖。奈何見她真是高興,隻得坐下來。道:“不是說你新得了甚麽好東西玩呢。”
錦妃聞言,小嘴一噘,道:“你是說那連環套吧。不好,總解不開。”
她見她並不熱衷,知是那玩物大約是需要靜靜參研把玩的,她大約耐不住,便失了興致。於是道:“我倒是有點子東西送你。”她吩咐道:“去將咱們蒸的那茶花香粉取些出來。”
話音未落,聽得外頭通報:“諄妃娘娘同瑖妃娘娘來了。”
她聞言,不由詫異。一壁道:“請進來。”
她二人已經攜手走了進來,齊齊道:“敏妹妹勞乏。”瑖妃一身玫瑰色大裝,眉心懸著同色一顆拇指大寶石,濃眉長睫,端的豔麗。諄妃身材雖較她稍矮,然則一套藍紫宮裝,耳上一對明月珠子,隻顯得她一張團團臉,十分端莊大氣。
一時落了座,瑖妃道:“你們適才說要分那甚麽好東西,可給我們也聽著了。”
錦妃口快,脆生生的道:“敏姐姐手巧,有那自製的花粉,正好,大家一起見識見識。”
她笑道:“自製是自製,並比不得各位那日常用的,不外圖個好玩罷了。”
宮人托著個紫檀木盤,上置一金絲描花荷葉捆邊的烏漆小陶盒,隻如那嬰孩拳頭大小,一揭開蓋子,頓時一股清香撲鼻而來。惹得錦妃喳喳道:“這還不好。”又用那小銀挑子挑一點,抹在手背上,讚道:“更比那日用的細許多。”
諄妃同瑖妃也相繼試了試,皆道:“成色好,味也醇。”
她見狀,便道:“姐姐妹妹若是不嫌棄,便都拿些去吧。”
錦妃笑道:“我是要的。”她天真爛漫一張笑臉,言語更是又快又脆,道:“上回我給姐姐那香露,原也是瑖姐姐給的。如今又有香粉得,還是做妹妹得益。”
瑖妃道:“你不外是仗著自己年幼,四處偏人家東西。”
諄妃道:“那她也原是年紀小,得些也應該。”
錦妃愛熱鬧的,難得見今日眾人聚於一處,便眉飛色舞的道:“我替我那白珠子配了個對。竟是隻通體黑亮的黑貓兒,姐姐你說,若是一黑一白,生出來那小貓兒倒是甚麽樣子呀。”
說完,自顧自咯咯笑起來。惹得眾人也笑道:“隻有她,滿腦子淘氣心思。”
她又道:“我還沒替那貓兒取名字呢,不如明天大家去我那看看,替它取個精致名字吧。”
“誰要取名字呢。”隻聽外頭一人接了話,簾子一打,慕容璨信步走了進來。
眾人不想他此刻前來,忙乎乎的跪了一地迎駕。
錦妃雖活潑外向,奈何見了他,到底受些拘束,行罷禮,規規矩矩的道:“是臣妾新養的一隻貓兒。”
慕容璨倒淡笑了笑,應道:“外頭就聽得你們這裏熱鬧紛呈的,原是為了一隻貓兒。”
又問向她:“太後可都大好了。”
她本坐在眾人下首,此刻立起身來,道:“太後都好了。還囑咐說,請國主及諸位娘娘都不必掛念。”
瑖妃聞言,笑咪咪的道:“那便好了。聽說她老人家欠安,我這都擔心的什麽似的。幸得敏妹妹在身邊,替我們大家都盡了點孝心了。”
她輕道:“太後洪福齊天,自受庇佑,我也不過做些粗活。”
慕容璨又問了些瑣事,十分仔細。最後道:“皇母既特特的吩咐讓過這乞巧節,不妨就熱鬧些吧。做些花燈玩意,在上苑那湖裏放著玩,也還好。”
一地的宮人侍從聽得他這樣說,不由個個暗自歡喜。
錦妃也雀躍道:“那便好了,索性就在那畫舫上落座,既好觀月,又能放燈。”
瑖妃道:“瞧錦妹妹這樂得,七月七有什麽月可觀,那原是拜星的。”
眾人都笑了。慕容璨也輕笑了笑,道:“既如此,那都去備著吧。”
燕雙鸞耦不勝情(下)
言畢率先站起來。室內諸人一齊行禮送駕。一時她們三個也散了,蓮娜上來問道:“娘娘不妨先躺一躺吧,瞧這一臉倦色。”
她亦覺得一路車馬,如今十分困倦,隻懶洋洋提不起精神。便道:“也好,那晚些擺膳吧。”
果一沾枕頭,便昏昏睡去。這一覺睡的香甜,待醒來,天已經黑了,錦帳放了下來,隻淡而朦朧的一點微光,隱隱射了進來。帳上遙遙印著一個人影,她以為是貼身宮人,於是輕喚了喚:“淺香。”
那人走近幾步,挑起帳幔,輕聲道:“你醒了。”
她這才看清是慕容璨,頓時麵色一紅,胡亂抓住錦被一檔,道:“國主幾時來的,我竟不知。”
他含笑道:“來了倒有一陣子了,見你睡的酣甜,故沒有叫醒你。”
她心內微有不安,隻得道:“國主這是,成心使得趙虞禦前無儀。”
他看在眼內,低笑著道:“恕你無罪。”又伸出手來,道:“起來吧。為了等你一起用膳,我這還挨著餓呢。”
果拉著她坐了起來。一時間宮人都來了,伺候她梳洗,他也不避諱,閑閑坐於一旁,若無其事的看著。她礙於宮人侍從一堆,亦不好開口請他出去。好容易收拾完了,她隻覺渾身僵硬,老大的不自在。
晚膳一早已預備妥當,隻待她們出去,便都已擺好。他似真餓著了,吃得津津有味。一壁吃一壁道:“這幾味小菜,是特地為你做的,你嚐一嚐。”又親夾了一箸極幼嫩的鮮炒蕨菜芽放她碗中。
她道了謝,方夾了一條嚐了嚐。這一來不吃還可,一吃之下,隻覺一股異味,隻衝喉頭。侍從見她掩嘴別過頭來,知她不合胃口。忙先拿衣袖替她檔了,一壁遞了缽盂過來,她忙吐掉。又漱了口,方道:“如何這味道竟同往日的不同。”
慕容璨見狀,不由微微皺了皺眉,又自她碗中夾出一條嚐了嚐,道:“不會呀。”
她搖頭,道:“確是變了味。”
鄂鐸見狀,忙傳了禦廚來。那禦廚不知發生何事,早已驚得汗流不止。回到:“做法還是往日那做法,隻在上湯裏新加了些鮮奶子,原是為了口感更滑爽些。”
慕容璨聞言,倒笑了,又嚐了一條,道:“想不到你那口味,竟如此之刁,這倒是連我也未嚐出來。去,替敏妃娘娘另做一道來。莫再添那勞什子奶子。”
她忙道:“罷了。這粥就很好。我也飽了。”
用畢膳。二人說了會子話。慕容璨見她那大案上一疊的紙箋,其中一張,抬頭寫了幾個字,他隨口念道:重重行重重。
他自幼飽讀詩書,自然知道這下麵是什麽。於是自顧自搖頭道:“這句不好。”
案上陳著筆架,架上森林一般琳琅的掛著各種大小的狼毫。他執起其中一管,蓮娜忙上來研開墨。他就著那大半張空紙,寫了數字。她過去一看,見是“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雲胡不喜。去歲仲春,他治水回來,千裏迢迢,替她帶了兩盆花兒,彼時落櫻成雨,她在父親的書房外等他,心中仿佛裝了無數隻兔子,按都按不住。
雲胡不喜?
慕容璨見她久久凝視紙上,目光脈脈,唇角擒著一絲笑意,隻不知心中想些甚麽。過一刻,方聽她道:“國主這手書筆意雄渾,骨力遒勁,臨的怕是顏體了。”
慕容璨笑道:“再看。”
複又執筆,揮毫寫了幾個草字,竟是:“琴瑟在禦,莫不靜好。”
她又仔細認了認,道:“這確難認,亦不似二王。趙虞才疏學淺,並辨認不得。”
他擱了筆,笑得歡暢,道:“難怪你。我這原是自成一派,並不曾好生學過。”隨即看了看她,道:“不過是覺著這八字,此刻倒象是印在心中一般。”
他的目光清冽,微微府首,她便仿佛自己很小很小,在他籠罩之內。無所遁行。
今夜沒有月亮,天際隱隱仿佛有悶雷滾過,似是有雨欲下,窗戶俱緊緊關閉,外頭一片漆黑,更顯室內通亮。地下蟾蜍鼎內焚著香,淡煙輕似夢,嫋嫋娜娜的飄出來。兀自悠悠然散於空中。
金風玉露一相逢(上)
慶延宮內,眾宮人伺候完瑖妃沐浴,正用那雪白的手巾一點一點輕輕印著她頭發上的水。
外頭小宮人入來通報:“娘娘,諄妃娘娘將您要的彩線送來了。”
瑖妃抬了抬手,她那貼身宮人百合便前來接了手巾,道:“叫進來吧。”
一時那宮人走了進來,先行了禮。瑖妃便道:“是蒹葭呀,起來吧,拿過來我看看。”
蒹葭依言將那織金紫漆的小盒子打開來,盒內整齊的七色絲線,俱綰成花結,另用簽子紮了。瑖妃伸出纖纖玉指,撿起其中一枝墨綠色的。漫不經心的道:“這倒應該是今春新貢的,難為你娘娘還存的有。”
蒹葭回道:“確是今春的,娘娘也是臨時找了找,才全了。並不曾料到今年國主下旨正經過節。”
一旁的百合也笑道:“太後不住宮中,國主曆來是不興過什麽節日的。娘娘入宮這麽些年,大張旗鼓的過這乞巧節,怕也是頭一遭吧。”
瑖妃道:“可不是,怕還是托了太後洪福。”
蒹葭也笑著道:“我們娘娘也說,多虧了敏妃娘娘,幸得她服侍得好,太後發了歡喜之心,咱們才拖帶沾些光。”
瑖妃聞言,眼皮抬了抬,道:“你們娘娘這麽說的?”
蒹葭賠笑道:“不光我們娘娘這麽說,大家都這麽說的。”過一刻,仍又笑著道:“國主就更不用說了,晚膳都不及用,便去了銀翟宮。”
瑖妃本斜躺在那躺椅上,那一枕微帶卷曲的青雲,鋪在幹燥的白手巾上頭。她閉上雙目,緩緩道:“你去罷,替我多謝你們娘娘。”
蒹葭依言去了。
百合將她頭發擦幹了,見她仍舊合著雙目,隻道她是睡著了。於是輕輕喚道:“娘娘。還是去那榻上躺著吧。仔細頸脖子酸。”
那瑖妃也不答應,仿佛自語一般,極輕的道:“皇母這是演的哪一出,山上待著好好的,無端端讓她下山來做甚。”
百合一壁扶著她坐起來,一壁道:“會不會想著無所大礙,太後才改了初衷。”
瑖妃坐在那椅子上,百合將一對軟緞替她穿好,她也不動。隻怔怔出了會神,方道:“若真是那樣才好了。怕隻怕,時候久了,養出禍患來。”
百合見她麵色沉沉,於是寬慰道:“娘娘不必憂慮太過,太後心裏,自然是向著您的。她老人家做甚麽,向來最周詳。咱們還是放寬了心吧。”
她歎息一聲,更輕的道:“在這宮中一日,哪裏能寬得了心。這原是個沒有退路之地,一旦來了,隻得不停的往前行。”
百合道:“想她一個外族人,怎樣也越不過您去。想必國主亦是見著新鮮,興許過個幾日,便撂下了。”
瑖妃慢慢的從那椅子上站起來,口內道:“姑且先看看吧。”
因慕容璨下了旨,宮內便熱熱鬧鬧的張羅起來。
到七夕日,真將拿畫舫開了出來,果品酒食擺了滿桌,從上到下,一應女子,皆在那衣襟上別著七彩的絲線。她們祭罷天,便將宮人侍從俱遣了,命其自去遊玩乞巧。一時除了那貼身隨伺及有差在身的,其餘俱皆散了。
他們隻在那舫上頂層擺了一桌,慕容璨居上,餘者團團將之圍定,說笑不斷。
是夜倒還真有一彎娥眉月,星子額外的亮。眾妃指點爭執著哪是銀河哪是鵲橋,鶯鶯嚦嚦,不亦樂乎。
畫舫緩緩在那湖中劃行,一路細細的一箏一蕭,伴著水響,涼風習習吹來。競有種十分空靈超脫之感。
慕容璨似興致頗好,酒至一半,道:“取蕭來。”
鄂多聞言,急道:“奴才這就差人去取。”
慕容璨擺擺手,道:“沒得費那時間,就近有的,盡管取來。”
眾人不敢怠慢,忙取了那樂師所用之蕭來,先用酒一點點的擦拭了,複又用茶衝洗過數次,方拭幹了呈上來。
慕容璨持蕭在手,踱至欄邊,背欄而立,簫聲一動,一股清音便悠然而出,她一聽之下,便知是一曲“梅花引”。又見他目視自己,眼角含笑,於是一時興起。自款步走到帷幔之後,那琴師忙不迭相讓,宮人打起帷幔,這二室之間便一覽無餘。
簫聲清越,她仿佛已經看到那潔白梅花,傲雪淩霜。不由自主撥動錚玄,合了上去。
在座眾人隻聽得他們這簫管悠悠,琴聲韻韻。竟仿佛嚴絲合縫,一點不差。一時竟怔了。
金風玉露一相逢(下)
還是那瑖妃,聽著聽著,丟了酒杯,舒開廣袖,竟自那空擋之地,輕舞起來。錦妃見狀,亦自忍不住,將那諄妃死拖硬拽,拉下席來,隻胡亂一通亂舞。
眾隨侍一見,終忍不住笑起來。
曲子吹了兩段,忽然簫聲一轉,越來越快,竟脫了那清越之感,代之以一種歡欣跳躍,似那落梅陣陣,隨風飛散。錚聲似知他心意一般,隨即跟了上來。
瑖妃本已有幾分酒意,這時候聞得曲子一變,更是興起,於是踩著點子,一下下旋轉起來,她的頭飾裳袖裙角,頓時齊齊飛動起來。一抹細腰,仿佛風中樹枝一般,說不出的柔軟堅韌。隻轉得她自己,猶如一隻燕子,幾乎要銜水展翅而去。
她那笑聲,更是脆如銀鈴,水波般隻漫到岸上去。引得岸旁樹下諸人皆不知發生何事,紛紛翹首探望。
終於蕭琴漸漸慢下來,收了音。她們才得以停下來。
瑖妃隻覺天旋地轉,立足不穩,錦妃立於一旁,慌忙架住,不想受力不住,二人頓時一起坐於地上。樣子頗顯滑稽,她二人自先大笑起來,旁人也跟著笑起來。
諄妃見狀,一邊笑一邊道:“沒規矩的東西,還不快扶起來。”
錦妃笑的岔氣,隻伏在地方大喘。宮人前去扶她,竟不願意起來。她走過去,想要拉她起來,不想被她拖住手一拽,亦滾到地上。
眾人又是一通大笑。
瑖妃笑罵道:“真真錦丫頭最是沒有良心,人家好心拉她一把,倒暗地裏使壞。”
錦妃一把抱住她,隻咯吱她癢癢,道:“姐姐,這地上才涼快,咱們一塊兒躺躺吧。”
她受不住,隻得又笑又掙紮。頓時亂成一團。
還是慕容璨上來解圍,道:“瞧這地上,怪髒的。快些起來。”
錦妃才鬆了手,先站起來,又反身拉了她起來。幫她抿抿頭發,捧著腹道:“姐姐這頭發都散了。”
她回道:“你自己也一樣。”
眾人互一照麵,見都差不多。錦妃嗔道:“都怪瑖姐姐,原是她開的頭。”
宮人們已捧了妝夾前來,個人隨意收拾一番,又喝了些酒。慕容璨見月漸西沉,夜已漸深。於是才宣布散了。
一時船靠了案。那不明就裏的侍從紛紛湊上前來迎接,又打聽那場景。好半刻方散了。
諄妃行在最後。
隨從還在相互眉飛色舞的交談,她也覺得十分盡興,故也隻聽著。
方下了船,步攆一早已經候著。她見一堤綠樹,月色水光,去了喧鬧,倒靜靜的,另又一番情意。於是道:“走幾步吧。倦了再說。”
蒹葭同另一貼身宮人白露,見她還有興致,於是遣退其餘人。隨她慢慢行來。
隨從中有一年紀較長的宮人,原是她幼時乳母,隨同她已有多年。這時跟上前來。喚道:“娘娘。”
她聲調放得極低。諄妃不由回頭看了她一眼,一邊道:“甚麽?”
她乳母隻顧跟著她,仍道:“娘娘方才可見著,那敏妃娘娘。”
諄妃淡淡道:“是,她今日是出了風頭。”
她乳母道:“奴才說得可不是這一樣。”
諄妃隻管慢慢走著,閑閑道:“那是哪一樣?”
她乳母接著道:“不知您瞧見沒有,呈點心那會子,上了盞奶子。敏妃娘娘隻抿了小半口,便不喝了。”
諄妃聞言,倒頓了頓,語氣已見難掩的溫怒,道:“這上下多少隻眼睛都見到了,國主接過去,一口飲了。”頓一頓,又道:“他倒是不嫌髒。”
那乳母已經有些急躁,道:“娘娘,奴才說的也非這一樣啊。”
諄妃橫了她一眼,冷冷道:“那還有哪一樣。”
“奴才聽得她那貼身的蓮娜吩咐下麵人,‘娘娘這幾日來聞著這奶味就不喜歡,凡是那帶奶子的東西,都別上了,換幾樣酸甜爽口的來’。”言畢拿眼睛看著諄妃,見她仍然一臉不在意模樣,不由差些頓足,亦忘了忌諱道:“我的娘娘呀,您想一想當初懷小公主之時,可不隻喜那口味酸甜之物麽。”
諄妃聽到此處,心內一驚,不由猝然停下步來。輕道:“難不成……”
人已盡皆散去,絲竹喧囂亦停了多時。此刻一陣風拂來,她隻覺得無限的冷清,不由自主的攏了攏衣襟,定一定神,道:“我乏了,傳攆來。”
小庭花落泣濃香(上)
鶻孜界北是廣褒的沙土之地,在那活動著一支克立雅部族。克立雅人逐綠洲而居,駝隊皆訓練有素,勇士彪悍善戰。每到秋冬季節,他們便出動輕兵,入邊界城池燒殺掠奪。一得手,便退出城外,神出鬼沒,防不勝防。
這幾日告急的折子如雪片般,一封接著一封的直傳到泰和城來。慕容璨與眾臣商討良久,終無良策。他雖少年老成,到底氣盛。常發恨要滅其部族。
眾人見他神思不豫,皆不敢大意。行事自是小心周到。
這日在她宮裏的園子中小坐,他臉色倒還尋常,細看之下,方能發覺眼中有幾許紅絲。想是連日來不曾好睡,熬夜所致。
宮人用一隻小小紫金茶壺,上了茶來。又擺了兩隻同色小茶盅,正要斟滿,她搖了搖手,接過茶壺,親斟了兩杯,一杯遞至他麵前,宛然道:“國主嚐一嚐這茶。”
慕容璨端起抿了抿,道:“味卻好。隻不知是何茶。”
她亦飲了一口,方道:“原不純是那茶葉,加了玫瑰,白菊,響鈴子,素馨等一些兒花瓣,隻下少許的幾片雨前清茶。一點子蜜露,是以口味較淡。”
慕容璨又細品了品,微蹙眉道:“這乍聞有股清香之氣,細一聞,又似不曾有。”
她含笑道:“是那衝茶的水,原是我在山上那陣,采的清晨薄荷葉子上的露水,一直封在壇子裏,今兒才開了。”
慕容璨輕“哦”了一聲,道:“怪道了。”
她又替他斟滿一杯,道:“這水得隔水煮,亦不能全滾,若是滾了,這香可就逸了,況且花瓣這東西,不可用滾水衝,色不鮮。”
她一溜說下來,他聽得微笑,道:“倒不料還有這講究。”
她不以為意,道:“這算甚麽,國主這吃穿用物,哪項不是精挑細選,精雕細琢而來。比這精致百倍呢,您不留意罷了。”
他略一想,道:“可也是。”
她將茶盅送至他麵前,道:“這茶是清熱敗火的,國主不妨多飲幾盅。”
他含笑飲了,又道:“難為你這番心思。”
她複又執起茶壺,一壁道:“原來我家,每到春來,都釀酒的。我那姨娘釀的櫻花酒,才叫好呢。她那工序之精巧繁複,我還學不來她萬一。”
他調笑道:“原是家學淵源。”
她垂下頭,長睫一閃,不語。
他見狀,於是另找了話來說,道:“瞧這花,是你初春時候種下的吧。”
她抬眼看去,正是那株木槿,種在一列矮鬆之間。那一列矮鬆,便如一排籬笆一般,隻襯得那株木槿,獨秀一枝,此刻正直花期,粉白與嫣紅兩種花色,間雜而開,有的業已開敗,有的正自怒放。花枝垂在空中,微微的隨風晃動。
“還記得你說的,隻開一日,故名為朝開暮落花。”
她應道:“是。”
想不到慕容璨倒歎息一聲,似有倦意,道:“若無那惱人之事,隻日日與你烹茶看花,該多好。”
她聞言,噗嗤一聲,笑了。
慕容璨見她笑的異常,不由挑了挑眉。
她方道:“國主年少誌高,胸負雄才,一代明君。何出此言。”
慕容璨看她良久,忽執她之手,道:“你膽子倒不小,敢拐著彎罵我。”
她亦不掙紮,道:“國主實則心中清明,原是趙虞多嘴。”
他道:“明白,如何不明白。這一國之君,無論到哪裏,都得有為人君的樣子,稍有出格,諫官們的折子就來了。也不過到你這,方能鬆懈半刻。”
她聞言,倒輕輕回執了他的手,道:“那以後,趙虞便不說了。”
小庭花落泣濃香(中)
他點點頭,道:“你還是你。做你自己便是。”
她道:“是。”
他不再言語,隻默默的,臉色倒靜,隻眉目間,透出憂慮。
她不由試探著道:“國事雖繁,國主也宜保重聖躬。”
他站起身來,似下了甚麽決心,緩緩道:“邊疆數城,連年總遭騷亂,這原也是有的。雖不勝其煩,總不至影響大局。”他看她一眼,方接著道:“我為之憂心者,實乃大良如今於那關口險隘之地,大修棧道。那等地方,商旅不行,如此動作,必為行兵。”
她聽他如此一說,不由呆住。
他負著手,居高臨下,看住她,道:“趙虞。我問你,若果有朝一日,兩國交兵,大良誓要破那上河城,你站哪一方。”
她別過麵去,站起來,道:“趙虞此身本微不足道,隻是烽火一燃,兩國百姓必遭塗炭。想必兩國君主,都不願見此情景吧。”
慕容璨道:“縱是不想,那也是沒有法子之事。”又直視她,緩緩道:“大良國內戰事連年,災害頻發,國力大不如前。於這一點而言,實不宜再興兵生事。”
她接道:“國主所為之憂者,隻怕是大良以彼之道還施彼身,聯結邊疆部族,聚而擾之。”
慕容璨頷首,似全不在意,淡然道:“大良那三關六口,崎嶇不平,實是險要之地,縱怎麽修,亦無法容大軍急行。此其一。便是真能修得如那通天坦途,那我也未必不能先發製人,假戲真做,引軍南下。屆時局勢如何,尚不好論定。”他踱數步,接著語氣一沉,道:“而今的問題是,當日我曾親口向你承諾,有生之年,絕不領軍出上河城一步。在你看來,我是信守承諾,等他來犯,還是趁其不備,掌握先機,長驅直入。”
她靜靜聽完,方緩緩答:“國主這一問,趙虞實無法作答。若局勢真如國主所言,我時常聽聞父兄談兵,道是戰場風雲變幻,一著錯,滿盤皆輸。我如選前者,那便是置鶻孜萬千臣民於不顧,置國主於無道昏君之地。如選後者,鼓動國主先發製人,大軍過關斬將。那必使我父兄及大良百姓如遭水深火熱,生靈塗炭,我必背上那無情無義,背家叛國的罵名。是以,若真要二而擇其一,趙虞除卻一死。實別無他法。”
他冷冷的,一字字道:“趙虞,你聽好:從今往後,別再讓我聽到那一個死字。”
一隻淡黃翅膀的小粉蝶,正歡快的從一朵花翩躚至另一朵花。忙忙碌碌,旁若無人。她便向著那花,極認真的看住那小蝶。
輕夢一般的道:“如何做,方能兩全。”
他忽又微微露笑,道:“我不過白問問。莫煩難了。無論如何,總有我在。”
她還定定的看住那小蝶,似未曾聽得他講話。突地眼睛一亮,回頭看住他,道:“古時曾有兩國議和,開城通商之先。而今上河城淩空位於淦漠河之上,位置獨特。兩國均可各憑天險,內修守備……”
她談的興起,隻是滔滔不絕,目中難掩一絲興奮期待之色。
他聽她講完,方微慍道:“又是哪個該死的奴才,聽了昨夜在上書房孤王與眾臣的商議,跑到你處多嘴了?”
她似受到鼓舞,幾是喜道:“國主亦有為此與臣工商討過不是?如此一來,非但兩國可交好,還可守望相助,互通有無。”
他直直看住她半晌,目光變幻不定,終徐徐道:“此事還需詳加商議,眼下景況,尚為時過早。”
小庭花落泣濃香(下)
一大清早,她方梳洗罷。便見玎伶執著一花箋送了進來。道:“錦妃娘娘送來的。”
她也微覺驚奇,待拆開一看,不由笑了:“我道她巴巴兒的送封信來做什麽,原是個帖子。邀咱們去她那呢。”
淺香笑道:“錦妃娘娘真是有趣,這麽幾步路,著那送的人說一句不就完了。還神神秘秘的送個帖子。”
眾宮人聞言,一時都笑了。
她用了早膳,又著人將那圍棋子尋出來帶了。便真款款往錦妃寢宮中而去。
還未至她門口,宮人已經在路旁迎了,笑嘻嘻的道:“錦妃娘娘命奴才在這迎著您。在那假山上的小亭子裏等著呢。”
領著她真往那假山上走去,錦妃果在那等著。見著她來了,先脆生生的喚了一聲,拍著手道:“我們才還在打賭,說是你先來呢還是諄姐姐先來。”
那亭子下本也有幾十階台階,她連蹦帶跳的跑下來,拉了她走上去。
淺香同蓮娜就在那台階下站定,淺香悄悄道:“咱們娘娘在家時,那性情也同錦妃娘娘差不多的。”
蓮娜道:“怪不得咱們娘娘同錦妃娘娘,特別親厚些,隻怕是她自己也不知道。”
瑖妃已先在座,少頃,諄妃也到了。方入了座,瑖妃便道:“人可都全了,我倒要看看錦丫頭有什麽把戲。一大早的,吵得人沒覺好睡。”
錦妃嬌聲道:“姐姐,都什麽時候了,你還睡呢。”
諄妃也道:“快快說罷,將我們誑了來,做什麽?”
錦妃拍拍手,做無辜狀,道:“並沒有什麽事,前頭說好的。我那隻黑貓,請各位替它取名呢。”
她同諄妃都笑了,瑖妃將那執在手中的一顆杏仁丟回盤中,道:“嗬!虧你想的出來。”
錦妃見狀,狡黠的笑道:“咱們能做甚麽,總不能聚在一處商討國事罷。”
瑖妃道:“罷了,就當被你糊弄,將你那寶貝貓兒先抱出來瞧瞧。”
錦妃道:“這還用姐姐吩咐。”說罷擊掌了數下,兩名宮人果然抱著一黑一白兩隻貓兒走上亭子來。
果是十分漂亮,白的白似雪,黑的黑如墨,皆是通體不染一絲雜色,眼珠子俱如那極品綠寶石一般,熒熒生著光。那白貓慵懶的蜷曲在宮人臂彎之內,聽得響動,睜了睜眼睛,複又閉上,自顧自酣睡。
瑖妃乍見之下,倒一丟先前的不耐之色,滿臉喜色,忙接過來抱在懷裏,笑道:“呀,真可愛。這毛滑得。”
錦妃頗為得意,道:“我說了的吧。姐姐你不知道,它那眼珠子,白天是一條線一般,到了晚間,才圓圓的。”
瑖妃奇道:“真有此事。”
錦妃道:“是真的。”
瑖妃道:“我倒要看看。”一壁伸出手,果去掀那貓兒眼皮。許是她那指甲太長,或用力重了些。那貓兒吃痛,猛的一跳,“喵嗚”一聲,從她手中竄了出去。繞著亭子的圍欄轉了一圈,隻鑽到桌子底下去。
瑖妃吃驚之下,忙叫道:“抓住它,快點,別跑到這假山上去了。”
她同諄妃忙避至亭中一側,宮人們齊齊圍了上來。一時間小小亭子頓時擠滿了人,那貓兒一時竄到這,一時到那,惹得眾人撲來撲去,喧嘩驚叫之聲不絕,這個碰了頭,那個灑了果盤,不亦樂乎。
奈何那貓兒十分靈性,眼見人多勢眾,它便尋個空擋,往她們所站這階梯口竄來。她隻見得一道白影一閃,慌忙彎腰去攔。眾人也一起朝它撲來,混亂之中,不知哪裏來重重的一撞,撞得她一個趔趄,收勢不住,隻來得及“啊”一聲,便自那階梯上結結實實的滾將下去。
那喧囂熱鬧之聲頓時嘎然而止,眾人一時間還未明白過來。淺香亦在人叢之中,待看清楚發生何事,頓時直覺腦中一空,搶先連滾帶爬下去看個究竟。
她這一動,眾人也急忙聚攏來。
瑖妃叫道:“快,請醫官來。”
淺香撲下去,隻喚:“娘娘,娘娘。”
她雙目緊閉,臉色煞白,隻唇角一絲血跡,釵環早散了,亂發鋪在臉上。淺香將她那頭發撥開,一壁輕輕拍了拍她身體,一壁又喚:“娘娘,小姐。”
見毫無反應,眼淚早決堤似的,滿臉流下來。茫茫然不知如何是好,見諄妃立在旁邊,於是跪行數步,直磕頭做響,口內語無倫次的道:“諄妃娘娘,求求您,救救我小姐。娘娘,求您了。”
諄妃也一臉焦灼之色,道:“叫了醫官,就到了。你娘娘吉人天相,不會有事的。”
那錦妃也急得隻哭。一堆人手忙腳亂,又都茫然無措,頓時亂成一團。
早有聞風的侍從火一樣報到長清殿,鄂多一聽之下,略一躊躇,顧不得書房內君臣正在商討軍機。一頭闖進去,匆匆在慕容璨耳邊一說,那慕容璨話未聽完,已經騰的站起來,一瞬間麵色鐵青。隻道了個“走”字,便率先疾步走出去。留待眾大臣麵麵相看。
這邊還在亂紛紛探尋她是如何失足。有人道:“國主來了。”
人叢慌忙見禮,立即讓出一條道來。淺香本已哭得聲噎氣堵,此刻見了慕容璨,方仿佛見到一絲希望。
慕容璨一路疾奔,喘息未定,暮然間見她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喚一聲,毫無反應。頓時覺得一口氣上不來,竟微微有些眩暈。
他隻覺得胸中一股銳痛,直衝四肢百骸,將她攔腰打橫一抱,狂叫道:“醫官,醫官呢。”
他素來是穩重的,發了怒也隻是語氣重些,眾人如何見過他這陣仗。俱都嚇傻了。
還是瑖妃小聲道:“已經傳了醫官。就到了。”
他放開步子,大喊:“去,叫赫先政,命他立時三刻入來。”
侍從領命,飛奔而去。
他抱起她,放開步子,朝她寢宮狂奔。
終是疏狂留不住(上)
今日本是赫先政當值,聞召不敢怠慢,立時三刻趕了進來。銀翟宮外堂已經聚滿了人,盡是珠翠盈盈,他也顧不得禮節,隻低頭往裏而去。
裏間也滿是人,卻極靜,隻聞幾聲隱忍的哭泣。
年輕的宮人見到她,紛紛走避。
慕容璨一截玄冰似的立在寢宮外的小隔間,見他要行李,麵無表情的揮了揮手。他會意,自打起簾子走進去。三名先於他而至的女醫官圍在塌側,隻做尋常處理,並不敢擅做主張。
見他來,齊齊鬆了口氣。
赫先政見她仍自昏迷,不由急道:“快施針。”
一針下去,果見她緩緩張開雙目。醫官忙喚:“娘娘。可看得清楚下官。”
她顫抖著嘴唇應了聲。
“您現下覺得何處不適。”
她張了張嘴,半晌才道:“痛。”
醫官見她對著腹部微微示意,忙掀起錦被想叩一叩診,不想這不看猶可,一看之下,頓時齊齊抽了口冷氣。她本著一襲寶藍外袍,湖藍中裙,此刻那裏外半幅裙子,已經盡被鮮血染成暗紫。
赫先政亦看得清楚,於是再顧不得,低低道了聲:“娘娘,冒犯了。”將手搭在她脈門上,隻凝神探了探,已知不妙。幾個醫官皆看著他,他搖了搖首,沉聲道:“先給丸藥,服下去。速速的去備湯劑。”
立即有人來服侍她服藥。
赫先政滿頭大汗,出得外間。先跪下去磕了個頭,道:“回稟國主……”他還未開口,慕容璨已經打斷道:“起來回話。如何?”
