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緣》作者:雪靈之(完)
【內容簡介】
他的笑容,落入月箏的眼中,便成為記憶,像一豆螢火,即使歲月流逝,仍舊微弱而炫麗。
月光下,她絕美無雙,他的指尖輕輕拂過她的眉梢……
他蹙眉輕問:“你願意為我而死麽?”
她眸光瀲灩,俏然一笑:“不願意,我要與你白首偕老!”
【編輯推薦】
一部纏綿悱惻的皇宮傳奇,一段一波三折的皇權之爭,華語言情小花旦——雪靈之2010年最新力作。
宮闈碎影舞斜陽,鳳帳今宵愁清觴。
內容標簽: 虐戀情深
主角:月箏,鳳璘,雋祈 ┃ 配角:鳳珣,月闕,杜絲雨
第1章 不肖子弟
翥鳳王朝順乾34年
初夏的微風輕搖著雕花窗楹外的細柳,搖曳輕盈,款擺生姿,原夫人坐在窗前的鏡台旁指點丫鬟為自己梳妝,這樣的情景讓她心情格外愉悅。
“娘,你到底要打扮到什麽時候啊?”坐在矮凳上的原月箏等得實在不耐煩,揚了揚手裏的螳螂,螳螂被她折磨已久,瀕死亂揮著大爪倒和原月箏的表情配合的相得益彰。今天抓到的這隻螳螂通體碧綠她很滿意,瞧著可比前兩天太子給她看的那隻神氣多了,她急著去顯擺一下,娘用來打扮的時間就顯得格外漫長。
原夫人瞧都不瞧她一眼,徑自在妝盒裏選耳環,隻淡淡地問丫鬟,“小姐晚宴上穿的衣服都準備好了麽?”
早有伶俐的丫鬟殷勤回稟:“衣服首飾都準備妥當了,夫人。”
原夫人點了點頭,自家這對兒活寶真像是被接生婆從菜市場揀來偷換到原家的,別家的小姐到了十歲早已是一副小大人模樣,咬文嚼字舉止優雅,亭亭玉立嬌俏可人。原家的這位還是一副頑童心性,再添上京城有名兒的頑劣混人原月闕極為失敗的兄長“垂範”,原家的這對兒公子小姐天天上樹下河,撩貓逗狗,終日沒個讓人省心的時刻。真難為皇上皇後還放心委任家有如此活寶的原學士為廣陵王的教書師傅。
原家小姐去宮裏赴宴從來都要另帶衣裝,入席前從新妝扮過,才不致灰頭土臉的失禮現眼。養了對兒這樣的兒女,原大學士還天天置氣上火,企圖教導蒙昧,原夫人早已認命,聽之任之。
初夏百花盛放,皇後娘娘邀請王妃誥命飲宴賞花,各家的小姐也都在被邀之列。照理說這樣的場麵輪不到原學士內眷,畢竟供職在翰林院的原學士隻是個從五品的小官吏,一介酸儒無權無勢。但作為五皇子廣陵王鳳璘的授業恩師,皇上和皇後向來格外禮遇。
“夫人,夫人!”一個丫鬟氣快步從外邊走進來,神色倒十分鎮定,“老爺又要打少爺呢。”
“哦。”原夫人也很淡然,左右輕搖了下頭,在鏡中端詳自己的妝容。
全屋隻有原月箏不厭其煩地跳起身喜笑顏開,生怕看不到熱鬧似的,也不等她娘了,甩著小短腿搖頭晃腦地往父親的書房跑。她穿著及膝短裙,極為方便跑動,一轉眼就到了書房門外。
門外的丫鬟和小廝對少爺即將挨打事件反應都極其麻木,各忙各的,絲毫沒有受到影響,老爺氣急敗壞地“傳家法”實在太過頻繁,他們想再有點兒積極反應都難。
原學士一代京城名儒,火大罵人也很講究排比對仗,此刻正在滔滔不絕地細說倫理綱常:尊卑有分,君臣有別。
太子鳳珣與原月闕年紀相仿,脾氣也投契,雖然月闕是廣陵王的陪讀,卻與太子更為熟稔,惹是生非總喜歡湊在一起。為了這事,原學士沒少動肝火,在他眼裏,太子和月闕這兩個十二三的孩子愛在一起玩耍簡直是大逆不道,就該把太子爺當神在腦袋上供著才對,見麵就要下跪,不能直視,不該多話。
原月箏笑嘻嘻地扒著門框向裏偷瞧,被罵的那個十分淡定,跪在地上極其無恥地挖著鼻孔。出身書香世家的原學士受不了這樣的粗鄙,被兒子深深惡心到心坎裏,聲音都發了顫,十分尖銳地呼喊:“家法,家法!”
原月闕彈走鼻牛,抬眼看了看爹爹,有點兒絕望。他剛弄明白太監是怎麽回事,轉眼就發現自己爹爹有點兒像,這很讓他傷感。他理想中的爹爹應該像杜將軍那樣的,實在不濟像舅舅也行,絕對不是眼前這位麵白須軟,說話細聲細氣的人,氣急了就會叫得像隻在被拔毛的雞。
“爹爹,”門框上探出月箏的娃娃髻和一雙彎月眼,“你又要打哥哥呀?”聲音甜美,笑容更甜。
原月闕回頭,有些感動,“妹,你來替我求情啊?”
原月箏笑眯眯地跨進屋,乖巧無比地坐在門檻上,兩隻小手還很規矩地放上膝蓋,雙眼亮晶晶,“沒,我就是來旁觀一下。”
原學士一噎,麵對女兒這副愛煞人的嬌美小臉和盈盈笑顏,他真是氣恨不起來。氣恨不起來——就更懊惱。想他和夫人溫躬守禮,皆出身詩禮大家,怎麽就生出這麽對兒女來?別說不肖父母,原家祖上也沒出過一個這樣的!
原月闕悶悶地轉回頭,沒一個指望得上的,他有點不耐煩地說:“爹,你要打快打,大家都挺忙的呢。”
話音還沒落,管家在院子裏很殷勤地高聲通報說:“老爺,香公公來了。”
月闕聽見喜形於色,月箏卻一臉遺憾,小香子來的真是時候,這頓打算是泡湯了。
香公公是太子的近侍,十五六歲,來原家次數多了,輕車熟路直出直進。
原學士循規蹈矩地迎了出去,香公公意意思思地見了下禮,“太子有話,今日晚宴召原家兄妹早些進宮。”
原學士還在躬身謝恩,他的那對不知天高地厚的兒女卻跑出來隨便地拍小香子肩膀,顯得他們爹爹的那份鄭重其事十分可笑。香公公對原學士的態度有些傲慢,對原家兄妹卻熱絡得很,尤其對原月箏,討好般地引著她前行,笑著說:“太子爺等了好一會兒了……”
原學士抖著嘴唇看兒子女兒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自覺長輩的尊嚴徹底掃地,訕訕地瞥著院子裏的下人們——該修剪花木的修剪花木,擦圍欄的擦圍欄,管家挺胸疊肚地在院門口問一個小廝:“夫人的車馬都準備妥當了嗎?”原老爺仔細一瞧,點頭哈腰回管家話的小廝正是他派去傳家法的那個……
原學士的心情很複雜,慶幸無人注意到他的挫敗又失意於自己衰微的權威。正柔腸百結,裝扮亮麗的原夫人款款走進院子,原學士眼前一亮,這麽多年了,他的妻子還是這麽令人賞心悅目,月闕月箏的好相貌全都來自她。若非那對兒小畜生外貌過人,當真是一無是處,扔在荒郊被狼吃了都不可惜!原學士忿忿。
“老爺,”原夫人向他一笑,“今晚隻有你一人用餐,真是對不住了,我特意準備了你愛吃的小菜。”
原學士隻覺頓時天地山花爛漫,不曾有過一絲陰霾,溫情四溢地趕著走過來扶妻子,連連點頭。
原家兄妹經常出入皇庭,又有香公公在旁導引,幾乎沒受什麽盤查就順利進宮。
剛過了長長的門洞,月箏就聽見香公公的問安聲,一聽見“廣陵王”,她一下掀開車簾,馬車還在行進,她卻飛身跳下,輕輕巧巧穩落在鳳璘麵前。
“鳳璘,你在等我嗎?”她歪著腦袋笑嘻嘻地看著高了她一頭多的俊美少年,太過熟悉,私下裏她都是直呼他的名諱。孩子的情感很直接,喜歡美麗的事物,她喜歡鳳璘勝過太子,原因特別簡單,鳳璘長得比太子鳳珣好看。整個順乾朝,鳳璘比她見過的任何一個少年都好看。
廣陵王鳳璘對她略顯冒失的出現見怪不怪,唇形完美的嘴微微一挑,“我在等絲雨。”
“哦——”月箏微微有點兒失望,卻也覺得理所當然。鳳璘喜歡和杜絲雨一起玩,就好像太子喜歡和她與月闕玩一樣。鳳璘雖然是爹爹的正牌學生,卻總是對她和她哥不冷不熱,不像太子鳳珣那麽容易相處。沒辦法,在月箏的記憶裏,他的性子一直就是這樣,話少,壞脾氣,一不高興就冷冷地瞪眼睛。
“我陪你一起等吧。”月箏笑著往他身邊蹭了蹭,鳳璘沒有說話。
月闕也吩咐停車,跳下來和鳳璘打招呼,隨便的態度讓他爹看見了肯定又要打他。歲數相仿,總在一起淘氣,非要分出尊卑來對原家兄妹並不容易。
香公公發了急,跺腳催促:“小祖宗們,太子殿下還等著呢!”
月箏皺眉想了下,“你快去告訴鳳珣,我們都在這兒呢,讓他來與我們匯合。”
香公公直咂嘴,到底不敢對太子的玩伴用強,提心吊膽地快步跑去回稟主子。
月箏從腰間的小布包裏掏出寶貝螳螂,“鳳璘你看,漂亮吧。”
鳳璘淡淡地瞥了一眼,不甚關注地嗯了一聲。
月箏就知道他不懂得欣賞,指指點點準備細說這螳螂的精彩之處,宮道上傳來車馬轔轔之聲,走在車隊最前麵的一人騎著高頭大馬,即使用餘光瞧也會被他的威勢震懾。月箏放下手臂,順著鳳璘的眼神回頭瞧杜家的隊伍。杜誌安大將軍戰功赫赫,兼任兵部尚書,皇上特許他可以騎馬進入內廷,整個順乾朝就屬他威風。他還是太子殿下的掛名老師,太子太傅,月闕時常感歎,杜將軍是王師,原學士也是王師,差別怎麽就這麽大呢?
杜大將軍黑臉虯髯,凶悍得很,月箏總是不敢細看他超過兩眼,真想不到,他竟會有個杜絲雨那樣的女兒!
看見鳳璘,杜誌安隻在馬上墊了墊蹬,淡然招呼了聲:“廣陵王。”
杜誌安貴為國之肱股,父皇多次吩咐下來,要皇子們對他善加禮遇,所以鳳璘反而恭敬地向他抱了抱拳。
杜絲雨聽見了,柔柔掀開車簾向外探看,卻不敢跳下車來,雙目盈盈地望著向自己走來的鳳璘。
廣陵王都走到自己女兒的車邊了,杜誌安也不好繼續驅車向前,隻得抬了抬手,訓練有素的隨衛立刻穩穩停住車馬。
同是十歲年紀,杜絲雨已經婷婷一派少女雅致風情了,小手搭上鳳璘伸去扶她的胳膊時,旁邊冷眼相看的月箏都覺得心裏被什麽東西嬌柔地撥了一下,酥酥麻麻。不等鳳璘開口,她搶著提示自己的存在,“絲雨,我們等你好半天,快來一起玩吧。”
杜絲雨向她微微笑了一下,星眸瀲灩,頰起櫻韻,不愧是京城聞名的小美人兒。月箏瞧著不是滋味,不知怎麽想起皇後娘娘一次在花園裏看他們玩耍時說的話,“要是月箏改個脾氣,怕也與絲雨不相伯仲”。當時她記住了這話,卻不明白意思,特意回家問娘。原夫人斜眼瞧了瞧玩得發髻散亂,衣服上盡是灰痕的女兒,直白準確地解釋說:“皇後娘娘說你比不上杜絲雨!”
杜誌安在馬上麵無表情,杜絲雨怯怯地看了他一眼,請求似的小聲說:“爹爹……”她甚至不敢明確說出自己想留下和同伴們一起玩的意願。
杜誌安咳了一聲,“既然如此——別誤了給皇後娘娘請安便是。”
杜絲雨鬆了口氣,爹爹這是答應了,她忍不住向著鳳璘甜甜一笑,鳳璘也在看她,她的笑意映亮了他的眼睛。
杜誌安駁回馬頭的時候自然也看見了女兒瞧著廣陵王的那個笑容,眼睛裏不由起了些許微瀾。
廣陵王是已故孝慧皇後所出,皇上曾有意立他為太子,可惜孝慧皇後一病而殞,賢妃繼為國母深得寵幸,終是繼後所生的二皇子鳳珣受封為嗣。朝堂上對冊立太子之事甚為敏感,前孝慧皇後的母家曾經盛極一時,如今雖然屢遭皇上削抑,風光不再,但畢竟是百年大族,人脈廣闊,不可小覷。
廣陵王偏又生就一副絕世之姿,聰慧過人,市井朝堂津津樂道。相比之下,太子聲名略有不及。皇上雖然鐵心扶持太子,念及孝慧皇後也不免偏疼於他。廣陵王的榮寵在皇子中一時無兩,再加上舅父們的全力襄助,造成了數年來的立嗣暗濤。
這次皇上為太子和廣陵王更換教書師父,為太子挑選的除了真正的名儒還有他這個兵部尚書及宰相嚴華哲。給廣陵王卻隻選了一個毫無背景勢力的小小學士,其中含義昭然若揭。太子年歲漸長,聖上對廣陵王的態度,怕也不再能如皇子們童稚之時的單純喜惡。
杜誌安皺眉策馬,絲雨——從小就被杜家寄予厚望,近日皇後娘娘也頻有暗示。隻是……他雖為武人,畢竟入仕多年,朝堂風雲莫測,絲雨又年幼,所以幾次他都沒接皇後的話風。杜尚書幽幽輕歎,都說兒孫自由兒孫福,但願絲雨帶給杜家的是福不是禍。
第2章 舉世無雙
原家兄妹和太子鳳珣忙得滿頭是汗,“觀景閣”已經大致修建完畢,修葺禦花園圍牆的磚被太監們不辭勞苦地一趟趟運到湖邊,這麽座用磚塊胡搭亂建徒有四壁的“小屋”,在太液池的角灣處十分礙眼,綠柳拂堤、蓮葉生涼的景致被破壞得相當徹底。
牆壁即使搭建完成也像是斷壁殘垣,月闕用泥手撫著下巴認真思索,“用什麽當棚頂好呢?”
月箏水靈靈的大眼睛眨了眨,小髒手一抬,指著那排皇後的愛柳,“就用柳枝吧,透氣還透亮。”
“好!”太子殿下爽快答應,大步跨過去,哢嚓就撅下一枝,太監宮女頓時就淚流滿麵地跪下幾個,哀呼道:“太子殿下手下留情。”
“我折得是柳枝,也不是你們的脖子,嚎什麽?”鳳珣不屑地瞥著跪了一地的宮人,威嚴地訓斥道。手裏也沒閑著,哢哢又掰下幾大枝。旁邊的原少爺也熱情洋溢地跑過來幫手,頓時一地殘花敗柳。
負責看樹的太監宮女抖如篩糠,淚如雨下,頻頻叩首。這幾個活祖宗怎麽今天就想起到這兒玩呢?!皇後已發下旨意請誥命們來賞花觀柳,這角灣是必遊之地。再這麽下去,誥命們今日怕隻能欣賞些殘樹禿枝了!皇後素來愛柳,這排柳更是專門請了花匠精心養護,如今糟蹋成這副模樣,太子殿下頂多挨些訓斥,做奴才的搞不好就要皮開肉綻哪!
“快搭,然後就請鳳璘和絲雨來做客。”月箏悶悶地說。她個子矮,磚壁壘得高,往上覆蓋柳枝的活兒顯然幫不上手。月箏皺著眉,不怎麽高興地看著矮堤下的鳳璘和絲雨。絲雨不喜歡這種“搭建”遊戲,在花圃邊揀落下的花瓣,用小臼搗汁做“香水”。鳳璘原本也和他們一起搭房子,玩了一會兒就跑下去幫絲雨收集花瓣,有香味的花瓣揀光了,他幹脆折下鮮花,一片片扯散放入絲雨手中的小石臼裏。
月箏愣愣地瞧著麵貌極為俊美的錦衣少年在和煦陽光裏把五彩繽紛的花瓣輕柔地從漸露豔色的少女頭上紛紛揚揚灑下,微風把花瓣吹散,落在少女烏亮的發髻上,精致的衣裙邊。少女抬頭向少年微笑,少年長睫低垂,淺笑俯看著她,那明亮的眸子在致密的羽翼下隱隱約約發出熠熠光華。
月箏隻是覺得絲雨在鳳璘身邊的景象非常合襯,卻無心細看她的容顏。在鳳璘的光芒下,一切美麗都失去色彩。從那天開始,月箏迷戀上鳳璘微眯著眼,長睫低垂的樣子,若問十歲的她怎麽形容這樣的俊美,不學無術的原小姐會說:妖怪。
悻悻回望忙活了一下午的成果——七扭八歪的一個類似豬圈的建築,再看看人家那邊兒的意境,月箏頓時覺得自己與絲雨相比,一隻是鳳凰一隻是……她決不承認自己像野生野長的麻雀。
“真難看。”她挑剔地看著剛才還為之自豪的“小屋”,皺眉喃喃。
沾了滿手柳樹汁的鳳珣一攤雙手,唯命是從地問:“你說怎麽辦?”
月箏從絲雨那裏受到啟發,女孩子愛花愛草什麽的顯得別有……別有……她形容不出來,隻是覺得女孩像絲雨那樣很討人喜歡,至少鳳璘很喜歡。“我們用花瓣裝飾一下吧。”她出了主意還是不高興,覺得畢竟是抄襲了絲雨的創意。
“怎麽裝飾?”太子鳳珣一向很順從比他小了幾歲的月箏。
原小姐情緒不高,隨意地指了指開得正好的一池芙蕖,“用別的花瓣太小,就用蓮花的吧,夠漂亮,夠省事。”
又有幾個宮人慘白著臉著跪倒,苦苦哀求說:“太子殿下高抬貴手,皇後娘娘今日還要遊湖賞花呀……”
太液池邊一片愁雲慘霧,滿地的樹葉敗枝更顯得血雨腥風。
一向手快的原公子就近拔下一朵盛放的白蓮,粗魯地扯下幾片花瓣用力捏出汁液,黏糊糊往磚頭壘的歪牆上貼,“粘不住啊。”原公子犯愁,太子也緊皺眉頭想不出主意。負責看護荷花的宮人們頓時覺得自己還有一線生機,眼巴巴地看著原小姐,隻求這個小祖宗千萬別再出幺蛾子了。
原小姐難得斯文地歎氣撫額,“說你們什麽好呢?池邊水淺,有的是泥巴,挖點上來抹在磚牆上不就能黏住花瓣了嘛!”
“呃——”一聲倒噎,管事宮女暈厥過去。周圍的宮人全圍上來呼喊悲啼。
原少爺十分驚訝,捅了捅鳳珣,“好像有人死了。”
太子殿下看都沒看,“死就死了吧,自會有人收拾。月箏,我們用什麽挖泥啊?”
足智多謀的原小姐思索了一會兒,“你們也看見過那個東西吧?長長的棍子頭綁著一個舀勺,我覺得挺合用。”
太子殿下剛想吩咐去找,這回連香公公也哭了,“殿下,那個……那個是……清理茅廁用的。”
“這是鬧什麽呢?”尖細的喝問,帶著別樣的威嚴,有點兒陰狠,立刻就震住哀呼吵鬧的宮人們。宮女太監當著十二三歲的太子,哀苦和懇求多少都帶了些遷就稚童的誇張。在秋總管麵前,驚怕和恐懼可就真多了,尤其他身後還跟著皇上和皇後。
剛才還一鍋粥一樣的局麵,頓時變成靜寂的驚恐,齊聲請安都帶著顫音。
皇上和皇後隻帶著貼身的奴才,想來是一時興起沿湖閑聊散步。
皇後瞧著一地的斷柳,不悅地皺起眉,“珣兒,你又淘氣!”
鳳璘和杜絲雨也趕來問安,皇後娘娘瞧著這對兒眉目如畫,相映生輝的小人兒,再瞧瞧滿身泥汙,懵懂頑皮的兒子,近乎無奈的焦急驟然發作。鳳珣和鳳璘的年歲漸長,無論是背景勢力還是朝堂輿論越來越傾向於不利於鳳珣的一邊,這種日漸積累的焦灼,像壓在她心口不斷增重的大石,讓她寢食難安。
偏偏鳳珣心性晚成,又心直口快,她這個做母後的不好直接說出中意杜家威勢,希望他多接近絲雨,生怕他一時犯倔,吵嚷出來,因小失大。
“珣兒,你貴為儲君,怎麽整日遊手好閑,不思進取?你都多大了?還做這樣幼稚的遊戲!”皇後娘娘的不悅添了很多說不出口的怨怒,訓斥兒子的嚴厲顯得有些小題大做。
母後如此疾言厲色讓鳳珣很是意外,偷眼瞥著滿地狼藉,垂下頭顯出愧疚之意。
向來和藹的皇後娘娘這麽冷聲說話,原家兄妹也像霜打的茄子一樣,蔫在太子身後,看來折了柳枝十分觸皇後娘娘的黴頭。
皇上倒還是一副好心情,不以為然地回首向皇後笑了笑,示意她不必動怒。“男兒家想有個自己的屋宅,也是理所當然的,朕小的時候也喜歡在禦花園裏搭小屋小院,珣兒這點兒很像朕。”
鳳珣一聽父皇和顏悅色地說起小時候也有此愛好,頓時樂了。皇後也因為這句“像朕”而平複了些許肝火,苦笑了一下,瞪了兒子一眼終是不再責罵。
鳳珣躲過一場風暴心情大好,笑嘻嘻地瞧著月箏說:“當年漢武帝要修金屋裝阿嬌,我可簡樸多啦……”
“又胡說!”皇後娘娘飛快地開口打斷他說出要蓋房子給月箏住的話,厲色瞪了他一眼,嚇得鳳珣一愣。
皇上當然聽出意思,微微一笑,細細看了月箏兩眼。
皇後被皇上這別有用意的端詳惹得心煩意亂,她一生最怨恨的就是雖貴為皇後,母家卻極其平常。這幾年她苦心提攜,無奈娘家幾個兄弟不堪大用,成不了氣候。鳳珣的婚事便顯得尤為重要,原家的女孩雖然樣貌出眾,家世卻對鳳珣毫無臂助,絕非她如意人選。
“鳳璘也到了赴藩就任的年紀,可曾想過要娶什麽樣的王妃啊?”皇後娘娘這話問得突兀,說出口也覺得太露痕跡,頗為尷尬地輕笑了兩聲。
皇上聞言,不動聲色地挑了下嘴角,皇後的顧忌他當然心知肚明,此刻也隻能順水推舟地看向鳳璘,略帶戲謔之意,仿佛料準鳳璘會說出什麽令大人覺得有趣的言語來。
鳳璘沒想到話風會一下子掃向自己,愣了一下,想說自己還沒想過,卻瞧見父皇殷殷相詢的眼神,不好輕率回答。“皇兒……”他頓了頓,淡然看了眼身邊已經紅了臉的絲雨,“想娶才貌俱佳,舉世無雙的女子。”
皇上和皇後聽了,俱是一愣。
皇後的臉色微微一變,為了掩飾不快,嘴角極其勉強地掛起一絲笑意。
一個十二歲的孩子隨口說想娶舉世無雙的女子,盡可當成戲言一笑了之,可偏偏這話戳在了她的心病上。鳳璘這句脫口而出的話,或許正是多年來他背後的勢力苦苦籌劃追求的!他哪裏是要娶舉世無雙的女子,分明是他自己想當舉世無雙之人!
皇上微蹙眉頭,隨即不動聲色地笑笑說:“也罷。”心裏卻暗歎了口氣,璘兒這句“舉世無雙”怕是要橫生枝節,平地起波。
沒人再有興致說笑,氣氛顯得十分清冷,鳳璘看著父皇的臉色,也慢慢寒了眼神,舅舅早已囑咐過他,在皇後麵前一定要謹言慎行,今日他真是大意失口了。
“請問!”小小的身子從太子身後跳了出來,月箏的表情十分認真,“怎麽樣才能算是才貌俱佳,舉世無雙?”她雙目熠熠,近乎固執地盯著鳳璘。剛才皇後娘娘問他想娶什麽樣的女子,她真怕他說出絲雨的名字!
雖然“舉世無雙”讓她覺得實現起來難度很大,總比鳳璘直接說要娶絲雨強多了。
鳳璘冷著臉,本無心回答她的問題,不說話又會使氣氛更加局促,便心不在焉地隨口說:“當然是精通琴棋書畫,能歌善舞,容顏絕麗。”
月箏皺了會兒眉,默默記誦。
原來,想當鳳璘的王妃,就要變成這樣的女子。
第3章 執念成妄
月箏披著亂糟糟還沒梳理的頭發,呆呆看著一大早就風疾火燎趕來向她報信的哥哥,半天也沒說出一句話。
昨天還一起玩耍,一起吃飯的廣陵王,怎麽會一覺睡醒就被改封為梁王,即日趕赴屬地北疆?
“北疆?”月箏極慢地眨了下眼,她對國家大事毫不關心,幾個藩國勉強知道,鳳璘的封地是翥鳳國最富庶的廣陵,離京都也最近。年滿十二的皇子理當就任藩郡,可她從未擔心過會與他分離。爹爹是他的先生,舉家隨他赴任是她認為板上釘釘的事情。就連娘也提過搬家的事,還向她興致勃勃地說起廣陵的好風景好氣候。
“北疆就是咱們翥鳳最北的一個藩國。”月闕剛細細打聽過關於北疆的事,向妹妹解說起來還帶了點兒賣弄得意。“據說一半是沙漠,一半是荒地,半年是冬天,全年風沙吹。還總要防備猛邑國從荒野入侵,征戰不斷,難民聚集,是個倒黴的地方。”月闕咂了咂嘴,搖頭遺憾。皇上還在聖旨裏提到“加封”,搞得像是恩寵一樣,北疆是比廣陵大,大得沒用啊!
月箏垮下肩膀,抱著自己鳥窩一樣的頭,痛苦不已:“我討厭冷的地方!要走好長時間!我的東西那麽多!皮大衣要幾天才能做好啊?”
毫無聯係的幾句話,與妹妹交流了十年的月闕輕鬆破譯,他更難過了,“妹妹,皇上沒讓咱跟著去啊。”他倒是挺喜歡北疆的,據說那裏民風質樸彪悍,男女都擅長騎射,說話咬文嚼字會被認為是從其他國家來的,僅憑這點他就想去。
月箏又瞪大眼,半天沒說話,月闕等得有點兒不耐煩,要不怎麽說女孩不頂事呢,平常挺聰明伶俐一姑娘,一聽見大事,從耳朵走到腦子怎麽就這麽慢呢!
他一個人去遙遠寒冷的地方?
月闕描述事情向來雲山霧罩說不清楚,可這回她就好像被他說得身臨其境,看見修長瘦削的鳳璘孤身站在一片茫茫雪原上。寒風凜冽大雪飄飛,她怎麽也看不清他俊美的臉龐……
就像把一朵盛開的鮮花扔在冰天雪地裏一樣,她擔心他隨時要凋零!
跳下地,她已下定決心,就算皇上不讓他們跟去,她討厭寒冷的地方,要走好遠的路才能到達,她的漂亮皮衣趕不及做,也要和鳳璘一起前往!他雖然話少無趣,脾氣疏冷,但對她——每次吃飯她都想方設法靠近他,能坐在他身邊的時候,她總是故意把他不喜歡吃的菜夾到他碗裏。堂堂的廣陵王殿下冷冷瞪她,卻還是乖乖把菜吃完。
她的功課總是因為貪玩趕不及做,對子,文章,都是他替她寫的。教算學的先生是另外一位,她不過是怕爹爹打才勉強應付爹爹教的課業,算學功課向來視而不見,先生要懲戒,也是他攔在前麵,不讓她和哥哥皮肉受苦,也不讓先生去向爹爹告狀。
“哎呀,我的小姐!你好歹梳洗了再往外跑吧!”服侍她的嬤嬤簡直是哀號,月箏被聞風而動的丫鬟抓回來,按在鏡台前梳洗打扮。月闕幸災樂禍地抱著臂閃在一旁看熱鬧,缺心少肺的模樣。
廣陵王府離原家不遠,月箏跑得急,喘得好像要斷氣。衝進鳳璘的書房,她抓著他的袖子半天也說不出話。好不容易把氣兒喘勻了,她沒頭沒尾地拋出一句話:“你等我收拾一下東西,多!”
她真怕他“即日”啟程,趕不及告訴他等她。
鳳璘麵無表情地看著她,年少的臉龐上籠罩著超越年齡的怨艾,“父皇沒叫你們跟著。”他說起“父皇”這兩個字時帶了明白的譏誚。
他的父皇……因為當今皇後的無妄猜忌,幾句哭訴,就把他遣送到荒涼遙遠的北疆!傷他最深的,莫過於聖旨裏的“即日啟程”!擺明不給他任何機會,就連舅舅們都因為這句“即日起程”措手不及!
二舅告訴他,皇後昨夜晚宴散後,徹夜在乾安殿哭求,半夜的時候還特意遣人叫去了鳳珣,鳳珣剛睡下,被吵醒還發了脾氣。
鳳璘冷笑,如果是他,有個肯為保護他太子之位而徹夜向父皇哀求哭訴的母後,半夜被叫起又算什麽?他會一直陪伴在母親身邊!
他的母後過世了,父皇便變成了鳳珣的父皇,隻有鳳珣才是他的兒子!為了鳳珣,就像丟棄一隻家養的狗一樣,把他遠遠拋開,居然還用了“加封”這樣可笑的字眼。親生父親尚且如此——鳳璘冷冷看著大口喘氣,俏臉漲紅的小姑娘,年幼的她又能有多真心?可能她都不知道北疆是個多貧瘠可怕的地方,想同他遠行不過是年少貪玩。
月箏被他的口氣傷到,明顯是熱臉貼了冷屁股,不過她能理解他的壞脾氣,誰被親爹坑了還能喜笑顏開啊?
“等我,等我!”她肯定地點頭,“你車上還有多少空餘的地方?我瞧瞧。”實在不行,夏天的衣服就少帶,估計也沒機會穿了。
鳳璘眯了眯眼,滿帶嘲諷地扯出一個淺笑,“為什麽跟著我?”
月箏眨眼,必須說個他同意帶上她強有力的理由。她嘿嘿一笑,雙手叉腰,仰頭看瘦高的他,“當你的王妃唄。”
鳳璘被她的話逗笑,半帶自嘲地挑起唇角,“沒想到居然還有人這麽想當我‘梁王’的王妃。隻是——”他冷下眼,“你夠得上‘舉世無雙’麽?”
他的口氣幾乎惡毒,就因為他這句戲言,竟然導致了這樣的結局!或許這隻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皇後對他的忌憚從鳳珣被立為太子就開始日積月累。可是……他仍舊怨恨自己的愚蠢,仍舊怨恨這四個字!
“這……這……”原小姐扯了扯自己為快點兒出門而催促丫鬟梳的麻花辮,咽了幾口吐沫,看起來頗有自知之明。但是她說:“你要對我有信心嘛。”
鳳璘失笑,瞧著她粉嘟嘟小臉上一派認真的表情,心底有一絲柔軟,拍了拍她的頭,他有些哄騙的意味,“那好,你就留下,努力爭當舉世無雙的女子,等我回來。”
“鳳璘!”她還是不死心。
“聽話。”鳳璘瞧見門外的侍衛已經整裝待發,無心再與她糾纏,意興闌珊地向她一笑。
他會回來!當鳳璘隨身隻帶了十幾名隨從,蕭索策馬出了城門回望泱泱帝都時,他握緊馬韁,眼眸深深盡是寒意。回來,不是他的願望,是他對自己的誓言!
他的笑容,落入月箏的眼中,便成為記憶,像一豆螢火,即使歲月流逝,仍舊微弱而炫麗。
六年後,她仍然清晰無比地記得分別的那天,他向她笑的時候,長長的睫毛尖因為眼睛微眯而翩翩輕動,根根都好像刷在她的心上。
清晨下了雨,一開窗花草香味格外清新,月箏瞧見師父手裏抓了把碧草從院外走進來,潮濕的山路沒讓他淡青的長衫沾染一絲泥汙。她笑嘻嘻隔窗招呼,有些諂媚:“師父大人早。”
謝涵白抬眼看了看她,淡然說:“不早了,你哥已經嚷嚷著要吃中午飯了。”
月箏嘿嘿笑,抓起桌上自己最新的得意之作搖頭擺尾地跑進謝涵白的屋子,“師父,你看看這一幅。”
謝涵白放下新采的草藥,一舉一動優雅超逸,他細細看月箏攤在案上的畫作,是幅水墨山景,把這座渡白山畫得氣韻超然,筆意細致,用墨典雅,完全不像是眼前這個蹦蹦跳跳的少女能畫得出來的。
見師父良久不語,月箏一縮肩膀,誇張地戒備後退一步,好像生怕他說出什麽不中她意的評語來,墨黑的水眸頑皮眯起,說不出的靈動活潑。“難道——還是有匠氣?”俏美無匹的容貌配上極其生動的表情,讓人見之忘憂。
謝涵白抬起眼,淺淺一笑,似有憾意,“你並非真心喜歡作畫,不過得益於幾分天賦而已。”抱著如此心態作畫,也不過是個技藝高超的畫匠而已。
月箏湊近他,她笑的時候眼睛裏就像聚積了一汪星空下的清泉,“師父,你就說,除了你,還有沒有行家能看出你說的匠氣?”她的確是不喜歡畫畫彈琴,就因為當初鳳璘那句“精通琴棋書畫”,她才下了大決心刻苦學習。
“京中無人。”謝涵白雲淡風輕地說。
“就連曹淳也不能吧?”月箏笑容滿麵,她不求達到師父說的什麽了無所求的至高境界,隻求能糊弄住行家,誇她一句舉世無雙。
謝涵白一展眉,“不能。”
月箏哈哈大笑,“那就行了!”
杜絲雨拜入名師曹淳門下,月箏就很不服氣,她要拜師就要拜個比曹淳更厲害的。曹淳號稱第一才子,人稱曹謫仙,一手丹青驚才絕豔,琴技更是整個翥鳳無人能及。能與他一較高下的隻有內行人才知曉的“渡白山人”,因為隱居避世,所以知者甚少。當年謝涵白曾經畫下“知寒圖”一幅,雪中數枝紅梅,題詩一首,送給友人做賀歲之儀。友人見了歎為絕世之作,自己不敢私藏如此珍品,獻入皇宮。
此畫及題詩被驚為神跡,皇帝珍而藏之,曹淳奉旨一觀,當下驚詫,愧說從此不敢稱“擅畫擅詩”。謝涵白名聲大噪於皇族貴戚,皇帝費盡心思也不曾再得一幅畫作。謝涵白懶於陷入俗務糾纏,十幾年來再無墨寶現世,民間雖然知之甚少,皇族貴戚卻視他為神話逸仙。
當初獻畫於皇帝的友人,恰是原月箏的舅父,謝涵白唯一的朋友。舅舅自豪無比地對她說可以讓她跟著渡白山人習學時,年少無知的她還很不識貨,被“山人”兩個字打敗,說什麽也不肯投入一個山民的門下。
後來當她得知此山民不僅天賦奇才,還修煉了一身好武功,所以皇帝明裏暗裏找他這麽多年也奈何不了他。而且,音律,棋藝,醫術……她估摸著,天底下就沒這山民不精通不知道的了,這才真心歎服。她哥哥苦苦哀求,淚涕橫流,才以“買一送一”倒貼白給的形式也拜在座下,正職徒弟兼職雜役。原氏兄妹分工明確,哥哥隻肯學功夫,其他就隻限於不是文盲。妹妹隻肯學琴棋書畫和一些輕身功夫,以期跳舞的時候身形更為飄逸絕美,投師六年,還是手無縛雞之力。
月闕提了兩隻野兔,興高采烈地小跑回來,毫不見喘息。“師父,加菜。”他向謝涵白舉高兔子,昔日的頑皮小子已經長成俊美少年,他笑的時候很他妹妹很像,賊賊的,卻可愛。
“師父,”月箏搖頭輕歎,嬌媚神態是她對著鏡子苦練多年,又受到謝涵白精心點撥,絕對無懈可擊,蹙眉時尤其稱得上我見猶憐。“你當初收下我哥,是為了滅絕渡白山上的飛禽走獸嗎?”
謝涵白肅然點頭,“是啊,已經所剩無幾,大可讓他出師下山了。”
“得了,得了。”月闕無心理會他們,直盯盯地看著手中“瀕臨滅絕”的兔子,“還是烤著吃最香。”他笑得溫情四溢,“走啊,妹。”他隻有在招呼妹妹做飯時,才最富有手足之情。
謝涵白拿起新采的草藥細細觀看,任由兩個寶貝徒弟連吵帶鬧地殺去廚房,原家兄妹從小呱噪,好在他也習慣了,雞飛狗跳中仍能辟出一片淨土。
月箏從廚房窗子探出頭來,“師父,你今天吃辣不?”
謝涵白皺眉思索了一下,吩咐:“微辣。”
環視因烤兔子而煙霧繚繞的草廬,謝涵白微微一笑,當初……為什麽會收下這麽對兒徒弟呢?雖然對渡白山上的飛禽走獸抱有深深歉意,他還是沒有後悔過。
也許是緣分,見到月箏的第一眼,他就發現她眼眸深處的固執。
他沒有看錯,六年來,這個看似懶散嬌憨的女孩堅持不懈地學會了她想學的所有東西。
孜孜追求自己的愛好並不難,可月箏日複一日刻苦鑽研的全部,她都不喜歡。
她的堅持,近乎執妄。
這樣的她,引得他傾盡全部細細教導,雖然明知她並不是理想的弟子。
第4章 風雲難料
原家在廣陵府的宅院不算寬敞,仆役也隻有十幾人,廣陵王改封梁王遠赴北疆,原學士不再擔任王師,被派往廣陵府擔任府丞文書襄讚。這是個比翰林學士還虛的官職,就是朝廷養在廣陵府的閑人,隻要擬擬公文樣式,指導下小文書們行文措而已。
皇後猜忌梁王,連梁王的教書先生也跟著不待見,這是再順理成章不過的事情。原學士還在花前月下惆悵過,喝兩口淡酒無限感慨地說“時不予我”、“襟抱難開”之類的酸話,好像自己曾經風光過一般。
好在原家其他人都不以為意,快樂度日。原夫人心情好,會對丈夫婉言相勸:“人生貴在平安和樂。”心情不好,就淡嗤一聲:“在京城也不過如此,老爺你算不得有何起落,何必妄自慨歎?”
月箏忙於研究各類才藝的省力取巧之法,月闕本就是除死無大事的主兒,原學士的抑鬱無人響應,就更抑鬱了。抑著抑著也就習慣了,廣陵山水娟秀,原學士攜夫人四處遊弋,寫出來的文章倒有了些靈氣,不再酸腐空洞,漸漸在廣陵名頭響亮了起來,喝醉了以後也開始說徜徉山水,悠然自得之類的話了。
渡白山距離廣陵府不過一天的路程,原家兄妹每月都要回家探望父母——順便在城裏繁華的集市上亂買東西。原學士深深覺得這才是他們積極回家的真正原因。
原學士昨夜寫了首相當得意的長詩,恰巧兒女都回來了,聽眾多了分外高興,急不可待地在早飯桌上就拿出來獻寶。他抑揚頓挫地吟誦著,月闕早起練功,早飯向來吃得比別人香,不願聽爹爹的殺雞嗓子,他故意把粥喝得呼嚕呼嚕響,十分嘈雜。原夫人和月箏安然吃飯,並不覺得月闕發出的噪聲破壞氣氛,因為她們根本沒有聽原學士在念叨什麽。
“箏兒,為父此詩如何?”原學士笑眯眯地捋著須髯。
“爹,你又超越自己了。”月箏頭都沒抬。
“箏兒,這就替為父題寫這首詩吧,為父想把它掛在書房裏。”對女兒的字,原學士還是服氣的,小楷能寫得雋秀玲瓏,行書草書可以寫得大氣瀟灑,他自愧不如。
月箏正好吃完了最後一口,抬眼柔柔地瞧著父親,神情乖巧嬌媚,口氣卻冷漠堅決:“休息時間,概不做工!”
原學士一板臉,端出父親的權威:“寫字作畫這等風雅之事,怎能視為做工?!”
“好了,老爺。”原夫人也用完飯,“她不寫就不寫吧,反正我也要帶她去府尹大人家做客。”
“啊?!”月箏大驚失色,府尹孫大人算是爹爹的頂頭上司,孫夫人很喜歡叫原家內眷“過府一敘”,聽她敘,賣弄下府尹夫人的威風和見識。“我不要去!”月箏斬釘截鐵。
“去吧,去吧。”月闕吃完飯,屋裏安靜了,他笑嘻嘻地勸說妹妹,幸災樂禍,表情相當無恥,“娘要帶你去,不過是想讓你壓壓孫小姐的威風,讓娘臉上有光,也算你報答養育之恩麽。孫小姐……”月闕摸下巴,思緒飄遠,“長得不錯,就是嘴巴大點兒,我一看見她,總覺得肚子餓,什麽吃的都被她搶去吃了似的。”
月箏懶得理他,一臉肅穆,可惜她長得嬌俏,生氣時候嘴巴會微微有點兒嘟,怎麽看都像撒嬌。“就算忘恩負義也不去!”
“哦?”原夫人倒沒生氣或者強迫的意思,淡然掂了掂腰間荷包裏的碎銀,通情達理地說:“那就算了,我自己去。”
月箏長長的睫毛極快地上下紛飛一陣,她當然知道娘親荷包裏嘩嘩作響的是下個月的零用錢,深吸一口氣,原小姐極為誠懇地看著娘親說:“母親生我養我,恩重如山,我怎麽舍得母親獨自受苦?定當甘苦與共!”
“還是箏兒懂事,”原夫人狀似欣慰,“速速打扮妥當,這就隨娘去吧。”
孫夫人剛從京城回來,召集了不少下屬家眷來“恭聽”遊記,原夫人和月箏到的時候,小小後廳已經花團錦簇到了不少女眷了。
坐在上首的孫夫人瞧著原家小姐穿了身月白夏裙,跟在母親身後亦步亦趨步態娉婷,心裏頓時有點兒不痛快。原家姑娘拜師學藝不常在家,沒想到今天跟來了,未免掃了自家女兒的風頭。
果然,原本笑語盎然的小廳頓時安靜下來,所有人都細細盯著月箏看,原小姐的美貌在廣陵官宦人家中還是都有耳聞的。
月箏隻是半垂著頭,似乎對大家的注視毫無所覺,長發上的精致步搖隨著腳步微微款擺,長睫低垂似嬌羞又溫柔,整個人都好像攏著淡淡的月光,本就精致的眉眼,因為她的嬌柔氣質更加撩動人心。不僅美,而且媚,媚得雅致,媚得讓人生憐……
孫小姐也在瞧這個年歲相當的少女,簡單準確地概括了原月箏:狐媚子!桃花精!
“原夫人,快坐,快坐。”孫夫人表麵上還是很熱情的,待原家母女坐定,就嘖嘖稱讚,“原夫人,你這女兒當真好相貌,與杜家千金相比,也遜不了幾分。”
月箏聞言,似害羞的把頭更低了半分,嘴角不為人知地抽了一下,孫夫人把她讚得——真夠讓她鬧心。
原夫人笑了笑,“小女如何能與杜尚書的千金相比?慢說杜小姐豔冠京華,就像孫小姐這樣名滿廣陵——府的,也天差地遠呀。”
月箏真有點兒同情孫小姐,被她娘誇得她聽著都覺得寒磣。廣陵府是廣陵郡的首府,城郭並不很大,“名滿廣陵府”就好像說人家在自家後院家喻戶曉似的,別提多惡心人了。
孫夫人首戰失利極不甘心,隻好另辟蹊徑,裝作很為女兒委屈的樣子:“萱兒再美,終究輸在家世。”家世兩字咬音甚重,“太子選妃在即,縱然是我家收到入選旨意,太子妃之位恐怕還得落在杜小姐身上啊。對了,原夫人,你家可有收到進京待選的旨意?聽說當初你們與太子也很相熟。”
對於孫夫人的明知故問,原夫人淡然一笑,“原家小小襄讚之家,哪有資格攀龍附鳳。”原夫人見好就收,不再針鋒相對。
廣陵將軍的夫人著實細看月箏,越看越中意,這姑娘貌美還在其次,不言不語的,看著著實柔順可人。自家兒子正值婚配年齡,原家雖然無權無勢,卻是書香世家,各方麵都很讓她滿意。
見原夫人說完話,孫夫人洋洋得意地不接口圓場,對理想親家有分回護之意的將軍夫人開口說道:“孫夫人似乎弄錯了,我聽我家老爺說,這次好像是為梁王殿下選王妃呢。”
月箏輕輕一顫,梁王?
“不會吧。”孫夫人有點兒訕訕的,旨意上的確隻是宣召官宦人家的小姐入京待選,沒明確說是給太子選妃。“太子殿下比梁王位尊年長,不可能哥哥沒選媳婦,給弟弟先選吧。”
一個小主簿的夫人急於幫襯府尹夫人,有點兒沒分寸地說:“孫夫人說的有道理,先選梁王妃,難道挑剩下的再當太子妃麽?”
這話說的很不中聽,無人接口,氣氛頓時有點兒尷尬。
“請問,”一直沒抬起頭的原月箏突然出聲,“梁王回京了麽?”
將軍夫人頓時對這個女孩更滿意了點兒,人漂亮,嗓音也好聽。
孫夫人剛從京城回來,正得意著,很權威地回答說:“回京了,京城裏到處都在談論他,我和萱兒覲見皇後娘娘的時候,還有幸見了一麵。”
提起梁王,孫萱兒神思恍惚了一下,微笑低喃道:“能嫁給他,不當太子妃……也值了。”
聽女兒突然花癡兮兮地冒出這麽一句,孫夫人頓覺顏麵掃地,也沒細思量,高聲打斷道:“梁王怎麽能和太子相比?北疆貧瘠,梁王又年少輕狂!”傳播小道消息的天性讓府尹夫人環視了在座的女眷們一圈,她們瞪大眼急於知道的表情十分鼓舞她,“梁王一回京,就被京城名妓迷住了,要給人家贖身。京城名妓笑紅仙啊,身價就要一萬兩黃金!說起來笑死人,這個梁王也真好意思,自己隻能拿出二千金,人家名妓自己掏了二千,剩下的竟然問太子殿下借!堂堂一個藩王,連一萬金都拿不出來,還學人家……”
月箏冷笑一聲,“太子不更差?出錢讓弟弟嫖妓!”
這話一出,誰與爭鋒,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瞧著片刻前還明豔如花,溫柔似水的美人兒,將軍夫人受到的震撼尤其深重,感覺心中的某處美好崩塌了。
月箏起身告辭時還是那麽婀娜,轉身而去的態度卻是那麽果決,直到她搖曳生姿地走出後廳,大家才緩過神來,孫夫人語義深長地微笑對原夫人說:“你這女兒——還真特別。”
原夫人低頭沉思著什麽,好像沒聽見孫夫人這句滿是誚意的話。
一個穿著雅致的美貌少女發足在街道狂奔引得不少路人駐足觀望,俏麗的身影一閃而過,大家紛紛議論,大概是那家的小姐逃婚或者逃命。
月箏不管,她也知道自己這樣的急切很可笑,她跑得再快,也見不到朝思暮想了六年的人。可她就是想跑,使勁跑,把翻騰在胸臆間的那股快要沸騰的情緒全變成體力消耗精光。她衝進院子的時候,身上帶的風把原學士放在石桌上的稿紙刮得四處飄飛。石凳上的原學士穩住自己的美須,處變不驚地向女兒衝進房間的背影問:“忙什麽呢?”
月箏已經背了個小包袱出來,“爹,我回師父那去了。”
養育兒女十幾年的原學士對他們任何的舉動都不驚詫,隻是問:“不等你哥啦?”
“讓他回來後立刻追我去。”月闕的腳程,追上她不用一個時辰。
月箏腳步匆匆,在大門口差點撞上回家來的母親。
“娘——”月箏低下頭,讓母親在那麽多女眷麵前尷尬她還是抱歉的,但她卻無法容忍孫夫人用那樣的口氣說起鳳璘和太子。“我先回師父那兒了。”依娘的性子,多耽擱準沒好果子吃。
“站住。”原夫人叫住一條腿已經跨出門檻的女兒,“跟我來。”
月箏渾身一抖,娘用了這麽沉肅的口氣,她倒真沒膽子一跑了之了,乖乖地和她一起走到院角的葡萄架下。
下人們都識趣地沒跟過來,原夫人背對著女兒,“你要回京?”雖是問句,口氣卻很肯定。
月箏苦笑一下,點了點頭,她的確是打算辭別師父後跑回京城。
“箏兒,我們當初來廣陵,是為什麽?”原夫人微微一笑,口氣平淡。
月箏垂下眼睫,她已經十六歲,再不是個懵懂頑童,回想當初……隻有原學士才會認為皇後娘娘是因為鳳璘而遷怨原家。
原夫人瞧著女兒,“你爹爹雖為府尹屬官,仍有五品官銜,若論為太子選妃,六品以上官員的女兒皆有資格,為何原家沒有接到旨意?”
月箏抿嘴不語。
“皇後心中的人選,早在幾年前就已塵埃落定,不過因為杜將軍調守北疆了兩年而耽擱下了。此次選妃,不過是在天下人麵前給太子一個應享的尊榮,更是要給這個將要被‘詢出的太子妃出類拔萃的無上美譽。這出好戲裏,皇後娘娘不會允許一點兒差池,就連六年沒見太子的你,她也絕不掉以輕心。”
“哈哈,”月箏故意發笑,“皇後娘娘還真謹小慎微,我和太子不過就是小孩子喜歡在一起瘋玩,他現在恐怕原月箏是誰都不記得了!”娘扯遠了,她的目標從來就不是太子殿下。
“皇家的風雲難料,無論如何都不是我們這樣平凡婦人應當摻與其中的。箏兒,母親隻希望你平安和樂度過一生。”原夫人一挑唇角,慢慢地說出她的意願。
平凡婦人?月箏展眉輕輕一笑,她為了不當“平凡婦人”,這六年來苦苦堅持,寒冷的冬天用凍僵的手指反複撥弄琴弦,酷熱的夏季汗流浹背不停練習舞步,聽母親這樣一說,她不甘心,很不甘心!
看著女兒眸光閃動,原夫人的語氣還是平靜如水,“你說當初太子與你不過是小孩子的情誼,那梁王呢?梁王可能也不記得你是誰了。”
月箏倏然抬頭,原來娘什麽都知道……
“娘,如果不試一試,我就沒有平安和樂的一生了!”月箏不想再聽娘說下去了,娘說的道理——她都懂,所以格外不想聽下去。
第5章 柔絲結繩
月箏跑回山上的時候天色已經擦黑,謝涵白早早就點上了蠟燭,悠閑地烹茶。月色,燭光,英俊的男子……幽靜的院落到處是詩情畫意。
月箏跑進客堂的時候,燭火劇烈地晃了晃,謝涵白抬手護住,“回來啦。”對於外表弱不禁風的小徒弟風風火火的舉動,他早已習慣,也從沒糾正,這樣的她,他認為很好。
“師父,我是來向你辭行的。”月箏放下包袱,湊過去拿起一杯茶來喝,師父的茶真是好喝,她滿足地砸吧兩下嘴,十分不雅的舉動讓她顯得格外俏皮可愛。
“哦——”謝涵白抬頭看她,拉長了語調。“他回來啦?”
“啊?!”月箏瞪眼,她這深藏心底的少女心事怎麽好像被張榜公布過似的,人人都知道。
謝涵白悠悠地挽住袍袖,往空了的茶杯裏注入新茶。“你的心事從來就不難猜。”
月箏有點兒挫敗,一屁股坐下來,謝涵白隻好又去護住燭火。
“師父,我此去要是達成心願的話,就不再回來啦。”月箏有點兒記恨師父隱晦說她傻,說狠話報複報複。
謝涵白一笑,“你就這麽篤定能如願以償?”
月箏眯眼,“當然了。”溫柔地說刻薄話是師父的拿手好戲,她戒備地看燭光裏分外俊雅的謝涵白。
“要知道,你的六年和我的六年是不同的。”謝涵白拿起一個茶杯,輕輕啜飲一口,似不甚滿意地皺了皺眉。“我過六年,翩翩公子還是翩翩公子。”
月箏故意大聲咽口水表示揶揄,果然天才都是自戀的。
“你過六年,是從一個傻孩子變成懵懂少女,是人生完全不同的兩個階段。”
她就知道他沒好話,抿著嘴瞧著師父。
“你的心上人,也從少年變成男人了,也許早就不是你記憶裏的模樣。以我對你童年時期的觀察,搞不好你還是他的噩夢。”
月箏沉下眼神,師父和娘都在對她說一個事實,鳳璘長大了,不再是她記憶中的樣子,她和鳳璘……變成了陌生人。
小時候學成語,誇父追日,她就覺得誇父這人真夠傻的,一輩子沒幹別的,就追著太陽跑,半途還渴死了。後來……她覺得自己也成了誇父。為了一個盲目的目標,學那些——竊竊瞄了師父一眼,師父一直因為她不是真心喜歡他引以為傲的那些本事而怨怒不已。其實,她隻是想像月闕那樣沒心沒肺,輕鬆自在地四處遊逛,人生過得恣意自得。可是,她想成為那樣的人——讓他喜歡讓他欣賞的人,所以就一直學啊學,漸漸就好像變成了習慣,一下子就學了六年。
“有時候我也想,或許他已經有了心上的姑娘,搞不好連孩子都有了,早就忘記我是誰。”月箏嘻嘻笑,“可是放棄吧,我又不甘心,畢竟為了他,我已經痛苦地學習了那麽多東西。總要試一試吧?好在我現在已經變得這麽多才多藝,不能嫁給他……”她頓了一下,故作幽默地挑了挑眉,“也能迷到一片金貴少年,隨便嫁一個都穿金戴銀逍遙一生啊。”
謝涵白隻是微笑,緩緩放下茶杯,“說說,他是怎麽成了你的心上人?”
月箏一愣,看來她這篇話非但沒騙過自己也沒騙過師父……
“我六歲的時候,爹爹剛當上他的教書師父……”月箏望著搖曳的燭火,幽靜昏暗的夜晚很容易讓人想傾訴埋藏在心裏的秘密,而且是對著謝涵白這樣的人。就要見到離別六年的他,很多她從來不曾吐露的心事一下子都湧到心頭,能說給師父聽,她也感到很輕鬆。“皇後娘娘過千秋節,我第一次進宮赴宴,好奇的要命,趁母親不注意就溜出去玩,我第一次見到了他……”紅紅葉子的楓樹下,他顯得那麽單薄瘦小,遍身華衣也掩不住蕭索。“皇後娘娘的壽誕啊他居然在哭,望著曦鳳宮在哭。”她緩緩地述說,神情因陷入回憶而恍惚,那個男孩子長得可真好看,她形容不出的好看,他哭的樣子一下就讓她心疼了。“小孩子是挺傻的,我當時就很仗義地決定要對這個小美男好一些,讓他再也不用這麽難受地哭泣了。後來我才知道,他是廣陵王殿下,他的母親也曾住在曦鳳宮裏受盡萬千寵愛。師父你說,小時候的一個臨時起意,是不是在不斷長大中就能變成莫名其妙的執念?我開始就想陪著他,逗他高興,後來我知道,一個女人能總是陪在一個男人身邊就要當他的妻子,那時候當他的妻子就成了我的夢想。然後,我一直在追逐這個夢想。”
謝涵白沉默了一會兒才笑了一聲,“很好的夢想,這讓你來找到我,學到了很多世人夢寐以求的東西。”
月箏噎了一下,又來了,天才又在自戀了!枉費了剛才她那一大段動情的敘述。還世人夢寐以求的東西呢,要不是鳳璘,她對他的那套肯定嗤之以鼻。
“當初我收下你,並不是你有什麽過人資質,而是你這股韌勁,就連自己都擰著的固執。可惜……”謝涵白沒繼續說下去,感情和才藝不一樣,可以憑一股執妄而學有所成,她的固執讓她意外的變成如今這樣動人的少女,的確很動人,絕美的外表,精靈狡黠的性子又不失少女的嬌憨可愛。那個“他”能欣賞她還好,如果不能,她的固執——便會變成害死她的砒霜。
“可惜什麽啊?”月箏眯眼瞟著師父,肯定不是什麽好話。
“送你這個。”謝涵白起身,從內室拿出一個小盒遞在月箏手中。
月箏滿懷期待地打開,頓時失望地垮下臉,“這是什麽啊?你的臨別贈禮也太寒磣了吧?幾條繩,打包行李都嫌短啊!”
精心之作被人這樣嫌棄,謝天才一時受傷,緩了半天才故作優雅地解說:“這叫情絲。”
月箏抖著手裏四黑一紅頭發粗細的五條細絲,難以置信地瞪著眼,“情絲?這個?”好歹也染成五種顏色麽,四黑一紅,孝帶一樣!
謝涵白眼角抽了抽,搶過月箏手裏的細絲,放在桌子上,抽出牆上的長劍用足內勁劈了過去,上好的紅木台麵豁然兩分。
“師父,你也不用這麽生氣吧……”月箏扁著嘴,看樣子要假哭,那楚楚可憐的嬌美小臉,鐵石心腸的人都要軟上一軟。
這招用得太多,謝涵白都到了不屑一顧的狀態,冷聲吩咐:“去看看。”
“哦。”月箏從凳子上跳起身,瘦小的身子怎麽看怎麽像靈活的小猴,“呀!”她驚喜地瞪大眼,那五條擰在一起的細絲未損分毫。
“你放在火上。”謝涵白憤憤不平地冷嗤一聲。
那五條情絲果然不懼水火!
月箏喜笑顏開,“好東西啊好東西,師父,都拿出來吧!你是怕我不會功夫遇到意外,特意研製了這樣的細絲,幫我製成軟甲防身吧?”
謝涵白用沒拿劍的手撫了撫胸口,真怕自己內力翻湧吐出一口鮮血來。“製甲?!用了上千束天蠶絲和金剛晶石才煉製這麽五根!”
聽師父說的這麽厲害,月箏才湊到蠟燭邊細看,那五條看似平凡的細絲果然閃爍著晶石的光澤,越看越寶光流溢。
“細細看著!”謝涵白扔下劍,劈手奪過情絲,示範著慢慢纏繞起來。月箏學藝多年,心思手指都非常靈巧,看了幾遍就通曉機竅,手癢地搶過來學著纏,謝涵白從旁指點,不一會就編出一個中空的小珠,宛如穿在情絲上似的。純黑的小珠玲瓏巧妙,中空的內心鑲嵌著紅色小結,精美非常,情絲經過緊緊纏繞,編出來的珠子仿佛晶石雕琢,幽幽有光,十分神奇。月箏看得愛不釋手,這絲的長度正好盤成一條手釧,完成了肯定極其漂亮。
謝涵白又從裝情絲的小盒子裏拿出一把小剪刀,不由分說拿過情絲就把剛才編出來的小珠利落剪斷。
月箏有點兒生氣,嘟著嘴巴瞪他。
“這剪刀叫‘慧劍’,是這世上唯一能剪斷情絲的東西,你也要隨身帶著。算做師父的嚴令,遇見他以後,他每做一件令你感動至深的事你才能打一個結,打滿三個結你才能嫁他,如果你胡亂對待,必將受到嚴厲懲罰。但願——今生你能結滿這條情絲,到時候師父就把絕學不老之術傳給你。”
月箏驚喜地張大嘴巴,不老術?!她可以美一輩子!
“師父,你對我真是太好了。”她感動得真要哭了,這絲要結滿,不過十八個珠子左右,哪用一生呢?明明就是師父故意放水成全她麽!
謝涵白淡淡笑了,“好了,該吩咐的,我都吩咐了。這情絲凝結了無數心血,萬萬不能等閑視之,要像對待你的內心一樣對待它,切忌自欺欺人。成則吉祥無比,定能護佑你終生幸福安康。”
月箏重重點頭,情絲珍貴,又是師父如此嘮叨囑咐下來的。
“師父放心,箏兒此去,不成功……”
謝涵白趕緊打斷,“也別成仁!回到師父這裏,伺候我終老,也不枉我悉心教導一場。”
月箏悻悻,“師父,我沒成仁的意思,我是說,你把我教的這麽好,不成功是不可能的。你還是自己好好活著吧。”
謝涵白沉默了一下,唏噓不已,“果然女生外相,還好我膝下尚有你兄長,不致寂寥平生。”
正好月闕舉著火把,大步流星地衝進院子,歡天喜地地嚷嚷:“師父,妹,我回來的路上順便抓了兩隻野雞,宵夜啊?”
謝涵白對月沉吟了一會兒,“算了,你兄妹還是一塊兒下山去吧,寂寥平生比較適合我。”
第6章 如此重逢
月闕拿著長劍,走在前往京城的驛道上十分瀟灑惹眼,不少姑娘甚至從車轎裏微微探出頭來看他。月闕表麵不動聲色,其實心花怒放的死德性讓扮做小廝跟在他身後的月箏極為唾棄。這小子從師父那兒就學會了兩樣,武功和裝深沉。
掂了下背上包裹緊密的畫軸,這是謝涵白聽聞原家並未收到召女待選的旨意後,特意連夜趕製出來的,落款的“謝涵白”篆字印鑒如今價值連城。月箏決定看在師父如此犧牲的份兒上,腹誹不牽連到他,“公子!”她沒好氣兒地喊前麵走得意氣飛揚的月闕,“餓了,餓了!”因為上次出門是她扮成少爺,月闕扮成護衛,所以她很虧本,上京這一路都輪到她扮隨從。她人瘦個矮,扮成書童十分順眼,穿上短褂背個小包,活脫十二三歲一個粉嫩嫩的小童。
無論什麽時候說到餓,都能引起原月闕的共鳴,他立刻風度翩翩地一轉身,下巴俊帥地向路邊一家食肆一抬,“就前麵那家吧,我一聞就知道他家的飯菜最香。”
月箏連冷嗤都懶得奉送給他,跟著他走了過去,在吃這方麵,相信他,真的沒錯。
兄妹倆這頓飯吃的很沉默,離京城已經不到半個時辰的路程,精彩人物時有出現,月闕忙著看路上的美女,月箏緩慢地吃著飯,難得沒有出言譏諷。
一路疾行,臨近城門她反倒突然想延宕一會兒,大概是近鄉情怯?不知道鳳璘回京以後,有沒有去原府找她,有沒有去找杜絲雨?還是……真的把她們當成兒時的玩伴,全都忘記了。
道路上起了騷動,食肆裏吃飯的客人紛紛站起來向路上張望,月箏陷入人群驟然覺得周圍暗了很多,十分不高興。
正擋在她前麵的青年男子還誇張地扶著同伴的手踮起腳,把月箏望向驛道的視線遮得十成十。“梁王!梁王!”青年男子抻著脖子,不停地念叨。
男子因為踮腳,下盤不穩,被背後突如其來的力道掀到一邊,勉強扶住旁邊的桌子才不致摔倒,一個小小的身影飛快地竄到前麵,陷入圍觀的人群裏。他剛想破口大罵,氣勢非凡的一隊青年個個騎著駿馬威風凜凜地跟隨著主人飛速馳過,挺拔俊朗的身姿配上高頭大馬的彪悍煞是好看,雖然掀起漫天沙塵,路邊的眾人仍是呆呆觀望。被推開的男子瞪大眼看著為首的梁王,一時忘記剛才的惱火,張著嘴巴目送一瞬而過的梁王殿下遠去。不愧是剛回京城就引起轟動的美男子,雖然沒看清臉麵,僅僅是背影也讓人賞心悅目。
也站起來看熱鬧的月闕撇了撇嘴,有幾分失落,“幾年不見,這小子變得這麽拽了。”以前的鳳璘寡言少語,不太講究排場的。
鑽到最前排的月箏在人群散開後才若有所思地走了回來,默默坐下。
“動身吧。”月闕把飯錢放在桌子上,扯了扯妹妹的衣服,沒想到她重重地搖了搖頭。“幹嗎?你該不會是想去追……”月闕張望了下鳳璘遠去的方向,早沒影兒了,“追不上啦!”
月箏沒答話,鄭重從包袱裏摸出裝情絲的小盒,不理會月闕的連聲催促,拿著情絲編結起來。第一個珠子圓滿玲瓏完成了,月箏輕輕用手摩挲著它,突然嘿嘿一笑,看得月闕一身雞皮疙瘩,不知道她又盤算什麽餿主意。
月箏沒有收起情絲,幹脆就纏繞在手腕上,她站起身招呼哥哥上路,背上包袱時仍不忘美滋滋看一眼腕上的柔絲。“師父啊,並不是我草率敷衍。”她輕聲喃喃。鳳璘長成那樣好看的男子漢,就是第一件讓她感動至深的事!
她曾深深擔憂遠離京都的鳳璘會因為怨憤和不平變成一個滿臉陰霾的猥瑣男人,總是牢騷滿腹。她也怕他因為終日憂鬱而變成瘦弱不堪,體弱多病的小藩王。剛才她離他那麽遠,可是仍看清了他緊抿著嘴唇而顯得格外堅毅的神情。北疆的風沙徹底礪去了他少時因為矜貴和漂亮而顯得有些荏弱的感覺,她喜歡他策馬狂奔的灑脫,喜歡他挺直脊背的身影,關於他的流言她一個都不相信,隻這電光火石的一眼,就讓她滿心喜悅!他沒讓她失望,她……也不會讓他失望的!
就憑著這股喜悅,她昂首挺胸地跟著哥哥走進京都的城門。
原府隻留了三個下人看護宅院,雖然清掃及時,仍舊因為缺乏生氣而顯得蕭索。兩位少主人突然回來,讓三個仆人很是忙碌了一陣,月闕看他們粗手笨腳的樣子,就對他們置辦的晚飯絕望了。他十分想念京城的美食,月箏累了不想再出門,他就不辭勞苦地主動去隆香苑打包日思夜想的菜饌。
月箏漫步在這座她久未回來的家中,她的小院看起來有幾分陌生。原家這座平凡的宅院隻有一處精彩,就是她的閨房前有一眼清泉,不甚名貴的石料被水打磨得平整圓潤,小小一座泉池帶給她童年多少歡樂。
夏初天氣已經十分燠熱,一路的風塵讓她極端渴望碧澈清涼的泉水,已經吩咐下人謹慎看守門戶,想來無人會來她這裏,月箏解去外裳跳入泉池。因為從小喜歡戲水,在渡白山這幾年也過的是閑雲野鶴的生活,謝涵白從骨子裏又是個離經叛道的人,從未阻止過她所有大膽妄為的舉動,甚或從旁指點,月箏在山潭裏倒是練出了好水性。
遠遠的聽見腳步聲,月箏這才驚覺自己在水裏玩得太暢快,竟然耗掉了這麽長時間,月闕都從外麵買飯回來了。腳步聲來得很快,須臾已經在她小院門口了,她爬上岸跑回房間斷斷來不及,隻有繼續泡在水裏鎮定地讓月闕滾走才是上策。拿定了主意,又起了壞心,她深吸一口氣潛入水中,隱約瞧見男人的身影走到池邊,用裏衣的下擺滿滿兜了一兜水,泉池不深,她可以踩到池底,用力一蹬,她突然從水下冒出來,借力一揚,嘩啦啦就讓池邊人頓時滿身是水。
“啊!”池邊的男人被嚇了一大跳,又被水驟然一淋,激得後退了半步。
月箏得手,本想哈哈大笑,卻對上了遍身濕透的男人那雙似笑非笑的眼,一時愣住——竟然不是月闕。
“哎呀呀,妹,你給太子殿下的見麵禮真是太驚喜了。”因為晚了半步而得以幸免的月闕悠然抱胸,明顯的幸災樂禍,笑容越發俊美。
“太子……鳳珣?!”實在太驚詫,月箏站在及胸深的泉水裏仰著頭愣愣看岸上的太子殿下,半天才說出這麽一句。小時候淘氣黝黑的他,長大了倒變得白皙俊秀,英挺的身姿,沉穩的表情,處處都在顯示這六年來所受的良好教養。他也不再是那個唯她命是從的混小子了,她突然擔心他要端起太子的威嚴,大聲斥責她的不敬。
渾身濕透,頭發都在滴水的鳳珣有些怔忡地看著水中的月箏,她的白色裏衣隱約在水麵下飄浮舒展,宛若蓮花,披散的長發濕透以後更顯得幽黑,柔媚地浮蕩在水麵上,靈動美豔。極致的黑亮襯得她的俏臉就像絕美白瓷,頰上淡淡的粉韻是少女特有的嬌美,帶了水汽的嫵媚長睫下,一雙星目亮過粼粼波光。聽見她的輕呼,他竟然微微一顫,那雙嬌豔櫻唇叫出他的名字時,他的心跳驟然亂了頻率。六年來,他不敢去廣陵看她,沒想到她竟然出落得這般動人心魄。幾乎就是看見她的第一眼,他已經打定了主意。
鳳珣生怕自己會麵紅耳赤,不再與她對視,故作鎮靜地轉身向外走,口氣也刻意帶了些威儀,“我們在廳裏等你。”
月箏敏銳地發覺了他的局促,不由露出笑意,不是應該她羞得要鑽地縫麽,怎麽是被戲弄、飽眼福的人一副目不旁視的訕訕樣子?他故作肅然的樣子,讓她覺得親切又好笑,這才是她認識的鳳珣。
耐心等他們走遠,月箏恨恨地拍了下水,不論如何都要記恨該死的月闕一下,怎麽就把鳳珣公然帶進她的閨房來呢!還不算倒黴到底,她咬牙切齒地安慰自己,如果今天來的是鳳璘,這一麵見的……估計她就直接在他心裏“絕世無雙”了。
回房換衣時,她不知怎麽想起剛才鳳珣直直盯著她看的眼神,如今她目標明確,還是少惹是非為好。故意選了一套極其平常的衣裝,頭發也隻是粗粗梳攏整齊,這才緩步走向前廳。
鳳珣站在窗邊沉吟不語,頭發和衣服上的潮濕慢慢幹去,他的心越來越熱了。月箏從月洞門一轉進來,他就立刻瞧見了她。她的裝扮十分隨意,可這樣不施粉黛的她卻鮮亮得讓他轉不開目光!從小她就漂亮,成年後的她多了股撩撥人心的嬌媚勁,她越是不經心,越是神情疏懶,那股純真嬌俏就越讓人心生憐愛。
母後時常刻意安排他與杜絲雨相見,不可否認,杜絲雨是人間絕色,豔冠京城實至名歸,他也覺得不可能有女人比杜絲雨更美。月箏不見得比杜絲雨眉眼精致,她倆也都是嬌柔型的美人,身材纖細弱不禁風,照理說難分伯仲。可月箏就是多了些他說不出的感覺,是眼睛裏極力掩飾的狡黠頑皮,還是與生俱來的媚惑靈動?
月箏見了他,一本正經地盈盈福身,鳳珣瞧著暗暗發笑,看來這幾年原夫人把她教得不錯,至少大家閨秀裝得似模似樣,若非剛才那個意外,他還真要被她騙過。她還恭聲問候:“太子殿下千歲千千歲。”
鳳珣抿著嘴笑,“免了,用飯吧。”
月箏自然聽得出他的笑意,暗暗惱恨,忍不住又剜了眼無良的哥哥。月闕覺得十分冤枉,“可不是我帶他來的,我在隆香苑偶然碰見鳳珣,他自己跟來的!”
在山裏野了六年的原少爺說起當朝太子時顯得相當無禮,鳳珣卻覺得無比受用,自從原家兄妹離開後,就再也沒人敢直呼他的名諱,再也沒人敢把他當朋友看待。他笑了笑,自己先走到桌邊坐下,“特意給你點了蛋黃酥。”他清楚地記得她的偏好,招呼地向她點了點頭。想到以後與她的關係,鳳珣對月箏多了份嬌寵。
月箏喜上眉梢,她也挺想念蛋黃酥的,廣陵府的和京城沒法比。
“你們這麽早就回京了?”鳳珣吃了幾口,狀似無心地問。
月闕吃的高興,搶話尤其利落,“聽說各地的美女都進京待選,我們可不要搶先來看看熱鬧。”
月箏斯文地啃著蛋黃酥鄙夷地翻了下眼,月闕想到的理由雖然惡心了點兒,也倒說得過去。隻是鳳珣這一問……似乎會錯了意。
“哦?”鳳珣目光閃動,心裏因為月闕的這句“搶先”十分喜悅。
“對了,這回到底是給你還是給鳳璘選妃啊?”月闕很好奇地問。
月箏第一次因為有他當哥哥而感到欣慰,這麽多年了,他終於說了句對她有用的話。
鳳珣看了眼故作平靜的月箏,“當然是選太子妃。不過父皇和母後的意思,也順便為鳳璘挑選一門中意的親事。”
順便?月箏覺得有些刺耳,當初就把鳳璘遠遠趕走,如今選門親事也還是“順便”!忍不住冷笑一下,“當然是你選了最好的,差一點兒的當梁王妃吧?”
鳳珣被她譏諷的口氣惹得怔了怔,“不是的。母後打算在合適的人家裏先為鳳璘挑選王妃!”
月箏愣了下,隨即了然。皇後娘娘還是那麽精打細算!她挑了挑嘴角,舉國上下心知肚明,皇後娘娘是虧待了前皇後的兒子的。如今選妃,皇後娘娘把麵上功夫做得十足,先給梁王選,免得再被說成偏私薄情。可關鍵是“在合適的人家”裏選,估計全都是些無足輕重的角色。說起來好聽,先可著梁王挑,結果好的全剩給自己兒子,麵子裏子什麽好事都讓母子倆占了。
“對了,鳳璘幹嗎去啦?我們在城外瞧見他了。”月闕喝了口酒。
“去華川府了吧,父皇叫他辦個差。”鳳珣情緒不高,和月闕碰了下杯。“要不,從我府裏給你們撥幾個丫鬟來吧。十天後,庭選就開始了,你們……忙不過來的。”他又忍不住看月箏,太子妃的位置,他無法拂逆母後的安排,好在還有兩個良娣是他自己能做主挑選的。
“忙?!”月闕一臉疑惑,“月箏又不參加選妃,我們不忙啊。”
鳳珣臉色一白,“不參加?”
月箏沒有抬頭看他,仍不免有幾分譏誚,“皇後娘娘沒給原家下旨呀。”
鳳珣沉下眼,緊緊地握著酒杯,他自然知道母後為什麽這麽做。為了拉攏杜家,母後這麽多年來真可謂處心積慮!
第7章 順水推舟
夏夜的月亮,總有種柔媚的韻致,幽幽掛在繁茂的婆娑樹影上,清澈涼爽。
月箏卻煩躁地冒了一腦門兒汗,忍耐地垂著頭,腳步又不敢太快。再幾步就要回到她的小院了,默默跟著她的鳳珣卻沒有一點兒離去的意思。他好意思,她還吃不起這個虧呢!大晚上把年輕男子往自己的閨房帶?!
“嗯——”她忍無可忍,終於停住腳步,表情疏淡地轉身看他,“我到了。”他也真拿自己不當外人,這是在她家,從廳裏回房還用他送麽?
鳳珣聞言,也頓住腳步抬眼直直瞧月光下更加嬌美無比的她,他當然感受到了她的冷淡。“月箏……”他皺眉,輕輕喊了她一聲。
她一顫,驟然起了身雞皮疙瘩。
“你是怪我六年裏對你不聞不問嗎?”鳳珣跨前一步,雙眸裏光焰閃爍。
月箏嚇得後退了半步,他這是什麽眼神兒?“我……我沒這意思。”她誠懇地說,發自肺腑。
“月箏,母後……”鳳珣煩惱地眨了下眼,母後曾經說過,他每去看她一次,就把原家調遠一郡。這話他不能和她說,如果他的計劃順利實現,母後與她便成婆媳,月箏得知此事,難免不記恨於心。“你隻要知道,我都是為了你好……”
“鳳珣,我此來是為了——”月箏被他情切切意綿綿的眼神和話語弄得十分焦躁,決定快刀斬亂麻,粉碎他的誤會。
“我都知道!”鳳珣的雙眸更亮了些,月箏瞧著發寒,賽過狼眼啊,太瘮人了。“你不要擔心,我一定設法讓你能參加庭選!”
月箏無語,小時候怎麽沒瞧出來鳳珣這麽會自作多情?果然總被人捧著就自戀了,月亮星星都該圍著他轉似的。不過他說能設法讓她有資格庭選……這倒解了她的燃眉之急。就算她有“謝涵白”的傳世之作,想順利獻給皇上也頗讓她頭疼。
“鳳……”習慣地叫他名字,月箏覺得還是拉開些距離為好,改口道:“太子殿下……”
她刻意地改口,讓鳳珣的心微微一麻,他忍不住寵溺地瞪了她一眼,她還是在和他鬧別扭吧,故意這樣撒嬌氣他。
這氛圍很不好,所以當她豪氣幹雲地宣布:“我此來是想當梁王妃的!”鳳珣隻是無奈又好笑地深深看了她一眼,絲毫沒有心碎的意思,反而聲調裏摻入了些道不盡的意味,“好了!我明天再來看你,父皇母後近日要設宴為入京的重臣家眷接風洗塵,我帶你進宮。”
月箏噎著氣看他自顧自心情很好的離開,這人怪不得能和月闕當朋友,聽人說話從來聽不到重點!
太子府調撥過來的四個丫鬟個個伶俐無比,鳳珣生怕原家艱窘,為女兒準備的服飾簡薄粗劣,極其用心地為月箏送來諸多豪奢無比的釵環錦裳。為首的丫鬟□娥,滿麵堆笑地捧著價值千金的冰帩紗裙給月箏看,柔聲為自己主子報功說:“原小姐,太子殿下這是鐵了心讓你豔壓群芳啊。”
月箏皺眉看著屋裏攤放的大箱小匣,鳳珣的這番心意讓她受之有愧,畢竟,她在利用他。今天過後,他還能把她當成朋友麽……
“還是給我穿那一套吧。”月箏指了指自己原本的衣裙,對鳳珣的愧疚是一方麵,謝涵白弟子的傲氣是最主要原因,她要豔壓群芳,何用依賴這些外物?六年來的苦心孤詣,這點兒自信還是有的。
鳳珣早早來到原家,晚上父皇母後在隆恩殿設宴,這是引薦月箏極好的機會,尤其……他要當眾表明態度,讓母後無計可施。
月箏打扮完畢來到前廳,看見正在等她的鳳珣時,心虛地垂下頭,不敢看他眼睛。
鳳珣不自覺地迎向她,“你怎麽……”他皺眉,發現她並沒穿他送來的貴重衣飾。那冰帩全翥鳳隻有兩匹,父皇賜了一匹給他,今日隻要月箏穿了那套冰帩裙,他的心意父皇母後定然就心知肚明了。
月箏深深吸了口氣,“太子殿下,你的好意我領受不起。”她語帶雙關,有些煩惱地緊蹙著眉,此刻應該向鳳珣清楚說明心意,卻怕他一怒之下不帶她進宮。她覺得自己真的有些卑鄙。
“沒關係,沒關係!你這樣打扮也……”鳳珣覺得自己竟然有些臉上發燒,心裏的讚許不好意思全說出口,隻輕描淡寫地支吾了一下,“……也很美。”
雖然她沒有按他的計劃來,那纖秀緊蹙的黛眉,水波漾漾的眼眸讓他的心都酥麻了,哪還有意怪她?反而覺得自己魯莽送來錦衣華服有些侮辱她,這不明擺著他嫌她寒窘嗎。“月箏……”他有些為難,希望她別誤會了他的意思,從袖中拿出小小錦盒,他說的小心翼翼,“這是最上佳的玉料,父皇喜歡書畫印鑒,這塊玉料舉世罕見,定能博他歡心。”
月箏接過來看了看,果然是無價之寶,有了話題她不再壓抑惆悵,嘻嘻一笑,把錦盒還給鳳珣,“我有更好的寶物進獻。”
鳳珣瞧著她得意洋洋的小臉,心情大好,忍不住和她一起笑容滿麵,“是什麽?給我看看。”
“不告訴你!”她歪頭瞧著他笑,故作神秘,眉眼間盡是俏媚風情。
鳳珣不說話,直直看著豔光流溢的她,她雖然沒穿珍貴的冰帩,這樣素雅穿著的她卻勝過任何價值萬金的裝扮!嬌俏絕麗的神情媚態,讓他很不能把她拆解入腹。他突然慶幸自己和她錯過了六年,與他重遇的是少女月箏!思念、驚喜……對她的喜歡似乎驟然沸騰至頂點。
鳳珣的目光太過灼烈,燒得月箏渾身不自在,趕緊收斂了笑容,不自然地半轉了身,率先向門外走,“快進宮去吧。”她催促,心下暗暗祝禱皇後娘娘一定不要讓她失望,趕緊替她先了斷了鳳珣的癡念。
因為乘坐的是太子殿下的車馬,月箏一路到了隆恩門外才下車。很多從宮門步行而來的女眷忍不住向月箏投來訝異的目光,不知道這個從未見過的美女是什麽來頭,竟然受到這樣的優待,就連江都郡王的家眷都是從方化門遠遠走過來赴宴的。
鳳珣飛快下馬,趕到車前來扶月箏下車,月箏把手交到他溫熱的掌心裏時難免又自我罪惡了一把,鳳珣握住她的手時,眼睛裏的光都好像要燒起來似的。月箏垂頭沒臉看他,鳳珣看來卻更顯得柔情萬種,讓他憐愛得生怕自己手勁兒大了都會捏疼她。
月箏渾身發僵,真想尖叫著把手縮回來,不過……隻有這樣,皇後娘娘才能把她當成杜絲雨的心腹大患,“除”之後快吧。
緊跟著太子一路走進殿裏,真可謂風光無限。一是眼生,二是太子護惜的態度,讓殿前已經落座的女眷們低聲議論不已,所有人的眼光都膠著在月箏身上。就連坐在皇後娘娘下手的杜家母女都轉過臉來細細瞧她。
原本集萬千風華的杜絲雨瞬間就被嫋娜走進來的素雅佳人奪去了大半風頭,杜絲雨畢竟久享盛名,所有人對她都十分熟悉,倒是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小美人引發種種猜測,更顯得神秘新鮮。
皇後娘娘早就聽身邊的嬤嬤說太子帶了個招風的美人進宮,一身妖魅的小美人兒一路走進來,她就一路直直盯著瞧,眼神深邃淩厲,如果小美人兒抬頭偷眼瞧她,定會被她的威嚴震懾,斂去這刺目嬌態。結果那姑娘徑自低著頭,嬌嬌俏俏卻旁若無人,一徑走到台陛之下,滿殿的注視絲毫沒讓她產生一絲局促。皇後娘娘的不快更深重了,臉色不免陰沉了幾分。
“咦……”也在看兒子帶來的小美人的皇上突然低訝了一聲,“這不是……”他不確定地細瞧已經走到階下的月箏,“這不是原家的姑娘麽?”
皇後娘娘看見鳳珣眉目含情的樣子,早就猜到這姑娘是誰,聽皇帝這麽一說,也淡淡地笑了笑,“可不是,長得比小時候更好,舉止也有幾分像女兒家了。”
月箏此時正一板一眼地對帝後行三叩九拜的大禮,鳳珣因為父皇母後沒一個人喊免禮而十分不快,看月箏跪下起身地折騰著,嘴角緊抿。
順乾帝自然察覺了皇後的不快,瞧了瞧杜絲雨又看了眼原月箏,再看著兒子那副心疼嗬護的神情,暗暗發笑,袖手旁觀不置一詞。雖然鳳珣娶杜家女兒是他也樂見其成的,但多年來皇後為鞏固鳳珣的地位暗中舉動太多,並不使他十分愉快。體諒皇後對兒子的苦心,順乾帝並沒多做表態,畢竟太子為國祚之本,皇後雖然過於熱衷拉攏權貴,倒也無傷大妨。今日能讓皇後難上一難,他也暗生快意。
施禮完畢,皇後娘娘笑了笑,對垂著頭的月箏說:“抬起頭來本宮瞧瞧。”這吩咐並不熱心,就帶出了些許的不屑。鳳珣的臉色也立刻青灰了幾分。
月箏依言抬頭,一殿的人全都把目光集中在她身上,皇後娘娘細細端詳,這情景讓月箏想起月闕在集市上買入菜的雞鴨。“嘖嘖,”皇後搖頭讚歎,“這小模樣,果然傾國傾城……”心意一動,皇後娘娘眸光閃動,看月箏的眼神也柔和些許,語氣裏的諷意消散無蹤,“過來本宮身邊坐!”
鳳珣大感意外,露出驚喜的表情,難道是母後知曉了他勢在必得的心意,向月箏示恩?順乾帝看著他掩不住的笑意,暗暗搖頭苦笑。鳳珣這孩子……作為未來的帝王,還是缺乏曆練琢磨,心思全都讓人瞧得一清二楚,而且總是把事情想得太過簡單。
所謂到皇後身邊坐,不過就是坐人家身邊比較靠近的小桌。這樣一來,月箏和杜絲雨簡直比肩而坐。
杜絲雨十分動情,拉著月箏的手,眼淚都流出來了。“月箏,六年都沒見到,你……長大了,這麽漂亮了。”說著還像姐姐一樣抬手為她理了理流海。
月箏看著她,杜絲雨的真摯讓她心裏百味雜陳。六年裏,她壞心地希望杜絲雨越長越醜,不複兒時美貌,可惜,杜姑娘的美名從京城傳得全國皆知……她又希望在名利富貴的漩渦中,杜絲雨變成像皇後娘娘那樣滿腹心機奸詐做作的美女。今日一見……杜絲雨還如年少時那般善良美好,甚至更加出色,容顏氣度樣樣超過她的預料。
“絲雨,你也變得更美了。”月箏努力地掩飾自己的失落,與杜絲雨執手相看的這一刻,她才不得不向自己坦白,她一直想成為的是鳳璘喜歡的女子,其實……就是杜絲雨這樣的女子。就連她自己都不想承認,她把絲雨當成目標,日夜苦練不過是想超越她,讓鳳璘再看見她倆時,會覺得她毫不遜色。
皇後娘娘和左近的誥命女眷們寒暄了幾句,又把目光投向月箏,“你父母可好?為何現下獨自回京?”
月箏在心裏冷笑了兩聲,這麽問不是拐彎抹角嫌她瞎湊熱鬧麽?麵上還是一派嬌甜,盈盈起身回複皇後的問話,“機緣湊巧得一物件,得知聖上甚愛此物,便火速進京獻寶。”她說話間帶了幾分頑皮,神情活潑,惹得順乾帝心情大好,隻覺得小丫頭可愛伶俐,朗聲問她所獻何寶,還戲謔道如不中意,定要好生責罰於她。
月箏把貼身攜帶的畫軸雙手奉到順乾帝席邊,太監接過。殿上一片寂靜,所有人都翹首注目原家小姐所獻之物。鳳珣有些緊張,如果月箏所獻之物不能讓父皇動心,這眾目睽睽,笑柄就重重落下了。母後更有了諸多借口,不賜月箏入選資格。
順乾帝笑看了殿中眾人一圈,這才吩咐太監打開畫軸——原本就安靜下來的殿宇更加鴉雀無聲,順乾帝驚喜得半天說不出話。半晌才豁然起身,小心翼翼地輕撫畫軸,“這……這是謝涵白的畫作!”
離得遠或不懂行的女眷們見皇上高興得語不成聲,也心下駭然,看來這幅畫實在了不得。
“宣曹侍郎進宮!”順乾帝也無心飲宴,親自從太監手裏接過畫卷,“宣嚴相,杜尚書等人速速入宮!”扔下這麽句旨意,便帶著隨從直奔前殿而去,隻剩隆恩殿上麵麵相覷的誥命女眷。
杜絲雨微微而笑,“謝先生的畫作,皇上求索多年,今日終於得償所願,真是可喜可賀。就連家師也對謝先生的作品心悅誠服,渴望賞鑒。”
月箏滿是自豪地挑了挑嘴巴,狀似矜持,心裏早樂開了花,連聲暗讚:師父你行啊。在鳳珣欣喜的眼睛裏,她的笑容越發璀璨媚人。
皇上一去,雖然有幾分掃興,卻讓女眷們略微放鬆,氣氛更熱鬧了些。
酒過幾巡,皇後娘娘笑容滿麵地看著月箏,“小箏兒既然能得到謝先生的畫作,想來與之頗有淵源。當年曹謫仙曾在玉昆湖畔偶聞謝先生撫琴,一直誇讚到今日,不知小箏兒可學得幾分?絲雨,今*****且歇下,讓小箏兒一展才華,撫琴助興吧。”
這話裏的機鋒傻子都聽得出來,鳳珣又刷地冒了一後背冷汗。杜絲雨的琴技名震京城,是名師曹淳的得意弟子,母後把月箏與她比,明擺著要月箏出醜。
月箏也不推辭,起身來至殿中擺好的琴案上,略一思索,輕輕抬起纖纖素手按在弦上,突然有點想哭,六年來的痛苦練習,所為不過就是此刻的一鳴驚人。穩了下心神,指尖輕動,一曲謝涵白親自譜寫的《江上月》行雲流水般從弦上奔流而出,聽得滿殿眾人瞠目結舌。
直到月箏奏畢盈盈起身向大家行禮,殿上還是毫無響動,所有人都被這天籟之音震懾,久久不能回神。
“好曲。”一個清朗的聲音從殿門外響起,俊麗的一襲英挺身影悠然走進殿來。
第8章 取舍得失
一殿人的灼灼目光都隨著來人瀟逸隨性的步伐移動,那樣熾熱的注視下,安然徐行的年輕男子麵帶淺淡微笑,對周遭的一切冷然罔顧。他緩緩走向琴案,卻停在三步開外,線條完美的嘴唇有些流氣地嚅動了下,他的眉目太過俊美,淺薄的囂張映照在玉致天成的俊顏上,卻變成帶了妖豔韻味的霸戾。
月箏坐在琴後愣愣抬眼望他,一定是他,隻有曾經那樣美麗的少年才能長成如此俊俏的男人。他微笑的時候,還是她記憶中深刻不去的樣貌,長長卷翹的睫毛低垂下來,遮住冷光流溢的黑眸。
北疆的烈陽曬去了他的白皙,暴烈的風沙卻沒使他的皮膚粗糲,康健的膚色使他細膩的肌膚顯出極為悅目的釉色,宛若天工傑作的完美五官配了這樣絕佳的質地,每一個弧度都絕美無暇。如果他像兒時那樣白皙,這樣的俊俏難免流於文弱脆稚,就算能有如今深藏眼底的冷漠決然,不過隻會顯得任性驕縱。偏偏大漠荒野給了他這樣野性難馴的傲骨,他不再是白玉細琢的富家少年,他是墨石雕刻的桀驁男子。月箏想起了他策馬揚塵的背影,他的冷厲決絕此刻盡然深藏晶黑眸底,浮泛在眉梢唇角的流氣張揚竟讓她飛快一陣心痛,別人不懂他,她……明白。
“你……”鳳璘似乎不太確定地再次深深看她,“月箏?!”
月箏驕傲地挑眉看他,突然無比滿足,六年來她不就是想看他這樣驚詫意外麽。他的墨眉微微高掀,毫不掩飾自己的讚許之情,“果然成了舉世無雙的女子……傾國絕豔。”後麵四個字語氣變得緩慢輕淺,似低喃更似歎息。月箏聽得心裏重重一麻,臉頰也驟然飛霞,她有點兒心情複雜,這小子……變得很會調戲女子麽,雖然囂張得有點兒欠收拾,總比小時候不言不語好吧。
“月箏,還不見過梁王。”沉著臉的鳳珣幹脆從他的席上走過來,拉起還坐在凳上的月箏,剛才這兩人旁若無人地四目交投簡直讓他怒火攻心。口氣裏雖然是微責月箏失禮,但緊緊拉著月箏,幾乎把她扯到身後的護惜態度,再加上一句“梁王”,十分明白地把鳳璘遠遠疏離。
鳳璘隻是無聲一哂,挑著眉毛戲謔而視。
月箏這才發覺自己當眾花癡地瞧著鳳璘,一直都僵在凳子上十分失態,幸好鳳珣這麽一扯,她順勢福身問候。偷眼瞧瞧殿上眾人,有回魂的,還有繼續癡瞧美男的,相比之下,她還不算出了醜。
“鳳璘回來了?”端坐在上首的皇後娘娘似乎心情不錯,笑容滿麵地客套了一句。
鳳璘淺淺抱拳躬身。
“快坐下來,”皇後指了指鳳珣下手的位置,“這裏不少名門淑媛,璘兒還沒見過吧。”一句話惹得不少姑娘紅著臉垂下頭。
鳳璘笑笑,緩步入席,肆無忌憚地挨個打量殿上的少女們,修長的手指閑閑勾著小酒盞,碰見哪個姑娘羞怯抬頭恰巧撞上他的眼神,還妖嬈一笑向人家輕舉酒杯致意。
也回到座位上的月箏極力隱忍,還是眯起眼狠狠瞪著他暗暗磨牙,如果他這色胚樣是裝出來給皇後娘娘看的,未免也太過逼真了!怎麽練的呀?估計也沒少假戲真做!長川總督的女兒十分膽大,不僅迎視鳳璘的目光,還禮無不答地端起酒杯遙遙回敬。鳳璘似乎對她很感興趣,特意讓身邊的宮女為他斟滿酒杯,那雙桃花俏目閃爍著熒熒光焰,妖惑地盯著總督女兒笑。月箏突然有點兒相信京城名妓什麽的流言,難不成她猜錯了,他真自暴自棄了?!
鳳璘的目光輕佻露骨地挨個打量對麵的一排名門小姐,月箏極其注意他看杜絲雨的神情,沒想到他的眼神隻是飛快地在杜絲雨凝視他的目光裏淡然掃過,絲毫沒有停頓地看向杜絲雨身邊的她。
月箏實在意外,竟然沒來得及收斂自己暗暗切齒的凶相,鳳璘瞧她一臉凶惡地瞪著自己愣了一愣,失笑出聲,沒向她舉杯,反而盯著她,挑釁一般淺笑不語。月箏受不住他這樣的眼神,假裝看對麵屏風的圖樣,訕訕閃開了目光。看了會兒真正匠氣十足的屏風,她偷眼再去瞧鳳璘,沒想到他還在凝神瞧她,那眼神……
月箏皺起眉,他的眼神像鳳珣看她時候一般炙灼,卻……那決然太像是殘酷了,風流媚惑之下,全是冷厲複雜。她瞧得愣住了,他怎麽會用這樣的眼神看她呢?
鳳璘一凜,眼眸裏的冷光斂去,刹那間全是驚豔欣賞,長睫半垂便是極致的媚惑。月箏鬆了口氣,剛才那一定是自己的錯覺,風流的梁王殿下這不眼波粼粼地坦然勾搭她呢麽,色胚!
“既然父皇在前殿,我也先告辭了。”鳳璘起身,牽動諸多情意綿綿的眼神。
皇後娘娘欣然允許,月箏忍不住再想看一眼他俊挺的背影,目光流動間竟無意發現了身邊杜絲雨眼中瑩然淚光!
杜絲雨在哭……是因為鳳璘的忽視麽?像她這樣溫柔內斂的女孩子,竟然在這樣的場合下沒能控製好自己的情緒,這太讓月箏驚駭了。杜絲雨發覺了她的注視,飛快地抬手拭去眼中的淚水,幸好未曾流下,花了俏麗妝容,柔柔向她若無其事地一笑。月箏倒不好意思再探究地看著她了,生硬地夾了口菜吃。
宴會散去時,月箏便沒能見到鳳珣,臨到尾聲,皇後娘娘借故叫住了他,鳳珣還特意囑咐她稍等片刻。
月箏心情放鬆地坐上太子座駕,催促護衛快些送她回府。今天的一切都比她想象的順利,師父的畫作震動朝野,她的才藝一鳴驚人,皇後娘娘也積極采取了行動,隻有鳳珣才傻傻地認為他母後會“片刻”就結束對他的訓話。
隻除了……鳳璘的眼神和杜絲雨的淚水。
第二天清早,賜她入選的聖旨就到了原府,因為她獻畫有功,整個原家都沾了光,原學士被敕封四品翰林編修,即日入京供職。
月闕捧著聖旨喜笑顏開,連聲說要回廣陵問師父多要幾幅破畫,讓他連升數級,直至他夢寐以求的大將軍一職。月箏冷眼瞧他白日做夢,那幅畫哪有那麽大的威力?不過是皇後娘娘的小算盤劈啪作響而已,很好,她決定以後愛戴皇後娘娘了。
宣她入宮待選是三天後,月箏覺得度日如年,這三天就好像獨自度過的六年一樣漫長。鳳珣再沒來找過她,很明顯是皇後娘娘下了狠手,搞不好是把他軟禁在宮中了。鳳璘也沒來……她不急,他和她有的不止這三天,而是漫漫一生的每日每夜。
原學士和原夫人來得很快,為了趕得及為女兒張羅待選諸務。有了母親的幫助,月箏入選當日打扮得花枝妖嬈,比起三天前的素雅大不相同。月箏幾乎趴在鏡子上細看自己額上的花鈿,她這麽華麗貴氣的裝扮起來……不知道為什麽更像狐狸精了,她自己都覺得,越是想表現出端莊高貴越是會妖豔媚惑,天生就這氣質她也沒辦法。隻能在神態上盡量冷漠,聊以挽救。
原夫人也盛裝打扮,默默陪同女兒上車入宮,一路無話。
“娘……”倒是月箏忍不住,滿含歉意地喊了她一聲,自從回了京城,娘再也沒和她說一句勸阻的話,可她知道,娘對她並不支持,盡管事事為她置辦妥當。
原夫人抬手,止住了女兒要說的話,“你的脾氣我還不知道麽?是個撞塌南牆的性子!兒孫自有兒孫福,強求不得。”說到強求的時候,還抬眼深深看了女兒一眼。
月箏十分諂媚地一笑,“娘不再生我氣就好——”撒嬌地蹭娘親的胳膊。
“民婦怎麽敢生梁王妃的氣?”原夫人冷嗤,戳穿女兒的假小心。
月箏佯怒瞪眼,“母親大人,要謙虛!那麽多美人名媛,女兒實在沒把握呀!”
原夫人輕搖團扇,“我不是對你有信心,我是對皇後娘娘有信心!”原家毫無背景權勢,在皇後娘娘心中,已經是梁王妃的上佳人選了,再加上太子對月箏的衷情,隻有讓她變成弟媳婦,太子才會死心罷手,真是一舉兩得。
月箏抽了抽嘴角,悻悻眨眼。
車馬在皇城門內換了內廷護衛,緩緩向集秀殿行進,就算胸有成竹,月箏還是有些緊張,手心裏有散不去的細汗。
車外突然起了喧鬧,馬車停得突然,月箏和母親都不得不慌亂抓住壁上的扶手。還不等月箏探問,車簾刷地被大力掀開,月箏正打算下車看個究竟,差點撞在車外人的身上,離得這麽近,鳳珣憔悴的臉色和滿布血絲的眼睛一下子撲進她的視野。
鳳珣明顯地按捺了一下自己的煩躁,向車裏的原夫人勉強問了聲好,才一把從車裏扯出月箏,力道之大讓鬆鬆插在她發髻上的珠花都掉落下來。
原家的馬車後跟著其他兩家待選美人的車駕,跟隨太子來的侍衛十分冷靜地示意為她們牽引馬匹的護衛們不動聲色地繞過原家馬車繼續行進。
鳳珣一路拉扯著月箏走向集秀門前的影壁後,月箏人小,被他拖得十分狼狽。明知他為什麽這樣生氣,也怕驚動了後麵馬車裏的其他女眷,月箏忍耐地一語不發,順從地與他到人少僻靜的角落。
鳳珣把她圈在圍牆的死角裏,沉默地盯著豔光四射的她,半晌才低沉地命令說:“別去集秀殿!別去參選!”一旦出現在梁王妃的內選儀式上,就等於失去參選太子妃的資格。連藩王選妃都落選的女子,當然絕無資格再入選太子妃嬪了。
月箏靜靜地看著他,淡漠的眼神刺痛了鳳珣的心,“你是故意的吧?”他賭氣地質問。
“嗯。”月箏毫不猶豫地承認,“我早說過,我就是想當梁王妃才來的。”
鳳珣倒吸了一口氣,臉色蒼白,好像承受不了她這句話帶來的心痛似的,過了一會兒才滿眼怒火,“你一直都是盤算好的吧,一直都在利用我!”
月箏心虛地垂下頭。
鳳珣深呼吸了一下,終於抑製住了種種情緒,抓住她的雙肩,仍舊是不容反駁的命令語氣,“別去庭選了!”他皺眉猶疑了一下,還是決定直說,“太子妃位我給不了你,但我可以給你一生專寵!”
月箏愣了一下才苦笑出聲,隻有鳳珣才能把這樣的話說得如此坦白真誠。一生專寵……雖然在那樣的前提下,仍然讓她片刻失神。一個男人用如此眼神,如此口氣鄭重承諾,任是哪個少女都會心旌搖動一下吧。
鳳珣以為她的恍惚是在動搖,有些急切地晃了她一下,“北疆那般貧瘠,天寒地凍,連人煙都稀少,鳳璘他又……你跟著他,隻有吃苦!那能與京中富盛……”月箏瞧著他的眼神越來越冷,刺得他竟然呐呐中斷了話語。
“你也知道北疆貧瘠?你也知道鳳璘這麽多年度日艱難?若非因為你與皇後娘娘……”月箏被他的話激怒了,隻圖一時暢快口氣極其譏諷,“鳳璘將會在物阜人豐,氣候適宜的廣陵頤養終生!”
鳳珣受傷地皺眉看她,她這麽護著鳳璘讓他心痛神傷,“我不和你吵!你可知……”他極為不願把壓在心底的秘密說出來,這也是他的恥辱,可是為了讓她死心,他無所顧忌。“你可知鳳璘和杜絲雨早就兩情相悅麽?!”
月箏臉色瞬間青白,強作鎮靜地冷聲發笑,“你為了讓我不去集秀殿真是煞費苦心!這樣的話都說出口來了!杜絲雨不是你的太子妃麽?鳳璘和她六年沒見,他倆兩情相悅?!”
“你不知道吧,杜尚書鎮守北疆的時候,杜絲雨不顧家人反對,偷偷跑去父親的駐地,也就是鳳璘的封國。母後幾個月後才知曉,勃然大怒,親自下密旨給杜夫人,讓她把女兒接回來……”
“別說了!”月箏俏麵生寒,“隨便你怎麽說,杜絲雨仍然會是你的太子妃!”她決不會為他這幾句話而動搖!鳳璘和杜絲雨到底是不是情愫暗生又怎麽樣?還是該選妃的選妃,該嫁太子的嫁太子!
她不當梁王妃也會有別人當,鳳璘的人生裏根本就不該有也不會有杜絲雨的一席之地,這個消息對她……毫無意義!
她的心……是有點兒疼,那又怎麽樣?這條路,是她早就選好的,在看見鳳璘悄悄落淚的那個瞬間就決定好的!她別無他途!
“不行!我就不讓你去!”講不通道理,鳳珣耍了脾氣。
被他逼出倔勁的月箏哼笑一聲,“太子殿下,你也別太貪心了,江山你已經搶去了,美人也要麽?人生總要有取舍得失,貪得無厭難免一場空歡!”
鳳珣驟然瞪大眼睛,腳步虛浮地鬆開她後退半步,她說話時鄙夷的神態,她話裏的那個“搶”字……這麽多年來深埋在他心底的痛楚自卑驟然被她無情掘開。是的,在月箏的心裏,在世人的眼中……他搶了原本該屬於鳳璘的一切!
鳳璘這麽多年等同流放,他這個做哥哥的隻能硬著心腸不管不顧,全部隻是因為他想牢牢守住搶奪來的成果。
鳳珣踉蹌離開時,腦中一片昏沉,怎麽會呢,小時候與他情投意合,成年後讓他一見鍾情的月箏會對他說這樣的話?她的心裏……半分也沒有他!
月箏確定自己神色恢複常態了才從角落裏走出來,馬車還在原地等她,那朵被鳳珣弄掉的珠花也還靜默地置於甬道地麵。她輕盈走去拾起,麵無表情地插回發髻……似乎一切都恢複了原狀。
是的,對她來說,什麽都沒發生!
第9章 進退兩難
陪伴女兒入宮的夫人們在集秀殿的台階下就被攔住,由太監從側門帶入殿中,參選的少女們則由宮人帶領從正殿門魚貫入內。月箏偷眼四顧了一下,今日應旨而來的不過十人左右,她並不全都認識,隻識得尚書右丞李家姑娘,還有一個同屬廣陵郡的屬員之女。大致全是這樣虛職無權人家的女孩,就連孫萱兒之流都留下入選太子妃嬪了,可見即將選出的梁王妃家世之平凡。月箏突然替鳳璘覺得不平!孫皇後的心胸未免太狹窄了些,生怕鳳璘得到半點兒朝堂助益,連選妃都如此,可見平日對鳳璘的苛刻。
不過這位皇後娘娘自有她的慧黠之處,待選王妃的十幾個少女個個容顏俏麗,皇上看了估計也挑不出毛病,至少皇後娘娘還顧全了鳳璘“好色”的偏嗜。
即使內選的儀製簡薄,帝後還是宣召了一些內官臣工前來壯聲勢,坐在順乾帝下手的不是鳳璘,而是個氣質超凡的中年男子,月箏依稀認得他竟然是才子曹淳。月箏心裏冷笑,肯定又是孫皇後耍的門麵功夫,回頭說起來梁王妃還是經過曹謫仙慧眼青睞的。
鳳璘坐在皇後下手,懶散地用手撐著腮斜倚桌案,挑著眉一個一個細細打量廳裏的少女,似乎完全沒察覺孫皇後的小肚雞腸,反而很是滿意的模樣。他過來的時候,月箏故意低低垂首,他……真的喜歡杜絲雨麽?鳳珣很成功地在她心裏留下一根刺!
因為是內廷私選,項目不多,氣氛不太鄭重,帝後還隨意地和身邊的臣屬交談說笑,少女們簡直就像來赴宴前獻藝娛樂。月箏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在書畫這兩項成功勝出,她在詩詞方麵不甚專長,好在平時暗暗記誦了不少師父的習作,這時候隨便拿出來抄襲一首,清逸詞句配上她苦練出的上佳筆跡,連曹謫仙都大為驚豔,拿在手上反複端詳。
折騰半天,已到午膳時刻,皇後似乎對這此內選極為滿意,滿麵春風地吩咐擺宴款待參選的少女和她們的母親。席間隻吩咐月箏一人奏曲助興,帝後的決定不言而喻。月箏坐定後輕撥絲弦試音,心情竟比獻畫那日怠憊很多,也沒了六年辛苦隻為一朝的感慨。鳳珣對她的打擊,比她想象到的要嚴重,直接泄了她的士氣。
“等一等!”就在月箏屏息片刻抬起雙手去撥動琴弦的刹那,杜絲雨嬌柔的嗓音喊出阻止的話語時仍帶出尖銳的冷肅。月箏僵住,沒有回頭去看殿門口的人,不知為何,她不看竟也能巨細靡遺地想象出杜絲雨此刻當殿而立的情景。纖弱的身形因為決絕的態度更顯得嬌柔,蒼白的臉色讓她絕色的容顏更讓人心疼,她的眼睛……月箏的心劇烈抽痛,杜絲雨的眼睛裏閃爍的是不是對鳳璘誓不背棄的情意?
她也突然失去了抬眼看鳳璘的勇氣,雖然他就坐在她前方不足幾步的地方。在鳳璘和杜絲雨之間,她竟顯得如此膽怯懦弱,詭異得連她自己都陌生。或許,鳳璘喜歡杜絲雨勝過原月箏……一直是她明明知曉卻絕對不願承認的秘密。
孫皇後的臉色在看見突然出現的杜絲雨時就變得十分陰冷,雷霆之怒簡直無法掩藏。“絲雨,你也來品鑒小姐們的才藝?快坐到你師父身邊吧。”鎮靜了一會兒,孫皇後才極其勉強笑了笑,生澀地為杜絲雨找了個借口,語氣裏卻明顯地露出脅迫意味。
“不!”杜絲雨立刻反駁,沒有半分遲疑。
月箏竟然為這個“不”字而渾身劇烈一顫,向來溫順嫻雅的杜小姐竟然能在這樣的情況下鏗鏘有力地對皇後娘娘說出不字?月箏覺得自己算得上膽大妄為,但易地而處,在皇後娘娘這般威懾下,她也未必能這樣決然無畏。
曹淳有些坐不住了,白著臉焦慮地看著愛徒站了起來,責備的語氣裏竟然摻雜了些許懇求,“絲雨,別胡鬧。過來。”
杜絲雨沒有回答師父的話,背對著她的月箏此刻聽力變得異常敏感,聽見輕輕的釵環搖曳之聲,杜絲雨在搖頭。
“我是來參選梁王妃的。”
殿上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呆呆地望著殿門口的杜絲雨,就連她這句石破天驚的表白也沒引發任何竊竊私語。
月箏的手緩緩落在琴邊的桌案上,因為用力,指甲微微陷入木漆之中。她知道,不該去看鳳璘的神情,他此刻的任何情緒都將成為她記憶裏永遠抹不去的晦暗,可是……她仍然忍不住緩緩地抬起了雙眼。
她竟然覺得眼前有些模糊,她也委屈,她也不甘!
杜絲雨出現在這裏,說了這樣的話……不僅成了皇後娘娘眼中的罪人,恐怕也會成為整個家族的罪人!皇後娘娘再想拉攏杜家,也不可能忍受太子妃曾主動想成為梁王妃這個汙點,更何況,作為未來的國母,這個汙點是永遠掩不住的恥辱。杜絲雨放棄的……幾乎是她人生的全部。以皇後娘娘的性格,杜絲雨這樣拂逆她的意願,幾乎是連命都豁出去了!
她原月箏呢?原月箏何嚐不是放棄了太子承諾的“一生專寵”?原月箏爭取的,何嚐不是她人生的全部?可是,她的犧牲比起杜絲雨……顯得那麽微不足道。鳳璘,他能不能明白,她為了這一刻付出了怎樣的努力?她對他的心意,決不會比杜絲雨淺薄。可是,她沒機會……沒機會像杜絲雨那樣,大聲的,堅決的,說出自己的心意!
鳳璘沒有看杜絲雨,隻是默無表情地虛浮著眼神,不知道在想些什麽,他握著酒杯的手,骨節泛白。
隻看這一眼,月箏也後悔了,重重收回了目光。鳳璘濃密眼睫下掩藏的情緒,她決不要去猜測品味!
她和杜絲雨一樣,都沒有回頭路走!
孫皇後一直沒說話,順乾帝輕咳一聲,打破了極為緊繃的氣氛,“既然這樣……不如絲雨也彈奏一曲,就讓曹先生做個評斷吧。”
皇後的手竟然捏出骨節的輕響,多年的籌劃竟然這樣一瞬崩毀,她惱恨得連一句敷衍的話都說不出來。她千算萬算也想不到杜絲雨能這樣發瘋!皇上讓曹淳評斷,簡直是暗中偏幫杜絲雨!
六年來,皇上為鳳璘,一直對她有說不出的怨責,無端遷怒,對鳳珣的百般挑剔就是一例。雖然明知她這樣做也是為了穩定國祚,還是對鳳璘抱有深深愧疚,對他萬般包容,就連前一陣子的名妓事件也裝聾作啞。換成鳳珣,早就要雷嗔電怒了。她自己的兒子有多少膿水她會不知道?平空給鳳璘拿出六千金而不來向她求援,這錢到底是出的,她還能猜不到麽?!
如今杜絲雨這番癡情舉動,看來是打動了聖上的心,明知鳳璘獲得了杜家的幫助後患無窮,還是不顧後果地想成全這對小兒女。
皇上這樣輕易地暗許,難道……孫皇後幾乎不敢深想下去,這幾日把鳳珣關在宮中,鳳珣極怒,曾試圖闖入曦鳳宮大鬧。被皇上撞見後,皇上的神情那麽失望,恨聲說:“你就隻會在這裏發脾氣胡鬧麽?你就隻能被你母後死死攥在手心裏麽?”
她躲在宮門後聽見這句話的時候,簡直絕望得要失儀尖叫!所以今日杜絲雨作出這樣驚人之舉,她就格外惱恨!老天爺都在和她作對麽?!
孫皇後深深地看向曹淳,眼神幾乎是哀求,她現在隻能指望他了。前日她曾召見曹淳麵授機宜,讓他在內選中舉薦原月箏,曹淳恭敬應諾,半點沒有名士的孤高清僻,顯然是個深諳世故的靈透人物,所以她深信曹淳能助她一臂之力。
曹淳垂頭避過孫皇後的目光,眉頭深皺,如坐針氈。
“你二人同奏一曲《雪塞曲》吧。”曹淳沉吟了半晌,低低說道。
還是一廳靜寂,所有人再愚鈍都看得明白,皇後娘娘十分震怒,好好一個內選,因為杜絲雨變得微妙複雜,甚至殺機叢生。
比之其他人屏息凝神,原夫人倒是神色如常,甚至還能輕搖團扇。對箏兒來說,贏算不得幸運,輸算不得悲哀,原夫人輕聲歎息,聽天由命吧。
月箏努力地平複自己的心情,她不去看鳳璘,不去看杜絲雨,她要全神貫注地奏好這曲《雪塞》!曹淳果然是個行家,兩人同奏一曲,琴藝高低聖手一聽即知。他挑的曲子也好,很符合她和杜絲雨眼下的心境。
《雪塞》是首蒼涼磅礴的曲子,月箏彈奏過無數次,卻隻有這一次與杜絲雨同奏時才真正體察了曲調悲淒的意境,壯士戍關人不還的悲壯決絕。她竟然聽不到杜絲雨的琴聲,隻覺得自己變成了那個在風雪邊關絕望駐守家國的軍士,望不見家鄉,盼不到止戈,前路茫茫。
一曲奏罷,良久無聲,整個殿宇都好像還回旋著淒清悲歎的樂音。
順乾帝半晌才讚許長歎,“所謂天籟,不過如此。”好奇地看向出神的曹淳,“曹卿家認為如何?絲雨月箏哪個技高一籌?”
曹淳皺眉不語,這樣沉默地對待聖上的問話簡直失儀。好在順乾帝並不嗔怪,也沒出聲催促,隻是靜靜等待。
曹淳煩亂地抬眼看了看殿中的杜絲雨,她直直挺著脊背,還是那副無懼無畏的倔強表情。眼睛沒了往日的溫柔神采,隻剩幽黑空茫。
若論琴技,的確是原家小姐更勝一籌。絲雨癡情至此,做師父的違心偏幫於她,若能成全她一生幸福,他也甘受良心責備。可是,皇後娘娘心機深沉,氣量又極為狹小,絲雨違逆她心願是小,讓梁王有了杜家臂助是大,這是皇後娘娘斷斷不能容忍的,隻怕……絲雨要有性命之憂啊!
皇後眼中閃過凜凜寒意,竟然生硬地笑了笑,出聲圓場:“看來,曹先生實難評斷,那……”她拿起案上的玉如意,緩緩向鳳璘一舉,“還是梁王親自決定吧。”極力掩飾著心裏翻湧的殺意,孫皇後深目注視著鳳璘。她倒要瞧瞧,在這樣好的機會麵前,這位梁王平時是真傻還是裝傻。
鳳璘起身接過玉如意,微微一笑說:“也好。”
月箏覺得呼吸都要停止了。
鳳璘可以公平地對待她和杜絲雨嗎?
他走過來的時候還是那麽徐緩安然,他甚至還能璀然而笑。
月箏空洞地抬眼瞧他,她已經沒了喜怒,沒了任何情緒。她曾經以為一切都在她的算計之中,胸有成竹沾沾自喜,可笑啊,她隻有被命運算計的份!撞進他黑眸的瞬間,她驚得一顫,悠然舉步走過來的他,幽瞳深處隱抑的盡是忿恨和怨怒!
鳳璘似乎沒料到她會突然抬眼看他,極快的怔忡後,竟然對她媚惑輕佻地挑眉一笑。月箏知道皇後娘娘正死盯著這兒瞧,極力壓下自己的心緒,他騙不了她。果然……他和六年前離開京城時一樣滿心怨懟,隻是學會了掩藏。
鳳璘在月箏麵前站定,看都沒看旁邊臉色死白的杜絲雨,輕鬆無比地笑著說:“我自然會選月箏。”
杜絲雨也許是生平第一次如此失態,踉蹌退後時把琴凳都撞翻了。
月箏恍恍惚惚地接過鳳璘交給她的如意,沉甸甸,觸手冰涼……這就是她追逐的夢想麽?為什麽她覺得如此虛幻!用力握緊那柄白玉,仍然心裏一片空蕩。鳳璘的那個眼神,讓她連自欺的幸運都沒有。
皇後娘娘推說頭疼,早早離去,這餐宮宴所有人都吃得如同嚼蠟。
宴畢,眾人退出集秀殿,齊齊等在殿外的漢白玉石階下,片刻就有內監捧出聖旨,高聲宣唱原氏女兒賜婚梁王。
月箏一直沉默不語。
她從沒想過,願望實現後,竟是這樣的心情。
杜絲雨將來會怎麽樣?
鳳璘明明有機會讓杜絲雨成為他的妻子,為什麽……她想不出答案。
第10章 第二顆結
月箏一直偷偷地觀察著杜絲雨。
鳳璘被皇上叫去定元殿,杜絲雨神思恍惚地站在集秀殿台階圍欄下的陰影裏,曹淳走過去和她說了什麽,她就好像沒聽見一樣,曹先生歎著氣搖頭走了,並沒強行帶她離開。
參選的女眷們散去得很快,原夫人瞥了一眼自己的女兒就知道她還有沒了的事情,一臉的詭異。不言聲地拿走了月箏手裏的玉如意,原夫人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月箏從小就在皇庭瘋玩,邊邊角角都摸遍了,輕而易舉地避開宮女太監的耳目,往通向定元殿的小路上躲躲藏藏地走去。
定元殿離宮門並不遠,途中隻有福安門邊有一座小小的花園,草木繁盛,月箏找了個極為隱蔽的花籬後潛藏妥當。過不久便看見杜絲雨臉色蒼白,雙目無神地緩步走過來坐在牽牛花架下。
月箏咬著嘴唇,放緩呼吸,生怕被杜絲雨發覺。她就知道杜絲雨一定會找鳳璘問個明白,一定會來鳳璘出宮的必經之路上等他。這樣蓄意偷聽窺探她和鳳璘……的確可恥,她也不是沒有小小地動搖過一下。可是,與其好奇一生,不如卑鄙一時。她也很想知道原因……真正的原因,她生怕以後盤問鳳璘,得到的不過是他敷衍的借口。
蹲在花叢中,頭上又金寶玉釧一堆,時不時還有趁火打劫的蚊蟲飛來吸血,她還不敢動,生怕發出珠翠搖曳的響聲,腿麻蟲咬倍受荼毒。還好鳳璘來得並不算太遲,杜絲雨遠遠就聽見他的腳步聲,俏臉更加沒有血色地慢慢站起身。
鳳璘看見了路邊花架下的她,腳步頓了頓,終於還是麵色沉鬱地走了過來。
兩個人相對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彼此都不知道如何開口。
“你……還是不肯原諒我,對不對。”杜絲雨輕聲問,卻不像心存疑惑,鳳璘一定還在怪她,不然不可能是這樣的結局。“我都闖進集秀殿了,你還是不能原諒我麽!”杜絲雨的聲調尖厲了些,也帶了哽咽。
“絲雨……”鳳璘欲言又止,語氣沉痛。
“當初我離開北疆回京,不是貪圖太子妃的尊崇!你該知道的,皇後娘娘給我娘親下了密旨,我不能拖累我娘!我不能拖累杜家!”
“如今你這麽做,不也拖累了你雙親,拖累了杜家?”鳳璘反問,情緒已經不似剛才波動,平淡克製而無奈。
“我奉旨回京了,皇後娘娘就沒理由再給我母親降罪,父親也班師回京,杜家應當安全無虞。”
“你可知——”鳳璘打斷了她的話,似乎又抑製不住怒氣,終不忍怪責杜絲雨,他深吸口氣,冷冷說道:“你母親,杜家或能幸免,可你這樣胡來,有性命之憂的是你自己!”
“我不管!”那麽溫順的杜小姐也能用任性的語氣低喊,她突然頓住了,“你是……是因為怕我遭遇不測才選月箏的嗎?”
月箏覺得齒間湧出一股潮潤,淡淡的血腥讓她有些反胃,咬破的嘴唇並不疼,疼的是……她攥緊拳頭,死死克製因為越來越艱難而加速的呼吸。
鳳璘沉默。
“你說啊!鳳璘!你親口對我說!”杜絲雨抓住鳳璘的胳膊,有點兒瘋狂地搖動,她的全部希望仿佛都在鳳璘要說的話裏。
“絲雨……”鳳璘沉沉地低喊了她一聲,“我們……”他說得十分艱難,每一個字都好像有千斤重,這重量全壓在了月箏的心上。“當初你離開了鏡川,我們就沒有回頭路了。”
杜絲雨僵直地保持死死抓著他胳膊的姿態,整個人卻好像瞬間冰冷了。
“我選月箏,”鳳璘微微地別開臉,不忍看杜絲雨的表情,“是因為她合適。”
合適……
月箏和杜絲雨同時在回味著這個詞。
“鳳璘,”杜絲雨定定地仰頭看他,“我不管你到底是因為什麽理由!我今天這麽做,就是要你知道,即使不能嫁給你,我也不要嫁給鳳珣!我不要當太子妃,不要當皇後,我……可以一生一世等你。”
杜絲雨的聲音並不大,也不激動,一字一頓,卻好像極為尖銳的長釘鑿穿了月箏的心髒。她竟然為杜絲雨而心痛了,當這個美麗而癡情的女孩說出一生一世的時候,她就好像看見了她自己,就好像是她在向鳳璘做這樣天荒地老的承諾。因為能體會杜絲雨的感情,所以她更明白杜絲雨的悲哀。
鳳璘的臉色極為蒼白,他的嘴唇褪去了血色,月箏絕望地覺得,他一定會被杜絲雨感動了,即便當初杜絲雨棄他而去真的是因為貪圖榮華富貴,他也會原諒她,什麽都不再計較。
但是他說:“我已經選了月箏做我的妻子。”
杜絲雨再也沒有說任何話,甚至也沒有再哭泣,再沒什麽比這句話傷她更重。
“為了你……和我,我們不要再見麵了。”鳳璘轉身背對著杜絲雨。
“好。”杜絲雨木然應聲。
月箏以為他會就此快步而去,但他沒有,輕顫了一下肩膀,他說:“以後……要好好聽杜將軍的話。”
“好。”杜絲雨仍舊飛快而空洞地回答。
“絲雨……”這一聲呼喚,隱忍,絕望卻深情,雖然他並沒轉身再看杜絲雨一眼,鳳璘的這一聲低喚,比他說剛才的任何話都更讓月箏心痛。這個即將成為她丈夫的人,曾經如此呼喚過另一個女人的名字,很疼,心很疼。
月箏深深地垂下頭,額頭幾乎埋入了雙膝,果然卑鄙是要付出代價的,她現在也搞不清,是被好奇折磨一生好呢,還是被這些真心話折磨一生好?
不知道過了多久,這片蔥蘢才隻剩她一個人。
幾乎要靠揪扯著花枝才能緩緩走出來,坐在杜絲雨剛剛坐過的地方,艱難的等待每一處疼痛消減。
等腿不再酸麻鑽心,月箏解開腕上的情絲,認真地細細編結,一纏一繞絲絲用心……
雖然鳳璘那樣喊過杜絲雨,那樣看過杜絲雨,她還是決定原諒他,因為他說,他選了月箏當妻子。
這個結,是紀念他拒絕了杜絲雨。
就像杜絲雨說能等待一生一世,她原月箏也有這份信心,守護鳳璘一生一世!
她覺得自己還是很幸運,無論是因為“合適”也罷,因為鳳璘和杜絲雨被命運作弄而錯過也罷,她終於有了機會!
杜絲雨隻能用一生去等待去遺憾,她卻可以用一生去爭取去感動。
這個結,是鳳璘肯選她,肯在杜絲雨麵前說出她是他的妻,更是她的決心。
鳳璘和杜絲雨的過去雖然慘痛,但也給了原月箏很好的開始!
從第二顆結以後……就全是屬於鳳璘和月箏的歲月了。
月箏笑了,她不後悔偷聽了他們的分手,她一定能夠徹底遺忘今天的傷痛,沒有一點兒瑕疵能染上她和鳳璘的未來。
回到原府已是日光西斜,一路從皇宮走回家,月箏覺得所有煩惱都被她沒心沒肺地沿途丟棄了,這點還是能看出她和月闕是嫡親兄妹的。走到原府附近的小街時,她已經能心情很好地湊到一個零食攤子前,和攤主討價還價,用悄悄從裙子上揪下的一顆小珠換了一大包地瓜片。本還有心多玩一會兒,又怕弄丟剛才為避人耳目摘下的頭上手上的那些珠寶,隻好意猶未盡地回家去了。
月闕似乎正要出門,收拾得溜光水滑,沒有帶長劍反而附庸風雅地拿了把折扇。
“喲,回來啦,梁王妃娘娘。”瞧見妹妹,月闕嘿嘿一笑,出手如風地從月箏手裏抓了把地瓜片。
“這是幹嗎去啊?”月箏捏住紙袋口,瞥著喜笑顏開的哥哥,準沒好事。
“喝花酒。”月闕倒也實在,把扇子旋出一個團花,笑得一臉奸詐。“你猜和誰?”
月箏嗤了一聲,“太子唄。”月闕京中的朋友沒剩幾個,除了鳳珣還能有誰?鳳珣眼下的確很需要借酒澆愁一下,杜絲雨也棄他而去,皇後娘娘肯定會遷怒臭罵了他一頓,真是淒涼無比啊。
月闕優雅地從她身邊閃過,十分得意地回身說:“還有新妹夫。”
這聲妹夫當真入耳,月箏瞪他的時候眼中已經帶了笑意。
月闕渾身一抖,嘴角抽搐,“瞅你那德行,肉麻死了。這麽想鳳璘,走啊,一起喝花酒去不就見著了?”花酒兩個字壞心地加重,不等月箏回答,人已經搖頭擺尾地跑遠了。
月箏冷笑著磨了磨牙,原月闕,你等著。
根據多年對自己無良兄長的了解,入夜洗漱完畢後月箏沒有就寢,一邊晾幹頭發,一邊在燈下看新從月闕房裏順來的下流小書,這幾天她忙著應選,月闕搜羅來不少好東西她都無暇過目。
衣袂輕響,月闕翻牆回家的身影在月光裏還是瀟灑悅目的。
徑直闖入妹妹的閨房,“還沒睡哪?”月闕一臉遺憾,他最喜歡的事情之一就是把妹妹從甜睡中吵醒。
月箏早就不動聲色地把小書坐在屁股底下,眼神淡定地落在書案上擺的琴譜,冷聲說:“你不顯擺完了,我能睡踏實嗎?”
“那倒是。”月闕點頭讚同妹妹的觀點,回身坐到八仙桌邊倒茶給自己喝,“妹,鳳璘給你多少聘禮你都別挑揀啊,他不容易。”月闕搖頭歎息。
月箏瞥了他一眼,“怎麽了?”
“北疆窮啊,還連年打仗遭災,皇上皇後對他又摳門,鳳璘沒錢。”月闕語重心長,十分維護新任妹夫的樣子。
“他說的?”月箏挑眉。
“不是。”月闕皺眉,很同情地說,“你沒瞧見,笑紅仙跟了他以後那叫一個寒磣,渾身上下沒個值錢的,還不如來陪酒的小花娘。”
月箏的牙齒咯咯輕響,從牙縫裏擠出幾聲冷笑,“或許人家從良後洗淨鉛華,偏愛素雅。”
月闕不以為然地嗤了一聲,“偏愛什麽素雅!她瞧著太子打賞給唱曲丫頭的玉佩差點眼饞得哭了,我的耳力你是知道的,什麽悄悄話聽不見啊?鳳璘看她那樣子有點兒坐不住了,湊到她耳邊說等父皇把置辦婚禮的錢撥下來就給她買幾件好東西。妹啊,這就是你的命啊,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你不要為難人家。”
月箏微笑的時候眼角一個勁兒的抽搐,一字一頓地說:“我謝謝你的忠告呢。”
好啊,她的小黑帳上除了月闕這個殺千刀的,還要記上她的新夫君和那個什麽笑紅仙!
第11章 心意相通
原家出了個王妃,原學士又升遷回京,上門賀喜的人絡繹不絕,很多久未走動的親戚也奇異地紛紛冒了出來,進京小住,等著參加梁王和月箏的婚禮。孫皇後看來十分急於趕鳳璘回北疆,命欽天監“卦算”出十日後便是極為難得的大吉之日,適宜婚嫁。婚期如此靠近,原家上下本就繁忙,再加上不斷投奔來的親眷,讓原夫人格外頭疼。
各懷目的的勢利親戚原夫人懶於應酬,借口幫女兒置辦嫁妝,有事沒事也非帶著月箏出門采買避個清淨,未來梁王妃於是成了最悲情的陪逛人等,一聽“買嫁妝”就頭疼躁狂。
一上午耗在錦石齋,月箏都打算跳窗逃生了,趁夥計下樓去拿首飾圖樣,撲在母親身邊苦苦哀求:“娘!你就放我一條生路吧!再這麽挑下去,我就要活活被逼瘋了!”
原夫人啐了一口,“大喜的日子不要說什麽生死瘋癲,不吉利。我就你這麽一個女兒,原家雖然不是大富大貴的人家,也要樣樣精挑細選,絲毫不能馬虎敷衍!”
月箏就差淚流滿麵,“娘啊,你也知道是我出嫁呀?讓我自己挑吧,可以了,我看這些就完全可以了。”顫抖地指著堆積攤放了一桌麵的簪環首飾,她太佩服招呼她娘的夥計了,要是她碰見這麽個挑剔的客人早就要跳起來當場掐死了事。
“你就是不知輕重!娘家對女兒有多重視,全在嫁妝上體現,這隻是娘家私下為你置辦的,明天梁王的聘禮送來,那才真正開始購買置辦。”
月箏眯眼瞧著娘親微笑,“娘,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成心不願回家。”揭發完了,繼續諂媚哀求,“娘挑選的我都中意,樣樣都是稀世珍寶,您就替我挑著,放我出去透透氣吧。嫁了人……”月箏繼而皺眉,又哀愁起來,“就不像在您身邊當姑娘那麽無憂無慮了。”
原夫人不為所動地細瞧手中的玉簪,閑閑地點評:“今天演的還不夠懇切。”
“娘!”月箏拍案而起,氣急敗壞的樣子十分懇切。
“放你出去,不是問題。”原夫人放下玉簪,又拿起珠釵。“怕就怕你做什麽不合時宜的事情。比如……跑去找梁王。”
月箏飛快地眨了眨眼,娘真是千年老妖,能看穿她的心事。從回京到現在,她就沒私下見過鳳璘一麵,她還真是這麽打算的。
原夫人淡淡瞥了女兒一眼,“沒過門的媳婦,上趕著找去王府,傳出來會讓人笑的,而且婆家也會看不起,好像急不可待似的。”
“……”月箏嘴角抽搐,“知道了,娘,我走了啊。”隻要放她走就好!