赫先政隻得強自鎮定,站起來,直截了當得道:“錦妃娘娘,小產了。”
“小產?”他隻聽得一聲低嚷,不由下意識抬起頭看了一眼。隻見慕容璨雙目圓睜,頸上額角青筋條條暴起,似十分不置信,死死的盯著他。
他隻覺得背上汗毛一乍,趕緊垂首,避開他得目光,硬著頭皮回道:“是。”
他隻聽得慕容璨又喃喃說了句“如何是這樣”,便見他緩緩的往身後一張軟椅上坐去。那椅子已經事前鋪好明黃的墊子靠背,綾子上的雲紋細密精致,一絲不苟。隻見他那雙手緊緊的攥著那椅子的扶手,因用力太過,關節都微微有些泛白。他定定坐那椅子上,怒睜的雙目盯著虛空中某處,兩排後槽牙咬在一起,隻仿佛極恨似的。那神情,竟如一隻負了重傷的猛獸,便似又痛、又怒、又絕望。隨時會撲出來噬人。
赫先政又屈了屈身,道:“國主!”
慕容璨仍是定定看住一處,口內道:“去”。他便如蒙大赦,仍往裏間視察。
趙虞蜷在榻上,隻覺得仿佛有一隻巨手,一下下的扯著她五髒六腑,每扯一下,都痛得她要爆裂開來。使她不得不張大嘴,以期那疼痛能從喉頭溢些出去。
慕容璨坐在外間,清晰的聽得到她低低的呻吟聲。那聲音漸頻漸響,一聲聲都仿佛她哀哀的呼喚,聽在他耳內,他倒仿佛能感覺到那疼痛似的,盡皆揪在他心上。
突地一聲高叫,如那玄斷一般,募然沒了動靜。
終是疏狂留不住(中)
他再耐不住,站起來,抬步要走。豈料鄂多不知從何處躥進來,一橫身跪在門口,擋住去路。急道:“國主留步。”
這原是習俗,曆來女子生產,會見血光,男子俱該回避的。
慕容璨冷冷道:“讓開。”
鄂多趴在地上,隻懇求道:“國主請留步,此刻實實不宜入內。若是太後老人家知道您此刻進入,衝了煞氣,定會治奴才服侍不周大罪……”
慕容璨再不同他囉嗦,抬腿作勢要踢,鄂多下意識閃了閃,他已經進去了。
床邊的女醫官端著藥碗,隻輕輕哄道:“娘娘,您喝下去,喝了藥就好了。”
她已經痛得神誌不清,方喝一口,未來得及吞下,便吐了出來。藥汁混著汗水,流了她一臉一頸。
慕容璨見狀,心中急切。又情知這藥非喝不可。於是接過手來,親手扶了她,讓她就勢靠在他肩上,一手端著藥碗,命道:“喝下去。”
她痛得難當,五官皺在一處,隻懂得別開頭。他見狀,隻一咬牙,狠狠扣著她下頜,將一碗湯藥硬灌將下去。
他將她放回枕上,又取過手巾親替她擦幹淨了臉。
又轉頭問:“這種樣子,還用多久。”
赫先政趕緊答:“恐怕還得半個時辰上下。”
“可有何藥可止痛。”
赫先政搖頭。
他見狀,雙眉鎖得更緊,見她如臥針氈,整個人縮在一處,一隻手攥著被子一角,一隻手在空中亂抓。
他忙伸出手去,握住她那隻手。哪知她人一痙攣,便拉住他的手,一口咬在他手臂上。
他微微顫抖一下,並沒有抽出手來,隻久久的,憐憫的看著她。
眾人一見,俱十分吃驚。赫先政輕喚道:“國主。”
她終鬆了口,他方抽出手來。赫先政忙上前掀開衣袖看了看,已經一排數個齒印,清晰的滲出血絲子來。
赫先政忙道:“下官替您洗洗,包紮一下才好。”
他搖搖頭,仍由她抓著他手,忽自語道:“讓你為我受這苦難,我隻恨替不了你。”
眾人聞言,俱閉了嘴,個個噤若寒蟬。
她的身子縮成一團,在大副的錦被之下,顯得隻有一點點,她抽泣著,斷斷續續的道:“國主,我,疼,怕是要死了。”
他本俯下身去,耳朵貼在她唇邊探聽,聞言坐直了,斬釘截鐵的道:“孤王說過,不準你再說那個字。”
又道:“你不會死,我也不會讓你死。”
她側身蜷在枕上,淚水和著汗水,仿佛淋了一場大雨似的,衣發皆濕,象離了水的金魚一般,大口的喘著氣。他始終緊緊抓著她手,默默的替她整整衣被頭發。
隻折騰了半個多時辰,想是湯藥生了效用,她漸漸的安靜下來,伏在枕上,一張蒼白的小臉,兩道又重又黑的長睫,如同合攏的蝶翼一般,靜靜的棲息在花瓣上。
赫先政去到外間開方揀藥,幾名女醫官上來替她收拾,輕道:“國主請到外頭略做包紮吧,下官替娘娘換個幹淨衣裳。”
慕容璨這才收回目光,退至一旁,宮人捧著衣物熱水進來,放下帳幔,替她換了衣裳,複又將帳幔鉤上。
外頭低聲回道:“諸位娘娘還在候著,請旨瞧一瞧敏妃娘娘。”
他聞言,略一思量,便要出去。聽得宮人在那喚:“娘娘。”
他回頭一看,她不知何時,已經醒了過來,臉側向他,一雙大眼淚霧蒙蒙,微微張著幹結煞白的嘴唇,幾弱不可聞的道:“不要走。”
不要走。
自她被送至他麵前開始,她的反抗或順從,都是倔強而驕傲的。他是君王,便是他從禦座上走下來,她亦自動站到更低的地方去,始終仰望著他,讓他時時有種進不得前之感。而現在,她幾是無意識的,渴求的,喃喃呼喚:不要走。
她的無助與哀求,使得那三個字仿佛轟隆隆一股巨大的吸力,便是中間萬丈鴻溝,他也義無反顧的回頭,守在她身邊,給她需要,護她周全。
他隻覺得心中一澀,目中便盈了暖意。扔執起她的手,柔聲道:“我在這裏。哪兒也不去。”
她似有所感,複又緩緩合上眼睛。
他將她的手偎在自己臉側,帶一絲縹緲的笑意。哄孩子似的,已不知如何更溫柔:“我哪也不去,等你大好了。咱們便去山上住,隻得你,我,太後。咱們三個人,清清靜靜的,再也不讓你疼,不讓你吃苦。你要甚麽,我便找甚麽給你,誰也別想奪了去。往後的日子,還長遠著呢。”
終是疏狂留不住(下)
太後做了晚課,才回到寢宮。便報宮裏來人了。
太後隻道是日常瑣事,隨口道:“傳進來。”
來的是她素日身邊的親隨。太後這才微微有些吃驚,當即問:“何事?”
來人便將事件始末原原本本的道了出來。末了道:“奴才來時國主還未離開銀翟宮,當時人多,十分混亂,還未弄清楚是怎麽跌下來的。”
太後聽他講完,將手中佛珠重重的拍在一旁的檀木小幾上。鼻中呼著粗氣,重重道:“反了天,反了天了。”
阿瑚在側,知她有心痛舊疾,動不得氣。故忙上前去替她撫背順氣,一壁寬慰道:“您先息息怒,這事情雖來得突然,尚未查明白呢。況且國主還這樣年輕,皇嗣自是昌盛的。”
太後仍恨道:“這幫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東西,好端端的人怎麽會從那高處摔下來。我知道她們的,我怎麽不知道。”
阿瑚見她動怒,便不敢多言,隻溫言道:“您順順氣,便是替國主想想,也該多保重不是。”
太後聞言,果低頭平了平氣,先歎息一聲,方蒼然道:“我擔心的就是他呀。這麽些日子咱們冷眼旁觀,連瞎子都看得出,他已經把她放到心尖尖上了,如今出這麽個事。還不如拿刀子剮他心上的肉呢。”
阿瑚應道:“想必是極傷心了。”
太後又歎息道:“這癡兒。”當即扶著阿瑚,慢慢的站起來,衝來人道,“外頭先候著,等一等再走。”
那人告退了。太後在室內來回走了幾步,方道:“得找個人看著他些,莫激痛之下做出甚麽莽撞之事來,苦心經營毀於一旦。”
阿瑚道:“奴婢看不至於,國主向來有定力,極年幼的時候已經懂得大局為重。”
太後沉思良久,方道:“做出這等謀害皇嗣傷天害理的事來,此等歪風斷助長不得,不肅清不足以立規矩。隻是,還得再等等,等更好的時機。我隻怕他沉不住氣。”
阿瑚道:“您看上次那莊,國主不也靜靜的沒言語麽。”
太後不語。良久,才道:“隻趙虞這孩子,有了身孕竟也不自知。”
阿瑚道:“她們年輕輕的,想是不曾留意。”亦輕歎一聲,道:“可憐敏妃娘娘那單薄身子。”
太後這時候抬起頭,道:“你去尋了咱們那幾隻去年冬天貢的上好紅參出來。替我親自走一遭,帶幾句話。幸得那孩子還懂事。有她在旁勸誡著些。倒好。”
阿瑚應了,她直沉睡至初更時分,才悠悠醒轉過來。恍惚間隻見瑰紅色懸垂的帳頂,金線織成的百合仙鶴花樣,在燭光裏熠熠生輝,搖曳不斷。她默默的想一想,前塵往事立即回到眼前來。
還在迷茫中,聽得耳畔柔聲道:“莫哭,我在這。”
伸手揩了揩她眼角的淚珠。他的指尖很輕,隻如一片羽毛,拂了拂。她閉著眼睛,慢慢的轉過臉去,在枕上就著他的手,將臉頰埋在他掌心。他的掌心溫暖,她的眼淚更多的流下來,聚在他手中,還又濕答答的貼在她麵上,止也止不住。
他也不移開,隻府過身來,將她的頭圈在懷中。低低道:“我懂得,我都懂得。”
又輕輕哄道:“莫哭了,你如今要的是好好將養。這一哭倒越發壞了。”
燭光打在帳上,使得一種暖色,融融滿在這空間之內。她就陷在這一片殘光裏,大眼睜著,顯出一種恍惚來,抱著他的手臂,歎息般的道:“我害怕。”
自去收拾。
誰倚東風十二欄(上)
他聽得心下頓時一空,竟不知如何用言語方能表達,隻覺方寸之間,用甚麽東西,也無法填滿似的。隻徒勞的用手一下下撫著她頭發,重複道:“別怕。有我在,我會一直在。”
他將頭輕輕側放在她頭上,鬢角貼著鬢角。隻好似極冷的夜裏,互相取暖的兩個人。
二人都停了言語,隻聽得見彼此細微的呼吸之聲。
不知過了多久,忽聽得外頭壓低嗓子輕道:“啟稟國主,太後差人來瞧敏妃娘娘了。不知……”
慕容璨坐直身子,整了整衣冠,應道:“請進來。”
少頃,簾子一打,果見阿瑚走了進來。披風尚未來得及解下來,想是一路未曾停歇。
入室便欲行禮,慕容璨倒先虛扶了一把。見她在枕上,掙紮著想坐起來,慌忙走過來輕輕按住,一壁道:“娘娘且躺著,太後臨行前吩咐過,不必見禮。”
她此一來,便如太後親臨一般,照規矩是得行大禮的。
她道:“多謝太後慈恩,勞煩姑姑深更半夜趕下山來,實是趙虞不是。”
她本極度勞倦,又淚漬未幹,微一動,便已嬌喘噓噓,更是我見猶憐。
阿瑚忙示意她躺好,又轉頭,向著慕容璨道:“太後一聽得此訊,即錯愕又心痛,立即打發奴婢連夜下來看個究竟。千叮萬囑的,讓娘娘放寬心,好生將養,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慕容璨道:“讓皇母如此費心,原是做兒子的不是。”
阿瑚歎息一聲,道:“這事誰也不願眼見它發生。太後讓奴婢帶了幾隻上好的參王下來,明兒便交給她們,熬湯來喝。她老人家還一再的說,這個輕慢不得,定得讓醫官們照拂仔細了,方好下床。”
她又道了謝。慕容璨又問了些太後的起坐飲食等語。阿瑚道:“奴婢聽聞國主在這守了半宿,想必十分勞累。您不妨先移駕回宮稍事歇息,這兒交給奴婢便是了。”
慕容璨道:“姑姑舟車勞頓,還是您自去歇著吧。這兒交給下麵人便好了。”
阿瑚道:“奴才本是帶著太後體恤之心,前來看望娘娘的,便是服侍這半日,也極應該。您放心吧。”
他見狀,隻得道:“即如此,那便勞煩姑姑了。”
一時他自去了,她便道:“姑姑也請歇息去吧。帶累您連夜趕來,已經讓趙虞十分不安,斷沒有讓您這還在這熬夜的理。”
阿瑚唉呦一聲,道:“娘娘,您就安心躺著吧,這會子長篇大論的,早勞神了。”
這時淺香領著幾個宮人端著藥盅走了進來。見了阿瑚,屈膝行禮,低著頭道:“姑姑。”
她額際結著傷迦,雙眼似桃子似的,又紅又腫。
阿瑚看在眼內,知她是憂主心切,於是道:“快去看看你們娘娘,便都歇著去,這兒交給我。”
淺香自她傷後入這內室,到如今才見她又有了些生氣。趨向前輕輕喚道:“娘娘。”
見她隻蒼白的要露出笑意的樣子,不覺兩行淚,又撲簌簌滾了下來。
阿瑚見狀,接過藥盅,道:“這孩子,你們娘娘都好了,可不作興再哭哭啼啼的。”
淺香慌忙抹了眼淚,方哽咽著道:“還是姑姑先歇一歇吧。”
阿瑚命道:“都歇著去。莫吵住你們娘娘。”
那淺香雖恨不能衣不解帶伺侯在側,見她如此說了。隻得作罷。
誰倚東風十二欄(下)
阿瑚替她放下錦帳,又將蠟燭移得遠了。就在房中一張軟椅上和衣而坐。
帳內光線更暗了,她隻覺得身體極疲倦,腦子卻嗡嗡得靜不下來,極遠處傳來隱約的一點打更之聲。她側過身,擁緊身下的錦被。
阿瑚聽得她帳內悉索做響,於是問道:“娘娘?”
她輕輕答:“姑姑歇著吧,我隻是睡了大半天,如今倒並不渴睡。”
阿瑚也並未離座,她的聲音隔著帳幔傳來,“娘娘若不思得睡,奴婢便聽娘娘說說話。”
她虛應了一聲,隻道:“姑姑且歇著吧。”
阿瑚又道:“奴婢倒不困。娘娘如今至要緊放寬心,好好修養,若思慮太過,反傷神。”
隨即又殷殷道:“太後十分擔心,怕娘娘纖纖玉質,受不得這打擊,又怕國主傷痛之下,失了常性,遷怒旁人。是以您為了國主,為了太後,您都得趕緊的好起來。您好起來了,國主方能開得天顏,這宮中方能喜喜樂樂的過日子。”
帳中一片寧靜,她似已睡著。隻等了半晌,方聽得她幽幽答:“請姑姑回稟皇母,趙虞自當牢記皇母教誨。”
阿瑚聽得她聲若遊絲,夜又已極深,於是道:“娘娘安心的睡一睡吧,有事奴婢在這候著呢。”
她這一覺睡得極不安穩,一些零星的碎夢接連不斷,總夢到幼時,在後花園的秋千架子上,爹爹娘親俱在一旁笑盈盈的看著,兩個大丫環使勁一推,那秋千忽地斷了索子,隻高高地飛了出去,都飛至半空中了,她嚇得心膽俱裂,爹娘還自在那無知無覺的笑著……
醒來一身大汗,濕透了裏衣。天光已經大亮了,阿瑚打起帳子,笑道:“娘娘醒了,國主適才已經來瞧過娘娘了。見您未醒,隻叫莫要驚動。這會子倒上朝去了。”
又伺候她梳洗罷,勸慰了她一陣,她因知太後那頭離不了她,便道:“我已覺著好許多,姑姑且回吧。請您替我在皇母麵前請個安,叩謝她老人家關懷之情。”
一時阿瑚也自去了,醫官來請過脈,隻道了些靜心修養等語,也去了。
淺香端著藥盅進來。那藥熬的極濃,熱氣煙靄,她一看之下,不由先皺了皺眉。淺香知她畏苦,早遣人遞了好些果脯進來。先拿一顆予她含住,自己捧著那藥盅輕輕的吹著。道:“吹涼一點,一口氣喝完倒好。”
她道:“我昨兒就想問你了,你那頭上的傷是怎麽來的。”
淺香那日見她出事,六神無主之下四處磕頭求人,用力太過,破了皮尚不自知。此刻見她問起,隻道:“走得急,碰在樹杆子上。不礙事。”
又悄悄道:“今兒一大早,三位娘娘過來瞧您,正碰上國主在這出去,我聽得國主在那外堂道‘都回去,這銀翟宮沒有孤王特許,往後誰也甭想往裏踏多一步。我在這也明說了,都給我聽清楚,她若有個甚麽好歹,我便是挖地三尺,也得將那元凶尋出來。’瑖妃娘娘辯了一聲‘那原是宗意外,臣妾也很難過’。國主哼了一聲,冷冰冰的道‘這事還早呢,我倒要看看到底是意外,還是有人著意要算計孤王的人。’”
淺香頓了頓,仿佛猶有餘悸,道:“我從未見過國主那樣子,像是咬牙切齒一般。”
她半臥在榻上,一雙大眼隻茫然的看著一處,似一點不曾留心她講話一般,隻怔怔的。
淺香想一想,方又道:“小姐,到底那一日,是哪裏出了漏子。我隻記得,人叢鬧哄哄的,我們俱隻顧著抓那隻貓,才過了一刻,你便自那階梯上……”她想起那一幕,眼圈於是又紅了,哽咽著道:“都是我不好,以後便是天塌下來,我也不能離你左右半步。”
她這才動了動眼皮,道:“你也莫怪你自己,這原是防不勝防的。”
淺香咬著唇,輕輕道:“咱們曆來也不礙著人甚麽,是誰竟下得了這毒手。”
她思忖良久,呢喃道:“這便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在這宮中,國主多看誰幾眼,誰便是那罪人。焉得需要其他理由。”
淺香端著那藥盅,亦自覺得心下沉甸甸的,隱隱摻雜許多不安。
但見她歎了一歎,道:“到底走到這一步,如今除了國主,咱們便真是無枝可依了。把藥端過來罷。”
萬裏風煙接素秋(上)
她足足躺了半個多月,日日湯藥不斷,太後又差人探視過數次,漸漸也恢複了些元氣。這日醫官請了脈,又詳盡看診完畢,道:“娘娘已痊愈大半,這湯藥可先停了,餘下還需來日細細的調理,方能全好。”
連日來一直臥病,她未曾出得房中半步。
這日自覺精神尚好,於是下得床來,淺香替她穿著衣服,一邊道:“瘦掉的這些,可又不知多少時候才補的回來。”
她向鏡中看了看,果見日常穿的一件月白袍子,在腰間鬆鬆的空出一塊來。頗有衣帶漸寬之勢。
已是午後,中庭陽光滿地,樹影斑駁,兩三隻小雀鳥上下跳躍著追逐嬉戲,單調的一點啾啾之聲。更顯得殿深人靜。
才這些日子,天便顯見的涼了。她信步走在上苑寬闊的磚道上,兩側高大的桐樹,已經有黃葉隨風輕輕飄落。不遠處已經是長清宮。跟在身側的淺香道:“今兒倒還不見國主,平常這時候都定去瞧您了的。”
蓮娜道:“不如咱悄悄的去,瞧一瞧國主呢。”
她亦覺左右無事,於是隻尋到慕容璨上書房來。
大殿也靜靜的,幾個小侍從在廊下焉頭耷腦的打著瞌睡。見是她,急忙起來磕頭。
她輕輕問:“我們不過路過,國主可是不得閑。”
那侍從躬了躬身,道:“回娘娘,國主正同明荊王,陳將軍下棋呢。”
她於是道,“哦,那不必驚動,我們這就走了。”
鄂多已經聽得響動,從裏間走出來,見了她,滿臉堆笑,道:“娘娘,國主聽得您的聲音,請您入內呢。”
她聞言,微微吃了一驚,規矩曆來是年輕嬪妃,是不得見外臣的。
正躊躇間,已經聽得慕容璨揚聲道:“趙虞麽,入來罷。”
宮人打起簾子,她無法,隻得入內。室內二人均暗暗吃驚,齊齊抬起頭來,看向門口。隻見簾外一個人影,黑發素衣,淡花瘦玉,仿若一枝幽蘭一般,不勝嫋嫋,頓時與人一種清馨滿室之感,幾疑便有暗香襲來。
紅木小幾上擺著棋盤,一人對慕容璨而坐,她見他年雖方極弱冠,然則眉目之間,業已見足尊貴之氣,知他便是慕容璨唯一皇弟慕容玨,因其父和琛王過世時他尚年幼,故此一直帶在太後身邊。這也使得他二人額外親厚。
她見他麵貌清秀的一張臉,狹長的一對鳳目,想必少年封王,聖眷正濃,眉端眼角難掩一絲銳氣。她立即憶起那日大同關外,便是他引她入得帳來。
慕容璨笑道:“來見見明荊王,這是禁軍統領陳修賢。”
曆來並不曾有嬪妃見外臣的禮,她隻得微微屈了屈膝。引得他二人慌忙躬身答禮。
那陳修賢也年紀不大,一株勁鬆一般,腰身筆挺,麵色冷峻。
他二人對弈,他一聲不響在旁觀局。
慕容璨微笑道:“你來得正好,我正自招架不住呢。”
盤中局勢已漸入膠著,慕容玨持黑子,顯見攻勢淩厲,並未留半分餘力。慕容璨之白子亦不示弱,進退容讓,也是滴水不漏。
殿中極靜,雙方均凝神視著棋盤,鼎中熏香默默燃著,太陽光自竹簾間斜斜射進來,在鏡麵般的金磚地上篩出淡金的一麵條紋。良久,方聞得玉石棋子落在盤中清脆的一點響聲。
忽聞得她道:“明王輸了三子。”
眾人均訝然看向她。隻見她接過慕容璨慕容璨手中一顆白子,就在亂軍之中一放。兀自疊手而笑。
三人探身往那盤中看了看,慕容璨第一個拊掌笑出聲來,一邊笑一邊指著明王,道:“你可服輸。”
明王亦自笑了,離座朝她一輯,道:“娘娘神技,臣弟佩服。”
她微笑道:“不敢。”
明王又衝慕容璨一輯,道:“恭喜國主。臣弟如今還是快快回去,潛心研究棋藝,來日再來向娘娘討教。”
他二人告退離去。
萬裏風煙接素秋(中)
慕容璨見她一副弱柳似的身段,較之從前又清減了不少。於是拉過她的手,愛憐的道:“今日如何出來了。”
她笑道:“結結實實躺了這麽些時候,也該走鬆走鬆。”
“我倒總覺著不踏實。”
她笑了笑,見尚未有人前來收拾棋具,便道:“方才掃了國主雅興,不如眼下陪國主下一局。”
慕容璨笑著搖首,道:“你厲害得緊,我於這棋藝上極疏生,瞧你適才那一出手,便知下不過你。”
“國主取笑呢,趙虞不過看不過您始終在那相讓呢。”
他立起身來,仍自笑道:“我與明王,自幼一處長大,母後亦自視他如己出,他自小便以勝我為樂。若換作他人,如今定是佯裝不敵,而取悅於我。他倒不。”
她答:“國主為兄為長這一片仁愛,料想明王一定懂得。”
慕容璨收了笑,攬住她,一語雙關的道:“這世間,要尋一個與我親近的人,太難了。故此,對現有的,總該珍惜些才是。”
她側首靠在他胸膛上。午後的日光,從竹簾縫隙裏一線一線射進室內,便有無限多的塵埃,在那光影裏,一束一束的飛舞。一時間二人都不再說話,時光似已停頓。
最後還是慕容璨拍了拍她肩膀,道:“如今你體子尚虛,不適宜太過思慮,等你都大好了,咱們再來盡興的下幾盤。”
她應了一聲。
他又道:“這兒頗有些書卷,你若空了,時常來坐一坐。孤王吩咐下去,準你自由來去。”
她猶疑道:“這不妥吧,書房是重地,大臣不經特準,尚不可入來呢。”
慕容璨不以為意,道:“你又非是大臣,不在這規矩之內。”
她笑了笑,道:“那趙虞可就領旨了。”
外間方是大書房,為慕容璨召見外臣商議國事之所,這裏間倒算是一鬥室,平時供慕容璨偶然小憩,隻放些書畫玩器。
慕容璨又笑了,道:“往後我在外頭,你在裏頭,也跟那尋常百姓家一般。”
她想一想,似也仿佛看到那家常溫馨,心內暖融融的。
不料慕容璨倒似想起甚麽,放開她,又自緩緩走到那椅子上坐下,沉聲道:“這些日子你養著病,一直不曾問你。那日之事,到底是何始末。想必隻得你,才心中清楚的。”
她一聽聞此言,立即仿佛遇到一陣冷風,瞬間將那溫暖之意吹得涓滴不剩。隻緩緩道:“那日場麵混亂,想是哪個冒失鬼撞了一下,我又站得離那階梯太近……”
慕容璨皺著雙眉,雙手撐在那小幾子上,道:“我一想起,便覺著齒冷。此事若不查個水落石出,實實難解我心頭之恨,可憐,我尚不知那胎兒是男是女。”
她本還能自持,如今聽得他說那“胎兒”二字,不由一陣鼻酸,目中泛上淚來。調息良久,方顫著聲道:“國主切莫做此想,那日自山上下來之時,太後一再囑咐,家和方能萬事興,便是有甚麽事情,也宜大化小,小化無。大局方是最重。而今事情都已過去,國主便當是小事化無罷,不好再起風波。”
慕容璨聽她如此一說,不由心中百感交集,又歎又恨,隻不好發泄,不由一拳重重擊在那小幾之上,那玉缽中所乘棋子,便都紛紛跳出來,滴滴答答四散的飛開去。口內道:“可都給我等著,有那算總的一日。”
她不語,緩緩的蹲下身子在他腳下,隻將頭輕輕靠於他膝上。
他的衣間有股熟悉的百合淡香,腰間的明黃束帶,極仔細的繡著龍首,淚光中看過去,愈發顯得猙獰可怖。
她極力睜大眼,毋使得那眼淚滾出來。黑發一匹柔軟的瀑布似的,從他膝上傾瀉而下,隻逶迤著流至地上。唇上著了一點胭脂,更襯得一張臉白的透明。
他隻聽得她夢囈般的道:“趙虞隻要待在國主身邊,便萬事已足,別的甚麽都不要。”
外間聽差的侍從宮人本聽得這裏間響聲大作,不知何事。方悄悄瞧了瞧,見此光景,亦都退了開去。
萬裏風煙接素秋(下)
因慕容璨有當日“不得特許不能進她宮中”之語,其餘諸人自都不再入她宮中找她。她閑來無事,隻得時常去他上書房待著,再不就在上苑各處走動走動。
秋已漸深,她在殿內坐得久了,慕容璨還在批閱折子。她覺著有些氣悶,又恐驚擾到他,故此攜了宮人,又吩咐了鄂多。慢慢的朝那大道上走來。
苑中植有一片楓林,遠遠看去,雲蒸霞蔚,隻鮮紅的一片。襯著又高又藍的天,淡暖的日光,更顯得風中爽朗,秋意遲遲。她一時興起,便朝那林中行去。
淺香便吩咐下去:“知會鄂總管,道是娘娘去了跑馬場,回頭國主若詢問起來,也好回話。”
馬場是一片極開闊的曠地,四周圍著楓林,便有大道又隱在林中,是以縱馬奔馳,穿林打葉,便能消了那空地跑馬的單調乏味。
大道自是朝朝灑掃的,隻眼下,又新落了一層的紅葉,片片鮮妍,都同那小孩子的手掌一般,亦十分美麗。
她們自一壁走一壁談笑,不期一陣蹄聲,便自那大道那頭,遙遙數騎馳來。走得近了,看得真切,當先一人明眸皓齒,一身勁裝。正是錦妃。一左一右兩個侍從,護在她兩側。停步見是她,忙忙翻身落馬,齊齊行禮。
錦妃亦一側身,跳下馬來,將那韁繩隨手拋在侍從手中。行至她麵前來。
許是策馬疾奔,此刻她額際一層細汗,麵頰紅粉,倒像一隻芬芳四溢的蘋果一般。額外可愛。
神情卻有些不自在。倒是她含笑道:“妹妹。”
錦妃亦道:“姐姐。”
她隻身出來,並未攜甚巾帕,隻拿自己的袖口,輕輕印了印她額角的汗珠,道:“好些時候不見你,原是到這騎馬來了。”
錦妃垂下眼睛,半晌,方道:“都怪我。”
她執了她手,輕拍了拍,道:“瞧你,說這些呢。那原是意外,誰又曾料得著。”
錦妃抬起眼,急道:“姐姐,你真這樣想麽。事情因我而起,我受些懲罰也是該的。隻是瑖姐姐講‘國主大約是疑心我們設了局害你,方不準我們前去探你’。”她差不多紅了雙目,隻抓著她手,道:“你對我那樣好,我若真有那想法,便叫天打五雷轟罷。”
她笑著嗔怪道:“好妹妹,誰疑心你了。快別亂說這毒誓,聽得人心裏害怕。”
錦妃見她說得真切,方笑了,道:“那往後,你可還來找我玩罷。”又懨懨道:“國主有旨意,我自不好再去你那裏的。”
她笑應了。
錦妃亦不騎馬,隻並肩同她慢慢走來,一壁閑談,手中一條烏蛇馬鞭子一路揮來揮去,一下一下輕輕敲在她皮靴子上。二人一正路走一路談笑,方出了楓林,迎頭慕容璨引了人緩緩行來。
錦妃忙收了頑皮之態,行了禮,規規矩矩站在一側。
慕容璨倒淡然笑道:“又在騎馬呢。”
她應了。又道:“剛巧在這碰著敏姐姐。”
慕容璨點點頭,道:“你倒是愛玩的,隻當心別摔著磕著。”
她又答了聲“是”,“謝國主垂詢。”
慕容璨又隨口吩咐她身側侍從,“仔細著些,可別閃失了。”侍從皆躬身應了。他於是又衝她道:“去罷,若短了甚麽,隻管差人來要。”
她又道了謝,行過禮。見慕容璨負手而立,神態閑散,趙虞亦含笑靜立在側,一派溫婉。二人不用說話,似都已懂得對方心事。
她入宮業已有三四年,慕容璨對她亦始終十分和悅偏愛,一應吃完器物,當是有求必應,更從未動過顏色。然則此刻見他二人雙雙而立,一對璧人一般,她才恍然覺出他那些寵愛嬌慣,原是一種兄長般的親切之情。
此刻她走得遠了,終忍不住回頭又看一眼。隻見他二人仍在原地,不知談些甚麽。空中飛下一片落葉,正落在趙虞發上,她伸手拂了拂,還未拂掉。慕容璨便伸手替她揀了,又隨意放到鼻端聞了聞,方丟掉。而她微微帶笑,安之若素,想是十分尋常,不覺有異。
她那對男女情事尚十分懵懂的心,此刻倒仿佛被觸動了,隻十分茫然失落,竟像是遺失了極要緊的東西一般,難以形容的落落寡歡。
窗前花語淚斑斑(上)
自此慕容璨起坐行走,便是巡視檢閱禁軍,都帶她在側。連朝中大臣,亦知她得寵。故時時有勸誡折子上來,慕容璨雖不予受理,亦不勝其煩。
恰逢邊疆傳來捷報,守邊大將生擒了來犯的克立雅族一族之長,並盡殲其精銳,請旨派兵出境滅其部族。
慕容璨聞訊大喜,遞日便論功行賞,升官降爵,倒將這些折子先壓了下去。
又從言官之意,擇日祭天。
祭天之台設在禁城以南,亦就近附設行宮。當日慕容璨便攜她在那行宮中留宿,以備第二日吉時起祭。
本是一個極好的夜,銀河清淺,白雲微微,秋蟲嗟嗟,令人心神俱明。慕容璨又心緒上佳,二人相對飲了幾盞薄酒,早早歇了。
不知已是幾更天,她直朦朧間聽得外頭有當值侍從在那回話。慕容璨應了一聲,恐驚醒了她,故披了衣輕輕走出。她起初還不以為意,隻道是又傳了戰報入來。
隻聽得外頭一把聲音又急又懼的回道:“晚間用罷膳還好好的,孰料回了房便倒在地上,人事不省……”
她一驚,翻身坐了起來。
聽得慕容璨已變了聲調,急道:“傳了醫官不曾。”
那人道:“山上的醫官俱都在,奴才得了訊,第一個下來通報國主。”
慕容璨沉聲道:“備馬,即刻上山。”
又返身回到室內,見她已在穿戴,於是道:“你且先等一等,待天亮了,坐車去罷。”
她道:“我同國主一同騎馬去。”
慕容璨道:“你這身子單薄,剛好一點,如何經得住顛簸。”
她回道:“並沒有那樣單弱,況且,這上山近。等得到天亮,都早到了。”
一時草草穿戴了。早已有人備好馬匹,燈籠火把通亮,兩支馬隊前頭開路,後頭亦更跟著不知多少侍衛隨從。黑暗中隻見得一條巨大火龍,邐迤蜿蜒著直朝山頂而去。
慕容璨麵如玄鐵,火光中,看不清喜怒,隻一語不發的埋頭急奔,她需十分用心,方能勉強跟在身側。
一路不曾停蹄的奔上山來,先頭到的侍從分道而立,舉著燈火照出一條大道來。他們的坐騎直到太後寢宮門口,方停下來。前來迎駕的醫官侍從呼啦啦跪了一地。
慕容璨頭亦不抬,疾步如飛直朝裏間走去。
她因多時不曾騎馬,這一氣趕上山來,先時光顧趕路不曾細究,而今猝然停了下來,方覺得腿軟腰酸,雙臂乏力。還是一側侍從托扶了她一把,方能下得馬來。隻得強撐著朝內殿走去。
太後寢宮早已聚齊了許多人,卻鴉沒雀靜的不聞一點聲響。夾雜著熏香與藥味的空氣,一時倒顯得極平靜,她卻自那平靜中,隱隱覺察出凝重的味道。
慕容璨停步在寢宮外間,醫官正在回話:“……原無任何征兆的。回房便暈倒在地,麵唇俱是青白,臣等多方施救,藥石俱下,方醒了神誌。太後老人家素有心痛舊疾,此症一旦發作,自是一次比一次凶險……”
慕容璨未來得及聽她講完,已自揭簾進去了。
她慢他數步,悄聲問:“如何?”