“香蘭,跟小姐一起去。”原夫人高聲吩咐等在房門外的心腹丫鬟。
月箏不敢拒絕,這個猴精的小丫頭就是娘親的耳目啊,不帶著恐怕沒那麽容易逃離。
出了錦石齋,整條街都是首飾古玩店鋪,人頭攢動車馬紛紛,很多來挑選飾物的婦人少女。月箏這兩天飽受置買苦惱,根本不願多瞧,快步向街角走去。
“咦?”一直亦步亦趨跟著她的香蘭突然大力地扯住她的袖子,“小姐,快看!”
月箏被她嚇了一跳,順著她遮遮掩掩的指點看見的不過是輛普通馬車,瞧不出有什麽值得香蘭大驚小怪的。
“是……”香蘭十分緊張地躲在月箏身後低聲嚷嚷,怕小姐錯過又怕被車上下來的人看到,“是笑紅仙。”夫人派她和管家去梁王府送宴客名單,正好碰見笑紅仙出門,她就認得這輛車了,雖然車身普通,但車轅上鑲嵌了鎏銅的裝飾,這是王族才有資格用的。
笑紅仙?月箏眯眼抿嘴而笑,好啊,真是無心插柳柳成蔭。
笑紅仙隻帶了兩個丫鬟,衣著也不紮眼,毫不引人注目地進入了一家玉石行。月箏一仰下巴,伶俐的香蘭心領神會,趕緊跟著她狀似無心地走進那家店。
笑紅仙不在一樓,月箏用眼角一掃香蘭,香蘭立刻滿麵莊嚴地走到掌櫃麵前:“我家小姐婚事在即,要看些好貨。”
月箏暗暗點頭,娘親的心腹果然不同凡響,她很中意這個小丫頭,用著順手啊。
掌櫃一聽婚事,再看月箏氣度不凡,知道這樣的人錢最好賺,立刻笑容滿麵地把主仆二人往樓上請。二樓相比清淨,也沒隔斷,笑紅仙正一臉不滿意地看著夥計拿來的手鐲。
夥計見掌櫃也上樓來像見了救星,迎上來擠眉弄眼地說:“笑姑娘不太中意咱們的鎮店之寶呢。”月箏瞧他倆的樣子就知道是價錢談不攏。
掌櫃的讓夥計招呼月箏主仆,自己陪笑著湊到笑紅仙跟前,“笑姑娘啊,您嫁入梁王府後見慣了好東西,我家這些物件自然就看不入眼啦。”
月箏被夥計引著坐下,也不急看貨,冷眼瞧著這位“嫁”入王府的名妓,這個字怎麽就這麽刺耳呢?笑紅仙大概二十左右年紀,相貌自然是上佳的,隻是風塵味太濃,即便做了這般樸素的打扮,那股俗豔媚人的勁頭還是從眉梢眼角滿溢出來,美得有些不入流。
月箏挑了挑嘴角,越發印證了自己的猜測。
“我見著好東西?”笑紅仙忿忿冷笑,終於勉強忍住後麵的抱怨。當初她得知夜夜來捧她場的俊俏公子是梁王殿下真是欣喜若狂,以為釣到了什麽大魚。梁王雖然不受聖上寵愛,怎麽也是嫡親的皇子,樣子又那麽俊美,嫁了他,隨他去天高皇帝遠的封地,沒人再盯著她的過去不放,她不也成了王妃,過上神仙一樣的日子嗎?所以她才大方拿出積蓄,纏著梁王為她贖身。沒想到……
笑紅仙冷著臉,“王老板,我也是老主顧了,這個鐲子一百金賣不賣,多了我也買不起了!”
“您真能說笑。堂堂的梁王側妃,您還有買不起的東西?”掌櫃笑得勉強,一百金……笑紅仙也不是個不識貨的人,這價錢還不如從他這兒搶!“這鐲子是老坑的翡翠,也就是您,我才肯拿出來,少了五百金小的寧可留下鎮店。”
笑紅仙也知道自己開的價錢絕無可能,又有其他顧客在旁,她也不好自跌身份,緊蹙眉頭嬌聲訓斥身邊的丫鬟:“要你們去找王爺來,怎麽到現在還不見?”
丫鬟惶恐躬身:“小廝早已前往,夫人稍等。”
月箏緩緩撫摸著自己的鐲子,側妃?夫人?極力壓製自己露出猙獰的笑容。鳳璘要來嗎?很好,很好。
掌櫃和夥計見笑紅仙放出話來等梁王,便都過來招呼月箏。識玉是謝涵白的拿手絕技,作為他的徒弟,月箏當然也能算個行家裏手。幾句內行話點評掌櫃拿來的首飾就讓掌櫃刮目相看,後來竟是拿出所有好貨與月箏一起品評鑒定。
月箏有意拖延時間,難得耐心的和掌櫃一起細細評判店內貨物,她的解說頗有見地,笑紅仙雖然不屑走過來請教,卻也側耳傾聽,當月箏和掌櫃品鑒某一物件時也極目細看。
樓梯噔噔響起,月箏攥著一塊玉佩的手緊了緊,人來了?
快步走上二樓的卻是個麵目清秀的青年男子,臉上雖然帶著笑,眼裏卻帶著明顯的厭倦不耐。他瞧見月箏有些意外,畢竟月箏這樣的美貌少女並不常見,但還是頗為守禮地適時收回眼光,徑直走向笑紅仙,敷衍地抱了抱拳。
“怎麽是你?!”笑紅仙本已醞釀好一臉甜笑嫵媚,嬌嬌柔柔地站起身,瞧見清秀男子臉色一變,重重地坐回身去。“你主子呢?”
“王爺還在宮內,見紅夫人找得急,先派我來了。”清秀男子對笑紅仙的壞臉色視若無睹。
“我非要鳳璘來!我非要這個鐲子!”笑紅仙身為名妓,撒嬌胡鬧固然駕輕就熟。
“王爺便是派子期前來為夫人付賬的。”清秀男人冷淡一笑,顯然瞧不上笑紅仙這套青樓裏練就的本事。
月箏慢悠悠地含笑喝茶,香蘭侍立在她身後露出鄙夷的神色,夥計和掌櫃也饒有興味地瞧著。
“五百金,你有麽?”笑紅仙斜眼瞥著容子期,諷意十足。
容子期顯然被這個價錢小怒了一下,當著這麽多外人他克製地勉強笑了笑,“夫人的首飾堆積如山,怕是還沒完全戴遍吧?王爺今日公務在身,莫不如夫人且先隨子期回府,改日再來。”
被容子期那句首飾堆積如山恭維得身心舒坦,笑紅仙臉色也緩下來,可還是決不鬆口,“買不買,也要鳳璘親自來決定!我就在這兒等他,他不來,今天我就不走了!”說著還在椅子裏扭了扭,表示坐到底的決心。
容子期看來被這位紅夫人折磨了不短的時間,知她甚深,不再廢話,皺著眉快步離去,想是去找他主子來收場了。
月箏把玩著麵前的玉器,笑容詭異,掌櫃和夥計知道這場好戲人人想看,也不好意思趕她走。月箏時不時看笑紅仙兩眼,暗暗搖頭,作為一個名動京城的花魁,笑紅仙在氣度、心計上差得不是一點半點,至少她摸不清現任金主的脾性。
得到小道快報的人們熙熙攘攘地湧入店中,小店盛況空前。夥計們百般維持,終於沒讓看熱鬧的人衝上二樓。
月箏聽著滿耳嘈雜,磨牙淡笑,看來梁王和名妓的號召力非同凡響麽。
鼎沸的人聲突然一低,月箏眼梢一挑,來了。果然片刻間,鳳璘就冷著臉走上二樓,無論何時看過去都俊美無匹的容貌,就算在這樣的情況下都讓店堂為之一亮。月箏好整以暇地斜眼瞥著他微笑,鳳璘頓了頓腳步,眉頭蹙得更深,沒想到她竟然會在。麵無表情地再瞧了瞧笑紅仙,看樣子兩人還未正麵交鋒,他並沒貿然說話,見招拆招吧。
“王爺——”笑紅仙有些幽怨地站起身,疾步靠近,“紅仙還以為王爺不管紅仙了,不要紅仙了。”
鳳璘眯眼,瞧了瞧月箏,被她眼中的譏嘲和殺氣蟄了一下,沒扶笑紅仙偎過來的身子,隻低聲道:“先回府再說。”
“不!”笑紅仙撅嘴搖頭,“紅仙要那個鐲子。”
鳳璘的臉色陰了陰,嘴唇不悅地抿起,月箏瞧他那副隱忍不發的樣子就知道,肯定兜裏沒錢。沒錢學人家養什麽名妓啊?
“鳳璘,你這位側妃真是好大的手麵。”月箏瞧準時機,陰惻惻地微笑開口,“連我都還沒問你要五百金的鐲子呢,果真是妻不如妾。”
她尖酸的口氣和幽怨憤懣的神態十分逼真,周圍耳尖心靈的人們頓時一片嘩然,難不成坐這兒冷眼看半天笑話的小美人兒就是新任梁王妃?今天來著了,大事件,大熱鬧啊!
鳳璘的眼中掠過狐疑的光亮,嘴角抽了抽,“月箏……你聽我說……”
“不聽!”月箏虎虎生威地站起身,一甩袍袖,“你我婚事是聖上禦賜,你竟然養了個這樣的女子在王府之中,你置我於何地?我還有何顏麵?”
鳳璘秋水鳳目中此刻有抹心領神會的欣喜,刹那便沉入眸底的深冥幽暗,他輕微地挑了下眉頭,有些左右為難地支吾開口:“月箏,我……”
月箏已經俏目圓睜地轉回身,直直盯著已經呆了的笑紅仙,“你選吧,有我沒她,有她沒我!三天內把她趕出王府,不然別想娶我過門!你自己去和聖上解釋吧!”聲色俱厲地開頭,含冤帶悲的結束,末了還悲不自抑地用袖子掩了梨花帶雨的俏麵,一路奔下樓去。看熱鬧的眾人極其自覺地讓開一條路,瞠目結舌地瞧著她嫋娜奔過。
“月箏!”梁王慘白著臉,含情脈脈地呼喚。
笑紅仙一把拉住鳳璘舉步欲追的身形,盈盈垂淚,“王爺!你不要留下紅仙啊。”
梁王殿下回頭深深看著這個讓他名噪一時的佳人,冷俏雙目裏難得波瀾起伏,瞧得笑紅仙骨軟筋酥,呐呐忘言,梁王殿下真不愧是順乾朝第一美男,靠眼神就能把人看煞了。
“紅仙,”梁王心碎神傷,“與其留下你而讓月箏傷心,不如……”手決絕一甩,掙脫笑紅仙的拉扯,“你還是速速離開吧。”說完人也疾步下樓,不負樓下萬眾期待地作出焦急神態,追尋未婚愛妻離去方向邊走邊低聲呼喚:“月箏,月箏……”
這一幕被迅速傳遍京城,街頭巷尾無人不曉,新任梁王妃不容名妓笑紅仙,梁王對新王妃百般遷就,竟立刻舍下愛姬,急追王妃而去。及至次日,笑紅仙黯然離開王府,京城上下更是又沸了一沸,梁王爺對王妃極端寵愛的傳聞甚囂塵上。梁王妃的美貌和手段一時被捧為神話。
月箏跑了一段路程,果然見鳳璘似笑非笑地追了過來,不若剛才表現的為難傷感,月箏暗暗撇嘴,在店裏眾人麵前,他果然是裝的,此刻的清冷才是她熟悉的鳳璘。
兩人不曾交談,很有默契地繼續前行,直奔人煙僻靜之處。梁王的其他隨從並沒跟來,隻有容子期鍥而不舍地緊隨主子身後,被一臉不屑的香蘭突然伸腳絆了個趔趄,險些撲街。
“你幹嗎?!”容子期瞧著一臉奸猾的小姑娘,目眥盡裂。
“傻子。”香蘭鼻子裏冷哼一聲,轉身悠閑折返。容子期皺眉瞧梁王和原小姐已經走遠的背影,若有所思地沒再追趕上去。
拐進一條少人走動的小巷,月箏才停步,輕喘著歪頭邀功地看著跟在身後的鳳璘,“喂,梁王殿下,我這麽幫你,不惜背上善妒黑鍋,要怎麽謝我?”
鳳璘氣定神閑地抱起臂,笑容冷峭,“謝你?你趕走的可是我萬金買回的大美人。”
“哦?”月箏瞪眼,一副知錯就改的謙遜樣子,很熱心地想要回去,“那我趕緊去把她留下。”
鳳璘一笑,攔住月箏,那笑容讓無心抬頭瞧他的月箏一窒,心髒狂跳,她十分抱怨,太媚人了,這家夥!
“好了,請你吃頓好的。”他不著聲色地鬆開她的手,舉步先行,“清闕樓怎麽樣?”
月箏嘿嘿笑著跟上,“不錯,不錯。”
鳳璘向來話少,和他一起月箏還和小時候一樣習慣沒話找話,她自說自笑,一路才不至尷尬沉默。
鳳璘歪頭看了眼她笑容滿麵的俏美小臉,和剛才潑辣吃醋的樣子天淵之別,他也不覺微微而笑,挑眉問她:“你怎知我有心趕走笑紅仙?”
月箏骨碌一下眼珠,她隻是堅信他不是淺薄到會喜歡這樣女子的人,但嘴巴仍滿含諷誚地一撇說:“你養不起她唄,那麽燒錢的女人。”
鳳璘聞言輕哼了一聲,鬱鬱的臉色月箏看來十分可笑可愛,一下子親近不少,這樣的他才不再高在雲端,她的心情好上加好。
“喂,梁王殿下,當初怎麽就那麽肯下血本為人家贖身啊?”她故意壞壞的奸笑。
“我樂意麽?還不是鳳珣‘熱心仗義’,主動拿出六千金來做媒,我騎虎難下麽?”鳳璘瞥了她一眼,嘴角下拉。
月箏看他的臉色看得心花怒放,撲哧笑出聲來,能和他這樣輕鬆聊天更是讓她的心情錦上添花。想也知道那是鳳珣的小算盤,希望鳳璘身邊多個名妓來增添風流豔名,讓杜絲雨對他更加死心絕望,或者讓朝堂上鳳璘的名望蒙塵。
“我這回可虧大了,妒婦的名聲就算落下了。”月箏唏噓,“我說,你既然對笑紅仙痛心疾首,幹嗎不早早打發了她呀?除非你對她的本事……”不懷好意地拉長調子,曖昧地嘿嘿笑。
鳳璘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還是和小時候一樣不知羞恥,什麽話都能說出口,立刻打斷她道:“忙,沒顧上。”他也戲謔地挑眉瞧她,“愛妃,就看你的了,這位京城名妓不是那麽好揭的狗皮膏藥。”
輕聲一句“愛妃”真是麻進她的骨子裏去了,也知道該矜持一些,可不知怎麽就十分誠實地眉開眼笑說:“放心吧,夫君!萬事有我!”
月箏的一聲夫君,讓鳳璘微微怔忡,他怎麽如此輕易地就和她戲謔談笑?少年時他嗤之以鼻的情誼似乎還在的……他冷冷皺起眉。
第12章 義陵夫人
聽見下人們漸漸出來灑掃院子,月箏輕輕翻了個身麵向床裏,若被猴精的香蘭發現她因為今天鳳璘要來下聘禮而興奮得一夜沒睡,還不定怎麽明槍暗箭地笑話她呢。
因為今天是大日子,丫鬟們格外殷勤,月箏聽見外屋叮叮咚咚很是熱鬧,小姑娘們還嘻嘻小聲說笑,很盼望見一見回京不到月餘就惹得全城關注的梁王殿下,還不停地追問見過梁王一麵的香蘭,梁王是不是真長得花容月貌,風流倜儻?比家裏的美男少爺又誰高誰低?
身為夫人特意調撥給小姐陪嫁的大丫鬟,香蘭自有她的威風,斜睨著一幹同僚後輩,她公允地評價說:“少爺和梁王殿下比,就像田裏的向日葵和山巔的雪蓮花,沒法比,不是一種東西。配小姐——”
屋裏的月箏豎尖耳朵,細細聆聽,心裏冒出來的詞是:俊男美女,天作之合。
香蘭思索了一下,似乎在組織詞語,終於想到合適的,“就好像把太太最喜歡的秋苓配給前院打更的大冬。”
月箏氣得渾身哆嗦,嗯,香蘭,這句話她記下了!等著吧!
所有的聽眾都發出深深歎息,腦內出現嬌美的秋苓和猥瑣的大冬站在一起的畫麵,發自肺腑地說:“啊?那可真太糟蹋了!”
月箏咬牙切齒鎮定了一會兒,重重翻身坐起,床榻發出聲響,外屋靜了靜,突然錦簾一撩,一群人全湧進內室,個個喜氣洋洋地說著祝福的話,討賞錢。月箏披頭散發地坐在床上,一臉怔忡,她沒想過下聘這日也要打賞下人……香蘭不緊不慢,從腰裏摸出一疊紅包,笑眯眯地發給小丫鬟們,還要她們更大聲地說吉利話。
月箏搖頭歎息,愛恨交加啊……被香蘭伺候的日子,也不容易。
下聘的儀式其實和她沒什麽關係,主要是原老爺和夫人在前廳接受未來女婿的問安和聘禮。月箏還是被打扮得花枝招展,半推半搡地被趕去廳後小廊旁觀。聘金早由皇上賞下,今日鳳璘前來隻是叩拜嶽父母並送上精心置辦的彩禮。原家的親眷也都歡天喜地的擠在前院,說笑等候梁王前來。這樣眾目睽睽,原學士十分緊張,在上首的椅子上坐不多一會兒就起身問旁邊的夫人他有沒有不宜之處。
大門起了低低的喧鬧,人們都興致盎然地踮起腳張望,人群裏一片:“來了,來了!”的驚喜低呼。
跑進來的卻是月闕,難得他沒有嬉皮笑臉,沉著臉一路奔到父母身前,低低稟報著什麽,原夫人聽了尚且鎮定地皺眉不語,原學士很掉鏈子地一屁股跌坐回椅子裏臉色發白。
大喜之日但凡出現這樣的場麵準是了不得的大災禍,擠在院中的親戚們先是瞠目結舌地看著原家人,後是三三兩兩交頭接耳,甚至有人猜測梁王遭遇不幸,恐怕已不在人世。
月闕向父母解說完畢,知道妹妹著急,立刻衝到小廊下,拍了拍月箏的肩膀,“別著急,鳳璘沒什麽大事,就是昨夜遇刺受傷了。”
月箏沒有說話,靜靜地看著哥哥,月闕被她看得發毛,趕緊解釋說:“真不要緊!皇上已經把他接進宮裏,太醫看過了,也說隻是皮肉傷,不過需要時日將養,絕無大礙。”看妹妹表情並沒放鬆,更壓低的聲音,神神秘秘地靠在月箏頭側說:“是猛邑人幹的,昨夜鳳璘約我喝酒,我也在的。也幸虧我在,不然你相公現在肯定不會隻是腰上被劃了一下。”報功地撇撇嘴,很是替鳳璘慶幸的樣子。
月箏終於長出一口氣,繼而雙眉緊皺。
“今天下聘鳳璘來不了,還挺著急,非要掙紮著來,怕你覺得不風光,生氣。皇上不讓,派大總管和嚴丞相來,也夠麵子了吧?你就別不高興了。”月闕低頭瞪妹妹,好像月箏必定會不識大體地胡鬧一番似的。
“我要進宮去看他!”月箏雙眉一展,不容拒絕地說。
“哼哼。”月闕壞笑,“我的新妹夫真有兩下,什麽都猜得到。”
月箏沒好氣地瞪他,因為他好歹是在誇鳳璘才沒一手刀劈過去,這麽緊張的時刻他還能笑得這麽欠揍。
“皇上和皇後都說了,還有三天你們就要拜堂了,現在見麵不吉利。他就猜到你要很急色地跑去找他,違背了皇上皇後的旨意不好,讓你擔心也不好,他就給了我這個,說你見了就知道他沒事。”
急色……月箏麵目抽搐,月闕把一個小環佩塞給她,她接過來的時候趁機在月闕的手上狠狠就是一口,月闕立刻叫得像殺豬,還好此時爆竹驟響,丞相和宮裏的大總管前來替梁王下聘,說來也是少有的風光。眾人雖然猜測紛紛,還是都露出喜慶的表情,氣氛重新熱鬧了起來。
趁所有人都在看前廳的熱鬧,月箏低頭攤開手掌,鳳璘捎來的是他隨身多年的小玉佩,以前先生授課無聊,她經常偷偷從他腰間扯過來摩挲把玩。翻過玉佩……背麵果然有她熟悉不過的篆字,鳳璘,他的名字。
一切喧鬧繁雜都好像是道遠遠的迷障,她握著這塊小佩,走路都覺得輕飄飄的,握得久了,不知道是她暖了玉,還是玉暖了她,從手掌一直熱進心扉。
在這麽緊急的情況下,他還能顧慮到她的擔憂,托月闕捎來信物讓她安心……他的心裏已經有她了吧?
坐在自己的小窗前,她笑眯眯地編結了第三顆繩結。師父真是奇人,早就算到三顆結足以定終身。
月闕頻頻從宮裏傳回消息,月箏知道鳳璘的傷勢無甚大礙,幸得年輕,恢複也快,並不會耽誤婚期,即便如此這三天還是過得萬般煎熬。
她已經這麽擔心了,向日葵美男還總一臉向往地對她講述:猛邑人刺殺鳳璘失敗後並不死心,還多次潛入宮中企圖刺殺聖上和在宮中養傷的鳳璘。
鳳璘在北疆鎮守多年,很了解猛邑國的行事,對皇上建言說要立刻增兵北疆,猛邑這樣急切莽撞地多次刺殺,證明他們蓄謀南侵,此舉是為了製造恐慌和企圖僥幸行刺成功。皇後娘娘還趁機進言,同意鳳璘的提議,讓北疆藩主速速回封地主持大局,趕鳳璘離開的嘴臉都不屑再掩飾了。
月闕少爺信誓旦旦地聲稱要傾力保護新任妹夫,跟他們前往北疆,為國盡忠,為妹妹盡力。月箏對他的豪言壯語嗤之以鼻,好像誰看不出這人就是哪兒有熱鬧往哪兒鑽似的!
大婚之日一切順利,因為新郎官負傷在身,順乾帝特意指派了太子和嚴相之子在喜宴上代為招呼賀客,婚儀的細枝末節也都由宮裏經驗豐富的內官 安排,毫無紕漏。
月箏端坐在偌大的新房中,因為蓋頭遮住臉麵,盡可隨心而笑,這麽多年,她的夢終於實現了。蓋頭外的紅燭把周遭照得一派喜慶,聽著周圍喜娘們的祝禱,前廳鼎沸的人聲,她所體會的幸福和滿足無比真實。
喜娘和下人們漸漸退去,屋裏不過兩三個王府的丫鬟和香蘭守著,新房外響起沉重躑躅的腳步聲,香蘭奇怪地咦了一聲,叨咕說:“不應該是王爺回來啊,喜宴剛到一半。”
月箏喜憂參半,或許是鳳璘的傷勢讓他不堪應酬,提前退席。明明已經等待很久早就放鬆下來的她,毫無過程地繃直了脊背。
“你們……都下去!”來人口齒有些纏綿,想來喝了不少,的確不是鳳璘。
香蘭太過愕然有些結巴,但還是能義正詞嚴地說:“太子……太子殿下,這是喜房,您這麽闖來似乎不合禮數。”
“滾出去!”鳳珣口氣極壞,根本不屑和下人們多講。
月箏呼地掀開蓋頭,蹦起來氣得豎眉瞪眼:“你鬧夠了沒有?!”這幾天鳳珣沒有來找她,也沒做什麽讓她煩心的事,她還以為他認了命,順當過去了。沒想到竟然在她新婚之夜鬧這麽一出,傳出去大伯子比新郎官先一步闖進洞房,這算怎麽回事!
鳳珣愣愣地盯著她瞧,全然不顧下人們驚恐疑惑的眼光,“月箏……你真美。”
月箏氣得鼻子眼睛都要湊到一塊兒了,她自己估摸著都挺猙獰的,鳳珣還是看得發癡,喃喃叫著她的名字。
“趕緊出去,趕緊!”月箏覺得自己就要斷氣了,指著門口的手都哆嗦。
鳳珣瞧著瞧著,突然就淒然一笑,“月箏,你對我真的太狠心。”他自嘲自鄙地閉了下眼,“若我不是真心喜歡你,我……”他決不會拚盡所有勇氣甚至不怕擔上一世罵名衝過來找她!明知機會渺茫,他也不能就這樣讓她成為鳳璘的妻子。忍了這許多天,在看著她和鳳璘夫妻對拜的時候,還是掙斷了最後一絲理智。
見她一副趕瘟神的樣子,他突然明白,他最悲慘的不是被她拒絕,是她的心裏從來沒有他。
月箏僵直地保持著向門外指的動作,鳳珣的眼神,鳳珣的話……何嚐不讓她突然苦遍了整顆心。她和鳳珣何嚐沒有一絲感情?他對她的百般嗬護嬌寵她又如何能毫無感應?但是,這與她對鳳璘的執著相比,就好像她路上的沙礫,磨痛了她的腳心,卻阻不住她的步伐。而且,她的眼睛隻盯著路的終點,那就是鳳璘,她甚至不願低下頭瞧一瞧,她不要一絲猶豫,一絲動搖。
鳳珣冷笑,月箏第一次看他露出這麽怨恨的表情,“你的鳳璘……不過就是個小藩王!總有一日,你也不過是位義陵夫人!”
“混賬!”不等月箏說話,門外厲聲傳來斷喝,皇後娘娘的臉色在紅彤彤的燈籠下越發青白。孫皇後怒到極處,額頭的青筋都迸出來,眼角的皺紋也格外顯眼,月箏小小的驚悚了一下,這副嘴臉太可怕了。
“你喝多了酒,如此胡言亂語,不怕你父皇得知震怒麽?!”孫皇後的嗓子尖厲得讓所有人心髒都縮了縮,跟著她來的心腹太監趕忙上前拉扯鳳珣,描補解說太子喝多了,糊塗了,趕緊回宮休息。
鳳珣也知道自己在急怒中失了口,惹得母後如此雷霆大怒,失魂落魄地被太監一路拉走。
孫皇後冷冷地瞧著月箏,又逐一看喜房中的幾個丫鬟,月箏打了個哆嗦,難道皇後想殺人滅口?
義陵夫人的典故的確太惡劣了,難怪皇後起了殺心。義陵夫人原本是翥鳳世宗之兄河間王的正妃,世宗愛之甚深,竟毒殺河間王,弟納兄媳,召河間王妃入宮,甚至還想封她為後,招致朝廷一片反對,五個言官當殿觸柱而亡。世宗無法,隻能封她為義陵夫人專寵一生。世宗不失為翥鳳朝一代英主,隻此一件卻青史蒙羞,留千載罵名。今日鳳珣酒後失言,不僅惹禍上身,甚至隱隱流露出殺戮手足之意,若被順乾帝知曉,恐怕太子地位都會動搖,無怪皇後震怒異常。
“今日之事……”孫皇後低低地拉長著調子,陰冷得讓人難受。
“今日之事月箏全都忘記了。”月箏立刻表明態度,她本想說,今日何事?又怕裝得太傻,讓孫皇後更加怨怒。
孫皇後冷笑點頭,“這幾個下人,我瞧著甚是伶俐,就隨我入宮伺候吧。”
幾個丫鬟簡直是癱倒在地,連連叩首,這擺明了是要命啊。
月箏趕緊對著皇後福了福身,“皇後娘娘,這幾個丫鬟近日就要隨我返回北疆,月箏的清白也牽連在此,斷不容有人胡言亂語,還請娘娘把這幾人留下繼續伺候月箏吧。”
孫皇後沉思不語,顯然還在衡量利弊。
剛才席間得知鳳珣竟幹出這樣混賬失儀之事,她情急之中趕來時來不及掩人耳目,皇上怕也察覺了這些動靜,如今再滅五六個人的口,難免事情曝露,引火燒身。為今之計,隻要“義陵夫人”之語不被揭破,其他都算小事。
“也好。梁王妃,哀家應你一回。”雖是賣了個情麵,月箏覺得孫皇後看她的眼神比以死威脅更甚。
皇後一行人消失在夜色中後,屋裏的丫鬟們才敢哭出聲來,連連磕頭叩謝月箏的活命之恩。
“快別哭了,大喜之日。”香蘭一邊吸著鼻子,一邊說別人,眾丫鬟也趕緊止了哭。
月箏不懷好意地斜眼瞟香蘭,香蘭也覺著了,滿腹狐疑地觀察著自己的主子。
“我突然想起秋苓和大冬的典故來,香蘭,你如此伶俐,還是去服侍皇後娘娘為好。我明日就送你進宮。”月箏笑如狐媚,眼中水波漾漾。
“王妃娘娘……”香蘭苦下臉,很認命地絞了絞手中的絹帕,“你聽錯了,我的意思是您是秋苓,梁王是大冬。”
“哦?誰是大冬?”
香蘭嚇得跳了一跳,今天真是“驚喜”不斷,梁王殿下在一身喜服映襯下,美若仙人,幽黑的鳳目正凜凜有光,似笑非笑地看著她,淡然詢問。
第13章 如火焚身
輕風微微搖曳廊下的紅紗燈籠,光影交錯中,他就好像夜歸天庭的仙人,俊美無比的麵容帶了淺淡的倦怠,長睫掩映下的瀲瀲幽瞳明明無波無瀾,卻讓人覺得似乎帶著戲謔的笑意。紅燭透過羽紗,照在他光潔的麵龐上,每一條輪廓便是絕美弧線。
月箏沉迷在夢和醒的邊緣,穿著喜服的他……終於成了她的丈夫。她讚同了香蘭的描述,被人稱為美男子的月闕與他相比……鳳璘的確是雪山上孤寂高傲的蓮花。
他被她這麽直直地盯著瞧,突然輕輕笑了出來。
他笑的時候……左邊竟然有梨渦啊……月箏下意識地竟想眯起眼,他的笑容實在太耀目了。
“這……這……”香蘭這次回魂很快,因為她終於覺得自家小姐這麽直白又花癡地一直盯著美男看真的很跌份兒,以人為鏡理智就回來得快一些。“小姐,你的蓋頭……”
月箏如夢初醒,急得跳了跳腳,雙目圓睜,像被什麽噎住了,順不過來氣。小手再次抬起,像驅趕鳳珣一樣不停地向外指。
“重新再進來一遍!”她終於喘上一口氣,人也急匆匆衝回床邊,抓起蓋頭就往自己頭上罩,她聽喜娘說的,新娘子自己掀蓋頭不吉利,新郎官要用秤杆挑,寓意稱心如意,這樣才行。
鳳璘瞧她慌慌張張又十分在意的樣子,終於忍不住撲哧一笑,很配合地向後閃了閃身,再舉步跨過門檻,裝作剛到的樣子說:“我回來了。”
總算回到正常程序,丫鬟們戰戰兢兢地用錦袱盤子托來秤杆,顫聲說喜娘反複教過的祝福套話,隻求這對兒新人再別出什麽幺蛾子了。
即便是刻意而為,當他緩慢挑開她的蓋頭時,月箏仍然感到了意動神搖的震撼,怪異地紅了臉頰。她居然沒勇氣再抬眼直直瞧他,雖然她很想知道,此刻他的臉上是什麽樣的表情?他也會像剛才鳳珣看見她時露出那麽驚豔的神色,低低誇她一聲你真美麽?
鳳璘久久沉默,還是一邊兒的丫鬟們扶起月箏,攙到桌邊共飲合巹酒,她才在端起杯與他手臂相纏時偷眼細瞧他,他……怎麽會沒有笑容?他的眼睛裏為什麽會閃著那麽深冥的幽光?
月箏閉起眼,仰頭喝下了祝福他們天長地久的美酒。他是不是想起了杜絲雨?
如果這一切是她從小到大的夢,鳳璘的夢……又是什麽樣的呢?
重重放下酒杯,月箏抿嘴而笑,不管鳳璘的夢中人是誰,從今往後,他的妻子就是她了!她決不為虛無縹緲的東西苦惱,她隻相信現實,隻相信決心。
“笑什麽?”直到下人們退出去,密密掩上房門,鳳璘才微笑著問她。
月箏瞪了他一眼,“笑還不行?高興唄。”
聽了這話,鳳璘的微笑反而淡淡斂去,長睫的陰影再次攏住黑眸。
月箏皺眉,眯著眼觀察他,不知道為什麽,她對他的情緒異常敏感,她覺得這就是所謂的心有靈犀。“你不高興啊……”也對,被鳳珣那麽一鬧,他要是高興得起來才怪了。他有沒有聽見鳳珣說的氣話呢?“你聽見啦?”她沒頭沒尾地問,鬼鬼祟祟的心虛樣子看起來十分頑皮可愛,鳳璘瞧了她一眼,抿住嘴角泛起的笑意,故作不豫地嗯了一聲,走到床沿冷著臉坐了下來。
看吧,還是不高興了!她懊惱痛恨,該死的鳳珣,不遲不早鬧這麽一出,被皇後娘娘抓回去拆皮扒骨也是活該!“這個吧……”她叭了叭嘴巴,走過去坐在他身邊語重心長地深沉分析,“你不會是河間王,我更不會是義陵夫人!世宗能得逞,那是義陵夫人自己願意。我就決不願意!如果鳳珣毒殺了你,他就是大仇人,天天琢磨怎麽宰了他還來不及呢。”
鳳璘失笑,“你的衷腸怎麽訴得這麽讓我毛骨悚然呢。”
月箏也覺悟到洞房花燭夜說這樣的話題不是一般的煞風景,嘿嘿訕笑幾聲。
“睡吧。”鳳璘雲淡風輕地說,自己不緊不慢地脫了喜服,從容躺下,居然還躺進床帳裏側,用意明顯地把床沿讓給了她。
月箏呆愣地坐在床沿上,就這麽睡了?她的新婚之夜……看了那麽多月闕的珍藏,她當然知道洞房花燭要發生些什麽,可是鳳璘平靜得太過理所應當,簡直讓她不知所措。
“嗯……”背對她麵朝帳裏的鳳璘終於出聲了,“我有傷在身,你我夫妻日長,不急在朝夕。”
“哦。”她放心釋慮了,點頭同意。突然想到什麽,臉色一變,撲通跳上床,不由分說地掀鳳璘後背的衣服,“傷得這麽重嗎?讓我看看!”
鳳璘極快地起身反手抓住她的雙腕,哭笑不得地瞪著她瞧,口氣裏竟有一絲忍耐地痛苦,“好了!”輕輕甩開她的雙手,“別胡鬧,好好睡下……就是幫了我了。”他又僵著身子背對她躺下,最後一句說得極輕。
月箏順從地下床,自己摘除鳳冠脫下喜服時竟無端感到一陣淒涼,雖然知道自己如果怨怪他的話很不講道理,畢竟他受了傷,可是哪個女孩子不盼望享受花燭照映下,丈夫溫柔為自己卸妝脫衣的幸福呢?撅著嘴巴瞪了瞪高臥榻上的英挺背影,他受傷了不能那個也就罷了,她雖然好奇,總歸還是心存恐懼和羞澀的,但幫她卸妝脫衣總還可以吧?居然就這麽睡下去了。
真要鬧脾氣叫他起來……她又舍不得。
算了,悶悶躄到床邊,輕手輕腳地躺下,活像個給主子守夜的丫鬟。原本以為自己會氣憤得久一點兒,可折騰了一整天,她也確實累壞了,在陌生的喜房裏,縮在床沿邊的這一覺居然無比香甜。
醒來時天已大亮,一睜眼便看見鳳璘俊美妖嬈的麵孔,月箏十分不習慣,愣愣地盯著他看了一會兒,自己笑了,原來醒來就看見他的心情是這麽愉快的。
鳳璘無奈地苦笑了一下,月箏的確與小時候有了很大改變,比如她那一身才藝,她嬌豔萬方的容貌……但是自說自笑這毛病完全沒變,他也沒再問她笑什麽,略含抱怨地輕聲道:“你也真能睡,都快巳時了。”
她有點兒不好意思,“昨天太累了嘛,你幾時醒的啊?”她在枕頭上蹭了蹭,大眼睛撲閃撲閃地盯著他笑,與他同榻聊天,比醒來就看見他還讓她開心。
“卯時。”他瞥了她一眼,躺平,不再與她對視。
啊?他就這麽幹耗了兩個時辰等她醒來?她還來不及感動,立刻風疾火燎地坐起身,“我們是不是要進宮去晉見帝後?”她臉色發白,她的公婆可不是一般人哪,不會也等了她好幾個時辰了吧?
鳳璘輕笑了一聲,淡淡道:“不必了,明日太子選妃,我又有傷在身,父皇早就宣免了。”
月箏黯了黯眼,她怎麽會聽不出鳳璘冷淡語氣裏的苦澀,他沒了親娘,連爹也像後爹了。
故意歡呼了一聲,她又慵懶躺倒,“哎呀,沒人管的日子就是神仙過的啊!平常我想睡到辰時,不是娘就是師父,比公雞都盡職盡責,我恨死他們。現在我是梁王妃,王府我最大,我要睡懶覺,誰也管不著啦!”
鳳璘冷眼瞥著她,嘴角卻出賣了他的好心情,“王府你最大?那我在哪兒啊?”
“你不會不讓我睡懶覺的吧?”她又撲閃大眼睛了,伸手圈住了他的胳膊,像撒嬌的貓兒。
他閃了下神,不疾不徐地坐起身,不露痕跡地收回被她扯住胳膊,“還是起吧。”
她看著他悠然下床的身影,感受到了他的疏離。
他瞧了瞧桌上沒動的飯菜,“一夜沒吃東西,餓了麽?”
“餓!”月箏又笑嘻嘻了,他還是關心她的。
太子選妃是朝堂大事,儀式極為隆重,新婚的梁王夫婦被早早請到宮中,端坐在帝後座下。
趁宮女上茶,月箏偷偷湊在鳳璘耳邊抱怨:“今天我們就是人肉屏風,能不能早點兒溜走啊?”
鳳璘點頭同意她的說法,小聲回應她:“怎麽也要定出人選,領完賜宴。”
月箏絕望,還好這時待選少女列隊進入,月箏可以名正言順地盯著她們瞧,果然環肥燕瘦,賞心悅目。杜絲雨……果然沒來。孫萱兒在裏麵毫不起眼,若非月箏賣力尋找,根本瞧不見她,不由自己又偷笑了幾聲。
鳳璘轉頭瞧了瞧她,無奈地抿了下嘴唇。
少女人數眾多,即使是重點人物獻藝,那也是個漫長的過程,帝後二人當然看得津津有味,陪同的臣屬也鄭重其事,月箏卻覺得無聊乏味。趁人不注意溜出大殿透透氣,卻意外地在殿外遇見了月闕。
“宮裏最近不太平,上次鳳璘被刺,我小露了一手,皇上讓我在這裏護衛幾天。”月闕洋洋得意,賣弄完了,突然現出鬼鬼祟祟的表情,拉扯著妹妹到四顧少人的角落,難得有支支吾吾想問又問不出的樣子。
“有話趕緊!”月箏翻白眼瞥他。
月闕一挺脊背,“鳳璘和你那個了嗎?”
月箏和他吵嘴慣了,順口反問:“哪個?”問完了自己也紅了臉,恨恨地別開臉。
月闕很認真,“就是圓房,房……”
月箏趕緊打斷他,“你管那麽寬幹嗎?!送子觀音啊?”
月闕鍥而不舍,“你就說他有沒有吧!”口氣還很嚴肅。
“他有傷在身!”月箏仰起下巴為自己相公辯護,也覺得花燭之夜沒那個並不光彩。
“看看!看看!”月闕像沒頭蒼蠅一樣圍著妹妹飛了兩圈,右手在左手心重重一捶,“我就知道那一下壞事了!”
月箏眯著眼瞧他,保持鎮定。
“那天來刺殺的猛邑人當真不少,我拖住兩個,鳳璘的功夫不錯,就是當敵經驗太少,我解決完手邊的一回身就看見他的命根子中了一招。當時鳳璘的臉都青了,我就覺得要糟,後來太醫來看也沒提這事,我又把了把他的脈象,不應該有大問題啊。今天一問你,還是……”
月箏臉紅,羞得不敢正眼看哥哥,也隻有這麽沒心沒肺的人才能和妹妹說的如此直白。
“他有傷!”她其實不想解釋,但月闕這麽危言聳聽下去她也受不了。
月闕還沉入深深的憂慮,“你懂什麽?男人啊,那個心思就是死前剩最後一口氣也滅不了!你傻是傻點兒,皮相是絕對沒挑的,這方麵絕對不會出問題。”分析更深入了,“還是傷了那裏!妹妹啊——”當哥哥的語重心長,“男人最痛苦的就是有心無力,那滋味如火焚身哪。”
月箏努力讓自己看上去沒那麽窘迫,怎麽會陷入這樣莫名其妙的境地?和自己的哥哥談論閨房之秘!“怎麽,你體會過?”她故意冷笑,鄙夷瞟他。
月闕瞪了她一眼,口氣戚戚,“都是男人,感同身受啊!妹妹,我看他也是一時之傷,你現在千萬別撩撥他,讓他安心養病,這樣反而會好得快一點兒。你要再著急……那他真是如墮地獄啊。”
月箏忍無可忍照他臉就是一口吐沫,“你才著急!”
月闕閃得飛快,還熱心地安慰道:“你先耐心等一等,實在不行我就去找師父!”
月箏掉頭就走,再不想理他。
太子妃的印綬最終頒賜給了左司徒孔瑜的三女孔芳晨,鳳珣從台陛上親自捧下來交於孔女。月箏看著他,自始至終鳳珣都目不旁視,包括端坐在帝後身旁觀賞獻藝的時候,反倒是她總偷眼瞧他。看來他是被皇後娘娘收拾慘了,臉色十分不好,表情太過莊嚴了反而生硬。
孔女接過印綬,嬌聲謝恩的時候,月箏發覺身邊的鳳璘極不易被人察覺地顫了顫,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做到的,一下子就猜知他的心思——這本應是屬於杜絲雨的榮耀。杜絲雨為了他舍棄的太多,任是誰背負起來都太過沉重了。月箏也看向紅著臉謝恩的孔芳晨,無論是容貌還是氣度,她都無法和杜絲雨相比,絲雨……連她都覺得有愧於絲雨,更何況鳳璘。
她悄悄伸手握住鳳璘冰冷的手,現在的他需要安慰和支持吧。
鳳璘的手明顯地抖了抖,月箏覺得他是想下意識地掙脫,終於還是忍了下來。她抬頭看了看他,他也在看她,眼神卻太過複雜了,她看不明白。她也覺得奇怪,他的情緒她明明可以輕易感知,為何當她用眼去看的時候卻會一片迷茫呢?
過了一會兒,他終於輕緩地反握了她的手,月箏偷偷地笑了,無論愧疚還是傷痛,兩個人分擔就輕了很多。
她不怨鳳璘起初的抗拒,六年來,他過得如同遺孤,或者連他自己都不習慣親人的溫暖了。
他的手心慢慢熱起來,她卻想起了月闕的話……她這算是撩撥他麽?主動接觸他,靠近他,讓他動念卻力所不及……這麽想來,這兩天他的疏冷和喜怒無常倒能解釋了。月箏小心翼翼地抽回手,還不自覺地藏在身後。
鳳璘皺眉,側過臉來瞧她,見她反而一臉擔憂地盯著他瞧,滿眼同情。他嗆了一下,想到她剛剛偷溜出去,想來是碰見了月闕。他垂下眼,這樣……很好。
第14章 兔死狐悲
因為太子選妃,月箏的回門都晚了一天。
站在圍廊下,看鳳璘在院中認真地檢查每樣回門贈禮,時不時小聲吩咐下人什麽,月箏抑不住心頭的甜蜜,笑容滿麵。
鳳璘一一查看完畢,回身有些抱歉地皺起眉,“今天父皇召集大司馬和將軍們商議增兵北疆的事,我沒辦法在你家多待,你怕是要自己回來了。”
月箏趕緊笑著搖頭,表示自己不介意,“你忙你的。”增兵北疆是何等大事,鳳璘這個北疆之主當然要參與討論,不然一個大意,皇後娘娘的手又□來,什麽好事都變壞了。在皇後娘娘眼中,增兵北疆不是抵禦猛邑,而是助漲了鳳璘的實力,是她心口一把尖刀。
回門儀式鳳璘十分看重,不僅精心準備了禮物,還對嶽父母恭敬有加,行禮如儀。原學士原夫人都深感滿意,重視女兒才會重視嶽家,看得出梁王對箏兒還是很上心的。
見父母這樣高興,月箏也覺得自己十分有麵子,笑不停口。隻有月闕憂心忡忡,時不時愁眉苦臉地看看鳳璘,一副有口難言的樣子,被月箏狠狠掐了幾把,露出的笑容越發詭異了。還好他向來詭異慣了,原家夫婦還覺得兒子今天表現得很正常,甚至非常合宜,至少沒有說什麽讓大家無顏麵對的傻話。
廷議定在未時,鳳璘遲遲不願動身入宮,還是月箏反複催他了幾遍,他才歉然向嶽父母道別,承諾過幾日再陪月箏歸寧,原氏夫婦對這個女婿更加滿意了。月闕也跟著他一起入宮,晚上回來還笑嘻嘻地傳回一則笑話:皇上見鳳璘遲到,也知道他是陪王妃回門才來晚了,當著文武重臣開鳳璘的玩笑,說他疼愛媳婦超過疼愛北疆的土地,鳳璘弄得麵紅耳赤。
鳳璘走後,月箏又待了會兒才從娘家出來,鳳璘帶著容子期一同進宮,留下另一個心腹屬下衛皓送月箏回家,衛皓是個沉默寡言的黝黑少年,月箏發現香蘭總是紅著臉偷瞧人家,看來很有貓膩。也真讓她想不明白,明明是容子期更英俊一些,心細斯文,辦事牢靠,鳳璘總派他辦理內宅事務,和香蘭接觸更加頻密,香蘭這小丫頭卻偏偏色迷迷地盯上衛皓,對容子期卻從來沒有好臉,還背地裏叫人家容二愣。在月箏看來,衛皓更像二愣子。
月箏別有用心地提議去南城商鋪逛逛再回家,香蘭雀躍歡呼,衛皓卻冷眉冷眼,一副壯士赴死的慘烈模樣。月箏緩步從一家店鋪出來又進另一家店鋪,不看貨物反而一臉壞笑地瞧香蘭向衛皓發動各種進攻。回府的路上,月箏提議步行,衛皓向來堅決執行主子的命令毫無推諉,鐵青著臉打發轎夫隨從先行回府,神情越發殘酷。月箏邊走邊吃花生酥,忍笑瞥著香蘭非要讓冷血家臣衛大人當街吃酥糖,衛大人太陽穴的青筋都爆出來了。
從南城回府走王府後巷更近,月箏心情大好地走近胡同口的時候卻發現一隊王府護衛麵色肅殺地守住巷口,平時在後巷擺攤的小販都被驅趕出來,在巷口擠作一堆繼續買賣,還頻頻小聲議論著往巷子裏張望。衛皓的神情明顯地一變,難得開口說:“請王妃改行西門。”還半脅迫地跨前一步,擋住月箏去路。
月箏眯眼,這黑小子肯定知道點兒什麽,而且還不想讓她發現。眼風若無其事地掃過也一臉狐疑的香蘭,香蘭立刻心領神會,手裏抓著的各種剛買的小物件頓時稀裏嘩啦掉落在地,嘴裏還哎呀呀地驚叫著,泫然欲泣地瞧著月箏說:“王妃,我真是太不小心了。”神態極其逼真。
月箏被她的演技和反應驚到,果然是娘親訓練的精兵強將,吸了口氣才配合著豎起柳眉,“你就是笨!還不快幫著揀!”後麵這句是吊著眼梢對衛皓說的。
衛大人的青筋再次爆出來,咬了咬牙,還是和香蘭一起蹲下身子。
機不可失啊!月箏一步就從矮了半截的衛皓身邊竄過,香蘭也一把摔下剛撿起的紙包跳起身,不忘囑咐衛皓:“你揀吧,一樣也不許少。”
衛皓鐵青著臉招呼兩個護衛來揀東西時,那一主一仆已經身手敏捷地跑進巷子,把守的衛兵麵露難色卻也不敢阻攔。
“瞧瞧那是誰。”月箏在小巷拐角停住腳步,挑嘴角冷笑。
香蘭不讚同地看著自家小姐,她這麽笑的時候陰毒不夠,還狐媚兮兮的,和皇後娘娘不是一個段數。
一臉悲憤不平坐在後門石階上的笑紅仙也看見了月箏,恨恨地站起身。她個子比月箏高,又站在最後一級台階上,傲兀怨憤地抬著下巴,自然而然形成了居高臨下的情勢。月箏很是不爽,一翻眼,好像沒瞧見她似的昂首挺胸往王府裏麵走,守在門裏的管家很有眼色,帶著守門的家丁點頭哈腰地迎了出來,眾星拱月地把月箏往府裏引,笑紅仙的氣勢不攻自破。
眼看著月箏在眾人圍隨下就快跨入府內,笑紅仙急匆匆地開口尖叫:“站住!”
月箏冷哼,繼續前行。
“你們休想就這樣打發了我!”笑紅仙氣白了臉,很沒氣質地跺了跺腳。“我天天來,直到鳳璘知錯而改。”
月箏停住腳步,甜甜回頭向她一笑:“好,你等吧。”
笑紅仙頓時炸了肺,瞪著月箏嫋娜而去的背影無可奈何。
回房換了家常裝扮,小睡片刻,日影已經西斜。月箏信步走到小園中,深深呼吸傍晚和暖的空氣,這一覺她睡得極不踏實。天空飛過幾隻回巢的鳥兒,雲朵的顏色橙黃中微微泛著古怪的淺綠,無端有些淒涼。
“她走了沒?”她問身後的香蘭。
“沒,我打聽了,笑紅仙自從被趕出王府就一直不死心,隔三岔五地守在後門口,每次都會待到入夜。如果不讓她靠近她就在大街上呼天搶地,王爺也沒辦法,幹脆就讓她在門口耗著,封鎖小巷了事。大概是想拖到返回北疆不了了之。”
月箏歎氣,果然請神容易送神難,鳳璘早就料到的,而且坦然地把這件“家務事”推給了她。
走去後門的時候,笑紅仙的丫鬟正從大街上買了包子回來,準備遞給主子,笑紅仙看見月箏來,冷著臉站起身,推開丫鬟的手。也許是她來的次數太多,除了看門的四個護衛,府裏連個路過看熱鬧的人都沒有,越發顯得她這番舉動的失敗。
月箏看了看笑紅仙丫鬟手中粗劣的包子,慢慢地皺攏柳眉,笑紅仙雖然墮入風塵,卻一直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如今這樣堅持,怕是賭氣鑽了牛角尖。
“你……這是何必。”月箏不明白笑紅仙是怎麽想的,她正是年輕貌美的時候,雖然鳳璘為她贖身的事全城盡知,名妓的名氣還是相當響亮的。她現在重獲自由,遠走高飛嫁人也罷,重操舊業也好,斷不至於要這樣自毀尊嚴,死纏爛打。更何況像她這樣貪圖享受的人,鳳璘也不見得很中她的意。
笑紅仙故作傲兀地揚起下巴,“我豈是讓你們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人?”
月箏簡直哭笑不得地看著她,這人腦袋裏全是漿糊吧?她死死黏在王府門口就是要證明不能“揮之即去”?
“是鳳璘給的價錢你不滿意?”月箏清冷地一笑。
笑紅仙聞言愣一下,像是被人重重地扇了個嘴巴,眼裏流露出受傷的神情,月箏的心莫名其妙一刺,這句話怕是的確太傷人了。
笑紅仙咬了咬嘴唇,哼哼冷笑,“你莫得意。”
月箏被她這樣直視,渾身不舒坦,脊梁骨冒出陣陣寒氣。
“你嫁的男人……”笑紅仙露出幸災樂禍的猙獰表情,“我肯贖身跟他,自然對他有份情意,希望跟著他過些安穩日子。入府數天,我百般取悅於他,他也很是享受。如今轉眼就將我掃地出門,我這樣沒皮沒臉苦纏多日,他卻是置若罔聞,看都沒來看上一眼,說都沒來說過一句,可見心腸冷硬!梁王妃,你吃苦的日子還在後麵!”
月箏不願聽她數落鳳璘,冷著臉問:“你到底想怎麽樣?”
笑紅仙的眼神飄忽了一下,“我想怎樣……”當初她不過是對自己的媚術容貌很有信心,覺得鳳璘是因為新王妃百般責難才不得已把她趕走,如今婚禮已過,她這樣放下身段苦苦哀求,鳳璘自然會心生不忍回心轉意。結果……她隻是這麽傻傻地等,卻漸漸不知道自己想如何了。
看著她迷茫的眼神,月箏不由軟了軟心腸。一直覺得笑紅仙淺薄勢利,十分討厭,如今看著她被涼涼地丟棄在這兒,苦苦掙紮,又覺得她挺可悲。
笑紅仙突然雙目一凜,冷冷一笑,“我算是認清了他的鐵石心腸,再能入府又怎麽樣?遲早還要落到這步田地!一口價,再給我黃金萬兩,讓我後半生衣食無憂,也不枉瞎眼一回!”
原本被她幾句話說的心頭發沉,後來聽她開口要錢,月箏一邊鄙夷一邊安了心,笑紅仙滿身風塵銅臭,把鳳璘說得那麽殘忍,不過是為了多要些錢財。這般苦苦糾纏,不是鳳璘冷漠丟棄她而忿忿不甘,還是錢沒給夠!
“王爺已經沒少給你,你還獅子大開口?!”香蘭忍不住鄙夷地出聲質問,一萬兩!自從小姐嫁過來,接手王府賬房,整個梁王府的餘錢都不到一千金,還是因為婚禮諸事皇上額外賞賜的。
“不給?不給咱就耗下去!反正我的臉都已經丟到姥姥家了,不弄個夠本,我窩囊下半輩子!要回北疆是吧?我一路跟著去!”笑紅仙也豁出去了,不再一臉抑鬱,反而趾高氣昂起來,撒潑地一屁股又坐回石階上。
月箏看著她眼中的淚光,雖然笑紅仙這副嘴臉十分可憎,她卻恨不起來。
鳳璘對杜絲雨算是情深義重,她雖然吃醋嫉妒,卻還是能理解同情,鳳璘對笑紅仙這樣冷酷寡情,她本來覺得解氣爽快,可又說不出的感到悲哀。
“五千金,要就拿著,不要你就耗下去吧。”月箏麵無表情。
“小姐!”香蘭急了,小姐不是傻了吧?不給,笑紅仙又能怎麽樣?耗不下去的是她!
月箏看了香蘭一眼,輕輕搖頭阻止香蘭繼續說。她也知道自己這麽做很可笑,她同情笑紅仙真是兔死狐悲,誰都覺得假惺惺,笑紅仙也不會領這情,還得把她當成冤大頭。可是……這個半生坎坷的女人,既然她還愛錢,就讓她也從了心願吧。
笑紅仙垂頭想了一會兒,終於緩緩站起身向月箏點了點頭。
月箏小聲吩咐香蘭回房把銀票取來,這五千金是皇上賜下的聘金,娘給她置辦嫁妝並沒動用,過門前叮囑她說北疆貧瘠,鳳璘身家也算不得豐厚,這錢讓她帶著應付不時之需。
笑紅仙看著手中的銀票,久久不語,剛才張口要錢也是半真半假,她當然深知梁王窘迫,真沒想到月箏能真的給她。抬眼看月箏,這個出身官宦人家的幸運女孩,眼裏有她妒羨不已的清澈,眸底深處是豁達通透。
幸運?未必!
“沒想到,我打算托付終身的男人舍不得給我錢,你卻給了我。”笑紅仙有些哽咽,真是可悲可笑的結局。不管原月箏出於什麽理由給她錢,她還是感激她的,至少她比那個男人心軟。
“你……也好自為之吧。”笑紅仙歎息般地輕聲說,她當初期待在鳳璘這裏得到安穩庇護,是傻。這個心無雜念的姑娘,何嚐不傻?今日她淒惶離開還有個傻子同情她,不知他日,這傻子淒惶離去時,可還有人這樣憐憫她?
見月箏張了張嘴,又恨恨抿緊,欲言又止的樣子,笑紅仙一笑,“看在錢的份上,你有什麽話就問吧。”
月箏猶疑了一會兒,終於前行幾步和笑紅仙走到小巷拐角,香蘭和笑紅仙的丫鬟都很有眼色的原地沒動。
“那個……那個……”月箏漲紅了臉,這要怎麽問出口嗎?!剛才當家主母的威風全沒了,支支吾吾才像她這個年紀的少女。
“你是想問我,鳳璘和我的房事吧?”笑紅仙是何等人物,一看月箏的樣子就知道她想問什麽,她倒說得坦然大方。“正想告訴你,梁王爺勇猛得很呢。”笑紅仙嗤嗤冷笑。
月箏聽了一邊泛惡心,一邊放下了心頭大石,至少鳳璘在身體方麵以前是正常的,那毛病不是天生的。
笑紅仙又開始怨毒無比地嘮叨:“我傾盡渾身本事,把他伺候得那樣舒坦,他竟然毫不留戀。梁王妃,你可要加小心,一個連肉體之欲都能舍棄的人,絕非良善之輩!”
這也是她覺得原月箏這位梁王妃將來也沒好果子吃的原因。朝堂大事什麽的她不懂,但她見得男人多了,梁王這樣的……絕不簡單。
“快走不送!”月箏聽了她的話掉頭就走,不貪□的倒成了“絕非良善”,貪的卻是聖人嗎?笑紅仙腦子有病!
第15章 言聽計從
終於打發走了笑紅仙,月箏也一直高興不起來,一時悲天憫人卻當了冤大頭,五千金啊,現在緩過神來真是痛心疾首!那是她的聘禮啊……更何況,她越來越覺得自己問笑紅仙鳳璘那方麵的情況是傻到極點的舉動,正好給了笑紅仙一個惡心她的大好機會,簡直是揚著臉找抽。
越想越懊惱,連吃飯都不香了。
回府用飯的鳳璘也察覺了,看了她一會兒,淡淡地解說:“還生我氣?不是都解釋過了嗎。”
“我不是生氣。”月箏愁眉苦臉,她是心疼。而且借她個膽子也不敢告訴鳳璘,因為她親眼瞧見他連給笑紅仙買鐲子五百都拿不出來。要是他知道她一轉眼敗掉了五千金,估計會一劍捅死她。
下人們撤去碗盤,容子期一臉凝重地走進來,稟報說:“王爺,按照您的吩咐,把他們召集到內院來了。”
鳳璘點了點頭,站起身走向門外的小院。
月箏和香蘭輕手輕腳地躲在窗邊偷看,院子裏聚集著約摸五六十壯年男子,英武地站在那裏,個個身手不凡的樣子。鳳璘站在他們麵前,背影顯得有些單薄,可就是這麽一副不壯碩不肌肉糾結的身體所散發出來的氣勢卻壓倒了對麵數十個昂藏男子,他才是主人,他們全是俯首聽命於他的奴才。
“你們也都得知了吧,皇上下旨通緝猛邑刺客。”鳳璘的聲音不高,清清朗朗卻威嚴無比,“這批刺客對我們北疆來說,更是至關重要。所以,我們必須搶在官府之前抓獲刺客,活捉最好,情況緊急的話就地格殺,有功者賞金五千。”
原本正為鳳璘傲視獨立而沾沾自喜的月箏,聽見五千這兩個字時,渾身劇烈哆嗦。
一邊的香蘭很解氣地哼哼兩聲,小聲自言自語:“假大方,真活該。”
月箏瞪了眼自己這個刁鑽的丫鬟,也無心偷看了,悶悶走回內室。安慰自己鳳璘肯定也有私房錢的,而且他也不知道娘親把聘金當嫁妝給她帶過門,五千金這個數字完全隻是巧合。
鳳璘訓示完畢,悠閑自若地走回內室,坐在桌邊用蠟針撥亮燭火,“月箏……”他笑的時候,永遠是眼睛裏星光爛漫,嘴角微微一挑,梨渦就淺淺地浮在俊俏的臉頰上,讓人一看就癡癡迷迷,魂飛魄散。
月箏瞪著眼睛瞧他……癡迷了。
鳳璘眼中的星光一閃一閃,晃得她心中一片空白。他說:“月闕告訴我,嶽母把沒用完的聘金給了你,先借我應急吧,回了北疆加倍還你。”
一道霹靂擊中了沉迷在美色中的月箏,頓時清醒了,還冒出一頭冷汗。
鳳璘發現她又開始無聲地開合嘴唇,像條可愛的小魚,她心虛,故作聰明,悔恨無比的時候就會這樣,非常明顯。鳳璘挑起眉毛,托起下巴等她解釋,看得出,這筆錢出了問題。
“那個……鳳璘……”她原本是坐在床邊上的,現在站起身,手背在身後來回絞手指,還有點兒諂媚地看著他笑,“今天晚上天氣真好啊,月亮很圓。”
鳳璘不答,看著她,絲毫不為她的打岔迷惑,似笑非笑地沒轉開目光。
“你覺不覺得也很安靜?”月箏瞪大眼,笑眯眯地提問,沒人回答,隻好訕訕地自己宣布答案,“笑紅仙再也不會來啦。我給了她五千金讓她永遠消失。”
鳳璘沒有驚訝地瞪大眼,反而長睫一垂,半遮住了粼粼黑瞳,沒有跳起來掐她,也沒破口大罵。月箏瞧著他這麽平靜的俊容,脊背上的汗又滲出新的一層。“你……你還好吧?”她忐忑不安地覷著他的臉色,他估計是氣懵了,還沒緩過勁來。
鳳璘終於輕咳了一聲,“我還好。”他淡定地說,“梁王妃,你好大的手麵。”
她僵著嘴角嘿嘿笑了兩聲,終於裝不下去,哭喪著臉問他:“賞金要怎麽辦啊……”她是真忘記了她還有個不害她就活不下去的好哥哥了,也沒想到鳳璘這麽快就要用上這筆錢。
“沒關係,”鳳璘站起身,捏了捏太陽穴,“反正那也是額外省下的,沒了就沒了。你睡吧。”轉身就要向外走。
月箏快步上前一把扯住了他袖子,她寧可他跳腳罵她,埋怨她,也不想看見他強忍憂心轉身離去。“我錯了。”她垂下頭,眼睛漫起水意。她明知鳳璘度日艱難,上有皇後克扣刁難,下有北疆艱窘財政,還這麽任性胡來,因為自己一時感觸就花掉了鳳璘打算用來做正事的金子。
鳳璘看她這樣反倒輕笑了,“怎麽還哭了?”他轉過身,微微側頭瞧她,“沒關係的,我出去不是因為生氣,是打算去舅舅家裏暫且借些應急。之前我也是這麽打算的,不過聽了月闕的話改了主意,問老婆借怎麽也好過舅舅。”
月箏眨了眨眼,睫毛上還沾著淚珠,眼睛裏卻泛起笑意,他還是把她當最親的人哪。
“你先睡吧,我怕是要晚些回來。”他笑笑,囑咐了她一聲才轉身離去。
接近黎明,鳳璘才回府,內室的燭火昏暗,即使他不在,月箏還是堪堪睡在床外側,留了很大的地方給他。
即使他的腳步那樣輕淺,她還是立刻察覺了,騰地坐起身顯得有些冒失,轉過頭來卻是一臉得意笑容,“你回來啦?”語氣不帶一絲倦意,想來是一直熬著沒睡在等他,“我想到一個好主意!”
看著這樣的她,鳳璘皺了皺眉,想如平時那樣淡淡而笑終於沒能成功,“幹嗎不睡?不累?”
月箏顯然心情大好,神氣十足地跳下床來為他寬衣,“太得意了,睡不著。”她坦白地嗬嗬笑起來,感覺到觸碰他領口的玉扣時,他的身體顫了顫。她慌了一下神,竟沒能一下子解開,難道這樣的接觸也讓他難受嗎?她真的已經非常注意了,躺在床上恨不能貼著床沿睡,離他遠點兒是點兒,天天睡得腰酸腿疼。若不是怕下人們胡說八道,她真的寧可躲到別的房間去睡。她也想過打地鋪,終於還是放棄了,讓人看見比分房睡還糟糕。
“我自己來吧。”他舉步走向床榻,這回月箏明顯地感覺到他對她的抗拒,又一次不著痕跡地閃開了她的手。
“我給你說說明天的計劃!”她重重按下心中的苦澀,他病了嘛,這時候她不體諒他,鳳璘不更可憐了?為了表現自己的不介意,她摩拳擦掌得幾乎有些誇張,“明天不是要進宮去給帝後請安辭行嗎,哈哈,看我的。”
鳳璘把外袍隨意地扔在床頭的矮幾上,狐疑地盯著她看了幾眼,不放心地說:“你該不是又要給我惹什麽禍吧?你就放過我吧,在京城也待不了幾天了。”
月箏咧嘴嘻嘻笑,“放心,是福不是禍。”
鳳璘還是一副絕不相信的樣子。
難得一夜不得安眠,梁王妃娘娘清早起來還是神采奕奕,鳳璘有些困倦地梳洗完畢靠在床欄上看月箏打扮,平時都是他起床很久,事情處理了大半,他的這位王妃才意猶未盡地醒來,今天很是反常,他不祥的預感更強烈了。月箏還曾用說驚天秘密的神情告訴他,其實她的師父就是謝涵白,他將信將疑,若論月箏這一身的造詣,他倒還能夠說服自己相信,可月箏這懶散的做派,他真無法想象也是出自謝大師的□。
“走吧!”月箏對鏡中的自己很是滿意,非常雀躍地跑過來想拉他起來,手都將將地伸出來卻生硬地轉了方向,抓起搭在另一側的絲帕。“快走,快走!今天要早去埋伏!”
鳳璘苦苦一笑,卻還是配合地同她一起走去外麵。
進宮太早,順乾帝還在妃嬪的寢宮沒有去曦鳳殿,月箏在竹林甬道的拐角略顯緊張地探頭探腦,鳳璘卻若無其事地坐在竹下石桌邊閑閑品茶。香蘭快步從女牆那邊跑過來,向月箏一個勁兒點頭示意。
“來了!”月箏非常激動,幾步竄過去粗魯地搶下鳳璘的茶杯,甩在石幾上,把他拉扯站起,還緊張地連連清嗓子。
香蘭站在月箏剛才張望的地方勻著氣兒把風,這個拐角簡直像個被竹子屏風擋住的小空地,從女牆那兒走過來看不見拐角這邊的景物。香蘭突然站直身體,好像恭敬侍立,眼睛卻使勁眨動。
月箏深吸一口氣,抓住鳳璘的胳膊使勁搖,聲音嬌嗲還別有用心的洪亮,“鳳璘——王爺——給我表舅買下那個宅子不行嗎?才二百金!表舅從小疼我,第一次向我開口。”
鳳璘用餘光確定順乾帝聽見後隱在竹屏那側,真沒想到月箏的胡鬧還管了些用。他眨了下眼,入戲地重重歎了口氣,為難地說:“月箏,你也知道王府的情況,我……”
“我不管!”月箏跺腳,“我要不是嫁你梁王,表舅能來拜托我嗎?是,王府現在賬房裏就剩二三百金,可說出去誰信啊?你是一藩之主,梁王殿下,我表舅也沒長期要你救濟,不就是在京中買所宅子嗎?你給笑紅仙贖身都拿出二千金,怎麽?我這個正妃還不如一個□嗎?”
“胡鬧!”鳳璘板起臉,“你說的都是什麽話?!”訓斥完了,似乎又心疼,“我……唉,箏兒,我那也是一時糊塗。若回了北疆,拿出王府全部用度幫補你親戚我也決不猶豫,苦幾個月就捱過去了。可眼下……咱們還要千裏迢迢地回北疆啊,這點兒錢都不夠,我還打算問三舅再借點兒,你親戚的宅子,我是真的沒辦法啊。”
月箏高聲哭泣,“你就是舍不得給我娘家人花錢!說起來我還當了王妃,親戚都看我們家風光無比,結果二百金你都不肯給!都說我嫁得好,皇親國戚,好什麽好啊!跟著你吃苦受窮!我不管,你不出錢,我也不去窮巴巴的北疆了!聽說連水果都沒得吃!請安我也不去了!”扭來扭去,哭得肝腸寸斷。
“箏兒,唉,好吧,好吧,我問大舅舅再借點。”鳳璘無奈,“別哭了,一會兒當著父皇千萬別胡言亂語,知道嗎?快走,遲了不敬。”
“你不是騙我吧?等向父皇母後告完辭,你就耍賴不出錢了吧?”月箏抽抽搭搭地質問。
“不能!”鳳璘也火了,“我再窮,也不至於誆騙一個女人!快走!”
夫妻倆相視一笑,帶著忍笑得快要抽筋的香蘭和容子期快步奔曦鳳宮而去。
在正殿等了好半晌,順乾帝和孫皇後才姍姍而來,皇後的臉黑得嚇人,冷冰冰地沒有半絲笑容,順乾帝也不算太高興,但好歹還裝點了些笑紋。
請安完畢,鳳璘說了些告別的套話,帝後也按禮回複了幾句。
順乾帝向身邊的太監一丟眼色,太監立刻捧了卷聖旨出來,高聲唱誦著要梁王和王妃接旨。
鳳璘和月箏很默契地表現出莫名其妙的樣子,驚訝地互相看了看。
順乾帝下旨把北疆以南的豐樂郡也劃為梁王封地,豐樂郡不大,卻號稱“塞上江南”,物阜人豐,商業繁盛,原本是順乾帝胞弟吉昌王的封地,能有這樣的決定,順乾帝也是下了巨大的決心。
鳳璘得了豐樂,又統領了新增的北疆守軍,怪不得皇後娘娘惱成這副樣子。
除了增加封地,還賞賜了黃金萬兩,找的借口也十分有趣,梁王成家立業了,賞金子修繕王府。
鳳璘雖然驚喜,還算鎮定,月箏除了真高興,還有表演成分,歡天喜地的連連叩謝父皇,感激得無以複加。
順乾帝看著她微微一笑,低低道:“這下有水果吃了。”
月箏立刻配合地表現出驚恐之色,收了狂喜,拉著鳳璘慌忙告辭。
出宮的路上月箏嗬嗬笑個不停,鳳璘瞧她小臉因為興奮而染上的粉暈也忍不住輕笑出聲,“傻不傻?一直笑。”
月箏得意忘形地挽上他的胳膊,“現在相信我足智多謀了吧?沒水果吃真是點睛之筆,豐樂郡啊!大驚喜!”
鳳璘閃了下眼眸,任她抱著胳膊緩緩前行,微笑調侃道:“是啊,王妃英明,順口胡說也能為北疆立下如此大功,小王感激不盡。”
月箏也是歪打正著,如今北疆防禦任務吃重,他這個北疆之主在朝堂上份量增加,父皇心中又對他本就有愧,見兒子被妻子這般數落,又為銀錢之事束手無策,正觸痛處,才終於鐵了心扛住皇後的百般阻撓,下了這樣的旨意。
“所以啊!”月箏高興得都要蹦跳走路了,“以後你要對我言聽計從。”
鳳璘撲哧失笑出聲,抿著嘴連連點頭,“是了,要言聽計從,說不定父皇再賞個豐樂給我呢。”
第16章 北歸之路
歸期將至,王府上下忙碌不堪,月箏真沒想到自己嫁來王府才幾天,行李居然積攢了這麽多箱。
鳳璘整日奔忙,親自帶著容子期和衛皓追緝刺客的下落,希望在離開京城之前能有所收獲。
香蘭小心翼翼地整理裝箱著月箏的嫁妝首飾,嘮嘮叨叨地說要把這個箱子隨身放在乘坐的馬車裏才安心。月箏瞧著麵前大大一箱,眼珠骨碌碌轉。香蘭已經十分了解自己這位主子,撲在箱子上戒備地看著月箏,“小姐……你別動這些首飾的主意,夫人知道了會宰了你的,這裏很多是夫人的嫁妝。”
月箏歎了口氣,“我當然知道了。”可她更知道皇上賞的一萬金,鳳璘歸還了平素向舅家的欠債,支付歸途花費,打賞得力屬下……已經所剩無幾。北疆增兵,皇後娘娘的爪牙百般刁難,她躲在屏風後聽見容子期向鳳璘稟報過,鳳珣的新嶽丈生生把軍費減掉五分之一。就算鳳璘得到了豐樂,也不可能一夕暴富解決燃眉之急。
天色擦黑,鳳璘才臉色鬱鬱地回到房中,連晚飯都沒吃,看來還是一無所獲。
月箏趕忙為他張羅飯菜,猶豫了一下,還是急於獻寶地從懷裏掏出幾張銀票遞到他眼前。鳳璘掃了眼銀票上的數字,疑惑地皺起眉,“你怎麽會有這麽多錢?”
月箏歪頭笑,“這你別管,有了這筆錢,應付回北疆還是十分寬裕的。”
鳳璘低頭,沉默而緩慢地吃著飯,月箏愕然地發現他並不因為這額外的收入而歡喜。難道他是怪她不和他商量一下就自作主張嗎?“嗯……嗯……”她又開始支支吾吾,“我是想著在京裏能賣個好價錢,所以就……”
“月箏……”鳳璘放下碗,卻沒抬起頭,“嫁了我,你就一直跟我吃苦……連嫁妝都要變賣。”
“沒沒沒!”月箏沒想到自己這麽一來竟然傷害了他的尊嚴,“我一點兒都不覺得苦!能和你在一起,怎麽樣我都很高興。”
鳳璘的手慢慢握成拳,頭也一直沒有抬起,突然就起身快步走出室外,月箏著急要追,被門口的香蘭拉住,“讓王爺靜一會兒吧。一個男人,要老婆變賣首飾幫襯,心裏好受不了。”
月箏愁眉苦臉地看著他消失的方向,是鳳璘想得多了,還是她想得少了?夫妻間患難與共為什麽會這麽複雜呢?
夜裏輾轉難眠,月箏時不時從床上跳起身跑到房門口向外張望,天亮就要啟程回北疆,鳳璘能去哪兒呢?
天終於慢慢地透了亮,忍耐已久的月箏親自跑到西院去找容子期,容子期不在房裏,隔壁的衛皓聽見敲門出來瞧看,告訴她容子期也一夜未歸,並且王爺出門前吩咐過,今早如果沒在動身前趕回,讓他護衛內眷啟程,北門外十裏亭會合。
月箏聽了喜憂參半,悶悶地走回內院,鳳璘看來是去辦公事,並不是被她氣得一夜不回來,可什麽事要臨行前連夜處理呢?他們的行期是早就定好的,不應該有什麽特別緊急的事情啊。他這樣……還怎麽帶隊趕路?
因為月闕也隨隊前往北疆,原家夫妻一直送子女到北城門外十裏長亭。
一路上月箏在母親的車裏聽夠了訓話,無非讓她別再如閨女時驕縱懶散,勤儉持家。月箏聽得頭疼腦脹,而且越來越不明白,她是這樣做了啊,處處為鳳璘想,可他還是不高興。
接近十裏亭,月箏有點兒坐不住,總是撩起車簾向前觀望,當她看見鳳璘帶著幾個心腹隨從在亭裏等待,頓時笑容滿麵,連聲喊車夫停車,急不可待地跳下地。
車裏的原夫人瞧著女兒飛跑向丈夫的背影長歎一聲,“養女兒有什麽用呢?”
鳳璘臉色疲憊,見她跑來還是笑了笑。
月箏見他微笑,終於平複了忐忑的心情,他果然是去辦公而不是和她賭氣。鳳璘身後的容子期笑嘻嘻地向月箏打眼色,向亭中放的一個木箱努嘴,站在箱子邊的護衛很機靈,輕輕把箱子掀開一線。月箏瞪大眼,忍不住雙手捂住嘴巴,是她的嫁妝!鳳璘連夜奔忙,就是為她買回賣掉的首飾!
鳳璘阻止地向她搖頭,因為原家夫婦的馬車已經一前一後地到了亭外路邊。“別讓嶽母知道,看她不生你氣。”他小聲地在月箏耳邊說,率先出了亭子恭敬地向嶽父母請安,用讓人心安的懇切語氣安慰嶽父母不要擔憂遠行的兒女,他會盡力照顧好月箏兄妹的。
與細心的女婿相比,習慣離開父母的原家兄妹顯得無可救藥的沒心沒肺,從早上見麵到現在,一個魂不守舍一個歡天喜地,沒半句寬慰父母的話或者表現出離愁別緒。貨比貨得扔,瞪了眼自己的那對無良的子女,原夫人突然惡毒的感到一陣輕鬆,她也別擔心這倆人了,都扔了算了。
馬車行進在北去的驛道上,看著車廂角落的首飾箱子,月箏的嘴角就沒辦法不上翹。解下情絲甜蜜編結,鳳璘這次真太讓她感動了。
坐在一邊的香蘭十分懷疑地盯著月箏看,“王妃,你的這條繩子是幹嗎用的?”她湊前細看情絲,“不像是裝飾品,不然就一氣編完了。”
月箏心情好,笑著回答:“結繩記事知道吧?”
身為從小跟在學士夫人身邊的丫鬟,香蘭當然也頗有知識,“記事?記什麽事呢……”她發現月箏又笑眯眯地看首飾箱了,靈光一閃,“我知道了!你結繩記的是王爺欠你的錢!”
月箏釘了她一眼,懶得和她解釋。她記的是她欠鳳璘的情!
中午用飯的時候,一隊人拐入驛道邊的空地,野炊休息。
鳳璘在馬車裏補眠,月箏不忍去打擾,樂嗬嗬地去找月闕聊天,月闕坐在一株柳樹下難得沉默地想著什麽。
月箏停在離他三步遠的地方,耳力極佳的他竟然沒有察覺,月箏摸著下巴細瞧哥哥八百年才出現一次的深思表情,有點兒驕傲地承認,自家哥哥不說不動,麵無表情的時候的確算是個俊俏的男人。
笑眯眯地看夠了,她才大跨一步,猛地“喂”了一聲,月闕果然被嚇了一跳,橫眉立目地瞪了妹妹一眼,卻沒出聲針鋒相對,悶悶地轉了身,背對妹妹。
“怎麽了?”月箏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能讓月闕都發愁的事件一定是極為聳人聽聞的。她一臉打探地擠到哥哥身邊,瞪著眼睛使勁眨巴,循循善誘:“說說,說說。”
月闕煩惱地吸了口氣,扭頭看著妹妹嬌俏生動的小臉,她還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呢!“你……”月闕抿了下嘴唇,向來和妹妹無話不談,但這件事他沒確認前,真的不想和她說。“……你和鳳璘還好嗎?”
月箏眯眼抿了抿嘴唇,哥哥在岔開話題,“很好,非常好。說說你的煩心事!”
“他的那個病好了嗎?”月闕瞧著妹妹,十分認真。
月箏懷疑地看著他,猜不透他是真的關心還是想把她的注意力引開。
“算了。”月闕也不等妹妹回答,皺眉站起身,“我自己去弄清楚。”快步走開。
月箏滿腹懷疑,從沒見月闕這麽深沉過,原本很是憂心,但見他直奔篝火,湊到正在烤肉的家丁身邊細細地囑咐什麽,還不停指火上的肉,一顆心又落回原地了。
飯罷趕路,一直急行入夜,趕到廣青驛才停下,隊伍裏人人疲倦不堪,草草用過驛站的飯食都各自歇下。
月箏被馬車顛得頭暈腦脹,腳踩了實地非常享受,容子期還安排人送來沐浴用的熱水,夏末的夜晚本就涼爽,再洗上一個熱水澡就越發渾身舒坦了。鳳璘和她一起吃過晚飯後就不見了蹤影,月箏在房裏等了一會兒就有點兒著急,也想鬆散鬆散酸疼的筋骨,便出了驛站,且行且尋。
容子期和衛皓都在房裏,她出門的時候留心看了,難道鳳璘是一個人出去的?
天色如墨,驛站的燈籠光亮有限,四外荒郊月箏也不敢遠走,正想回去,聽見二樓窗子開闔的吱嘎聲,衣袂迎風,月闕穿著月白長衫在燈籠的映照下驟然從樓上飛掠到樹頂顯眼而嚇人。明知那是哥哥,月箏還是被嚇得心髒一沉,正想出聲責罵幾句,急於飛掠的月闕並沒發現淹沒在夜色中的她。
想起白天月闕反常的舉止,她猜想他趁夜外出肯定有詭異,好奇心戰勝了膽怯,她輕手輕腳地沿著月闕前往的方向行走。還好沿路隻是花草茂密,樹林卻稀疏,月亮漸漸升高,柔和的光華照亮了四野,周遭也不至於太過嚇人。月闕輕功絕佳,幾個飛躍人便消失在清澈夜色裏。月箏摸索著走了一會兒,還是害怕起來,剛想打退堂鼓飛奔回驛站,卻十分意外的看見月闕鬼鬼祟祟地躲在草叢前的大樹後麵似乎在什麽。
樹影稀疏,隱隱看見水麵反射的星點月光,前麵有水!難道……月箏撇嘴,心裏無比鄙視月闕,他在偷看人家洗澡嗎?
月箏不會武功,腳步相對沉重,月闕又賊人警覺,倏然回頭看見了妹妹,立刻焦急地向她做噤聲的手勢。
“誰?!”一聲熟悉地斷喝,月箏大吃一驚,月闕偷看的人竟然是鳳璘?
月闕狠狠剜了妹妹一眼,被人發現這樣惡心的行徑居然麵無愧色,反而氣急敗壞地用手使勁向月箏比劃,理直氣壯地埋怨她壞他好事。月箏一麵為他的無恥感到佩服,一麵很有默契地原地蹲下隱藏。
“出來!”樹叢外傳來了拔劍的聲響,鳳璘的聲音離他們更近了一些。
“是我,是我。”月闕變臉很快,若無其事地嘻嘻笑著走出樹叢,“不好意思啊,我聽說這裏有水潭也想來洗澡,看見你已經來了,怕你不好意思,想等你洗完再出來。”
鳳璘顯然非常無語,沉默了一會兒才嗯了一聲。
月箏死命地減輕呼吸,被鳳璘發現他們兄妹這樣無聊的舉動簡直丟臉到家了,該死的月闕,害她都不用成心的。
“你洗完了沒?要不就再一起洗洗?我不介意。”月闕十分大方,躲在密實草叢裏的月箏都能想象得出他毫無羞恥的可憎嘴臉。
鳳璘再次沉默,一會兒淡淡地笑了笑說:“你洗吧,我洗完了,先走一步。”
月箏安然,到底自家相公是個正常人。
“哦,那走好!你……別是不好意思吧,都是男人,沒事的。”鳳璘都快步離開了,月闕還很實在地招呼。“對了,我妹說她顛得渾身骨頭酸,要散散步,你能碰見她最好,碰不見也不用著急。”
鳳璘嗯了一聲,頭也不回地走了。他從月箏藏身的草叢邊走過時,月箏緊張得連呼吸都停頓了,還好鳳璘急於逃開月闕的視線,行路匆忙,沒有發現異樣。
確定鳳璘已經走遠,月箏才暴跳如雷地跳出來,月闕已經竄進水潭洗的暢快淋漓。
以前在渡白山,月箏洗澡常讓月闕把風,月闕雖然不用被人把風,但為了不吃虧,也總要月箏把風回報,所以這樣的場麵兄妹倆見怪不怪,毫不尷尬。月箏甚至氣急敗壞地從潭邊雙手托起一塊大石頭奮力砸向月闕。
“你到底想幹嗎啊?偷看鳳璘洗澡!”
月闕被濺了一臉水花卻不惱,從容淡定地撩水洗後背,“狗咬呂洞賓!你以為我不害臊嗎?都是為了你這個好妹妹啊!”
他害臊?還真沒看出來。“為了我偷看鳳璘洗澡啊?看出什麽來了嗎?”月箏抱起雙臂,冷笑著看洗得如魚得水的哥哥。
“看出來了。”月闕轉過身背對妹妹,“他病好了。”
月箏很慶幸現在天色深沉,她麵紅耳赤可以不被發現,“你真無恥。”她極力平靜著聲音,誇獎哥哥。
“你好好琢磨琢磨吧,看來問題還是出在你這裏。”月闕背對妹妹,也不想讓她看見自己擔憂的臉色,盡量戲謔地說。
月箏強作平靜地嗤了一聲,掉頭害羞地跑了。
月闕這才停下撩水的動作,靜靜站在水中,看著月光下水麵圈圈漣漪……
應該是他多心了,一定是。
事到如今,他這個當哥哥的除了裝糊塗還能做什麽?月箏已經嫁給鳳璘,還天天一副歡天喜地的樣子。他怎麽能對她說他發現隊伍裏有個不起眼的隨從,無論是體型還是身手都酷似那個被他追殺過的猛邑刺客?因為當時他對那個刺客格外仇視,交手中發現那人右手拇指關節處有一道傷疤,他裝作不經意地細看過那個隨從的手……一模一樣的疤痕。
其實他在宮裏護衛時就發現了不對,企圖刺殺皇上的猛邑刺客所用功夫和那天刺殺鳳璘的完全不是一個路數,隻是當時他並沒多想。如今想來,猛邑人要來刺殺皇上,駐守北疆多年,總和猛邑人打交道的鳳璘必定已經暗地得知,所以他派自己手下假扮刺客刺傷自己,博得皇上的重視和擔憂,所以此行他賺得缽滿盆溢,得到了朝廷的增兵甚至還擴張了封地。
可是……鳳璘為什麽要假裝那裏受傷還特意讓他看見呢?
月闕慢慢走上岸,夜風吹在濕透的長衫上,一片冰涼。
他對月箏說的沒錯,問題還是在她身上。
第17章 所問非人
月箏一路小跑,回到驛站的客房還喘籲籲的,鳳璘正坐在燈下隨意地翻一本書,見她匆匆忙忙地跑回來露出意外的神色,似乎有些擔心,問:“怎麽了?”
“嗯……”月箏也覺得自己傻兮兮的,跑什麽呢,雖然月闕說的讓她又驚又羞,這麽趕著回來還能當麵問鳳璘不成?骨碌一下眼珠,她叭叭嘴唇,“剛才樹上突然飛過一隻大鳥,把我嚇一跳。”倒了杯茶灌下去,呼吸和思緒都平複了很多。
“樹?”鳳璘的眉頭微微蹙起,眼睛裏掠起一絲猶疑。
月箏一激靈,好端端地她說什麽樹啊?!鳳璘現在懷疑她和月闕一起去偷窺了他。這可冤枉死了,她什麽都沒看見!“就是旁邊那棵掛著串燈籠的大樹啊!”她瞪大眼,指著窗外,盡量真誠地表現出怨氣,“你說,那麽亮的地方怎麽會落了隻大鳥呢?”
鳳璘笑了笑,沒有回答她的問題,站起身往床邊走,“歇了吧,明天還要起早趕路。”
“我……我……”月箏結結巴巴,站在桌邊沒動。剛和月闕討論過那樣的話題,現在讓她若無其事地和鳳璘躺在一張床上還真做不到。“我跑了一身汗,再去洗一下。”她轉身往香蘭房間走的時候非常懊惱自己怎麽想出這麽爛的借口,哪像個閨秀說的?更別提“舉世無雙”的女人了。是不是她嫁給鳳璘以後覺得可以高枕無憂了,原形畢露,才讓鳳璘“病上加病”?
香蘭作為陪嫁丫鬟的待遇非常好,還單獨有間小客房,月箏本以為跑去打擾她休息,增加她活計,會遭她幾句抱怨幾個白眼,沒想到香蘭卻任勞任怨地應承下來,還十分踴躍的樣子。見她歡天喜地的跑去找衛皓安排熱水,月箏釋然了。香蘭因為“房間被占”而扯著衛皓在樓下廳堂聊天更不足為奇。月箏邊洗澡邊感慨,娘親總說自己出身書香世家什麽的,生出她和月闕是悲慘的意外,可怎麽教出來的丫鬟也這麽帶有“原氏”特色呢?大概原家祖墳的風水不好。
香蘭送衣服進來,伺候她梳頭,月箏愣了一會兒,明知香蘭不是個好軍師,還是忍不住喃喃問:“什麽樣的女人對男人最有誘惑力呢?”
香蘭停下手裏的動作,彎腰審視地看了自己的主子一眼,月箏翻了個白眼給她,“王妃,你沒嫁人之前就挺好的,妖妖叨叨,媚得很,嫁了王爺以後吧……總瘋瘋癲癲的。”
月箏咬牙切齒地笑了笑,“是麽?”
香蘭非常肯定地點了下頭,“是。”絲毫不為主子威脅性質的冷笑所動,麻利地梳著月箏的長發。“王妃啊,你雖然花容月貌,但是身材實在……”又停手鄭重其事地嘖嘖搖頭,月箏再次切齒而笑,“王妃,我總覺得你嫁人以後吧,好像篤定是皇上賜婚,概不退換,對王爺就很大意。我都沒見你和他拉過手,或者有什麽羞人答答的舉動。阿一她們總問我看見你們什麽什麽沒?我都沒什麽內幕跟她們說,沒麵子啊。”
月箏麵目抽搐,“阿一是誰啊?”她要牢牢記下她們!
“王府的丫鬟唄,以前還總偷聽笑夫人和王爺,據說挺精彩的。”香蘭綰好了簡單俏麗的花髻,淡淡地說。可那語氣讓月箏偏偏覺得她和鳳璘之間至今算不得真正夫妻這事,香蘭這鬼丫頭知道得十分清楚。
“我覺得對男人最有誘惑力的女人是會撒嬌的女人。”香蘭收拾妝盒,總結一句。
月箏站起身,臨到門口又很不甘心地轉回身,挑著眉瞧香蘭,“你說的這麽在行,也沒見衛皓給你什麽好臉。”她必須報複一下,不然今晚非氣得睡不著。
香蘭不以為意,自顧自鋪床展被,信心滿滿地說:“給我一點兒時間嘛。”
月箏報複失敗,氣哼哼地撅嘴回房,原本以為鳳璘已經睡下了,還輕手輕腳地推開門,沒想到他還在桌邊看書,眉梢眼角帶了淡淡倦意。“才回來?”他站起身,走到床邊卻沒如往常一樣占據裏側,反而轉身向她笑了一笑,“你睡裏麵吧,驛站比不得家裏安全。”
月箏心頭一熱,生怕自己的臉紅了被他發現,趕緊垂頭點了點。他對她這麽好,月闕一定是在瞎說!
驛站的床榻狹小,即使鳳璘側身躺著,兩人間的距離也並不大。月箏借著幽幽的月光看著他挺直優美的脊背,他真的是“不想”與她成為真正的夫妻而不是“不能”嗎?一個她不願意承認,卻壓不住從心底翻湧上來的想法讓她感到有些酸澀,他不會是……忘不了杜絲雨吧?
如果是真的……她閉上眼,她除了給他時間,又能怎麽辦呢?
笑紅仙與他有肌膚之親,可他丟棄她的時候,一絲留戀都沒有。
她還沒卑微到千方百計隻想與他有夫妻之實,她想要的……一直是他的心。
香蘭或許有一句話說對了,她對他不夠用心。以為他病了……她想得太多,怕他難受,怕他無助,她反而忽略了很多東西。她相信他沒有騙她,月闕的話……她也無法完全置之腦後。鳳璘沒好的,怕是心裏那道傷。這不光是他的傷口,也是她的……她不該回避,不該讓他一個人麵對。
不能急躁,又不能放任……夫妻之道,還真難,她不由輕輕歎了一口氣。
這聲輕而無奈的綿綿歎息落入了他的耳中,心底驟然泛起無盡酸楚,對不起……他除了對不起,還能對她說什麽呢?
隔日仍是個朗晴天,趕路的人都起得早,簡單用過飯,隊伍就出發了。將近中午的時候正好到了泉山城,鳳璘體恤眾人勞苦,決定在泉山比較大的飯館吃中飯,大家都很雀躍。席間月闕吃得非常匆忙,不一會兒竟然不見了。月箏覺得十分反常,命香蘭打包了一些飯菜,回頭月闕一定會嚷嚷餓的。
隊伍出發前,月闕很及時地趕了回來,一腦門的汗,臉居然還有些微紅。月箏確定這不是趕路所致,月闕功夫了得,根本不會跑得臉紅脖子粗,害羞……就更不可能了。
“給我留飯菜沒?一折騰肚子又餓了。”月闕四下瞟,香蘭一臉不以為然地搡了飯盒給他,月闕頓時喜笑顏開,竄進月箏的馬車裏補飯。
隊伍啟程,月箏坐在馬車的角落裏看月闕吃得津津有味,“你剛才幹什麽去了?”
月闕扒完最後一口飯,擦擦嘴淡然說:“幫你解決問題。”
月箏哼了一聲,“我沒問題!”
月闕把食盒胡亂歸置到飯籃裏,“少耍嘴皮子了。”他不屑地瞪了她一眼,“這個給你。”從懷裏摸出一個瓷瓶塞在她手裏。
月箏低頭細看,瓶身上沒有任何標簽。
月闕的臉上又泛起可疑地紅暈,表情卻因此而更加忿忿,“你不是挺會的嗎,把太子爺都迷什麽樣啦?怎麽輪到自己相公就不行,還要我當哥哥的買這種東西給你!倒進他喝的水裏,包你什麽問題都解決了!真是的!”抱怨著跳下馬車,居然還失衡地趔趄了一下,立刻就響起香蘭涼涼的聲音:“喲,少爺,你搶我們家王妃的錢啦?這麽慌慌張張的。”
月箏覺得臉脹得都腫起來了,胡亂把那瓶藥塞進身邊的小包袱,又怕一會兒香蘭上來發現,熱山芋一樣又撈起來塞進衣襟裏。該死的月闕……他這好心也太讓人無法消受!竟然買這種東西給她,她和鳳璘的閨房之事都快成公開的秘密了,誰都來攪合一下。
路過一條小河,隊伍在河灘邊休整小憩。
月箏站在河邊,望著臨近傍晚而有些湍急的水流,隻要拿出瓶子這麽一丟,就完全毀屍滅跡了。揣著這瓶子□,一下午她都緊張地不敢閉眼,生怕同車的香蘭會發現。
可是……
這的確不失為一條捷徑。先有夫妻之實,再有夫妻之情嘛。
鳳璘也不是個傻子,他要是發覺她竟然這麽對他,會不會又傷了自尊,很生她氣呢?她這不是欲速則不達嗎?
掙紮了很久,她還是把瓷瓶扔進河裏。
她太在乎鳳璘,所以賭不起。而且,也不甘心,時間久一點沒關係,她要的是兩情相悅,水到渠成!
“你扔的是什麽東西?”月闕無聲無息地走到她身邊,寒著臉問。
“你給的那瓶藥。”月箏好像扔掉的是塊心病,璀然向他笑道。
“你知道我是丟了多大臉,費了多大勁兒才買到的嗎?”月闕簡直要怒發衝冠了。
“哥——”月箏又開始向著他諂媚地笑了,“我知道你對我好。”
“少來這套!”月闕不依不饒。
月箏一眼看見鳳璘正坐在上遊的一塊大石上出神,立刻就丟下哥哥跑了過去,剛才她太專心考慮藥的事,都沒發現。突然一陣慶幸,好在鳳璘是在上遊,不然那個瓶子不是要飄飄浮浮地從他眼前路過嗎……
“你給我站住!”月闕一口怨氣沒出,也追了上來,“我還沒說完呢!”
離他越來越近,她看清了,他的眼睛裏是孤寂,是怨恨……和他六年前離開京城的時候一模一樣。他發覺了向他跑來的兄妹倆,幽冷的雙瞳微微一縮,又換成了波瀾不興的淺淡笑意。
他……還在埋怨他父皇,母後吧。他失去的是親情,給他多少財富和權力都無法彌補,更何況他得到“補償”還要看著皇後娘娘那副晚娘臉孔,這些補償……和他本應得到的天差地遠!
“在看什麽?”她故意喜笑顏開地跑到他身邊,親昵地挽住他的胳膊。
月闕也追到了,月箏挑釁地笑著睨他,料準他當著鳳璘什麽抱怨都說不出來。月闕嗤了一聲,“拉手就算一夥嗎?”他轉過去拉住鳳璘的另一隻胳膊,“妹夫,我將來是你的前鋒大將軍,你站在我這邊的啊?我跟你說啊,你老婆她……”
生怕他胡言亂語顛倒黑白,月箏趕緊伸過胳膊,隔著鳳璘死死掐了月闕一把,月闕慘叫,扯著鳳璘討公道。
鳳璘被兄妹倆拉來扯去,滿耳呱噪,苦笑著一手抓了一個,“好了,趕路吧,不然天黑前趕不到驛站。”
騎上馬,鳳璘幽幽再看了眼那片河灘……六年前,他隻是個孤苦無依的少年,來到這荒涼的河邊,深深感到命運的淒苦,前路茫茫,後路絕斷。
“真狠啊!都紫了。”並騎在側的月闕撩著袖子看被妹妹掐的胳膊。“鳳璘,你上當了,還以為娶了什麽色藝俱佳的美人兒,簡直就是個山大王!”
鳳璘被他說得一笑,六年後有他們相伴……他竟被吵得無心傷感。
“走吧。”他招呼月闕,忽視掉心裏泛起的溫暖。
第18章 官嶺香珠
馬車行進在上山的坡道,傾斜的角度把月箏和香蘭不停地往車後甩,為了避免撞上後櫞,要緊緊抓住身邊的木梁,真比走路還要辛苦。還好驛站修在山腰的坡地,在月箏精疲力盡之前終於可以停車休息。
簡直是從車裏爬出來,月箏大口呼吸山間清新的空氣,放鬆自己已經僵直的身體。驛站因為依山而建,十分簡陋,房間也不是很多,衛皓帶人騎馬先到,命令驛館驅離了其他旅人,務必讓梁王的隊伍能有房可住。放眼盡是自己人,月箏對這座山間小驛格外親切。坡地樹木稀疏,卻連山遍野的草叢和野花,景致雖不大氣,卻別有恬淡風味。
鳳璘走過來,低低的語氣略帶歉意,“一路受苦了。”
他能這樣說上一句體諒的話,她就心滿意足了,微笑搖頭,“能這樣四處走走,也是我夢寐以求的。”一陣清風吹來,原本似有若無的香味一下子變得濃鬱起來。月箏聞了聞,“什麽香味?”她原本以為是野花的香味,可花香怎能這樣清雅綿長?
鳳璘笑了笑,“這裏是官嶺,有種獨特的香料,隻是皇後娘娘不喜歡,下令官嶺百姓不得采摘製香,所以近十幾年裏漸漸被人遺忘了。”
月箏使勁嗅嗅,突然想起了什麽,後知後覺地驚喜起來:“官嶺?這裏居然就是官嶺?”記得以前看過師父珍藏的一本古書,上麵記載了官嶺香珠,加入幾種配料後能調製出一種香丸,令女子肌膚生香,吐氣如蘭,終身不散。當初她就心向往之,拚命追問師父官嶺在哪,師父竟然說在東海的島嶼上!她當時就很懷疑,因為古書上提起官嶺香珠似乎極為司空見慣,關鍵是要用秘方搭配,並不像師父說的那麽難得。師父撒謊的時候會特別一本正經,她不死心地追問很久也沒問出什麽,漸漸就淡忘了。現在想想,一定是師父怕她得知官嶺離渡白山其實並不算天南地北,肯定會拉上月闕私下跑來。
“皇後娘娘真是奇怪,這麽好聞的香味都不喜歡。”她深呼吸,貪戀地聞著這種似花香又很清冽的味道,喃喃自語。
鳳璘譏嘲而又苦澀地笑了笑,“因為我娘喜歡官嶺香料。”
月箏的心驟然掣痛,仿佛又看見了當年遙望曦鳳宮流淚的男孩,他一直深深思念著自己的娘親吧?自從孫皇後受封,他甚至連稱呼自己娘親一聲“母後”都會招來孫皇後的責難。明明天色還早,加急趕路完全可以走出官嶺,他卻非要在山裏住上一晚,或許就是想多多沉浸在母親喜歡的香味中間吧。
“這次趕得正好……”鳳璘閉上眼,山風吹動他的發梢,錦袍的下擺也微微飛掀,他似乎要愉悅地乘風而去。濃密的長睫在俊俏的臉上勾勒出動人心魄的弧線,微翹的嘴角邊,鑲嵌著溺斃她的一朵梨渦。月箏看得癡了,這麽美好的他卻讓她心酸得想流淚。“上回路過,香珠還沒開花……”他輕聲歎息。
月箏默默把視線垂落到不遠處那片結滿殷紅小果的香珠草上,以前她想做香丸不過是想身懷異香令人豔羨,現在……她想為他留住對母親的思念。機緣巧合讓她清楚記得那個配方,或許就是天意。
吃過飯,除了輪值的護衛和刷洗馬匹的隨從,大家都各自回房歇下,月箏拿了個小布袋,蹲在山崖邊香珠草最密集的地方小心翼翼地采集著,香珠細小嬌嫩,采摘半天也沒多少。
鳳璘從驛站裏踱了過來,想是回房不見她出來尋找。“收集香珠?”他在她身邊蹲下來,修長白皙的手撫上掛滿紅珠的香草時,那棵平凡的植物立刻妖嬈了起來。“我來幫你……”
“騎了一天馬,”月箏強迫自己從他的手上挪開目光,對他的眷戀像是種毒癮,居然會日漸加深,“你不累啊?”
鳳璘摘得很耐心,“在這樣美麗的景色中采集香珠,也是很好的休息。”他微笑著說。
月箏笑起來,點頭同意。
蹲得腿都發了麻,她站起來舒散一下,山間薄薄起了霧靄,半遮半掩平添了許多仙風道骨。“哈哈,我們好像在仙境裏一樣。”她嗬嗬笑著環視周遭的山穀。
“仙境?”鳳璘也緩緩站起身,失笑地看了看,小山雖秀,還不至於像她說的那麽美好。
聽他語帶戲謔,她微笑搖頭,鳳璘啊鳳璘,他不懂……對她來說,有他的地方就是仙境。
“將來,我們在山上蓋座小院吧。”她滿眼希冀地抬頭看他,不用太大,讓她和他總能享受靜謐恬淡的時光。
“將來?”他的眼中閃過深冥的幽光,斂去後,他無可不可地笑了笑,“好啊。”
夜裏,她感覺到他的滿腹心事,盡管安然地躺在床上,那緊繃的身體沒有一刻是放鬆的。雖然也為兩人間不知怎麽逾越的障礙感到焦急無助,但她實在不忍心勉強他一分一毫。她緊貼著床帳背對著他,什麽時候,他無法入眠的夜晚能對她傾訴心中憂慮呢?她希望分擔他心裏的苦,急切得甚過盼望成為他真正的妻子。
過了官嶺,便到了豐樂最南邊的華湖縣。即便隻是個縣城,也人煙繁盛,商鋪林立。
安頓下來後,月箏幾乎立刻就帶著香蘭直撲附近的藥鋪。豐樂山巒環繞,本就盛產藥材,華湖又恰巧是豐樂最大的藥材交易商埠,所需的幾味藥材非常順利的買到。
月箏喜滋滋地和香蘭回客棧的時候,意外碰見鳳璘和月闕隻帶了容子期也來逛藥市。因為大軍隨後就要入駐北疆,鳳璘又擔心大戰馬上爆發,軍中會藥材緊缺,正打算在華湖大量購買所需藥材囤積待用。月闕發揮了很大的作用,他對草藥的認知很有天分,聞聞嚐嚐就能辨別優劣,謝涵白又教了他一些常用藥方,鳳璘十分信賴他,全權交由月闕負責采買。
藥市擁擠,月箏又急於製藥,難得沒纏著鳳璘,自己先跑回客棧。
香蘭雖然滿心疑惑,還是認真仔細地幫月箏研磨藥材,她的表情非常明確地表達了她的想法,她的這位主子每次興高采烈地鼓搗什麽玩意兒,通常都不是好事。為了驗證自己的猜測,她問了問月箏這是打算做什麽藥,月箏果然笑而不答,香蘭了然,這果真是給王爺“強身健體”的藥啊。
她研磨得更加仔細,月箏吩咐她什麽也極其殷勤地答應,作為王妃的陪嫁丫鬟,她早就為自家小姐擔憂不已了,她沒嫁人也很懂得,這夫妻沒有圓 房就好像大樹沒有樹根,一切都不穩當,別說開枝散葉了,抵禦和風細雨都成問題!她支持王妃,不擇手段也必須打牢基礎!隨即泛起一陣複雜的情緒:喜悅,今晚有香豔的聲音可以偷聽;惋惜,阿一她們留在京城看房子,她聽見了也沒法向她們講述,很沒成就感。
藥丸很快就做好了,月箏瞧著那兩顆烏漆麻黑的丸子突然膽怯,吃下去沒事吧?看著怎麽這麽惡心呢!尤其目睹香蘭那麽用力地揉搓它們,雖然明知她洗幹淨手了。
香蘭大功告成,十分期待地頻頻趴到窗口張望,還不停念叨:“王爺怎麽還不回來啊?這個是飯前吃還是飯後吃呢?”
月箏在吃與不吃的問題上已經十分掙紮了,懶得理會她反常的熱情。終於下定決心,拿起一顆緊閉雙眼塞進嘴巴。
“哎呀!”香蘭大驚失色,“王妃,你怎麽吃起來了?!”難道王妃打算“鼓舞”自己,硬上弓王爺?快步跑過來,她用力拍月箏的脊背,“快吐出來!快吐出來呀!”要不夫人怎麽總說小姐傻呢,幹嗎這麽不矜持啊?!應該給王爺吃,讓王爺無法自持,然後還應該羞怯不堪地說“不要啦不要啦”才對啊!
月箏被她拍得就快斷氣,藥丸反而更快地滑落下肚。推開香蘭,月箏咂吧咂吧嘴,好像並不太難吃,一不做二不休,她又伸手去拿桌上剩的一顆。
香蘭簡直氣急敗壞了,撲上去搶奪藥丸,“這顆你也要吃?!不行啊,王妃,這個必須給王爺吃!”
月箏滿頭霧水,這個給鳳璘吃?!香蘭不是瘋了吧?鳳璘長得就夠要人命了,再讓他遍體生香吐氣如蘭,還讓不讓人活了?!“放手,放手!你跟著起什麽哄!”她用力想躲開香蘭。
香蘭情急,不顧主仆有別,用力來搶月箏手中的藥丸,月箏也急了,飛快地把藥塞進嘴巴,骨碌咽下。
香蘭都哭了,“王妃,你真傻啊!”
“你們這是幹什麽呢?”鳳璘回到客棧,一上樓就看見主仆倆在房間裏形同鬥毆。
月闕一副興致勃勃的樣子,明顯沒看夠,容子期瞠目結舌,原家的任何一個人都不是正常的……
香蘭自責地抽噎著,凶惡地把月闕和容子期推出房門,隻留下莫名其妙的鳳璘。她自己也滿懷對夫人的歉疚退出房間,從外麵緊緊掩住房門……虧得當初夫人殷殷囑咐她好好照顧小姐,她卻沒有做到,讓小姐這樣丟原家書香世家的臉麵。算了,事已至此,為了穩妥起見,還是把房門從外麵栓住吧,免得王爺受不了從房間裏逃出來。
擦了擦眼淚,把滿臉驚駭的月闕和容子期驅趕到樓下,為小姐做好所有外圍工作。
“怎麽啦?”月闕抻著脖子向樓上張望,兩眼放光。
“吃飯了沒?”香蘭正中要害,月闕立刻轉移了注意,容子期還滿臉疑慮,又被香蘭不客氣地推了一把,悻悻地走去前麵店堂用飯。
吃了沒兩口,就聽鳳璘在房裏大聲叫:“香蘭!香蘭!”
香蘭臉色沉肅,專心吃飯,筷子都不抖,聽不見聽不見,王爺你就從了我們小姐吧,她都那麽豁出去了。
“香蘭!香蘭!”鳳璘開始不客氣地拍房門,整個客棧都聽見他高聲呼喝。
“叫你呢。”月闕淡定地夾著菜,眼皮都不抬。
整張桌子就容子期如坐針氈。
終於鳳璘忍無可忍地喊了聲:“子期!”容子期立刻臨危受命,輕功都用上了,幾個借力躍上二樓為主子打開了房門,一股特別的味道撲麵而來,說香還臭……容子期嗆了一下。
“快去請郎中!月箏腹瀉腹痛!”鳳璘臉色焦急,又帶著薄怒,站在門口擋住容子期的視線。
月箏坐在馬桶上雙手拽著床欄疼得嗚嗚哭,極其傷心,大部分是因為覺得丟臉。當著自己的相公拉肚子,該死的香蘭還把門鎖住,想讓鳳璘避開都不行!什麽臉都丟光了!她造了什麽孽才攤上這麽個好丫鬟啊。
香蘭心慌意亂地跑進房間時被鳳璘狠狠瞪了一眼,立刻毛骨悚然了。
“再有下次定斬不饒!”鳳璘冷冷撂下一句,轉身還想問月箏怎麽樣了。月箏哭得更大聲,一臉是淚滿頭是汗,身子抖得厲害,更顯嬌弱無依。
“出去!出去!”她難得對鳳璘發了脾氣,門都開了,他還想看她怎麽丟臉啊?
香蘭終於意識到自己犯下怎樣大錯,善後工作做得一不怕髒二不怕累,兢兢業業任勞任怨。
鳳璘月闕跟著郎中一起回到房間的時候,月箏已經能躺在床上哭了,還是哭得那麽痛徹心扉,這麽半天也沒有紓解半點悲痛。
郎中見這場麵也有點兒懵,把了把脈也沒大事,泛泛地說就是吃壞了肚子,開了止瀉的藥拿了診金就匆匆溜了。熬了藥月箏也不喝,還是發脾氣哭泣不絕。哭泣是羞惱的,不吃藥是生怕這藥攪合了剛吃下去的香丸。
等月闕已經在樓下吃宵夜的時候,月箏還在堅持哭泣,不過已經從嚎啕大哭變成嚶嚶低泣,中間又拉了好幾次,漸漸也就止住了。
天色已晚,鳳璘回房,香蘭被他恐嚇得暫時十分怕他,也不敢阻攔。
“你去別的房間睡吧!”見他進房,月箏盡管拉得虛脫仍然十分利落地翻身背對他,抽抽泣泣地說。
鳳璘笑了一下,在床邊坐下,“害羞啊?”他忍住笑,“也不是小孩子了,還發脾氣大哭。”
月箏繼續堅持哭,鳳璘估計是和月闕那混蛋待久了,也變得沒心沒肺,一個女孩家,碰見這樣的事能不哭嗎,死的心都有。
“好了,起來喝點米湯。”鳳璘抿著嘴摟她坐起。
月箏覺得腦袋頓時暈暈乎乎,鳳璘第一次對她這般溫柔親密,溫潤的米湯灌進肚子,不適也緩解了許多。
“你……”軟軟偎在他懷裏,她十分忐忑,“你還覺得……還覺得……”這麽自誇的話還真說不出口,他看見了她那麽窘迫的時候,還能覺得她美嗎?
鳳璘終於忍不住笑了,放下湯碗,看著她撲閃的眼睛,心裏一軟,她竟然還在擔心這個。“我還覺得你很美,比我在集秀殿看見你的時候更美。”他脫口而出,原本隻是想安慰她一下,卻不料說得那麽真摯,自己都愣了一愣。
月箏心滿意足,被他摟在懷裏,聽了這樣的讚美,真是幸福無比。心一寬,體力消耗劇烈的威力就展現出來,她沉沉睡去。
他靜靜地摟著她,直到她睡熟了才輕輕把她放在床上平躺,她睡著的時候竟然會微微嘟嘴,可愛而俏皮。
他生硬地挪開眼光,雙手緊緊握起,隱忍而無奈。
第19章 震北元帥
昨天睡得早,月箏醒來的時候天剛蒙蒙亮,客棧外的街道上隱隱傳來人行市聲。
鳳璘還在沉睡,月箏不敢動彈,生怕驚醒了他,他睡眠極淺,心事又沉,難得睡的如此安穩香甜。她輕輕聳了聳鼻子,香丸成功了嗎?她還真沒勇氣細聞自己,昨天那樣丟臉,肚子疼得出了好幾身汗……真不希望此刻與他同榻而眠!
清空了肚子,又隻喝了半碗米湯,她的腸胃很不給麵子的咕嚕嚕響起來,她很氣憤地去捂,肚子卻照舊響得沒受半點阻礙。果然,鳳璘眉頭輕蹙,緩緩睜開了眼睛。
月箏因為昨天長時痛哭,眼睛腫脹,連臉頰都有些浮胖,吵醒了他又兀自一臉懊惱,那神情異常可愛,看得鳳璘撲哧一笑。她肚子又咕嚕幾聲,表情就更可愛了些。他忍不住笑著坐起身,盯著她看,“餓了?我去叫他們備飯。我已經吩咐了他們,就在華湖歇下,等你身體好些了再說。”
“嗯……”她拉住他,“我想先洗澡再吃飯。”
甜膩的低語讓他的心不由柔軟如水,她怎麽說,他都願意答應。
他笑的時候,眼睛像幽潭裏燃起磷火,月箏愣愣地看著,覺得天底下再沒有讓她不開心的事。“你等我一起吃。”她撒嬌了,扯著他的袖子不放手。這個美麗的男人是她丈夫呢,這世上她是最可以名正言順向他撒嬌撒癡的人。鳳璘笑著點頭,起身下樓。
月箏洗了很長時間,月闕在樓下等她吃早飯等得都開始敲碗抗議了,鳳璘隻得苦笑著讓大舅子先吃。月闕目不斜視地吃著飯,好像很專心,鳳璘等待月箏的樣子卻兀自瞧得仔細,自己之前的猜測似乎不對,若說這兩人情投意合……還是不像。要不是鳳珣有個那樣的媽,他還是更中意他當妹夫的,決不至於怎麽都看不透月箏的丈夫到底心裏在想什麽!而且總有一種自家傻姑娘被玩於股掌的感覺。
樓上客房開了門,香蘭招呼人進去收拾,看著下人把浴具抬走才小心翼翼地請鳳璘進屋,鳳璘吩咐她備飯,她也恭敬答應。其實她也不是特別膽小的人,但王爺那天銳利無比的一眼,還是把她的苦膽嚇破了。香蘭向來相信自己的直覺,這個被她比作雪上蓮花的男人和少爺小姐都不一樣,少爺小姐平常凶神惡煞,嘴上嚷嚷得凶,真正能狠下心來的卻是雪蓮花般的梁王爺。
見識過皇後娘娘的“勾魂”利眼,香蘭有些懷疑,當初宮裏的太監怕不是搞錯了,梁王爺才是皇後娘娘親生的。
早早吃畢飯侍立在廳堂裏的容子期和衛皓瞧著她依頭順尾的樣子,不由都好笑,容子期還痛快地報複說:“你不是威風八麵的嗎,香蘭姑娘?連王妃都常被你管製,怎麽被我們王爺一嚇,立刻就明理本分了?平時搖頭擺尾,原來還是欠收拾。”
月闕少爺吃得通體舒暢,滿足地站起身,為香蘭鳴不平:“你們不要這麽說這小丫頭,她就是讓我妹妹教壞的,主刁奴不善麽。”
香蘭翻著眼珠,默默往托盤裏放置飯菜,翕動的嘴唇怎麽看都像是在無聲詛咒眼前的三個惡人。
鳳璘一進房就看見月箏笑眯眯地站在窗口,眼睛彎彎的,像隻剛吃飽魚的小貓。一身清爽的她,早無剛才頹然疲態,長發披散帶了幾分天生的嬌慵,亮若星辰的雙眸裏閃耀著明顯的狂喜,臉頰都興奮地染了櫻花顏色。
“開窗做什麽?”他皺了皺眉,不知道她在高興什麽,還大敞著窗子。豐樂到底緊鄰北疆,初秋的天氣已經十分寒涼,她濕著頭發,很容易感染風寒。
月箏聞言,乖巧順從地回身掩上窗,再轉回身的時候已是一臉璀璨笑容,她衝過來,握住他的雙臂開心地直跳,“鳳璘,我成功了!”
一股清冽恬雅的香味隨著她的雀躍縈繞在他的周身,似花香卻帶了雪的清寒,綿綿悠悠卻似有若無,不濃鬱也不寡淡,是極品之香。太沁人心脾,他忍不住低下頭靠進她細細聞了聞。
他靠近輕嗅的動作太可愛,也太……迷人,月箏不知道自己哪兒來的勇氣,順勢柔柔勾住他秀美的脖項,她覺得輕輕親吻他的臉頰是發自內心的親昵,更是對夢中之人的虔誠膜拜。唇上的觸感微涼,她一凜,這……這……她都幹了什麽啊?難道官嶺的香料除了讓人拉肚子還有催情的功效?僵直地掛在他的脖頸上,她簡直要自燃了,沒臉看他,隻好用額頭抵著他的下巴,琢磨自己是不是該落荒而逃,然後找個坑把自己埋了。
幽香……似乎已經滲入了她的呼吸,他第一次感覺懷裏的她這般纖小,她勾著他的脖子吻他的麵頰時,還微微踮起了腳。這樣孩子氣的一個吻,竟然讓他沸騰了!多少晚,這副嬌軀就在他觸手可及之處,他對自己說,這身子太瘦,太稚嫩,乏善可陳,他完全可以置若罔聞。可就是這麽生澀的一個吻,就讓他所有的自製轟然崩潰。
就在她決定掩麵奔逃的前一秒,他重重地摟住她,他急劇的呼吸沒過程地吹拂到她的唇上,然後……她覺得她的世界瞬間白霧朦朦,一片混沌,他的吻……這才是吻吧?占據,撩撥,凶狠,好像要把她整個吞噬了一般,她軟成一絲飛絮,被他圈在懷中任意揉扯。呼吸倉促得幾乎就要停止,他抱起她了,還……還……
月箏緊緊地閉起眼,雖然這是她早就期待的激情,但來得太突然,太劇烈,他把她按在床上,整個人都碾上來的時候,她還是感到恐懼,他好像陷入了一種瘋狂的狀態,沒有溫柔的撫慰,也沒有憐惜的鼓舞。他的動作太過蠻橫,像是被壓製很久的困獸突然掙破牢籠,殘暴而生硬。她緊緊地攥著拳,他不像是要占有……更像是要摧毀。她盡量穩住自己不要抖得太厲害,或許隻是他的“病”讓他急切得有些粗暴。
閉著眼,感覺就更明晰了。
他的唇齒咬齧著她的胸前的嬌軟時,那尖銳的刺痛像是要穿透她的胸腔,她顫抖得太厲害了,他扯脫她衣衫時她緊張得都沒感覺到涼意,沒有任何愛撫,他就把他的炙熱抵向她的柔軟,似乎半點拖延都會讓他產生退卻的動搖,理智雖然暫時被燒毀卻不代表不存在……
窗外馬嘶聲聲,街道好像滾油上被扔了個爆竹,“容大人,衛大人!速速報於王爺,猛邑擁兵二十萬已占領北疆邊陲內東關!”
嘈雜如沸水漫進了客棧,樓上樓下本就通連,房內的鳳璘幾乎是瞬間就扼住了欲望的崩決,僵直地停止在沉腰而入的最後一刻。
像是燒沸的鐵水上活活潑了堅冰,他的身體絲絲冒出痛苦的掙紮,但他終於是鐵青著臉退了開去,動作生硬地穿攏了衣衫。他坐在床邊,沒有回頭看還陷入昏沉的她,不能看,不敢看。平複了許久,他才站起身,幾乎是從胸膛深處發出的沉冷低語:“月箏,對不起。”疾步下樓,還不忘為她緊緊關上房門。
月箏覺得四肢一絲力氣都沒了,喘了半天氣才緩了過來,對大聲傳報的那個家夥有點兒痛恨,再晚一點點……她又漲得滿臉通紅,雖然很遺憾,卻又有點兒死裏逃生的僥幸,她還以為自己能從容應付那一刻的到來,原來還不可以。那麽俊俏斯文的鳳璘怎麽突然就好像變成凶獸了……都不像要成夫妻之禮,倒像要把她扯成碎片似的。
為了不讓樓下的眾人看出端倪,她換了身裙子,還用了很久梳頭,確保自己看上去神色坦然。
開門下樓……樓下竟然隻剩香蘭!
“人呢?”她站在樓梯口,覺得自己有必要馬上回房收拾東西上路。
“都跑了。”香蘭淡定,覺得留下王妃和她不緊不慢地趕去北疆王府是理所應當的,不然光是那番急行軍,非把她們的五髒六腑給顛出來不可。即便那樣,她們的馬車也跟不上男人們的駿馬,還不是給半途扔下。
“跑了?”月箏愣愣看著空蕩蕩的樓下大堂,鳳璘就在……那麽一番激情以後,連告別的話都沒和她說一句,就走了?
“王妃,雖然我們不用太趕,也立即動身吧。隨後朝廷的援兵就到了,到時候住宿打尖都困難。”香蘭皺眉,王爺留下保護她們的下人,裏裏外外也有一二十人,不走快點兒,大兵趕過,著實麻煩。
月箏沉下眼,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
北疆王府一如月箏想象般“樸實”,占地雖然廣大,還是因為久未粉飾修繕而顯得十分粗陋。幸好府內樹木森森,平添了幾許生氣。內東關大戰,距離不足百裏的北疆首府武勝郡戒備森嚴,梁王府更是衛兵重重,簡直像座兵寨。
月箏滿懷好奇地走遍王府的每個院落,畢竟這是鳳璘六年來居住的府邸,更是他從一個少年成長為男人的地方。
更進一步了解鳳璘的雀躍很快被一種複雜的情緒壓服。
這座樸實堅固的府第,隱隱透露出一個信息:主人尚武。狀似荒蕪的後院裏,有箭場、馬道,木人陣,摔跤場,甚至有個小小的校台。後院廣植鬆杉,高峻挺拔,遠遠看去宛似一片幽暗的荒林,遮擋住府外窺視進來的一切視線。謝涵白興趣廣泛,兵書逸聞也稍有涉獵,月箏幫他收拾書房時也無心翻看過幾本,所以對後院的設置也能看出些門道,這分明是訓育刺客的地方。
沉默寡言的老管家原本遠遠地把她帶離後院,告訴她那是片荒蕪的場地。恰巧陣前有信使急來,老管家匆匆前去,香蘭又突然想要小解,月箏才發現了密實樹林裏的秘密。
香蘭沒看出異樣,箭場馬道在她眼中還是荒地一片。月箏默默離開,回到前院臥房。見識了樹林裏的秘密,再看質樸簡拙的前院,那股漫不經心過日子的疏漏便顯得太過刻意。月箏坐在窗前細細回想,從鳳璘回京招惹了滿城風雨,到離開時誌得意滿卻依然淡漠自持。這座府邸與它的主人一樣,讓人無來由地感到心驚。
順乾帝的聖旨來的十分突然,幾乎毫無預兆,月箏這邊還沒等把行李安頓好,那邊聖旨已經到了。
特使和隨衛差不多是呼哧帶喘地騎馬衝進王府,高舉聖旨大聲嚷嚷,嚇得月箏以為是來抄家的。內容倒是十分驚喜,任命鳳璘為震北大元帥,統禦翥鳳三十萬大軍,加封豐疆親王。
因為特使還要去陣前宣旨,隻能在梁王府暫宿一夜,王府大喜,王妃自然要親自招待報喜人等。
特使酒量淺,趕路又勞累,幾杯北疆烈酒下肚,就醉的胡言亂語。
月箏自然是別有用心的,見時機已到,才細問特使何以皇上肯這樣厚待鳳璘。順乾帝這旨意,簡直把鳳璘推上翥鳳建國以來,皇子所能達到的最高峰,就算皇上是愛兒之心大發,皇後娘娘也決不能答應。
特使酒意濃濃,眼前又是梁王妃的花容月貌,簡直是知無不言了。“王妃……嗝……你不知道……”特使醉眼朦朧,酒嗝連連,月箏勉強笑著,隔著兩張桌案之遙還是閉住呼吸。“猛邑進犯,朝野震驚,嚴相上本提議太子親任震北元帥抵禦敵軍。”
月箏暗暗點頭,鳳珣雖為太子,卻無半點功績於國於民,威信不高,此番大戰,確是個建功揚名的好時機。
“皇後娘娘就舍不得啦!差點從偏殿衝出來駁斥嚴相。”特使搖晃著身體,壓低聲音,很詭秘地說,“其實咱們號稱三十萬大軍,裏外裏不過十幾萬,還得算上原本的北疆五萬駐軍才夠這數,這太子殿下為國祚之本,絲毫容不得半點閃失,再說……”聲音更低了點兒,“皇後娘娘素來提防梁王,怎麽可能在這種敵眾我寡的時候,把寶貝兒子送到梁王身邊?”
月箏失笑,這位特使喝醉了還真是個實在人兒,這種大實話都說出來了。
“可這麽一來……皇後娘娘就不怕那梁王功成名就擁兵自重嗎?”她壞笑著問,故意用疏離的口氣說起梁王。
“咳,那哪能呢,這次監軍的不就是皇後娘娘的新親家孔大人嗎,梁王爺舒坦不了。”特使發愁,“希望老天爺保佑翥鳳啊。”
月箏皺眉,這的確是皇後娘娘的作風,隻顧自身得失,不顧國家大義。或許這和她出身小門小戶有關,媚帝有術卻韜略不足。她也不想想,翥鳳都沒了,她這個皇後、皇太後還當個什麽勁?或許皇上是對她這番狹隘舉動失望透頂,才越發覺得衝殺在前的鳳璘難能可貴,這般厚待重賞,皇後娘娘為保住兒子,也說不出什麽,隻好退讓。
酒席盡興而散,月箏回房後卻沒半點歇下的意思,吩咐香蘭立刻收拾簡單行李,全帶男裝。
香蘭不讚同,“幹嗎?去陣前啊?王妃,咱就別去添亂了,你是能替王爺帶兵打仗啊,還是押送糧草?”
月箏瞪了她一眼,決然說:“我是沒什麽大用,但怎麽能讓他單獨麵對前有猛邑大軍敵眾我寡,後有皇後心腹掣肘藏針?就算替他戲耍戲耍那位孔大人也是好的。這個你在行啊,香蘭姑娘。”
香蘭明顯心動,但還是來回搖頭。
“你還可以天天見到黑小子衛晧。”月箏把頭發梳攏,淡然道。
香蘭轉身就從櫃裏拿出一個包袱皮,認真地問:“什麽時候動身?”
第20章 內東關上
瞞過老管家跑出府,主仆二人從武勝向北走,北疆的惡劣氣候就越來越顯著了。初秋的天氣,在從小生活在京城和廣陵的月箏看來簡直和冬天差不多,早上地麵都落了白霜,說話會有霧氣。她第一次看見樹葉全掉光的北方植物,道路兩旁光禿禿的枝杈顯得四野格外荒涼空曠。
因為穿著普通男裝,又裹著薄棉襖,她和香蘭看上去像兩個平凡人家的文弱男孩。總有從內東關後撤的老百姓裏出現特別熱心的大爺大嬸攔住她們,凶悍地阻止她們前進,拉她們回頭,把前方的戰事描述的血肉橫飛,害得月箏更加著急。為了不再橫生枝節,月箏用王府的令鑒在一個兵驛拿了兩套兵士裝束,和香蘭穿上更顯得不倫不類,像兩個被就抓了丁的孩子兵。好在路上信差雜役都是這副打扮,老百姓也不來幹擾,一路無驚無險地到了內東關。
內東關早就被重重封鎖,三裏外就設置了關卡,不斷有避禍的百姓從裏麵湧出來,月箏和香蘭雖然逆流而行,身穿軍服倒也順利靠近。香蘭一出示王府令鑒就立刻引起了護衛長的注意,他留神打量了一下,變了變臉色,恭敬引領著月箏主仆通過關卡,並暗暗支派了一個兵士進城報信。月箏並不奇怪,梁王府那個沉默寡言陰惻惻的老管家一準早就向鳳璘報告了她離府的消息,鳳璘都不用猜就會知道她肯定是奔這兒來了,傳下令來守株待兔。
天空傳來陣陣大雁哀鳴,北疆此時正是北雁南歸的時節,神色凝重的難民中不少仰頭觀望,露出哀戚表情。寒風蕭瑟,雁鳴聲聲,月箏也頓時感受到戰禍深重,背井離鄉的愁腸,覺得那悠長的鳴叫更加不忍入耳。雁群突然亂了陣型,叫聲也變得短促刺耳,幾隻中箭的大雁直直墜落下來,其他的全驚慌失措地紛飛而去,令人哀愁的鳴叫瞬間消散。
跌落下來的大雁,有兩隻正落在離月箏主仆不遠的地上,月箏不由驚歎此人箭法卓絕。大雁機警膽小,一隻中箭必定全隊驚飛逃散,此人能同時射落數隻,必定是同發數箭,她留神看了看地上的死雁,居然是穿眼而過!
馬蹄聲響起,旁邊看見這一幕讚歎卻不驚異的護衛長敬佩地向來人抱拳:“竇校尉,箭法更精進了。”
月箏也崇拜地細看竇校尉,他居然帶了個黑銀麵具,看不出相貌和年齡。容子期帶著兩個隨衛飛馬而來,看見他便勒馬招呼,竇校尉也不說話,點了點頭又背著長弓揚鞭而去。
容子期翻身下馬,快步走近,苦笑著小聲向月箏抱怨:“王妃娘娘,你真是不添亂就不安生啊。”
月箏瞪眼,“我是來報效國家的!”
容子期嘴角抽搐地瞥著她即便做兵士打扮仍難掩妖嬈俏美的容貌,這哪兒是來報效國家的,分明是來擾亂軍心的。“王妃,王爺可鄭重下令給你,要麽立刻返回武勝王府,要麽在帥帳裏寸步不離!軍中不準有女子出現,這是鐵律。”
月箏肅容點頭,這她是懂的,軍中有女人出現是大忌,她認真地盯了眼容子期,“你也別再亂稱呼我了,從現在開始,我和香蘭就是王府跟來的隨從,你就叫我……小原,我就叫你容大人,明白嗎?”
容子期呲牙咧嘴地點頭,哪有這麽橫的下人啊,不過這也合了王爺的主意。相處一段時間,他也看出來了,這位“小原”大人除非被王爺關進大牢,不然絕對不會讓王爺省心地待在王府,王爺也深知她的脾氣,所以根本沒提送她回去一說。
“咱們王爺大人呢?”月箏笑嘻嘻地恭聲詢問,進入角色十分快速。
“出城迎戰了唄。”容子期皺眉,最近戰事“吃緊”,王爺幾乎天天要出城督戰。
“什麽?!”月箏霎時白了臉色,人都跳起來了。“快帶我去看哪!”