醫官神色黯然,搖了搖首。道:“下官無能。”
她一靠近榻前,不由一顆心便沉了下去,才知醫官所言非虛。太後合目而眠,扔蓋一副赭紅蠶絲大被,隻餘一張臉在外頭。通明的燭火下看來,竟是一種淡金樣的顏色。神色雖還安詳,然則便是她年紀這樣輕,亦已知大勢已去。
慕容璨跪在塌側,雙手輕輕拉住被子一角,仿佛怕驚動了她似的,極微弱的喚了聲:“皇母。”
見無回應,於是又喚了聲:“皇母,璨兒來了。”
太後這才眼皮動了動,緩緩的張開眼睛。倒牽強著露出一絲笑意,氣若遊絲的道:“你來了。”
言畢似掙紮著伸出手來,慕容璨趕緊拉開被子,握住她的手。太後複又閉上雙目,隻喘了半晌,方道:“趙虞也來了。正好。”又示意著道:“扶我坐起。”
慕容璨聽罷,親自拿過一個大墊枕,扶著太後半坐了起來。醫官端過半碗藥來,太後勉強飲了幾匙,便作勢推開。慕容璨焦聲道:“母後。”太後擺擺手,倒似那藥生了效似的,眸中漸漸又有了生意。道:“你二人坐下,好好說會子話。”
眾人忙上來搬椅子放墊子伺候,醫官趁亂走至慕容璨身側,壓低嗓子道:“國主可靜聽示下,若有甚要緊事情,也宜速速……”
窗前花語淚斑斑(下)
她在一邊,看得清楚,慕容璨麵無表情,直呆呆的坐到椅子上,太後待人都退下了,方道:“我自知大限將至。”她二人聞言,忙站起來,還未開口,太後已經抬手製止。
他們隻得又坐定。太後語調倒是平常,也和那閑話一般,自有一種安撫之力。
她先淡笑一笑,接著道:“我如今尚有兩事交代於你。你仔細聽好。”
慕容璨極力自持,方顫聲應道:“是。”
太後喚道:“阿瑚。”
阿瑚想是一早已得吩咐,開了帳後一個大衣櫃的門,不知自何處捧出來一個檀木盒子。那盒子質地似也平常,一眼看去,倒似有些年頭。
阿瑚將盒子捧出來,在她二人麵前打開。隻見盒內不過放著一件桃紅色織錦的衣裳,色彩雖略有些泛黃,那精致細密的繡花衣邊,嬌俏的扣帶,還有那蔥綠流蘇的香袋,無不顯示這是一件少女的春裝。
太後看出她們疑惑,於是道:“我神誌還算清白。這件衣裳,原還是我少年時的故衣。時至今日,我也不再忌諱甚麽,當日我奉旨入宮前夕,便是著了這件衣裳,同慕容滄浪告別,自此一入深宮幾十年。”
慕容滄浪便是慕容璨已故二皇叔和琛王爺,亦是今明荊王慕容玨之父。
她以往在宮人閑談之中漏出三言兩語,曾聽得這和琛王大名,隻眾人都當了忌諱,發覺說溜了,俱都急急閉嘴。便是那日閑談,阿瑚脫口道了一聲,亦生生截住了。她初時還頗多猜測,如今倒是心下雪亮。
太後又道:“而今回首起來,我這一生啊,曆經了無數滔天大浪,亦享過世人不及的無上榮耀。還是從前那無憂無慮的日子最讓人覺著快樂。入了這宮門,便是同過往種種劃清界限,心中再為渴念,也終隻能望而興歎了。說穿了,這便是命。”
她停住一會,思潮似已回到那美好的歲月之中去,目中竟泛起一絲溫柔向往之情,連慕容璨,一時也看得吃驚了。
她就那樣含著微笑,娓娓道:“我還記得,那日堪堪的下了一場雨,他們府裏的後門上,一溜的碧桃花,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那些花瓣還自不斷的隨水漂流,真可謂落紅成陣啊。仿佛還在眼前似的。”
“那以後呢,我入了宮,再也碰不著麵了。便是甚麽宮宴典禮上遠遠的看上一眼,他也總是一副仇人相見的樣子,當日我想,他恨我呢。他怎麽能恨我?我那不得已的苦衷擺在那裏,別人不明白,原是應該的。他哪能也不明白呢!直至後來,先主忽然興起,要去千頁湖賞雪。那年的雪下得真是大呀,景是不枉一行。誰知回程時遇到雪崩,車馬隊伍攔腰截斷,剛剛好我們幾輛車亦是隨著雪堆滾落崖下。人常說,人定勝天,實則真正災難來了,人哪能勝的了天呢。”
他們二人已經聽得忘了傷情,隻道:“後來呢。”
太後又笑了笑,道:“後來。所幸那山崖不高,也該是你命貴。當時我正身懷六甲,不知那路神仙庇佑,那車落下山崖,我竟還隻是些皮外傷。隻是落在山穀,天色漸晚,仍不見人前來營救。道是為什麽,原本先主車駕已駛出多時,業已尋妥當之地安營,當時蘭妃最為受寵,先主時刻不離左右,她得了訊,便應了回話之人,隻道‘天色已晚,恐雪崩還會繼續,差人仔細護著聖駕,誰都不許自作主張。’幸得回話那人平日亦常在我宮中走動,當下自知無望。回頭找到亦是隨扈在外的和琛王。”
太後仰一仰首,道:“和琛王得訊,頓時跟瘋了一般,隻領了幾十人,當即冒著天寒地凍,回來營救。那時天色將晚,山中非但野獸出沒,況且那雪崩亦不曾完全停止。我困在穀中,行動不便,又冷又餓,都幾近絕望,還是他仿佛從天而降,方才有今日之你我。”
她看向慕容璨,安然而溫柔的道:“吾兒,你道為娘如何不懂得你。我有甚麽是不懂得的。”
慕容璨聞言,回道:“孩兒愚昧,誤解了母親。”
太後又自回到她的往事中,這次先皺了皺眉,仿佛有些疑惑的道:“最後如何會變成那樣呢?令得我不得不背地裏指使眾人搭上弓,執起劍,尋得時機,便置他於死地。”
“他不該對我說,小月,我等你等了半生。你可莫逼我再做出不該做的事情來。他說的出做得到。世人都道他權傾朝野,窺伺帝位。隻有我知道的,他若想要這帝位,原是易如反掌之事。他那一生,衝鋒陷陣,戰功赫赫,降服了所有人,隻除了他自己。為一個情字困了終身,到死了都說,死於小月手中,無怨無悔。”
太後唇際又浮上那絲縹緲的笑意,十分不在意的道:“我親手賜了他那杯酒,看著他含笑飲下去。我答應過他,若有來生,定將與他朝朝暮暮,誓不分離。”
“待我大去,你將這套衣裳,葬在千頁湖邊他墓室之側。便當是我在他身邊吧。”
和琛王因謀逆敗落,引罪自盡,不得入皇家陵墓。還是太後念其戰功卓越,亦曾誠心輔導幼主,故才法外開恩,網開一麵,非但不株連其九族,還允他全屍,葬於千頁湖。
慕容璨恭謹答:“尊母後旨意。”
問君心印做何顏(上)
太後長長吐一口氣,似卸下什麽重擔一般,神態頗為鬆弛的道:“等了幾十年,這一日終於來了。你已成人,往後一切運籌謀劃,俱都得靠你自己了。”又將臉側向她:“你原是個識的大體的,水晶心肝似的孩子,往後有你在他身邊,我是很放心的,有什麽他不曾想到的,你多替他想一想,他犯糊塗的時候,你在旁提點著些。他若倦了,你便靜靜的陪陪他,若惱了,你想法兒疏導疏導。你別看他九五之尊,天下至貴,實則在這世上,他才是那最孤獨的一人。”
她聞言,不由雙目一紅,應道:“是。”
太後讚許的點點頭,輕道:“阿瑚。”一側垂首肅立的阿瑚於是走到太後塌側,自她枕下暗格中另取出一長方狀金匣來,取了貼身的鑰匙,開了那匣子外頭的鎖,呈到他們麵前。
明黃耀目的綾子,起著禦用的龍紋,雙軸整齊的相對卷於一處,分明是一道懿旨。
太後道:“你既愛重她,便是應該給她這世間最好的一切,給她至高無上的榮耀、位份,護著她,免她驚,免她苦,讓她有枝可依,有人可靠。這道懿旨,你先收著,如今還不是時候,待有朝一日,時候都到了,興許你用得著。”
慕容璨見狀,再把持不住,離座幾步走至榻前,噗通跪到那踏板之上,含淚悲聲道:“母後。”
她亦跟著跪下。
太後勉強伸出手來,顫顫的撫了撫他的發際,那一縷笑意不絕,極滿意似的,緩緩道:“莫哭,男兒有淚不輕彈。自此以後,你二人同心同德,白首同心,相攜皆老吧。”
他二人俱不知如何言語,隻懂含淚點頭。
太後亦點點頭,仿佛渴睡一般,目光漸漸有了迷蒙渙散之意,卻還道:“如今可以告訴天下人了,上官氏這一生,驚起驚落,壽終正寢,了無遺憾。”
不過又微微喘了數聲,她的頭仰靠在枕上,雙目輕合,那一縷笑仍自停在嘴角,隻如睡著了一般。手卻滑到一邊,已駕鶴殯天。
慕容璨慌忙抓著那隻手,搖撼著喚道:“皇母。阿娘!阿娘!”
見毫無反應,方哀叫一聲,將頭伏在太後膝上,低低綴泣。他的臉整整掩埋在錦被當中,使得他的聲音隻餘下一縷嗚咽,仿佛那受傷極重的小獸,已痛到不知如何是好。
她一聽之下,倒能感同他身受似的,頓時亦覺得心如刀絞,眼淚不自主的簌簌滾下來。
寢宮內外頓時片響起哀哀痛哭,少頃,寺中大鍾沉聲響起,黑夜中將喪訊遙遙的朝四麵八方廣傳出去。此時天色將亮未亮,連綿山川方自黑暗中隱隱露出一點點輪廓出來,整座玉華山籠罩於一種深切悲念之中。宮人侍從們將一早準備妥當的白麻縞素穿戴妥當,又將一應垂簾織帳,所用之物,俱換成了素白。
天色終於一點一點亮起來,淡淡曙光透過窗門投到室內,頓時湮滅在一室燭光當中。慕容璨已坐到一旁,侍從進來回稟那相關事宜。他便又回複到平日裏那冷靜深沉模樣,倒仿佛方才那無助悲痛,都隻是他人錯覺一般。隻她在一旁看著,見他暗自調息,一雙手擱在扶手之上,卻兀自細碎抖個不停。想他內裏,斷還在震驚當中,大痛未曾擦覺。心中頓覺他十足可憐,才收掉的眼淚,複又忍不住連珠而落。
眾人替太後梳洗罷,換了壽衣,蹬金銜玉,自有懂事的老宮人帶頭料理。
外頭一陣哭聲傳來,隨即簾子一響,瑖妃領頭隻撲向太後床前,一壁淒厲的喚道:“姑姑,姑姑啊。我不過晚來一步,你如何走得這樣快。丟下侄兒不管。”
她似還未置信,猛烈的搖撼著業已裝裹好的太後。一旁的宮人見狀,忙一邊勸一邊架住她。她又痛哭了數聲,竟然身子一軟,昏了過去。眾人又忙前來救治她,一時錦妃同諄妃也來了,連同宮中原有的老太妃,老宮人等等,跪了一室,俱在那嚶嚶哭泣。慕容璨定定坐著,木木看著眾人,麵似沉水,隻仿佛置身事外一般。
稍後,明荊王亦來了。先喚了一聲:“國主。”
慕容璨見是他,方抬眼朝榻上微一示意,倒開口道:“去見過太後一麵吧。”
她聽得他語意太過平常,越性一顆心便吊了起來。總覺哪裏不對。
明荊王走到榻前,也扶床大哭了一回。想是自幼長在太後身邊,承太後那溫和慈愛之處甚多,此刻想來,心中難免大拗。
因太後久居山中,又有人來回靈堂設在山上還是宮中。慕容璨略一思索,便道:“母後著意避開宮中,便設這山上吧。”又吩咐如何發喪,如何昭告天下,一件件說來,十分清晰沉穩。竟同那往日無甚區別。
一時水陸道場超度亡靈,直做了七七四十九日,又一應事情料理下來。便已漸至年關。慕容璨自始至終按部就班,調度如常,便是公務戰報,亦並未懈怠。
問君心印做何顏(下)
因舉國哀悼,便是近了年關,亦絲毫感受不到過年的喜慶之氣。
天已經極冷了,傍晚便見鉛雲壓陣,偶沾一點冷風,也仿佛是刀子刮到一般。到夜間,真下起了雪珠子。這些雪珠子打在琉璃瓦上,隔著大殿高而闊的橫梁屋頂,仿佛有無數架的琴錚,同時在遠遠近近的撥弄著。她正是被這些響聲驚醒。
帳內暖如春朝,許是錦衾太厚了些,她自覺微微的還生了汗意。輕輕翻了個身,一照麵卻見慕容璨瞪大一雙眼睛,直直盯著她。她不由嚇了一跳。道:“你也醒了麽?”
殿內亦遠遠點著燭火,遙遠黯淡的一點光暈,便似有人撒了什麽淡黃的粉末在空中,使得帳內一派的恍惚模糊。慕容璨動也未動,沒頭沒腦的道:“那些年,便是我,也誤解過她。”
她怔了半晌,方想明白他口中的她,大約指的是太後。
想到他或是夜不曾寐,又看他近來大為清減的麵龐,鼻中一酸。柔聲道:“她都懂得。而今你真心愛敬她,才是最要緊的。”
慕容璨空洞洞的道:“她為了我,殫精竭慮,耗費了一生心血,我竟猜忌於她。”
她不忍,伸手摸了摸他臉頰,安撫道:“你如今肩負社稷重任,胸懷治國韜略,又如此勤勉有加,假以時日,文治武功大可直追前朝賢君。已能告慰皇母在天之靈。無謂自苦。”
他卻道:“她看不到,也聽不到了。趙虞,從今往後,我可是一名沒有母親的孤兒了。”
他的聲音低沉絕望,便似至今日,才發覺這一事實。她心下憐憫之情油然而生,不由自主伸出手來,將他的頭攬在肩上。慕容璨便嗚哇一聲,亦不掙紮,嚎啕大哭起來。他的眼淚熱泉一般,隻流在她衣襟上,一點點的沁了下來,漸漸又涼了。她默默的抱緊他的頭,隻覺沉如生鐵一般仿有千斤之重。他這一哭便似孩童一般,又似大堤決了口子,收勢不住,真似那孤苦無依尋不著父母的孩童,萬般無奈之下,唯有一哭。
他哭得雖嚇人,她卻暗暗鬆了口氣。
殿外當值的宮人自是聽到這般響動,驚恐不安之中,又不敢擅闖,隻遲疑著問:“娘娘?”
見無甚響動,亦不敢再問。
他哭了一氣,複又絮絮說了些往事,終漸漸睡了。倒是她,睜著雙目思潮翻滾一宿未眠。
那雪珠子下了一夜,終於止了。因還有數日,便將封印不朝,這幾日朝堂事物倒顯得頗多。剛交了五更,她便聽得鄂多在外輕聲催促他起身。他方動一動,她忙閉上眼裝睡。感覺他抬起頭來,仿佛是在看她,氣息溫熱的噴在她麵上。隻過了一會,才輕輕移動身體,又將錦被替她掖了掖,方下床離去。
隔著帳幔,她隱隱隻看見人影憧憧,宮人侍從圍著他穿戴,盡皆是悄莫聲息。
待她再睜開眼,便見他還又坐在一側。披戴未卸,含笑向著她,道:“你倒還真會睡,都晌午了。”
她這才意識到他是已經下了朝。她這一覺正是快到晌午,不覺心下有些不自在,喃喃道:“竟這樣遲了。”
他有幾分揶揄,語氣卻是寵溺的,道:“八成是隻瞌睡蟲投的胎。”
她隻覺頭有些昏昏,慢慢的坐了起來,拿手托住。他見狀,道:“睡的沉了吧。快起來,正下雪呢,咱們到長清殿那長窗子下擺點酒,慢慢看。通一通風,你這頭可就不沉了。”
天果正下著雪,一空的飛絮,自九重天上撲麵揮灑下來。地上早落了一層。四處銀妝素裹,渾然一色。
二人正談論這場瑞雪,宮人來回。道是諄妃娘娘病了。慕容璨聞言,淡然揮手道:“知道了。”
那宮人見狀,似欲言又止,無奈見慕容璨不在意下,隻好作罷。
這個年過得極冷清,因是太後喪期,故此皇城內外,盡皆不得張燈結彩,不得大肆喧囂。慕容璨無心往年那些繁文縟節,下旨全免了。他們宮中,也不過擺了些酒席,慕容璨攜了眾人略用一用。
瑖妃因太後新故,失了倚靠,一腔念想頓時化作空談,連日來心灰意懶,原先一對精光四射的眸子,仿若也黯淡了。
諄妃還在病中,雖隻是受了些風,亦怏怏的,隻強打精神。
錦妃見眾人俱淡淡的,亦不敢放肆,隻乖乖坐於一旁。
慕容璨心中感慨,麵上雖極力做平常樣,她卻知他心中鬱鬱。隨從們都小心翼翼,不敢差池。一頓年飯吃得神思不屬,與往年的熱鬧紛呈相比,更顯雲泥之別。
過了年,開了印,上了朝堂。諸多政務便紛遝前來。
其中倒有數本,是請旨封後的。大意為太後新故,六宮不可無主,雲雲。慕容璨審其言義,心內明白。故不聲不響,隻看過便罷。
幾人歸去幾人來(上)
早春雖已是早春,誰知複又補下一場大雪。這日終停了,她用了早膳,閑來無事。於是領了人朝長清殿行來。
一路晴光初露,太陽雖淡薄,映著雪,卻反射出七彩的光芒來。回廊的琉璃瓦上,已經有消融的雪水,順著滴水簷子,鬆枝的尖,山石嶙峋的角,慢慢的掉下來。遠遠近近便傳來清脆而單調此起彼伏的水聲。
天因下雪,連陰沉了這多日。忽的見了一地陽光,天空又高又遠,藍如一方靜玉,她不由站在那廊下,駐足停步,細細的看起來。
她本披著件荷色麵白狐狸毛裏子的披風,同色的兜風帽子,因捧著手爐。故偏過頭,衝淺香道:“將我這帽子解了。”
淺香知她亦因慕容璨鬱鬱結結之故,連日來亦心緒不佳,此刻倒像是有幾分喜悅的樣子。忙依言替她將帽子解了。又道:“苑子南端那一列的春梅開了。不如等下請了國主一道,前去賞一賞這梅花。”
她仿佛這才憶起,於是道:“差人先瞧瞧去,開了方好。”
淺香笑道:“早看過了,這幾日都下著雪,難得今日放晴了。俱是開得極好的紅梅。今日正好。”
她笑道:“偏你這麽周到。那便好。”
淺香抿嘴一笑,自差人下去收拾。
隱約金鈴之聲傳來。眾人笑道:“正自說呢。便到了。”
遠處已見一路人影,慕容璨一身明黃袍褂,夾在眾人一片藏青簇擁之中,額外顯眼。她一眼看去,知有外臣隨駕。忙避至一旁的閑殿。
蓮娜便道:“娘娘,想必國主議事還有一陣,不如您先過去吧。一壁看花一壁等,倒好。”
她一想,覺得與其悶在房中,倒不如真去看看那花。於是應了。道:“昨日我看了一半那卷書。還在長清殿禦書房後麵,不如取了來。也省得白坐。”
因他書房本是禁地,她有了特許,方可出入。此刻隻得從偏門走了進去,親去取那書卷。
外書房本極寬闊,但她始一入內,便有一陣朗笑透過垂簾傳了進來。一聽便知是慕容璨。
“付爾東果不負孤王厚望。經此一役,想那克立雅人十多載之內,斷無力再擾我邊界。”
原來如此。想他這一向胸中憂悶,不期今日竟開了天顏,自是事出有因。她立在案前,不由靜靜的笑了。便又凝神聽下去。
大臣中有人奏趣,亦高聲道:“恭喜國主。”“恭喜付翁,果真虎父無犬子。”
慕容璨又一陣笑聲,似頗有躊躇滿誌之意,道:“付爾東明日進京,孤王要好好的同他喝一盅。”
大臣道:“國主此乃雙喜,實當飲此一盅。”
慕容璨似應了。
聞得那大臣又道:“付將軍少年英雄,智勇雙全,國主得此良才,此一喜也。還那海珠公主,據說亦是位絕色美人,素有沙漠中的雪蓮花之美稱,此番自願以身贖父,以結秦晉之好。難不成不是另外一喜?”
慕容璨笑道:“這海珠公主,有這等忠義,孤王倒要見識見識。”
又一陣誇頌恭賀之聲。
聽至最後,聲音漸漸低了些。便隻餘一點嗡嗡之聲,她靠著案旁站著,指尖扣在案上,上好的檀木,嵌著雲石,邊角處精心雕著雲紋。她的一手放在案麵上,更顯得從錦繡繁花的袖口裏露出的五個手指,白潤纖細,俱如美玉雕成。另一手本握著那卷書冊,不知何事竟掉到地上。她輕輕抬起那隻手,握住了自己另外一隻手。
幾人歸去幾人來(下)
淺香蓮娜同其他宮人俱在外頭低聲談笑著等她。見她笑嫣嫣的進去了半盞茶的光景,此際出來,卻如換了個人一般,麵色蒼白,腳步虛浮。過那門檻,一個不留心,差點栽倒。
她們嚇了一跳,齊齊搶過去架住她。問道:“娘娘?”