“可是……王……小原,王爺吩咐……”容子期為難。
“少廢話!”小原隨從不客氣地大力推了容大人一個趔趄,“趕緊帶路。”容大人滿臉悻悻,香蘭幸災樂禍地接聲催促,狐假虎威。
容子期多帶了幾個心腹侍衛,這樣月箏主仆陷入隊伍中也不怎麽顯眼,登上城樓時果然沒有引起任何額外的注意。
從城牆向遠望去,月箏的心不由一沉,遠處盡是影影綽綽連綿成片的敵營,相比之下,內東關這座壁壘顯得十分單薄。距離護城河不遠的沙場上烽煙滾滾,戰鼓廝殺之聲此起彼伏。月箏焦灼地極目在亂軍之中尋找帥纛,“這是幹什麽呢?!”她顫聲問,疑惑不解地瞪大了眼。這仗打的,不是攻城,也不是襲營,人數不多,狼煙卻濃。
容子期嗤笑了一聲,在她身邊低語:“說來可笑,如今猛邑掠陣的這位,是猛邑的九皇子。他老爹洪成帝自早年喪妻就沒再立後,如今得寵的是貴妃權氏,二皇子是權氏所生,子憑母貴,是太子人選的大熱門。而這位九皇子是已故皇後嫡出,照道理,也是冊為太子名正言順的人選。”
“啊?”月箏瞠目點頭,這不是和鳳璘的處境差不多嗎!還真巧。
“這個九皇子長年駐守猛邑與翥鳳的邊界大彤關,算是咱們王爺的老熟人了,幾乎要算彼此看著長大的。”容子期戲謔地笑了笑。“如今猛邑大軍在百裏外駐而不攻,就是在等待二皇子從京都趕來建功立業,不知為何主帥二皇子卻遲遲未到。這位打頭陣的九皇子被逼著天天來攻城擾襲,一肚子不樂意,這不,就打成這樣了。”
月箏撲哧一笑,怪不得,這兩幫子人就好像在演戲耍鬧一般,嗷嗷叫得厲害,戰鼓也擂得震人,這不都在滿場亂跑,四處放煙嗎,騎了匹棗紅馬的月闕鬧騰得格外起勁,奔來跑去就屬他紮眼。這仗能打得這般兒戲,也算曠古奇談,就連鳳璘都顯得有些幼稚可笑。細細想來,這兩位不得寵的敵國皇子也都是無奈之下才互相配合。她一路趕來內東關,也看出些門道,由孫皇後指點過的震北副元帥彭陽斌帶著十萬援軍遲遲未到邊關,這分明是想先讓鳳璘的北疆駐軍先行迎戰,大受折損。鳳珣的嶽父監軍孔大人更是不見前來,先軍士而行的糧草也毫無蹤影。幸虧猛邑也正是各懷鬼胎的情況,不然鳳璘的羽翼恐怕受創深重。
猛邑貴妃也必定是用盡解數逼九皇子天天出戰,以消減他的實力,鳳璘呢,也需要讓戰事“十分緊急”,這樣物資和援軍才會來得快些,所以才與猛邑九皇子一唱一和,“連日苦戰”。
兵器撞擊的叮叮銳響由遠及近,銀甲披身的鳳璘和一個黑甲青年在馬上戰成一團,兩人雖然都沒殺心,但打著打著也逼出幾分好勝之意,頻頻出現驚險殺招。鳳璘且戰且退,漸漸靠近護城河,橫槍一擋黑甲青年的長戟,用了十分力,把黑甲人震退了半步。
容子期嘿嘿一笑,小聲對月箏說:“這是王爺告訴雋祁,可以回營吃飯了。”
猛邑九皇子雋祁似乎打得並不盡興,一掄長戟,又劈山壓下。鳳璘不得不繼續迎戰,幾乎退到城下,月闕也策馬奔回,並不出手相幫,反而騎馬繞著纏鬥的兩人小跑,城樓上的月箏聽見他喊:“差不多得了,肚子餓了。”
雋祁的頭盔是猛邑式樣,遮住了大半張臉,距離這樣近也看不出相貌,月箏覺得他的下巴雖然長得挺好看,不過很煩人,纏著鳳璘沒完沒了,還能隱隱聽見他嘿嘿壞笑。
彎腰揀起城牆上堆的石塊,月箏向城下的月闕吹了聲口哨,月闕和妹妹這手早就玩得爐火純青,抬頭見妹妹在掂手中的石塊,立刻心領神會,大驚小怪地抬手一指遠處高喊:“有美女!”
鳳璘和雋祁都被他嚇了一跳,月箏趁機瞄準雋祁,距離不遠,她又用了全力,石塊砰的擊中雋祁的頭盔,打得他的頭向後一仰。威風凜凜的皇子被石塊擊中,樣子十分可笑,鳳璘也忍俊不禁,月闕更是笑的在馬上拍大腿。雋祁回神後也不惱怒,瀟灑駁馬而去,大概也覺得有些滑稽,自己也笑了。走了不遠他回身眺望城樓,盯著月箏看了幾眼。
月箏眯眼,怎麽著?還想報複啊?她挑釁地向他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
雋祁在戰盔下,神情莫辯,凜然策馬遠去。他一歸去,猛邑便響起收兵的鑼聲。
月箏皺眉歎了口氣,這仗要是一直這麽打下去,十年八年也可以……隻是,等猛邑的二皇子一到,她又抬眼遙望連綿的兵寨,真正的殺戮就要開始了吧。像鳳璘和九皇子這樣身不由己的人,能否從血雨腥風中全身而退呢?
無怪鳳璘和九皇子能這樣似敵非敵的相處,就連她,也對隻見了一麵的黑甲男人生出些同病相憐的淒楚。
這場狀似兒戲的交戰,包含了太多時不與我的無奈和不甘!堂堂皇子,都是被親人刻意舍去的前卒,就算滿腔熱血為國灑盡,也不過徒惹至親幾聲不屑冷笑。
第21章 盲目支持
鳳璘的帥府,其實隻不過是內東關裏的一座兩進小院,又住了很多心腹死衛,非常擁擠,鳳璘隻占了一個套間,前廳議事後房起居。月箏到來的第一頓飯吃得非常沉重,一屋子沒人敢喘大氣,當然不排除多數人急於看好戲而激動得屏息凝神。月箏扮作親兵,鳳璘極其配合地默許了這個角色,太配合了,簡直一絲不苟。負責起居的親隨阿熊入廳擺飯,把月箏的碗筷擺在鳳璘旁邊,被他冷冷一瞧,頓時汗透脊背,身子一矮,乖覺順從地把“小原”親兵的碗筷撂在王爺腿邊的凳子上。阿熊是個憨厚人,想了想,體貼地從角落裏搬出一張矮凳,放在凳子邊。
月箏愁眉苦臉,剛才進城時不還挺高興的嘛,月闕和她得意洋洋地說起石塊事件,鳳璘也笑容滿麵,怎麽這會兒又變天了?震北元帥用眼神淡淡一點,小原親兵立刻識相地竄過來,一蹲身坐在和腳踏差不多高的小凳上,很規矩地看著自己放在膝蓋上的手等待開飯。沒辦法啊,人在帥府,絕對要低頭,鳳璘鐵心送她回去的話,她也沒轍,現在她還沒到敢和他打滾哭鬧的親密程度。不過……她極力鎮定,不讓自己露出詭異的笑容,隻要她留下來,很快就可以了。
容子期毫不掩飾自己的快樂,笑眯眯地親自來給小原親兵撥飯,相比之下衛皓就善良多了,繃著嘴角的笑意表情還算正常。月箏心裏重重地憎恨了一下容子期,暗下決心以後要多多成全香蘭對衛皓的企圖。容子期盛好了飯,請示地看了眼鳳璘,鳳璘的眼睛在桌麵上一掃,容子期心領神會地每個菜都給小原親兵撥一點兒。充作她飯桌的凳子隻有鳳璘膝蓋那麽高,容子期彎腰撥菜給她,怎麽看都像在喂狗。
一屋五人的等級是十分明顯的,大元帥和他大舅子算是主人,坐高桌圈椅,容子期和衛皓是心腹愛將,在側旁的茶幾上擺了飯菜算是陪吃,小原親兵……地位真和愛犬差不多。不用妄自菲薄,還有慘的,小蘭親兵連進屋的資格都沒有,在門外蹲著等主人上司吃完了才輪到她。
席間沒人說話,就連月闕都極其難得地吃得很優雅。月箏低頭埋在自己的碗裏,看都不去看一眼那個因為她才當上元帥大舅子的無恥之人,她太知道了,他不吭聲是怕自己一說話就要爆笑出來,大喜若悲。
陣前艱苦,鳳璘也隻有四個菜,味道平平,想來是軍中廚役的手筆,月箏有點兒心疼,回頭給他開小灶,食材差點不要緊至少製作精心。男人們吃得都很快,月箏剛扒拉了半碗,容子期已經叫阿熊和香蘭進來收拾了,月箏總覺得該死的容子期是暗暗期待她早點兒遭到鳳璘的教訓,才急不可待地吩咐撤桌。
房間裏很快就剩下大元帥和小親兵,衛皓最後一個走出去,皺眉猶豫了一下,回身關上了房門。月箏的眼角跳了跳,這不是欲蓋彌彰嗎,帥廳關什麽門啊!
鳳璘已經起身坐到書案後的正座上去了,月箏一時沒想好自己該怎麽辦,於是還縮著坐在板凳上,一副衰樣。鳳璘握著書冊,眼角掃了掃她,看她蔫頭耷腦的樣子,墨染的黑眸不由泛起一絲笑意,口氣卻還是威嚴清淡的,“你太任性妄為了。”
終於開始了,月箏決定積極認錯,罵不還口。
“既然你已經來了,外麵兵荒馬亂送你回去也令人懸心,留下來也罷,隻是不許走出這帥府前後。”他還不了解她麽,搞不好前腳派人送她回去後腳又跟在送的人後麵回來了,還不如關在帥府裏省心。
雖然是責怪她的話,她聽著怎麽心裏甜絲絲的呢?月箏抬頭看他,不自知地微微而笑。他原本皺眉瞪她,她突然向他粲然一笑,他的心就好像被什麽抓了一下,不自然地避開了目光。“你去後房吧,就要開始議事了。”
月箏看著他別向一邊的側臉,真好看哪,這時候顯得睫毛尤其濃密彎翹。她突然勇敢了起來,站起身走過去從椅子後摟住了他的脖項,整個人撲在椅背上,下巴堪堪地落在他的頸窩,“鳳璘,我想你了。”經過那樣的激越,她覺得自己的臉皮也厚了,說出這樣的話竟然非常自然,也不覺得害臊。
倒是被她箍在椅子裏的鳳璘有點兒赧然地僵直了身體,半天才低低地“嗯”了一聲,“去吧。”他催促,語氣失去往日的淡漠,這讓她非常開心,至少她的熱情表白對他還是很有影響的。心情大好地走到後房,她覺得突然找到和他相處的正確方式,其實他和小時候一樣,在感情方麵很被動,需要她主動出擊。
帥廳的後房擺設也很簡單,沒有一樣多餘的物件,天已經墨黑,月箏一邊聽鳳璘在前廳說話,一邊把自己的包袱打開,把換洗衣服放進櫃櫥,當她的衣服和他的衣服並排摞疊在一起,她突然感到非常幸福,竟然傻傻地看著衣服笑起來。
“我就不信混不進去!”月闕突然拔高了聲音,嚇了月箏一跳,不由留心細聽前廳的對話。
“現在孝坪城隻準出不準進,我派了幾個人去,都失敗了。”衛皓的聲音有些無奈。
“真是出鬼了,自己的封地,自己的國家,還進不去城了!”月闕說著還拍桌子,“幹脆,端了薑含彥的老巢!我就納悶了,他怎麽就對孫皇後那麽忠心,都不懼生死了!難道年輕時有一腿啊?!”
原本是月闕泄憤胡說,卻惹來鳳璘譏嘲一笑,“他就是皇後娘娘的遠房表哥,算是青梅竹馬吧,現在孫家外戚揚威朝野,偏偏這個薑含彥死守在孝坪城五年多……”
鳳璘沒繼續說下去,意思卻已經很明白了。月闕嗤了一聲,“沒想到老薑頭兒還是個癡心人,能在孝坪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一呆五年,幫孫娘娘把你看得牢牢的,生怕你投敵叛國。”
鳳璘笑了笑,孫皇後隻怕是日夜盼著他投敵叛國呢。
容子期笑著反駁月闕的話,“孝坪如今囤了千石糧食,哪還是鳥不拉屎的地方了?”
“不是還不知真假嘛!你說說,老薑頭兒一個小城的守備,囤積那麽多糧食,他想幹嗎?賣到猛邑去啊?我就不信這消息,八成是百姓誤傳的。”月闕不服。
容子期賣關子地笑了笑,“這你就不懂了,太子新選的兩個良娣裏就有一個是薑含彥的女兒,孫娘娘這麽看重薑家,肯定不是小時候那點兒少女情懷。”
月闕又不服地嗤了一聲。
容子期繼續說:“孝坪這個地方,緊鄰內東關,又有山巒庇護,天然就是個囤積戰備的寶地。皇後娘娘讓她絕對信得過的人死死把住這裏,為的就是將來有一天……必須和咱們王爺兵戎相見的時候,有個強力後援。不得不說,孝坪城的老薑頭兒一直是咱們後背的匕首。有了這樣的背景,孝坪城裏能偷偷藏了千石糧食也不足為奇了,再說,孝坪的賦稅和供給向來是不用北疆王府過問的,這恐怕就是孫娘娘為了瞞天過海布下的迷局。端了孝坪居然痛快,也得劃算才行,不然白和孫娘娘翻一次臉。”
月闕嘿嘿一笑,“看來鳳珣的老丈人個個都不是善碴,相比之下……鳳璘你的老丈人就差遠了。”
月箏在後房翻了個白眼,有這麽說自己爹爹的嗎!
“孝坪城的事,你就不要管了。”鳳璘淡淡地笑著說,“你趕快回京,按照咱們事先計劃好的辦。猛邑的二皇子想來不超過十日就會到達,我們的時間不多,務必要讓援軍速速前來。”
月闕自信滿滿地拍胸脯,“別的不敢說,蒙人行騙我絕對可以以假亂真。保管讓皇上得知你日夜孤軍作戰,身中劇毒命懸一線!讓皇上也知道一下孫娘娘的私心!”
月闕要回京?
月箏十分意外,想想也就明白了,肯定是鳳璘派他回去演苦情戲,讓皇上向彭陽斌施壓。
“你先別走,去見見月箏,看她有什麽話要帶給嶽父嶽母。”鳳璘囑咐月闕,月箏聽見了,心裏驟然一暖,這樣的時刻,他還能顧慮到她思念父母。
月闕走進後室,鳳璘卻沒跟進來,想是給兄妹倆私談的空間。
“你都聽見了吧?”他問。
月箏點頭,攤開紙筆寫家書給父母。
月闕在椅子裏坐下來,剛才還一臉的缺心少肺的笑容都慢慢沉寂,望著窗外的夜色滿腹心思的樣子。
月箏搖著紙張,讓墨跡快幹,瞟了眼哥哥,有點兒意外,“怎麽了?”
月闕凝神聽了聽前廳的動靜,還走出去確認了一下,鳳璘確實不在。
“妹,鳳璘……”他皺眉,“恐怕真有奪嫡之意。”
月箏搖晃紙張的手停了停,卻也不是很驚訝,鳳璘的野心……她也並非毫無所覺,明明是個心思深沉的人,卻偏偏在帝後麵前故意好色疏忽,那麽驕傲,卻能坦然表露自己的窘迫,還有王府後院的秘密……她再猜不到他想的是什麽,那真是傻子了。
“你都知道?他對你說起過?”月闕端詳著妹妹的神色,不太確定,在他看來鳳璘絕對不會把心事對月箏透露分毫。
這話正觸月箏的痛處,鳳璘什麽話都不對她講,“我不用知道!無論他做什麽,我都支持他!”她發倔地一橫眼。
“可是……鳳珣……”月闕的眼睛暗下來,鳳珣也是他們的朋友,他做不到像月箏那樣,幾乎盲目地支持。
月箏神色平靜地把信放入信封,“哥,對我來說,這根本沒有選擇。我也……”忽略心裏對鳳珣的愧疚,“不覺得鳳璘錯了。他隻不過在拿回他本該得到的。”
月闕沉默地看著妹妹,似憐憫又似戲謔,這個傻姑娘……
“哥,皇後娘娘這樣嫉恨鳳璘,他日鳳珣登位,鳳璘和我即使躲避在北疆這樣的荒僻之地,恐怕也難逃一死。”月箏目光閃動,像在說服哥哥,更是在說服自己。
“月箏。”月闕打斷了她的自圓其說,她不需要任何解釋,鳳璘的意願就是她理由。這樣平靜看著自己的哥哥,月箏也感到陌生而局促,故意嘿嘿笑了笑看向別處,“一路順風吧。”
月闕笑了下,站起身接過妹妹手中的信,“希望他對你,有如你對他。如果他做到這一點,我也可以完全地支持他。”
月箏覺得自己的眼眶酸痛了一下,不想哭,她挑起眉頭,“哥,你突然說了人話,我都不知道怎麽回答了。”
第22章 孝坪城內
月箏等了很久,鳳璘才緩步回房,嘴邊雖掛著淡淡笑意,終不免露出疲憊和煩躁的神色。
月箏迎向他,近了才看清他的嘴唇幹燥起皮,心疼地轉身倒了杯茶捧給他,“怎麽了?”
鳳璘果然還是淡然搖頭微笑,“沒什麽。”
他又不說!什麽話,什麽煩惱,他從不對她傾訴!月箏皺眉,想發脾氣,終於還是忍住了,大戰在即,他孤立少援,處處被製,她不該再給他增添負擔。吸了口氣,她穩了穩心緒,主動說起:“因為孝坪城的事?”
知道她在後室聽見他們的對話,鳳璘點了點頭,坐下喝茶的時候終於沒再維持微笑,皺眉憂煩。
月箏明白他在煩什麽,北疆軍備有限,馬上又要入冬,副元帥擺明了分心離德,多儲軍糧便成了北疆軍第一要務。薑含彥身份特殊,如果孝坪城真的藏著千石糧食,鳳璘撕破臉皮硬攻進城也還劃算,將來向皇上解釋也有理有據,薑含彥私藏糧食不支援北疆軍,本就是大罪一件,說不定還能扳倒孫皇後一局。如果隻是個謠傳,那便憑白給了孫皇後一個大把柄。更可疑的,孝坪城藏有糧食的傳聞恰恰在這時傳出來,未必不是個精心策劃的大陰謀,別是這邊鳳璘進城奪糧,那邊豐疆王造反的消息便千裏加急地奔入皇庭。成則一箭雙雕敗則危及性命,確實難以決斷。
“我有個主意。”月箏骨碌著眼珠,黑亮的眼睛興奮地閃漾了光彩,“我有把握混入孝坪。”
鳳璘苦笑搖頭,瞪了她一眼,“別胡鬧了。”像她這樣的美女,別說混進城,就算破衣爛衫地摻和在難民裏還是會被一眼挑出來。
“你聽我說嘛。”她撅嘴,聽都不聽就說不行,擺明把她看扁,她在渡白山混了如許年,也不是等閑之輩哪!
鳳璘瞧她一副不死心的樣子,故作威嚴地深深看她,“這是男人們的事,我自有辦法解決。”
“有辦法?”月箏眯眼揭他老底,“連衛皓都失敗了。”衛皓是那種完成使命不惜代價的鐵血人物,連他都承認自己的人沒辦法混入城內,鳳璘還和她嘴硬什麽呢。他有辦法就不會急得嘴唇都幹裂了。
鳳璘沉默了一會兒,起身走向床榻,“累了,睡吧。”
這分明是轉移注意力,不想再和她談論。月箏不甘地撲過去拉住他的胳膊使勁晃,“聽聽嘛!退一萬步說,那也是翥鳳的地盤,我要真被抓住了,就亮出王妃的身份,誰還能把我怎麽樣啊?男人混不進去,所以女人才有用武之地嗎!”
他側過臉來無奈地看著她,低聲說:“危險,我不能讓你去。”
月箏原本亂晃他胳膊的手停住,她抬眼看他的眸子,這句話勝過傾訴相思的甜言蜜語,她鬆開手卻環上他的腰,偎進他的懷裏。“鳳璘,就讓我為你做些什麽吧……”她喃喃訴說,竟帶了幾分歉意,“我沒有把握重權的娘家,也沒有豐厚的嫁妝,我能為你做的就是甘苦與共,生死相隨。”
鳳璘的身體輕輕一顫,也緊緊摟住懷中的人,她這自語般的幾句話,竟讓他無言以對。
鳳璘側躺在床上,看月箏在燈下細細縫製棉包,穿針引線的她神色恬適,少了平時的嬌媚俏皮,淡雅嫻靜,幽幽燭火照映,他隻是這麽靜靜瞧著,心卻莫名舒坦踏實。她察覺了他的目光,抬眼望向他的時候,幽亮的美眸露出探詢責備的神采,又點嬌俏又有點刁蠻,“還不睡啊?天都要亮了,快睡!不然明天成貓頭鷹了。”
他笑了笑,“明天千萬不要勉強,不要亂來……”
“哎呀!”她皺眉撅嘴頓下手中的針線,瞪他,“元帥大人,你知道一晚上你說了多少遍了嗎?!”
“是嗎……”他淡淡一笑,回想一下是好像說了幾遍,他何時也變得如此嘮叨?自己都意外了。
接近黎明,月箏拍了拍縫好的棉包,抬頭看榻上的鳳璘還在幽幽看她,心情異常愉悅,他陪她熬了一夜呢。起身跑去親了親他略顯疲憊的俊臉,“睡一會兒吧,我去找香蘭對對戲,明天她的表現也很重要啊。”她還是對這次行動很雀躍的。
看她興高采烈地跑去找香蘭,鳳璘苦笑著倒在枕上,鼻端淡淡縈繞著剛才她的那個吻的香味,自從她吃了官嶺藥丸……總是這麽香的。母後過世時,他還很小,對母親身上的香味其實毫無印象,孝慧皇後鍾愛官嶺香料舉世皆知,他也隻是借以懷念。自從月箏帶了這種香味……他才真正的喜歡上這個味道,清甜明媚,像她的人。
他闔上眼,準備在天亮前小睡一會兒,隨她去吧,隻要她高興。小小的孝坪,還在他的掌握範圍,她應該不會有什麽危險的。
月箏和香蘭穿著北疆女子最普通的薄棉襖,打了補丁,臉上塗了藥汁顯得麵黃肌瘦,頭上蒙的頭巾遮住秀發和大半張臉。月箏很有經驗,連手都不放過,讓香蘭和她一起猛抓了一陣土,指甲縫都塞了泥。香蘭覺得自己的改扮就夠成功了,瞟瞟身邊和她一同躲在孝坪城外草叢裏的月箏真是自愧不如。月箏裝了假肚子冒充孕婦,配上臃腫的棉衣和“精致”的妝容,哪還有半點兒麗絕京城的王妃模樣,活活一個鄉下大媽。
城門到辰時三刻才開,逃難的百姓等候已久,拖家帶口地一窩蜂湧出城門。把守的衛兵有些懈怠地瞧著人潮,表情麻木。
月箏和香蘭互看一眼,從草叢裏走出來混入人群,沒有引起半點關注。
“哎呀,疼啊,不好了,我要生了!”月箏粗著嗓子往地上癱下去,原本就人多路窄,頓時就阻了一片,甚至還有人絆在前人的腳上摔了跟鬥的。
“姐姐!忍一忍啊!”香蘭早就演習多遍,此刻駕輕就熟,哭嚎得十分慘痛逼真。“你千萬別在這兒生啊!”
月箏疼得渾身都哆嗦了,聲音也嘶啞的厲害,“我……我也不想啊……孩子要出來,我怎麽辦啊!”
路過的很多婦人十分同情,連聲說不能在城外荒郊生,招呼自家漢子抬起呼天喊地的月箏往城裏送返,衛兵也很為難,香蘭哭哭啼啼地說家住城內,為避兵禍才趕著去關內投親,沒想到姐姐早產,懇求回城。衛兵也沒注意剛才有沒有孕婦出城,現在出了這樣的事,又被月箏和香蘭的哭嚎弄得頭昏腦脹,隻好叫來幾個兵丁抬著月箏“回家”。城裏大半房屋空置,香蘭暗暗選中一家,讓官兵把“孕婦”抬進小院,官兵做這樣的事也很不情願,放下月箏就頭也不回的走了。
官兵走遠,月箏才停止“生產”,跳起身扒著門縫往外張望,果然安全了,這才放心地往衣服裏掏了一陣,把棉包掏出來扔進井裏,謹慎地和香蘭進屋換了套貧家婦人的衣衫,溜到街上。
孝坪城雖然受到戰事影響,街市冷落,但秩序還在,月箏聽容子期講過糧倉應在的大體位置,趕去探看的路上都很順利。
城裏西北角果然有座戒備森嚴的高牆大院,外麵衛兵緊鑼密鼓的巡邏把守,裏麵死靜沒有半分人聲。
月箏和香蘭潛進附近一座空屋,偷偷細瞧,實在看不出有沒有糧食囤積在裏麵。
正犯愁,兩個神態鬼祟的中年男人巴頭巴腦地向大院裏張望,也向空屋走了過來。月箏和香蘭大驚失色,幸好空屋裏家具雜亂,裏間還有一個破舊的大櫃,主仆二人剛慌慌張張地鑽進去關好櫃門,那邊兩個男人已經走進外間了。兩人一直竊竊低語,月箏依稀聽見他們不停擔憂地互相問:“到底能不能來……”
老舊的大門吱嘎一響,月箏和香蘭側耳細聽,好像又有人來了。三人見麵並不寒暄,反而沉默地一同走進內間。月箏和香蘭緊張的渾身都冒了冷汗,小心翼翼地壓製著呼吸。櫃門並不嚴實,月箏瞧見後來的竟是一個穿著兵士衣服的壯漢。
“官爺,數目對吧?”兩個中年男人刻意壓低聲音,即使在這麽僻靜的地方仍然好像做賊,巴結的口吻因為低聲而更加諂媚。
“嗯。”官爺掂了掂手中的銀袋,態度倨傲。
“官爺,您看……能不能再為我們弄五十斤出來啊?您也知道,如今戰亂,帶再多銀錢也不如糧食管用啊!”其中一個中年男子更加殷勤地懇求。
“別做夢了!”官爺十分不悅,冷聲嗬斥,“就這三十斤都是我腦袋別在褲腰上帶出來的!現在大人把糧庫看的死緊,看誰都像賊似的,也就是我吧,還能弄出來點兒!你們聽著,死都不能說出你們在我手裏買的糧食!不能向任何人提起這裏藏著糧食!這是掉腦袋的事!”
“明白明白!”兩個男人點頭哈腰,躬身送官爺離去,才忿忿地咒罵了幾句,背著糧袋掩掩藏藏而去。
月箏驚喜地在櫃子裏兩眼發亮,都忘記出去了,這就叫如有神助!她是鳳璘的福將!
香蘭瞥著主子欣喜若狂的樣子,不以為然,“‘姐姐’趕緊出城向姐夫報喜吧。”她催促。
月箏小雞啄米一樣笑著點頭,跳出櫃子腳步都如在雲端,要不是香蘭拉一把,就要載歌載舞地出城去了。
已經過了正午,寒冷的天氣讓陽光也疏疏淡淡,城裏的行人步履匆匆又都無精打采,更添了潦倒破敗的氣氛。月箏咬著牙關才能讓自己別笑出來,香蘭看了她一眼,嚇了一跳,“‘姐姐’你這表情太嚇人了,哭不像哭笑不像笑,就和畫上的白無常似的,別再因為這個讓官兵注意到你。”
白無常……月箏噎了一口氣,上輩子她一定是香蘭的丫鬟,所以香蘭這輩子是來尋仇的。
三個高壯的兵丁突然從胡同拐出來,嚇得月箏腳下一踉蹌,和香蘭緊張地互相看了一眼,都木了表情縮著身子放緩腳步,讓這三個人先行。
走在前邊的略瘦的高個子應該是頭目,與月箏主仆擦身而過時突然頓住了腳步,月箏的心一下子就被提到嗓子眼,僵著身子繼續向前走,她也停步的話豈不是更可疑了?瘦高頭目不走,他的兩個神色凝重的手下也靜默地站在他身後,卻沒流露出半分不解或好奇。
月箏的心驟然一凜,這三人絕非普通兵士,僅這兩個隨從的氣勢就不輸鳳璘身邊的衛晧和容子期。
她簡直都要哆嗦起來了,幸好走了幾步那三個人並沒追上來,她悄悄鬆了一口氣,一定是多心了,這三個人也不見得有多厲害。
一口氣還沒舒完,雙臂一疼,竟然被人用力箍住。月箏嚇得不輕,驚恐地抬頭瞪向瘦高頭目,他長著濃密的絡腮胡,鼻梁和額頭的皮膚卻很細致,眼睛淩厲而清澈……竟然非常好看,睫毛的長度不輸鳳璘。月箏驚恐之下,還不免自愧了一下。明明是陌生的容貌,她卻生出似曾相識的感覺。
“是你。”瘦高大胡子笑了,嗓音非常悅耳,和他粗鄙的容貌很不相稱。
與其說是認出來不如說是感覺出來,月箏肝膽俱裂,他是黑甲男,猛邑九皇子?!
不可能!他怎麽會甘冒奇險混入孝坪?也打糧食的主意?
不等她再動什麽念頭,隻覺得身上幾處穴位被人狠狠地戳中,又酸又疼,等她恢複了意識,卻看不見聽不見周遭的一切了,該死的大胡子點了她的盲穴和聾穴,她用力想喊,果不其然,啞穴也被點了。她應該是被放在百姓逃難最常用的平板車上了,還被點穴擺了個非常小媳婦的造型,手裏還沉甸甸地被塞了一個大布包,顛簸著趕路。
因為看不見,聽不見,她連什麽時候過城門都不知道,身體不能動,想做古怪的舉動引人注意都不行。
走了很久,她都快被顛吐了,板車才停下。身上又疼了幾下,漸漸聽見了聲音,看見了光亮。
手腳還是不能動,所以她還扭捏地擺著小媳婦側坐的姿勢,恢複了視覺她第一件事是四下尋找,太好了,他們沒有抓香蘭,她就能把城裏有糧和她被抓的消息告訴鳳璘了!
身邊傳來幾聲輕笑,“放心吧,我沒抓你的丫鬟,放她回去當信鴿了。”
月箏恨恨地回頭瞪他,本想氣勢萬鈞地甩個眼刀,卻很跌份地愣了一下。黑甲男已經卸去偽裝,也換了猛邑打扮,上次匆匆一眼她就覺得他長得應該不難看,隻是沒想到會這麽……
他的五官雖然不及鳳璘精致,卻因帶了桀驁不羈,顯出一種囂張狂放的美感,鳳璘是俊俏的雪蓮花,他就是耀眼的毒罌粟。
“果然是個大美人,”他輕佻地伸手捏住月箏的下巴,月箏氣急敗壞卻無可奈何,眼睛裏都要飛出利劍來了,驚豔是一瞬間的,現在全剩痛恨了,“豐疆王很有豔福,嘿嘿,我也很有豔福。”
月箏不屑地瞥著他,因為從小和無良兄長一起生活,她用眼睛表達“你去死吧”這個信息非常傳神。
雋祁看得一愣,不由意蘊悠長地笑了,看來這個小玩意兒毫無身為俘虜的自覺,還以為自己是當日內東關上向他示威的王妃娘娘,很好,他會讓她明白的。
他輕鬆地抱起她,裹挾著上了馬,“月箏王妃,走,我領你去探探猛邑軍情。”雋祁笑嗬嗬地說。他的隨從也都跟著各自上馬。
月箏臉色一白,要糟糕,這個家夥知道她是誰!甚至連名字都知道!
第23章 無心之失
月箏第一次這樣狼狽地騎馬,被雋祁當包袱一樣戳在鞍前,顛得尾骨都要碎裂了。她幾次想大罵雋祁都因為撲麵而來的勁風刮得張不開嘴,最後還極其沒麵子的開始打嗝。雋祁聽見她打嗝,笑得和揀到金子似的,非但沒有減慢馬速反而不斷策騎,摟著她腰的手臂漸漸收緊,還不怕死地鬆開握韁繩的另一隻手給她拍背,上下夾攻,拍擠得月箏隻想小解。
穴道還封著,她不能動彈,清了清嗓子,她大吼一聲:“停下!”
雋祁根本不理她,駿馬飛快地在荒草遍地的平原上飛馳。
月箏覺得越來越急了,想想當著鳳璘她都那麽丟臉過,一個異國倒黴皇子就更不必在乎了,說不定到了晚上鳳璘就會來把她救回去了,一輩子都不用再見麵!
“停下!內急!”她迎著風喊,冷風好像一下子灌滿了肚子,更難受。
“什麽?”雋祁拉緊韁繩彎下腰,下巴都快擱到她肩膀上了。
月箏氣得咬牙切齒,他是故意的!風往後刮,她打個嗝他都聽得一清二楚,這會兒又裝聾子了!
“我要小解!”她氣急敗壞,發狠說:“你再不停下,我就尿你馬上!”
“噗嗤!”雋祁笑出聲來,用力一勒韁繩,他的大黑馬漂亮地打了個立柱,落地的時候一顛,月箏覺得差點就尿出來了,恨得渾身發抖。雋祁跳下馬,毫不憐香惜玉地把她從馬上拽下來,點開穴道,一臉笑容地看著她,還用很善待戰俘地寬容口氣說:“去尿吧。”
月箏恨得要死,穴道剛解開,渾身酸麻,她哪走得了路啊?!隻好原地忍耐地抖著,不停來回跳腳,希望快點恢複靈活。
“讓他們也下來!”活動間隙,月箏發現雋祁的兩個隨從還麵無表情地端坐在高頭大馬上,周圍半裏他們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雋祁難得十分依順,向兩個大漢一抬下巴,兩人就從馬上瀟灑地跳下來,雖然冷漠卻很知趣地背過身去。
月箏覺得這兩塊冷木頭的訥然都比雋祁那一臉興趣盎然的笑容要順眼無數倍,簡直都讓她感到親切了。
周圍荒草叢生,都將近到她的大腿,所以月箏倒不擔心被雋祁揩到什麽眼油,強撐著走開十幾步就蹲在最茂密的一叢枯草後解決了問題。身體舒坦了,心思就靈活起來。她身材瘦小,蹲在草叢裏低下頭簡直被遮擋的一絲不見。雋祁似乎對她也不甚戒備,此刻正轉過身去撫摸愛馬的鬃毛。
多好的機會啊,她穿妥衣服,蹲著向後蹭,後麵是一道極矮的坡地,坡下是連綿一片的一人高的草甸,隻要跑進那裏,雋祁的馬匹就不太頂用了,她逃生的機會增加八成。
終於蹭到坡底,月箏大喜過望,站起身準備全力衝下土坡,她最後看了一眼已經相隔三五丈的雋祁一行,發現他已經閑散地坐在馬上,手裏掂著一個石塊看著她笑。月箏嚇了一跳,手腳並用地往坡頂爬,她聽見雋祁的清朗的笑聲,腦後嗖嗖風響,然後一下劇痛,眼前都發了黑。
暈過去的最後一刻,她無比怨恨這個睚眥必報的小氣男人!剛才看那眼他拋石頭的動作她就覺得眼熟,完全是學她在內東關上的姿勢呢!
醒來的時候,周圍一片昏暗,適應了一會兒,月箏才看清自己是躺在一座還算豪華的帳篷裏。沒有生火,她是活活被凍醒的,掙紮著起身,冷得直哆嗦,不禁又咒罵了那個倒黴皇子幾句。
門簾掀了掀,她都沒看清是什麽人,就聽外麵一個老婦人嘀嘀咕咕地說什麽,幾個猛邑打扮的少女便魚貫進入帳篷,升起火盆,月箏打量著她們,她們也在打量她,雙方眼神都不算友好。她們小聲說著什麽,月箏完全聽不懂,估計絕對不是什麽好話,因為她們全都露出厭恨和戒備的神色。月箏這才意識到,那個猛邑王子說的是中原話,而且還很純正,讓她都沒想到猛邑有他們自己的語言。
少女們退出去後,帳篷裏又剩月箏一個人,周圍漸漸暖起來,月箏覺得身子不再那麽僵硬了,摸了摸腦後的大包,再次怨罵一番,那個混蛋絕對是故意放她跑遠報那一石之仇的!輕手輕腳地下了地,渾身乏力,想從猛邑營寨裏跑出去大概暫時不太可能了。鳳璘一定會來救她,她如今身陷敵營,正好刺探一下軍情,回去也算大功一件。
她故作鎮定地掀起門簾,門外守著四個猛邑兵士,聽見聲響也不轉身看她,木雕泥塑般聳立在帳外。月箏剛邁出一步,刷啦一道疾風,最接近帳口的衛兵的長刀就落了下來,堪堪停在她腳前一寸的地方。
月箏翻了下眼,不讓出去她就不出去了!幹脆把帳簾撩起掛在門鉤上,她坐在帳裏看總行了吧!
天色已經昏黑,她眺望出去立刻大喜,她竟能看見遠處燈火通明的內東關!雖然那麽渺小,卻給了她無比的安慰,一瞬間她差點要落下眼淚。她求證般細細打量目所能及的營帳,果然,這裏並非猛邑大軍的主營,是那個混蛋的前鋒營。營裏篝火並不明亮,但來來去去不少猛邑姑娘,使得整個營寨很沒殺氣。
沒殺氣……月箏眯起眼,打量一下門口的四尊門神的背影,跟在鳳璘身邊她也體味出了點兒什麽,僅看手下的氣勢就知道主人如何。不管這個混蛋九皇子放了多少女人在營帳裏冒充荒淫無道,但整個營寨裏沒有一個兵士狎戲女色,所以這座營寨和鳳璘的王府有相同的氣氛——如同一個高貴的公主非打扮成妖冶的娼妓,放縱得十分古怪,不耐細看。
她又看向在夜色裏尤為明顯的內東關……鳳璘,他什麽時候來救她呢?
香蘭有順利地回去報信了麽?
她皺眉,雖然她恨不得立刻從這裏被救回去,可卻擔心鳳璘涉險,猛邑的混蛋皇子再笑容滿麵也瞧得出不是個吃素的家夥,萬一他是想拿她做鉺,引鳳璘前來捕獲,獻給他父皇邀功呢?
四尊門神突然動作統一地動了下身子,齊聲說了什麽,一個俊挺修長的身影便從黑暗裏漸漸走入她的視野。
月箏重重地哼了一聲,仍保持托腮坐在帳門口遠望的姿勢,對雋祁的到來置若罔聞。
雋祁還是眉眼含笑,進了帳篷卻放下門簾,阻住她的視線,月箏還是不動,徹底漠視他。
雋祁也不生氣,走到她身後的桌子邊坐下,“等你男人來救你啊?”他笑著說,像是在閑話家常。
月箏背對著他,做了個很不屑的表情不答話。
“他是不會來的。”他說得無比肯定。
月箏嗤了一聲,當他放屁。
“不信哪?”雋祁嗬嗬笑,自己給自己倒了杯茶喝,瞥了眼她纖瘦卻秀美的背影。“我和他似敵非友地認識了五六年,我敢說,這世上最了解他心思的就是我了。”
月箏聽得憋氣,平時和月闕鬥嘴慣了,抓了語病就想反擊,簡直不加思索地怪聲怪氣接口說:“對,你倆青梅竹馬,心意相通,天生一對!”
“噗!”雋祁噴出一口茶,心情很好地嘿嘿笑起來,“隻要你願意,我不介意啊。”
月箏又極其鄙夷地嗤了一聲,心裏很肯定地回答:我不願意!
雋祁含笑的眼睛裏,閃過一絲真正的興味,“喂,王妃娘娘,不如我們打個賭。”她僵了僵脊背,還是不接聲,他自顧自地繼續輕笑著說,“如果豐疆王不來救你,你就心甘情願當我的女人吧。”
聽了這麽惡心的話,月箏首先想轉過身照他臉吐口唾沫,可是腦中靈光一閃,她挑釁地轉過身,斜睨著火光照映中多了幾分俊帥的混蛋,“那我等他來救我的這段時間,你不能強迫我……那什麽!”
雋祁故作天真地瞪大眼,求教:“哪什麽?”
月箏飛眼刀,嘴唇翕動,又在無聲咒罵他。
雋祁心情大好,哈哈笑著,非常痛快地說:“行!我答應你!”
月箏放下心中大石,喜形於色,如果這個混蛋守信用,她就可以輕鬆地保持清白了,這可是她的大心病。哈哈,怎麽會有這麽好的事呢?她原月箏一直就很走運。
雋祁看著她釋慮的笑靨,黑眸深處的笑意更重了幾分,口氣卻還是輕佻下流的,他別有含義地說:“我會讓你主動和我……那什麽的。”
月箏聽了簡直怒極反笑,做夢也沒這麽離譜的!
“別說我沒提醒你,這個賭你必輸無疑。到時候,你就心甘情願地給我生一堆孩子吧。”他笑得十分淫邪。
月箏翻著眼睛看帳篷頂,極度蔑視他的結論。
雋祁心情極好,站起身踱到榻前悠然躺上去,放鬆地舒散著筋骨。“你也看到內東關外的‘戰事’了吧?我和他一樣,就連國家的利益都會排在自己利益的後麵。”他十分坦率地承認,“如果猛邑提出讓他打開國門,給他的好處是扶持他登基為帝,宗政鳳璘又信得過這個承諾的話,他會毫不猶豫地敞開內東關。”
月箏撇嘴表示反駁,卻在心裏問自己鳳璘會不會,沒有答案。
“有這樣野心抱負的人,絕對不會為了一個女人讓自己陷入險境。易地而處,如果宗政鳳璘抓了我極其心愛的女人,不管這個女人多絕色,多讓我留戀,我也不會殺進內東關去救她。”
月箏的眼睛黯淡下去,她絕不相信雋祁的話,卻又反駁不得。
“別看我們倆可以如兒戲般交戰,多年故友似的,隻要有利可圖,我們都會毫不猶豫地殺死對方。”雋祁的笑容不知何時隱去,這句話說的冷酷決絕。“我希望他來救你,那麽我就可以為猛邑立下顯赫大功,不妨告訴你,我已經在方圓十裏布下重重埋伏,賭的就是他萬分之一的色令智昏。他不來……我雖然有點失望,卻撈到你這麽個心甘情願‘服侍’我的翥鳳美人兒,也不算太虧。”
月箏抬眼看他,俊毅的臉上盡是冷酷漠然,這才是他的真麵目吧。這個賭,根本不是他和她打的,是他和鳳璘打的。貪圖她的美色不過是他一貫的障眼法,他已經布下天羅地網等著捕殺鳳璘。就像他自己說的,他和鳳璘可以笑嘻嘻在陣前有如兒戲般交戰,一旦有機可乘,全都會亮出致命的利爪。
鳳璘……她看向被帳篷阻擋而瞧不見的內東關,千萬不要來救她,她很安全,雖然雋祁說她對他隻有萬分之一的無法割舍,她有點兒辛酸,卻還是希望連這麽微小的可能都不要出現。
“喂!”她垂著頭,必須說點兒什麽,畢竟鳳璘來不來救她,都讓她傷心難過,“你到底是怎麽認出我的?”她就不信他的眼睛那麽好使,那天距離那麽遠就能看清她的容貌,易容了也還能認出來。
雋祁已經斂去剛才的冷戾,恢複了滿不在乎的笑容,“你的香味唄。一個村婦打扮的大媽怎麽可能會帶著那麽名貴的香料?在猛邑,隻有皇室才能用上來自翥鳳官嶺的香料呢。”
又是官嶺香料!
月箏氣得都要跳起來痛罵官嶺了,第一次覺得孫皇後下令封殺官嶺香料是無比英明之舉!她的這個無心之失,真是損失慘重啊!將來她要是當了皇後,幹脆一把火燒光官嶺!
她一愣,自己都差點失笑出聲了,鳳璘的野心總在她心底盤桓,連她也被蠱惑了。
第24章 毒計百出
雋祁叫進了一個猛邑姑娘嘰裏咕嚕說了句什麽,月箏十分戒備,這個狡猾又小氣的男人實在讓人無法放心。
猛邑姑娘沉著臉,很不客氣地走過來拖月箏出帳篷。了解了她的意圖,月箏還是很積極地跟著她走的,遠離雋祁就讓她感到安全。因為語言不通,猛邑姑娘對她雖然十分鄙夷,卻不出言譏諷,月箏覺得很省心。被帶到一個空置的帳篷,猛邑姑娘招呼了幾個士兵抬來熱水,月箏大喜過望,唯一的遺憾是帳篷裏沒有生火,很冷,那個晚娘麵孔的猛邑姑娘也沒給她換洗衣服。不過這都不要緊……確定帳門掩緊,月箏急不可待地跳進浴桶,在孝坪躲來藏去就蹭了一身灰,被雋祁帶回來更是奔了滿頭滿臉的土。
水涼得很快,從桶裏出來的時候簡直冷得就要抽筋,不過月箏還是洗得心滿意足,如果雋祁每天都能提供一次這樣的沐浴,她可以減輕對他的憎恨。她又穿上剛才的衣服,很慶幸她混進孝坪扮成貧婦,普通婦人的棉衣厚實暖和,為了方便幹活還做了很多改動,雖然不好看,卻行動方便穿著舒適。要是還穿她那些昂貴輕薄的王妃衣裙,凍都得凍死她。
猛邑姑娘估摸著時間來接她回去,月箏有些緊張,把她洗幹淨了送回雋祁的帳篷,怎麽都覺得不是好兆頭。
雋祁已經安逸地躺進被窩,拿了本書歪在枕頭上看,月箏被推進帳篷帶進來的冷風讓他不悅地皺眉,抬眼瞪了她一下。剛剛沐浴過的她,洗去臉上殘留的藥汁露出嬌嫩的肌膚,不知是害羞還是氣憤,臉頰上浮著粉紅的暈痕,更顯得俏麗 嫵媚。那雙水亮烏黑的大眼睛戒備警惕地瞧著他,毫不森冷反而像隻可愛的小狐狸。沒人為她梳頭,她編了一根麻花辮,更顯得年紀很小。她的確很美,美得靈動嬌俏。
在內東關挨了她一下,他就派人打探了她的底細,真沒想到當初豔壓京城第一美人,色藝雙絕的王妃原月箏竟然是個這麽有趣的小家夥,他本以為她也是那種從小被教木了腦袋的閨英闈秀,說話舉止酸腐不堪。
雋祁把眼睛落回書上,不再理她。
月箏防備了他一會兒,見他果然沒有獸性大發的跡象,放下心來,接著就不滿了,他也不說給她安排個睡覺的地方,讓她就坐在凳子上睡?動了動嘴唇,她還是沒問出口,她都能想到他的答案。她一問睡哪兒,他就會說:我床上。
沉默有了僵持的味道,雋祁放下書,吹滅了蠟燭,什麽交代都沒有就享受地躺進鋪設厚實溫暖的衾褥裏去,帳篷裏因為點著火盆,依然很亮,月箏咬牙切齒地瞧著他的背影,覺得自己呆頭鵝一樣坐在凳子上傻得要命。
凳子太靠近帳口,月箏覺得絲絲冷風一陣陣地刺在她背上,一身身地起寒栗。探頭瞧了瞧榻上的雋祁,姿勢放鬆呼吸平穩,估計是睡熟了,她躡手躡腳地站起身,把書案後靠背椅上的皮褥子抱過來鋪在火盆邊上,抱膝團在上麵,總算比剛才暖和了。困意襲來卻無法安睡,那滋味實在煎熬,月箏倦眼朦朧,昏昏沉沉地暗下決心,回去後一定要做一張天下最舒適的床鋪,天天睡到日上三竿。
又冷又難受,這覺睡得比沒睡還疲累。雋祁倒一夜好眠,早上起來通體舒適的享受樣子,招來頭重腳輕雙眼發花的月箏的極端憎惡。雋祁穿著內衣掀被下床,毫不避諱月箏用詛咒般的眼神盯著他看,優雅從容地穿上外袍。他瞧了她兩眼,皺眉,極為不滿地說:“你屁股下麵坐的是父皇賜我的五塘獸皮,珍貴的很!”
月箏往下拉嘴角,報複性質地扭扭屁股,把珍貴無比的獸皮在地上多蹭幾下泄憤。
雋祁用眼風冷掃了她一下也沒再說什麽,叫人進來又用猛邑話吩咐了一通。
月箏望著空了的床榻,好像那就是桃花源一樣,對啊,一會兒雋祁就會出去辦公,帳篷裏就剩她一個人,想怎麽睡就怎麽睡,大不了以後她日夜顛倒。人貴在隨遇而安,她不嫌那床被雋祁躺過髒了。雋祁打發走了下人,回眼看見她正喜滋滋地望著床鋪,一副打小算盤的樣子,忍不住好笑卻沒出聲嘲諷。
月箏聞見非常濃鬱的烤肉香味,一天一夜沒吃飯的腸胃立刻翻騰起來,要不是當著雋祁還要保持一點兒儀態,她覺得自己都要撲到帳篷外香味的來源去了。門簾被掛起,少女們盤盤碗碗端進來擺滿整張桌子,月箏雙眼閃亮地盯著香氣四溢的食物瞧,猛邑人就是和翥鳳不一樣,一大早晨就雞鴨魚肉地吃也不嫌膩,不過此刻正合她意。
“請用吧,王妃娘娘。”雋祁彬彬有禮地含笑招呼,自己坐在桌邊隻端起一碗粥喝。
月箏覺得沒有和他客氣的必要,坐上桌快速不乏優雅地吃開來,不知道是她太餓了,還是這頓豐盛早餐出自雋祁王府大廚的手藝,月箏覺得每道菜都滋味無窮,她可悲地預感到將來回了翥鳳,她一定會無比想念這頓美味珍饈的。
“好吃麽?”雋祁喝完粥就很有耐心地看著她吃。
月箏皺了皺眉,還是決定誠實地讚美一下廚子的手藝。“嗯!”她不情願地點頭。
“這頓,就算是你的接風宴吧。”雋祁嘿嘿一笑,月箏又覺得要有不好的事情發生了。
果然,他微笑著宣布:“我的床,你隨時可以睡上去,但隻要你睡了,我就認為你願意和我歡 好。這麽美味的食物,你隨時都可以吩咐下人做給你吃,但隻要你吃了,還是代表你心甘情願和我歡 好。”
月箏麵目抽搐,從牙縫裏一字一字地說:“你是要我不吃不睡嗎?”
雋祁笑而不答,“我也不是那麽不講情麵的人,每天早上一頓白粥是沒其他含義的,水你隨便喝,我也不會誤會。”
月箏不自覺地磨牙。
雋祁看她的樣子心情更好了,“所以盼你男人快來救你吧,不然你堅持不下去,可就……”笑容裏的意味讓月箏覺得十分反胃。
眼前有難眼前解吧,月箏一橫眼,就知道他不會給她好日子過的,不給飯吃是吧,這頓先吃飽了再說。剛想再塞進肚子一點兒,雋祁已經喊下人進來收拾了,月箏眼巴巴地看著一盤盤美味被端走,又更恨該死的雋祁幾分。
飯後他就不見蹤影了,月箏坐在涼巴巴的皮褥上,望著床榻快要哭了,忍吧!
心一狠,月箏倒身歪在獸皮上,地上的涼氣一下子漫浸了全身,團成一團,她想到了一個問題,不睡床鋪,拿一床被子行不行?趁他還沒說出拿被子也是表示願意和他怎麽怎麽的惡心話,她趕緊跳起身從榻上拽起最厚那條被子往地上鋪,想了想,又拽了一條厚褥子,精心在靠近火盆的角落裏為自己搭了個地鋪。躺上去雖然還是寒涼硌人,總算上邊有被下麵有褥,比幹坐一晚好多了。吃飽了又暖和,她縮在地鋪上昏然補眠。
這一覺簡直是暈厥,到了傍晚才被另一個表情和緩些的猛邑姑娘搖醒,她竟然整整睡了一天。雋祁還沒回來,猛邑姑娘把她帶到帳外,月箏簡直不敢相信雋祁還會提供洗澡待遇,剛要驚喜,帳外守門的衛兵嘩啦嘩啦地拎著一條鐵鏈走過來,拖著她轉到帳篷後麵,鎖了她一手一腳栓在帳篷的木柱上。
月箏麵無表情地站在帳篷邊,像條被栓住的狗。折磨她就是雋祁的樂趣,他早說了,要她主動爬上他的床。這個人心狠又奸詐,睡覺吃飯是人最基本的需求,他就從這裏下手,月箏抿嘴冷笑,和她比韌勁?他必輸無疑!
大不了是一死,那她也要清清白白的去死,見了閻王也好,將來再見鳳璘也罷,她都能昂首挺胸地說:我是宗政鳳璘的妻子,毫無愧色。餓又怎麽樣,困又怎麽樣,還有什麽絕招都用出來!她不要鳳璘把她救回去的那一天,被染了任何汙垢!她還要和鳳璘幸福無比的過一生,一點點的遺憾……都不可以。
暮色裏,還沒燃燈的內東關顯得十分昏沉模糊,鳳璘……她毫不懷疑他會來救她,她相信,他在等時機,冒然闖來,隻會徒增損失,她一定會等到獲救的那一天的,一定會!
帳篷裏又燃起大火盆,光亮透出來,帳內的一切都有清晰的剪影。
雋祁悠閑的洗了澡,月箏撇著嘴冷笑,這是向她示威呢。
下人們收拾完畢,一個身材窈窕的少女留了下來,他們……他們……月箏閉上眼,還好,四周都陷入濃密夜色,她置身在黑暗中,羞澀還有一些些遮擋。男人的喘息,女人的吟哦……各種各樣不堪入耳的聲響,一層帳篷隔擋不住什麽,月箏腿軟地蹲下身,緊閉著眼睛不敢睜開,她被鎖住的地方,和帳內的床榻隻隔一層油氈,帳內的火光把什麽都映出來。
雋祁這個混蛋,每個折磨都如薄刃割肉,一絲一塊,都削在最不耐痛的地方!
入夜的寒風格外刺骨,月箏覺得自己連血都被凍住了,雙腿無法站立,坐在地上冰冷得渾身麻木。
帳篷裏的淫靡還在繼續,通宵達旦,好在月箏以為自己就要在淩晨最寒冷的時刻被凍死的時候,一切歸於平靜。
少女是被人抬走的,守夜的衛兵很及時地來牽她回去。
帳篷裏很暖,歡 愛後的氣息因此而更加明顯,月箏都顧不上嫌惡心,幾乎是用最後的一點求生意識撲到火盆邊上去,太急切了,手指伸向熾熱的火焰時被燒紅的銅盆燙了一下,鑽心的疼,小指上迅速地起了水泡。月箏簡直顧不上了,終於把自己烘烤得能感覺到血液又開始流動,她才踉踉蹌蹌地撲到她的地鋪上,還好,雋祁並沒命人收走。
躺在榻上的雋祁一直默默地看著她,她已經被寒風凍得麵無人色,縮在被子裏也抖如篩糠。
“喂,這才剛開始。”他沉聲說,“何必呢?”
月箏哆嗦得都要抽筋了,卻還是倨傲地哼了一聲。
躺了沒一會兒,天就慢慢透了亮,少女們端了早飯進來,雖然沒有昨天豐富,仍然香氣撲鼻。
雋祁洗漱妥當,坐在桌邊很體貼似的對地鋪上的一團說:“來喝口熱粥吧。”
月箏掙紮了一下,被凍了一夜,肚子餓得格外快,雖然被他一叫就來有點兒吃嗟來之食的屈辱,熱騰騰的米粥還是有無比大的吸引力,她還得好好活著等鳳璘來救她呢,餓死太虧了。
端起飯碗她就憤怒了,這哪兒是粥啊,簡直是米湯!
雋祁笑了,指了指桌上最香的油酥餅,“豆沙的,吃嗎?”
月箏冷冷一笑,故意十分滿足地喝了米湯,吧嗒了一下嘴,似乎再回味米湯的滋味,“不吃!”
雋祁毫不意外她的拒絕,點頭笑了笑,這才第一天,他有的是時間,他了解鳳璘,這個女人盼望的那一天,恐怕永遠不會到來。
第25章 萬千理由
夜晚的寒風越來越凜冽刺骨了,被栓在帳外的時候月箏不得不帶上褥子裹在身上才不至於被凍死,雋祁也不阻止,她自己倒很不情願,這樣回帳篷的時候褥子會被凍得發硬,半天也暖和不起來。
冬天的夜晚悠長而昏暗,就連月亮都沒光彩,帳篷裏的皮影戲看了這麽多天,也無聊了,越發覺得等候的時間漫無盡頭。月箏裹著棉褥瑟縮成盡量小的一團,從剪影的姿勢和呻吟呼喊的語調,她就知道今晚給雋祁侍寢的是那個晚娘麵孔的姑娘,猛邑名叫綺金。
月箏哆嗦著,還是忍不住奸笑一下,牙齒被凍得格格輕碰,笑容都變得僵硬恐怖。真是有比較就有優劣,隔帳旁觀了這麽多天,她也算見多識廣的人了。想想開始的時候自己還羞得不好意思睜眼看,現在大方了。大概總在雋祁這個色鬼身邊近墨者黑了,她現在非但看得淡定坦然,還分出優劣好壞來了。昨天那個新來的姑娘真厲害,居然能倒掛,她瞬間被驚駭了,張了下嘴被灌了一肚子風。相比之下今晚來的綺金就很一般了,來來回回就那麽點兒本事,雋祁好像也覺得乏味,兩次以後就叫她退下了。
月箏學會的猛邑話不多,“吃飯”“退下”是最先明白的。不等衛兵來叫她,她就自動自發地哆嗦著站起身,雖然新來姑娘的侍寢比較有看頭,她還是盼望綺金夜夜被召來。
雋祁懶散地歪在榻上,胸口細密的汗珠被火光照映著,顯得胸肌光滑結實,委實好看。月箏進帳照例直撲火盆,烤凍硬的褥子。雋祁緩緩坐起身,錦被滑落,整個精壯悅目的胸膛都露出來,烏黑披散的發絲有一縷垂在胸前,妖嬈冶豔。月箏瞟了他一眼,果然神色沉冷,這是沒盡興哪。
這混蛋越來越深知“誘惑”的精髓,這半露不露才最動人心,她恍有所悟,受益匪淺。
開始的時候,雋祁看不起她,覺得她是看看他光板洗澡就把持不住的層次,月箏嗤之以鼻,當初她可是鳳璘那樣的美人躺在旁邊都冷靜克製的人呢,這算什麽呀?當然,開始的一兩次,她還是很不爭氣,羞得麵紅耳赤不敢睜眼,雋祁因此很得意,嗬嗬笑著故意不往浴桶裏去。她這人最受不了激,他這麽大方讓她看,她就看唄。慢慢也就麻木了,還能羞辱意味十足地從他胸口往下看,看到大腿,重點地方要停一停,再輕蔑地嗤一聲。
效果很好,她大方看了,他倒吝嗇起來,突然有了廉恥,知道遮掩遮掩。不得不說,遮了以後她倒是看出點兒美感來了,他的身材端的不錯。
雋祁看了她一會兒,什麽美人都不能太瘦,一瘦就顯得極度憔悴,嫵媚全銷,整個人都好像幹柴一樣僵硬脆弱,仿佛一碰就會碎裂。寒冷讓她的肌膚總是呈現暗沉的青蒼,烏黑的大眼和長睫卻更加顯眼,像罔死後茫然的鬼魂。
月箏鋪好了被褥,噝噝哈哈地鑽進去,這會兒才覺得胳膊腿兒能打彎了。
她聽見穿衣的聲響,懶得睜眼,戰事拖了這麽久,這兩天明顯吃緊了,雋祁公務纏身也不奇怪。她聽見他向帳外說了個她沒聽過的新詞兒,迷迷糊糊就要入睡,卻偏偏聞見的飯菜香味。
這是比任何折磨都難忍受的刺激。饑餓,真的能讓人發瘋。她可以滿心譏謔地反擊雋祁的男□惑,對食物卻顯得異常脆弱。好幾次,她都想哭著哀求雋祁給她一個饅頭,半個也好,終於還是忍住了。她不怕他脫光了,卻怕他在她麵前吃飯。每次看著他的菜色,她都覺得自己絕對要熬不住了。
希望,是個很神奇的東西,每次她覺得自己就要敗給饑餓,敗給雋祁送進嘴巴的每口食物,她就對自己說,必須堅持下去,說不定這個晚上,鳳璘就會偷偷潛入救她離開。如果在他來救她的前一刻放棄了,這輩子會後悔死的。
兵士送來一托盤食物,月箏死死咬緊牙關,口水不停的分泌,真要命,她像乞丐一樣在食物麵前不停的咽口水,這樣會讓雋祁更開心的。她轉過身,不讓雋祁看見她的臉,是紅燒肉的香味啊……她不自覺地扭緊被子,忍耐,拚了命也要忍耐。猛邑軍營明顯有了動靜,想來是二皇子已經到達,大戰在即,鳳璘就會趁著混亂來救她了。
“這是第幾天了?”她聽見雋祁緩慢低沉地問話。
“十四天。”她答,說說話也好,不然她就要被肉香饞瘋了。
雋祁一笑,“記得真清楚。”
月箏垂了長睫,能記不清嗎,飽受折磨的每時每刻她都在盼鳳璘在下一個時辰,下一個夜晚來救她。
“我二哥已經到了,明日一早,猛邑主力就要向內東關推進,駐紮在我營寨的前麵,也就是說,今晚宗政鳳璘不來救你,就再也沒機會了。”
月箏愣了一下,今晚麽?
她鼻子突然就泛了酸,好像緊抓著的浮木突然斷裂了,不,她不要沉下去。“一定是鳳璘有信心打敗你們,等著你們禮敬有加地列隊把我送還。”她故意用平時的譏誚口氣說,是了,話說出口,她自己也就深信不疑了。
雋祁嗬嗬笑起來,“沒見過有你這麽傻的女人。他有心救你回去,不會拖到現在。你說,是對付我一個小小的九皇子衛隊容易還是對付整個猛邑大軍容易?原月箏,你該清醒了,你……被他拋棄了。”
“不!不會!”她失去鎮定,喊出來的時候聲音嘶啞哽咽,這樣的音調把她自己都嚇了一跳,她是在懷疑鳳璘麽?雋祁的幾句風涼話就讓她不再相信鳳璘了嗎?她深深吸了口氣,又恢複了滿不在乎的語調,“哦?你又改成挑撥離間啦?”
雋祁看著她瘦削的背影,沉了眼不再說話。
火盆裏的木炭劈啪作響,雋祁挑了下眼角,“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有宵夜,過來吃吧。”
她顫抖了一下,真是沒出息啊,一提到吃,她就氣勢全消。真的太餓了,腸胃都好像打成了結,而且越來越緊,都好像要磨穿了。肚子變成了空落落的無底洞,把她的意誌都要拉下去了。
“來吧。”他輕聲召喚,難得有了絲溫柔意味。
月箏跳起身,飛快地跑到桌前,她也想鐵骨錚錚地嗤笑一下,實在做不到啊。相信,等待……必須她還活著才行。
“媽的!”看見碗裏清澈如昔的米湯,她終於爆了粗口。罵了以後很痛快,她的美好是要留給鳳璘看的,對雋祁大可不必再偽裝。“都說了是加餐,你倒是多給幾粒米也好啊!”她咒罵。
雋祁笑了,拿起一個鬆軟熱騰的饅頭,遞向她,“這才是加餐。”
手指甲都摳進手心的肉裏去了,月箏覺得自己的眼睛死死地被吸在饅頭上,可是她用最後的理智問:“是白給吃的嗎?”
雋祁抿了下嘴角,“吃吧,白給的。”
月箏幾乎是從他手中搶過饅頭一下子就塞進嘴巴,貪婪地咬了幾口又舍不得了,太快吃完太可惜了,她非常克製地小口小口咀嚼,麵的香味都要滲入她的骨頭裏去了。
雋祁一直在看她,沒有譏嘲戲弄的神色,這個女人……是他見過最堅韌,最美麗,也是最傻的。“慢慢吃,”他突然厭恨她的執著,抑製不住自己的惡意,對她說:“過了今晚,沒人來救你的話,就給你這盤肉。”
他沒看錯,她的眼睛突然就進了水汽,但是她沒哭,還是慢慢地吃著手裏的饅頭,好像沒聽見他的話。
這一夜,格外漫長,帳篷外除了寒風呼嘯,什麽聲響也沒有……
喝了熱湯吃了饅頭,本該有一夜好眠,她還是眼巴巴瞪了一宿眼睛,每一點風吹草動她都會心跳加速,該死的雋祁,他的新詭計異乎尋常的成功。他是想讓她在盼望後絕望吧?笨蛋也知道,鳳璘在猛邑大軍推進前沒來救她,今晚就更不可能來了,雋祁一定是毫不鬆懈地張網等他,鳳璘本就進退維艱,更是沒辦法找到機會來救她。
會不會……鳳璘以為她已經死了?