她站穩了,定一定神,放開她倆。道:“方才彎了一下子,猛一起身,便覺著這頭有些暈。”
淺香心下焦急,亦顧不得,隻埋怨道:“你體子虛,醫官早有囑咐,讓你起坐行動間,動作輕緩些,如何這一下子……”
她勉強笑了笑,道:“不礙事,回去躺一陣子。便好的。”
果回去躺到晌午,又用了膳。便坐在那窗子前看雪水下雨似的滴下來。淺香見她靜靜坐著,一瞬不瞬看著屋簷上倒掛的冰柱上的水滴,雙手拉緊著大毛披風,倒似不勝寒冷的樣子。於是將暖爐拿了來,塞到她手裏。觸到她一雙手,隻如那外頭那雪水一般,冰冰涼涼的,不由吃了一驚。道:“都凍成這樣子了,快屋裏暖一暖吧。”
她也不動。仍極專注的看著。
淺香無奈,口內道:“姑奶奶,你對自個倒是當心一點。一年到頭三災八難的,成什麽個事。”
她仿佛置若罔聞,癡癡道:“你瞧這冰掛,晶瑩剔透的多讓人喜歡。奈何太陽一出,便都化了。”
淺香哪裏有心思聽她對這個心生慨歎,在一旁胡亂應道:“有甚關係,明兒天再冷一遭,不又有了。”
她仍自仰著首,下巴便在空中勾勒出一個精致優美得弧線,看得人感慨,便是世間最好的丹青手,亦繪製不出如此渾然天成的作品。
她仰著臉,無聲的笑了笑,淡淡道:“世上的事,原是如此。花易落,月難圓,紅顏易老,恩情易逝。任何好的東西,俱是不長久的。”
淺香聽得心裏有些奇怪,想她往日,逢得春盡花殘,偶爾也有這三兩句觸景傷情之語。隻今日,本是好端端的。想不到融些雪,又勾出這一片傷心。隻拿話哄她:“人都說你是有福澤的,沒的平白說這些是的不是的,將來的日子,隻有享不盡的榮華呢。”
她站起來,先歎了一氣,又蒼然道:“將來呀,別是紅顏未老恩先斷才好。”
淺香見她神色雖還同之前無甚差別,隻這語氣聽來,透出十足的寂寥之意。一時深覺不妥。隻是又說不上來。
她倒又恢複了平常,道:“將我上次那未完成的半卷工筆找出來。”
她仔細的畫了那半卷工筆。又看了一回書。待慕容璨來瞧她時,已經又睡了。
慕容璨揭了帳幔看了看,隻見她側身而臥,青絲覆枕,睡得極平穩。他不忍叫醒,悄悄退了出來,自顧自搖頭笑道:“還說同我看花去呢。自己倒在這呼呼大睡。”又囑咐宮人:“往後你們也提點著些你們娘娘,如今還是夜長晝短,讓她別再不分時候的睡了。仔細又睡得頭沉。”
她們俱應了,淺香躊躇了半晌,一句話如骨鯁在喉,到底咽了下去。
自此留心著她一舉一動,見她起坐飲食,又還尋常。方落了心。
短歌微吟不能長(上)
過了春分,天倒並未轉暖,隻連綿的陰雨。不止不休的淅淅瀝瀝。慕容璨忙於政務,來往銀翟宮的次數,也不似先前頻密。錦妃犯了傷風,正將養著。她同宮中錦妃諄妃二人,曆來交集不多。又更出了那事,而今便是麵對麵碰上,也頂多略微談論數語。
故此長日漫漫,鎮日裏無所事事,也隻看書臨字,描畫撫琴。
這日她用了早膳,正自執著棋譜左右手對弈。
淺香同蓮娜領了例放的針線衣料回來。呈予她看。宮人捧著,逐一的予她過目。她略看了看,道:“顏色倒是好。”
蓮娜笑道:“是哪,鄂總管額外交代的,知道娘娘喜歡這顏色清淡的,便都叫將這幾樣先選了給咱們。”
一列的輕紅軟碧,整齊的排開來。倒仿佛一條褪了色的彩虹。煞是美麗。
蓮娜又道:“鄂總管還說了,這還不是今年新貢的。到時候春貢上來,恐還有好些呢。”
她應了。隨口吩咐。“都依照各人喜歡的顏色,拿去分了吧。”
蓮娜應了,自去安排。
淺香替她換了盞熱茶,看了看天色,道:“這雨下得,倒沒有個停的時候。”
她重又執了那棋譜,道:“春分時節下的雨,一年中雨水才會足。”
淺香見她隻著意凝神盯著棋盤。躊躇了半刻,終於小聲道:“宮內傳得沸沸揚揚。道是新來了一位甚麽公主。為諄妃娘娘胞兄所獻,恐怕不日也會下旨冊封……”
她點點頭,“哦”了一聲,算是應了。
淺香又道:“國主昨兒還親去驛館探看,隨去的人說,倒似聖心甚悅,當即便賜了一堆子什物。”
她視線仍自集中在那棋局當中,對一旁淺香所言,倒仿佛似聽非聽,全不在意下。淺香於是微微急道:“小姐。”
她這才抬眼看了看她,道:“都聽到了。”
淺香差些兒怪叫起來,道:“你倒是,事不關己呢。這上下都說,國主有了新寵,這幾日都不來這銀翟宮了。”
她淡淡道:“自來兩國交兵,強者勝。潰敗那一方,俯首稱臣,送女求和,原是自古有的。甚麽稀奇。”頓一頓,接著道:“咱們不就是麽。既不是第一個,想必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淺香聞言,一時間摸不清她心中意圖。隻道:“你不是說,如今也隻得國主好倚靠了。眼下倒也上點心,想想法子呢。”
她慢慢的自缽盂中執起一顆棋子,先無聲無息的勾起唇角,依稀一個笑顏,隻是太淡,淡的縹緲。語調也是淡的,淡的哀涼,道:“想法子!有甚法子可想。由來君主帝王,三宮六院七十二嬪妃,乃天經地義之事。新人笑且笑,舊人哭自哭,多少宮花寂寞紅,漫天長日的等白了頭。何曾有過法子。”
淺香聽得心中又酸又沉,待要寬慰她數句,竟不知道從何說起。隻好幹瞪著兩眼,看她若無其事的將那發黃的棋譜,另翻過一頁去。
臨近晌午,雨還自下著。絲毫未有要停歇的意思。
宮人打起簾子,回道:“國主來了。”
言畢,慕容璨果真走了進來。
她亦未曾起身行禮,隻在坐上微微的垂了垂首。慕容璨倒輕笑了笑,道:“聽講你在這都坐了三數時辰了。真真厲害,如此下去,這棋局莫要給你破了。”
她答:“不外消磨時間,並不是要認真破這棋局。”
慕容璨對她對麵坐定,往盤中看了一眼,道:“不得了。依你這研究下去,我可不能有還手之力了。”
她似提不起精神,隻仿佛敷衍著答:“國主言重了。”
慕容璨似興致頗高,道:“瞧你也在這坐了一上午,好外出走一走了,我方才亦被那起老刁臣囉皂了半天,而今頭大的很。不如咱們去將那小畫舫弄出來,就這小雨,飲上幾盞。如何。”
短歌微吟不能長(下)
一旁的宮人便要下去傳話。
她抬了抬手。道:“我坐了這半日,也覺著乏了。隻想靜靜的歪一會。請國主恕罪。”
他見她神色懶懶,似是有倦意。於是語帶哄勸的道:“想是這屋子裏火氣大,悶到了。這才方起床了,又睡一覺,可不興這樣養生的。出去透透氣,正經晚上好好睡。”
她仍道:“國主還是另尋他人吧,不好掃了雅興。”
慕容璨還待循循誘導:“你瞧,這多好的雨,之前你不是一直惦記,到開了春,定要……”
她已皺了皺眉,頗為無禮的道:“這雨接連下了多日,再是好的,也可厭了。”
慕容璨聞言,微怔了怔,旋即道:“那你便歇一歇,可不好再蒙頭大睡。”
一時他起身去了。她仍自坐在那窗前,隻默默的。淺香來收拾茶盞。忍不住,道:“其他人是請都請不來,一見了。都巴不得千方百計的留下來。你這是。”
雨漸漸下得大了,一點點的打在庭中四季常青的矮樹之上,那厚重的綠葉,便隨之重複的一下下的點著頭。自四合的回廊朱紅的琉璃瓦頂看出去,圍住的一小方天空,更顯得額外的灰暗而且無窮盡的遠。
她歎了口氣,那一絲遙遠的微笑複又浮現唇角,低低道:“罷了。都是命。爭來爭去,爭甚麽。都是命。”
慕容璨一路出了銀翟宮,便問身側跟著的鄂多。“醫官近日可有入宮。”
鄂多見他興頭頭進去,不一刻便隻身一人出來。已微覺蹊蹺。奈何他對著其他人,慣常喜怒不甚形於色的,故此神色間看不出端倪。
此刻見他突然一問,趕緊躬身答:“月初才請了脈,報的平安。”
慕容璨聞言,略一沉吟。複又道:“明日裏安排個人,再入來看看。”
鄂多應了。偷偷一窺他麵色,不見有異。想起日間聽來那言語,暗地思索半晌,到底不敢造次。隻咽下肚去。
天到底放晴了。
一大早,還未起身,先聽得一陣鳥聲的的。透過錦帳,亦可感覺窗外一掃連日陰霾,一派光明之感。
淺香進來伺候她梳洗。一壁道:“今兒可是個大好晴天。好歹算是把雨停了。”
她側耳聽了聽,道:“可不是,連鳥兒都出來了。”
淺香笑道:“連下雨了這多日,想必它們都憋壞了。趕上一放晴,快快的出來叫幾嗓子。”
玎伶口快,道:“這幾隻鳥兒可真能叫,跟吵架似的。”
眾人都笑了。她見一室陽光,宮人們俱都神采奕奕,一見之下,頗能使人輕鬆。於是也笑了。道:“它們吵架,差你做個和事佬,去勸一勸。”
宮人們又都笑了,淺香道:“是了。咱們中就她是公冶長,整日裏講的都是鳥語。”
玎伶不依,佯裝氣道:“姐姐那心是長在胳肢窩下得,橫豎拿我打趣。”
一時熱熱鬧鬧得梳洗罷。蓮娜進來回道:“方才鄂總管差人來了。道是不幾日便往圍場春獵,娘娘們願去的,都預備著。”
鶻孜傳統,春秋兩季,皆行狩獵,意為不失先祖彪悍勇武之意。漸漸演變,倒成了節慶。後宮嬪妃,便是不善騎射的,亦盛裝前往,圖個熱鬧。
她還未表態,一幹宮人倒先歡喜起來。她們多數正處二八華年,正是如夢如幻的年紀。一年到頭,拘在宮中。難得逢年過節,得以大大方方的走動一回。更何況這狩獵一事,非但國主親下圍場,朝中一應王孫公子,達官顯貴,拔尖的侍衛隨從,俱能各顯身手。亦算是盛事一場了,故此年年去不成的,聽得她們談論場中精彩之處,多隻得露出豔羨之色。
玎伶管著衣裳,此刻忙丟了手中之物,道:“咱們娘娘那騎裝,雖往年也備著,可不曾用。我得趕緊看看去,若有要改動之處,倒趁早了。”
她一壁說,果一壁便邁步往外走。
蓮娜見狀,笑罵道:“站住。娘娘可還不曾說要去呢。”
玎伶住了腳,回過頭來眼巴巴看住她,道:“娘娘。”
她不忍掃她們之意,於是道:“去罷。”
無言誰會憑欄意(上)
欽天監擇了日。朝野上下俱預備妥當,是日便浩浩蕩蕩的出行起來。同行的王公大臣,關防禁衛,隨扈侍從,加加滿滿,少也十萬之眾。一路旌旗蔽日,車馬揚塵,聲勢浩大。
因圍場處地偏遠,行程需六七日,故沿途亦多設行宮。錦妃貪熱鬧,雖小恙初愈,執意騎馬隨行。諄妃亦是年前感了風寒,遷延至今,方慢慢的好了。瑖妃心思懶懶,不甚精神,故此俱乘車前行。
一路雖行程甚密,晚間歇了,清晨又趕路。隻一路行去,更漸的春在枝頭已悄然閃現,點點生氣,破土而出,倒能與人無數希望似的。竟於無聲無息中潤澤人的心田。不覺間亦不感勞累。
蒞河行宮建於淦漠河上遊,距圍場,隻得數裏之地。
她方梳洗罷,換了衣裳,略做修整。便有鄂多差人來喚:“國主請娘娘呢。”
她不知何事,隻得隨他前去。
行宮依山就勢而建,殿群照著山勢,呈階梯狀,漸行漸高。
出了她寢宮,門外早有一架肩攆,她雖微覺詫異,亦不多問。上了攆,四人步伐穩健飛快。不一會,便行到最高的行止殿。
鄂多立在簷下,見欲下攆,慌忙上來扶了一把。
道:“國主正在那頭。”
言畢立在原地。她一人順著回廊慢慢的走過去。那回廊極長,她直走到底,才見慕容璨負手昂然,憑欄而立。因此殿位高,往下林立的群殿一列列灰黑屋脊俱在他腳下,而上再無建築,四下無人,隻有午後的藍天,無窮無盡的藍下來,藍下來,仿佛就在他頭頂。遠遠看去,便如天地間,隻得他一人,遺世獨立。
他已換上便服,罕見的一身墨黑,仍用金線捆著邊,寬袍大袖獵獵的在風裏往後飛去。
不知想的甚麽,眯著目,不動如山。
她默默的走了過去。立在他身側。
他仍是那姿態,隻道:“你來了。”
風刮在耳邊,發出猛烈的呼呼聲,仿佛有無數人,不斷的一下下崩著布帛。
“此方氣候雖較禁城為暖,到底春寒猶在,國主不宜在此當著風吹。”她的聲音丟在風裏,倏忽便湮沒了。
他似未聞,朝前努一努下頜,道:“你來看。”
她依言順著他目光看去,近處諸殿,遠處數不盡的山巒城廓,河流交織,盡收眼底。
不由道:“若是夜了,這萬家燈火,星星點點,必是勝境。”
他仍自道:“讓你看,那處有一城池。”
她遲疑了一下,又看了看,方道:“滿目四下,皆是城池。”
他不語,過一刻,方道:“那一處,是上河城。”
她聞言,心中動了動。
上河城。
隻如離鄉別井多年,募然間見到了故人。而那人,卻已同樣身是異鄉人,問及故鄉事,一問三不知。
此刻她經他提點,極目遠眺,方依稀看到一處模糊隱約的影子。
三王子珙,用了她同那座城,換了他的寶座。
她張了張口,一陣勁風襲來,隻灌得她話不能出口,目中一酸,眼淚便險些掉下來。隻慌忙避過頭去。
他似未見,仍自那樣一動不動,看著遠處。神情間便有了些不相稱的蕭瑟,緩緩道:“城那頭,便是你的故鄉。”
這故鄉二字,如湖心投入的石子,激起她心中本已深藏的紛紛情愫,一時往事種種,湧將上來。隻喃喃道:“我一早已錯認他鄉是故鄉多時。”
語意淒然。他似體味良久,方道:“你自是從未認為這裏也可是你故鄉。”
他等一等,唇際微微勾起,又自答到:“是了。便是他鄉再好,故鄉亦仍是你故鄉。”她不語,他於是接著道:“已恨碧山多阻隔,碧山還被暮雲遮。可是?”
她收回目光,道:“這兒風大,著人拿件衣裳來罷。”
他似不欲作答,過一刻,方沉聲道:“你去罷。”
她見他仍立在原處,語氣倒是毋庸置疑。隻不知心中做何感想,暗暗有種拒人於身外之意。她亦心中雜念紛呈,種種念頭生起,一顆心,便自漸漸的冷了。當下亦不久留,默默行了禮,照原路退了回去。
無言誰會憑欄意(下)
圍獵慣常是前後一月為限,今已是第十天。錦妃因趕路舟車勞頓,又兼之前小疾,這幾日都待在行宮將養。這日終於大好了,再按奈不住,一早已穿戴妥當,前來尋她。
人未至,聲倒先到:“姐姐,這幾日連累你。害你也出去不得。今天好了,咱們大家一起去,好好得玩一陣。”
見她還在梳妝,又道:“呀,你怎麽還不換衣裳。”
她微笑道:“你去罷。我不去,原也不是因為你。”
錦妃一聽,急火火道:“這不行,你看來都來了,不去怎成。往年我亦去的,可好玩呢。”
見她不語。於是又道:“你也是會騎射的,不去多可惜。瑖姐姐同諄姐姐,說是身子不好,去了也歪在帳內。你再不去,我一人忑沒意思了。”
一壁搖著她肩,一壁道:“去,將你們娘娘的衣服拿來換了。”
她被纏的無法,隻得換了衣裳同她出來。
錦妃一見,便道:“想不到你穿這騎裝,亦這樣好看。”
她見她團團的一張粉臉,水紅的袍褂,同色的靴子,圓眼睛,小翹嘴,與人一種喜氣洋洋之感。於是由衷道:“你才好呢,端端一枝上好的丹鳳花。”
錦妃笑顏逐開,道:“咱們可不興這樣互相誇來誇去。等一下下場比一比,看誰得的獵物多。”
她道:“我哪裏會。”
錦妃亦道:“我也不會,白玩玩罷了。”
圍場因地勢殊異,乃一連綿幾十裏的天然草場,四麵皆是高山環繞,隻數條山上雪水溶解後的小河,穿插蜿蜒流過。這些山脈山勢皆高,外界所來冷熱之氣,皆不能入。造就這樣一處所在,終年四季,便都似暖春一般。是以百獸聚集,前朝大興國主巡幸此地,龍顏大悅,欽點為皇家圍場。
而今雖是春方初至,其餘各處還自萬物沉睡,等待複蘇。這一方土地,業已處處飛花,繁盛異常。齊馬膝高的蒿草,開著黃的白的花,結著累累串串的籽,糾集紮密而生。薄底的軟靴踩上去,土地濕潤冰涼的氣息,便一陣陣清晰的沿著足底傳上來。望到盡頭,遠處是林子,蓊蓊鬱鬱,雜木叢生。一見便知茂盛異常。
侍從遞予她一套極精致的弓箭。那弓似是牛角製成,纏著銀線,蠶絲做玄,輕輕一拉,便聞得一陣嗡嗡之聲。
大隊人馬一望無際的在原野上一字排開,慕容璨一身明黃勁裝,金盔紅纓,弓玄在手,亦是金線纏絲。君主獨一無二的顏色。無論去往何處,千萬人一見這明黃,俱得伏首低眉下拜。
一側的錦妃輕碰了碰她,悄聲道:“姐姐你看。”
她循著他目光望去,隻見一匹色如黑緞的高大駿馬,閑閑邁著小步。座上一人,白衣如雪,高鼻深目,黛眉修長,應著膚如凝脂,束成辮的青絲如鴉,更兼麵上一股清冷之色,婷婷坐於馬上,通身上下,珠翠俱無。猛一見,還隻如那瑤台之上,無端端飄落下來的一仙人。
她看得真切,那一瞬間,心中仿佛一張大網撒下來,幾個翻騰,便結成一團,堵在胸中。
一旁的錦妃低聲道:“想必這就是那海珠公主了,果然生得美。”
怎麽能不美,沙漠中的雪蓮花。名不虛傳。
此刻她將馬首輕輕一帶,隻仿佛旁若無人,徑自挨著慕容璨並肩而立。
她低笑了笑,隻自顧自道:“是美。連我一個女人,想不承認都不行。”
太陽漸漸的熱了,蒸得泥土的腥氣,花草馥鬱的香,兜頭兜臉的撲上來。她隻覺微微一陣眩暈。
遠處已隱隱聞得金鳴鼓響,想是那驅趕獸類的合圍,漸行漸近。一側的侍衛低聲道:“奴才伺侯娘娘上馬。”
她深吸一口氣,收住渙散心神,踩著侍從交疊的手掌,認蹬上馬。
一眼看去,慕容璨居中,海珠公主居右,慕容玨居左,再幾位王公居次,她挨著錦妃,離著慕容璨,便遠了。
一陣風過,那些草與花,便如海中的一道浪頭似的,連綿著淌向遠處。
眾皆凝神等候,一時間數千人的草場,還似都靜止了似的,隻有馬兒偶然踢一踢蹄,甩一甩尾。
慕容璨眯著目,慣常的麵如沉水,喜怒不辨,定定看住遠處。口內道:“素聞公主身手不凡,於弓箭上,更不輸男兒,這幾日看。果真如此。”
那海珠公主亦自看著遠處,不動聲色道:“我等大漠兒女,上射的是飛翔的兀鷹,下射的是疾走狐狼,於弓箭上熟練些,原是應該。”
此刻金鳴漸近,已能清晰的傳入耳內。
林中漸漸有了響動,初初如同有人搖著那樹,引得樹葉輕輕而響。
終那響動漸漸多起來,隻向著這草場移動。
募然間,一隻花鹿帶頭,竄出林子。方跑不遠,大約見著前頭危險更甚,待要掉頭往回時,為時已晚。慕容璨就於馬上,引弓搭箭,穩穩的一箭射去,正中鹿頭。那鹿踉蹌數步,一頭栽倒。
侍從趕緊驅騎前去,拾起獵物,拋於馬上。
禮官見他一箭命中,高唱一聲。
接著一聲炮響。蓄勢待發的眾人見狀,便齊齊驅動坐騎,朝那四處逃竄的獵物,爭先恐後而去。
蹄聲雷動當中,她仍見慕容璨側過首,語含一絲挑戰,衝著海珠公主道:“今日,便看公主的了。”
那海珠公主頭也不回,雙腿一夾馬肚,人馬一身,騰空而去,一壁道:“自不負國主厚望。”
她坐下一匹胭脂馬,想來性子亦是溫和的。此刻見眾馬齊動,亦不用催促,自動飛奔起來。
錦妃嬌笑一聲,道:“姐姐,我可要一展身手,來贏你咯。”
碎珠濺玉夢裏來(上)
當下四野人聲沸騰,金鳴鼓震,吆喝和著箭羽破空之聲不絕。整個包圍圈便如蛟龍下了海,幾疑便要翻覆了過來。窮途末路的各色獵物張狂的四下逃竄,多有無可遁形的,便喪命箭下。熱烈的空氣中,很快便摻雜一股血腥味。馬上的勇士更是如同嗜血的獸類,這一點血氣更加激發了他們心中的噬殺之意。
她本是無心射殺,一路隻跟著錦妃。
快要行至林中,前頭一抹白影一閃。一隻兔子,想是從林中被趕了出來,慌不擇路,找不到洞穴,於是便停在一簇草叢之中,一眼看去,還能清晰的見到它不安煽動的唇瓣。
她見狀,亦搭上弓箭,對準那兔子,射了一箭。
倒是一箭射中,奈何她到底並不常用這弓箭,力氣不及。兔子負了那箭,還自能撒開步子逃竄。
她頓覺不甘,一路縱馬急追,幾番欲再補射一箭,到底不嫻熟,在行進中這馬上射去,便是偏了。若停下馬來,它又跑得遠了。如此漸行漸遠,隻出了草場,又穿林過壑,走了一程。隻行至又一草場,那兔子早失了蹤跡。
她方才隻顧全神貫注盯著兔子,此際舉目一望,曠野無邊,四下竟無一人影。側耳一聽,除了風聲與不知何處的一點水聲,亦不聞那鼓聲人聲。這才想,怕是出了那圍場外圍。已經走出甚遠了。
於是撥轉馬頭,循著映像慢慢的找了回去。
這草場亦生著更盛的雜草,人馬置身其中,堪堪的便要湮沒了。根本尋不著方向。
她走了一陣,倒仿佛還在原地。
日已漸至中天,她尋久不獲,心中方生了些忐忑。恰逢遠處似隱約有人聲。凝神聽了聽,倒正是呼喚她。
她心中一輕,忙揚聲答話。隻少頃,一陣蹄聲響至。四騎匆匆趕至。來人未及停穩,便急急翻身落馬,齊道:“奴才萬死,接駕來遲。”
她見狀,就於馬上道:“無妨。若不是你們,我可還有一陣好找。”
侍衛中領頭一人抬起頭來,答到:“末將奉國主之命,以確保娘娘安全。如今險些置娘娘於險地,實實罪該萬死。”
她這才看清他的一張黝黑國字臉,雙目炯炯,料想此刻一路疾奔,汗水順著眉際滑下來。
她一笑,道:“陳將軍,有勞。”
陳修賢一躬身,道:“不敢。末將這就護送娘娘回大營。”
幸得有他數人,引著她出了這草場,又自過了幾個山丘,她遠遠的看到飄動的大旗,人聲漸漸傳至耳內。方一顆心落到實處。
今日圍獵似已收場,人叢散落成堆圍在各處檢點談論獵物。
陳修賢隻領著她至慕容璨大帳,方停下來。
她繞了這半日,又挨了一場虛驚。如今乍然一下見到熟悉之人,不由心中一陣輕鬆歡喜。
隨從正服侍他取了頭盔。又解下護手,拿手巾擦臉。
帳前地上堆著一處不知道多少的山羊野狗等物。一眾的官員侍衛,皆在他帳中圍看。
慕容璨看到她,於是問:“你都獵到了甚麽?”
她將手中的馬鞭子交了出去,笑吟吟道:“休提起。差些就迷了路,讓野狼給吃了。”
陳修賢在側,忙躬身垂首,回道:“末將該死。”
慕容璨看了他一眼,道:“你倒會辦差,讓你跟著。倒跟迷路了。”
陳修賢不敢作答。隻屏息而立。
她接口道:“不怪他。原是我自己跑丟的。”
慕容璨見狀,方道:“去罷。”陳修賢這才抬起首,行至一旁。
他衝她道:“你也去罷,回帳去。”
她因了方才一陣的折騰,元神歸位。不知為何,心下突然的生出一些依戀之感。當下仿佛不願離去。
慕容璨正立在他那坐騎旁邊,看著它飲水。
那坐騎是匹萬裏挑一的純正汗血馬,一眼看去,已經風神俊逸,訓練有素。此際韁繩散地,正垂頭飲水。
慕容璨似是若有所思,看著它,道:“它可真是我老夥計了。亦是共我出生入死多時。”
他摘了頭盔,隻明玉絛帶束發,便有幾絲散發,落在腮邊。
她曆來人前總是持重的,此刻似是心不由主,伸出手去,替他拂開那屢發絲。
他回頭,目光落在她麵上。隻一會,即又道:“回你帳下去,在那好好呆著。”
隨即又看向那馬。倒似在等著她離去。
她微微楞了楞。終決定轉身。就在她抬頭那一瞬間,眼前一幕頓時仿佛晴天一個焦雷。使她隻懂得瞪大眼睛,定在當地。
帳前本聚滿了人,慕容璨跟前隨從侍衛,還自興衝衝圍住那堆獵物,稱量登記。陳修賢共幾位年輕將官,俱立於一側,低聲交談。遠處人影憧憧,來往不絕,藍天白雲,晴川曆曆。慕容璨還自垂著目,全神貫注的看住那馬兒。
她張口結舌,驚惶四顧,隻未有一人發現,那海珠公主,數步之外,端弓引箭,離玄愈發,那箭頭被陽光一照,熠熠的閃著銀光。
碎珠濺玉夢裏來(下)
電光石火間,她心中雪亮。她那獵物,正是慕容璨。
她來不及多想,尖叫一聲,本能的側身便要衝著那箭頭擋過去。慕容璨被她一驚,回頭看時。瞬間變了臉色。
方寸間低低一吼,閃電般伸出手,將她身子控在懷中,就勢往後倒去。然則為時已晚,她死死瞪大眼睛,睜睜看那銀白箭頭倏忽而至,極輕微的“噗”的一聲,鋼鐵穿破血肉,生生入了慕容璨一側手臂。
她隻覺慕容璨渾身一痙,扣著她那力道,便顯見的鬆了鬆。
隻重重的往後摔去,往後滑出去半丈。
人從仿若猝然蘇醒,數條人影一閃,已有人縱身往前撲去,更多的人圍攏來。慕容璨喘息了一口,見她麵色煞白,目光呆滯。忙勉強坐起,用力在她麵上拍了數下,又喚:“趙虞。趙虞。”
她吃痛之下,方眨了眨眼,耳中聽得到人聲傳來。
侍從將她扶了起來。
慕容璨雖滿頭大汗,這時回頭看了看那深入肌理的箭簇。神情倒似極為平靜。
眾人隻覺仿佛天降寒霜,卻皆束手無策,看他緩緩的站起來。於是慌忙讓出一條道來。
那海珠公主,早已被眾人扣押在側,五六柄明晃晃的長劍,齊刷刷架在她頸上。隻映得她冷冷的一張俏麵,更冷了。
她似渾然未覺已犯下彌天大罪,而今刀劍加身,疏虞之間,便得身首異處。麵色如常,平靜無波。
一時間空氣似凝結了。
倒是付爾東,執劍在手,目眥欲裂,恨聲道:“大膽妖女,竟敢行刺國主。”
海珠公主神色不變,淡淡道:“付將軍且莫氣惱。我為將軍所獻,若有行刺之心,將軍該當何罪。”
付爾東聞言,待要發怒,蹦出一個“你”字,才驚覺辯無可辯,轉頭一想,頓覺肝膽俱寒。當下丟了手中長劍,噗通一聲跪在地上,道:“末將該死,末將該死。”
海珠抬眼看了看慕容璨,又道:“將軍往日的威風,邊城小兒俱唱,‘天下唯有付家軍’,那等氣魄。都去了何處。”
付爾東伏於地上,口內隻道:“國主恕罪。當日她自稱以身贖父,末將實未想到她有此天神共憤之險惡用心。”
海珠冷笑一聲,緩緩道:“將軍何出此言,我方才不過要射那羚羊,隻不想錯手,射中了國主。想我族父如今還禁在鶻孜驛館,我便是視死如歸,如何不顧父親生死。”
眾人這才留意到,就在那不遠處,一隻羚羊背負一箭,想是不知自何人獵物堆中走出來,還未曾斷氣,此刻還自踉蹌前行。
慕容璨這時方開口,短促的道:“放了她。”
眾人麵麵相看,少頃,才依言撤去刀劍。垂首侍立一旁。
慕容璨似已忘記疼痛,直視海珠公主。問道:“方才你所言,這‘天下唯有付家軍’之語,可是屬實。”
海珠氣定神閑的掃了掃衣袖,仿佛方才從鬼門關兜一圈的,並非她自己。緩緩道:“海珠不敢欺瞞國主。”
這時候,醫官已經提著診具匆匆趕來。
慕容璨在眾人服侍下坐到椅子上。
赫先政取過一柄銀質小剪,小心翼翼的將袍袖剪開一道口子。想那海珠病並不曾用足十分力,然則那箭簇還是沒入肌理,深達數寸,周圍血肉模糊,皮開肉綻。她一看之下,隻覺得一口冷氣灌下去,心頭都涼了。
想是痛極,慕容璨皺著雙眉,緊緊咬住牙關,雖是極力忍耐,仍不自主嘴唇微微顫抖。
赫先政道:“國主這前臂可還能活動?”
慕容璨微動了動,道:“能。”
赫先政似鬆了口氣,道:“萬幸,未曾傷及筋骨。請國主速速啟程,回了行宮。下官方能拔這箭。”
車馬早已候在一側,眾人服侍他上了車,即刻馬不停蹄而去。
錦妃不知自何出鑽了出來。見她扔是怔怔的模樣,陪同她上了車。方憂心戚戚的問:“姐姐?”
她擺擺手,疲倦已極。隻道:“容我靠一靠。”
錦妃解她之意,體貼道:“將簾子放下來,走吧。”
蓮娜忙遞了軟枕與她,又依言將將簾子放下。車駕即刻啟動。追隨前頭車馬而去。
行得遠了,風將簾子的一側刮起,露出窄窄一線。自那一線看出去,見那海珠公主還自站在原處,靜靜的看向曠野無邊的草場,眉目間一派平和,像是欣賞風景一般。隔的遠,看不真切,麵上倒仿佛含一絲隱約笑意。隻不知想些甚麽。
天若有情天亦老(上)
回至行宮,一時上下皆驚動了。直擾攘至天色已晚。她們俱在外候著。
赫先政出了內寢宮,出來回道:“國主服了鎮痛之藥,已經睡下了。”
錦妃性急,當下便要掀了簾子出去。還是她攔住,問道:“那鎮痛之藥,果真有效?”
赫先政隔著簾子,隻躬身答:“回娘娘,那一箭深入肌理,箭頭原是呈一前尖後寬的角形,強拔不得。隻能切開周圍皮肉,一點點的往外挑出。實則是……那疼痛,為常人所難以忍受的。所謂的鎮痛之劑,實效果甚微。”
錦妃聞言,已經紅了眼圈,一隻手緊緊攥著袍袖一角,坐在椅上,似動都不敢一動。
諄妃問道:“確是未曾傷著骨頭?”
赫先政道:“是。實數萬幸。”
諄妃又急切道:“照你看來,須得多少時日方能好。”
赫先政回道:“這創口極深,堪堪的就穿了對過。如今雖拔了箭,上了創藥,縱是國主年輕體壯,至少亦得月於,方能大致長好。”
錦妃聞言,含淚問:“那不得疼上一整個月。”
赫先政頓了頓,方答:“那必是極疼的,若是料理得當,創口不生潰爛,待至大愈,亦得半月以上,方能漸漸減了吧。”
錦妃喃喃道:“神靈庇佑,就穩穩當當的好了吧。”
她今日連遭驚嚇,如今還自處於一種踏不到實地的渾噩之中。恍惚中總聽得那箭羽破空的呼嘯之聲,響在耳側,胸中某一處,隻仿佛當了那一箭似的,隱隱生出一種痛來。
諄妃還自絮絮問著些愈後等語。她便恍惚憶起,那年元宵,鬧市中初初遇見倒在街角的他。彼時她自不知他身份,而今猶然憶起,如是等閑的浪跡乞兒,身負重傷之人,如何還能有那寒星般攝人的眸子。便是在那黑暗汙穢處,眾足踐踏之中,兀自熠熠生輝,不肯稍減光芒。今日仍可見那一道傷口留下的疤痕,自鎖骨以下,斜斜一道,幾直至腋中。在當時,想必亦極端痛苦。他皆默默忍耐,一聲不吭。
她不知如何回的寢宮。淺香領著眾人替她換了衣裳,又侍侯她梳洗罷。
見她憂思戚戚模樣,於是勸道:“醫官既道未曾傷及筋骨,想是無礙,你也莫要傷心太過。”
見她對著一案食物隻是索然,又道:“國主若知道你這茶飯不思樣子,想來亦不寬心的。”
她歎息一聲,仿佛是壓著極重的擔子。道:“都拿下去罷。我覺著這心裏頭,來來回回,亂得不得了。”
淺香無奈,隻得依她之言,將吃食撤了下去。早早的遣退了眾人,服侍她上床。
她坐在榻邊,看著淺香細細的理著鋪蓋,忽然問道:“你可還記得那年元宵?”
淺香一時未曾明白,停一停,茫然道:“哪一年?”
她亦不答,兀自道:“若是那一年,我們沒有走散了,娘親好好的看住我,抑或哥哥爹爹早早的將我找了回去。一切都不似今日了吧。我還是那趙家的小姐,與這鶻孜一國的君王毫不相幹。”
淺香聞言,怔了半刻,見她精神十分恍惚的樣子,忙忙的想找句話出來寬慰於她。隻不知道說甚麽好,倒語塞了。
她還自顧自道:“真想念他們啊。當日在他們身邊之時,並不知那是何等珍貴的。而今想來,那等千金一刻的日子,竟讓我生生的蹉跎了。”
淺香聽著,漸漸也覺得心頭吊了一塊石頭一般,沉甸甸的。想了想,隻得道:“早些睡吧,有甚麽事情。睡一覺,就好了。”
她躺在枕上。淺香替她蓋上被子。便欲放下帳幔,聽得她又道:“你見過那海珠公主了?”
淺香聽她這樣一問,手上停了停。見她還自睜著雙目,直直看著帳頂,口內道:“真是國色天香。我若被這樣的美人錯手傷著,亦不忍多加苛責吧。”
淺香聽她語意,這才明白事態比她想的,還大有出入。心中那塊石頭,不覺又更重了些。
暗暗歎了口氣,安慰道:“睡吧。無論如何。等明天再說。”
天若有情天亦老(下)
遞日清早,慕容璨方服了藥,赫先政仔細的看了傷口,正換藥間。鄂多回道:“首輔付大人參見。”
慕容璨抬了抬眼,道:“請進來。”
付叢越行了大禮,先問了傷情。見赫先政正敷了創藥,又用布條細細的纏好。鄂多替他披了件外袍。
他倒朝付叢越道:“付相請坐。”
付叢越乃兩朝老臣,慕容璨繼位以後,他又任朝中首輔,朝堂諸多官員,皆為他門生。慕容璨亦對他另眼相看。、
即刻有人端了個交椅,置於下首。
付叢越忙道:“老臣不敢。”
換完了藥,赫先政退了出去。慕容璨朝伺候在側的鄂多看了一眼。鄂多明其意,忙將眾人遣退了。自己亦遠遠的走至廊下站定聽差。
慕容璨先端起手邊的茶抿了一口,便又和聲道:“付相坐罷,原不必如此拘禮。”
付叢越見他和顏悅色,語氣溫文,一時間也看不出端倪。
此時隻試探著道:“老臣該死,特來領罪。”
慕容璨淡然道:“付相何罪之有。”
付叢越一躬身,痛心道:“老臣教子無方,歸根究底,若不是……今日方使得國主萬金之軀,遭此創痛。”
慕容璨笑了笑,方道:“老輔相何須自責,這原也怪不到你頭上。更何況,意外之事,自是所料不及。”
付叢越忙道:“謝國主體恤。”便於下首輕輕落了坐。
慕容璨點點頭,忽然問:“付相入朝為官,有四十年了吧。”
付叢越答:“是四十二年了。”
“皇母生前,亦對你的剛正自持,一心為國,十分讚賞。曾一再囑咐,若有要事,不妨問於老輔相。”
付叢越見他如此說來,慌忙起身下拜,口內道:“老臣得太後及國主隆恩,縱肝腦塗地,難報萬一。自當鞠躬盡瘁,全力以赴。”
慕容璨用那未受傷之手,輕輕的將茶盅的蓋碗扣上。似遇上極難之事,麵色便漸漸陰沉起來。
付叢越為官四十餘載,直至如今百官之首,甚麽樣的場麵不曾見。眼下見慕容璨沉吟不語,竟覺揣揣不安起來。
過一刻,慕容璨緩緩啟口,道:“孤王動身來前,收到戰報,大良朝欲傾全國數十萬之兵,來犯吾境。這數日已陸續悄然陳兵上河城對岸,虎視眈眈。”
付叢越道:“此事國主與眾臣已經詳為商議,早有上中下三等對策。而今靜觀其變,敵不動,我不動。雖不是萬無一失,到底大良征戰連年,國力贏弱,咱們國漸日強,又先後有勝跡鼓舞士氣,且占敵客我主之優。地利人和,不知國主還有何憂慮。”
慕容璨點點頭,麵色卻愈發陰鬱了。隻站起來,看了看這負傷之臂,道:“昨日圍場一事,眾多將臣皆在。那海珠公主所言,均是耳聞目睹,這兩軍交戰,本應親自披掛上陣。隻如今身負箭傷……”
付叢越奇道:“臣昨日未曾在場,鬥膽一問,不知海珠公主說了何話。”
慕容璨在房中踱了數步,付叢越忙跟在身後。直跟到大案之前,慕容璨撿起一本折子,遞至他手中。道:“盡是這些折子。”
付叢越忙接過,先見那落款處寫著禦史諫官之名,並非來自兵部。先些微有些詫異。待從頭看下來,直覺一室溫暖,頓時一分分的冷下去,背上冷汗便汩汩的冒了出來,慌忙跪下,戰兢道:“老臣該死,老臣請國主恕罪。”
慕容璨狀似憂慮,道:“諫官這一問,慕容家的天下,何以隻有付家軍。倒叫我真是無言以對。”
付叢越以首頓地,不敢抬頭,隻道:“老臣知罪,老臣這就叫將犬子拿下,送至國主跟前聽候發落。”
慕容璨這時候走過來,伸出一手,仿佛要虛扶他一把,口內道:“輔相言重了,請起來說話。”
付叢越自不敢起來,叩首道:“老臣無能,教子無方,自當革官去職,以謝此罪。犬子付爾東,但憑國主重重發落。”
慕容璨“呃”了一聲,倒似不在意下,道:“輔相不必如此。輔相為朝廷奔忙一生,盡心竭力,其心昭昭。付將軍出生入死,保家衛國。幾番立下汗馬功勞。這些,我原是一清二楚的。”他隨即歎息一聲,似十分無奈,繼續道:“隻是,想必輔相亦十分清楚,洪水可堵,難堵百姓悠悠之口。為避這謠言,付將軍手中這十萬大軍。便暫且先交予陳修賢掌管,陳修賢這禁軍,予他一換吧。”
付叢越道:“國主胸懷若穀,心目澄明,老臣感激涕零。”
慕容璨彎下腰,這回真將他扶了起來,麵色亦漸漸轉了過來,道:“輔相年事漸高,孤王到底不忍你再如此操勞。著人選幾個年輕有作為的,替你分擔些差事,倒好。”
付叢越何等人物,立即道:“老臣遵旨,謝我主隆恩。此番回去,便當擬表辭官。”
慕容璨伸出手,阻止道:“孤王隻道替你清減些政務,你可不能趁機撂了挑子。皇太後臨終前留了懿旨,屆時還得由你替我發了,昭告天下呢。”
付叢越這才定了定神,道:“老臣遵旨。”
慕容璨道:“去吧。”
付叢越不敢久留。行了禮,自去了。
這還是一個晴日,庭外綠樹繁花,在明媚的光線中,拖著一塊一塊的陰影。慕容璨靜靜看著他微微有些佝僂的脊背,雪白的須發,仿佛略帶蹣跚的步態,消失在門外。隻過了許久,方沉聲道:“取筆墨來。”
山雨欲來風滿樓(上)
狩獵本是接連月餘,隻因慕容璨負傷在身,便停了下來。慕容璨見狀,便下旨著明王領著,還自圍獵不提。
因慕容璨傷臂疼痛,坐臥不寧,她於一旁伺侯著,略批了數本軍務,便丟在一邊。道:“傳陳修賢來。”
外頭當值的官員回道:“陳將軍昨日便交了差事,往城外駐地去了。可用去傳?”
慕容璨似這才想起,道:“罷了。”
她在一側,見他如此狀況,不忍道:“不如傳醫官前來瞧一瞧吧。”
他搖搖頭,道:“不用。你也去吧。省得跟著在這難受。”
她想一想,自知在旁也幫不上手,又不能替他疼了。倒徒令他不得清靜。便依言退了。
方回到寢宮,蓮娜迎上來,一路走,一路問道:“娘娘可見著諄妃娘娘。”
她隨口答:“不曾。”
蓮娜接著道:“聽講諄妃娘娘打昨夜起,便到國主跟前哭訴去了。”
她微覺詫異,問:“所為何事?”
蓮娜道:“您還沒有聽到麽。說是那日在圍場,因了那海珠公主的事,連老輔相都牽連了。諄妃娘娘氣不過,找上國主那裏去了。”
她聞言,住了腳。問道:“那事國主並未深究。如何隔一日,倒又……”
當下蓮娜便將她那聽來的消息,一五一十,如此這般告知於她。
未了道:“國主聽得煩難,最後隻讓人傳話:我勸你安分些,再莫生出其他狠毒心思來,到那時候,可別怪不念情麵。”
淺香在側,道:“這話聽來,倒像是意有所指呢。”
說罷看了看她。隻見她亦麵目沉沉,神思似已飄的遠了。恐又勾起她不快。於是道:“早上叫備的那茶點可好了,娘娘這會子怕是也渴了吧。”
她慢走幾步,就在廊下的一處亭中坐定。忽然間自語道:“她又何必去,去了定也是無用的。”
淺香不曾聽明白,低聲道:“娘娘說甚麽呢。”
她抬起頭,吩咐道:“往後諄妃若有甚麽短的缺的,你們私底下悄悄的關照些罷。”
她二人聞言,齊齊道:“娘娘?”
趙虞歎息一聲,語氣中仿佛含了三分淒迷,道:“一個女人,能倚靠的,無非是父兄丈夫。如今她家人失了勢,瞧著往後的日子,寂寂深宮,漫天長日,隻怕沒那麽好過。素雲物傷其類,遇有能搭把手的,何苦為難她。”
淺香似猶有不甘,低聲道:“人家有父又有兄,哪裏輪得到您操心。再說了,又不曾充軍發配甚麽的。”
她答:“這你是不明白了,權貴這東西,原是有股風氣的。你處上風,自然有人撮哄著將你捧得更高。若是你氣勢稍弱,落一點下風,那幹人,便自動自發,踩踏你個夠。”
淺香隻好閉上嘴。
慕容璨將養了兩三日,傷臂便不似前頭那麽痛了。鄂多見他精神略好,提議著道:“今日這落日真真又大又圓,國主案前勞形一日,倒不如外出走動看看。”
他聞言,抬頭往窗外看了一眼,果丟下筆。道:“傳攆。”
肩攆上了仰止殿。他方踏上那回廊,便遠遠看見,他那日所站之處,趙虞獨自一人,荏荏靜直而立,正自凝眸眺望。落日如一輪巨大的火盤,燒至極限,都熔化成漿。猶自決絕的散發一層赤金的光,天地於是俱為這光所染。她亦籠罩在這光裏,走的近了,猶自可看得見姣好的側臉,宛然的眉目,被那霞光一映,便都有些朦朧而恍惚。
他走至身邊,她才察覺,忙低頭行禮。他問道:“看這落日,想甚麽呢?”
她脫口答:“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
他便道:“但得夕陽無限好,何須惆悵近黃昏。”
她輕道:“可見同一樣事,自不同的人眼中看來,便有截然不同的意思。到頭來原都是人的問題。”
他點頭,附和道:“人之紛爭,如何不多來源於此。各人隻看到各人想要的。”
她不語,少頃,方道:“那日圍場,國主真是讓趙虞嚇了一跳。”
慕容璨轉過頭來看向她,極快的道:“錯了。你才是真正讓我嚇了一跳。”
他吸一口氣,似猶有餘悸,道:“你想一想,若不是那一箭慢了一瞬,你……”停一刻,低聲道:“我都是不敢想的……”
山雨欲來風滿樓(下)
她聞言,長睫閃了閃。輕道:“當時那境況,也容不得多想。”
他語氣一沉,道:“你這是將我慕容璨置於何地。身為鶻孜一國之主,倒要一弱女子以身涉險相護。平白留得後世之人恥笑。”
她又道:“漢代元帝觀鬥獸,熊從獸圈中跳出,侍從皆驚走,唯馮婕妤臨危不懼,以身擋熊。得獲世代激賞讚歎。”
慕容璨自鼻中“哼”了一聲,不肖道:“一國之君,連個心愛之人,尚且護不周全,競不知這激賞。從何而來。”
她將目光收回,投向腳下一列列灰黑的瓦脊。忽輕輕道:“國主難道一絲也不懷疑,海珠公主那一箭,究竟是真意外,還是假意外。”
他似不甚在意,道:“究竟有意無意,日後自見分曉。”
那便是來日方長之意了。
她思忖著,仍道:“國主肩負江山社稷萬千子民之興衰榮辱重任,如何競視自身安危如等閑。”
他聞言,凝視她良久,忽柔聲道:“我的安危,自有人操心。你隻需好好的,常伴我左右,便是免我後顧之憂了。”
他本被她觸動,胸中一縷柔情,有感而發,方出此語。奈何她這連日來心中一腔神思,被那海珠公主攪得亂了方寸,失了澄明,如今一聽之下,他這言語,倒變了味道,仿佛聽出玄外之音,倒像勸她毋需多做理會,安分守己為要。
當下反複咀嚼,終不是滋味。強壓下心中不豫,換開話題,問道:“聽講今日諄姐姐又病倒了,國主可曾前去探一探。”
慕容璨淡然道:“著人去了,並不是大病,將養數日便是。”
繼兒又道:“你無事但需靜靜的玩一玩,莫管她人那許多事。”
“兔死狐悲,這原是物傷其類。”她似頗為感觸,歎道:“諄姐姐算是遭了牽連了。”
慕容璨“哦?”了一聲,似是不明她所指。長眉一挑,“你倒說說,何謂糟了牽連。”
她複又道:“付家滿朝權貴,功高震主,猶自不知收斂,有這一日,終屬必然。國主等這一日,隻不知等的是多少時候。又海珠公主大罪得赦,亦不知是否有幾分,是衝她那句天下隻有付家軍之神來之筆。”
慕容璨不答,隻道:“你同她,哪裏是一類。你莫忘記,若不是你命大,你倒遭她毒手不知幾回了。傷疤好得快,疼你倒不記得了。”頓一頓,複又道:“我可不曾忘,都記著呢。”
橙光似更濃烈了,繞著落日,大片大片的火燒雲,絢麗的四散鋪開,仿佛天公提了一枝飽蘸重彩的巨筆,在青色的天際,層塗罩色,點染留空,幾度撒手,便是一幅無與倫比壯麗水彩。
她似是替她辯護,溫言道:“到底夫妻一場。她父兄失重縱是在所難免,又何必為難她一介女流。”
那熔金更重的染上她的臉,使得她的眉目發絲,盡皆成了金粉色。慕容璨看住她,似研究良久,方頗有興味道:“為何這等事,你倒清清楚楚,這一幹人反糊裏糊塗?”
她瞬一瞬目,淡然道:“這是極簡單的理。自來當局者迷。我一局外人,看起來,定然要清楚過那局中人。”
慕容璨點點頭,道:“這樣說來,我便也是那局中之人了。如何是好。”
趙虞道:“不然。同樣這一落日美景,站在那山下仰看,同站這山巔俯視,高度不同,便自有截然不同之感。處最高者,自然看得最全。”
慕容璨仰首,抑製不住輕笑數聲,道:“好一個高度不同。”
她似不理會他話中之意,仍自道:“趙虞隻是參不透,這事如在泰和城中辦理,豈不更穩妥,更周詳,國主選這時機,定有非選不可的理由。”
慕容璨這時收了笑。神色漸漸凝重起來。似是思索良久,方文不對題的道:“趙虞。”
她回過頭來,目視他。
斜暉打在他臉上,隻這一短短時刻,他仿佛換成了另外一人,目中又是往日那高深莫測喜怒不辯之意。
慢慢的道:“當日我曾問向於你,若鶻孜與大良兩國交兵,你待站哪一邊。”
她聽罷,直覺心中一團不詳疑雲漸漸升起,倒代替了先前糾集的兒女情愁。不由將目光盯在他臉上,輕聲道:“難道?”
慕容璨點點頭,答道:“現在你明白了,我選這時機去付家的兵權,既是巧合,亦是謀劃。”
她無瑕再深思這其中關係,切切詢問道:“竟是真的?會否戰報有誤?”
瑞腦香消魂夢斷(上)
她這一問純屬多餘,想她自己如何不清楚。隻為方寸之下,生出一點無謂的希望罷了。
她已經因為戰爭,失去了極重要的人。而今兩國交兵,她兄長定在軍中。還有,大良與慕容璨,無論哪一方勝,必有一方要敗。結果如何,於她而言,最終都成傷痛。
她並非從來未曾想過這一層。然則如今由他親口說出,仍然覺得當頭一桶冷水澆下,便如吃了一記,忙伸手抓住眼前的扶欄。
慕容璨看在眼內,心下明白。隻道:“大良來勢洶洶,增兵多日,一場大戰,在所難免。我此番告訴你,隻想你知道,當日我曾許下承諾。於我有生之年,不帶兵踏出上河城一步,而今大良來犯,我既不願。亦身不由主了。”
她極目遠去,斜陽還在,遠處那據說是上河城的所在處,亦猶自無知無識,籠罩在暖融融的光影之中。誰能知道那其中,正自隱藏著數不清多的刀兵呢。
她徒然看著,口內道:“我明白。我明白的。”
他伸出那健側之手,蓋在她手背上。隻覺仿佛握住一把的玄鐵,竟是冰涼的。
心內不忍,道:“這也並非你能定奪決定之事。何必多想。”
仿佛是他提點了她。她忽然反手握住他那隻手,緊緊纂在胸前,目光熱切,道:“國主可還記得,當日趙虞曾言,可將那上河城開放通商。兩國各憑天險,安享邊界和平,豈不好。”
他看著她,不語。
她自顧自說下去:“我願往。我願做那使節,竭盡全力,化幹戈為玉帛。”
言畢仰首看著他,仿佛年幼的孩童,往父母處乞求一心愛玩物。那一種可憐祈望之態,讓人不忍拒絕。
他回望著她,目光竟是憂傷的,在那憂傷裏,更有一種寵溺,仿佛那個孩子的要求,本是極不切實際的。他不得不令他失望。
她還自努力道:“我畢竟身為大良之女,那是我母家。我此番前去,陳以利弊,動以情義,縱粉身碎骨,若能去了這戰亂,亦萬死不辭……”
她喋喋不休的說下去,終在他那沉默的目光中,將那一股熱切漸漸的熄滅了。不由便鬆開雙手。倒是他,反轉過來握緊她的手。
道:“我能懂得。”
懂得她的矛盾與憂慮。故此而生憐憫。
“隻是趙虞。這等兩國之爭,茲事體大,你縱有心,怕亦是力不逮矣。況且如今天下皆知,你已是我慕容家人。此一去,若一著失算,他們扣你於陣前,以此相挾。我待如何取舍。有這萬分之一可能,我怎可讓你前往。是以,將這煩難,都交與我,讓我替你擔待。可好。”
他說的懇切,眸光如一片海,將她湮沒。
她與他相視片刻。目中便慢慢的泛上淚來。終忍不住,將一顆頭,緩緩靠至他肩膀之上。
慕容璨伸出那隻未負傷的手臂,輕輕攬住她。複又道:“有一些時刻我想,若非真是肩負如此重任,若不是幹係這萬千子民的興衰榮辱。我真想,無論如何都不讓這些煩惱靠近你,不必讓你承載這家國情愁,毋需糾集這些權衡取舍。不使你驚,不使你苦。隻歡笑,不落淚。然則這世間,你知道的,即便我是慕容璨,也自有我辦不到的事情。”
他的肩寬闊結實,衣袍間熟悉的熏香,絲絲縷縷,時斷時續。
他輕輕拍了拍她,道:“隻是事已至此,往下如何發展。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你莫再煩難了。把你的煩難交給我,讓我去想法子。我來想法子。”
他的語調低而且沉,在她耳畔,略帶一點嗡嗡之聲。她便在那一點聲音裏,似累極,整個人緩緩的沉下去,沉下去。心中那一總七七八八的雜念,似也消散了。仿佛都隻願交給他。交給他便好。
夕陽降至山巔,那山便如一張巨口,一寸寸的吞食下那火盤。四野之色,亦隨之分分黯淡下去。
鄂多看時。隻見暮色昏昏之中,他二人依偎而立,落落剪影,隻如一枝連理,無限情深,那天地,俱溫柔了
瑞腦香消魂夢斷(下)
如此過了數日,慕容璨在諸人悉心調理下。傷臂便日漸的好了。
外頭雖嚴陣以待,枕戈待旦。慕容璨倒還是如常。內宮之中,並未見緊張。
隻得她,心內盤橫一團陰雲。似要下雨,偏又下不來。隻煎熬得她神思不屬,夜不能寐。
堪堪的歇個晌覺,睡下去,正自朦朧間。聞得外頭略有些聲響,便驚醒了。隔著簾子問:“何事?”
倒是鄂多一把聲音:“娘娘,請速拾掇拾掇,國主命奴才來。請您去呢。”
她聽得他似語調甚急。不由心內咯噔一下。便隨意梳洗了,匆匆隨他而去。
快至他書房正門,鄂多卻領著她一拐。往偏門進去了。她不由微微有些疑惑,問道:“鄂總管?”
鄂多忙住了腳步,躬身答:“娘娘恕罪。奴才照國主吩咐。請您往書房後那小隔間寬坐。”
她心下不解。也隻得依言照做。自偏門進,入了那小隔間。
宮人替她整好座椅,又呈了茶點。方悄悄退下去。
外頭便是慕容璨的大書房,因是行宮。故此一應接見大臣,磋商議事,收放批閱折子,便都是此處。隻立了架屏風,當隔出一小間來。
她坐了不足半盞茶光景。外頭便有人聲清晰傳來。
一人蒼老稍帶幹啞的嗓音,道:“草民參見國主。願國主洪福齊天,萬歲萬萬歲。”
她咋一聽,不由霍的一聲站了起來。
慕容璨答:“顧先生請起。別來無恙。”
隔間外頭,來的可不是她自小的授業恩師顧師傅。她再也想不到,此時此刻,會是他。
“托國主洪福,尚可。”
“顧先生雖自稱草民,卻身著緋服。料想是仕途得意了。”
顧師傅幹笑一聲,方道:“國主見笑。這一身緋服,亦是權宜之際。隻為能再仰國主天顏而著。”
慕容璨道:“先生何出此言,我受先生舊惠在前。本一心圖報,奈何先生一身清骨,對官爵金銀皆不在意下。是以使得我當日欠先生的,今日還欠著。”
“老朽惶恐。國主請勿再提,那也隻是受人所托,忠人之事罷了。”顧師傅忙答,隨即問:“隻是當日泰和城一別,已又是經年,老朽鬥膽一問,不知我家三小姐,可還安好。”
她初初聽得鄉音,忍不住便想要衝出去。眼下才懂得慕容璨著她在此坐聽之意,複又緩緩的坐回座上。
卻聽慕容璨淡然道:“顧先生莫非忘記。當日之你家三小姐,如今已為我慕容璨妃子多時。”
“國主恕罪,老朽一時口快。竟渾忘了。卻不知娘娘聖體安康?”
慕容璨答:“自然。”
顧師傅似語含寬慰,連道:“那便好,那便好。”
“先生此行,想必不是為了探望故人而來吧。”
“國主明鑒。”
“而今兩國交兵,雙雙劍拔弩張陳兵兩岸,先生自言是我故人,孤身前來。有何來意,但請直言。”
“國主目光如炬。實不相瞞,老朽前來,實是承吾皇聖意,前來麵諭國主。”
她意會,想必這才是重點。
慕容璨似已料中,淡然道:“先生請說。”
顧師傅若略微思索,方斟酌著道:“吾皇之意,當日大良內亂,國主攜重兵南下,本與上河一城及財物若幹以和,這原是有約在先。隻我平昌郡主……”
他停了停。便聽得慕容璨輕輕“哦?”了一聲。
她不期還會言及她自己。頓時坐直身子,雙手不自覺緊緊握住椅上的扶手。
顧師傅接著道:“我平昌郡主,乃國主臨時起意……當日郡主在家之時,深為太上皇所喜。如今他老人家年事漸長,對郡主思念之情日切。故此,特派草民前來求回。若得國主恩準,定將原路撤兵,並願以上河城為中,商賈通行,來往貿易,鶻孜大良世代交好,永享太平。”
她既驚切且訝,承宗帝於她,頂多隻得數麵之緣,她深信他並不能記得她麵孔。而眼下顧師傅說得明白,她卻一頭霧水了。
慕容璨聽完,倒似亦有些詫異,道:“先生此言,倒出我所料。”
隨即嘲諷道:“隻是若我不準,則大良數十萬大軍便齊來攻城,誓要奪回上河城?甚或更要踏平我鶻孜這幾十州郡?”
顧師傅道:“國主勿怪,老朽實隻傳吾皇之語,並不敢妄猜聖意。”
聽得慕容璨閑閑道:“中原不是有俗雲: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煩請先生歸去問問貴國陛下,這已為人婦的出嫁女,可有母家求回之理。”
顧師傅答:“國主所言極是。隻是人有人情,事有例外。國主不見漢末蔡文姬,為匈奴所掠,於胡地生活十二年,並為其左賢王育得兒子。當時尚為汗丞相之曹操慕其才名,與重金贖回。使文姬之爍金文辭,得傳青史。不異為一樁美談。”
慕容璨輕輕“哼”一聲,嘲諷之意更濃,道:“貴陛下縱自比曹操,先生看孤王可是左賢王?眼下我大軍兵強馬壯,士氣高漲,上河城銅牆鐵壁,雁羽難過。占盡地利人和。貴國大軍翻山越嶺,遠道而來,又你爭戰禍患連年,國力已差盛時遠矣。今何敢出此之言。”
顧師傅道:“老朽不敢。老朽此來,實是前來傳我皇求誠之意。雖我平昌郡主,於太上皇如親女。於國主而言,想必不過三千佳麗之一人。國主不過惜一女子,而平一場幹戈,到底不算失著。並我皇有言,若國主實喜中原女子,或其餘財帛珍寶,皆可商量。但願求回平昌郡主,以慰我太上之老懷。”
慕容璨道:“依先生所言,趙虞不過一女子。又何必為此一女,而枉生一場幹戈?”
顧師傅似一時語塞,答不上來。
慕容璨又淡然道:“我道大良為何攜軍前來,又按兵不動。想來竟是,投鼠忌著玉瓶兒。怕我一怒之下,起了殺心。這長久來竟不曾發現,貴主上原是一如此重情之人。”
顧師傅似微微有些亂了方寸,隻道:“還請國主詳加斟酌。”
“先生此來正好。煩請轉告令主上,若果擅闖我上河城半步,我必先殺趙虞。”言畢一陣揚聲大笑。
顧師傅聞言,想必惶恐,連連道:“請國主三思。請國主三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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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璨收住笑,方斷然道:“先生轉告令主上吧。我鶻孜男兒血性,保家衛國之事,用不著攤上婦孺。趙虞一早已是我慕容家人,故此若隻為她,便不妨省卻枝節,戰場之上決一勝負。”
顧師傅慨歎一聲,極失望的喃喃道:“老朽不才,毛遂自薦而來。原是想國主愛民如子,運籌取舍俱極大度,如何舍一女子而免幹戈,竟不願為。況且,如能兩國通商,百年和睦,如此一大樁福祉,為何不施於兩國百姓。”
慕容璨亦不怒,道:“先生此言,當同令主上一說。若貴國願撤軍而去,這開城通商之事,未嚐不是沒有商量餘地。”
顧師傅似無法,隻聞他道:“國主聖意,老朽一定帶到。”
屏風用上等的檀木製成,精心的雕著鵲立梅花,線條流暢自然,花鳥栩栩如生,鏤空處一團白而朦朧的光暈。倒似隔室的篇篇話語,都自那處流入來。
此刻她聽得外頭平平一聲喚道:“趙虞。”
她要過一刻,才明白慕容璨是在喚她。待清醒過來,慌忙揭簾出去。
顧師傅亦自楞了楞,但見纖纖玉影一閃,她便不知自何處出現在他麵前。一聲“師傅”方出口,目中已先淚影閃動。
顧師傅舊時在她家中借住多時,他孤身一人,膝下長虛。幾乎是眼見她由垂髫之年長成少女,她又自幼於他親厚。二人師徒情分頗深。此刻自未料到能見著她,一時間亦是百感交集,喉頭一陣發緊。顫聲道:“參見娘娘。”
便要行禮。趙虞慌忙一把扶住,道:“師傅折殺三兒。”
顧師傅這才抬起頭細細打量她。見她雖梨花帶雨,神情楚楚,雙魘生愁。衣著飾物,乍看雖素淨,質地卻皆屬上乘。又見慕容璨看她之時,神色雖如常,然那默默目光之中,又極富含義。這才明白他適才“先殺趙虞”之語,隻是戲言。心下便稍覺寬慰。勉強笑道:“娘娘出落得更標致了。”
趙虞仰起麵,亦含淚笑道:“師傅可還是老樣子,一樣仙風道骨。”
顧師傅慨然道:“老了。”
她見著故人,心中本一腔話語。沒得半日,說不清楚。眼下倉促相見,自知時間匆忙。隻找要緊的問:“我父母可還好?”