她這才真的有些絕望,不不,她對自己連連搖頭,雋祁還指望她當誘餌,自然會把她還活著的消息透露給鳳璘的。
猛邑大軍向內東關撲過來,氣勢還真是地動山搖,尤其她躺在地上,感覺更是鮮明。
雋祁早早起身披好甲胄,早飯也沒吃就出帳去了,老嬤嬤端來給她的早飯仍舊是米湯,月箏驚喜的發現,今天的米湯真的可以算做粥,很濃稠。
她還掙紮了一下,萬一雋祁給她肉吃,她能不能傲然拒絕?畢竟這個挑釁對她來說太殘酷了,可是對香噴噴的肉扭開頭……她也沒了信心。還好,雋祁再沒提,她也就沒為難了。
平靜的駐守生活就在那天早上終斷了,月箏漸漸習慣每天滿耳廝殺哀號的聲響,攻城的炮聲會讓她心口發悶,震得想要嘔吐,還好,她沒什麽可以吐出來的。
每天傍晚雋祁臉色沉冷的回來,她就很高興,看來鳳璘打得很順利,這麽多天了,內東關安然無恙。
她也想過趁亂逃離,雋祁雖然沒揭破她,卻把門口的守衛增加到六人,她連揭開帳簾望一望硝煙都會被阻止。
日子變得更漫長……也更寒冷了。
月箏天天圍著火盆轉還是凍得渾身發僵,猛邑幹嗎非要大冬天的來打仗麽?!慶幸的是,戰役開始,雋祁營中的少女就沒剩幾個,他估計也沒心思沒體力,這段時間都十分安生的睡覺休息,她也不必出帳挨凍,很是開心。
也許是總縮在營帳裏,她漸漸算不清到底又過了多少時日……不管過了多少時日,她都不動搖!
看雋祁越來越寡言少語,她的希望就越來越高漲,鳳璘大敗猛邑之日,一定會接她回去的,她要風風光光的回到他身邊,毫無愧疚地緊緊摟住他,對他說:鳳璘,我回來了!
第26章 知恩圖報
雋祁已經兩天沒有回營帳了,月箏努力地回想日期,應該快過年了吧?無論是猛邑還是翥鳳,都到了人心思歸奮力一搏的時刻。因為她聽不懂猛邑話,雋祁和部下商量軍情並不避諱她,從他們凝重的神色和低沉的語調看來,猛邑和翥鳳應該是陷入了僵局,而且猛邑是吃力的一方。
帳外響起了惶急的喊話聲,很多人在嚷嚷,月箏蒼白著臉從火堆邊站起了身,是不是戰爭結束了?
帳簾掀起,四個壯漢抬著擔架把雋祁送了進來,很多猛邑將領也都憂心忡忡地跟著進來,嘰裏呱啦地沉聲說著什麽。月箏悄悄地縮向角落,每逢猛邑將領來這裏,她都很戒備地蜷縮到不起眼的地方,生怕這些粗魯的武人會對她產生什麽非分之想,徒惹是非。雋祁雖然可惡,倒還信守諾言,算得上是個很下流的君子,比那些粗鄙殘暴的猛邑武將要好得多了。
一個醫官模樣的人帶著兩個助手匆匆趕來,雋祁的榻前圍了好幾層人,縮在角落的月箏看不見他到底受了什麽傷。她突然害怕起來,雖然她詛咒過雋祁,當他真的生命垂危,她才意識到他死後她也許會落入一個連中原話都不會說的粗鄙猛邑武人手中,那後果……她簡直毛骨悚然。
醫官很果斷,很快整個營帳裏隻剩他沉著的下達指令的聲音,所有人都非常緊張地看著。月箏不自覺屏住呼吸,真是可笑,她天天咒罵怨恨的男人此刻對她來說竟是不能失去的保護者,她暗暗祝禱他千萬不要死。
一直昏迷的雋祁突然悶哼一聲,所有人都放心地發出低呼,似乎最危險的時刻已經過去。醫官又說了什麽,武將們點頭,紛紛退了出去。
月箏這才看清了雋祁的情況,他臉色死白地躺在榻上神智不清,甲胄已被脫去,光裸的上身血跡斑斑,醫官正皺著眉處理左肩的傷口,摁在傷口上的白紗布瞬間就殷紅了,小醫僮不停地更換。地上扔著一隻斷箭。看來雋祁是中箭了,傷口離心髒很近,差點就沒了性命。
血止住還算快,醫官和醫僮都長長鬆了一口氣,密實地裹好了傷口,幫雋祁清理了身上的血汙。醫官叫來一直服侍雋祁的老嬤嬤,嘀嘀咕咕地囑咐了半天,其間兩個猛邑少女端來熱水,為雋祁小心翼翼地擦身換衣,雋祁的臉色稍微緩和了一些,似乎沉睡過去。
老嬤嬤和猛邑少女退出去的時候輪番瞪了已經縮回地鋪的月箏一眼,月箏不痛不癢,她們肯定是怨恨她不伸手幫忙。隻要雋祁不死,她巴不得他受點兒皮肉苦泄泄憤。老嬤嬤親自來給雋祁守夜,雋祁失血口渴,總昏沉地低喃“青來”,是猛邑話水的意思,老嬤嬤就不停地喂他喝水,吵得月箏也沒法安睡。
後半夜雋祁咳嗽幾聲,似乎恢複了意識,小聲對老嬤嬤說了什麽,月箏聽見忍不住抬起身往榻上張望了一下,果然見雋祁眼神清明,見她起身還冷冷看了她一眼。月箏撇了下嘴,放心釋慮地躺回被窩。老嬤嬤卻走過來不客氣地把月箏拖出地鋪,月箏被嚇了一跳,惱怒卻掙不過手腳有力的老嬤嬤,手心一涼,被塞了什麽東西,低頭一看——恨恨的又扔在地上,是夜壺。
老嬤嬤向來管著雋祁的侍妾,對付不願幹活的丫頭很有一套,頓時一巴掌甩過來,打得月箏眼冒金星,半邊臉酸麻一片,嘴角一熱,淌出一條血痕。月箏惱羞成怒,長這麽大還沒吃過這樣的虧,撲過去就想打回來。老嬤嬤根本沒把她這樣瘦骨伶仃的姑娘看在眼裏,從容不迫地出腳一絆,月箏受餓虛弱,被她十分利落地掃倒在地,臉疼加上屁股疼,氣得火冒三丈。老嬤嬤也不屑再理她,吼了一句什麽,轉身就出去了。
躺在榻上看的雋祁笑得痛不欲生,傷口又滲出血來,緊著抿嘴想忍笑,全然失敗。
月箏氣得發狠拍地,死瞪著笑不可抑的混蛋。
“快點,忍不住了。”雋祁笑著催促。
月箏坐在地上不動,氣急敗壞地嚷:“你就尿在床上吧!”
雋祁皺眉,不耐煩地噝了一聲,“快點!你還想挨胡嬤嬤一頓揍啊?”
“揍吧,揍吧!有本事打死我算了。”月箏氣得直蹬腳,因為瘦削而顯得越發纖小的身材發起脾氣來毫無威力,像個坐在地上撒嬌發脾氣的小孩子。
雋祁看著她,眼睛裏泛起一絲說不清的幽暗,“你這點兒事都不肯為我做,我還當什麽信守約定的君子啊?我忍得夠辛苦,還是當小人算了,比較適合我。”他聲音雖然不大,卻說得中氣十足,哪像個重傷的人。
月箏皺眉,苦苦掙紮,怕他反悔用強一直是她最驚懼的,畢竟如今她已經毫無抵抗之力了,除非一死。她已經苦苦地堅持了這麽久,戰爭眼看就要結束,這時候放棄……她死都不甘心!
“又不是沒看過!”雋祁煩躁,“裝什麽呢,快點!你有什麽損失麽?”
月箏咬了咬嘴唇,“你就不能再叫個人來嗎?!”手還是哆哆嗦嗦地伸向夜壺,算了,他就是故意刁難!他說的也沒錯,她沒吃什麽實質上的虧,樂觀一點兒想,這也算揩油。被他“耳濡目染”了這麽久,她不知不覺也用他的無恥方式來想問題了。
大概他也有點兒急,所以無心戲耍她,十分配合,月箏死死板著臉,讓自己看上去無動於衷。手舉著,眼睛看向別處,一扭臉嘴角扯痛,胡嬤嬤那一掌之恨又沸騰了,她忿恨不已地怨罵出聲:“老不死的,那麽大年紀有什麽不好意思的?使喚別人幹嗎!”
雋祁舒坦了,心情大好地嗬嗬笑出聲,深邃的眼瞳卻沒染上笑意,“說我沒碰過你,連我的主事嬤嬤都不相信,這事她當然叫你了。”
月箏翻白眼,怨氣難消,把夜壺嫌惡地放到角落,不停在衣服上擦手。
“我可是個知恩圖報的人,”雋祁戲謔輕笑,“我受了重傷,你好好伺候,我每頓給你加個饅頭怎麽樣?”
月箏掙紮了一會兒,沉默不語,這個條件對如今的她來說已經是天大的誘惑。就當照顧病人吧,她泄氣地垂下雙肩,饑餓……實在太可怕了。
天大亮以後猛邑二皇子也親自來看受傷的九弟,月箏照例閃縮在一邊,偷眼看這位猛邑主帥。
二皇子三十左右年紀,皮膚白皙,留著整齊的短須,對雋祁表現出極度的關心和愛護,諄諄囑咐了很多話,帶了來許多補品和傷藥。
月箏看見他的第一眼,就覺得雋祁想從他的手中搶奪到點兒什麽幾乎不可能。這是一隻成了精的笑麵虎,她聽不懂他對雋祁說什麽,可那關愛幼弟的兄長姿態他表現得淋漓盡致。如果不了解雋祁這幾年來宛如流放邊關的生活,肯定會被他真誠的神情感動。月箏細細看他的眼睛……感到心裏發寒卻有那麽一絲似曾相識,是了,二皇子的眼睛裏有和鳳璘相同的深幽。
能生出這樣兒子的母親,一定不會像孫皇後那樣婦人之見,至少二皇子的母親敢於讓兒子冒險,深知收買人心和積累聲威的重要,不像孫皇後,謹小慎微的幾乎小家子氣。看見了二皇子,再想想鳳珣……月箏由衷為鳳璘感到僥幸。
二皇子極為警覺,敏銳地發現了月箏的打量,看似雲淡風輕的一眼看過來,眼眸中卻有利劍寒冰。
月箏不自覺地哆嗦了一下,趕緊低下了頭,慶幸自己最近挨凍受餓,瘦得形銷骨毀,不至於讓二皇子一見鍾情。二皇子還是細細打量了她一會兒,月箏如坐針氈,還好雋祁“虛弱”地又說了句什麽,二皇子才收回眼光,告辭出去。
確定二皇子走遠,剛才還懨懨垂死的雋祁一掃頹勢,傲慢地吩咐月箏,“你看看他都帶什麽來了?”下巴一點桌上二皇子帶來的一堆物品。
月箏也挺好奇,再不和他置氣,走到桌邊一一翻看,除了有名的藥物和貴重的補品,還有不少陣前難得一見的食物水果。看著新鮮無比的貢品蘋果,月箏咽著口水戀戀摸了又摸。雋祁瞧著她,譏嘲地嗤笑了幾聲,“把那些吃食挨個都吃一點兒,你要是沒被毒死,再給我吃。”
月箏雙眼發亮,試毒可真是個好差啊。不顧吃相難看,她把糕餅水果逐一吃了個遍。
“慢點吃!”雋祁看不入眼,“不然我都不知道你是被毒死的還是撐死的。”
月箏吃的開心,不屑理他,正猶豫要不要趁他不注意揀格外好吃的再偷塞幾口,胡嬤嬤送二皇子回來了,進帳就瞧見月箏撲在禮物上狼吞虎咽,幾個箭步衝過來一把掀翻了月箏,虎著臉責罵了幾聲,被雋祁阻止。雋祁又對她說了什麽,胡嬤嬤悻悻住口,狠瞪了坐在地上的月箏一眼。月箏故意心滿意足地擦嘴巴,斜睨她挑釁。胡嬤嬤橫眉立目卻終於沒再動粗,高聲喊其他的猛邑少女來把東西都收拾出去。月箏心裏暗恨,這個老東西是防她偷吃吧?
月箏覺得胡嬤嬤因為“試吃”事件和她結了大仇,以前至多是對她不理不睬,現在簡直多方針對,下定決心折騰死她。伺候雋祁的猛邑少女隻留了兩個,其餘都被送回大彤關,雋祁受傷,故意養病不出,保留實力,天天高臥在營帳裏。胡嬤嬤事事使喚月箏打理,月箏開始還不屈反抗,胡嬤嬤為人十分陰險,當著雋祁不敢太放肆,守在帳裏等他入睡,逮住月箏就捂住嘴巴一頓修理,月箏拚死掙紮也打不過她,被掐得渾身青紫。
月箏知道,雋祁根本是故意裝睡不阻止胡嬤嬤的暴行,她被胡嬤嬤逼著給他喂飯的時候,明明看見他死忍著笑的可惡嘴臉。她痛恨不已,故意多挖一勺米飯塞進他嘴巴,立刻就被站在旁邊監視的胡嬤嬤厲聲威脅,就算語言不通也絲毫不減威力。月箏忍氣吞聲,這個眼前虧吃大了,但也無可奈何,沒被雋祁怎麽樣卻被一個下人折磨死了,她會冤得幾輩子在黃泉邊上悲鳴的。
侍候雋祁吃完飯,胡嬤嬤扔給她一個饅頭,招呼人收拾碗盤也跟著出去了。
月箏氣鼓鼓地蜷在雋祁榻前的熱磚地上啃饅頭,每一口都當成是胡嬤嬤的肉。原本就是皮肉傷,補品好藥喂著,雋祁恢複得神清氣爽,閑極無聊地趴在榻邊戳月箏的後腦勺,嘿嘿直笑,“知道厲害了吧?”
月箏用力嚼饅頭,悶聲不響。
“喂,你不覺得……相比之下,我對你很好嗎?”
要不是愛惜食物,月箏真有心轉過頭一口吐在他臉上。
雋祁突然支起身靠近她皺眉嗅了嗅,“什麽味兒?臭死了。”
月箏一陣羞赧,他就是故意讓她難堪!她想裝作滿不在乎,終於還是恨恨地說:“讓你二十幾天不洗澡試試!”
雋祁誇張地躺回榻上,還遠遠避入裏側,嘖嘖嘲諷說:“這哪是當初滿身香氣的絕美王妃,簡直是鄉下養豬的大嬸。”
月箏氣得說不出話,要不是貪戀為他養傷而搭建的熱磚地炕,早憤然縮去角落了。
胡嬤嬤回來後,雋祁對她吩咐了什麽,胡嬤嬤臉色不善地揪起地磚上的月箏,壯碩的嬤嬤和瘦弱的月箏老鷹抓小雞一般走向帳外。月箏又被胡嬤嬤趁機掐了幾把,還以為雋祁是縱容她出來動用私刑,卻被扔進一個帳篷給了捅熱水沐浴。
月箏泡進熱水裏真的哭了,覺得這算得上是人生的驚喜。
洗得香噴噴地回到帳篷,雋祁直直地盯著她看,月箏心頭一寒,他的眼神……她不是傻子,當然知道他心裏有了淫邪的想法。故意瞪了他一眼,也不敢再去他榻前取暖,故作鎮靜地走回她的冷地鋪。
雋祁下床,她原本就如驚弓之鳥,立刻就戒備不已地縮向角落,一副決然模樣死盯著他看。
雋祁飛快地欺近,沒受傷的手用力捏住她的下巴,幾乎把她從地上拎起來,疼得她全身僵直,顫抖地低嚷:“你說好信守約定的!”
他冷然一笑,“該死的約定!”他低咒一聲,突然俯下身來,細細看她因為羞憤而櫻紅的俏臉,大拇指用力揉搓她因為剛剛沐浴過而格外嫣紅的嘴唇,“用嘴巴給我來一次吧,你不說,我不說,無損你的貞潔,就當是你對我萬般忍耐的回報。”
逼入絕境,月箏反而不似剛才驚惶,被強迫著抬眼看他,她冷冷一笑:“你殺了我吧,再不甘心,我也不要沾染一絲汙穢!”
“汙穢?!”雋祁怒極反笑,“你貼身服侍過我,看了那麽多淫靡豔事,早就不幹淨了!”
月箏的臉白了白,長長的睫毛慢慢垂攏,晶瑩的淚珠從眼角滑落到他鉗製她的手指上,“是……我已經不再是當初的原月箏了,可我還沒有羞愧得要去死!我看見他的時候……”
他冷笑著打斷她,手指加勁,“看見他?你還沒醒嗎?今生今世,你別指望了!”
她閉著眼,微微一笑:“一輩子不來……我就等他一輩子。”
他一震,瞪了她一會兒,終於克製住自己的怒氣,甩開她的臉,恢複譏誚口氣:“你這個不懂知恩圖報的東西!”
第27章 勿忘承諾
一年中最冷的時候,加厚了帳篷也無濟於事,帳篷裏的大火盆烤得月箏口幹舌燥卻還是渾身冰冷,感覺骨頭都被凍硬了,哆哆嗦嗦偏還手腳僵直。雋祁從那天提出過分要求被她拒絕後還算安生,可她不敢靠近他——和他溫暖的地炕。
雋祁的傷好的很快,讓她羞憤不已的“服侍”漸漸就終止了,胡嬤嬤也不總在帳篷裏守著他,月箏鬆了口氣,覺得這幾天過得舒坦多了。
半夜帳外的寒風呼嘯得十分嚇人,像鬼哭狼嚎一樣,月箏冷得無法入睡,在被子裏簌簌發抖,不停往自己麻木的手上嗬氣。帳簾被猛地掀起,月箏被刮進來的冷風蟄了一下,上下牙膛格格輕磕了幾下。她皺眉轉身去看,是誰竟然半夜不通稟就闖進來,看來發生了重大的事情!
帶著一身寒氣闖進來的是雋祁心腹屬下,月箏認得他,他和雋祁一起去的孝坪,好像叫登黎。她來了這裏就沒再見他了,顯然他不是負責看門護院這種小事情的。登黎還穿著甲胄披風,肩頭落了一層厚雪,月箏看著那刺目的白色……下雪了,她都不知道。
雋祁也立刻感到了異常,起身沉靜地看著他,登黎連問安都沒有,低沉地說起了什麽,雋祁的臉色也漸漸青白凝重了,垂著眼並不答話或者詢問。月箏突然有點兒歡喜,是不是猛邑被打敗了?看雋祁的樣子像。
登黎出去的時候,不著痕跡地瞥了月箏一眼,月箏一直在偷偷觀察他,立刻被那冷漠的眼神掃得心頭一激靈。猛邑戰敗退兵——雋祁會不會殺了她?身為俘虜,即使鳳璘再施壓,決定權還是在雋祁手中!他是遵守了約定,卻不見得會成全她的願望!
營寨裏漸漸起了震動,人聲馬嘶越來越嘈雜,地麵都被踩踏得輕輕震顫。
月箏坐起身,腦中一片淩亂,竟然感覺不到寒冷,她愣愣地看著盤膝坐在榻上的雋祁,這一天終於到來,她卻從未有過的恐懼。雋祁麵無表情,半垂著眼睫,火光卻把他的黑瞳照映得熠熠生輝,他似乎在做艱難的選擇,心緒起伏。
“喂……”她終於忍不住叫了他一聲,他再不說話,她就要瘋了!太緊張,也太無助了。她的生死,她的人生,全都操縱在他的手裏!
雋祁抬眼看她,眼中的輝光卻迅速斂去,隻剩幾點寒星。
月箏咬著嘴唇,突然不知道該怎麽說。
她很怕,猛邑突然淩晨撤兵,鳳璘即使有心救她,恐怕也要大費周折。一路北退,會有各種意外發生,每一種都是讓她膽寒心碎的!
雋祁看著她,瘦得隻剩巴掌大的小臉早失去昔日豔光迫人的嬌媚,可她那雙因為瘦削顯得格外大的眼睛……還是那麽清澈瀲灩,他用了很多辦法想去遮掩這種發自內心的純美,沒有成功。從小嬌生慣養的她,終於還是堅持到了最後。
他看著看著,突然壞壞地挑起嘴角一笑,“當我老婆怎麽樣?和我北歸。”
她的瞳仁驟然收縮,本就毫無血色的臉頓時變得青蒼透明,他都看見了她太陽穴輕輕顫動的血管。
“也是王妃,你沒虧。”他陷入被裏的手緊緊握拳,臉上還是笑嘻嘻的。
“不!”她直直地盯著他看,剛才眼中的盼望,恐懼全消失了,他知道她在期待什麽,他的話粉碎了她的希望,於是她又變成了一塊冷脆的生鐵,寧碎不彎。
他緩慢地抿起嘴唇,原本就太過刻意的笑容淡去得十分突兀。
在她心裏,隻有宗政鳳璘,其他人全是塵埃糞土!他早知道,卻還是不甘心,不甘心到最後一刻!
“問個事兒。”他懶散地半躺在枕頭上,斜睨她一副決心赴死的慘痛模樣,“我和宗政鳳璘,除卻身份地位,就以你看男人的眼光看,誰更好一點兒?好好答,答對有賞。”
月箏一愣,她正悲痛欲絕,早知道最後的結局還是一死了之,她何必受這麽多天的活罪?虧了!還不如被他抓來的時候就抹了脖子,死得何等壯烈風光。就在這麽淒慘的時候,這個混蛋居然還問如此幼稚的問題?!她本想出聲大肆刻薄他一番,卻看見他微微一笑,眼睛裏有她陌生的光一閃而逝。她皺眉,他是和鳳璘處境相似的失勢皇子,他這麽問……她決定認真地思考一下,也算是對他和鳳璘同病相憐的一點兒安慰。
就容貌而言,鳳璘精致雋祁冷魅,各有千秋,從猛邑少女對雋祁俯首帖耳的樣子,可見他在猛邑也是上等的美男子,就算和鳳璘勉強相等吧。個性……鳳璘是那種話全悶在肚子裏,怎麽問都不會掏心窩子的人,雋祁也差不多,像他們這樣的處境,心直口快早就死八百遍了。月箏緊皺眉頭,雋祁雖然極為可惡,她在他麵前卻很放鬆,罵人撒潑,也算隨心所欲……她當著鳳璘要多乖有多乖,再生氣也不會坐在地上撒潑哭鬧,她總希望在他眼裏是最美的,至少不能比不上杜絲雨,稍微的……有點兒累。
她展眉,忽略掉自己心裏的答案,撇著嘴巴說:“哪還用比?!當然是……”
“行了!”他冷笑,打斷她的話,隻要有她剛才那一瞬的猶豫,也就足夠了。他躺下,用被裹住自己,“我父皇……昨晚駕崩了。”
月箏正壞心地想繼續大聲說出鳳璘比他好,卻被他平平淡淡說出來的消息恍惚了心神。她瞪圓了眼睛,他父皇死了……不管誰登上寶座,或者他自己也想最後一搏,他的人生都在昨晚改變了。
“猛邑和翥鳳一直陷入苦戰,誰也沒得著甜頭,父皇一死,二哥怕京中其他兄弟渾水摸魚,自然會火速收兵北歸,戰事自然就不了了之,鳳璘算是揀了個大便宜。”
他說起父皇、二哥的語調那麽諷刺卻難掩孤寂,她聽得心酸,鳳璘每次說起皇上和鳳珣……口氣和他簡直一模一樣。
“你……不會有事吧?”她低聲問,也覺得自己問得很傻,就連雋祁自己也不知道答案的。
雋祁一笑,翻了個身背對她,“我是個守信重諾的人,你呢?”他故意嘖嘖出聲,“女人都不可信。”
月箏哼了一聲,她可是因為鳳璘一句話而苦學六年技藝的人。“怎麽不可信?我比你強多了,隻要答應了,連一絲‘動爺都不會有!”她別有用意地加重了口氣,諷刺雋祁前兩天那個惡心的提議。
雋祁聽了她的刻薄反而嘿嘿笑出來,月箏翻了個白眼,恬不知恥。
“如果你答應了我的條件,我就放你走。”
月箏木然地看著他的背影,一時反應不過來,他說……放她走?!
“答不答應啊——”他故意拉長語調,為了能離開這裏,她什麽都會答應,他又何須再問。
“你真會放我走?”月箏瞪著眼睛不敢置信地問。
雋祁苦笑,她果然隻聽了半句。
“將來宗政鳳璘不要你了,你就回來心甘情願地侍候我,直到終老,能做到嗎?”
她微張著嘴巴,嘴唇都顫抖了,他真的就這麽簡單地放她走嗎?她還是無法相信。
“他不會不要我的!”與他在這個問題上爭辯慣了,她滿腦子其他的事,嘴巴卻習慣地反駁了他一句。
雋祁沒再說話,月箏愣了半天,突然不知所措起來。
“你不是在等我送你吧?”雋祁譏諷地冷笑著開口。
月箏腦袋裏一片空白,突然意識到什麽似的發了瘋般跑向帳外。
夜色格外深濃,鵝毛大雪劈頭蓋臉地一下子把她裹住了,好冷!但她的血液都沸騰了,殘破的鞋子被積雪粘得幾乎一步一拖,腳底像踩在刀刃上般劇痛冰冷,可是,她每走一步就離鳳璘更近一點啊!
營寨裏一片混亂,火把的光把周遭的一切晃得影影綽綽,如同幻景,撤退的時候再嚴整的軍隊也掩不住慌亂的樣子。
月箏並沒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一路故意從陰影裏穿行的她終於瞧見了通往內東關的最後一道關卡。仍舊重兵把守的要塞與準備撤離的營寨不同,靜肅嚴整,一絲不亂。月箏膽怯了,生怕被他們抓住,落入猛邑其他人的手中。
四個兵士簇擁著一個男人不疾不徐地走來,踩得積雪吱嘎一片響,月箏借著火把的光亮看清來的竟然是雋祁的手下登黎!她的心突然跳得厲害,這是她唯一的機會!
登黎走來和把守關卡的兵士頭目小聲地說著什麽,眼神準確無誤地掃向月箏藏身的地方,下巴輕而又輕地一挑,月箏咬緊牙關,簡直是閉著眼狂奔起來,自己都弄不清是怎麽跑出關卡的。她聽見猛邑士兵在呼喊,大概是讓她站住,卻沒人追出來。她因為緊張而迸發出超常的力量,一口氣在風雪裏奔跑了很長時間。
等她覺得自己再也沒力氣抬腿,終於大口喘氣地停了下來,凜冽的寒風被吸進肺裏,嗆得她眼淚都要流出來了。
沒了火把,她覺得自己陷入一片深冥,隻覺寒風冷雪撲打在身上,腿已經凍得沒有知覺,她用力四望,隻見眼前紛亂的雪花,世界好像隻剩她孤孤單單一個人。她會被凍死嗎?凍死在回到鳳璘身邊的路途上?不,決不!
她一橫心,每天都在帳篷裏眺望內東關的方向,她怎麽會迷路?!就是前方,隻要咬牙一直走,一直走……她會回去的!
雪漸漸停了,天色也緩慢地亮起來,月箏借著微薄的晨光極目遙望白雪覆蓋的內東關……看見了!她想哭,淚水變成冰珠凍住了她的睫毛,她笑了,哭什麽?這來自眼睛的刺痛告訴她,這不是她的夢!
馬蹄聲來得很急,她肝膽俱裂地回頭,看不見人,隻見一團飛揚的雪霧急速奔來。
她嚇壞了,已經沉重不堪的腿突然有了力氣,加快了移動,可是收效甚微,她根本跑不快!因為慌亂而著急,她被厚厚的積雪絆倒,無比狼狽地摔倒在雪地上。
她被濺起的雪凍疼了眼睛,用袖子飛快地擦去才又能看見東西,她一凜,距她不足三尺的地方……是雋祁的大黑馬。
她賭氣擰開頭不去看他,他後悔了吧,來抓她回去!她就知道沒這麽好的事!
一件厚重的狐皮鬥篷鋪天蓋地的罩落下來,她嚇了一跳,狼狽至極地撥開露出腦袋,來自披風上他殘留的溫暖一下子擭住她,她貪婪地裹住。
“我突然想起,”他高高端坐在駿馬上傲兀地俯視著她,“你還沒答應我會不會遵守承諾。”
月箏緊緊握住身上的皮裘,手指麻木而疼痛,雋祁……
“說啊。”他突然俯身,粗暴地抓住她胸前的披風,把她從雪地裏提了起來,雙腳都騰了空。
“嗯,我……答應。”她突然覺得睫毛又緊緊地粘連在眼下的肌膚上,眼睛一陣透骨的寒冷刺痛。
他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冰冷的唇突然罩在她的唇上,月箏閉上眼,沒有拒絕,眼睛突然更疼,眼角一寒,竟然在頰邊凍成了一顆小小的冰珠。
他喘息著與她分開些許,沉沉地看了她一會兒,用另一隻手摘去了那粒冰珠。
手一鬆,她便頹然跌回雪中。
“記住你的承諾!”他恢複了冷傲的口吻,囂張地警告。
月箏低著頭,再沒抬起。
“嗯?”他威脅地瞪著她。
月箏突然握了個雪團,抬頭準確地打中他的額頭,“我記住了,可決不會有那一天的!”
雋祁沒有避開,雪團在擊中他後散開,幾縷殘雪掛在他的長睫和鬢發上,更顯得雙眸幽黑,麵孔的輪廓接近完美。她看得愣住了,真好看……
他突然笑了,不想顯得自己太過狼狽,決絕地一拉韁繩,駁轉馬頭。
月箏裹緊他的披風,看著他馬蹄踏出的雪煙……他其實從未讓她失望過。
如果沒碰見鳳璘,她一定選擇和他過一輩子!當然,要管吃飽穿暖。
她苦澀的笑了,不敢再流淚,太疼。
“雋祁……”她突然站起身,向他的背影大喊,“你要保重!”
他在馬上的背影僵了僵,這是她第一次喊他的名字。
隨意舉了下馬鞭,他示意聽見了她的話。
第28章 癡心無藥
積雪和寒冷似乎加長了她的歸途……眼望著內東關,月箏有些絕望,明明就在眼前,為什麽總是走不到呢?
她從不懷疑自己能成功的到達,她的決心總是讓她所向披靡,她覺得自己是幸運的,隻要她堅持,什麽祈盼都能變成現實。
一個馬隊從內東關裏迅速迎麵馳來,月箏欣喜得心髒都要迸裂了!雪後天空明淨晴朗,視線極好,她看清楚了,來的五個人全都身穿猛邑軍服。她本能地驚懼了一下,頓住半埋在雪裏的身形,隨即恍然鬆了口氣——一定是鳳璘得知猛邑退兵,派人喬裝成猛邑士兵混入隊伍去解救她的!
跑在最前麵領隊那個……不是衛皓嗎?!
“衛皓!我在這裏!我在這裏!”她用盡全部力氣向他們揮手大喊,最後竟變成痛哭……她回來了,她終於熬到最後了!
衛皓聽見呼喊,勒馬放緩速度,辨認了一會兒才認出是她,露出十分震驚的神情。他瘋了般策騎向她衝過來,月箏哭著,眼睛和臉頰都疼如刀割,她死死地盯著跑過來的衛皓,如同看見了親人。一向沉著冷毅的衛皓竟然也亂了心神,跳下馬的時候太急切了,在積雪上踉蹌一下,“王妃?!”離得這麽近,他還是一副無法置信的樣子。
月箏拚命地點頭,孤身在酷寒積雪中走了這麽長時間,看見他,心底最後一根苦苦堅持的弦也崩斷了,她麻木的手腳終於徹底脫力,沉重的拖著她整個人向雪地倒下。她太振奮,也太高興了,身體的痛苦沒有擊敗她,她的神智一片清明。她不要昏過去,心心念念望眼欲穿地想回來,一刻比一刻接近,她不舍錯過每個瞬間。她感覺衛皓緊緊托住她,安穩而牢靠,她放心地微笑了,如許願般輕喃:“帶我去見鳳璘,快啊,快……”
每一個在眼前晃過的景象都非常清晰,城門,街道,她瞪著眼睛看,卻全都看不進心裏,她的心全被一個聲音攪亂了:她就要見到鳳璘了……以後,她再也不要離開他身邊,再也不要。
鳳璘出現在她的視線裏非常突然,衛皓抱著她疾步跑進帥府,差點撞上腳步淩亂向外走來的鳳璘。
月箏的腦子突然完全空白,悲哀,歡喜,想念……一下子什麽都沒有了。
她木訥地盯著他看,他的眉梢眼角不停地輕顫,蒼白的臉龐顯得失魂落魄。她想哭,卻發不出一絲聲音,無聲的悲泣讓嘴唇抖得十分厲害,日夜想對他說的那句我回來了,也無法說出口來。
“月箏?月箏,月箏……”鳳璘的嘴唇白得幾近灰色,他直直地看著她,愧疚?悔恨?心疼?他完全不知所措了,他不知道該怎麽麵對她!除了不停輕喊她的名字,他還能對這個女人說什麽呢?
月箏無法從他失神的臉上挪開目光,他的眼睛裏……是淚光嗎?他哭了?
好像有尖刺紮進了她的心裏,她不要他哭!她不能看見他哭!他的淚水……在她那麽幼小的時候就溺斃了她,是她今生最不能抵禦的東西。她搖頭,急切的搖頭,“鳳璘,別難過,我沒事,我好好的……我回來了。”她語無倫次,安慰得十分拙劣。
鳳璘的身體劇烈搖晃一下,竟然虛浮地後退了半步,像被誰狠狠地推了一把。
他棄之不顧的女人,回來後說的第一句話……竟是安慰。
鳳璘垂下頭,兩行淚珠刷然滴落,今生他注定負她,卻也受到了殘酷的懲罰!這個女人……他從沒料到,她可以這樣的讓他痛苦。他深深吸氣,下定了決心,再抬起臉來已是一臉柔情和堅定。
“月箏!”他跨前一步想從衛皓手裏接過她,衛皓卻麵帶焦灼地閃開,“王爺,不可。你的傷口會迸裂的。”
傷口?月箏的心被重重一撞,鳳璘受傷了?
衛皓快步把她抱入內室,放在榻上就告辭退下了。躺在柔軟溫暖的榻上,她瞪大眼細細檢視坐在床邊的鳳璘……她早該發覺的,他憔悴得簡直像個紙人!整個臉頰都凹陷下去了。
“哪受傷了?”她急切地問,眼睛焦躁地搜尋。
“月箏……”他隻是沉沉看著她,像是要把她看入心底。
她傻傻地迎視著他的目光,這是第一次……她看見他如此直白的痛楚。這麽多天,他也一定像她一樣想念得五髒六肺都化為灰燼一般吧?她落入敵手,他卻束手無策……他比她更加難受無奈吧?至少她隻是飽受饑寒的煎熬,他卻……一個男人,想到自己的妻子落入另一個男人的手中,那種屈辱和憤怒,遠比徹底失去她的悲痛要難忍吧?
“鳳璘……”她想安撫他的苦痛和屈辱,也想為自己驕傲一下,她有些費力地掀起左臂的衣袖,“我……幹幹淨淨地回來了!”
細瘦得讓人心疼的手臂上,嬌豔的守宮砂殷紅耀目,鳳璘默默地看著,原本就灰敗的臉色刹時褪去最後一絲生氣,胸膛劇烈一震,哇地嘔出一口鮮血。
月箏嚇壞了,尖著嗓子大喊來人,眼睜睜地看著他在她麵前倒下去。
容子期和香蘭臉色惶急地跑進來,容子期立刻招呼幾個侍衛進來,把已經昏迷的鳳璘抬上躺椅,焦急地埋怨醫官怎麽還沒有來,連聲叫下人去催促。
香蘭也不管鳳璘,嚎啕哭著撲過來摟住急得手足無措的月箏,“小姐,小姐!你終於回來了!”她剛才就想衝進來,被容子期擋住,說要讓王爺和王妃先說說話。
月箏原本就心緒混亂,身體虛軟,被她這麽緊緊一摟,頓時呼吸困難,眼前發黑。
“鬆開……我要被你悶死了。”她從牙縫裏擠出話來,香蘭……果然還是她的香蘭。
香蘭手忙腳亂地放開手臂,月箏大口喘氣還被嗆得咳嗽了幾聲,香蘭趕緊焦急地為她拍背,“小姐,要喝水嗎?”
“香蘭,鳳璘他怎麽了?他受了什麽傷?”月箏緩過來,立刻追問。看著氣色極為不好的鳳璘,她急得想跳下床,撲到他身邊。
香蘭用力拉住她,在風雪裏長途跋涉的月箏自然掙脫不開,香蘭冷著臉,看都不看鳳璘一眼,語氣也十分冷漠,“他能有什麽事?死不了的!”
容子期皺眉咳了一聲,瞪了香蘭一眼,接過話頭,“王爺十幾日前受了重傷,被猛邑主帥砍傷了胸腹。”見月箏驚恐地變了臉色,連忙安撫:“隻是皮肉傷,並無大礙。不過……猛邑二皇子的刀上塗了一種奇毒,醫官們解不了。”
月箏覺得心髒像被重重擭住了,每口呼吸都痛楚不堪。
容子期連連點頭,讓她放鬆,“原少爺本是去京城催促援兵速來,又受王爺之托去請謝先生出山來陣前襄助,得知王爺所中之毒,已傳來消息請大家勿急,先用人參和曼祭子每日煎湯補氣抑毒,解藥謝先生能配,隻是缺了幾味藥材需要搜集,算來這兩天就能到內東關了。”
月箏的心被他漫長的講述吊起來摔下去,終於聽說師父能解鳳璘的毒才落回原處,重重地哼了一聲,嘲戲說:“這麽些時間不見,你怎麽變了個婆婆嘴,半天說不到點子上,急死人了!”
容子期被她說的赧然一笑,半開玩笑半鄭重地說:“王妃,看見你平安回來,子期太激動,語無倫次了。”
香蘭冷著臉,氣鼓鼓沒頭沒尾地說:“急什麽?你擔心他,他擔不擔心你?原家人魔魔怔怔地為了救他的命奔東跑西,就知道縮在城裏!就知道保全自己!”
“香蘭!”容子期終於顧不得月箏在旁,出聲喝止,“你別再橫生是非了!”
月箏把眼神從鳳璘身上收回,看向憤憤不平的香蘭,心微微發了酸,香蘭一定是怨怪鳳璘沒有去救她吧?看來真是生了鳳璘的氣,都不叫她王妃了,改叫小姐和他劃清界限。真是傻丫頭,如果鳳璘感情用事,或許就不會有如今團圓的一刻了。有個人,能不顧一切的隻為她打算,心還是被熨帖得無比熱暖。月箏看著香蘭,輕輕搖了下頭,微笑說:“過去的事,不提了。我回來了,不是最圓滿的結局嗎?”
是,最圓滿的結局……她看著還陷入昏迷的鳳璘,雖然她也在心裏最驕縱的角落怨過他,體諒……原來是這麽讓人惆悵無奈的事,她怎能怪他呢?他是個不能任性的人……就連當初他被趕去北疆,他對他自己都沒有半分放縱。她又能怨他什麽呢?
香蘭皺眉,張了張嘴欲言又止,轉頭瞧見月箏看鳳璘的眼神……終於忍住,什麽都沒再說。
醫官趕來,為鳳璘診了診,說是急火攻心,加大人參的用量補回虧損的氣血並無大礙。又仔細地為月箏裹好了凍裂的傷口,叮嚀她不可立刻洗澡,要等皮膚和筋脈徹底緩和過來才能用熱水擦洗,留下了藥膏,細細囑咐香蘭用法,香蘭聽得異常認真,不時發問,對月箏的傷勢無比用心。
月箏一連吃了三碗熱騰騰的白粥,覺得是人間美味,吃下去五髒六腑都舒坦溫熱了。
香蘭在旁邊皺著眉頭看,悶悶地問:“剛才醫官說你腸胃虛空已久,不要立刻吃米飯和葷腥,那個九皇子……不給你飯吃的嗎?!”
月箏心滿意足地吧嗒著嘴巴,十分悵然,“要是皮蛋瘦肉粥就好了……”
香蘭也瞧出來她並不想細說在敵營的種種,破天荒沒有孜孜追問,乖覺地收走了碗盤。月箏穿回來的狐裘披風搭在椅背上,沾的雪漬化開,淌下滴滴水珠。香蘭拿了塊幹淨的棉布細細擦拭,這她就弄不明白了,能給小姐這麽華貴的狐裘,怎麽會不給吃飽呢?
月箏默默地看著香蘭打理披風,“幫我收起來吧,我再不穿了。”
香蘭聽出她語氣裏的輕微異樣,這披風明顯是男人穿的,八成就是猛邑九皇子的,小姐是再不想看見,再不想回想了吧。
擦幹了水漬,香蘭抓著用力一抖,呼的一陣風,把仍在沉睡的鳳璘發絲吹亂。
“輕些。”月箏皺眉,不敢高聲說話,“要不,叫人把他抬上床來吧。”躺椅狹窄,鳳璘身材修長,躺久了肯定不舒服。
“管好你自己吧!”香蘭在案上疊披風,又開始沒大沒小,“床是要給你養病的,我還要給你擦身,給你塗藥,多個他礙事!瞧你那一身凍瘡,我還不知道要照管到什麽時候才能全好呢!”香蘭說起鳳璘的時候,還是那麽冷漠不滿,她以前不是很怕他的嗎?
容子期笑容滿麵地走進來,興高采烈地說:“原少爺回來啦!”
月箏眼睛一酸,“哥……”女人總是愛撒嬌的,在雋祁那兒受了那麽多罪她也沒哭,回到親人中間卻總想流淚。
想掙紮著下床,月闕已經一身風霜地快步進來了,他的臉色有些蒼白,想是日夜兼程趕回來的。
他先看了眼鳳璘,雖然氣色很差,卻不至於危及性命。
“哎呀,這個妹夫真是折騰人哪!”他故作憂愁,想說幾句抱怨辛苦的話報報功,一抬眼看見月箏立刻傻住了,“你……”他不知道月箏受困敵營,見妹妹瘦成這樣心疼又驚詫。
“哥……”月箏腿腳無力,月闕趕緊搶步過去摟住她,她背上嶙峋的骨感讓他的心都擰起來了,不禁皺眉大罵:“鳳璘真窮到沒飯給你吃嗎?!”
月箏眼前一片模糊,緊緊環住哥哥的腰背,幸好他不知道,幸好他沒涉險來救他……她不能失去鳳璘,也不能失去他。
“師父跟你來了嗎?”她哽咽著說,因為兄妹倆都不善於對彼此說溫情的話,玩笑話又因為酸楚而說不出口,都沉默了,月箏隻好隨便找了個話題。
“沒……”月闕悻悻,“師父看不上鳳璘,不要給他當軍師。”
“那解藥呢?”月箏著急,師父的脾氣別扭起來神仙也沒辦法。
“放心,放心,在這兒呢。”月闕放開妹妹,從懷裏掏出一個錦盒遞給容子期,讓他用溫水給鳳璘服下,又捧起妹妹的臉細瞧,嘖嘖感歎,“師父要成精了。”
月箏哭笑不得地瞪了他一眼,這人還是那麽說話不分褒貶。
“真的!”月闕瞪眼,好像是見月箏不以為然十分不甘,“師父說了,鳳璘的病有藥醫,你的病是沒藥醫的!”隨即又十分擔憂,“你到底是什麽病啊?怎麽都成這樣了?”
一直冷眼旁觀的香蘭一撇嘴,接口說:“傻病!”
月闕聽了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連連點頭,月箏佯怒板起臉,在哥哥腰上狠掐了一把,聽月闕跳腳喊疼,忍不住又笑了。
她的確是又回來了……她的鳳璘,她的生活。
第29章 結絲之難
房間被弄得格外溫暖,香蘭特意在火盆上煮了一小鍋茶,水汽和茶香讓月箏心神安寧,被精心地照顧著,躺在暖和鬆軟的被褥裏,月箏這麽長時間來終於睡了最踏實最香甜的一覺。
極輕的談話聲讓她悠悠醒來,屋裏已經點了燈,她竟睡了整整一天……
醫官來給鳳璘換藥,正半跪在躺椅前細看劇毒解去後傷口的情況,容子期為他端著燈。醫官驚喜地提高了聲音:“傷口終於開始愈合了!”
鳳璘噓了一聲,示意他不要吵醒月箏,醫官麵有愧色地點了點頭,複又壓低聲音:“王爺,雖然傷勢好轉,刀口附近發青的皮肉還是聚集了殘毒,恐怕——”醫官皺眉細細檢視傷口,鳳璘卻看見月箏起身,臉色異樣蒼白,她焦急地下床走來看他的傷情。鳳璘趕緊對醫官做了個眼色,讓他別再說出讓月箏更擔心的話,醫官會意,不再吭聲。
月箏本以為自己有了心理準備,在看見鳳璘從左肩一直漫延到右肋的傷口時還是驚痛地捂住嘴巴,她嚇壞了,鳳璘潤玉般的肌膚上這樣的傷口顯得格外猙獰駭人。
她突然十分惱恨,惱恨所有的人,猛邑人,鳳珣,雋祁……她自己!她連孫皇後也恨上了!她舍不得讓親生兒子出戰,就這樣逼迫鳳璘!鳳璘這罪都是替鳳珣捱受的!猛邑貴妃還知道讓兒子出征立功,皇後和鳳珣就知道躲在鳳璘身後搶功勞!他們在都中錦衣玉食,不齊心抗敵還處處使壞,說不定得知鳳璘受傷暗暗期盼他一死了之!她很替鳳璘不甘,從這一刻起,她再不覺得有什麽對不起鳳珣。
她太心疼了,心疼得全天下人都被她怪上。鳳珣的友情,雋祁的恩義……全都比不上鳳璘所受的苦楚。
鳳璘勉力笑了笑,安撫她說:“我已經全好了,你不用擔心。子期,送月箏去前廳休息,記得……”醫官用探針探了下他胸口傷處的深度,疼得他哆嗦了下嘴唇,額頭頓時冒出一排冷汗,緩了一下他才繼續說,“多在廳裏加個火盆。”
“不!我不要出去!我就在這裏陪著你!”月箏發脾氣,這股執拗主要還是衝著她自己,在鳳璘最虛弱最需要親人的時候,她總是不在。
醫官為難,皺著眉不動,顯然是不想在月箏麵前為鳳璘割肉治傷。
“王妃,你還是避開吧,不然王爺和醫官都不能專心療傷。”容子期有點兒著急,半推半拉地往外趕月箏。
月箏沉著臉不樂意,又強不過容子期,在門口僵持著不走。
“箏兒,別鬧,去吧。”鳳璘無奈,苦笑著搖了搖頭。
月箏敵不住他這樣的口氣,像被撫順了毛的小貓,乖乖地點了下頭。
“子期,給王妃把披風拿上,外麵冷。”鳳璘淡淡吩咐,因為傷口疼痛,聲音輕而疲倦。
月箏接過容子期遞來的披風,一步一回頭地往外走。容子期關上房門,讓她在前廳什麽都聽不見。獨自坐在廳裏有些無聊,又擔心鳳璘,時間過得十分緩慢。月箏嗅了嗅空氣裏淡淡的茶香,幹等也無聊,不如做些茶葉蛋當宵夜,一會兒和鳳璘一起吃,自從受過餓,她就對吃異乎尋常地感興趣。
帥府的廚房就在後廂右側,夜來風大,月箏裹緊披風,剛轉過圍廊拐角,就聽見香蘭高聲嚷嚷,“……我憑什麽不能說?我已經告訴少爺了,怎麽樣?殺我滅口都遲了!難道原家人都活該被你們耍得團團轉嗎?!”
月箏一驚,這裏是衛皓的房間,聽香蘭的口氣也不像撒嬌吵鬧,她忍不住貼著牆站住,細聽房間裏的對話。
“香蘭,王爺也是迫不得已,他的處境你還不知道嗎。王妃既然已經回來了,你何必再說起這些。”衛皓難得十分耐心地解勸。
香蘭一聽他說更炸鍋了,尖聲譏諷道:“迫不得已?說到底還是舍不得以身犯險!覺得不值!”
“香蘭!”衛皓畢竟口拙,不讚同地喊了她名字又被她搶去話頭。
“別欺人太甚了!開始是不願冒險去救。後來覺得猛邑九皇子那麽放縱聲色的人抓了我家小姐肯定給糟蹋了,救回來也是一頂捅心窩子的綠帽子,就讓小姐自生自滅!”
“不是這樣……”
“不是什麽不是?!生怕小姐被少爺救回來,還特意支開少爺去請謝先生當軍師,他那一肚子鬼心眼還用誰給他出主意?根本就是拖延少爺的歸期,希望小姐死在那邊一了百了!好啊,現在小姐回來了,還是完璧一塊,我給她擦身看見守宮砂了。從猛邑九皇子那兒幹幹淨淨地回來,小姐得吃多少苦?對他得多真心!就他那些所作所為,他就該向小姐以死謝罪!他就不該吃那解藥!”
“香蘭!你越說越過分了!”衛皓終於生氣了,冷聲打斷。“王爺何嚐不難受,你看他……”
“吐血了?一口血就能抵消了我家小姐受的罪嗎?我不怕死,覺得我過分就殺了我吧!那時候我跪在他門外那麽哀求,也沒一個人和我去救小姐,我已經生不如死了!好不容易看他點兵,”香蘭哽咽了一下,“我都要感激得給他立長生牌位,結果呢,是去孝坪搶糧食!我家小姐喜歡這麽個人,是我家小姐傻!還歡天喜地的回來了,還把拋棄她的男人當塊寶!我都看不下去了!”
衛皓沉默。
“我走了!”香蘭恨恨地說。
“哎!”衛皓叫住她,“我沒有不讓你說的意思,隻要你覺得說出來對王妃有好處,你盡管說吧。”
換做香蘭不語。
月箏慢慢轉身,風迎麵撲過來,把她的頭發吹得淩亂飄飛……夜色好像突然濃重,廊下飄搖的燈籠再也照不亮前路。她緩慢地行走,眼前心裏全是辯不清的黑暗。
“王妃,你去哪兒了?”容子期有些著急地喊了她一聲。
她抬頭,原來已經不知不覺走回帥廳……望著廳裏的燈火通明,她遲遲沒有進去。
她為他想了萬千條理由,卻從沒想過,或許他並不希望她回來,如果她死在敵營,等他得勝回京……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娶杜絲雨了。
“王妃?”容子期發覺她神色有異,皺眉又喚了她一聲,“王爺正在等你。”
“等我……是麽?”月箏恍恍惚惚,木然地走進廳裏。
鳳璘聽見了她與容子期的語聲,緩慢地從內室走出來,月箏瞧著被燭光照亮的他……停在門口,沒有走近。這或許是她這輩子第一次在他麵前停住腳步。
挨凍受餓,她並不覺得無法忍受,因為她心裏存有希望,失望後再失望,她還是能體諒,因為她理解他的苦衷,可是……其實她不是猜不到真相,隻是不願意去深想。現在,一切都這麽真實地擺在她麵前,她突然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辦!
那仿佛漫無盡頭的日日夜夜,她身心俱疲地遙望內東關,堅信他即使無法來救她,仍會五髒如焚地想她念她。她以為清白完璧的回到他身邊是幸福的開始,也是他衷心期盼……這一切都是她的臆想嗎?事實是,他真的沒有來救她,香蘭的哀求也沒用,還故意支開月闕……她的回來,對他來說,是場多餘的累贅嗎?
“怎麽了?”鳳璘皺眉細細看她慘白的俏臉。
容子期從外麵掩上了門,沒有了風,火光不再劇烈搖曳,輕微的爆炭聲勝過了寒風呼嘯。
月箏扭開頭,空洞的黑瞳再無平素的光彩,幹裂的嘴唇不複櫻紅,輕微地抿了抿,她問:“你……並不希望我回來,是不是?”
鳳璘一凜,眼眸裏翻起一陣光焰,他僵了脊背,什麽都沒有說。
相對無語的這一刻,她才真正相信了雋祁的話……她的確被鳳璘拋棄了。
她是太傻了,隻憑著自己的一相情願去揣度他的想法。他的溫柔,不過是對她的歉疚。她所有的付出,隻能換來他的歉疚。
月箏咽了口唾沫,喉嚨生疼。但是她笑了,她所有的力氣隻夠她自嘲地笑一笑,再無法抬眼去看對麵的鳳璘。
“鳳璘,你還是喜歡著絲雨吧。”她沒用問句,因為她知道他的答案。他和她至今都不能算正真的夫妻,現在她終於不用自欺欺人了。火盆裏的光太晃眼了,視線都模糊起來。對笑紅仙的憐憫之情還沒淡去,已經輪到她自己了。
“其實,我……不該回來。”她流著淚喃喃自語。
鳳璘猛地走過來,重重把她摟進懷裏,她僵直地撞上了他的傷口,他一顫,卻固執地收緊了手臂。“別說了,箏兒,別說了。”
傷口的疼比起她這幾句話刺得他心裏劇痛來,微不足道。
她固執地沒有抬起眼睛,長睫下的一行淚痕在火光中幽淡的閃爍,他垂頭看著。麵對這樣的她,任何解釋,任何欺瞞都是玷汙。
“箏兒,對不起。”他能說的,卻隻有這一句。
對不起?月箏細細品味著他話裏的沉痛和無奈。他……對不起她了麽?似乎從一開始,她就把自己的情感強加給了他,不管他是不是想要。她明知他喜歡絲雨,甚至還為他和絲雨的無緣暗暗慶幸過,以為他們的錯過是上天給她的機會。她一直覺得自己幸運,其實上天非常公平。
“沒,”她輕輕搖頭,舍不得掙開他的懷抱,“你沒有對不起我,這一切……我都是心甘情願的。”
她的心甘情願驟然擊碎了他全部的理智,很多事,很多承諾……他都不想再去顧及!就算是上天給他的懲罰吧,就算是欺騙,他也想讓這個女人感到幸福!
他緊皺的雙眉一軒,打橫抱起她,向內室走去。
“鳳璘……”月箏被動地蜷在他的懷裏,她能感受到他的決絕。他……終於下定決心要放下與杜絲雨的過去了麽?她以為自己已經絕望了,可他的神情一下子又燃起她心中不甘熄滅的火,輕易得讓她無奈,她就是這麽傻,隻要夢還殘留一絲幻象,她就不願醒來。畢竟醒來……太痛了。
他猛地吻住她,他不想再聽她說出一個字……他受不了。
內室溫暖,彼此脫去衣物也不覺得寒冷。月箏沉默地躺在床上看鳳璘胸口上纏裹密實的紗布透出殷殷血紅,明知不該急於今夜,又深怕他遲疑後又不忍對往事放手。
鳳璘異乎尋常的溫柔,他吻她身體的時候,簡直如膜拜般近乎虔誠。他想讓她知道,她要獻給他的珍寶,他也珍而重之。
月箏沒有閉上眼,這一刻她已經等得太久,太苦,她要瞪大眼睛看著一個瞬間,記住。
他纏綿地吸吮她的唇舌,她緊皺雙眉,不要去分辨他這刻火熱的給予是愛戀還是愧疚。
他吻她的脖項,胸腹,“箏兒……”他嘶啞地輕喃,難抑的欲望讓他的麵色潮紅,呼吸急促,卻仍不乏溫柔地輕輕分開她的雙腿。
月箏覺得天地旋轉起來,努力睜開雙眼卻什麽都看不到……她已經落入他編製的夢境,她的腦子裏似乎起了霧,一切的懷疑,傷感,委屈,都模模糊糊。
當他不停輕喊著她的名字進入時,她低低的哭了起來,身體僵直,緊繃的雙腿似乎要抽筋了,很疼,但是她感受到了他!
他緩緩地嵌入了她的最深處,忍耐地停住了。
月箏揪緊了身側的床單,用身體,用靈魂去感知他,在身體契合了以後,心靈是不是也能如此緊密的相連?
她的反應讓他身如火焚,快感讓傷口的疼痛變得微不足道,她在低低喘息哭泣,他不忍再加劇她的苦楚,咬牙停住。輕輕旋動,直到她準備得更加充分。
律動中他傷口的血大量湧出,紗布再也吸附不住,滴滴點點灑落在她搖曳起伏的嬌軀,是妖豔殘忍的媚惑,他低聲長吟,痛苦和極樂緊緊交纏,他為她下了甜蜜地獄,他咬牙加快,終於在她飛上雲端的時刻也解脫了自己。
稀薄的晨光中,她抱膝看著因為傷勢和疲累尚在沉睡的他。
一床狼藉,她的血和他的血混在一起。經過這晚……她和他真的重新開始了嗎?
香蘭敲門,月箏開了口才發覺自己的嗓子已經完全喑啞,說話都似乎帶著哽咽:“別進來,在前廳備好沐浴用品。”
香蘭沉默,久久才嗯了一聲。
泡在溫熱的水中,身體的不適得到輕微緩解,她看著自己手腕上的情絲,緩慢解下……還隻是三個結。
手指反複摩挲那三個珠子……終於還是重新纏繞回手腕,今天以後……她並沒充分的信心。
第30章 如樹有根
月箏回到內室,鳳璘已經撤換掉髒汙的床單,坐在躺椅上默默出神。
她停在門口,垂下頭。雖然有了最親密的關係,她卻還是失去以往隻想撲進他懷裏的勇氣。
晨光中的她,身上帶著剛剛沐浴後的氤氳水汽,長發因為她低頭而直直垂成絲瀑。她隻穿了單衣,越發顯得單薄纖弱,鳳璘看著,心裏一陣扯痛,這麽個小小的身子卻蘊藏著讓他也歎服的執拗。她向來那麽活潑嬌頑,此刻的沉默讓他更加憐惜。身子似乎沒等他動念,已經站起來前去摟住她。像鼓舞般吻了吻她的額角,她不該這麽頹唐落寞。
她輕顫了一下,這副渴望已久的胸膛裏流溢出的溫柔嗬護,讓她心裏的感動勝卻昨日最火熱時刻。是的,她就是想要他這樣的柔情,而非單純得到他的身體。眼淚瞬間就從長睫下滑落,說不清心裏是滿足還是歎息。
他用手指抬起她俏美的下頜,凝神看那兩排蜿蜒的淚痕,心像是沉入迷潭卻甘願就此溺斃。“別哭了,月箏。”他用手輕輕摩去了她的淚珠,他再不想讓她哭泣。
“鳳璘……”他指腹上的每一下輕撫,都像可以平複她心裏的創痛。
“嗯?”他把她摟得緊緊的,不願被任何人把她奪走般固執,心裏盈滿放任的惡毒快感,他隻想寵她,其他都不想理會。
她想問,他是不是真的能遺忘過去?終於還是癡癡地陷入他的懷抱,怯怯地抬起手,遲疑一下,緊緊地環住他的腰。不管,她就是這般任性的原月箏,她掙紮了這麽久,等待了這麽久,終於抓住了,決不放手!
香蘭命人收拾完外廳,走進來看見這麽溫情的場麵卻置若罔聞,麵色不改地徑直走過去把鳳璘粗粗鋪上的新床單整理妥當。
反倒鳳璘和月箏有些尷尬,月箏臉上發熱,想退開一步卻被鳳璘攬住腰,拖到躺椅邊挨著他坐下。她覺得自己有些愧對香蘭,畢竟香蘭是因為替她鳴不平才這般忿忿難平,結果她這個苦主卻已經徹底丟盔卸甲。
“衛皓。”鳳璘眯了下眼,似笑非笑地喊人。每次月箏看見他這樣的表情都覺得他格外狡詐。
在帥廳外候命的衛皓應了一聲,走來停在內室門外靜聽吩咐。
“傳令下去,猛邑撤兵,新年降至,豐疆全境大慶三天,內東關守軍大慶五天。”
衛皓的神色微微一喜,重重抱拳領命,剛想出去傳令,又被鳳璘叫住。“帥府也一直沒準備過節什物,你與香蘭同去姚鎮采買,並催促豐樂把貢物加速送來此處。”
香蘭雖然還是冷著臉,卻終於沒有出聲拒絕。
月箏偷眼瞥她悻悻的神色,覺得鳳璘這招美男計的確是正中香蘭的軟肋。香蘭現在看誰都是仇人,卻對衛皓始終恨不起來。月箏心裏突然有說不出的滋味,鳳璘向來馭下甚嚴,卻對香蘭的無禮百般容忍,也是對沒去救她的事心存愧疚吧。
鳳璘要沐浴換藥,月箏便踱出帥廳想信步走走。王爺傳令全城大慶的消息已經讓整個帥府沸騰起來,月箏沒走幾步就被廚娘雜役們團團攔住跪拜,說是替全城百姓叩謝王妃恩典。月箏一頭霧水,不明白下人們為什麽會如此激動興奮。容子期走來一一應付遣散,命他們下去準備過節,仆役們才歡天喜地的散去。
“總算……”容子期長長吐了一口氣,如釋重負,“王妃你不知道,王爺曾下令今年豐疆不許歡慶宴樂。戰事大捷,新年到來,不許慶祝簡是直倒行逆施,多少惹來民怨。現在您回來就都好了。”說著還別有用意地笑了笑。
月箏停住腳步,他真的是為她下了這麽匪夷所思的命令?
風吹亂了她的發絲,幾縷遮在眼前,她瀟灑地抬手理順,算了,她不要去想了,過去的無論是傷心還是委屈,她都不願再糾纏不清。她加快腳步,向月闕的房間跑,容子期沒有跟上去,站在廊下看著樹枝上似要消融的冰晶微微而笑。
大冷的天月闕還開著窗戶,神情沉重地站在窗邊木然看著院中的積雪。月闕聽見腳步聲,沉靜地回頭看,果然看見妹妹笑著跑進來。他沒說話,轉頭默默關上了窗,走到火盆邊撥旺了炭火。他不看她,剛才她臉上那抹依舊明媚的笑容卻深刻入他的心底。
這樣沉默的月闕很有師父的神韻,月箏也無法再以微笑虛應,愣愣地望著赤紅的炭火出神,一時不知該與他說什麽。
“東西收拾好了麽?現在就走?”月闕抱起雙臂,歪著頭看臉色發白的妹妹,戲謔的口氣讓月箏分辨不清他是說笑還是認真的。
“哥……”月箏垂了頭,“我……”
“算了。你已經傻了這麽多年,我也習慣了。”月闕冷嗤一聲,他還用聽她說什麽呢?鳳璘一直就是她的魔障,似乎永遠也無法參悟。他該帶她走,但他沒有信心讓她再展露剛才那樣美麗的笑顏。隻要鳳璘還能為她織就夢境,他就這樣默默守護吧。“我終於知道師父為什麽不喜歡鳳璘了。”
月箏覺得鼻子一酸,卻不想在哥哥麵前哭,抿了下嘴忍過眼中驟然泛起的水汽,“哥,你想吃什麽,我給你做。”
月闕沒有立刻答話,抬手摸了摸妹妹消瘦的臉龐,她強作笑顏哄他開心的樣子比她哭泣更讓他心疼。揚起眉,他用力戳了戳她的額頭,“不爭氣的家夥!就做最複雜的那道菜!”
“疼,疼!”月箏護住額頭,“最複雜的菜……內東關沒食材啊!”
月闕摸下巴想了想,“那就烤全羊吧,你親手做啊。”
“你……你……”月箏瞪他,“你簡直是趁火打劫!”
月闕再不看她,徑自倒在榻上,“烤好了叫我。”
月箏嘟著嘴,氣呼呼地回到帥廳,沒想到鳳璘麾下的將軍們都在,看見她進來都躬身問安。月箏驚愕了一下,趕緊做出一副莊重神態,福身回禮。鳳璘看了她一眼,嘴角微微一挑,剛才她還一臉忿忿,此刻硬端出來的王妃風儀倒假正經的可愛。“今天就議到這兒,我們尚需在內東關駐紮多日,把你們的家眷都接來共度佳節吧。”他的話讓將領們喜形於色,很識趣地告辭而去。
鳳璘從案後走來把她攬入懷裏,“說說,剛才怎麽了?”
“吩咐殺隻羊吧。”月箏悶悶,“我哥要吃烤全羊。”
鳳璘聽了一笑,“我們是該答謝答謝他。就在後院烤吧,我幫你。”
月箏在她懷裏點了點頭,她好喜歡聽他說:我們。
火堆很快在後院架起,怕風吹散了火苗,鳳璘還特意吩咐搭了簡易的圍棚。月箏用帕子包住頭發,生怕被火燎了,穿著方便行動的短襖十分投入地往羊肉上撒鹽。鳳璘穿著昂貴的錦緞棉袍,坐在火堆邊負責翻轉羊肉,火星把錦袍燒了好幾個焦洞他也不在乎。月箏時不時吩咐他翻過來掉過去,重點烤什麽地方,他很認真地聽從。廚役們幾次想來幫忙,都被鳳璘拒絕了。
烤肉的煙霧和香味彌漫了整個帥府,一下子就有了過節的氣氛,往日不敢高聲說話的下人們全都鬆了口氣,請示過鳳璘,在後院角落架起大鍋,煎炒烹炸,還煮了一鍋羊湯,帥府先於百姓慶祝起新年來。
王爺積毒全解,王妃也來了,下人們不知道月箏落入敵營的事,隻當是王妃從王府趕過來的。小夫妻兩個親自下廚,沉悶的帥府處處歡聲笑語。猛邑退兵後,第一次有了過節的喜氣。
月闕聞著香味,也沒用月箏去叫,自己跑出來,坐在火堆邊冷著眼看鳳璘和妹妹忙碌。鳳璘拿起一小罐酒遞給他,他也沒立刻接,心裏的怨氣總是難消。鳳璘也明白,舉著酒看著他。月闕瞥了眼正眉眼含笑著烤肉的月箏,輕歎了口氣,接過鳳璘遞來的酒罐。
不止帥府,整座內東關慢慢沸騰起來,戰事大捷新年來到,雙喜臨門,王爺又解除了歡慶禁製,百姓們燃起了鞭炮,一直響入深夜。周圍的城池也受到感染,很多離家避禍的百姓甚至連夜返回家園。鳳璘的心情異乎尋常的好,下令徹夜開放通向後方的城門,允許百姓回城。
將領們聞訊笑著趕來,戲言討酒,月箏虛應幾杯,就和香蘭退回內室。香蘭為她端了皮蛋瘦肉粥來,月箏看著那粥,訥訥無語。本是她為岔開話題信口一說,香蘭卻記在心裏。“謝謝。”月箏由衷地說,香蘭對她的好,她何嚐體會不深?