顧師傅微做遲疑,方皺眉道:“老將軍尚可。隻夫人自你去後,思念成疾,倒是多有延醫問藥。”
她聞言,觸及傷處,目中清淚,不受控製的紛紛滾落。一麵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的。”
又問:“我兄弟呢。”
“建之此番正在軍中,掌副帥之職,是可謂虎父無犬子,前途未可限量。行之亦隨軍,領著參軍之務。”
她聽得喜憂參半。又哭又笑。隻道:“我二哥渴望從戎已久,今番到底全了心願。”
她又問了幾句故鄉人情。一旁看著的慕容璨忽道:“何不修書一封,請師傅帶回去。”
她這才幡然醒悟,忙就著案上紙筆,執起袖子,方寫了個抬頭,才止住的眼淚,便又不管不顧的滴下來。她亦顧不上擦拭,隻草草奮筆疾書,潦潦寫去,紙上便多有宛然淚漬。暈在墨中,漸漸的如開出一朵朵黑色的花。
顧師傅看在眼淚,亦不覺心中酸楚,紅了雙目。見她顧不得墨跡未幹,匆匆封好,珍而重之的遞到他手中。道:“煩請師傅務必麵交我父。並轉告二老,我已適應此地生活,萬事皆好。國主待我,亦是恩寵有加。請二老勿以為念,隻宜寬心保養為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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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師傅應了。
她又道:“還有,請師傅奏稟聖上,聖上如此顧念舊日情義,趙虞誠惶誠恐,這感激涕零之情,實無語言表,想來縱肝腦塗地,亦無以為報。當日雖視遠走異鄉為懼,隻時至今日,夫君於我,情投意合,此生已並無遺憾,隻願與之白首到老不相離。即使能走,趙虞亦不會走了。軍國大事,本不便有我一婦人置喙。若師傅所言為真,便請師傅切切莫忘奏報趙虞之意,為免生靈塗炭,黎民受苦,還請聖上重新裁度。如有趙虞可做的,但有使令,自當萬死不辭。”
顧師傅聽著,漸漸目露讚賞之色,道:“老朽當日所言,至今日,確是應了。娘娘之蘭心慧質,今日更勝往昔。此去麵聖,自當一字不漏,轉奏吾皇。”
她便又蒼然笑了笑,道:“師傅保重。”
他向慕容璨行了禮,伏地道:“老朽鬥膽簪越,替趙老將軍多謝國主愛護珍惜之情。在此告退。”
慕容璨點點頭。算是應了。
顧師傅站起來,又道:“娘娘保重。老朽去也。”
她直送到外間大門之外,目送著他被侍從領著,穿過矮而青而整齊的小顆羅漢鬆隔成的磚道,漸行漸遠。直至再看不到。方回過頭來。雙手兀自攥著衣裳的前襟,隻一歪身,坐在旁邊一個椅子上。默默垂淚。
慕容璨走過去,將一方帕子遞予她。又將手在她肩頭上拍了拍。亦隻默默的。
侍從在外頭探了探腦袋,慕容璨便問道:“甚麽事?”
“海珠公主前來見駕。”
她聽得真切,想到自己一身狼狽,忙站起來,還自往後走去。慕容璨見狀,忙朝外使了個眼色。低聲道:“好生跟著。”
外頭的宮人會意,急忙應了。隨她而去。
顧師傅去了兩日,外頭還自平靜著。這種平靜仿佛一海子的大水,越是久越是往上漲,眼見就要漫至口鼻,及至頭頂了。
她內心煎熬,醒得自然極早。
天方微微的一點亮,霧氣極濃,摻在那隱約的一陣晨間的風,亦又重又稠。偶爾的數聲蟲鳴,花葉上掛著露珠,一顆一顆,晶瑩剔透著,使人不忍碰觸。
開宮門的宮人咿咿呀呀開了門,不一刻,又跑了進來。一壁興衝衝的道:“娘娘,瞧這是甚麽?”
淺香在一旁收拾洗漱之物,隨口問:“哪來的。”
那宮人道:“方才開門,在院子揀的。”
她手中握著一巴掌大的香袋,精心的繡著一枝箭荷。白底子上紅的花綠的葉,垂著淡紫的流蘇,大約在外頭露天過的夜,故此洇了一層水氣,那花與葉,便更顯色彩鮮豔了。
淺香道:“問問是哪個冒失鬼掉的吧。巴巴的拿這來是為甚麽。”
那宮人笑盈盈的道:“起頭我也道是誰掉的呢。隻裏頭的東西奇怪,倒是一小盒子。蓋子上頭,還寫著字呢。我們日常用的,誰裝這個呢。”
淺香道:“管它裝甚麽,左右是這宮裏頭的人的。拿下去問問也就是了。”
宮人道:“依奴婢看,倒不像咱們宮裏的人常用的。”
淺香這時候擦幹了手,道:“聽你講得神神秘秘的,拿來我看。”
宮人又尋思道:“不過也不是,昨夜我關門的時候,都還沒有的呢。今兒發現就在那牆角下。”
淺香接到手裏,一壁道:“晚上哪裏看得見,黑燈瞎火的。”
那宮人肯定道:“姐姐不知道呢,我關門時。那燈就放在旁邊的石階上。有的話定看得見。”
淺香拿在手裏捏了捏,見硬邦邦的。拿出來一看,原來是一個小小扁扁的銀盒子。開口處,貼著一小簽。她識的字。於是笑道:“這還寫著娘娘親啟呢。除了錦妃娘娘,再無別人了。想是她昨夜故意等咱們關了門,差人從外頭丟進來的。才落在那牆腳下。隻不知她這回又生出甚麽好主意來。”
她看了看。心不在焉的道:“打開看看。”
淺香一臉興味,依言撕了簽子,又將蓋子打開。
室內鋪床疊被收件什物的一幹宮人都等著見裏頭是甚麽玩意。卻見淺香輕輕“咦”了一聲。麵露疑惑的將小盒子遞到她眼前來。
她本正麵鏡而坐,兩個宮人在替她梳妝,她執了一枝花鈿在手把玩。
隻偏頭看了那盒中之物一眼,頓覺猛然間一驚,手中那花鈿便悉索掉到地上去了。
嶺樹重遮千裏目(上)
淺香忙彎腰替她拾起。不期一抬頭,見她麵無人色,目瞪口呆。大嚇一跳,道:“娘娘。”
她聽得耳畔嗡嗡作響,強自鎮定。飄飄忽忽道:“都出去。”
眾人雖滿腹狐疑,卻都依言退了下去。
隻淺香愣在原地。不由又往盒中看了一眼。那小小銀盒子,亦十分尋常,內中一卷花箋,卷做尾指大小,細細的用鵝黃帶子捆住。另有一方玉佩。雕做鳳凰展翅模樣,微瑕不染,通體白淨,溫和的發著潤光。
淺香乍看之下,隻覺眼熟,以為是她日常佩戴那塊。忙走到妝台前,打開一隔抽屜,一模一樣的另一塊,還在那一堆環佩之中。
她拿起兩塊玉稍一對,竟然嚴絲合縫,扣到了一處。她這才弄明白,這原不是兩塊玉,而是一塊玉的兩邊。
此刻她隻覺十分蹊蹺,忙拿眼去看趙虞。見她伸出手,倒似懷著無限多的恐懼,又似那盒中小紙箋有千斤之重。那小小一條帶子亦似會遊走,解了數下,都未解開。淺香忙接在手裏,替她解開,又展平了。遞給她。
確是一方信箋。淺香見她隻掃了一眼,便控製不住,紙箋一陣瑟瑟抖動。摒著一口氣,才能繼續往下讀去。
淺香看得心下害怕,隻道:“娘娘?”
天已大亮,隻這麽短短的時刻,太陽露了臉,光芒如同一柄柄的利劍,紛紛穿過重霧,那霧無招架之功,漸漸的四散隱退。窗格子開了一扇,庭中撲進來的新鮮空氣,本是潤而涼的。此刻她卻覺得都如毒氣,繞在她鼻端,每吸入一點,力氣便稍減一分。胸腔深處仿佛被一隻大手攥住,又悶又痛,不敢使人動彈。
淺香慌亂,道:“娘娘,您別嚇唬我。”
她麵色灰敗,聲線亦如那霧氣,抓也抓不住,道:“那半塊鳳凰玉,原是當日六王出征前,贈與我的。當日曾言,待到歸為一處,便是他得勝歸來之時。”
淺香聞言,忙向那紙上看去,不過聊聊數句,末尾那署名,隻得一個“瑾”字。她這才覺得腦際一“轟”,無法置信的道:“六王?不是說已經葬身暴亂麽?如何又……?會不會有人冒他筆跡。”
她極輕微的搖了搖首,肯定道:“不。他這字,我隻需看一眼。便不會錯的。再沒有別人,隻有他。”
淺香怔在原地,滿腹狐疑,見她亦像是猝然之間無法置信的樣子。便安慰道:“是他便好了。人活著,總是好的。隻這東西,卻不知如何送入宮來的。”
她的頭方梳了一半,墨玉般的青絲一匹緞子似的垂在臉側,更映得她一張清水素練,連口唇俱都蒼白了。
“你也出去。”
淺香雖不放心。心中想著她或需要靜靜的呆一會,故也隻得依言離去。
誰知她這一坐,竟直坐到晌午。淺香看了多次。見她還是那原來的姿勢,仿佛被施了定身法,連一絲位置皆沒有挪動過。飯菜茶水端進去,又紋絲不動的被端出來。
一幹宮人皆心中忐忑,隻不知是何事。蓮娜拉著淺香一頓急問,亦問不出所以然來。隻知坐立不安,卻無法可施。
淺香又端了些熱飲進去勸食,半晌不見動靜。蓮娜看在眼內,心一橫,交代數句,自匆匆去了。
慕容璨本正欲歇個晌覺。聞報忙忙的趕了過來。
淺香正好說歹說勸著她,不期一抬頭見著慕容璨,心中頓時咯噔一下。全沒了主意。隻得懷著一顆七上八下的心退了出去。
慕容璨見狀,早皺起眉頭,低聲道:“甚麽樣的東西。我看看。”
見她不動不響,於是親自抽過她手中紙箋,狐疑的一看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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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看不打緊,隻覺滿腔血氣,竟一齊往頭上湧去。不由瞪圓雙目,半晌,方切齒道:“無法無天,真真反了天了!”
複又喝道:“來人!”
眾人聞得天顏震怒,個個噤若寒蟬。淺香更是覺得災將滅頂,自在心中埋怨蓮娜多事。
慕容璨以二指夾著那紙箋,厲聲道:“去傳付爾東。著他將這裏外城門俱關死了,一隻蒼蠅也別給我進出。宮內出現這等東西,問問他那禁衛是怎麽做的。”
隨從領了旨,飛奔而去。
一陣的天雷大震,她隻無動於衷。此時方道:“國主當日如何告知趙虞的?因災民暴動,平南將軍慘死軍中。”
慕容璨看著她那唇角一絲冷笑,冷得刀劍似的,劍尖直指向他。心中火氣更甚,不由也冷“哼”一聲,道:“當日孤王確是低估了他。你們那三王子吳珙,若不是也低估了他,怎麽被他假傳死訊蒙蔽,以為寶座得穩,還特特迎靈於城外。不曾想他如此詭計多端,心狠手辣,便於城外殺之,自己逼退老皇,蹬了大寶。可憐吳珙費盡心機,機關算進。倒全是替他人做嫁衣裳。”
趙虞亦不看他,自道:“國主亦不好自貶。論到計謀,當日若非國主閑閑一句,趙虞隻怕至今還蒙在鼓裏,不知大良朝已易主多時。”
慕容璨瞪著他,雙目仿佛兩隻火炬,灼灼的便要在她臉上燒出一對窟窿。語氣卻更冷了,道:“那便對不住了,收得軍情稍遲。誤了告知於你。我就覺著蹊蹺了,為何這大良陳兵多日,卻不見動靜,原是等著你呢。”
他看著那信箋,口內讀道:“三妹見字:問荷小榭一別。不覺已是經年。天心叵測,不過一步之差,致你陰差陽錯遠嫁他鄉,而失之於我。直痛悔不忿至今。聞及爾師顧清之言,似俱為勢所逼之不得已而語。更日夜難安。故此險行此著,與你一約。兩日後月圓之夜,城外南端,蘆葦蕩中,烏來湖畔,白石橋上。請設法出城一敘。切切。兄瑾草字。”
“好。好好。”他一連讚了三個好字,聽起來卻個個尖厲,“孤王這算是明白了。你二人原是青梅竹馬,郎有情妾有意。大軍對壘,他倒敢深入敵腹,此等膽識,此等深情。可謂感天動地。隻不知他怎麽來,來多少人馬。來到了,又怎麽回。”
她這才仿佛略微清醒,募地抬頭看向他。美目中,亦隱隱夾著怒火。
慕容璨看著她,高高舉著那紙箋,道:“說。你們這等鴻雁傳書,有了多少時候。自我們來這圍場始,還是更早。怪不得你心心念念要做這兩國使者。真若讓你出了上河城,此刻隻怕早熟門熟路,帶了兵來,將這小小一處,都夷為平地了吧。”
她不甘示弱,昂首道:“國主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朝廷大員,出生入死的將相勇士,尚可憑借美人一句空口之言,而丟官去職。況我一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
“哼。欲加之罪。”他將那手中信箋丟在案上,那話語,也好似從齒縫中迸出,“孤王倒是想起,你曾在那銀翟宮中植過一株朝開暮落花,那花還有一名。是木槿花吧。木槿,吳瑾。植在窗下,舉目可見。你這身在曹營心在漢,自始至終。可一日未曾變。”
她別開頭,將目光投在別處,仿佛拒人千裏,冷冷道:“趙虞無話可說,要殺要剮,但憑國主發怒。”
慕容璨狠狠的盯著她,眼睛因為一瞬不瞬太久,眼角竟染上一層血色,心中怒怨似極難壓製,許久,才顫聲道:“趙虞。你,別逼我太甚,你也不過仗著,我把你放在心裏!”
她聞言,似有感觸。少頃,複又回頭,仰首看向他,倔強的道:“我的心在哪裏,自有天知道。隻是國主的心裏,到底放了多少人,隻有國主才一清二楚。”
慕容璨見她並不分辨,隻寧死不屈,一腔怒火,竟漸漸的轉化成一種哀涼,來回走了幾步,語氣不覺緩了下來,道:“原來吳瑾所言非虛。你同顧先生之言,果真是為情勢所迫的敷衍之語。甚麽情投意合,甚麽白首不相離。俱是假的。而今回頭一想,倒不知你所言,有幾句屬實。枉我苦心積慮,自始至終,原是自欺欺人。”
他忽然笑了,仿佛自嘲,夾雜著前所未有的疲倦之感,歎息著道:“當日我皇母曾言:她的心不在你身上。我還曾信誓旦旦放話,便是她的心在天上,兒子也要將之摘下來。如今看,倒是我托大了。趙虞,這不可以。你拿了我的心,你的心在哪裏,我卻仍不知道。”
她定定坐著,茫茫然看著虛空中某一處。心中那本直往上衝的怒意亦漸漸退了,另一波悲傷的潮水卻鋪天蓋地的朝她打來。她一時間分辨不出這悲傷從何而來,隻懂得喃喃道:“我拿了你的心麽。我並不知道。”
慕容璨見她隻一副輕描淡寫的模樣,似乎他傾心相注,全心全意嗬護的東西,她全不在意。她就在眼前,而他,已經失去了。
他失去她了,或從未得到過她。
他看著她,一顆心又冷又痛。目中酸澀,仿佛身體的某一部分,生生的遭到割舍,那處地方,皮肉骨頭遮掩著,無人可見,鮮血卻早已流出。隻有他自己知道有多痛。
他上承天運,世間至尊。成千上萬的人,成千上萬的金錢,軍隊,疆土。這片土地上所有一切,俱歸他所有,聽他支配。他是這一切的主人。然則便是這樣的他,肯低下他高貴的頭顱,她仍然不屑一顧。他為她所做一切,皆是一場空。
她聽得他極平靜的道:“罷了。事已至此,我若再強留,也是無益。不必等到月圓,你持此金牌,今夜就走。”
他取下腰際的金牌,輕輕放在案上。
她隻眼睜睜看著,仿佛那不是一麵金牌,而是一座山,太沉重的一座山。一時竟忘了做答。
他繼續道:“此牌一出,如孤王親臨。你便無人可阻。我那寢宮花房綠障之後,移開三個蘭花盆子,本是個秘道,為備不時之需而設。隻得國主可知。此道直通城外,至快不過半個時辰。你今晚便走,過了三更,禮部便會舉國發喪。”他停下來一刻,長吸一口氣,一字字道:“敏妃娘娘因突發凶疾,不治殯天。”
她聽著,似已麻木。一雙大眼不知如何視物,隻餘一片空茫。
“當*****救我一命,今日,便當兩清。自此橋歸橋,路歸路。兩不相幹。刀槍無眼,莫忘提點你們陛下小心應付。”
說罷轉過身,揚長而去。
執我無心總是癡
她還是紋絲不動。一幹宮人皆垂首伏地,大氣不敢喘。隻淺香鬥膽想偷偷看他麵色。然而她不過瞄了一眼,嚇得複又趕緊低下頭去。
素日裏的慕容璨,無論何時,或喜或怒,眼神裏總有一種意氣,便是那種意氣,支持他藐視天下,指點江山,使得每一個見到他的人,都敬畏的低下頭去。
而眼下,她卻發現,他那一種意氣,卻在他眼中死去了。他的步伐很大,從後看去,也很穩健,並看不出端倪。侍從一路小跑跟在後頭,一陣風似的直出宮門而去。
淺香眼見著都走了,方才站起身來,第一個衝蓮娜道:“都是你,好端端當甚麽耳報神。”
蓮娜亦自深悔不該,這時垂淚道:“姐姐您就罵吧。這都怪我,我原想著,娘娘這樣子,若出了差池,可如何是好,到時候問下來,我們哪裏擔得了這幹係。誰曾想……”
淺香又恨又憂,跺了跺腳。一甩袖子,還來勸她。
蓮娜亦跟進來,跪在地上哭訴。
她輕聲道:“都去。容我靜一靜。”
她們見狀,料到勸也枉然。隻得依言退了下去。
日影一點一點的偏過去,偏過去。漸漸的映在了淡青似煙的紗窗上,案上巨大的筆海,林立的毛筆,一摞的書籍,一隻彩繪薄胎的茶盅,小小的端硯,便都拖出長而誇張的影子。
她還是老僧入定般坐在原處。西沉的太陽光從外頭射進來,打在她臉上。勾勒出她紋絲不動的側臉,麵上的汗毛,皆清晰能見。
淺香來回看了幾十回。隻束手無策。
這時候,終忍不住,又走了進來。哀哀道:“這一清早到現在,你滴水未進,這樣下去,可如何是好。”
她一壁說,一壁蹲下身來,輕輕搖撼著她,哭道:“喝一點水。就喝一點點。可好。”
她一任她搖撼著,隻渾然未覺。
淺香繼續道:“國主說那話,原是氣話,你又何苦句句當真呢。不見他實則也傷透了心麽。那海珠公主雖生的美,國主心裏,不隻還有你麽。”
“這等大敵當前,他還準得你見顧師傅,吃穿用度,處處替你留著心,一日問幾次,睡得好不好,心情如何。你說,他一國之君,做到這等份上。還待如何。”
“如今他雖在氣頭上說了那話,你過去陪個不是,說一點好聽的。保管就好了。他是九五至尊,這天下人都仰戴著的,你在他麵前低一低頭,原也應該。是不是。”
她自顧自說了一堆,卻俱如石沉大海,一點回應也無。心下頓時升起一種絕望。不由就勢一歪,坐在地上,嗚咽著哭將起來。如此陪著她一坐,不覺夕陽西下,一輪紅日,滾圓的掛在窗外,仿佛就在眼前。
“紗窗日落漸黃昏,金屋無人見淚痕,寂寞空庭春愈晚,梨花滿地不開門。”
淺香正自哭得頭昏腦脹,不期她倒吟起詩來。一時間隻愕然,隨即便覺心下稍寬。因她坐了一日,如今到底開了金口。
於是小心翼翼道:“說的甚麽。”
她抬了抬眼皮,方幽幽道:“一首詩,一名棄女,梨花時節,春光無限,卻隻能看著空寂的庭院獨自落淚。因那人,永遠不會來了。”
淺香聽得她如此一說,方才升起的那一點小小希望,頃刻間又熄滅了。
一時間既惱她睜著眼還看不見明處,又憐她因愛而生的恐怖。於是顧不得尊卑,隻氣道:“都說那海珠公主不值一提。你本聰明的,獨獨這件事情,如此看不穿。”
誰知她搖了搖頭,兀自道:“你不明白。有第一個海珠公主,便必有第二個,第三個,遞一百個。並且一個比一個貌美,一個比一個年輕。我們的紅顏太短暫,譬如招露,去日無多。自古君王薄幸,誰知道這點好,能維持多久。”
淺香幾乎跳起來,大聲道:“小姐。你為何總是心心念念想著以後,這以後之事,誰又說得清。先顧著眼下吧。眼下是好的,便是好的。”
她似充耳不聞,等一等,道:“那日聽顧師傅所言,夫人因念我太甚,已臥床多時。你看,這皆因我而起,而我卻連一盅湯藥尚無法侍奉。豈非是枉為人女。”
淺香靜下來,終於輕輕問:“那你是,打算走?”
言畢迫切的看著她,目中幾乎帶一絲恐懼。
她不答。
過許久,長睫閃了閃。方低不可聞的道:“終此一生,這也許是唯一的一次機會。”
她拿起案上的金牌。不過三指來寬,邊槽處細細刻著龍紋,當中用篆體銘著“勵精圖治”四字。底下垂著玄黃百結如意宮絛,手指觸處,涼而堅硬。這本是他隨身之物,輕易不取下的。
握在手裏久了,靠近肌膚那一側,便隱隱有些溫熱。她便五指靠攏,似要連另一邊,也溫暖了似的。
淺香亦不語了。
夕陽完全沉了下去,天地仿佛一對巨大的手掌,正緩緩的合攏來。室內光線便漸漸的昏暗了。許是未曾聽得叫喚,宮人也不見前來掌燈。一室的暗魅憧憧當中,她二人雙雙默坐。
淺香隻見她還是那姿勢,隻不知心中在盤桓甚麽。隻得眼睜睜看著窗外,心中仿佛端著一鍋沸水,翻滾個不停。
如此下去,很快便到三更。
不知又等了多久,淺香終“霍”的一聲站起來,似自言自語,道:“無論做甚麽,都得吃飽飯。便是走路,吃飽了,才能有力氣。我去吃飯。”
她果真站起身,走了出去。
才走到門口。門卻“吱呀”一聲,先從外頭開了,她嚇了一跳,喝問:“做甚麽?”
宮人舉著燈,那一束光從打開的門裏射進來,她乍一看,眼中隻一片煞白。
“參見娘娘。鄂總管差奴才來請娘娘去一趟。”
仔細看了,才看清楚來人是鄂多手下的一隨身隨侍。
淺香回頭看了她一眼,問:“何事?”
那侍從似來得頗為焦急,連珠炮似的道:“想是禁軍統領付將軍辦砸了差事,國主下午便龍顏大怒,下午招了他來,狠狠的發了火。晚間便似有些鬱結不發,獨飲了幾盅。許是餘怒未消,適才不知因了何事,又雷霆大震,砸了不少東西。動了傷處,竟然金瘡迸裂,頓時血都滲到外袍上了。鄂總管前去想壓一壓止血,亦被國主打了。一幹人俱是近不得前。差了奴才來。如今隻有娘娘了。請您速速前去看看吧。遲了恐失血太多……”
她未待他說完,立即站了起來。抬腿便走。
一壁問:“都流血多長時間了?”
“怕有一會子了。鄂總管見不行,便差奴才火速過來了。”
她步子極快,聲音便有些不定,責怪道:“如何不早一些來。”
又問:“傳了醫官不曾。”
“已經去了。”
她越走越快,一幹人隻好小跑著跟上。
還在書房外頭,便聽得裏間吵雜不斷。時有器皿墜地碎裂之聲。
此花不與群花比(上)
白影一閃,她本能的避過頭,身後堪堪擦了宮人肩頭飛過,一隻白瓷瓶子應聲而落,稀裏嘩啦碎了一地。
慕容璨正伸手往案上林林總總的書卷鎮紙筆硯掃去,頃刻間漫天紙張飛起來。
一屋子的侍從皆戰戰兢兢,無法可想。鄂多更捂著頭,隻會歎氣。這時候看到她來了,仿佛尋得一線生機,忙高聲道:“參見敏妃娘娘。”
慕容璨抬起頭來。她這才發現他滿眼血絲,鬢發散亂,短短幾個時辰不見,他倒變了個人似的。
並不似那隨從說的飲了幾盅,隻怕酒意已經有了八九分。眼中神采都朦朧了。見到她,先哈哈一笑,道:“你哪裏來?怎的還沒有走。”
她緊走幾步,便要查看他傷臂。他冷笑一聲,大力一推。推得她猝不及防間倒退了數步。
慕容璨靠著大案站著,伸手指著她,狠狠的道:“你!走!”“你亦不過是個女人,我慕容璨,要甚麽樣的女人沒有。”
她站穩了,複又走上前去。溫言道:“國主醉了。”
他幹笑兩聲,大聲道:“笑話,孤王千杯不醉。再去拿酒來。”見一幹人皆站著不動,於是更神情暴戾的喝道:“去。拿酒。都瘋了不成,格殺勿論。”
她還是去拉他傷臂,他掙了一下,自己倒腳下虛浮,一個踉蹌,朝她倒來。她情急之下不敢去架她傷臂,隻攔腰抱著,無奈撐不住他體重,二人一同做了倒地葫蘆。
眾人一擁而上。都要來扶他二人。
慕容璨倒在地上,想是累著了,酒勁上來,亦不太動作了。她亦顧不得儀容,就勢坐在地上,先看了看他那手臂。
血漬透過繃帶包紮之物,已經清晰的沁到外袍上來,整條袖子,倒染了一片。
她忙小心的替他解開外袍,這一看不由更抽了一口冷氣,隻見他白綢中衣,自傷處至腋下,亦層層染了好大的一片。鮮血暈在白衣之上,在燈下發一種觸目驚心的紅。
慕容璨還自喃喃著要酒。
她吩咐:“取剪刀來。”
宮人取了剪刀過來。她接在手裏,親自將他那裏外衣袍的袖管剪了。隻見包紮布料已鬆脫,露出一線創口,皮開肉綻,血還自流個不停。
她又拿過宮人遞過的潔淨軟巾,趕緊按在傷口上。
慕容璨似已睡著,她凝視他的臉,下頜處,已經長出青色的胡渣影子,不知是喝了酒,還是失血過多,麵色煞白,雙眉糾集一處。燈下看去,倒似那連日不曾睡好的人一般。
她看得心中淒涼,忍不住弱不可聞的道:“你這是何苦來。有多痛呀。”
誰知他竟似乎聽明白了,卻仍閉著雙目,翻了個身,索性平躺在地上。胡亂道:“這有何痛。”
又伸出另一隻手,扣了扣胸口,咕噥著道:“這裏痛,才是真正的痛。”
她直直坐在地上,怔怔看著他,隻覺他那數字,字字仿佛錘子,重重的敲在她心上,震得她生痛。
一室的淩亂,四散飛落的紙頁,七零八落的雜散物器,倒翻的香爐,四濺的瓷器碎片。她跪坐在冰涼的金磚地上,時間長了,膝上便傳來一陣一陣的麻痹之意。眼前的男人似已熟睡,竟然微微扯起鼻鼾。
赫先政終於來了。
看了看,道:“請娘娘移一移玉步,容下官先瞧一瞧。”
她這才懂得讓開。
眾人把慕容璨抬到躺椅上。宮人方過來將她攙起。淺香遞了一條帕子給她,又向她臉上示意。
她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一臉眼淚。
宮人端了水盆前來,她俯下身去,卻發現盆中印著一張臉,滿麵哀切,淚水不受控製似的,汩汩流個不停。
淺香忙過來,扭了個手巾把子給她。溫熱的手巾覆在臉上,她才覺得自己稍稍回複了些知覺。
侍從們手快較快,不一刻便將書房收拾歸位。赫先政已經重又包紮妥當。
向她行禮道:“傷處實不宜勞動,還是靜靜修養為要,本是快好了的。如今這一來……”他似不欲往下再說,隻搖了搖頭。
她點點頭。道:“你去罷。”
赫先政自去了。她便在他旁邊站定。默默看住他沉沉大睡。宮人侍從亦皆垂首站立,經過適才一番鬧騰,此刻偌大一個書房,倒好似都睡著了,愈發顯得鴉沒雀靜的。
不知過了多久。隻聽“砰”的一聲,一片寂靜當中,這聲音來得倉促,眾人倒似才被嚇醒,紛紛驚疑不定看向來處。
來人滿頭大汗,須發皆亂,腳上隻著了一隻靴子,另一隻已經不知去向何處。更讓人詫異的是他的臉,帶著一種絕望的恐懼之情。不是別人。竟然就是方才出門去的赫先政。眾人皆目瞪口呆的盯著他。
他扶著門框,先大大的喘了幾口。方開口,隻含糊叫了一聲“娘娘”。底下便仿佛有人卡住了喉嚨,隻噎得麵無人色,愈急愈說不上來。
倒是她,輕輕道:“何事,慢慢說來。”
赫先政又連連喘了十多下,方道:“大事不妙。大事不妙。”
她聞言,先正了正色,方道:“何故如此驚慌,莫吵嚷了國主。”
赫先政似未聞及她語中不悅之意,繼續一邊喘息一邊道:“下官方才出了寢宮,本想抄條近路走南門出城……還未下平安殿,便聽得城樓一帶燈火通明,人聲鼎沸。並間有金石相擊之聲,不覺心下奇怪,走過去看了看……”
此花不與群花比(下)
他的臉上恐懼之情更甚,渾身幾乎都戰栗著,道:“隻見得四處是全副武裝的禁軍,領頭一人振臂高呼,國主駕崩,明王英明,當為新主等語。下官一細看,那人卻是統領付將軍,擁著明王,直朝禁城而來……”
她聞言,渾身一震。啞然道:“當真。”
赫先政連連點頭,幾欲哭出來。連連道:“千真萬確,千真萬確。”
他的聲音蒼老急促,靜夜聽來,仿佛天降災禍,挾裹著無限多的驚懼,已經洪水般便要淹沒過來。一幹宮人自茫然間回過神來,便都個個沒了六神,膽小些的,已經哭出聲來。
鄂多更是幾步搶至慕容璨身側,搖撼著他,喚道:“國主,國主。醒一醒,出大亂子了。”
慕容璨還自躺在椅上,一顆頭顱隨著他動作左右搖來搖去,隻無動於衷。
赫先政喃喃道:“國主酒醉,下官方才又用了那安神之劑,一時半刻恐難醒來。”
鄂多見狀,更慌亂了。哭喪著道:“我的主上,您好選不選,偏選這等時候醉酒。這可如何是好。”
她回頭看去,見他還自無知無識的沉睡,日間時常擰在一處的兩道劍眉,而今倒微微舒展了些。筆挺的一管鼻子,口唇俱褪了血色,隻一種蒼白。更顯得他一張臉,倒有種略帶病態的俊美。實則他關上他睥睨世間的眸子,放低他萬乘之尊的身段,也就是一世間尋常的男子。亦會失意,會痛苦,會失算。有著“人”這樣物種的缺點。
她注視他極短的一會兒。忽然喝道:“靜下來。”
她一把女聲,嬌脆清晰,卻不知為何,此刻便帶了一種斷然的命令之勢,生生將一室大難臨頭的慌亂吵雜壓將下去。眾人果真定下來看住她。
她轉過身,挺一挺腰杆。吩咐道:“都打起精神,聽我調派。”
“鄂多,你領著人,先將國主抬至後園花房。”
鄂多哀哀道:“娘娘,後園有何用……”
她打斷他:“照我吩咐去。”
眾人雖狐疑,卻不敢怠慢,本是極訓練有素的,當下抬起慕容璨,果到了花房。
她尋著著一壁綠障,爬滿了藤蔓,花頁在風中歡快的搖曳。命人移開那三隻碩大的蘭花盆子,趨向前略看了看。道:“把那石板掀了。”
侍從依言照做。
石板後赫然是一溜的石階。一條黝黝甬道,直通往地底未知之處。她顧不得向眾人解釋這甬道由來。
便道:“明王既反,禁城定已是四下圍死。此道可出城外。爾等前去,全速護送國主出城,務必尋一隱秘處安置。赫先政。”
赫先政此刻已稍稍恢複常態,忙躬身道:“下官在。”
“你跟在國主左右,若半路出甚狀況,好生照看。”
“是。”
“鄂多。”她取下袖中金牌,道:“若出了城,你先差一人,速速前往駐軍大營尋陳修賢將軍。將此金牌麵示於他,告知始末。道是我旨意,命他火速前去護駕。”
鄂多應了。
她仰起頭,目視莽莽夜空,歎息道:“願皇天庇佑。”
隨即低下頭來。衝鄂多緩緩道:“國主藏身處,切不可予他人知道。”鄂多慎重道:“老奴識得。”
她稍一遲疑,接著道:“誰前去送金牌傳旨。”
侍從中一年紀輕的,行禮道:“奴才年輕,跑得快。願往。”
“好。”她看著那侍從,語氣卻顯出一種蒼涼凝重來,“若你送信有功,日後定是享不盡的榮華富貴。若果天道不仁,陳將軍亦反了。那麽你起個誓,便是死。也不能透露國主蹤跡。”
那侍從果噗通跪到地上,斬釘截鐵的起了一誓。
“鄂總管,若至天亮,發現形勢未變,便請速回泰和,另謀他計。鶻孜社稷江山千鈞重擔,今夜便在爾等幾人肩上了。萬望諸位莫負國主往日恩典,今日便將國主托付諸位了。日後論功行賞,自不必多說。”
鄂多此刻才察覺出來,不由問:“娘娘您呢。”
她倒笑了笑,道:“我還能如何,定然得守在前頭。拖得一時是一時。”
淺香聞言,不由尖聲道:“娘娘。……“
她抬了抬手,示意她噤聲。衝他們道:“事不宜遲,速去。”
今夜倒沒有月亮,後園花木扶疏,她頭頂是漆黑無邊的天。燈光打在她臉上,猛然一看,倒有一種朦朧的光暈。襯得她便似天人一般。
鄂多不由老淚縱橫,道:“請娘娘受老奴一拜。願娘娘洪福齊天,逢凶化吉。”
果跪下去咚咚咚扣了幾個響頭。一折身,領著人架起慕容璨,便入了秘道。
眾人又將花盆按原樣恢複了。看上去,便同日常無異。
她回至前廳,便喚淺香:“不拘甚麽熱熱的吃食,替我拿一些來。”
“取我妝夾披戴。”
“將這正殿一應門窗俱開了,將所有燈燭全部點上。”
眾人已唯會聽她號令。一時腳步匆匆,不一刻,便辦妥了。
她便於大殿正中坐定。道:“都給我鎮定些。聽我差遣行事。”
一陣踏步人聲交錯吵雜由遠漸近,不一刻,便到了跟前。四圍將這正殿團團圍住。
莫道紅顏不解詩(上)
大隊人馬本來勢洶洶,刀光血氣,此刻見這大殿燈火通明,房門大開,寬闊的正殿之上,她一人盛裝華服,花團錦簇的坐於上首,身後宮人盡皆垂目侍立。麵前一高腳木幾,桌上茶盅,尚緩緩冒著嫋嫋煙霧。一看之下,仿佛一天一地的外頭狂風驟雨,到此地,忽然間竟風和日麗來起來。
那付爾東同慕容玨二人,見這陣仗,顯然是等著他們來。一壁狐疑,一壁心便漸漸沉了下去。
她似渾然不覺刀光劍影已將這大殿圍得鐵桶一般,先悠悠然端起茶盅抿了一抿,方緩緩道:“這茶都涼了。皇弟緣何姍姍來遲。”
慕容玨還自未言語,他身側的付爾東倒劍尖朝她一指,憤而道:“休得胡言,快快交出昏君。可免你一死。”
她置若罔聞,還拿目注視慕容玨,道:“皇弟深夜奔走,想必亦已勞泛,何不坐下來,飲杯茶,解解渴。”
她麵前那一幾之上,果另有一盅。真似等著客人前來一般。
付爾東又道:“誰人有空同你飲茶。說,那昏君在何處?”
隻聽得重重的一聲響,她手中茶盅扣在案幾之上,杯中茶水便淋漓四處流開去。裏裏外外諸人均楞了楞。見她瞬間已經沉下臉來,厲聲喝道:“大膽奴才,我同明荊王敘敘家常,哪裏輪得到你多嘴。枉你付家世代忠臣,一門清白。替我去問問付叢越,如何竟養出你這一逆子。你們付家上百年的臉麵,俱給你丟盡了。”
付爾東因連日來屢屢無故得咎,又罷了他兵權,今夜又遭訓斥,心中冤懼怒交加,一時衝動。因知明王性子輕狂,素日同慕容璨又諸多不滿,得了密報,聽聞慕容璨金瘡迸裂,口吐鮮血,似已危在旦夕。方用言語鼓動於他,便想憑自己禁衛統領之職,連夜入宮,自是神不知鬼不覺。
而今先見裏外隻得趙虞一人,心下已經冷了大半。又提起他老父。不由楞了一楞。
宮人走上前來,取下她手腕上的碧玉鐲子,先替她將手上的茶水擦拭幹淨了。又細細替她將玉鐲子擦拭幹淨了。便要替她戴上。
她接在手裏,平了平氣,一壁慢條斯理的往手上套,一壁道:“皇弟難道不想知道,國主為何偏將我留下來,在著等著。”
她說話間似也漫不經心,言畢方抬起眼皮,淡淡的看他一眼。
她們素日裏亦曾有過照麵,初初相見那日,她身著嫁衣,一身通紅,見駕時屢屢以下犯上,仿佛一枝帶刺的玫瑰。往後宮中慶典飲宴之時,見她總是一身素淨,並不多話,倒仿佛空穀幽蘭一般。今日一見,又是另一番模樣,一時便也有些摸不著她底細。於是抱了抱拳,道:“臣弟有幾句話要稟報國主,請娘娘通報一聲。”
她衝著他一笑,道:“這裏外你們都看過了,可曾見著國主。”
慕容玨道:“國主既是早有預備,如何留待娘娘一人在此。”
她看著他,倒似目露責難,柔聲道:“皇弟糊塗。受人挑唆,做出此等大不敬之事。國主卻不糊塗,外頭兵臨城下,雙方劍拔弩張,一觸即發。此等時刻,若傳出我宮廷內亂,皇弟逼宮,而國主阻殺之。激戰於禁城之中,血流成河。外人不打,自己家人倒先打起來了。這等事,敵國聽聞,當作何想。我方將士聽聞,當作何想。此為其一。”
莫道紅顏不解詩(中)
付爾東見明王似有猶疑之意,不由急怒交加,“鏘”的一聲,抽出腰間配劍,劍尖朝她一指,急道:“明王莫聽這妖妃胡編亂造,拖延時候。”
她淡然道:“急甚麽,國主若果真如你們所言,業已駕崩。我一弱女子,還不是任爾等處置。若那流言是假。”她朝四圍明晃晃的刀槍劍陣瞄了一眼,輕飄飄的道:“爾等該當何罪,自己慢慢想吧。”
眾人被她一說,隻覺一股寒意自背脊升起,本如狼似虎的神情,也不自覺委頓了。
付爾東行前幾步,仗劍欲刺,口內道:“我殺這妖妃。”
慕容玨一抬手,阻住他,沉聲道:“退下。”
付爾東無法,縱再焦躁,亦隻得依言咬牙退出門外去。
慕容玨問道:“臣弟但聞娘娘極得愛寵,眼下緣何倒置娘娘孤身一人於此險地。”
她自座上款款站起,宮人便忙趨上前去,替她理直皺褶的裙擺。
“我時聞國主讚皇弟聰穎過人,如今這等大事。為何又想不清楚。若是如今國主在座,皇弟此來,便是忤逆謀反既成事實。這謀反該如何治罪,皇弟斷比我清楚。那時便是再國主顧念舊情,千方百計想要網開一麵,又如何得成。此其二。之所以留我在此,也隻是算定皇弟不過一時被人蒙蔽,失了常性,不至真正做出這等大逆不道之事來。此其三。再者我身為國主妃子,受他浩蕩皇恩,為家和氣,為國安定,做這點小事,又算什麽。此其四。”
她走到他麵前,目視他:“綜上四點,皇弟覺得。獨見我一人在此,是否還算合理。”
慕容玨似不敢與她對視,微微別開頭去。道:“事已至此,便是縱有一萬宗理由。亦晚矣。”
“不。”她肯定道:“皇弟不見,此偌大一個行宮,一兵一卒皆不曾布下麽。國主此意,是為化幹戈,而非動幹戈。皇弟還不明白。”
大殿門戶大開著,晚風吹進來,長長的白紗垂簾,便鼓脹成一片片飽滿的帆頁,風息了,便溫柔的縮回原狀去。細長的鵝頸宮燈,優雅的一盞盞自高處垂下,宮人一色淡碧的宮裝,垂目肅立一旁。她的白底子大朵玫紅團花的袍袖,便如綠從中的一點紅。那些騰騰殺氣,到了此處,頓為化解了。
使人覺得,他們此來,實在更應該是來飲茶的。
偏偏付爾東在門外喊道:“明王切莫輕信她所言。末將出生入死,浴血奮戰,不過因人隨口一句話。便丟官去職,動輒得咎。此等昏君,知你帶兵入宮,豈能輕易容你。”
慕容玨似被說到痛處,不由雙眉一挑,目中便有鋒芒閃現。
她看在眼內,溫言道:“國主行前,曾囑我問問皇弟:那年隆冬,在上苑結冰的湖上玩耍,不甚掉到冰窟窿裏,皇弟是怎麽上來的。”
慕容玨微微一愣,方答:“當時侍從皆不在身邊,是國主親身跳下水去,將我托上來的。”
鼎中一枝焚香快要燃盡,一截長長的香灰,掩蓋著一線若有若無的火星。她隨手執起一旁剔燈花用的挑子,輕輕撥了撥,那香灰便倏忽掉了。宮人立即上前,另將一條新的換上。
她淡然道:“皇弟原不曾忘。”
慕容玨卻似發了癲狂,瞬間變了麵色,又怒又悲,道:“是。我這一命卻係為他所救。幼時兩小無猜長在一處,事事以他為樣,以師傅隨口讚一句‘似你皇兄’為榮。更兼太後照拂,同吃同住養在膝下,故雖自幼無父無母,並不覺缺憾。然則事實是甚麽,便是這樣我敬之如兄如母之人。原是我殺父仇人。這等殘酷真相揭露,我待如何自處。”他越說越激動,鎧甲上的金片子一陣細索做響:“鶻孜有今日之疆土,這等兵強馬壯,周邊部族俯首稱臣,全賴我父。天下是我父親打出來的,這國主之位,本來就是我的。”
莫道紅顏不解詩(下)
她靜靜等他說完,方歎息一聲,目中一派憐憫,道:“皇弟寧可信聽來的姑妄之言,亦不願信自己的心。”她搖著頭,“何其悲哉!”
慕容玨揚起頭,決然道:“今日之慕容璨,已非當日處處照拂我之兄長。他為權術,處心積慮,早已忘記人間情義。”
她問:“皇弟何出此言?”
慕容玨自鼻中冷哼一聲,道:“他知我本欲求那海珠公主。麵上隻當作不知,倒早早的放她返還大漠。是以人人謂他仁厚,心胸如海納百川。誰知道那圍場中箭一事,本是他指使她所為,原本是要她驚了那坐騎,而治她罪,而編派上付爾東,前前後後不過一場大戲,要的便是付爾東手上這十萬兵權。你半路殺出這一場,怕才是不曾排演的。”
她聞言,心中一連便過了幾個念頭。麵上卻不露聲色。
還道:“這普天之下,皇弟要甚麽樣的美人沒有。去了好的。必還有更好的。你自然明白,這身為天子,亦有許多不得己和不情願之處,事事先得顧著大局。如今大敵當前,至要緊後方穩定。皇弟胸中經緯縱橫,這道理自然較之我一婦人明白。”
慕容玨這時候倒看著她,不為所動,道:“竟連娘娘也這樣說麽。”
她想了想,卻忽然道:“是了。如果真認定是那人,便是天下所有人都送至麵前,也及不上那人毫發。”她居然又歎息一聲,溫柔而蒼涼的道:“為了那人,把意氣送了,把江山送了,甚至把命送了,都還是值得的。隻是多半時候,命運多桀,造化弄人,天不遂人願。是以時常勞燕分飛,或近在跟前,實遠在天邊。”
她耳上一副碧玉珠子,兩隻眼睛似的貼在小巧的耳垂之上,挺括的衣領子鬆鬆護著一管凝脂樣的頸子,之後繁複的刺繡團花一路鋪天蓋地的撒下去,撒下去,直在那烏亮的磚地之上,亦撒了一圈,她便在那一堆熱鬧的簇擁之下,婷婷而立。麵上一種哀切,看起來,便有種說不出的淒豔。
慕容玨聚了聚心神,方道:“是以娘娘為了國主,甘願以身涉險,全然不見自身安危。”
她抬起頭,似是從沉思中回過神,訝然道:“皇弟說的甚麽。我不過是想起一些聽來的一些舊事,心生慨歎罷了。”
付爾東看不下去,高叫道:“明王莫非忘了來意麽。倒真真敘起了家常。”
慕容玨回身喝道:“本王自有分寸,何須你處處多嘴。”
她冷冷接著道:“養不教,父之過。付叢越兩朝老臣,門生遍布天下。隻不知為何,忘了教你為人臣子的道理。主子談話,何來你奴才插嘴的餘地。自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今日國主便是要將我置於虎狼之口,而引袖作壁上觀,以證明王心意。我亦無話可說。”
付爾東麵色鐵青,恨在心中,一時間也自無法可施。
慕容玨道:“娘娘情義,臣弟歎服。”他聲音平平,倒一改往日的傲然之色,極具誠懇。“國主得你,何其幸哉。”
她淡然一笑,卻道:“此言差矣。真正感動世間的情義,原是不必說出口的。願為他做一切,而毋需他回報。甚至毋需他懂得。”
慕容玨道:“人人付出,總會渴求回應。臣弟卻並不知還有這樣一等情義。”
她輕輕問:“皇弟對於和琛王與太後,知道多少。”
慕容玨聞言,難掩語中嘲諷,道:“臣弟該知道的。俱知道了。”
她卻不在意。仍道:“皇弟知道的,會不會隻是其中一麵。”
慕容玨又恢複了他往日的傲岸之狀,一對狹長鳳目,微微眯起,道:“娘娘玄外之音,莫非還有一麵。”
“這萬事萬物,俱有它不同的方方麵麵。隻有時候,咱們被某一麵,阻住了眼睛。而看不全的,極有可能是很要緊的。”她轉過身,緩緩的往座上走去,一壁道:“太後生前久居玉華山,我有幸侍侯過她老人家一些時日。是以她臨行前說的幾句話,倒並不曾避著我。皇弟何不也聽聽另外一麵之詞呢。”
任是無情也動容(上)
慕容玨不由自主跟在她身後走了數步,方覺不妥,停在原地。他周身鎧甲,腰間懸著寶劍,五官線條本略失於秀氣,平日裏純靠眉端眼角一股銳氣掩蓋。此時他將一隻手放在腰間劍柄之上,唇角微揚,倒似好整以暇似的。道:“娘娘莫非想編出個故事來,換了我的想法。”
他看著她不緊不慢的落了坐,唇際仿佛一絲笑意,隻那笑看上去,有種說不出的邪魅輕慢之意,道:“隻可惜,娘娘雖冰雪聰明,才可詠絮。也難於讓我改變心意。直白一點,無論你說甚麽,做甚麽,今日事,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娘娘別白費了心機。”
他不等她答話,自顧自在殿中廣闊的空地上跨了幾步,又道:“這行宮四下已被圍困,便是一隻飛鳥,頃刻料也難飛出去。何況一負傷之人。娘娘何不爽快些,將國主下落道來,大家也好省了口舌。臣弟這也不過,想拿回自己的東西罷了。”
她看著鼎中升起的一點若有若無的煙霧,道:“前頭說過的,皇弟要殺我,我哪有還手之力。隻是我趙虞死不足惜,若和琛王在天有靈,看見皇弟因偏信讒言,壞了他畢生心血維護的東西,引得同室操戈,舉國動蕩,甚至外敵乘虛而入。不知當如何扼腕頓足歎息。”
慕容玨還自笑道:“那我便聽聽娘娘將如何粉飾這兔死狗烹,鳥盡弓藏的事實”
她先默然一會,倒仿佛不知道從何說起。接著方凝重道:“二位先人均已作古,再拿來說道,是謂不敬。隻是若不說,皇弟因此最終鑄下大錯,今日我便難辭其咎。”
她將目光投在他眼中,問道:“皇弟認為,太後為何自幼將你帶在身邊?”
慕容玨冷冷道:“或許良心不安,或許也隻見我一幼童,無甚威脅。”
她又問:“用視如己出來形容,皇弟可還同意?”
慕容玨別開頭去,自鼻中哼一聲,算是作答。
“少年太後與和琛王,金童玉女似的一對,二人心心相印,本是塵世中令人稱羨的神仙眷侶。不料後來太後應招入宮,受了冊封,前緣無法再續。外人看來,她們之過往,便是如此埋葬了。不親身經曆的人不會知道,一旦情根深種,要它連根拔起,談何容易。更何況,據我所知,和琛王還是那世間曠古難逢的癡情男子。故終其一生,困在情網之中,進退不得。早些年,太後在宮中並不得勢。先主故去之後,更是孤立無援。和琛王因此四處征戰,不斷擴張自己的權勢,隻為能於這風雲變幻的後宮與朝堂的爭鬥中護她周全。在那些年月中,我們恐怕無法想象吧,他們明明近在咫尺,卻始終連對方的衣邊尚無法碰觸。俗世的規矩如同一個永遠無法跨越的瀚海,她們站在這海的兩端,不願背過身離去,卻又無法更近。皇弟,你試想一想,這是一種怎樣的無奈與煎熬。”
“人人隻道和琛王權傾朝野,熱衷把持朝政。他們都錯了,皇弟你。亦錯了。他隻是不能割舍他心中的愛人。他為她做這一切,一定既痛苦,又快樂。不斷的讓希望化作灰燼,又在那灰燼中生出新的希望。從某種程度上說,這也算是求仁得仁。他要的不是江山寶座。太後臨終前曾說,如果他想要這位子,原是指掌間事。愛一個人,不是罪過。被愛的那個人,也不是罪過。這一重內情,不知道皇弟了解多少。”
他幼年喪母,極有限的一點父親的記憶,總是見他一臉鬱鬱,十分暴戾,等閑是不露笑臉的。是以對於父親,他記得的隻有畏懼。倒是後來進了宮,有了慕容璨為玩伴,太後亦慈愛。他倒在此享受了些家庭的溫暖之意。直至他封王之後,自立門戶。身邊來往的人多嘴雜,給他灌輸的卻是另外一番道理。使他不得不從那種溫情裏抽身出來,轉而換作一種仇恨。
此刻他聽的,又是從前從未聽過的一樣說法。
他無法抉擇那一種說法更可信。旁人便看到他一動不動站在原地,目中神色,變幻不定。
付爾東眼見那宮人又上前換了一枝熏香,心中忽然明白過來。便再顧忌不得,大聲道:“明王莫中她之計,這妖妃詭計多端,明明是在拖延時間。”
慕容玨聞言,悚然一驚,緊走幾步,至她跟前,沉聲道:“娘娘若再不說出國主下落,可怪不得臣弟要硬起心腸,今日這大殿之上,便是娘娘玉殞香消之地了。”
見她輕輕的放下手中茶盅,衝他嫣然一笑,道:“皇弟見我像是怕死的模樣麽?”
大殿又高又闊,雖是行宮,然四處仍是精雕細刻,她身後一丈來長的大駕屏風,浩蕩描著雲海日出之勝景,旭日通紅,海景蔚藍,白浪滾滾。她本一纖纖玉人,不知為何,看起來總有種大馬金刀之勢。
慕容玨被她這一笑,不由怒從心起。“鏘”的一聲抽出腰間寶劍,隻一指,便架到她頸上。問道:“你說不說?”
她緩緩收了笑意,仿佛一朵開得正豔的花,緩緩的合攏它們的花瓣。接著無言閉上眼睛。算是做答。
她身後的宮人“噗通”跪在地上,顫抖著道:“明王請手下留情,娘娘亦不過奉命行事。委實不知道國主下落。”
她的臉還是一潭靜水似的,波瀾不驚,聲音卻嚴厲起來,道:“淺香,站起來。”
慕容玨耐性似已用盡,猛然暴喝一聲,道:“慕容璨在哪裏?”
任是無情也動容(下)
她答:“皇弟既是反意已決,何須多言,不如給個痛快。”語調不高,但每個人都聽得出那斬釘截鐵之意。
慕容玨被她逼得沒有餘地,目中漸漸便湧上殺氣,道:“我本不欲殺你。隻你一心要做巾幗英雄,視死如歸。那也成全你。你說的,求仁得仁!”
他持劍的手微微的後退少許,下一刻往前一送,她便血濺五步。
淺香已經哭倒。其餘宮人無不戰栗著蒙上眼睛。
一股蕭殺之氣,早已卷走先前的溫情繾綣。門外林立的禁軍,此刻皆屏息靜氣,等他那一劍下去。
空氣似被關住的死水,已經停止流動。
卻聽得一人沉聲道:“住手。”
這聲音來得突然,仿佛猝然間有人朝這死水當中投了一塊巨石。一幹人本已放下的兵器,此刻嚇得紛紛揚起,對準聲音的來處。
雪亮的燈光下,隻見屏風後閑閑轉出一人。明黃衣飾,玉帶扣腰,金冠束發。明明身無長物,眾人卻覺得迎頭來了千軍萬馬,恨不能即刻奪路走避。
他那傷臂還纏著繃帶,另一隻手負於身後,閑庭信步似的走出來。身後跟著鄂多。仿佛從一開始,便在那屏風後站著似的。
這裏裏外外,每一寸地方,他們自然都不曾漏下。此刻他突然從天而降,每個人,無不又驚又懼。
慕容玨一時也慌了,幾乎是本能的收了長劍。
趙虞同樣大吃一驚,不由自主站了起來。
慕容璨行至慕容玨麵前,平平看住他。緩緩道:“你真是來殺我的。”
慕容玨本已仿佛是一柄出鞘的利劍,周身俱是殺氣。而慕容璨淡定,毫無張力,倒像一個更大更強的氣場,使他那殺氣進不得前來。
慕容玨緊緊攥住手中的劍,似要藉此吸取些力量,用來同他抗衡。
慕容璨仍直視他,道:“你忘了,咱們的武藝本同受一師,往日裏比試,總是你贏得多,輸得少。那不過我讓著你。知道為什麽麽?”
他踱開一步,仰仰頭,仿佛虛空中有人在高處看著。“隻因當日我皇母曾言,我是兄長,該讓著點弟弟,兄弟同心,方能其利斷金。皇弟,時至今日,你說一說,我該不該還讓著你。”
“不。”慕容玨叫道,眼淚從他的麵上爬下來,兩條長眉一高一低擰在一處,這使得他的臉看起來,便有一種扭曲之態,他絕望的叫道:“你騙我,你從未當我是你弟弟。你們都騙我。”
他的長劍掉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他的人好似也失去了倚靠,直直的坐到地上去,兀自哭著,喃喃道:“都騙我。”
慕容璨不再理會他,衝著外頭一幹人,道:“爾等回頭去看一看。”
眾人皆回過頭去,隻見不知何時,舉目所見之處,已經盡是通明的火炬,在他們的包圍圈子之外,已經有一個更大更密不透風的包圍圈,正在慢慢的縮緊過來。
慕容璨歎息一聲,仿佛疲倦以極,道:“孤王不想在自己家裏動刀兵,若是為誤信流言而來的。便速速放下兵器,束手就擒。”
外頭這一幹禁衛,本多是聽說他命不久矣,若擁立新主,自然有望高升。如今見他人還好好的,早已嚇得不輕。又主帥已倒,後有重兵,見他有此一言,莫不感覺絕處逢生,紛紛框框當當丟了兵器。
隻付爾東自知罪不可恕,尤作孤注一擲,劈手奪下一人手中弓箭,便要射向慕容璨。旁邊的人識的風向,哪容得他動手,一擁而上,捆了個結實。
這些人來的快,去得也迅疾。慕容玨似是魘著了一般,還自不斷喃喃自語。宮人忙將他架了下去。
她這才問道:“國主如何竟又回來了?”
他行至她麵前,觸了觸她的臉。倒似要證明這真幻一般,方柔聲道:“你孤身一人護我,我又豈能真正隻留待你一人遠走。”
她今日連遭波折,又一日水米未進。方才不過憑著一口真氣,此刻鬆弛下來,才覺天旋地轉,不由身子一軟,便搖搖欲墜。慕容璨忙伸手攬住,歎道:“上蒼憐我,未曾讓我晚這一步,若不然,豈非終身抱憾,再無心安之日。”
兔苑春歸處處花(上)
慕容璨議了一天的軍務,至晚方歇。用了晚膳,正飲茶間。陳修賢忽然匆匆奔了進來。在他耳際輕輕回了數句。
鄂多便見慕容璨臉色沉了下來。將送到嘴邊的茶盅緩緩放回桌麵。
陳修賢垂手立在一側,似等著示下。
慕容璨從椅子上站起來,麵色倒還看不出端倪。隻極凝重似的,健側那手不自覺握成拳狀,負在身後。
陳修賢似等的甚急,低聲道:“末將這就傳令緊閉城門?”
慕容璨不答,走了數步,似下了決心。鄂多見他握著的拳頭一放,亦低聲道:“讓他去吧。”
陳修賢一愕,轉瞬既道:“是。”
便又匆匆退了出去。
鄂多見氣氛甚是不尋常,料到是軍務。不敢造次,隻在外頭凝神聽候。
少頃,隻聞簾子一響,慕容璨疾步走了出來。他不敢多問,隻即刻招了人跟在後頭。
慕容璨健步如飛,迎麵便如有股勁風,一下下的扯著他袍子的下擺。兩個侍從跑著小步,將燈照在他腳下。
他一直悶聲不響的疾行,出了正殿,過了英華,武華等殿,直沿著那城樓一路前行,上了南城的城樓。方停了下來。
這行宮因不比禁城,隻得一重圍牆護城,出了這大門,外頭便是四通八達的街市民居。此刻已是入夜,因有禁令,故此街上的人煙燈火稀疏,隻餘下酒樓的簾幌,時不時孤寂的動一動。
鄂多猜不透他葫蘆裏賣的甚麽藥,還在喘息未定間,聽得他道:“把燈熄了。”
侍從立即熄了手中的宮燈。雪亮的月光,立即穿透洞開的大窗,迎麵鋪在整齊的方磚之上。更多的地方便陷入了幽暗當中。
外頭自然是一夜的月色,宮牆如同一個巨大的臂彎,無窮無盡的延伸出去,拖著長長的影子,生生劃分出內外兩重不同的世界。守城的兵士便隱在那些陰影裏。隻餘槍頭的一點銀色,如破土而出的新筍,長在月光之中。
不一刻,遠處突然傳來一陣馬蹄聲,在這靜夜當中,顯得額外的清脆。月色當中,一前一後兩騎,俱是一色的宮人裝束,披著白緞鬥篷,風兜蓋著頭。看不清容貌。
駛至城下,便聽得守衛揚聲問:“甚麽人?”
前頭騎上那女子朗聲回道:“我二人奉敏妃娘娘之命出城一趟,煩請開開城門?”
鄂多聽得真切,知是淺香的聲音。
不由心下疑惑。卻見慕容璨一瞬不瞬,直直盯著後頭微微垂首的另一宮人。黑暗中,一雙眸子不知為何,竟仿佛能發光似的,隱隱有一種星芒閃爍。
鄂多見那女子容長身材,雖看不到臉,卻似是有種說不出的嫋娜之態,一時正覺眼熟。
守衛驗了牌子,城門一陣沉重的吱嘎作響,她二人便放開馬蹄,一路向南奔馳而去。
慕容璨目光隻追著看不到了,還自怔在遠處。
鄂多這才明白過來,不由心中揣揣,想起陳修賢適才所言,方醒悟慕容璨口中的“他”,原應該是“她”才對。
她二人一路疾奔,果然出了市郊不遠,房舍漸漸稀落了,便見一大片望不到盡頭的蘆葦蕩子,正躊躇間。不知何處閃出一人,便在馬上施了一禮,問道:“可是平昌郡主前來?”
淺香應道:“是。”
那人道:“請隨我來。”
隨即撥轉馬頭,循著一條小道,頭也不回的往葦蕩中心而去。
葦蕩子中,果有一湖。領路人放緩速度,恭聲提示:“路多荊草,請小心腳下。”
這一路顯見是有人刻意修整過的,草葉砍開,還整齊鋪上了石子。
不久,便見湖上小小一座石橋。橋畔人影憧憧,月色下聽得聲響,紛紛探頭相望。
淺香在前,先自驚喜交加的叫了一聲,“大公子。”慌忙從馬上跳下來,跌跌撞撞的衝了過去。
一條人影應了一聲,趕忙走過來扶住就要下拜的淺香。喜道:“是淺香麽?你們真的來了麽?”
淺香早已語無倫次,隻懂得點頭,道:“是,小姐。小姐也來了。”
她方下得馬來,趙皓已經三步並作一步搶至她前麵。一壁道:“妹妹。”
月下看得清楚,正是他朝朝暮暮回想過無數次的大哥。一瞬間眼淚決堤了似的,還未開聲,已經先滂沱著流了一臉。
半晌,方顫聲道:“大哥。”
趙皓亦壓製不住眼淚,情不自禁將她擁住,哽咽著道:“哥哥以為,今生今世,是再也見不到你了呢。如今你來了。可真好。”
她掙開來,仰首看住她哥哥的臉,一壁笑著道:“讓我看看清楚,這可不是做夢。”
他哥哥擦了擦她麵上的淚珠,含淚笑道:“我的小妹妹。這都是真的。哥哥來了,來帶你回家。”
兔苑春歸處處花(中)
她向一堆人中看了看,道:“二哥不曾來麽?”