“沒什麽可謝的。”香蘭還是冷聲冷氣,“我隻是盡我的本分。”
過了三更鳳璘才回房,顯然喝了不少,腳步都有些虛晃。
月箏一直沒睡實,趕緊起身倒了杯熱茶給他。鳳璘沒接反而猛地攬住她的腰,月箏嚇了一跳,差點灑了杯裏茶。
他的鼻尖貼著她的,沒防備,她好像一下子看進他那雙幽若潭水的清炯眼瞳裏,也許是他喝多了酒,平素冷淡自持的黑眸有種狂放的不羈,“你真美!”他灼熱的呼吸偏了偏,吻便落在她秀巧的頸窩,曖昧的貼緊激起她一身顫栗。他卻停住,把她壓在懷裏細細地看,怎麽都看不夠似的。“月箏,”他苦澀地笑了笑,“你要是從沒遇到我,該多好。”
她的表情僵了僵,“你……”他今生不想遇見她?
他凜了下眼神,似乎意識到自己的失口,不想撒謊也不想解釋,他把她抱得更緊,月箏覺得自己腳尖都要點不到地了,他俯下頭埋在她的頸窩裏,用臉頰磨蹭著她滑膩的肩頭,歎息般一笑,“既然遇見了,就是劫數,有生之年,我就對你好吧。”
她癡癡地聽著,這是他的承諾嗎?
他抱起她放在榻上,雙臂撐在她身體兩側,身子卻覆住她。他的眼中多了曖昧的媚惑,離得這麽近,她羞澀得不敢睜眼,“還疼麽……”他的聲音裏有了撩人的喑啞。
她沒說話,隻是柔柔地抬手攀住了他的腰背,她和鳳璘終於是有了根的樹木,再不會擔心狂風驟雨摧折了細枝,環緊他,她便有了難以言喻的安全感。
第31章 寵溺之罪
鳳璘清越好聽的聲音好像是從夢境深處傳來的,月箏蜷在溫暖的被窩裏,雖然聽不清他在說什麽,她也覺得安心舒坦,緩緩睜開眼,滿室溫暖的陽光,讓心情更好了些。這一覺睡得真是舒服,骨頭都酥了。
鳳璘正在前廳議事,月箏把自己更深地縮進被褥,默默傾聽他沉穩篤定的語聲,經過這一戰,他比起原來更具王者之氣了。
前廳響起將領們散去的腳步聲和說話聲,容子期跟著鳳璘,兩人的聲音就在門外。容子期有些擔憂,語氣比平時低沉,“王爺,雖然理由充分,皇上心裏必定明白您遲遲不班師回京的原因……”
鳳璘打斷了他的話,帶了些譏誚的笑意,“知道不更好?我倒想看看父皇怎麽論功行賞。”
容子期哦了一聲,恍然大悟。
月箏也豁然開朗,鳳璘推說仍要防備猛邑反撲,決定留守內東關。副元帥彭陽斌和監軍孔瑜卻早早就帶兵開拔,一副凱旋的派頭直奔京城討功去了。鳳璘這一仗打得左右掣肘,憋氣不滿是一個原因,更重要的,他要試探皇上的意思。如果順乾帝繼續裝糊塗,大賞彭陽斌和孔瑜……皇後娘娘有恃無恐,鳳璘怕是不得不加緊在豐疆暗豐羽翼,聊以自保。如果皇上明辨是非,賞罰得當,那麽此役鳳璘天地人和勝得十分漂亮,自然也是一個改立太子的絕好契機。
鳳璘推門進來,看見月箏蜷在被窩裏皺著眉,眨著眼,很認真地在想什麽事情,輕淺地牽動嘴角,“醒了?”
月箏點頭,好心情也沒了。她掀了掀被子,準備下床梳洗,卻冷得噝噝出聲,又立刻裹住,鑽出被窩千難萬難。她對溫暖的地方強烈依戀,也許是受凍留下了恐懼。鳳璘看著好笑,幹脆拖了一張凳子放在床邊,把水盆放在凳子上,伺候她在床上洗漱。
月箏洗得舒舒服服,又眯著眼趴回枕頭上發懶,鳳璘坐到床側,拿了瓶味道難聞的藥膏,月箏被嗆了下,睜眼看見他正輕輕掀開被角要往她腳上塗,頓時驚恐萬分地縮回腳丫,整個人躲進床裏。
“別鬧。”鳳璘含笑輕責,“杵戟草的味道難聞,治凍瘡效果一流。你看翥鳳兵士不甚受凍瘡所苦,全是它的功勞。”
“那也不塗。”月箏毫不動心,一臉堅決,“讓我待在暖和的地方,自然會好的!”她才不要臭烘烘的躺在鳳璘身邊。
鳳璘看著她那雙瞪圓的葡萄黑瞳忍不住發笑,“快來,嗆一會兒就聞不著了。”他半躺下來,胳膊探進被裏去捉她的腳丫,他的手涼,握著她又癢癢,月箏又笑又急,還不敢掙紮,怕他的胳膊動的太厲害牽連到胸口的傷處。鳳璘笑著把藥灑在她腳上,月箏沒轍了,就乖乖坐起老實讓他塗。杵戟草膏味道恐怖但塗在皮膚上熱乎乎很是舒服,再加上鳳璘輕輕揉捏,大大緩解了疼痛。她無心抬眼,看見他專注而又心疼的神色……心重重一顫,他每一下溫柔的觸碰都帶給她無比的撫慰。
塗藥揉捏後,他又用細軟的白棉布條密實地裹住她的腳,幫她蓋上被子,他向前坐了坐,拉過她的手重複剛才的程序。他發現她的表情有些古怪,欲言又止,眉頭緊皺。“這麽了?捏疼了?”
“嗯……嗯……”她支支吾吾,終於痛苦地說出來:“你為什麽先塗腳後塗手啊?”
鳳璘愣了一下,驟然失笑,故作自責地點了點頭,“下回改過。”
早飯兼午飯是紅棗粥,鳳璘喂她吃了兩碗。月箏心滿意足,笑眯眯地躺回枕上,這段時間身心俱疲,一旦鬆懈下來就累得不行,隻想總這麽懶洋洋地躺著。
鳳璘看著她笑,“再睡一會兒?”
沒等月箏說話,醫官在外求見。鳳璘放下羅帳才命他進來,醫官循例檢查了他的傷口,先恭喜他餘毒盡祛,後又麵色尷尬地頓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說:“請王爺愛惜身體,傷口一再迸裂的話,將來恐有遺患。”月箏被醫官別有用意加重的那句“一再”弄得麵紅耳赤,鳳璘抿嘴,忍住笑意。
醫官說了那話自己先不好意思了,也不上前看月箏的傷勢,慌慌張張地退了出去。
鳳璘剛才脫去了外袍讓醫官診治,也不再穿起,散漫地整了下裏衣鑽進被窩,貼著月箏躺下。月箏臉上的熱還沒退去,不好意思給他看見,翻身背對他。他的手環上來,不甚安分地壓在她胸前的柔軟上,月箏氣呼呼地用裹著棉布條的手去拍,陰陽怪氣地說:“不是讓你愛惜身體嗎!”想想就覺得丟人,醫官說出那樣的話來,搞得她像急色鬼一樣!
鳳璘輕笑出聲,鬆開手掌,把她攬在懷裏,“我也睡一會兒。”
月箏沒掙紮,過不多一會兒就聽見他低勻的呼吸。這樣甜蜜而寧靜的時刻,她沉迷無比。
聖旨三天後用八百裏加急送到內東關,鳳璘麾下眾將領都受到豐厚獎賞,加官進爵,順乾帝還賜下巨萬賞金,命鳳璘按功行賞。增加鳳璘的儀仗規製,提高豐疆屬員的官銜和人數,免去豐疆十年貢稅,這些是翥鳳立國以來,藩王受過的最高禮遇。相比之下彭陽斌和孔瑜隻是被賞賜了些錢財,彭陽斌授了個光武寺卿的虛職,變相被收了兵權。
鳳璘接了旨,隻是淡然地命容子期和衛皓草擬封賞細則,自己卻認真翻看豐樂太守送來的樂繡樣品,豐樂的樂繡是翥鳳三大繡之一,以清雅素麗聞名。選了十幾個特別精美的紋樣,親自送到內室去給月箏看。
月箏正吃蘋果看書,幾天細心將養下來,臉色都紅潤了很多,鳳璘把樣品訂成的簿子遞給她看,讓她挑出喜歡的,他好吩咐工匠製衣。月箏選來選去,覺得他挑出的十幾個花紋顏色都極好,正猶豫著去掉哪些,卻被鳳璘笑著抽走樣簿,“豐樂都是你的了,王妃,隻是讓你看看有沒有不喜歡的而已。”
在旁邊削蘋果的香蘭不屑地挑了下嘴角,果然有錢了,說話底氣都足了。“還吃蘋果嗎?”她漠然地問月箏。
月箏皺眉搖頭,戰事雖然結束,內東關裏還隻有少數人能吃上水果,種類也就隻有蘋果和梨。
“吃膩了?”鳳璘在床沿坐下,忍不住抬手撫了撫她恢複往日細滑的臉頰,“此時廣陵倒還有不少水果,我叫他們加急送來。”
月箏連連搖頭,“太勞師動眾了,別了,免得皇後娘娘借題發揮。”
鳳璘冷然一揚眉,“無妨,可用軍驛傳送,不會驚擾百姓的。”月箏看著他帶幾分傲兀的神色,心下感歎經過這一仗,鳳璘的實力真是今非昔比了。
香蘭本想給他添惡心地說他還沒怎麽先學會荒淫奢靡,卻看見他把月箏的手小心翼翼地捂在自己手心裏,到了唇邊的刻薄話終於還是沒說出口。
在房間裏躺了幾天,月箏終於又覺得自己生龍活虎,手腳的凍瘡也都減退了。好吃好睡了這麽些日子,非但一改麵黃肌瘦的衰樣,還比之前圓潤了幾分。鳳璘的寵溺幾近荒唐,她習慣了以後比之往日又多了些媚態。一直對鳳璘不冷不熱的月闕都有點兒看不下去,說她被鳳璘慣得更像狐狸精了。
鳳璘的傷勢也恢複的不錯,傷淺處血痂都已脫落。
月箏再也待不住,在帥府各處散步閑逛,看下人們幹活忙碌。
“一早上也沒見鳳璘和我哥,不知道又去哪瘋了。”月箏嘟嘴,邊走邊踢路邊的積雪,鳳璘最近總守在她身邊,偶然離開,她便覺得很是寂寞。
“據說去三家嶺給你獵雪狐了。”香蘭不以為然地說,三家嶺的雪狐皮毛就是因為稀少難獵才異常金貴,哪是腦袋一熱去捕就捕著的?
“啊?!”月箏意外,隨即也有點兒灰心,當初順乾帝極愛喬妃,北疆供奉的雪狐輕裘就賜給了她,孫皇後怏怏不樂,順乾帝隻得再命人捕獵,至今也沒得償所願。“我哥也跟去的話……應該還有可能。”月箏自我安慰,不希望鳳璘白跑一躺。
“他?”香蘭撇嘴,月闕見鳳璘對月箏寵上天,又被鳳璘好吃好喝封了嘴,也就一副前事不究的德行,連他也看不順眼了,“他去有什麽用?頂多算是獵狗!不過竇神箭也去了,倒還真有幾分盼頭。”
月箏一下子想起竇神箭射落雁子的景象,不由點了點頭,也沒追究香蘭刻薄月闕的話。
鳳璘一行人一去就是十幾天,或許是深入山嶺腹地,也沒派人回來報平安。
月箏頭幾天還喜滋滋地念叨著要穿稀世皮裘,後來就光剩著急了。
等鳳璘帶著三條雪狐皮毛滿載而歸,剛進帥府就被迎麵哭著跑出來的月箏推了個趔趄。月箏看都不看容子期捧過來的珍貴皮毛,哭得一臉是淚,連聲埋怨鳳璘走也不和她道下別,到哪也不知道派人回來說一聲。
鳳璘心疼,用手忙著抹幹她的眼淚,連聲勸她別在風地裏哭,容子期趕緊湊過來獻寶,月箏氣恨難平,一把掀開,哭著說:“我不要看!都是因為它,我以為你們出了什麽事了!十好幾天音信皆無,急都急死人了!”
月闕竄過來珍惜無比地把皮毛接在手裏,生怕落地沾染灰塵,瞪了妹妹幾眼。雖然鳳璘對她千依百順的確是因為過去虧欠了她,可自家妹妹這脾氣也真讓他有點兒同情鳳璘。“多辛苦才獵到的,沒搭上一條命也有半條了!還你不要呢,不要算了!鳳璘!”看見鳳璘還在皺眉給月箏擦眼淚,“還慣!還慣!千辛萬苦去給她獵雪狐,還落了一身不是!”
月箏邊吸鼻子邊翻哥哥白眼,這人胳膊肘轉得夠快的,現在又成鳳璘那邊兒的了?
月闕覺得被挑釁了,剛想再反擊一下。
鳳璘就好像沒聽見他抱怨一樣,握著月箏的手說:“我這就派人把京城名匠們接來給你做衣服。”
月闕頓時覺得一口氣提不起來,不屑地剜了鳳璘一眼,這男人就不能欠了女人的,看了他就有體會了。
第32章 冰凍葡萄
過了新年,北疆的天氣也沒有半點回暖的意思,月箏怕冷,內室比別處多點了兩個炭盆,鳳璘穿著薄衫還覺得有些熱,十幾天積壓的公文全堆在案上,他心不在焉地逐一翻閱著,隻有拿到順乾帝批複的封賞細目時才凝神細看。順乾帝幾乎對上呈的封賞人數和等級、金額隻字未動的恩準下來。豐疆軍因此而欣喜無比,因為此次王爺上報的人數和規格都是史無前例的高,所有人都以為皇上會酌情減等。鳳璘幽亮的眼瞳帶著譏嘲掃過公文上的字字句句,傍晚庭議上豐疆軍的將領們個個喜形於色,拐彎抹角地恭喜他,覺得這是皇上意欲改立的征兆。鳳璘啪地合上公文,扔在一邊,他太了解自己的父親了,越是這樣予取予求,越是說明改立無望!他的心驟然一抽,從未有過這樣的感受:他理解了父皇的無奈!對他的好——是為了補償。
一塊火炭啪地一爆,升騰起一串火星,他一恍,發現月箏正笑眯眯地趴在床上,雙手托腮盯著他看。瞬間,他很難說清自己的心情,他剛才竟然忘記房間裏還有她!這種遺忘是令他驚詫的靠近,是的,她已經靠得太近,近得幾乎讓他心慌。
他強迫自己如往常般淡然一笑,剛才他的憤怒、失望和譏嘲是不是全數落入了她的眼中?他站起身,走到床邊坐下,側過頭細細看橙紅暖光中的她——恢複了嬌豔姿容的她,何嚐不是傾國絕色呢?她的眼睛……他不明白,即使經曆了那麽多摧折,那雙美麗的眼睛為什麽還會如此清澈無瑕?如同浸濕的黑晶石,烏黑幽亮映著的全是他……他突然伸手掩住她的眼眸,她長長的睫毛刷得手心刺癢。
月箏嗬嗬笑起來,以為他是被她看得不好意思了,拉開他的手。他的頭發沐浴後就沒再梳起,慵懶地披散著,很少看見他這樣隨便地穿著裏衣,油然一股老夫老妻的感覺。
他轉開頭,“這麽晚還不睡?”
月箏抿嘴,他生硬扭開頭的樣子有點兒古怪,不過很可愛,原來他受不了她這麽直直盯著瞧,會害羞。不想讓他尷尬,她接口:“都怪今晚的兔子!烤出來那麽好吃,吃撐了犯膩。”
鳳璘聽了皺眉一笑,“就是,我剛和月闕喝了一杯,轉頭看你又抓了一塊,瞧你吃的香也就沒阻止你。我叫他們給你拿點兒水果來解解膩?”
月箏撅嘴搖頭,“這都多晚了,下人都睡了,別折騰了,喝幾杯茶就好。”
“我去給你拿,晚上從豐樂來的東西到了,我看單子有凍葡萄,估計你能愛吃。”鳳璘起身,屋裏太熱,他的煩躁半天也壓服不下去,想去寒風裏走一走。
月箏掙紮了一下,舍不得使喚他又想吃葡萄,終於還是點了點頭,“你多穿點兒。”
鳳璘含笑披上外袍走了出去,冬天的夜空極其明淨,看得久了心裏卻空空洞洞,入夜已深,帥府一片昏暗,隻有幾盞風燈在廊下被風吹的搖擺不定,孤寂寒涼,好像與火光溫暖的房間是兩個世界。他緩步走進小庫房,拿了幾串葡萄去廚房清洗。
“誰?!”月闕似乎沒想到廚房裏還會有人,嚇了一跳。借著微薄的燭光看清了以後,誇張地撫著心口湊過來,“這是幹什麽呢?豐疆王爺親自來做宵夜嗎?”
“給月箏拿點水果。”鳳璘把葡萄遞了串給他,“你餓了?”
月闕把冰凍的葡萄嚼得哢哢響,黑暗中放任自己露出淡漠的眼神,口氣卻仍是往常的頑劣無心,“沒,來找點兒花生吃。”
“天氣再暖一點兒,我就帶她回武勝王府,這裏……就全交給你了。”鳳璘不想在過於鄭重的場合說這番話,眼下很合適。
月闕點頭,“隻要你對我妹好,別說在這裏給你看攤兒,就是……都行啊。”看著鳳璘心照不宣地一笑。
鳳璘破格提升他為忠武將軍,任豐疆都督,統領內東關守軍,說是繼續戒備猛邑來犯,其實還不是保存勢力,為將來生死攸關的那一刻做萬全的準備?為了平服天下悠悠眾口,他這個大舅子搞不好還要把叛亂謀逆的罪名背上身,但隻要鳳璘能真心實意對待月箏,他什麽都不在乎。
他又嘿嘿發笑,真沒想到,那麽瘋瘋癲癲的妹妹竟然也可能母儀天下,這命運之說,果然難料。
“笑什麽?”鳳璘好笑地抬眼看他。
月闕搖搖頭,催促他道:“你快回去吧,一會兒王妃娘娘要等急了。”
“月闕……”鳳璘皺眉,似乎還有囑咐,被月闕不耐煩地重重拍了下肩膀。
“好啦!放心!我對你總比老薑頭對皇後娘娘忠心的。”見鳳璘露出古怪神色,月闕又誇張地飛快收回搭在他肩膀上的手,還用力在衣服上擦,連連解釋:“別誤會!別誤會!我……我還是喜歡女人的!”
鳳璘哭笑不得,拿起盤子向門外走了幾步,想想也覺得好笑,一時玩心大起,故意回頭幽幽看了月闕一眼,陰陽怪氣地說:“我沒誤會,我傷心了。”月闕噗嗤一下把剛吃進嘴裏的葡萄全噴出來。
鳳璘都走到拐角了,還聽見月闕在咳嗽,他也不顧夜深人靜,大聲嚷嚷說:“王爺,下次你還是別開玩笑了!不適合你,不好笑,嚇死人了!”
鳳璘走進內室,月箏正跪在床上豎著耳朵聽窗外的聲音,看見他就問:“我哥鬼叫什麽呢?”
鳳璘笑而不答,把葡萄遞在她手裏,坐下想想也覺得意外,他都多少年沒有開玩笑的心情了?怎麽也突然孩子氣起來。
“真好吃啊。”月箏吃的喜笑顏開,還不忘摘大顆的喂給鳳璘,鳳璘嚐了嚐就搖頭,嫌酸澀。“可惜沒多少……”月箏歎氣,“明年讓豐樂多凍一些。”
鳳璘的眼神一閃,慢慢斂去了笑容。
月箏起身拿帕子擦手,不經意看見了他的沉重神色,她有點兒後悔,不該隨口亂提要求的,葡萄在豐樂產量本來就少,盛夏冰凍保存十分不易,就連到了冬季進貢入宮的也不過幾筐,受寵的嬪妃才能分到一盤,她這麽一說鳳璘又為難了吧?“嗯……”她咽口水,眨巴著大眼睛,“我亂說的,這東西多吃了也沒意思。”
鳳璘一愣,隨即笑了,“那有何難?不過就是擴建地下冰庫而已,你放心吃吧,吃完了讓豐樂再送。”
月箏嘿嘿笑著繼續吃,偷眼瞟了瞟他,果然是財大氣粗了……這仗打完,皇上的賞賜再加上免除貢稅,鳳璘成了大財主,哪還是當初五百金都拿不出來的窮酸王爺了?
看她吃完,又倒了杯茶水給她喝,鳳璘才脫衣上榻。月箏剛吃完涼東西,困意全無,湊過來扒他原本就寬鬆的裏衣,“你的傷怎麽樣了?就不該帶傷跑出去……”她的手突然被他緊緊攥住,動彈不得。她不解地抬眼看他,他微紅著臉閃避開她的目光。月箏猛省自己這樣趴在他胸膛上脫他的衣服是何等挑逗的舉動,一下子羞紅了臉想起身躲開,但看見鳳璘不怎麽自在的局促神情,她又覺得可愛,他也害羞嗎?不對啊……月箏眯眼細看,想想他不可能害羞!就那夜的表現,就算不是行家裏手也算輕車熟路,之前的笑紅仙什麽的……她一下子全都想起來了。剛才是嘴巴酸,現在是心裏酸了。
鳳璘見她沒了動靜,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果然在垂著眉眼不知道胡想些什麽,他有些好笑地看她的嘴角越來越往下拉。“想什麽呢?”他明知故問。
“什麽都沒想!”她使勁收回手,悶悶翻了身。她如何感覺不出來?他對她的好近乎贖罪!這絕非她想要的。
“箏兒……”他挪了挪,貼近她,手環上她的腰。沒再多說什麽,頂住她臀瓣的灼熱表達了他對她的渴望。月箏輕顫起來,按說看了那麽多天的“皮影戲”,她對這種事早該處之泰然,輪到自己上場還是緊張生澀。鳳璘坐起身,把她也拖起來,月箏極力想控製自己的雙肩別抖動的那麽明顯,低低地垂著頭不敢抬起,剛才扒人家衣服的那股勇猛早就化為飛煙了。
鳳璘的笑隻是輕微地震動了胸膛,卻讓她的心頭一酥。上次醫官那惡心人的語調她又回想起來了,她要義正言辭地對他說:你累了,今晚不要了。而且要很大聲的說!
剛仰起臉,還沒等喘上一口氣準備冷臉,他的唇就罩了下來。
她恍了下神,他的舌頭便已做起怪來,她被他吮得有點兒疼,這才想起自己要嚴詞拒絕,嗚嗚地抗議,想推開他。鳳璘原本鬆鬆搭在她腰上的手猛地一勒緊,她幾乎是撞到他胸膛上的,胸前一疼,她不自覺地哼了一聲,那悶悶的呻吟酥媚入骨,鳳璘聽了隻覺後脊梁竄起一絲酸麻,脹痛之處也更焦躁了。
她覺得他的裏衣寬鬆,沒想到她自己的更……被他壞心地摟緊鬆開揉擠了半天,好不容易擺脫了嘴巴的鉗製,大大喘了口氣才發現:已經被脫的一件沒剩,按在枕頭上了。
他的胳膊撐在她脖子兩側,這種時刻他竟然停住了,俯視著身下豔光四溢的她,眼睛裏是□無法掩蓋的深冥幽暗。
短暫的回神讓月箏看清了他的眼睛,她愣住了,那雙俊美無雙的幽瞳裏閃爍不定的——是悲傷嗎?
她瞪大眼,想細細分辨,他卻重重地閉上了眼睛,所有的一切全淹沒於他過於急切的撞入。
她還沒完全準備好,又被他的眼神冰了一下心魂,他這樣粗暴地進入讓她如第一次般疼痛,反射般蜷起了腿,纖纖細腰拱成令人迷亂的弧度,長長地吟哦出聲。
他緊緊地閉著眼,剛才她看進他眼睛的眼神像利刃劃開了他的心……他又無意中被她看見了深埋的情緒!在她麵前,他變得越來越笨拙和脆弱。
這種無奈和無力讓他腦中淩亂一片,身體的渴望脫離了意識的束縛,變得狂躁不已。他不肯再睜開眼睛,生怕她又用那樣的眼神看著他,像無聲質問著他的心靈,讓他痛苦不已。黑暗讓需索變得簡單而直接,不同於上次曲意取悅,這次他徹底地放任了自己。
她被他突然爆發的狂暴嚇住了,他弄疼她了,初經人事的她無法承受這樣的激烈,“鳳……鳳璘……”她連他的名字都叫得支離破碎,她想讓他輕些,太疼了……
緊緊咬著牙,雙手死攥著枕頭的兩側,不同於第一次積累到極點後飛上雲端的快感,她隻是覺得疼痛和喘息的急促,整個人被搖擺得昏昏沉沉,她聽見他愉悅的低哼,加快到她無法承受的速度後他極度舒暢的長吟,她的心突然也隨著他的歡愉而滿足。
灼熱的液體滿溢在身體裏,感覺十分古怪……他的汗水低落在她的身體上,熱一下又瞬間冰涼。他的呼吸漸漸平複,卻沒從她體內撤離,他似乎又在看她了。月箏皺眉,勉力睜開眼,還是用那樣的眼神看她嗎?她不喜歡!非常不喜歡!他的額頭布滿了汗珠,有幾滴竟然沿著他弧線完美的眼窩掛在他低垂的長睫上,他的眼似睜非睜,濃密的睫毛陰影遮住了他的一切情緒。
似乎感覺到了她的疼痛不適,他的再次熱情帶了取悅的意味,雖然不像上次那麽難捱,她終於還是沒能達到極點,在他最熾烈的時刻,她十分艱難地抬起雙臂捧住了他沉迷於欲望仍俊俏好看的臉龐,“看……看……我,看我……鳳璘……”
她喘息呻吟著喊他的名字讓已經接近天堂的他驟然失去一切意識,隻剩極致的快感和饜足。如同被催眠,他死死地盯著她瞧,她眼中時遠時近的自己……直白的愉悅。
在融入天地宇宙的一刹那,他竟狂放地輕笑了,笑了,心卻那麽苦澀。他終於用她的眼睛看清了自己,也不過隻是個沉迷欲望的凡夫俗子。
她大口喘息著,細細分辨他的笑容,是滿足?還是……她說不清!宛似墮入魔道後的狷狂,墮落而解脫。
“鳳璘……”她突然想問,此時此刻他的心裏到底在想什麽。
他的眼瞳飛快的恢複了清明的凜冽,偏偏還蒙著一層溫柔的笑意,他眷戀地俯下頭,吻住她的唇,讓她的呼吸更加急促,她的疑問便沉溺在他脈脈柔情裏了。
“葡萄味的……”久久,他鬆開她,輕喘著在她耳邊低喃。
她被他弄得耳朵發癢,酥軟的卻是早已迷失的心。
第33章 未雨綢繆
武勝府的氣候要比內東關暖和,鳳璘又命人改建了王府的主宅,全都鋪設了地炕,室內溫暖如春。
幾盆水仙被暖氣蒸騰著,開出婷婷花朵,為新裝飾過的王妃臥房增添了些許雅致。
月箏無精打采地站在外屋中央,望著條案上盛開的水仙發呆,任由那幾個剛從京城來的製衣名匠抬胳膊轉身子的測量臂長腰圍。工匠們小心翼翼,每個細節都反複測量,還小聲地議論著什麽。月箏有些不耐煩,正歎氣,就看見香蘭領著四個丫鬟捧著幾樣點心走進來,儼然頭領模樣。
月箏故意譏嘲地瞪了她一眼,雖然她對鳳璘仍是一副不甚恭順的模樣,但對於成為豐疆王府的領事丫鬟倒還很受用,才來了幾天,派頭已經十分了得。
工匠和丫鬟們陸續退下,偌大的廳堂隻剩主仆二人,月箏隨手拿了塊糕點,心不在焉地塞進嘴巴,味道也不太中意。回了豐疆王府,好吃的東西比內東關多得多,她反倒吃什麽都不香了。偶爾吃到特別好吃的,就想起還駐守在內東關的月闕,生平第一次這麽想念他。
悶悶走回臥室,滿眼是精美簾幕,考究家具,也許房間大了就會顯得寂寥,月箏很希望能像在帥府的時候,鳳璘就在外室辦公,每天她醒來就能聽見他在前廳有條不紊地打理政務。隻要想他了,走幾步就能看見。回了王府,鳳璘辦公的地方那麽遠,又總有藩地屬官從各地趕來晉見祝賀,她跑去找他未免不合時宜。有時候一整天都見不到一次麵,更別提一起吃飯了。
香蘭跟著她進房,一直偷眼瞧她,表情怪異。“小姐,都要穿上連皇後娘娘都妒忌的狐裘了,這麽還不高興?你是不是……已經知道了?”
月箏懶散地靠坐在美人榻上,斜眼瞟著她,早就看出來她又打聽到什麽消息,不說出來自己把自己憋夠嗆的樣子。
“小姐,聽說……”香蘭故作神秘地拉長調子,月箏白了她一眼,不就是聽容子期說的嗎,“皇後娘娘去皇上那兒告了王爺一狀。說王爺獵得稀有狐裘不進獻入宮反而私自留下,目無尊長。”
月箏皺眉想了想,撇嘴搖頭,“亂說,當初去宮裏接製衣工匠的時候皇後娘娘不是沒管嗎?不可能現在又反悔尋釁。”
香蘭嘿嘿一笑,賣關子說:“那當然是有原因的!”
月箏怎麽都覺得她是在幸災樂禍。
“皇上又下了聖旨啦,不過這回賞下來的可不是什麽好東西。內廷剛剛采選完各地美女,除了留了幾個人在宮裏,差不多全賞到北疆來了。聽說其中有幾個是這批美人的尖子,皇上都沒舍得留,特意賞給豐疆王爺開枝散葉的。皇後娘娘覺得賞給太子的美女不如賞給北疆的好,又火了,才去皇上那兒找碴的。”說著還瞟了眼月箏癟塌塌的肚子,“聽說太子妃和良娣都懷上了,相比之下,皇上似乎特別懷疑你。”
月箏氣得從榻上跳起來,橫眉立目。這也能怪她嗎?她和鳳璘出發雖早,行程慢哪!
香蘭趕緊安撫,“我就從來沒懷疑你,肯定是王爺的問題。”
門口傳來一聲輕咳,鳳璘站在那兒眉眼含笑,似乎什麽都沒聽見,他身後的容子期卻臉色怪異,咳嗽連連,一眼一眼同情地看香蘭,嘴角抽搐。
鳳璘緩步走進來,心情很好地問月箏:“量好了?我讓他們連夜趕製。”
香蘭乍被嚇了一跳,隨即故作鎮定地揚頭出去,畢竟沒膽子留下。容子期也很識相地跟著溜了,總覺得留下沒好事。
月箏垂了眼,軟軟地倒回美人榻,意興闌珊:“皇後娘娘真的因為這狐裘說你目無尊長麽?那……就算盡快做好也不能穿。”
鳳璘一笑,在她腳邊坐下,“沒有這事也會有其他理由,何必在乎?就算我把狐裘獻給她又能剩下什麽好?”頓了頓,嘴角向上挑的弧度更大了,“在我心裏,能配上這狐裘的隻有你。”
月箏眯眼,坐直身子狐疑地盯著他打量,突然說這樣的甜言蜜語肯定有詭異,“皇上真的賜了美女給你?”她開門見山地揭發他。
鳳璘從容笑道:“是賜給陣前所有立功的將士。”
月箏皺眉瞪他,真是狡猾,在皇帝眼裏功勞最大的當然是豐疆王殿下了!“你是故意的對不對?”她突然斂去玩鬧置氣的神色,露出凝重的落寞。頭也慢慢低垂,鳳璘一直不肯要孩子,她聽說太子妃和良娣都有了身孕,心裏越發不是滋味。
鳳璘知道她指的是什麽,眉頭輕皺了一下,輕笑解釋:“那些美人我自會全數分賞給功勞顯赫的部下。”
月箏挑眉,果然被引開注意力,質問:“真的一個都不自己留下嗎?”
鳳璘把她攬入懷裏,笑出聲:“嗯。”他重重點頭。
入夜又下了小雪,月箏站在窗前看了一會兒,微寒的輕風吹不去心底的煩悶,索性合攏了窗頁,回身默默看鳳璘桌案上放的瓷瓶。那裏麵是醫官配的藥丸,鳳璘吃了……她就不會有孩子。
鳳璘從外邊走進來,身上還帶了雪的清冷,月箏走過去,撲進他懷裏,涼意激得她微微一顫,她的臉頰緊貼著他的胸膛,“鳳璘,為什麽……不到時機?”她輕輕問。她在他們最柔情蜜意的時刻趴在他身上祈求一個孩子,他說:還不到時機。她想不明白,他的羽翼已經逐漸豐滿,財力兵權今非昔比,怎麽就不到時機擁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孩子呢?
鳳璘環緊她的腰,那麽纖細柔軟,每次摟住都不由心生憐惜。他當然知道她在問什麽,“六月份,父皇壽誕,我們都要入京慶賀,旅途勞頓……”他越說聲音越小,她從他懷裏抬起頭,定定地仰視著他。鳳璘終於抿住嘴唇,陷於沉默,他和她都知道,這並不是原因。
“鳳璘……”她看著他的眼睛,無聲懇求。她不是非要一個孩子,而是希望他能習慣把心底的話對她傾訴。
他受不了這樣的目光,垂下長睫,低頭在她唇上吻了吻,摟緊了,就不用再迎視那樣純淨柔暖的眼神。她陷入他的懷裏顯得那樣小,那樣脆弱,隻要他橫在她腰上的胳膊再用些力,他都疑惑這副嬌軟的身子會一折兩半。就是這樣的她……卻能讓他感覺到無法抵禦的溫暖。她那水燦燦的眼瞳直直看著他的時候,心裏的陰鬱便被輕緩地照亮了。他不喜歡這種無法躲避的明亮……卻貪戀她帶來的溫暖。
“剛才京中來了消息,父皇頒下詔書,以身體欠佳為由,命太子監國。六月入京,福禍難料。最好的情況,也是迫我交出豐疆軍的兵權,再賞些金錢美女,趕回封地無為一生。”他輕聲說,本是想向她說明理由,卻意外地帶出自己的怨憤。他做的再多,再好,也沒有用!他隻是一個臣子,若不安於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命運,皇庭裏那雙與他血脈相連的父子,就隻能讓他死。
月箏偎在他懷裏靜靜聽他說話,閉上眼,卻也能那麽清晰地看見此刻他眼裏的不甘和傷痛。看見了他血肉模糊的傷口,看見了他俊美麵目上沾染的寒霜和硝煙。他的委屈便成了她的委屈,他的怨恨便成了她的怨恨。
“如果……是最壞的情況……”他的聲調穩了穩,變得有些冷漠。
“就算是最壞的情況,”她飛快地接口,不願他說出什麽讓她心疼的話,“我陪著你!無論是去什麽地方,過什麽樣的生活,我,我們的孩子,我們一家人都和你在一起!”
他的身體一僵,久久沒有再說話。
再次開口,他的嗓音有些沙啞,“如果……已經沒有我了呢?”
如果這個世界已經沒有了他?僅僅是這麽想一下,她就覺得呼吸都痛苦起來。她並不覺得萬一他被流放、圈禁是天塌地陷的災難,她剛剛還下定決心,無論遇到的是如何的困境,她都要每天笑著陪在他身邊,給他做飯,帶孩子……可她從沒想過,他會死,會不在了。
“月箏……”他抬起手來輕柔撫摸她背上披散的長發,手指顫抖,“我……沒有選擇的,你要知道,我沒有選擇。”
他的語調太過哀傷,一下子如長釘楔如她的心裏,她怕自己永遠也忘不掉這悲淒而無奈的哀歎,永遠為這樣的鳳璘而痛苦。
“鳳璘!”她深吸一口氣,怨怪地抬頭瞪他一眼,“你自己都說福禍難料!怎麽盡想不好的!也可能……”她用“你知我知”的眼神看著鳳璘笑,“那……我就要生一大堆皇子公主!”
鳳璘也緩和了嚴峻的神情,和她一起笑了,聽到她的最後一句話卻深了眼神,抬手捂住了她的嘴巴。
月箏以為他太過謹慎,不願她說這樣犯忌的話,拉開他的手,頑皮眨著眼,“再不說啦!”頓了頓,嘿嘿一笑,補充說:“我隻在心裏想!”
本想逗他高興的,她感覺得出,鳳璘聽了這話眼睛裏那種蟄她發疼的複雜眼神更濃重了。難道他要她想都不能想?不至於吧……
他坐在桌案後麵吃藥的時候,她趴在一邊托腮看,十分擔憂,“這藥行不行啊?萬一將來想生的時候也生不出來怎麽辦哪?”
鳳璘嘴裏含著藥丸正要喝水,瞪了她一眼,哭笑不得。
她站直了,一手掐腰一手故作深沉的摸下巴,狐狸精一樣眯眼打量他,“該不會剛才你說的都是假話,其實是想多撈幾個‘開枝散葉’的人吧?”
鳳璘咽下水,她壞壞的眯著眼其實很媚人,他站起來一把抱起她往床榻上走,笑著點頭,“完全有可能。”
雪在夜半下大了,鵝毛一般落在窗紙上發出輕微的聲響,如極遠的地方傳來。珍貴的樂繡床帳遮不住濃甜春意,輕輕起伏,鳳璘的笑聲沾染了□特有的低沉,性感撩人,“今晚幹嗎這麽主動?”
帳裏隻傳出高高低低的沉吟,沒有回答。終於在他連著哼了幾聲之後才聽見媚媚的女聲說:“隻許你深識遠慮,不許我未雨綢繆麽?”
鳳璘笑起來,“好啊……你要夜夜如此,皇上再賞下成百上千的美女都白費了。”
月箏嗯嗯了幾聲,室內一片靜寂。
“喂。”鳳璘沉聲輕喊了一下,“這就完了?再綢繆一次……”
京城來的美人們列隊步入王府正廳的時候,豐樂、北疆所有六品以上的屬官都被召到來,偌大正廳花團錦簇,滿目錦繡。正座的豐疆王爺穿著白錦王袍,玉冠束發,俊美冷毅,這一殿臣屬與他相比,不過是沙礫塵土。美人們偷偷向上觀望,都盼著自己能被他挑中留在身邊。
身穿樂繡絲袍披著雪白狐裘的王妃遲到了,她的神色有些倦怠,也沒戴正式的妃冠,淺綠色和芙蓉色碧璽鑲嵌成的玉釵點綴著絲緞般光亮的黑發,聖潔的狐裘讓她額上的花鈿越發嬌豔,廳裏一片寂靜,連呼吸都輕微了。
臣屬們久聞王妃之名,今日才見到了,傳言中豔冠京華的美人,比他們想象中還要美。她的眼睛裏似乎隻有王爺一個,說不上親和友善,但她的美麗太適合這種單純的傲然,越發讓人覺得她是無法企及的仙子。
從各地采選入宮的美女們都是一方絕豔,在姍姍來遲媚色撩人的豐疆王妃麵前,竟都產生自慚形穢之感。
一直寒著臉的豐疆王爺伸出手,把她扶在身側,冷峻的麵龐顯出清淡的柔情,卻更讓人感覺到他的眷戀和憐惜。
鳳璘挨個細看階陛下的美人,月箏暗暗咬牙切齒,極小聲的嘟嘟囔囔。
鳳璘側臉看了她一眼,用僅他們倆能聽見的聲音問:“說什麽呢?”
月箏的怒氣爆發了,他繁複的王袍是不錯的遮擋,沒人能瞧見,也沒人敢瞧見她用力擰了豐疆王爺一把,王爺的身子一僵,臉色沉穩得很怪異。她小聲地從牙縫裏擠著說:“你就是故意不叫我,自己來看美女!等我睡醒了,都大勢已定。”
鳳璘聽了,仍舊保持著王者風儀,嘴角卻戲謔地挑起,“是你自己‘謀劃’得太累,本王不忍心叫醒你。”
月箏悶悶,看他分配美人。
怪不得皇後娘娘又犯了小心眼,這批美女中當真有幾個算得上國色天香,月箏覺得她自己一個女人看了,心裏都癢癢的,更何況男人了。
鳳璘點了最漂亮的兩個美女的名字,月箏覺得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幸好他說:“賞給豐疆都督。”
心咕咚落回原處,賞出去就好,這兩個真是妖孽啊,留在王府她會寢食難安的。等一下,豐疆都督……那不是月闕嗎?一下子賞了兩個,這不是要月闕的命嗎,她……她還沒嫂子呢!
第一排站在的四位都是姿容極其出眾的,鳳璘賞了月闕兩個,卻跳過另兩個,直接分後麵幾排。月箏本還想因為月闕的事抱怨他幾聲,慢慢心又被死死攥住了,難道他看上的是留下的這2個?
心事沉重看什麽都不順眼,男人們分雞分鴨似的瓜分著庭上這些如花似玉的少女們,讓她感到十分悲哀。女子的命運在男人們眼裏,和一件物品無異,送來給去,不喜歡了就隨意丟棄。少女們悲哀,她更悲哀!就算這次她能纏得鳳璘全數遣發,下次呢?
他還隻是個豐疆王爺,如果他日得償所願,他富有四海,後宮佳麗三千,若說她能獨寵一生,那也是決不可能的。
鳳璘用眼角看著她越來越低垂的小腦袋,輕輕一笑。下令得到封賞的臣屬們退下。
留在廳裏的兩個美女有些雀躍難耐,以為王爺看中了她們。
月箏麵無表情,如果這是無法避免的命運,鳳璘留下誰又有什麽分別。
“呂雯君……賞給雲騎校尉容子期。柳含青賞給昭武校尉衛皓。”
月箏目瞪口呆,他沒留下美人倒不怎麽驚詫,怎麽會賞了一個給衛皓呢?她突然吸了口氣,這人太奸詐了,他分明是蓄意報複香蘭!
回房洗去一身疲憊,月箏坐在床前慢慢編結情絲,雖然未來難料,這次……也算他一功吧,畢竟他還是遣去了所有美女。
“幹什麽呢?”鳳璘走到她身後她才發覺,她向他一笑,細細說了情絲的來曆。
“打滿十八個就學不老術?用不用我突擊一下,多做幾件令你感動的事啊?”鳳璘笑著把情絲接過來細看,心下惋惜,謝涵白空負天人之資,卻無濟世之心,淨發明這些奇巧無用的東西。月箏拿“慧劍”給他看,鳳璘用這把小剪子去剪防身匕首的刃,愣是剪出一個豁口。
“就知道你沒什麽風雅情意了!”月箏又橫眉立目,“你八成在琢磨,想用這種材料打造兵器。”
鳳璘一笑。
“這次回京,你陪我回師父那兒吧,我們問他要配方。”月箏其實也覺得這麽好的東西被師父糟蹋了。
“你師父……還是算了。”鳳璘不以為然地挑眉,“勝敗得失也不是靠神兵利器就能決定的。”
月箏好笑,他還在記恨師父不肯來陣前助他吧?
“這次打結是為什麽?”鳳璘靠過來,笑著看她的眼睛,揶揄道:“難道是因為我給你做了件罕世皮裘?”
月箏氣結,恨恨說:“對呀,對呀!”被他氣得什麽都想起來了,“你幹嗎心眼那麽壞?賞我哥兩個美女讓他左右為難就算了,好好的賞衛皓一個幹什麽呢?!”
鳳璘笑了,無辜地眨了下眼,“容子期也有份,我總不能厚此薄彼吧!”
“你就是報複!”月箏發橫。
鳳璘好笑地看著她氣鼓鼓的俏臉,“看著吧,你不總抱怨香蘭淨看你的好戲,這回也該輪到她演一出了吧?說不定她還要感謝我。”
月箏懷疑地看著他,半信半疑。
第34章 螢火晶蓮
難得早上鳳璘醒來後沒有立刻起身,懶在床上微微含笑。月箏撇嘴瞪他,太明顯了,他是留下看香蘭熱鬧的,估計這段時間被香蘭冷嘲熱諷,也窩了一肚子火。
香蘭今天意外親自端水進來,小丫鬟們跟在她後麵臉色怯怯,顯然被她遷怒罵過。月箏坐起身,伸著脖子等洗臉,香蘭重重地把盆子頓在方凳上,濺起的水花迸了月箏一臉,連眼睛都迷了。鳳璘輕輕撲哧一笑,趕緊起來用毛巾給月箏擦眼睛。香蘭沒好氣地冷哼一聲,轉身在小丫鬟們驚恐的眼神中憤然離去。
月箏梳洗完畢親自給鳳璘梳頭戴冠,房間裏就剩他們兩個,她忍不住用梳子敲了敲他的頭,“看吧,她把這筆賬記我頭上了!”鳳璘輕笑出聲,月箏向下拉嘴角,這回他可什麽仇都報了。“你打算怎麽辦啊?”月箏認真地問,她當然不希望香蘭和衛皓真的因此而決裂。
“不是我要怎麽辦,”鳳璘還是笑嗬嗬的,“是衛皓要怎麽辦。”
月箏沉默,為他戴好玉冠,不得不承認他說的很對,如果衛皓對香蘭無意,安然收下美人,香蘭再鬧騰也是白費。
鳳璘去前麵辦公,月箏也不敢叫香蘭來,生怕“耽誤”她的“正事”。悶悶地看了會兒書,索然無味。這個時候就格外想念月闕,不知道他現在是不是被兩個大美人迷得神魂顛倒,都想不起還有她這麽個妹妹了。香蘭倒自己笑嘻嘻地來了,左手被布條吊在脖子上,人卻很開心。
“手這麽了?”月箏放下書,細細看,打了夾板,好像還很嚴重。
“骨頭裂了吧。”香蘭滿不在乎地說,隨即皺眉,抱怨也很甜蜜,“都怪衛皓!”
“衛皓打你了?”月箏氣急敗壞地跳下床,一副準備衝出去伸冤理論的樣子。
“沒,我打他的,結果自己手斷了。”
“啊?”月箏愣了一會兒,呆呆地坐回床邊,香蘭是用了多大勁兒去毆打衛皓啊?
“他把那女的退給王爺啦!”香蘭興高采烈。
“哦,哦。”月箏點頭,隨即嘻嘻笑起來,“我是不是要給你置辦嫁妝啦?”
“倒還不急著讓你破費!”香蘭悻悻,“衛皓說現在還不是娶妻成家的時候,怎麽也得等這次進京回來吧。”
月箏點了點頭。
鳳璘回來的時候,看見她正歪在美人榻上出神,雙眉微蹙。“這麽了?”他走過去摩挲了一下她的臉頰,“香蘭製服了衛皓,你怎麽還這副表情?”他揶揄地說,今天早早回來,還以為會看見她搖頭擺尾地跑出來向他顯擺。
月箏站起來偎入他懷裏,輕輕環著他的腰,“鳳璘,我真羨慕香蘭。如果將來我暴打你一頓,你就能不要其他女子嗎?”
鳳璘也摟住她,輕聲一笑,“真是個傻瓜。”
她也覺得自己是個傻瓜,在他懷中閉起眼,享受此刻的甜蜜,將來的事她何必早早憂心,至少現在她是如此幸福。
日子過的特別快,五月份眨眼就到來,月箏坐在華貴的馬車裏遙望著京城的門樓,心裏說不出的滋味。
當初的梁王府已經重新修繕過,鳳璘如今已經是親王,按照儀製,皇上又把周圍大片的土地劃撥給他,新修的圍牆十分紮眼,是京城裏占地最大的王府。月箏望著圍牆裏的荒蕪,不由冷笑,所有的榮耀優待都顯得那麽虛假,隻要天下百姓看見了他這個父皇是如何“寵愛”這個兒子的就好,這“父愛”真是讓人傷感。
回來的第一天就要入宮覲見,順乾帝的和顏悅色,孫皇後的冷漠相對都在意料之中,月箏耐著性子循規蹈矩,一上午不停地跪下起身,折騰得她頭昏腦脹。
鳳璘被皇上留下問話,大概要細說豐疆軍情。太監引著月箏先去東宮,如今鳳珣監國,來東宮奏事的官員絡繹不絕,月箏被領著向後殿走,太監很殷勤地小聲對她說太子妃和兩位良娣早早就在後殿等她。月箏頓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頗有去狼窩赴鴻門宴的感覺。剛轉過甬道拐角,樹下一抹刺眼的黃色,月箏嚇了一跳,以為皇上跑到這裏來了,再細一瞧,竟是鳳珣。她暗暗一笑,是了,如今的鳳珣離皇位隻差半步了,連服色都換了。他麵無表情地站在樹下,似乎在觀賞圃裏開得正好的花兒,月箏偷眼瞥了瞥他冷漠的神色,心裏一凜,這真是小時候和她一起遊戲淘氣,對她言聽計從的太子殿下嗎?這個男人真的跑到她的新房來說著對她餘情未了?她覺得他像是變了個人,疏離陌生得她竟然認不出他。那些關於他的記憶,一下子都虛浮起來,她覺得也許是自己做的亂夢被糊塗得當成了回憶。
對他的感受十分複雜,鳳璘衝殺在前,他在京中揀便宜的時候,她恨他。想起小時候的種種,她又覺得自己包藏禍心,蓄意害他,有些自鄙和不忍。
他身邊隻帶了一個太監,那年輕的太監想是太子身邊的紅人,引著月箏來的太監在他麵前諂媚地矮了半截。月箏不好意思盯著鳳珣看,不由瞧了那太監幾眼,覺得他十分眼熟。
“原小姐……豐疆王妃,一向可好?”那太監衝她一笑,月箏才確定他就是當年的小香子。心裏實在感慨,看著小香子總管的服色,當初的玩伴,現在全都如此陌生。香公公對引月箏來的太監小聲說了什麽,太監連連點頭,兩人快步向後殿去了。月箏就被晾在那兒,鳳珣的眼神轉過來,肆無忌憚地停在她臉上。
月箏覺得自己臉上的肉都要跳起來了,她真不知道該做什麽樣的表情。換一個男人這麽直勾勾地看她,她絕對早急了。她正打算趕緊問個好,逃去後殿,真怕鳳珣胡言亂語。若說鳳珣對她戀戀不忘,她倒還沒這麽自戀,如今鳳璘勢大,鳳珣那口沒遮攔,說話又不過腦子的脾氣再犯了,對她說出什麽不靠譜的話,真是想忘都忘不了,什麽時候想起什麽時候惡心。最好就是別聽他說!
“月箏。”沒等她開口,鳳珣卻先沉著嗓子說話了,那一本正經的語氣讓月箏安了點兒心,也是,人家現在都監國了,不會再像原來那麽莽撞直白了。
“太子殿下。”月箏對他恪盡禮數地福了福。
鳳珣愣了一下,眼睛裏泛起譏諷和苦澀,“用得著這麽生分麽?即使你不再是當初的原月箏,也是我的……弟妹。”
月箏垂著頭,沒再抬起,總覺得氣氛有點兒怪異,還是早走為妙。
“聽說,鳳璘對你很好。豐疆王疼老婆,京城也都傳遍了。”鳳珣笑了笑,閑話家常。
月箏傻笑了兩聲,“是嗎?太子殿下……我……”她想告辭。
“我的想法沒有改變!”他突兀地提高了聲音,打斷了她的話,“從小,我想鑄金屋,不過就是為了載下一個你!”手一抬,劃過東宮華麗殿宇。
月箏皺眉恨聲:“又瘋了!你又瘋了!”她就不該相信他,還是這副德行!“那邊後殿裏的兩個女人肚子裏都揣著你的孩子呢,還‘就是為了載下一個我’?!”
被她這樣一譏諷,鳳珣反而笑了,這才是原月箏,天底下誰還敢與當朝太子這麽說話?
“算了,現在說什麽你也不懂。”鳳珣又擺出威嚴,“將來,我是不會讓你吃苦的。”
他別有含義的後半句話讓月箏一凜,看來……皇上最終的想法還是除去鳳璘?必定是有了周密的計劃,所以鳳珣才說得這麽胸有成竹。此次來京城……還真是凶多吉少!
腳步聲異乎尋常的沉重,都有些刻意提醒的意味了。
月箏心煩意亂也沒注意,鳳珣卻看見父皇和鳳璘都麵帶微笑地轉過拐角,鳳珣頓時起了一身冷汗,不知道剛才的對話他們聽去了多少?他略顯慌張地察看父皇和鳳璘的臉色,都是一臉莫測高深的笑容,或許……他們什麽都沒聽見?
“在等我?”鳳璘走過來拉起月箏的手,也不避諱父兄。
月箏胡亂給皇上問了下安,今天的晉見算是被鳳珣全毀了。
因為皇上也跟著來了,太子的內眷對豐疆王夫婦格外禮遇,薑良娣就算因為爹爹記恨在心,臉色也不敢太難看。
上過茶,鳳珣突然冷聲說:“鳳璘,我這良娣的父親原為豐疆的屬官,被你羈押入獄,能否看在我的麵子上,釋放他回原籍,度了殘年?”
順乾帝端起茶,暗暗著惱,鳳珣今日像是鬼迷心竅!真的快成扶不起的爛泥了!剛才那些昏話他還沒來得及斥責他,竟然又為這些芝麻綠豆的小事來觸怒鳳璘!
薑良娣一臉感激,看向鳳珣的眼光滿含情意。月箏心裏不知怎麽竟會一酸,鳳珣當著父皇這麽說,是想讓鳳璘無法推諉,想來是薑良娣暗中求他為父親脫罪的。能在這個當口,仍為薑良娣達成心願……易地而處,鳳璘,是絕對不會的。
鳳璘一笑,看不出情緒,“太子言重了,本王怪罪薑含彥,是因為他大敵當前隻顧私利,明知大軍冬糧匱乏,仍囤積千石糧食獨善其身,置朝廷大義於不顧。既然太子開口,薑含嚴又是薑良娣的父親,本王自然也不好再枉顧情麵,回頭釋放他回鄉就是。”
一番話說的鳳珣麵有愧色,再沒說話。
回王府的路上,月箏心事沉重,覺得都快要窒息了,“皇上和你說什麽了?”她問同樣沉默的鳳璘。
鳳璘極為嘲諷的一笑,“還能說什麽?讓我交出豐疆兵權。”
“今天就說了?”月箏忿忿,這也太急不可待了,回京還沒把宅子住熱乎呢。“讓交給誰?”這個她倒是很關心,誰都好,千萬別給鳳珣。她發現他進步不大,真是枉費他父皇母後為他苦心謀劃。讓他掌了重兵,說不定哪天腦子一熱,就幹出什麽蠢事來了。
“讓交給……杜尚書。”鳳璘似乎不願多談,說了這句話後再就悶不吭聲了。
杜尚書?杜絲雨的爹爹?
月箏心頭一擰,皇上也真是機關算盡了,因為杜絲雨的事,杜家對鳳璘有說不出的怨懟,要不是他,杜絲雨就是太子妃了。皇上讓杜家接管鳳璘的兵權,那真是萬無一失。
為了皇上的壽誕,各王府都精心準備賀禮,除了珍奇古玩,皇族內眷也紛紛排演了獻藝節目。太子妃身懷六甲還準備撫一曲萬壽賦,月箏也被安排獻萬壽舞。
皇後的懿旨傳到豐疆王府,月箏氣得跳腳,拉著鳳璘哭鬧抱怨,說皇後娘娘挾怨報複她。五月天氣炎熱,練舞痛苦萬分不說,萬壽舞還要穿得花裏胡哨,戴極長的水袖來回呼扇,好笑又滑稽。
鳳璘任由她在他懷裏扭來扭去撒嬌哭鬧,“總不能讓太子妃跳萬壽舞吧?”
他的口氣……讓月箏感到莫名其妙的壓抑,是因為他心疼她才這般沉痛?或許是無奈交出兵權,鳳璘最近總是悶悶不樂,難得露個笑顏,說話的語氣也總好像一塊大石頭壓在她心上。入京後的一切早都在他的算計中,他不該如此頹唐萎靡。
難道是……她真是不願這麽猜測,聽母親說,杜絲雨沒再許配人家,移居到城外的慧慈庵禮佛。鳳璘不會是因為內疚,心又活了吧?
來教她跳舞的是宮裏的舞師,舞藝極精,人稱席大家。
月箏在她手裏吃足了苦頭,這才感念師父當初對她是多麽寬容。席大家教過不少公主王妃習舞,嚴厲到月箏覺得她藐視皇權的地步。手裏那根鯨骨教鞭讓月箏聞風喪膽,稍有懈怠就一鞭抽來,絕對是皇後娘娘派來尋仇的。
鳳璘也來旁觀陪練過,月箏以為當著王爺席大家總會網開一麵吧,沒想到她比往日更加嚴格,那小鞭子刷刷揮得鳳璘都看不下去。
鳳璘赴宴遊樂總帶著月箏,京城官宦都覺得豐疆王愛妻成癡。隻有他倆自己明白,這是為了讓月箏逃避席大家的管教。剛樂了沒兩天,席大家就捧著皇後命豐疆王妃獻舞的懿旨長跪在鳳璘和月箏的臥房外,高聲說如果王妃的萬壽舞在千秋節上出現紕漏,她隻能一死謝罪。
鳳璘坐在屋裏皺眉聽,抱著月箏搖頭歎息,表示他也沒轍了。
月箏眼淚汪汪地被席大家帶走了,從此也就死了心,認命地勤加練習。
天天一身汗,她懷念起娘家那個小池,如果被折騰一天後能在那池子裏泡個清涼的澡,遊下泳就好了。
鳳璘聽了她的念叨,微微一笑:“哪有何難?”他眨巴眨巴眼睛,“我有個主意,能讓你從席大家手中逃離幾天。”
“真的啊?”月箏都要哭了。
鳳璘抿唇而笑,有幾分落寞,“我現在閑人一個,父皇又賞下不少銀錢,不揮霍一下還真說不過去。”
鳳璘親自向席大家給月箏討假,說王府要小做改建,要送月箏回娘家小住幾天,等改建完畢再回來繼續練習。席大家完全不理會,一鞭鞭抽著月箏,倨傲地讓王爺:“自去改建”。
月箏愁眉苦臉,萬念俱灰地看著鳳璘離去,剛想絕望,突然就來了一二百工匠,在她們練舞的花廳前動工挖池,整個後院暴土揚煙。席大家是宮裏的舞師,最講究妨嫌氣派,舞也顧不上教了,催促著侍女遮擋簾幕,萬不可讓工匠看見內眷一絲裙裾。
視線可以擋住,漫天灰塵如何遮蔽?席大家終於忿忿而去,鳳璘當著她的麵扶月箏上了回娘家的馬車。
在家住了三天,月箏睡得昏天暗地,被席大家折騰掉的半條命也回來了。鳳璘似乎非常忙碌,三天裏就來看了她一次,月箏天天坐立不安,原夫人都煩了,對她說:“你還是回去吧,看著你,我頭疼。”
回了王府直奔後院,漢白玉鋪砌的大池已經修建完畢,隻是雕著花型的水口並沒放水,周圍一個工匠也看不見,月箏十分失望,也無心讚歎這奢華的大池。四下尋覓鳳璘的蹤影,深知她心思的香蘭這時候還不忘惡心她說:“這不都修完了,還不接你回來,也不知道存的是什麽心。難道想抽空去會什麽老情人?”
這話正紮在月箏的痛處,更氣哼哼地到處尋找鳳璘,出了後院,接近後門的一排廂房中傳來叮叮的斧鑿聲,在寂靜炎熱的下午十分明晰。月箏跑去看,果然見鳳璘和幾個工匠一起忙著雕琢著什麽。先回頭翻了香蘭一個白眼,心落回肚子,這才笑眯眯地湊過去看鳳璘在忙什麽。
“怎麽回來了?”鳳璘刻意掩飾,把手上的物件交給旁邊的工匠,工匠們心領神會,用薄薄的絲布蓋住成品。
月箏不滿,撅起嘴巴,對她用得著這麽神秘麽?鳳璘一笑,用滿是灰土的手指掐了掐她的臉蛋,“晚上給你個驚喜。”
晚上……驚喜……她不由紅了臉,三天沒見,是挺想他的。
看著她怪異的臉色,鳳璘哈哈大笑,心情特外好似的,抱起她往臥室走,在她耳邊揶揄地說:“你想什麽呢,還臉紅,你想要的‘驚喜’我現在就給你,不用到晚上的。”
被他的好心情感染,她故意白了他一眼,多少天了,沒看見他這樣的笑顏。“淫邪!”他眼中的急切她很喜歡,她想念他的時候,他也在想念著她。
“真是倒打一耙。”他笑著瞪她。
纏綿到傍晚,月箏疲累地昏昏睡去,直到月掛中天才醒了過來。
鳳璘坐在床邊默默地看她,見她醒了,才露出一絲笑容,“走,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月箏慵懶地笑了笑,還不就是那個大池子,他幹嗎還弄得這麽神秘,好像她沒看過似的。
起身要穿衣裙,被鳳璘笑著抱起,“就穿著個去吧,沒人。”月箏想想也對,池子就在臥室後麵的大花園裏。
遠遠的,她以為是螢火蟲……明明滅滅,宛如繁星。
更近了些,那螢火的顏色居然是紫色?
到了池邊,她驚訝地張大了嘴巴,清澈見底的浩浩大池裏竟開滿了紫色熒光的蓮花!鳳璘笑著把她放入水中,她急不可待地拽過一朵——用紫晶雕琢的蓮花放在羽毛織就的假荷葉上,雙手才能捧起的晶蓮雕工極其細膩,逼真的蓮瓣渾然一體,不露斧鑿痕跡。每瓣花瓣中間有小小的空隙,裏麵用上好的油液浸泡著極亮的熒粉,水波一動,蓮瓣的光亮也跟著搖曳流動。這一池數十朵晶蓮,紫光幽幽,美不勝收。
“太……太……美了……”月箏都結巴了,她好像在仙境裏沐浴一樣。
“這裏麵是熒珠的粉屑,光亮百年不減的。”鳳璘也下了水,拿起一朵蓮花凝目注視,“這池叫邀月池,每朵蓮花下麵都刻著你的名字。”鳳璘低低地說,夜色波光裏聽上去有些落寞。
月箏看著蓮花下她的名字,感動得想要流淚,是他親自刻上去的吧。他對她這麽好,她卻還在懷疑他……真是不應該。“為什麽全是紫色啊?”她有些語無倫次,突然就冒出這麽一句。
鳳璘把晶蓮放回蓮葉,一推,碩大的蓮葉載著流光溢彩的晶蓮起起伏伏地飄遠了,“聽說,隻有紫色的螢火能穿越一切,甚至陰陽。”
月箏搖頭,“大晚上說著個,嚇人。”
鳳璘一凜,似乎回過神來,挑了下嘴角,不再說話。
月箏在水裏盡情地玩了一會兒,“真是可惜!這個池子修在京城的王府。鳳璘,回了豐疆也給我修一個吧,”她遊過來,摟著鳳璘的脖子撒嬌,“我要把這些晶蓮全拿回去。”
鳳璘的黑瞳一深,半晌才說:“好……”
第35章 泉邊險勝
鳳璘站在窗邊,享受清晨清涼的微風,月箏躺在床上偷瞄了一眼他的背影,大概弄出了響動,鳳璘微微回過頭來看,月箏趕緊閉上眼繼續裝睡。
鳳璘笑了笑,緩步走到床邊坐下,“別裝了,起來吧。”
月箏被揭穿,有點兒不好意思,亡羊補牢地迷茫睜開大眼假裝睡眼惺忪,“你先吃早飯吧,今天不是還有重要公事嗎,不用等我了。”她說的極其自然,卻被鳳璘洞悉一切的微笑注視打斷。
“我再睡一會兒!”明顯被他看透,她幹脆耍賴,翻個身誓不起床。
“一會兒席大家又要手捧懿旨在外麵尋死了。”鳳璘笑出聲,俯下身,把她圈在雙臂之間,“真那麽難吃嗎?不就一個藥丸而已麽。”
“就是難吃!吃完還難受!肚子裏像有個火團在燒,喝多少水也沒用。現在天氣這麽熱,我太難受了……”月箏開始說得慷慨激昂,見鳳璘滿臉心疼歉然,立刻變本加厲地假哭起來,摟著他的脖子哀哀請求,“秋冬再吃吧!哪有夏天進補的呀?”
鳳璘凝視著她,幽黑的眼瞳深處有抹淒楚,他的口氣摻入了嬌寵,有點兒像哄小孩:“箏兒,你身子弱,元氣又虧,必須現在就開始將養。”
月箏一聽他不讓步又不幹了,“你夏天吃老參靈芝試試!活活會被烤死的!”
“聽話。”他瞪了她一眼,抱她起身,“你不是……還想要孩子嗎?那就好好吃這補藥,秋天……還有秋天的補法。”這話倒是說進月箏心坎,嘴撅了半天高,還是乖乖喝了碗粥,勉為其難地把藥丸吃了。
剛放下茶杯,鼻梁一酸,月箏用手一摸,果然流鼻血了。“你看!你看!”她眼淚汪汪,委屈不已。鳳璘眉頭緊皺,趕緊起身拿帕子要給她擦。月箏連連搖頭,用手護住口鼻,“別擦,我要給席大家看。”
鳳璘苦笑著瞪了她一眼,“都這時候了,還惦記裝病呢。擦了吧,今天席大家有事,說了不來的。”
月箏立刻喜形於色,接過他遞來的帕子擦鼻血,想想又不對了,“那你剛才不讓我睡懶覺,還說她會在外麵尋死!”