趙皓笑道:“莫忘記這是哪裏,以為是家裏後園麽,誰想來都來。”
她微微有些失望,隻問:“父母都還好麽?”
“都極思念你。母親那精神,是大不如前了。”言畢不由得垂下頭去。
她一腔喜悅,頓時減了一半。緊緊纂著她大哥雙手,一時不知說甚麽好。
倒是她大哥,抬起頭,往那橋上揚了揚首,道:“你看。那是誰?”
不過湖麵上小小一座拱橋,她這才留意到,橋上一人臨風而立,正自居高俯視著她們。
她走得近了,才能看清那人模樣。仍不太置信的道:“六哥。果真是你?”
月色如銀,美得恍惚。她沐在月光之中,眉眼如舊,更如一個不甚真實的夢一般。吳瑾覺得自己腳下仿佛生了根,因為渴念這一刻太久,反而害怕靠近。
“是我。”他連聲音也不敢太高,“三妹妹,你瘦了。”
她聞言,不由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隻覺心內五味雜陳,喃喃道:“會麽?六哥你好不好。”
她確是瘦了,那張麵孔猶如刻在他記憶當中,千真萬確,腮上本略帶一點點嬰兒般的圓潤憨肥之態,如今俱褪盡了,隻餘下一張瓜子臉,更顯玲瓏。
他卻不回答,隻道:“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 今宵剩把銀紅照,猶恐相逢是夢中。我算是明白這詩詞是如何寫就的了。你近一些,讓我看看是否是在夢中。”
她目中又泛起淚光,果真走上前幾步。至他跟前。
“彼時紛紛傳言,道你在軍中遇難。我一直信以為真,直至不久之前……”
“是我錯。你一定擔足心事。事出無奈,那時三王子珙,苦苦相逼,欲置我於死地,我不得不傳出假死之訊以惑他。”
“你一定吃了不少的苦。”
她的目中關切之情畢露,他不由得沉重的歎了口氣,淒然道:“同室操戈,兄弟相殘。平昌,這實實非我所欲。奈何生在這樣的家庭,我不犯人,人亦犯我。我不過想立了戰功,求父皇一旨賜婚。而後和和美美的過日子。誰知曆經九死一生,還在半途,已經聽聞你被送往鶻孜。天不與我,逼得我一步步的走至今天。”
他笑了笑,又道:“這些日子以來。我無時無刻不在心中祈求,願你能平平安安的。等得到我來。幸得,天可憐見,今*****竟來了。”
她亦笑著,輕輕道:“你也平安,這真好。”
趙皓攏過馬來,道:“事不宜遲。有話咱們回頭說。還是速速離去要緊。”
吳瑾點點頭,回首微笑著看住她。
她目中方才幹掉的眼淚,又一次溢滿上來。隻定定站在原處。
吳瑾隻道她猝然相見,便是同他一般,還沉浸在那無法置信當中。於是示意了數次。
她方道:“我不走。”
他們所選之處人煙稀少,是以除了風過草葉的聲音,四周是極安靜的。眾人聽得分明,不由齊齊發出低低的驚詫之聲。
吳瑾自是更加不解,焦慮道:“三妹妹?”
她直視他,肯定的道:“我不能走。”
吳瑾怔在當地,不知她何出此言:“那未……?”
“趙虞早已嫁為人婦,這是實事。天下皆知。”
“是。但那又如何,在我心中。隻有素日裏冰清玉潔的三妹妹。”吳瑾急道,恐她不信,又加重語氣,道:“此心真摯,可鑒日月!”
她的眼淚滾下麵來。搖首道:“不。不是了。六哥自然不是當日的六哥,妹妹也亦不是當日的妹妹。人世倥傯,冥冥中自有命定。姑不論夫君待我情深意重,愛護有加。便他不是如此,當日兩國有約在先,割地送女以和。眼下我若如此一去,便是背信棄義,失理於人,如因此又生幹戈,趙虞豈非應了紅顏禍水一說。料想我爹爹得知,定不讚同。”
她的臉是他魂牽夢繞的,在心中反複溫習過無數次。眉目倒還是那眉目。
他的心一分一分的沉下來,終於道:“三妹妹果然不再是昔時的三妹妹了。”
“是。六哥。實則你亦十分明白。你也不再是當日的六哥了。是不是。如今的你,肩負萬千黎民仰戴,一國榮辱皆靠你一肩來挑。有許許多多的事情,是做不得的。”
他自嘲的一笑,道:“對。像此等冒天下之大不韙前來與你相會,給外頭人知道了,不必等慕容璨殺我。我倒先給諫官們的唾沫淹死了。”
“時間匆促。六哥,趙虞此來。第一是為了親眼瞧一瞧親人們。第二,有一事相求。”
吳瑾道:“甚麽事。你說,但凡我辦得到的。定不負你。”
“我曾與國主有一約定。他應諾於我,有生之年,不帶兵踏出上河城一步。”她殷殷看著他,目光熱切,道:“六哥,何不各退一步,還如當日顧師傅所言,開城通商,兩國真正百年交好。豈不是兩國百姓無上的福祉。”
吳瑾退後一步,微微側開身子,向著湖麵,訕笑道:“這是怎麽了。這兩國百姓的安危,如今倒身係在你一介小女子身上了。”
兔苑春歸處處花(完結)
他又退後一步,背向著她,蒼然道:“但是為什麽!為什麽獨獨是你。這世間千千萬萬的女子。為什麽會是你。明明我見你在先的。”
橋下是一潭清水,茂盛青綠的蘆葦,因逢著生長之季,月色下碧汪汪的一片。一輪冰月沉在湖底,水波兀自輕輕的蕩漾著,它隻泰然不動。
她走過去,與他並肩而立。“我這所求之事,六哥可是應允?”
他不答,眼看著湖底那月亮,道:“方才我見你來。心想,天到底不負我。我們此一去,再不必投鼠忌器,明朝便可發兵攻城,一雪前恥。”
“六哥。”
“我錯了。看來慕容璨非但不會殺你。還會千方百計的護著你。隻是你想過沒有,他到底是一國君主,寵姬三千,你何敢肯定他一路真心到底。”
她笑了笑,道:“六哥如今豈非也是一國君主,如果願意,同樣是三宮六院,三千佳麗。”
吳瑾聞言,想一想,終點頭道:“可不是。我糊塗了。”
他回頭,看著她,目光迷離,輕輕道:“不知為何,我總隻記得那日問荷小榭中的趙虞。那個趙虞,我的三妹妹,去了哪裏。”
那個調皮可愛的女子,有一點任性。人人忙不迭巴巴的往三王子跟前獻殷勤的時候,隻得她,來來往往,巧笑倩兮,始終投他以青眼。那是逆境中的少年不可多得的一點溫暖光明之意,他不習慣,亦不敢為外人道。
她不忍,回望著他,道:“六哥,都忘了吧。古人雲,先注死,後注生,都早已經注定了的。”
“是了。”他微笑著,“我應該慶幸的。你平安,並得寵愛,這便很好。已經很好了。平昌,你應承我,定要一直這樣得寵下去。莫讓人傷你的心,莫被惹出眼淚,一直這樣美,不要憔悴,有人疼,有人惜。我不能做的,希望那個人能做得到。”
“好。”她應著,更多的眼淚流下來。已不知說甚麽言語。
“過來。”他低聲命令道。
她走過去。
他伸手攬住她。將頭埋在她發中,閉上眼。沉重的歎息一聲,道:“不過差一步,我竟失了你。”
她哽咽著,道:“六哥,你保重。請顧我父母兄弟周全。”
他放開她,目光在她臉上流連良久。似要將她一絲一毫印在心中一般。
隻道:“我答應你。”
她取出那塊鳳凰玉,輕輕放在他掌中。道:“物歸原主。願六哥早日找到那人,可轉贈於她。”
那白玉溫熱,尚帶著她的體溫。他持在手中,牢牢握住,仿佛怕那點溫熱消散了似的。
道:“沒有了。我知道的。再不會有那個人了。平昌,如果人有來生。我一定在那等著,一步也不離開。”
她重重點頭。
他又道:“你不知道,我特特種的那一園子虞美人花,就要到花季了。整整一園子呀。你不記得了吧,那花還有一名字,叫蝴蝶滿園春。原是要等你去看的。”
她一壁笑著,幾乎是泣不成聲。道:“如果有來生,六哥的三妹妹,亦一定寸步不離的守在身旁。以報今日之盛情。隻是……眼下時間急迫。就此別過吧。”
她盈盈拜下去,道:“願吾皇萬世昌盛,國泰民安,福與天齊,萬萬歲。”
一陣風過,遠處的蘆葦葉子沙沙的響著,仿佛海將漲潮。
他帶著一縷蒼涼的笑意,口內輕輕應道:“好。你去吧。”
她站起來,隨意抹掉臉上的淚水。道:“六哥保重。”
他慎重的點點頭。不再言語。
她步下橋來。
趙皓接著她,哭道:“三兒。”
她緊緊擁抱住她兄弟。更多的淚水泛濫著滾落下來。
許久,趙皓方拍著她背脊,低低道:“哥哥明白。你去吧。父母自有我們照顧。你好好的過日子。便是對他們最大的孝順了。”
她哭出聲音來。
趙皓替她擦了擦臉上的淚水。忍痛道:“想你出來也是冒了風險。且速回去吧。免得節外生枝。千言萬語,隻不必言明。你我心中俱是明白的。”
隨從牽過馬來。
趙皓親將她送上了馬。勉強笑著,提高聲音,道:“好妹妹。咱們各自保重。山長在,水長流,總還有相見的一日。”
鬆了她的手,在她馬股上輕輕拍了一掌,催促道:“去。”
還是方才帶她入來那人領路,她胯下的馬兒邁開步子,還照來路走去。
淺香亦上了馬。道:“陛下保重。大公子保重。”
趙皓道:“淺香。小姐就托付給你了。”
淺香應了。相隨而去。
她走開幾步,終忍不住又撥轉馬頭,還走回他哥哥身邊。
在馬上俯身下來,抽咽著道:“大哥。”
他大哥仰起臉,目中噙著淚,勉勵似的道:“放心去。父母知你好,也同樣心安的。各自在心裏掛念著,不管遠還是近,都很好。”
她哀哀半晌,知道非走不可了。不得不在馬肚上一夾,緊隨他們而去。
走得遠了,回頭一看。一行人還自站在原處,目送她離去。月光如一張巨大的天羅地網,天地所有的一切皆在它籠罩當中。橋上那人影額外筆直,依稀可見得偶爾一下衣角在風中拂動。
吳瑾眼看著她漸行漸遠,成片的蘆葦色如墨玉,月色下仿如一股股柔軟的潮水,更映得她張開的雪白披風,一隻大鳥一般,飛得離他更遠。
該如何麵對歸去的日子。這一去,數不清的經年,縱使良辰好景,豈非都如同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月已漸至中天。
鄂多眼睜睜看著窗戶口鋪進來的長條形月光,一點點的縮回去。越來越短,越來越短。
慕容璨沒有動。他們自然更加不敢動。
他心中直七上八下。不知道這一夜將吉凶如何。
仿佛過了一百年,四周銀白的月光都凝結成了萬載玄冰。而他們,幾乎以為自己即將在這裏凍成雕塑。
遠處終於傳來極輕微的一點點聲響。起先他還未曾在意。隻等得那蹄聲漸行漸近,漸行漸近。已經隱約能分辨到馬上的騎者,碩大潔白的披風,兜著風朝後飄去。隻似那天上降下的白鳥,不一刻,便到了跟前。
那馬兒奔得興起,一聲聲打著響鼻。在門下意猶未盡的來回踢著步子。
他們站在樓上,清晰的聽得到樓下女子略帶急促的叫門的聲音。
慕容璨終於動了動。走到窗邊,似要探首往下看去。
他們這才發現他不知何時,臉上竟展開一個大大的笑臉。眉目毫不吝嗇的舒展開去,帶著一種說不出的通泰之意,唇角高高揚起,便見那一口皓齒,頓時無所顧忌的露在光下。不知想起甚麽,自顧自笑著,倒輕輕的搖了搖首。
微微一陣驚擾,城門複又沉重的關了起來。
馬兒順著闊直的寬道,得得而去。
在她們身後,一壇壇整齊盛放的時樣錦,一色鬱鬱的傾情之紫,道旁雪似的滿樹梨花,以及遠處宮牆上垂下的累累串串的紅雲似的九重葛。這些被月光掩蓋的花與葉,瞬間都鮮亮起來。
月滿天,風動雲影,佳期如夢。
處處花開,原來兔苑之春,一早已歸。
(完結)!
竹聲新月勝當年(尾巴)
佛堂是恒久的靜,煙塵渺渺,蓮座上的神像低眉拈花,似是聽著人世間一切的悲歡離合,又似甚麽也不曾聽到。
他二人恭恭敬敬的上了香,置了酒,磕了頭。慕容璨靜默片刻,才緩緩站起身來。趙虞亦掙紮著要從蒲團上站起來,慕容璨不等身側的宮人前來,慌忙從旁將她架起。
一旁的阿瑚仿佛感慨良多,衝著佛像下煙霧縈繞中的長生牌位道:“您都看到了吧。國主同娘娘來看您來了,而今天下大定,四海升平,娘娘又大喜,不日將誕下麟兒,您呀,當日的心願可都在眼前了。”
她們又站了一會。慕容璨道:“母後。改日再來看您。”
阿瑚直送出殿來。
慕容璨住了腳,道:“姑姑請回罷。”
自太後駕崩,阿瑚便在這佛堂中落了發,再足不出宮。
阿瑚應了聲。看著她微微隆起的腹部,輕輕笑了。偏西的斜陽中,眼角每一條細密的紋理都透著少有的愉悅。道:“娘娘千萬保重,宮中雜事實則也不少,可別太過勞神了。能交給下麵人辦的。都交出些去罷。”
她含笑應了。道:“多謝姑姑關愛。亦多謝姑姑替著我們日日在這陪著皇母。”
阿瑚道:“娘娘折殺奴才了。奴才是真替太後老人家高興,才不知輕重這等絮叨。”
慕容璨道:“若她在這看著,該有多好。”語意寥落,大有憾然傷感之意。
阿瑚忙道:“她都看得到的。”
又衝著趙虞,道:“當日為著國主要立娘娘為後之事,她老人家也算費了不少思量。如今看來,倒並毋需那樣打算。娘娘不日誕下龍子,實實也是名正言順了。”
她微笑著道:“承姑姑吉言。”
阿瑚眯著雙目,似有讚許,看著她,道:“太後老人家相中的人,再沒有錯的。娘娘這一等的賢德聰慧,貞靜的性情,主持內宮,倒缺一不可。”
一旁的慕容璨此刻倒向著她笑了笑,道:“你瞧瞧,好話都叫姑姑替你說盡了。”
阿瑚忙道:“是實話。”
慕容璨見日漸西斜,微微的起了些風。又恐她站立過久,又腰酸腿痛。於是道:“我們先走了。”
阿瑚忙愈行禮送駕,他倒虛扶了一把,道:“免了。”
慢慢的出了佛堂,他便問:“可要傳攆進來?”
她笑了,道:“哪裏就這等嬌弱了。不必。”
他想一想,便也笑了,道:“也是。醫官說時常走動些,倒好。”
二人一路閑談一路走,直行至偏殿。不遠處綠障繞徑,竹語森森。斜陽正在,風從林過。不知不覺便有種渾忘世事之感。
她衝那竹海微微示意,道:“住在山上那些日子,我最喜這片竹子。”
他笑著道:“知道,無竹令人俗嘛。你原是那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的君子人。”
她飛了他一眼,翹起嘴角,道:“國主嘲諷我呢。”
她並不時常露這小女兒嬌態。他看在眼內,不覺笑出聲來。伸手攬了她肩,道:“那去林中走一走,便是我,也沾染些清氣。”
一時走到那林中小亭之中,宮人一早已鋪了坐墊。慕容璨恐她著涼,於是吩咐道:“去取衣裳並些熱茶過來。”
她落了座,隻道:“這都入夏了呢。哪裏就要這樣勤的添衣裳。”
他亦在她身側落了座。道:“而今不比往時,你不再是一個人了。凡事仔細些總不錯的。”
她抿嘴一笑,忽輕輕道:“第一次來著山上,也不過去年這時候。我怎麽就覺著這中間仿佛相隔了許久似的。”
他沉思起來。似在回首著這一年多來經曆的種種。
過一刻,方道:“可不是,這一年來的事,也不算少了。”
她接著道:“那時候還說,等得空了,咱們便同太後一塊,在這山上住著。隻不曾想……”
她說了一半,方醒悟到不該提起太後,徒然惹得他心中傷感。
倒是慕容璨,握住她膝蓋上的手。安撫似的拍了拍,學著方才阿瑚的話,道:“她看得到的。她在天上某一處,時時看著咱們呢。”
她點點頭,溫柔的回望著他。
因有了身孕,她的臉看起來微微豐腴了點,更顯得凝脂一般細膩,一雙美目,漾著溫情。慕容璨看著久了,便覺胸中那顆心,也都跟著要化掉一般。不由得道:“若是那一日,你真一去不複返,這些光陰,我一個人可怎生得過。”
她聞言,輕笑道:“這樣怕我走。倒為何不出手攔住。”
“下決定那一刻,真比任何時候都覺得寂寞。”他似又回到那短短的艱難的刹那,“隻是如果那是你覺得更為幸福的方向,我又如何能攔著你。”
她感動了,隻道:“謝謝了。當我被送出家門那一日,再也想不到會有這樣一天。”
他微笑著,將她手指護在掌心。道:“我該謝你才真。兩度讓你出手相救,當初口口聲聲說要顧念婦孺,倒算食言了。”
她搖搖頭,道:“我們這是哪門子閑聊。互相謝來謝去,讓人看了笑話。”又吸口氣,似極滿足,道:“而今兩國交好,真正開城通商。每每想到這裏,我便覺得做夢都開心得發笑。”
“多笑一笑,很好。你該是知道,我多麽願意看到你整日裏笑盈盈的。”
斜陽落了下去,林從密密,擋下了遠處的天光,她們的眉眼,便盡皆隻餘下幽暗的一些輪廓。
此時脈脈相對,輕言慢語,外人一看之下,也必然相信,她們實則並不需要光線,亦能清晰的辨別出對方臉上的每一處線條。
宮人拿了衣裳過來,淺香接了。送上前去。
聽得慕容璨道:“便讓他在千頁湖畔好好呆著吧。”
趙虞道:“他原也隻是少年心性,一時受人挑唆。才做出那等天理不容之事。”
淺香知她們說的,正是明荊王。那晚平了事端,朝中裏外盡皆膽戰心驚,人人因懼牽連而自危。、
明王被禁足千頁湖。終身不得離開住所半步。
付家本是朝中舉足輕重的大族,奈何生死攸關,於他家有關聯的一幹人等,莫不紛紛上疏,痛悔於他家過從甚密者有之,滿紙憤忿彈劾之言者有之,隻別說奏保之類了。
幸得慕容璨從輕發落,並未曾株連太甚。隻趁此大肆降級革職,起用新臣,朝中權勢分布,徹底重新洗牌。
慕容璨接過披肩,一壁親手替她搭在肩頭,一壁道:“我如何不知呢。”
她拉了拉衣裳,道:“也隻能做成那樣子了。可憐他父子二人,走了一條殊途同歸之路。”
他略做沉默,方責怪道:“你呀,真白長了一副聰明心腸。好了傷疤,不記得疼。許多時候,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不知你可還記得,舊年住在山上,太後曾拿了你用的一瓶香露。”
她微覺奇怪,道:“是呀。”
“可知太後為何巴巴的問你要這瓶子香露。”
“當時她老人家似是說,聞者雖好,這香不合我用罷。”她追憶起當日情景,方覺得某處微微有些不妥。
“哼。自然是不合你用。那香料中,原有一味,是麝香。”
她博覽群書,對麝香這等名香。亦有所了解,麝香性溫,為開竅醒神,活血散結良藥。如青年女子常用,則可致不孕。
怪道了。太後如何會用他人用過之物。她還記得他後來囑咐:“用甚麽隻管差人問我來要。莫用他人的東西。”
原是這意思。
他又道:“一路查得下來,原是有人從外頭拿進宮裏來,蓄意贈予人用的。她知那錦妃心思淺,便是借了她之手。傳至你處。不可謂不周詳。”
她聞言,似思索良久。方低聲道:“都時過境遷。罷了吧。”
“當日太後曾一再囑咐,叫莫動聲色,隻仔細留著心。是以到今日,才話予你知。也叫你往後,處處當著些心。”
她應了。還是低低的道:“有國主在,替我處處當著心。我又有甚麽好憂慮的。”
言畢將頭輕輕靠在他肩頭,一陣不語。他就勢攬住她,亦沉默了下來。仿佛千言萬語,俱都已經說盡。
眾人立在遠處,都不忍出聲,怕壞了這一刻的溫柔繾綣。
暮色已合,一輪新月不知何時,竟已然悄悄掛在樹木梢頭。風聲微動,數不盡的竹葉便瀟瀟作響,宛如小雨敲林一般,徐徐傳遞著初夏之夜夢幻般的無限情意。
而山河莊嚴,紅塵靜渺。他們的錦瑟年華,美眷如花,相思相守,白首相諾之心,似已摒退似水流年,在漫漫光陰之中,巍然不動。
舊年花裏逢君別(番外)
午後痛快的下了一陣雷雨,太陽還未得及出來,空氣倒帶一點點微涼,在這夏日裏,更顯清新濕潤,十分宜人。
趙皓走得甚急,縱是輕袍緩帶,還是覺得周身熱氣。在‘問花樓’那閣樓上一停,過堂的風從那四處洞開的窗戶間漫進來,頓時一陣涼爽,周身毛孔,俱服帖了。
吳瑾麵窗而立,拿背向著他,仿佛未曾察覺來人。
趙皓隻得躬身行禮,略微提了提聲,道:“參見陛下。”
吳瑾這才轉過身,淡淡道:“坐吧。”
趙皓道了不敢,方勉強坐下。
吳瑾提起酒樽,居然親替他斟了一杯,道:“方才在這坐著喝酒,下了場大雨,一個人,恁地沒意思,所以才叫了你來。”
趙皓慌忙接過酒樽,替他亦續上那一杯,道:“聖上平日裏國事操勞,實該如此多抽些空閑出來,賞賞風花雪月。”
因方才下過雨,窗口及床下的地麵被雨水漂進,一圈的濕痕。更顯得精心打磨過金絲楠木黃褐的外層,仿佛帶一種灩灩的流光。
他們相對而坐,側首便是正殿整齊的琉璃屋頂,勾嵌的廊簷在藍天下垂下凝重的剪影。吳瑾偏著首,便看著窗外。
趙皓亦覺神清氣爽,同他一般閑看。過一刻,才猛然驚覺,窗木上那一種灩灩的紅光,原是樓下的花正盛放,耀上來的。
而吳瑾放下酒杯,淡淡的道:“我昨夜夢見她了。”
趙皓不明所指,等一等,才如光入暗室,頓時明白過來。唯不知何言以對。隻沉吟著道:“聖上。”
“真是怪了,她不曾學過吹笙吧,但我明明昨夜裏見著她在那桃花樹下吹笙,春裳似雪,梳著雙髻……”
夢中那樣真實,春風拂麵,柔如她的眼波。而她,容顏清晰還是舊時模樣,成片如火如荼的桃花,俱如紙上那一片渲染出來的背景似的,隻為襯托她一人而設。夢中並聞不見樂聲,隻是他站在不遠處,滿心歡喜,無法言表。直至醒來,胸中還留有那飽滿充實之感。隻是漸漸清醒,睜眼所見,隻得一輪殘月,微光隱隱,投在窗紗之上,愈發的縹緲不可置信。心上那一點暖意,便極快的冷卻掉了。
“聖上。還宜早拔慧劍……”趙皓說得極為艱難,“舍妹,實是沒這福分。”
吳瑾又飲了一杯,良久,才道:“是我沒這福分。”
不過晚了一步。一步而已。
他帶兵在外,戰事膠著,愈來愈壞,損兵折將過半,朝中援兵不至,糧草短缺,叛軍殊死反撲。他若退一步,便是萬劫不複,隻得咬牙死扛。在那些前途茫茫的日子裏,每憶起她的笑臉,都能尋回一些溫暖踏實。隻覺如果過了難關,便能求得父皇賜婚,從此執子之手,守著現世的安穩靜靜的過日子。
他曾那麽近的接近他所預想的那種幸福。
當日在她家後園同她作別,處處繁花開得那樣的絢爛,柳絲溫軟,她的憂心戚戚與期待的神情。他曾以為歸期便能贏得那種幸福。
三哥為什麽要將她送走。成千上萬的女子,這世界上數不盡的傾城佳麗。為什麽獨獨是她。
他犯的致命的錯誤,不是派人意圖暗殺於他,他最大的錯在於,他葬送了他為之追求的人生光明。不曾經曆陰暗的人不會明白,生命中有一個人,能帶給你光明溫暖,是多麽彌足珍貴而可遇不可求的事情。
他一向要風得風受盡世間寵愛的三哥是不會明白的。
趙皓陪他默坐一會,接連飲了幾杯,終於忍不住勸道:“聖上如今不比往時,有社稷江山在身,還宜多多保證。便是飲酒,亦請約束著些吧。”
吳瑾皺了皺眉,語意蕭條,道:“是啊。做了這江山的主人,便得事事處處謹慎自持,方是為君之道。話不可胡言,酒不能多飲。便是憂傷悲慮之情,亦不可外露。”他再一次斟滿一杯,仰首喝下去,“可是建之,我要這江山何用,我要這三千殿宇,無數佳麗何用。我告訴你,不是她。便是這世間種種,在我眼中,皆是枯槁,滿目荒涼。我把這些給你吧,你替我去將她換回來。”
“聖上,您醉了。”
吳瑾聞言,淡然一笑,道:“你不曾愛上一個人。你哪裏明白。”
“臣……”趙皓躊躇,一時不知如何回複。
“罷了。如今連你,也無法說上一句心裏話了。”他揮揮手,道:“你去吧。”
趙皓領旨,隻得站起來,叩首離去。
來時步履匆匆,不曾留意,此刻下得樓來,才發現園中滿園嫣紅,一色的虞美人,株株怒放,不依不饒似的,鮮豔明媚當中,夾雜一種難言的嫵媚之態,分明死而後已。
相傳這種花乃項羽兵敗之日,虞姬為免拖累於他,自刎帳下,她的鮮血所濺之處,便開出一朵朵鮮花,皆是其色如血,後人便以虞姬之名命之。這花開時,花莖細幼,在風中搖擺,隻如蝶群翩翩,故此又名蝴蝶滿園春。
蝴蝶滿園春。
問花樓。淚眼問花花不語。
他在花前站立一會。終於離去。
他心思不屬,隻顧低頭前行,並不曾留意身側不遠處避在一側一列屏息靜氣的彩衣麗影。
來者是念妃,她因聽得宮女說聖上一人在此飲酒,方攜著人過來。不想碰著外臣,情急之下隻好將就一避。
隔著遠,隻見得一青年男子,並未著冠帶,隻尋常一襲青衫,狼行虎步,匆匆而過。不知是否受了申飭,一臉鬱鬱之色。
她款款行至樓下,侍從見著她,慌忙行禮。她於是隨口問道:“方才聖上見的何人?”
“忠義將軍趙皓。”
原來他便是忠義將軍。
她性情柔順,又幼承庭訓,最重一個德字。是以入了宮,時時事事皆留著心,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連宮中閑事亦少管,何況朝堂外之事。隻源有一次她無意聽得宮女談論,說忠義將軍得長女,聖上親去看視,賜了一乳名,換為“念兒”,因重了她的名,小宮女大約在那私下不忿。倒另一宮女聞言,道:“瞧瞧聖上對咱娘娘這心,恐怕是情不自禁,掛在嘴邊的吧。”她裝做沒聽著,心下卻不覺記得了。
皇帝已經酩酊,將頭伏在桌上。她蓮步珊珊,來得輕。他並未曾被驚起。
她行至他身旁,輕輕的喚了聲:“聖上。”
他還猶自未覺。
她本欲推一推他,勸他回宮中去睡。手伸至一半,忽然停下。細細打量起他來。平日裏他慣於持重,天顏等閑難展。讓人不敢正視。她從未如此大膽放肆的打量過他的臉。
他顯然飲得有些多了,一張玉麵微微染了一絲酡紅,濃眉蹙著,仿佛夢中,也還掛著國事。平日裏閃著冷光的一雙眸子,此刻掩蓋在雙睫之下,他的冷厲便悉數去除。想是他遣退了人,閣樓靜靜的,偶爾起一陣的風。窗外太陽漸漸的熱起來,像是有人在天上生了火,一點一點的火勢燒得慢慢的近了。閣樓卻隻是陰涼。
一隻酒杯倒了,杯中的殘酒撒在他衣袖上,雲一樣的暈開一大片。他渾然未覺。發冠亦鬆動了。散發覆在臉側。她不由將那伸出一半的手,輕輕替他攏了攏那些頭發。誰料掌中銀光一閃,她起先以為自己眼花。細細一看,才發現千真萬確,是一條白發。還有,兩條三條。……啊。他才及而立之年,竟已經有這樣多的白發。有多少她不得而知的讓他殫精竭慮的事情,使得他華發早生。
她不由心中低回,有一刻的失神。
他這時候咕噥了一句甚麽,將頭側一側,繼續睡下去。他本大半個身體伏在桌麵,此刻一動,不知從何處飄落一張揉得皺了的紙箋。她拾起來,才發現是一副未完的畫,不過寥寥幾筆。畫中人風流姣好的側影卻一覽無遺。極明顯的是那精致小巧的下頜,線條流暢如水,仿佛畫中人就在心中,隨手皆能刻印出來。
她不由想起皇帝乳母老宮人有次說的:“聖上最喜眉目秀麗體態風流的女子,娘娘您自然是最拔尖的了,更還兼這等的知書識理,賢良淑德。往後一國之母,非您莫屬。”
她又看向手中那半幅白描,忍不住又笑了。他何曾知道自己幼時曾向府中的姨娘學過吹笙,後來母親嫌惡姨娘出生青樓,恐她沾了風塵氣。不準她再學,也自此丟開了手。隻是疏這發髻,卻似是他憑空想的了。
一邊還提著數字:桃花柳絮滿江城,雙髻坐吹笙。
仿佛是皇甫鬆的句子。
思及此,她不由低低的笑了,那笑是發自心底最深處的,溫暖的,篤定的笑。他隻是性情內斂,又國事繁重。容不得他輕易表露情感,方使人覺得那樣的高不可攀無法接近。想到他久久留著那後位空置,也許等待的隻是自己。一陣溫柔便將她自己包圍了。她發誓將永生記得這個下午,窗下虞美人花開得那樣烈,全心全意,不管不顧。有一小方的太陽越過窗欞,在窗下地板上製造出一小片它自己的領土。風還在徐徐吹進來。晝長人靜,現世是這樣的美好。一個精光燦爛的世界,仿佛她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