鳳璘伸手拿帕子替她擦沒擦幹淨的地方,很大度地說:“吃了藥,隨便你睡一整天麽。”
月箏咬牙切齒地瞪著他誌得意滿地走出去,又氣憤又愜意地躺回床上,一想今天不用見到席大家就覺得是過年了。
鳳璘逼她吃的藥丸都是些極補的藥材,夏天尤其會覺得燥熱難耐,月箏幹脆拿了套裏衣,直奔邀月池,清涼的池水泡著她都不願意出來。本想泡一會兒,太陽變烈了就回來,邀月池邊的幾株大樹遮出一片蔭涼,太舒服了,她居然睡了一小覺。
“王妃。王妃!”半醒不醒的時候突然聽見席大家的聲音,月箏簡直是一個激靈醒徹底了。
席大家神色凜然地站在她身邊的池岸上,傲兀地俯視著她,“王妃,你果然在這裏玩樂。”席大家用“我就知道你裝病”的銳利眼神紮著月箏,弄得月箏莫名其妙,今天有事的是她自己吧,怎麽又搞得她像罪人一樣了?!剛想高聲申辯幾句,席大家沒給她機會,很莊重地宣布著皇後娘娘的口諭,“雖然王爺已經說你身體欠佳,今日不便入宮飲宴,但此次宴聚京中內眷到者甚眾,皇後娘娘請你務必堅持參加。”
月箏被弄得一頭霧水,鳳璘隻說今日有事,晚上回來得遲些,完全沒提今天宮裏設宴的事情啊。
月箏的茫然似乎印證了席大家的什麽猜測,她微微一笑,口氣異樣地說:“今日杜尚書家的小姐絲雨也從城外庵堂入宮赴宴了,皇後娘娘還很期待你和她合奏一曲呢。”
從打扮到登上馬車,月箏都很沉默,鳳璘故意不讓她去,是因為杜絲雨麽?其實她知道,鳳璘對絲雨有深重的愧疚,絲雨現在落到這步田地,他尤其不願意和她成雙入對的出現在絲雨麵前,這她都能理解。可她受不了他刻意的隱瞞!像被欺騙了!
她決不相信……鳳璘是為了單獨見絲雨才刻意留她在家。
香蘭不知就裏,一路嘮叨,想不明白為什麽席老太今天這麽得意洋洋的。
進了宮,席大家和月箏打了個招呼就不見了。月箏和香蘭沒走幾步就聽見設宴的錦華殿上笙歌陣陣,笑語喧闐。月箏停下,香蘭被太陽曬得兩眼發花,半攙半拖地把月箏拉到樹蔭下。“你又這麽了?”看小姐的臉色就知道有事,一路她念叨席大家小姐都沒跟著抱怨她就覺得不對勁兒了。
“沒事。”月箏深吸一口氣,繼續向錦華殿走去,雖然她非常想躲在暗處偷偷窺看鳳璘和絲雨的舉動,但皇後娘娘一定派了不知道多少條眼線等著看她和鳳璘絲雨的笑話,就算……她也不想鳳璘被皇後娘娘嘲笑刻薄。
因為宴席已經開始,太監並沒高聲宣布豐疆王妃的到來,隻是引她向皇後請過安,說了晚來的借口,虛虛向左近的誥命打過招呼,便被讓到離皇後的主桌不遠不近的席案。桌上設著兩副碗筷,酒菜也略動了幾樣,顯然鳳璘坐這裏,可他不在……月箏忍不住搜尋著杜家的桌席,杜夫人也正冷冷看她,月箏不免被蟄了一下,笑容生硬地點首為禮。杜夫人態度雖不友善,禮儀卻極為周到,深深垂頭半福回禮。
廳中的歌舞正精彩,無人注意到月箏的神色。月箏強迫自己微笑著觀賞了一會兒,才要求宮女引她去更衣用的後殿。皇後娘娘和杜夫人都看了她一眼,月箏假裝沒有察覺,陪她去的宮女竟然有四個之多,皇後娘娘也不怕她被盯得太緊,放棄 去抓鳳璘和絲雨的幽會?
馬桶循例放在屏風後麵,宮女們都在雕花隔欄外守候,月箏不用看都能想像出她們眼巴巴盯著屏風,生怕她跑了的樣子。月箏輕輕掀開窗紗,無聲無息地翻出窗戶,要不是心情太酸澀了,肯定要得意地笑幾聲。錦華殿後便是錦華泉,是太液池的源頭之一,泉池邊草木蔥蘢,月箏輕手輕腳地穿行在樹蔭花叢間,終於在繁花深處看見了鳳璘和絲雨。
他們……站在一起的時候仍然那麽賞心悅目,月箏看不見鳳璘的神色,隻看見絲雨在哭,她的聲音有些尖,月箏斷斷續續地聽見她哽咽地說:“……你到底還是舍不得?”
鳳璘的脊背挺得很直,久久沒有回答絲雨的話。
絲雨淚眼斑駁地抬眼望他,黑黑的瞳仁被淚水氤氳得柔情萬種,這樣的眼神就連月箏看了,心也被重重一擰。被迫寄宿庵堂,飽受家族譴責,絲雨一定也受盡煎熬,她的蒼白憔悴令人生憐,比起以前,那種從骨子裏散發出來的哀怨,讓過去如明月嬌花的她像被攏上一層黑紗,讓人看了心裏發沉。
鳳璘的沉默讓杜絲雨的神色一凜,咬了咬嘴唇,一向羞澀的她竟撲進鳳璘的懷裏,捧住他的雙頰吻了上去。
月箏緊緊揪著胸前的衣服,差一點就跳起來衝去阻止他們,但是……鳳璘側開了頭,於是月箏看見了他的神情,痛苦卻依然決絕。
杜絲雨的眼睛空洞地睜大了,雙手還捧著鳳璘的臉頰忘記放下,她絕沒想到鳳璘會躲閃她鼓足勇氣才獻出的吻。鳳璘咬了下牙,側臉因為堅毅的神情而更加俊美,他拉下杜絲雨的手,握在自己手心裏,雖然這種珍惜的姿態讓月箏心裏大發醋意,看在他躲閃了杜絲雨的獻吻,還能勉強抑製得住。
“絲雨……”
月箏愣住了,真是奇怪,聽他這樣喊杜絲雨的名字……比看見他接受了她的吻還難受。就像心瞬間被刺了一刀,他怎麽能用這樣的語氣喊她的名字呢?
“絲雨……”他還是沒鬆開杜絲雨的手,頭已經轉回去,想來正注視著她,“我能給她的……實在太少,而她給我的實在太多!你……能明白的,是不是?”
杜絲雨的眼神不斷黯淡,終於垂下長睫,遮住了一切情緒,“是的,我明白。”她又恢複了平日的乖巧溫順。“你打算怎麽安排她……”
腳步聲匆匆而來,幾個人分花拂柳,還有一個小丫鬟十分刻意地高聲說:“我們家小姐就該在附近啊,說熱了,來這兒透透氣。”
杜絲雨和鳳璘的神色都起了些微變化,杜絲雨焦急地看了鳳璘一眼,似乎催促他快快躲開,鳳璘輕輕搖了下頭,沒動,那幾個人來得太快,躲不及了。
為首的是皇後娘娘身邊的宮女梅芳,眉眼間盡帶諷意,瞧見了杜絲雨和鳳璘沒有立刻上前請安,反而別有用意地抿嘴一笑,說了聲:“果然在這裏。”
來的幾人裏宮女和杜家丫鬟參半,月箏明白,肯定是皇後娘娘和杜夫人發現她跑了,立刻派人出來,皇後娘娘當然是唯恐不亂,杜夫人是不希望女兒受辱。
“哎呀,找不到。”月箏歎了口氣,看在今天鳳璘表現不錯,她就仗義出手吧。
她這一出聲,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就連鳳璘的臉色都微微發了白,蹙起眉頭看從花叢裏站起身來的她。
“鳳璘,你的玉佩真掉在這裏了嗎?根本找不到!”月箏抱怨著從花叢裏走出來,挽住鳳璘的胳膊。她也知道自己很惡劣,明知這樣會讓絲雨更難受,仍想用這樣占有的姿態挽著鳳璘。
鳳璘的幽瞳閃縮了一下,終於還是沒當著絲雨的麵掙開月箏的手,淡然說:“找不到就算了,有什麽要緊。”
梅芳有些失望,皇後娘娘對杜家小姐憤憤於心,特意叫豐疆王妃來,期待著王妃能作出好戲羞辱羞辱她,沒想到竟是這麽個結果。“娘娘本想請杜小姐或者王妃撫琴一曲,都找不到人,原來都在這裏啊。請快些回殿上吧。”梅芳笑容生硬。
杜絲雨嘴唇顫抖,婀娜先行,月箏以為她會忍不住偷偷流眼淚,沒想到擦身而過的時候,杜絲雨看她的那一眼讓她僵了一下。杜絲雨那眼神……是憐憫嗎?也不全是,酸楚和恨意自然是有的,可她憑什麽用可憐的眼神看她?獲勝的是她原月箏吧!
走在最後的鳳璘重重地握住她的手,月箏撇嘴回頭瞪了他一眼,這賬還是要記一筆的,拒絕了杜絲雨很好,知道她給他的實在多也很好,可說得好好的幹嗎和人家拉手?還很餘情未了似的捧著人家的小手,這……這……簡直罪大惡極!
她的話全用臉色生動地表達清楚了,鳳璘看得皺眉一笑,搖了搖頭。
他還好意思苦笑?月箏危險地眯眼,與其他人已經拉開些距離,她抓著他的手就是不客氣地一口,咬死這隻不規矩的色手!
鳳璘沒想到她會出這麽幼稚的招數,出其不意地被咬得悶哼了一聲,梅芳等人立刻反應靈敏地停步回頭看,就連杜絲雨也眼神淒楚地轉回身,鳳璘麵不改色地轉身背對她們,另一隻手摟住月箏的腰,俯下頭像在和她說悄悄話。
這種小夫妻的親密倒也不奇怪,梅芳洋洋得意地瞥了杜絲雨一眼,這個細節回頭告訴皇後娘娘,娘娘準高興。這個不識抬舉的杜小姐放著堂堂的太子妃不當,要去當人家的王妃,現在人家夫妻蜜裏調油,她自己卻無人可嫁,一輩子孤老的命,真是活該!
被咬了一口的鳳璘,心情倒是變好了,月箏雖然凶悍地一眼一眼剜他,卻也終於順了一口氣。
雖然不太完美,她畢竟是終於險險的勝利了麽。
第36章 半夢半醒
月箏醒來,半趴在枕頭上看了看天色,已經大亮了,長長地歎了口氣,今天好像要下雨,天陰陰的,本來就讓人發懶,一想到席大家就更覺得疲憊不堪。鳳璘聽見她歎氣,緩緩睜開眼睛,看著她淡淡一笑,不用問也知道她為什麽愁眉苦臉。
“還好,再過兩天就是千秋節了,再也不用看見席老太!”月箏咬牙切齒地笑了,自我安慰。
鳳璘沒說話,抬手慢慢輕撫她細滑的背脊,月箏被他弄得有點兒癢,嘻嘻笑著一躲,胸前的嬌軟在錦褥上隱隱浮現,說不出的嬌慵甜美。鳳璘默默地看著,幽亮的黑瞳泛起淡淡惆悵。
月箏解下手腕上的情絲,鳳璘為她修了邀月池就想打個結的,玩得太高興,又被席老太折磨得夠嗆,都忘記了。
鳳璘饒有興味地看著她編,“這是為什麽?”他輕笑著問。
“邀月池唄。”月箏盯著手裏的情絲,黑黑的瞳仁凝視的時候越發明媚誘人,鳳璘看著,忍不住在她的肩頭重重一吻,她又笑著躲,編好了一個,又開始編第二個。“這又是為什麽?”鳳璘翻身壓在她背上,他的長發垂到她的肩上,與她的交纏在一起。他俯下頭,親了親她開始泛粉暈的俏顏。
“為……你在泉邊……拒絕了杜絲雨。”月箏被他撩撥得輕喘,話也說的斷斷續續。
正舔吻著她耳垂的鳳璘一僵,有些突兀地伸出一隻修長的手臂握住了她編結情絲的雙手,月箏嚇了一跳,感覺背上的那具身體驟然減了溫度。“教我怎麽編吧,我來編……”他也感覺到她的愕然,解釋般地笑了笑,從她身上退開,與她並排趴在榻上。
月箏不明白他為什麽突然停下,這個……也不好催促他繼續吧……她的臉紅了紅,為了不那麽難為情,把情絲塞給他,認真地講解編法。鳳璘算心靈手巧的,但那個結還是編得歪歪扭扭,月箏看著很不滿意,戴回手腕時心裏還是喜滋滋的,她故意板著臉說:“你還需要多努力,以後就讓你來編結吧。”
鳳璘的眼瞳不知為什麽,疼痛般閃縮了一下,有些沙啞地說:“好。”
“我今天打發走了席老太想回趟娘家,又好幾天沒去看爹娘。”月箏翻身起來,披了件薄衫,打算直接衝去邀月池梳洗。
鳳璘沒動,還躺在榻上看她穿衣。“你先去,我忙完公事去接你。”
“不用了吧。”月箏想了想,“我去去就回來的。”
鳳璘有些煩惱地皺起眉,“我送嶽父母去內東關看月闕的事……父皇沒準。”
月箏錯愕地僵住,沒準?!照道理鳳璘堂堂一個親王,嶽父告假探親根本無需請示皇上,隻是目前情勢微妙,原家兩老如果貿然離開,反而更落口實。皇上沒準……這倒讓月箏極為心寒,已經防備鳳璘到了這種地步了麽?
練舞的時候月箏心思沉重,今天是席大家最後一次來指導,她都顧不得感到高興。以往雖知處境凶險,但萬事有鳳璘擔當,他也很少向她說起細情,此番父母探親被拒,月箏才第一次深刻感到她與鳳璘身處怎樣的危急。
席大家走後,月箏讓香蘭帶著剛從豐樂送來的水果什物先回娘家。她想等鳳璘一起去,今天她覺得尤其脆弱無力,特別希望他陪在身邊。
時辰還早,鳳璘應該還忙,月箏心煩意亂,又泡進邀月池,想讓涼爽的池水洗去壓在她心頭的憂愁。
天終於下起小雨,綿綿雨霧中的邀月池顯得柔美沉靜,月箏拿了一片羽葉遮在頭上,懶懶散散地貼在池壁邊,心緒煩亂。
遠遠的,她看見鳳璘和一個男人向這裏走來,月箏有些意外,鳳璘怎麽會讓人進到他們的私園來?她把自己更深地沉入水中,隻留腦袋方便呼吸,又牽了幾朵晶蓮來遮蔽,總不能讓外人看見渾身濕透的她吧。
鳳璘和那個男子在池邊站了好一會兒也沒說話,月箏躲在荷葉下都有點兒著急了,有話快說啊,說完快走!
“太子那邊的人……最後確認過了麽?”鳳璘終於開了口,聲音低沉冷漠,又有些意興闌珊似的。
“是,萬無一失。他寧願為王爺效死。給他妻兒的銀錢也都妥當了。就算受盡酷刑,他也誓不改口。”
月箏細細分辨這個男人的聲音,說陌生吧,好像又在哪兒聽到過。
“你……”鳳璘說著深深吸了口氣,沒有說下去。
“王爺,請抱持著王妃必死的決心,丹青明日才敢射出那隻箭!”男人說的異常鄭重。
鳳璘沒有說話。
男人也沉默了一會兒,終於澀然開口:“王爺,您臨時改變早就定好的計劃,杜將軍恐怕……”
鳳璘冷了語氣,似乎起了薄怒,“這是我的私事!我隻要能履行對他的承諾,其餘的不容他置喙。”
男人似乎沒想到鳳璘的反應會這麽強烈,頓住沒再言語。鳳璘似乎也覺得自己有些失控,穩了下情緒,淡淡說:“你也易容進宮吧,生死存亡明天全看你了。”鳳璘似乎十分疲憊。
男人退下很久,鳳璘才緩步而去。
月箏沒動,淹沒到她下巴的池水讓她的心跳十分緩慢……她不知道自己想了多久,想得太入神了,竟一直傻傻地舉著荷葉,直到手指感到麻木冰涼。雙肩一鬆懈,失去知覺的手臂垂入水中,濺起一道水花。
沒了遮蔽,細雨淋濕了她的臉頰,睫毛抵擋不住,眼睛進了雨水,酸澀不堪。
早就定好的計劃……王妃必死……杜將軍……很多散亂的,她忽略的回憶慢慢連接起來。鳳璘說過很多她聽不明白的話,現在……她好像突然都懂了。
她早該想到,杜家是行伍世家守衛極其嚴密,皇城的護衛統領又是杜絲雨的哥哥,杜絲雨竟然能進入集秀殿參選北疆王妃?
杜家和鳳璘,恐怕早在杜誌安奉命駐守北疆的時候就達成了最秘密的盟約。鳳珣說過,鳳璘和絲雨就是那時情深互許的,鳳璘當時得到的……看來不止是杜絲雨的心。
能讓父親棄太子而支持鳳璘,杜絲雨給予鳳璘的也不僅僅是愛情。月箏看著水麵自己的倒影,苦苦笑了,她曾以為隻要對鳳璘捧出她最真摯的心就能擊敗杜絲雨,真是可笑了……杜絲雨能給鳳璘的,她再努力也給不起。
她還覺得皇上把豐疆的兵權交給杜家是機關算盡,現在想來,對鳳璘來說,一切都不過是按部就班。
明日壽誕上……為什麽死的人會是她呢?月箏頗為費心去想,想通了就更苦澀地佩服自己的丈夫。他不刺殺皇上,因為那樣等於幫鳳珣更快登基。他的目的是讓皇上相信太子急不可待地弑父篡位,所以要安排甘心效死的人在鳳珣身邊,詬陷太子入局。怪不得剛回京去東宮拜見太子內眷時,鳳璘要讓皇上聽見鳳珣的話才加重腳步,鳳珣對她的眷戀,可以讓她死的更無辜——鳳珣想殺的絕對不是她,而是自己的父皇。
即便皇上此次還是沒有罷黜太子,舉國皆知豐疆王寵愛妻子,豐疆王妃死於太子的篡位陰謀,豐疆王爺也有了天大的理由反戈一擊,多麽的有情有義!
杜絲雨嫁不成太子,哪裏是可悲的將要孤獨終老……她是在等著當鳳璘的皇後啊。所以,她才能那麽憐憫地看著她吧。月箏舔了下幹澀的嘴唇,太丟臉了,她還一副美滋滋大獲全勝的樣子向絲雨示威呢,在絲雨眼中,她這顆自以為是的棋子很可笑吧?
她現在才終於淋漓盡致地明白,當初在福安門邊的小花園裏,鳳璘隱忍地對絲雨說:“我選月箏,因為她合適。”
月箏眨了眨眼,凝結在睫毛尖端的雨水滴落下來,她……的確太合適,他對她所有的好,全都因為她合適為他去死!
天色陰沉,紫色的晶蓮微顯光芒,月箏癡癡地看,這些穿透陰陽的紫色,他做出來是打算在她死後偶爾想起她的時候,來見一見她不忍離去的精魂?是的,按他的計劃,她會癡癡愛戀他到生命的最後一刻,即便是死了,魂魄也會戀戀不舍。
愣愣地爬上岸,岸邊的薔薇花開得正好,她瞪著眼看,真好看……她忍不住抬手去摸那些嬌豔的花兒。她和他所有的情意,讓他在完美的計劃裏擅自改變了一點點,想留她一命?
留她活著……又能如何呢?她再也不可能是他的妻子,因為“原月箏”已經死了。
她也終於明白了他說“今生不該相遇”的含義。
如果宗政鳳璘遇見的不是她這麽執妄的原月箏,他大可以毫無煩惱地完成他的計劃。計劃裏,他連碰都不想碰那個女人,將來他麵對杜絲雨的時候,深情而無愧。
偏偏,他遇見的是她這麽個愛戀他至深的愣頭青。她一相情願地塞給他太多,多到他無法不報答,所以……他違背了與絲雨的誓言,泉邊的絲雨才那麽難過怨恨。她也讓他陷入了兩難,他說,她是他的劫難。
他,算是她的劫難嗎?
月箏緩慢地走向鳳璘正在等他的房間,隻要有他的地方,她就覺得甜蜜而安全。此刻……還是嗎?
她停下,看著花影柳枝後的屋宇。不,她不覺得他是她的劫難!他帶給她的痛苦再多,也抵不過她感覺到的甜蜜,雖然這甜蜜是那麽自欺欺人。她如果沒有遇到他,就不會六年來孜孜想念,有心上人的少女原月箏,幸福而期待。如果沒有遇見他,她也不會戀慕成癡,時時嬌纏在丈夫身邊,受盡寵愛的王妃原月箏,滿足而驕傲。雖然相遇的代價沉重,她……仍不後悔。
衛皓從房間裏奏事出來,看見她渾身盡濕曲線畢露,趕緊低下頭,打算盡快走開。
“衛皓……”月箏叫住他,衛皓垂首站住,“你要對香蘭好一些!”
衛皓皺了下眉,以為香蘭又在她麵前抱怨了什麽,抿了抿嘴角敷衍地行了下禮,匆匆走開。
鳳璘聽見她和衛皓的說話聲,出來看見這樣的她愣了一下,看了看天,雨並沒大到把她淋得這麽濕。“你……沒回娘家?”他吸了口氣,眼中閃過一絲猶疑。
月箏去拉他的手,明知這溫暖虛幻,她仍忍不住想汲取靠近。“我想和你一起去。”她說的緩慢,因為“和他一起”這個說法讓她心如刀割。她以為今生什麽都能和他一起,生也好,死也罷……可是,他並不這麽打算。
“著涼了嗎?”他皺眉來摸她的額頭,轉身拿了巾帕和幹淨衣服,為她擦拭更衣。
“沒事。”她笑了笑,“快些出發吧,還趕得及和爹娘一起吃晚飯。”
馬車裏,她和他靠得那麽近,誰都沒有說話,安靜得讓她窒悶。她突然想把什麽都說出來,她委屈,她不甘!
月箏抬頭,千言萬語都湧到喉頭,她眼中的鳳璘茫然地看著窗外,濃長的睫毛投下一片暗影,讓他淒清深冥的眼眸格外憂慮悵然。月箏愣住了,她想起他悲涼地說:“如果沒有我了呢?”她想起他冷漠地說:“成王敗寇!”
鳳璘似乎察覺了她的目光,轉回臉來淡淡向她一笑,“到了。”
馬車在原府停下,月箏深深吸了一口氣,太多的情緒爭相翻湧在心裏,卻混成一片空白。他扶她下車的手,依舊堅定而溫柔,他握住就不曾放開,她的手小小的,被他全然包在掌心裏。月箏默默看著他的手,她能讓這雙手的主人滿含未酬的宏遠憤憤而死嗎?她能讓這雙修長潔白的手,操持流放荒蠻的生活俗務嗎?
鳳璘見了嶽父嶽母,麵有愧色,廳中無人才開口說:“此番不能去探望月闕,還請二老毋庸憂煩,鳳璘一定會再做妥善安排。”
原學士倒不以為意,還朗朗說道:“不妨,不妨。本應子女千裏省視父母,不去也罷。”
鳳璘聽了,半晌無語以對,苦苦一笑。
原夫人也聽不下去丈夫的傻話,悻悻命人擺上晚飯。
月箏膩在母親身邊坐著,把頭靠著母親的肩膀。原夫人皺眉:“這麽大人了,還撒嬌!”
月箏一笑,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機會這樣依偎著母親。“娘……你明天也會入宮赴宴嗎?”
“不會。”原夫人漠然一笑,“皇後娘娘並未下旨。”
月箏愣了下,不許遠走,也不許入宮赴宴,皇後娘娘對原家的憎惡已經不屑掩飾了。如有不測,原家也絕難幸免。
鳳璘敬了嶽父一杯,聽嶽母這樣一說,又皺起眉頭,“嶽母,都是因為我……”
原夫人搖頭打斷了他的話,“事已至此,何必還說這話,自然是休戚與共。”
月箏在母親肩頭輕輕闔眼,休戚與共……是啊,當初母親就對她說皇家風雲難測,不該是原家這樣的人家參與其中,她不聽,現在把父母也牽連在內。現在她自己……又如何能孑然抽身?
“不去也好,”她摟著母親的脖子撒嬌,嗬嗬笑道:“省得看我的傻樣子。”
鳳璘聽了,身子微微一震,若有所思地看著她。
入了夜才從娘家回了王府,到了內室屏退左右,鳳璘才摟過月箏,細細看她,“你怎麽了?”
月箏把臉貼在他的胸口,和母親的肩膀一樣,這裏……她也留戀不舍。
他說,她給他的已經太多,可是與絲雨相比,她的愛分量太輕。月箏緊緊摟住他細挺的腰身,既然已經付出了那麽多,她又何必顧惜這最後一點?
“剛才在娘家沒吃飽。”她晃了晃他,“天陰陰的,還想喝點兒酒。”
鳳璘沉默了一會兒,“嗯,好。”今夜,他也需要一點兒酒。
酒菜還算豐盛,月箏滿意地點點頭,都是她愛吃的。
為他斟了酒,她倒滿自己的酒杯,拿起來舔了舔,咂咂味道,笑眯眯地一飲而盡。
“鳳璘,”她又給自己滿上,“你相信一見鍾情嗎?”
鳳璘皺眉,不答。
她認真地點頭,“我相信。”她對他就是,真是從小就多花花腸子,她六歲就對他一見鍾情呢。
“鳳璘,你相信日久生情嗎?”她又喝了一杯,問他。
他深深地看著她,滿眼疑惑。
她也不等他回答,又重重地點頭,“我相信。”
“鳳璘,你相信有情就能天長地久嗎?”她再倒了一杯,鳳璘按住她的杯子。
“我相信!”他直直地看著她。
月箏哈哈一笑,他相信?她卻不信了。
“和你說個笑話。”她讓他也喝,想了想,“以前我跟師父學彈琴,總偷懶。有一天來了一個酸秀才,他說他愛琴如癡,苦練十載。聽說我師父琴藝卓絕,要來切磋一下。”又喝了一杯,她已經有些醉態,瞪著兩個眼睛十分嬌憨,“他肯定不知道我師父就是謝涵白,不然嚇死他!師父當然不屑和他比,就讓我去。那秀才彈得真不錯,可惜,沒靈氣。我一曲讓他自愧不如。他都哆嗦了,問師父,為什麽他苦心孤詣練了十年,都不如一個小丫頭。我師父就說,不過勝在天分。那個秀才就黯然地走了。我得意了好久。師父就教訓我,那秀才至少非常努力,我再這麽得便宜賣乖會遭天譴。”她歪著頭,看鳳璘,他還是沉沉地看她,“怎麽,不好笑啊?”
鳳璘輕笑了一下,“是不好笑。”
她不依,瞪著眼睛搖他胳膊讓他笑,“好笑!明明就好笑!”
怎麽不好笑呢,她就是那個苦練十年的傻秀才,杜絲雨是那個幸運的天才。鳳璘的心上人始終是絲雨,她再努力也沒用。
再一杯,“鳳璘,你相信至死不渝嗎?”她又認真。
“箏兒,你醉了。”鳳璘抱起她,今天說“死”,太敏感。
月箏貪戀地埋在他的胸膛裏,“嗯,我醉了。”
她一直醉醺醺的,此刻恐怕是她這一輩子最清醒的時候,沉醉與清醒,其實分別不大,因為她沒有為自己的決定後悔。
“箏兒,”他看著懷裏的她,“你……願意為我死麽……”
“不願意!”她想都不想地回答,“我要和你白頭偕老!”
鳳璘,你想過麽?
入睡前,他又要她吃藥丸。月箏難得沒有要他哄,咕嚕咕嚕喝了一大杯水,她瞪著美目疑惑地看他,“鳳璘,生寶寶的時機什麽時候到?”
鳳璘忍不住親了親她嬌俏的麵頰,“快了。”
月箏點點頭,躺下。他沒騙她,他的時機就快到了,她的……卻永遠也不會來。
這一夜,她以為自己會失眠,卻睡著了,還做了一個夢。
太液池邊,小鳳璘把花瓣撒在小絲雨的頭上,清風綠柳,落英繽紛,真美啊……她還夢見了自己,小小的月箏一臉羨慕的遠遠看著他們。一晃眼,他們都長大了,俊美的鳳璘溫柔笑著握住了絲雨的手,絲雨笑得那麽嬌俏,長大的月箏還是躲在遠處悄悄地看,想成為他眼中的那個人。
她悵然地笑了,她總是很自信,覺得可以實現自己的夢。她卻忘記了,鳳璘也長大了,不再是隻能對著母親寢殿哭泣的小孩子,他也有了實現自己夢想的能力。
她知道,他的夢裏,從來就沒有她。
第37章 死而無憾
滿耳是鳥兒清脆的鳴叫,月箏微微睜開眼,柔和的晨光照拂進來,繡帳裏朦朦朧朧,清新而明媚,完全不像是接連著昨日的陰雨綿綿而來的。
鳳璘已經醒了,他正在看著她,雙眉緊皺,臉色蒼白,不知道已經看了多久。又是那種她覺得莫名其妙的眼神,但她現在卻完全懂了。他舍不得她死,又覺得她死了也算是種解脫。
月箏忍不住抬手輕輕撫摩他俊俏的臉龐,他的眉,他的眼……她笑了,她已經傾注了一切去愛戀。鳳璘握住她的手,他的手心裏異常潮潤,涼涼的。“箏兒……”他喊,那麽好看的黑瞳蒙著極薄的水霧,更加幽亮深冥,他的眉頭皺得更緊了,形成了深深的川字。
月箏咽了下唾沫,也許他不知道,她明白他喊她名字時的無奈和苦澀,之前她都認為這是情深。
她把手從他手心裏抽出來,去撫平他眉間的憂愁,他沒阻止,放在枕畔的手輕微地顫了一下。
她用手指細細地描摹著他的輪廓,閉上眼,手指的觸感變成了心裏的烙印。
這麽美,她舍不得讓他消失。那……還是她消失掉吧。
她有過這樣的惶恐,每個這麽美的清晨,黃昏,春天,冬天,她睜開眼,永遠再也看不見他,走遍天涯海角,哪裏也再找不到他。
如果,她活下來,他卻因此而死去,因此而失去他想要的,失去他的夢……她的生命還有什麽意義?
她又睜開眼,心裏的他和眼裏的他重合在一起,她笑了,晨光裏嬌美無雙,“鳳璘,你愛我嗎?”
他眉間剛剛被她揉開的深皺又倏然出現,她突然覺得自己真的很沒用,就連強迫他說出答案也有點兒舍不得,於是她沒等他回答,搶著說:“我很愛你!”很愛,很愛。愛到不知道這世間沒了他,隻剩下她的話,她要怎麽辦。
不知道為什麽,她現在總想起師父說她的話。他說,她看上去聰明伶俐,其實傻得要命,月闕與她正相反,她當初很不服氣。他說,漂亮的人往往不堅定,她卻是少見的一根筋。他說,她的病是沒藥醫的。
從看見鳳璘的那天起,她就病入膏肓,一病這許多年,拖成了絕症。
她看著他微笑,今生,她和他其實不該遇見,可是遇見了……她也認了。
很俗的設想,如果有來生……鳳璘,她眨了眨眼,因為不想哭,下輩子還是別遇見了。
“真想賴床啊,一覺睡到明天。”她嗬嗬笑起來,他眼裏的霧氣加深,眸子卻更亮了。“可是不行啊。”她悵然,不行啊……她是他人生裏輕輕飄過的柳絮,再糾纏,終於還是要隨風而去。那麽……她想離開的瀟灑一些。
“起來嘍!”她笑嘻嘻地跳下床,大聲叫香蘭進來,“給我打扮漂亮些,誰看了都神魂顛倒。”
香蘭瞥了她一眼,“又瘋了。你打扮得讓人神魂顛倒還有什麽用?”
她坐在鏡前,遺憾地點頭,是啊,是沒用了。
在鏡中看著香蘭指示丫鬟們為她梳妝,“今天,你……別跟著我進宮了。”她不想讓香蘭看著她離開。
“怎麽好?不使喚我了?”香蘭不屑地哼了一聲。
“你脾氣越來越糟糕了,可能是年紀大了,還沒嫁出去的緣故。鳳璘,過完了千秋節,就讓衛晧把這個壞脾氣的老丫頭收走吧。”她笑笑,香蘭會幸福的。
鳳璘穿了他那套白色的王袍,戴上矜貴的玉冠。她打扮完,歪頭看他,真喜歡他穿這套衣服,太好看了,他穿明黃龍袍的樣子應該更帥吧,也許是翥鳳有史以來最俊美的皇帝。她不用親眼看……也知道。
她站起來,輕盈地轉了個圈,為跳萬壽舞而穿的舞衣非常華貴精致,她還挺喜歡的。蹁躚的裙裾如綻放的花,又如翩翩的雲,她停住,花落下,雲停滯,她歪著頭認真地問他:“我美嗎?”
鳳璘的拳緊緊握起,“美。”天天在一起,他都有點兒忽視了她的美貌,她何嚐不是天仙絕色?
月箏抿起嘴巴,有點兒頑皮也有點兒落寞,其實她一直覺得自己比杜絲雨好看。
“走吧,我們走。”她反倒催促起他。
宮裏人滿為患,無論往哪兒看,都能看到極為精彩的人物,豐疆王和王妃下車的時候,還是引來全場的注目,這樣兩個人無論站在哪兒都會美如畫卷。月箏坐定,杜絲雨沒有來……鳳璘不希望她看見他這麽殘忍的舉動吧?是啊,他留給杜絲雨的,全都是好的。
坐在正對麵的鳳珣直巴巴地盯著她瞧,冷漠而傲兀,月箏卻在這張故作深沉的臉上看到孩子般的純摯,他像個吃不到糖而賭氣的孩子。對他輕輕打了個眼色,鳳珣太意外了,很不矜持地微顫了一下。宮裏到處是人,清淨的地方還是有……月箏走在前麵,鳳珣在幾步之後跟著。
花蔭下,她轉過身來,看了他一會兒,突然俏眼一翻,瞪了他一眼,“以後你要爭氣點兒,別再沒頭沒腦,胡言亂語了!”
鳳珣愣了一下,沒想到她叫他出來竟然說了這麽句話。總說讓他爭氣,她還不是小時候那副傻樣子,“就這啊?還用你說!”
月箏看著他的笑臉,突然明白了孫皇後的苦心和無奈,已經娶妻生子的太子殿下,其實還是個沒長大的孩子。如果當初是他被扔到北疆,他永遠不能像鳳璘那樣為自己籌劃妥當,絕處求勝。明知他並不適合做一個雄才偉略的君主,仍然舍不得他遭到任何不幸。她不怪皇後娘娘了,皇後娘娘不過是有點兒小氣。
她也理解了皇上對鳳璘的狠心,自古帝王多無情,為了保住江山,犧牲一個兒子又何足掛齒。
並肩坐在盛況空前的宴會一角,鳳璘沒有說一句話,月箏也沒有。
太子妃的萬壽賦一撫完,下個節目就該是她獻舞了。宮女走過來給她披上那可笑的五彩斑斕的水袖,簇擁著她向後殿走去準備,月箏走了幾步,回頭看僵坐在桌旁的鳳璘,她還能對他說什麽呢?她想了想,說:“鳳璘,我都知道了。我走了,你……要好好的。”原來悲傷到極點的時候,是流不出眼淚的,所以她笑著離去。
鳳璘的黑瞳驟然一縮,手裏的酒杯頹然跌落。
月箏跳得很認真,守在台下的席大家露出驚豔而欣慰的神色,月箏向她笑了笑,練習的時候她百般偷懶,是因為沒想到這會是她最後跳的一支舞。比起枯燥的琴棋書畫,她最喜歡跳舞了,雖然能跳的最後一個舞蹈是無聊的萬壽舞,她還是極為用心地跳了。
當她站在皇上正前方舞動水袖,寓意雨雪紛紛都是祝福時,她仿佛有預感般看向人群的深處,她看到了一張很清秀的臉。這個清秀的人射出的箭極快,極準,月箏故意向右偏了偏身子,沒有聽到箭簇上帶的風,胸口已經一涼,人像被重重地一推,踉蹌跌倒。
鳳璘,他想留她一命,她卻不想了。愛結束的時候,生命最好也隨之結束吧。
所有人都在驚呼尖叫,禁衛軍的兵器拖在地上的聲音非常刺耳,皇上和鳳璘都撲到她身邊,鳳璘緊緊地把她抱在懷裏,眼淚滴落在她的臉上,月箏沒有看他,隻盯著那紛紛落下的眼淚,太近了,就好像她茫然地瞪著眼尋覓著什麽一般。她想用手去接,她窮盡一生摯愛,換來的不過是這幾滴眼淚。
手不能動,他的淚便全數滴落在她的臉上。
“鳳璘……”她半闔著眼。曾經,她非常渺茫的盼望,他會在最後一刻後悔,在最後一刻放棄。他沒有。雖然希望那麽渺小,失望卻來得這麽強烈,終於徹底的絕望了。她始終是個不該出現在他生命裏的人。
“你說!”鳳璘呼吸急促,比起平靜的月箏,中箭的好像是他。
“鳳璘,護駕!保護好聖上!”她說。
鳳璘,她已經用盡她的生命做完一切可以為他做的事,說了最後一句她應該說的台詞。她沒有流淚,在她的血流幹之前,眼淚已經流幹了。
她完全合上了眼睛,陷入了純粹的黑暗。
這一生,她不遺憾。她愛一個人,愛的徹底,愛的毫無瑕疵。她可以含笑而去,去到黃泉的最深角落,她也無愧無悔,她曾經這樣愛過一個人,也很好。
鳳璘,他樣樣計劃的天衣無縫,得到杜將軍的支持,邊關還有月闕帶領著他的親軍,就算杜家反悔,那也是他最後的憑借,他會贏得萬無一失。然後,他和絲雨就可以幸福和樂的過一生了,實現她想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個希冀。朝夕相守,還有……一大堆皇子公主。
鳳璘,你算錯了一樣。
就算他雕刻了再多的晶蓮,紫色螢火再怎麽穿透陰陽,她……也不會來見他,永遠也不來!
這一生這樣愛過就好了,下一輩子,就讓她幸福而平淡的生活,遇見一個對她好的男人,生兒育女,碌碌終生。
眼角似乎有些氤氳,始終……聚集不成一滴淚珠。
第38章 恍若一夢
黑暗,寒冷,安靜。
月箏覺得口渴,但她沒有出聲喚人,她死了麽?
緩緩睜開眼,幽暗的四周籠罩著熒光點點,是紫晶蓮。她苦澀一笑……她的魂魄還是不忍散去麽?
呼吸一重,胸口就疼得厲害,意識也恢複得更加清晰。她的眼睛已經適應了黑暗,借著螢火看清這是一間闊大的石室,沒有窗,應該是在地下。她……沒死成。她又轉動著眼珠,打量這死寂幽冷的房間,沒死——就要如此陰暗的活麽?
腳步聲由遠及近,像是從極長的甬道裏走來,微有回音。來人拿了盞燭台,轉過石室門口的屏風晃得月箏有些睜不開眼,隱約中看清是香蘭,她把燭台放在桌上,石室很大,燭火和熒光隻能照亮附近一片,但她還是輕車熟路地走到角落裏端來一盆水。
看來一直是香蘭在照顧她。
香蘭走進床邊,猛然發現月箏睜著眼睛,嚇了一跳,手裏的銅盆哐當跌翻在地,水打濕了地麵的青磚。
“小姐?”她試探地喊了一聲,“醒了?”
月箏點了點頭。
香蘭有些驚喜,走到床邊來細看月箏,眼淚也突然湧了出來,從抽抽噎噎到泣不成聲。
月箏苦笑,她還沒哭,“給我倒杯水。”
香蘭聽了,連忙跳起身去倒水,還哽咽不住。
月箏喝了水,舒服了很多,香蘭的情緒也恢複了一些,又打了盆水來給她擦身,竟然是很溫熱的泉水,有淡淡的硫磺味道。
“已經過了幾天?”月箏淡漠地問,以她傷口的恢複情況,她應該昏迷了不短的時日。
“十二天了。”香蘭說起就有些忿然,“傷口早就無礙了,要不是給你吃了龜息丸,早就該醒過來了!擔心死我了,生怕……”覺得不吉利,香蘭沒有繼續說下去。
十二天……月箏閉上眼,“我爹娘知道我還活著麽?”
“不知道。”香蘭皺眉,“他登基前就送老爺夫人去少爺那兒了,大概是不願意讓他們看見……”香蘭又謹慎地縮住口,她執意不願稱呼鳳璘為皇上,說起“他”來也滿腔怨憤。
月箏深吸了口氣,傷處因而又刺痛……不願意讓她爹娘看見女兒“屍骨未寒”他就迎娶了杜絲雨吧,她猜到了,卻不恨他。就好像她在敵營中苦等,他沒來救她一樣,她理解他。比那個時候更加淡然,因為這次她沒留存半點希望。為了安撫拉攏杜家,他必須要盡快迎娶杜絲雨的。
“登基……”她皺眉,有些意外,“好快。”她微微感慨,死去又活來的這十二天,外麵已經換了天下。
“碰運氣而已。”香蘭不服氣,“太子也是犯傻,龍座都坐上一半了,急什麽?!”
月箏聽了一笑,果然,“刺殺”是個永遠的秘密了,連香蘭也不知道內情。或許有一天,他會殺她滅口,或許這一天……來得很快。
“太子陰謀敗露,皇上十分震怒,召集群臣要廢黜太子,結果怒氣攻心在殿上暈倒。皇後娘娘走投無路,隻能希望兒子盡快登上龍椅,竟然在皇上的膳食裏投毒。皇上被禦醫救回來,氣得立刻下詔賜死了皇後,把太子貶為庶人發配西海,還立了那個人當太子。沒兩天皇上也薨了,那個人就名正言順地登基為帝,龍椅還沒坐熱乎就把杜家小姐娶進宮去了。”香蘭說著,又一陣恨,當初隱瞞小姐還活著,就是為了明媒正娶杜家小姐嗎?
月箏望著密室的屋頂,默默聽著香蘭說話,帝王之家,親情愛情……都菲薄可笑。順乾帝一生對孫皇後,雖說不上專寵如一,也基本予取予求,朝中宮內對孫皇後的種種動作都隱忍縱容,對鳳珣百般偏愛,明知他並非上選仍竭力扶持嗬護。即便如此……還是死在愛兒愛妻手中。孫皇後對順乾帝的夫妻之情本應深厚真摯,她卻為了兒子毒殺了丈夫。殺父的毒計鳳珣想不出來,可他卻默認了母親的行徑,到底也算半個凶手。
鳳璘最後,真逼得孫皇後和鳳珣弑君篡位,他自己卻不動刀兵地達成了目的。
以鳳璘的心機,孫皇後的毒藥是不可能在他防範周密的情況下送到順乾帝嘴裏的。毒藥的藥量把握的太微妙了,沒有立刻死,卻還是死了。孫皇後是張牙舞爪的螳螂,鳳璘是不動聲色的黃雀。他們……都能為達成目的不惜殺死至親的人。
她向這樣的人乞求愛情,隻能落得如今的黯然收場。
甬道盡頭又傳出機關開啟的聲響,香蘭聽了,撇了撇嘴,“一說就到。”
腳步聲……很熟悉,轉過屏風的人,卻那麽陌生。月箏平靜地看著他,或許是知道他已經成為天下之主,她覺得他俊美的麵龐疏離孤高,即便隻是穿著便服,也有一種無法靠近的冷漠。他走進燭火的光亮裏來,她還是直直地盯著他看,這真是那個與她有過那麽多哀怨癡纏的男人?她都有些認不出。
“箏兒。”鳳璘快走幾步拉起她的手,他不喜歡她這樣看他,無悲無喜,空空蕩蕩,看得他的心也陷入無可攀援的空虛裏去,他抓緊她的手,纖細柔軟,她的溫熱讓他心安。
她不答,還是那麽凝神地看他,他有好多話,卻還是沉著臉先遣走香蘭:“去給箏兒弄些粥來,她還不能吃飯。”
香蘭不屑地掀了掀嘴角,頭也不回地走了。
“箏兒。”他坐上床沿,輕輕抱她入懷,她沒有掙紮,嬌軟的身子被他緊緊摟在懷裏,他才真正有了失而複得的喜悅。“給我些時間。”她毫無反應,鳳璘鬆了手臂,低頭看她的神情,“還怪我?我……”
“我不怪你。”她飛快地打斷了他的解釋,他要說的她都明白,卻實在不想聽。
“箏兒……”鳳璘皺眉,被她這樣一說,竟然不知怎麽接口。
她抬起眼,長睫的陰影閃閃爍爍遮住了水亮的眼瞳,“你打算怎麽處置我?”
鳳璘沉默,如果她怨恨,他可以解釋,如果她哭鬧,他可以嬌寵,可她這麽平平淡淡地看著他,這樣問,他的千言萬語都隻能化為沉默。她也不催促,靜靜地等。他的心越來越沉,她什麽都知道,什麽都明白,他垂下眼,“自由,我現在無法給你,後位,我現在也無法給你,我……”他自嘲且自鄙地笑了笑,“什麽都給不了你。”再多解釋,再多借口,這些……就是事實。“箏兒,”他看著她,有些絕望,“你還能相信,我對你的心麽?”
他又苦笑了,這話問得讓他自己都覺得可笑。他奪走了她的一切,而且全給了另外一個女人,他要如何讓她相信,他還愛她?
月箏側過頭去看那些紫色的晶蓮,“你該讓我死的,這樣你記憶裏的原月箏一直愛你。”
鳳璘的身子劇烈地一抖,沉默了一會兒,他又用慣常的語調冷漠、堅定、不容置疑地說:“給我時間,屬於你的我都會給你,屬於我的,你也都給我。”
“屬於你的……”月箏皺眉思索,“我還有要給你的東西麽?都還了。”愛戀,執念,甚至生命,都給他了,她什麽都沒剩下。
“有!”他站起身,俯視她的時候,帝王的威嚴自然流露,“一大堆皇子公主,與我白首偕老,還有……你的心!”
她聽了,隻是淡淡一笑,什麽都沒說。
他握緊拳頭,時間,她和他都需要時間,她需要時間化解對他的怨恨,他需要時間為她奪回一切。
就在他準備轉身離開的瞬間,她說:“鳳璘。”他幾乎是立刻轉回身來。
她又用那種淡漠的眼神看他了,“鳳璘,你……愛杜絲雨嗎?”
鳳璘的呼吸一窒,他愛絲雨嗎?他也無數遍問自己。
終於他快步離開了石室,什麽都沒有說。
月箏望著他離去後的一片黑暗,幸好他沒眼都不眨地說“我不愛她”。恍若一夢,夢醒後她似局外人般看著鳳璘和絲雨,鳳璘剛才的沉默,讓她覺得他還對得起絲雨的愛。可以了,她覺得心滿意足,夢醒前她就想成全他們的愛,現在……完滿了。
鳳璘聽著太監高聲呼喊:“下朝——”回音縈繞在整個太極殿,臣屬們全然跪下恭送,高高的殿門外是屬於他的皇城,天下。
緩步走回後宮,早有太監端著各宮妃嬪的牌子躬身高舉任他揀擇。
他看著托盤裏的幾個名牌……還說給他時間,就能還她一切呢,他譏嘲地挑起嘴角,諷刺的是他自己。新帝登位,各世族名門紛紛送女入宮,他一個都拒絕不得。不要嚴相的侄女呢,還是不要右司徒的女兒?時間越長,這盤子裏的名牌隻會越多。
放在最高處的,是貴妃杜絲雨,他拿起來,還好,他無論如何還是為她留住了後位,隻是……現在他還不能讓她坐上去,他還沒有這個能力。
絲雨穿著貴妃的服色,即便是他隨常的臨幸,她也打扮得一絲不苟。她對他行禮如儀,俏語嬌聲說:“聖上萬安。”
他伸手扶起她,她看向他的眼神嬌羞脈脈,柔情萬種。他忍不住讚許地摟住她纖細的肩膀,她便甜蜜地依入他的胸膛。杜家把她教養的實在很好,處處符合皇後的風範,即使杜家如今權勢熏天,她還是那麽恭順嬌柔,為他把後宮操持的井井有條。他沒有讓她如願成為皇後,她也沒有半句抱怨。
他笑著想,月箏絕對不會做的像她一樣好。至少她不會有絲雨這樣容忍整個後宮的雅量。
她問,他是不是愛絲雨。
怎麽不愛呢?少年時兩小無猜,落魄時不離不棄,顯達後絕不恃寵生驕。他吻了吻懷中的美人,他虧欠了月箏,難道就沒虧欠絲雨麽?他……愛絲雨。
紅帩帳裏,春色盎然,他凝視著身下的她,同樣嬌美,同樣柔媚。
他埋入她的身體,看她歡愉的表情,聽她聲聲吟唱他的名字,一樣動情,一樣激越,身體躁動了,如失控的悍獸,弄得她嬌呼低泣,驟然來到的痙攣也帶給他近乎瘋狂的快感,他和她也能同去極樂的天堂。
然後呢……然後……
摟著為他綻放了全部美豔的她,他沉入一片噬骨的空虛。他更緊地摟著她,她嬌嫩的肌膚全都貼服在他身上,可是……沒用,她的溫暖填不進他心裏的那塊冷冥。
他望著繡著龍鳳金紋的華麗帳頂,這本是他的夢,皇位,絲雨……可他突然覺得恍惚,想醒來,卻掙紮著找不到回頭的路。
第39章 已成往事
因為不影響收費,我就在這裏說說關於修改的問題,大家都說老版的感情怎麽有爆發力,新版如何,我都理解大家,因為一旦有比較,就有好惡,請大家縱容之之按新思路寫下去吧,我覺得這樣月箏和00的反應在後麵的情節裏會比較順當。謝謝大家了,尤其是認真看新版的幾位童鞋,寫文的動力全在於此了……
絲雨起的很早,一夜的纏綿讓她身體酸軟,她下床的時候不得不扶著雕花的床欄,她動作很輕,鳳璘還是輕淺地皺了下眉,睜開眼睛。絲雨羞赧一笑,有些歉意:“擾了你?”
鳳璘搖了搖頭,卻沒動,每天早上醒來他都會覺得有些疲憊。
絲雨穿妥了衣物,喚了宮女進來,親自捧了水盆到榻前服侍鳳璘洗漱。
“放著讓她們來。”鳳璘坐起身,看著一臉認真的絲雨,憐惜地說。
四個宮女進來為絲雨梳妝打扮,起的早了些,鳳璘並不急著下榻,斜倚著枕頭看絲雨梳妝。各地進獻的上好珠寶珍品,他都賞了她,宮女們琳琅滿目地攤放了一妝台任絲雨揀擇。絲雨用眼睛點了點東晶石耳墜,伶俐的宮女手指輕盈地為她佩戴妥當。
“貴妃,穿這套可好?”另一個宮女捧著一套雲錦繡裙給絲雨看。
絲雨側頭看了看,猶豫著搖了搖頭,“還是選套樂繡的吧。”
宮女們立刻捧來幾套樂繡衣裙讓絲雨挑選,送入杜貴妃祥雲宮的無一不是上品,鳳璘瞧著她們手中光彩璀然的衣飾,想起當初他還是梁王的時候,離開京城的前一晚還連夜為月箏買回嫁妝奔波,嶽父嶽母來送行,他和月箏遮遮掩掩,生怕他們得知月箏傻兮兮地賣掉了嫁妝。
絲雨順著他的視線拿起那套他出神時無心凝注的衣裙,誤解了他的微笑,“皇上喜歡這套?”她滿心喜悅,讓宮女服侍她穿起。鳳璘怔了下,回過神,隨口應付地嗯了一聲。絲雨穿戴整齊,在鏡前緩慢地轉著身,確保自己毫無失儀之處。
“傳膳吧。”絲雨吩咐。她出身宰輔之家,鍾鳴鼎食,一舉一動自有風儀。
鳳璘坐起身,與她在桌邊悠然對坐,以前因為月箏總是賴床,都是他傳了膳,千呼萬哄地叫她起來吃。
杜貴妃馭下有方,伺候用飯的宮女太監們恪守本分地垂頭站在角落,絕沒一個香蘭那樣沒規沒矩的異類。
絲雨並沒怎麽吃,時時觀察著他的神色,他連著夾兩次什麽菜,她立刻會命宮女拿到近處。鳳璘默默吃著,糖醋藕做得格外好,他習慣性地夾了一片放在身邊人碗中,“嚐嚐……”他抬眼,看見絲雨驚喜而甜蜜的眼神,後麵的話生生咽住,月箏愛撒嬌,無論他夾什麽給她,她都嘟嘴說不好吃,所以他都會順口說:“聽話,好吃的。”
飯後,絲雨起身雙手給他捧了茶。鳳璘接過,端在手中沒有喝,應該感到滿足,他向絲雨笑了笑。
總管太監已經備齊了鑾駕儀仗,在殿外恭請皇上上朝,鳳璘起身,祥雲宮的鳳凰花開的正好,早晨清澈的陽光灑下來,紅若雲霞。
他的江山這麽美,他回頭看了看奢華的祥雲宮,這一切……他都想捧給那個總是縮在他懷裏嘟嘴撒嬌的她,逗她高興,逗她展顏而笑。可是,他卻讓她棲身在不見天日的密室裏,形同囚禁!
月箏抱著膝坐在床上,石室裏點了很多蠟燭,再明亮也陰氣沉沉。香蘭帶來的書她不想看,擺在桌上的菜饌也沒動幾筷。香蘭從外麵摘了把鮮花來替換瓶中已經凋謝的,石室裏不見陽光,花朵枯萎得特別快,要一天一換。月箏看被丟棄在桌麵的殘花,“以後別摘了,真可惜。”她也像這些花,隻能慢慢枯萎凋零。
香蘭不以為然,“就靠這花添點兒生氣了,反正也是他的花,糟蹋了也活該。”
鳳璘走進石室的時候,香蘭正端著托盤向外走,看見他眼都沒眨,腳步匆匆地揚長而去,他還是看清了幾乎沒少的飯菜。
璀璨燭光中,她抱膝而坐,隻有那麽纖纖一團,傷口早已痊愈,臉色卻還是那麽蒼白。
“怎麽不好好吃飯?”他坐在床沿上,抬手撫摸她披散的長發,口氣擔憂而寵溺。
月箏不答,他明知故問。
靠得她這麽近,她身上怡人的香氣讓他感到莫名安心,他想抬手攬她入懷,卻死死忍下。他怕她冷漠而洞悉一切的眼神,更怕她為此而更加討厭他。
“收拾一下,”他眼睛裏閃過痛惜,“我們出發。”即使他再不能隨時見到她,即使放她遠遠的離開,他也想讓她能生活在陽光裏,看到那麽美麗的山河。這一切都是屬於他的,她走多遠……也都是他的天下。
“去哪?”能離開這裏的喜悅終於戰勝了對他的無動於衷,即便他說“我們”,隻要能離開這裏!她已經快瘋了,但她不打算對他述說,對他提出要求。他永遠會有一大堆的理由,永遠隻會對她說:給我一些時間。
“送你回渡白山。”這是他深思熟慮過的,無論如何謝涵白能保她周全。
月箏點了點頭,去哪兒都好。
她的東西不多,其他行李都由香蘭在外麵準備,鳳璘親自給她梳頭穿衣,月箏沒有拒絕,讓他感到一陣喜悅,她已經開始原諒他了吧?她平時視若珍寶,隨身攜帶的東西不過就那個裝慧劍的小盒,他帶來了。自從她收了傷,他就把情絲也收入盒中,生怕她在對他最失望最怨恨的時候拿它出氣。她的溫順讓他有點兒興奮,忍不住拿出情絲重新纏回她的皓腕,順勢捧住她的手握入掌心,“箏兒,總有一天,我會讓你結滿它。”
月箏木然地被他拉著手,她低頭看手腕上的那條編結了五個珠子的情絲,每個珠子都是對她的諷刺。到了這種時候,他還說要她結滿情絲?他的手,依舊讓她感到熟悉,可是,那種執手交握的甜蜜早已蕩然無存。她愛過這個男人,因為她相信,總有一天他也會同樣愛她,當這個夢醒來後,他說的一切都讓她覺得可笑,他是個不該有愛情的人,他愛誰或者誰愛他,隻會彼此無奈絕望,因為他是一個帝王。
他含笑看她,俊美黑眸不知道因為什麽而熠熠閃光,是因為她的不閃避嗎?她隻是覺得曾經有過肌膚之親的他們,閃閃縮縮很無謂。她抬眼看他,因為她的注視他眉眼含笑,滿是柔情。她歎了一口氣,如今在夢中的反而是他了,擁有了一切的皇帝開始希冀愛情。很可惜,他站在原地品啜著過去的甜,而卻她已前行。
馬車行駛的有些快,大概是皇上不能擅自離開皇城很久。
月箏戀戀地望著窗外一閃而逝的景色,已經到了秋天,她的記憶好像中斷在先皇壽誕的夏日,也好,永遠中斷在那裏吧。
轉過山坳突然現出一片大湖,今年雨量充沛,湖水泱泱幾乎漲平了石堤。“停下。”月箏突然說。
鳳璘立刻吩咐車外護駕的衛皓停下隊伍,後麵車裏的香蘭也趕來伺候。
月箏的腿因為長時間坐車有些麻,行路緩慢。她扶著香蘭向堤上走,秋高氣爽,天空格外明晰清朗,湖水浩淼,景色開闊怡神。鳳璘快步趕來,一把扯住已到堤邊的她,臉色發白,眼瞳因而更顯幽黑。
月箏沒防備,被他扯得一趔趄,有些愕然地抬頭看他,卻看見他擔憂的神色,忍不住一笑:“你擔心我尋死?”
鳳璘不答,更緊地箍住她的胳膊。香蘭還想幫她掙脫,先被衛皓拖走了。
月箏看著煙波濛濛的湖麵,笑著搖頭,“我已經死過一次,夠了,不會再那麽傻,鬆手吧。”
鳳璘皺眉,緩緩地鬆開五指。
月箏一捋腕上的情絲,不等鳳璘反應,用力擲向湖裏,連個水花都沒激起,隻泛了一圈漣漪就不見了。月箏看著,她就是他生命裏的漣漪,散了就罷了。
“你幹什麽?”鳳璘有些惱怒,因為她的順服而帶來的喜悅此刻全化為無力的失望,因而更加惱火。
“鳳璘,忘了我吧,你肯忘記我,放過我,我會感激你的。”她淡淡一笑。
“感激?”他怒極反笑,“不要說這樣的話!”她還在怨他吧,故意這樣做來氣他。“情絲,我會再做一條!”
月箏還是那麽平靜,“沒用了,原月箏……已經成為往事。”
“胡說!”他呼吸加速,“你還活著,你永遠也不會成為我的往事!”他還要與她分享很多很多,包括這華麗江山!
她一笑打斷了他,“我還活著,但愛你的原月箏已經死了。”
他瞪著她,目光凜凜,半晌隻說:“不!”
他不信她的意氣之語,如果愛能說沒了就沒了,他還何須如此痛苦!他盯著她傲然一笑,他已經是天下之主,沒什麽是他得不到的!不愛了?那也沒關係,他可以讓一切從頭再來!讓她重新愛上他!
第40章 劃地為牢
一路異常的沉默,月箏倍覺輕鬆,淡然看著沿途的風景。鳳璘一臉冷凝,嘴唇緊抿,再沒說過一句話。
馬車停在渡白山腳下,鳳璘讓隨行的十幾個護衛原地待命,隻帶衛皓和香蘭陪著月箏上山。
月箏越走越慢,眼前這些她再熟悉不過的景物讓她覺得辛酸而踏實,花草山石毫無改變,人卻已經恍若隔世。清雅的小院隱在疏密有致的樹木後麵,月箏停在竹籬外,樹下石凳上那襲白衣讓她突然就不敢走進去。當初離開得那麽意氣風發,如今……
鳳璘回頭看了看躑躅不前的她,輕歎了口氣,舉步進入小院,抱了抱拳,淡然問候:“謝先生一向安好。”當初謝涵白不肯去陣前助他,見麵怎麽都有些不甚歡悅。
謝涵白倒掉洗杯子的頭道茶,也不回答也不招呼,隻麵無表情地看了眼竹籬外的月箏。
月箏皺了下眉,又舒開,師父看見她毫無驚詫神色,就像往日她從家裏探望父母回來一樣。師父一定把整件事的來龍去脈都想明白了,他的平淡如昔讓她的慚愧扭捏顯得十分可笑而生疏,師父和爹娘月闕一樣,都是無條件支持她諒解她的人。她緩步走到謝涵白對麵坐下說:“師父,我回來了。”
謝涵優雅地放下茶杯,看也不看被晾在一邊的鳳璘,“聽說,你沒成功,卻真的成仁了。”他有些揶揄,嘴角下拉。
師父的態度讓月箏輕輕一笑,是啊,已經過去的事何必耿耿於懷?現在提起不過盡是笑談。“所以,我回來侍奉您終老麽。”
鳳璘被如此忽視也不難堪,在石桌邊坐下,自己拿了杯茶來喝,謝涵白很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謝先生,代我先照顧箏兒些許時日。”他說的雲淡風輕,不是請求也非命令。
“代你?”謝涵白冷冷一笑,“那可真不敢當。”鳳璘的意思他明白,如今杜家實權在握,月箏對他們來說終究是個隱患,難保他們不計後果地痛下殺手,即便如此還是忍不住想刻薄幾句。
“我在山下安排了三十暗衛,先生如需調動,請指示此人,衛皓,來見過先生。”衛皓依言上前見禮。
謝涵白嗤了一聲,“不需要,你是留下人手拘禁我們師徒麽?”
鳳璘一挑眉梢,對謝涵白的脾氣早有體會,也不生氣,隻語調不改地說:“先生言重了,不過是想護衛箏兒安全。”
謝涵白嘴角一瞥,“燙手的山芋扔給我,哪那麽便宜?我不需暗衛,但要二萬黃金和三百工匠。”
月箏驚疑地看著師父,雖然不知道他到底想幹什麽,但她相信師父有自己的道理,當著鳳璘,她連問都沒問。
鳳璘沉吟不語,銀錢工匠是小,可這麽興師動眾,月箏居住於此不就全然曝露了麽?雙眉一揚,他還是選擇相信謝涵白,“好!”
謝涵白滿意地點了點頭,一抬手,說的卻是:“恕不遠送。”
鳳璘又深深看了月箏一會兒,才起身下山。
月箏垂著長睫,他的背影也不想再看一眼,如今的她隻想遺忘,在這個男人身上,她已經看不到希望。她曾經盼望懶散而安逸的生活,這不是……終於實現了麽。
香蘭因為謝涵白對鳳璘的態度立刻對他產生了親切感,笑著走上前見禮,好奇地問:“謝先生,你要那麽多錢和工匠做什麽?”都夠修座行宮了。
謝涵白淡淡一笑,“修完你們就知道了。”
渡白山整天縈繞著各種嘈雜,月箏無奈地托著腮,坐在小院裏曬太陽,閑閑地看不遠處正在修建的小宅院,師父要了那麽多錢,容身之所卻修得不算大氣。工匠們大多數都在山間不知道忙碌什麽,月箏也無心去探看。每天好吃好睡,身心安泰。
謝涵白拿著一卷圖紙和衛皓從山道上走進來,連日指導施工兩個人都黑了不少。衛皓去廚房幫香蘭做晚飯,謝涵白就隨意地坐在樹下細看圖紙,月箏按不住好奇心湊過去看,繁複的圖畫像是某種機關。月箏皺眉,“師父,若是防備有人殺我,不必這麽大費周章,一個你就足以應對了。”
謝涵白頭也沒抬,“我知道。這不是為了你修的。”
月箏眨了眨眼,無言以對。
“我新研究的星羅陣,正想試著修修,就有冤大頭撞上門來,又出人又出錢。”謝涵白拿出一截小炭筆在圖上做了幾個記號,神色頗為自得。
月箏嘴角抽搐,她怎麽忘了,謝先生騙人的時候尤其顯得仙風道骨。“師父,你能修星羅陣,我也算有功勞,情絲雖然結不成,不老術還是傳給我吧。”
謝涵白的眼角極其微弱地一抽,他繼續低頭看圖,口氣很是莊重:“生老病死乃是人之宿命,逆天而為終是不祥,還是算了吧。”
月箏眯眼瞧他,抱起雙臂,謝涵白固執地盯著圖紙,怎麽也不抬頭。“師父,其實……你根本不會什麽不老術吧?”月箏直白地揭發他。
謝先生拿炭筆的手頓了頓,很自然地說:“嗯。”
月箏咬牙切齒,“師父……”
謝涵白這才很平靜地抬起頭,露出十分疑惑的神情,無辜地看著氣得滿臉通紅的徒兒:“我當時就想騙你認真對待我千辛萬苦做出來的情絲,想不明白,那麽荒唐的謊言你為什麽會深信不疑。”
月箏覺得太陽穴的青筋隨著心髒的跳動一蹦一蹦,騙子!正打算來個秋後算賬,謝先生很歡喜地說:“你哥要成親了,我給他傳信說了你的事,他送人回鄉正好來看你。”
月箏恍了下神,臉上的血色緩緩退去,大哥成親了?“我爹娘也跟著回來嗎?”她很想父母,又心疼他們年紀大了還千裏奔波。
謝涵白卷起圖紙,又譏誚地挑起嘴角,“沒,你大哥送完人,我也要他趕緊回北疆去。帝王的心思反複無常,你父母遠在邊陲比近在京師要安穩。你哥如今貴為豐疆都督,全家錦衣玉食,回來做什麽?”
月箏沉默地點點頭。
月闕來的比預料中快,月箏得到消息跑去接他,在半山腰相遇的時候,他還一臉不甚讚同地看到處施工的山坡,嘴裏念叨著:“瞎折騰,瞎折騰!”回眼看見妹妹,似乎早就拿定主意不露出傷感,他故意皺眉問:“天天這樣你不嫌吵?”
月箏撲進了他的胸膛,哥哥摟得她那麽緊,讓她感覺如此安全的懷抱……似乎隻剩下他和師父。
“哥……”她其實也想像月闕那樣顯得雲淡風輕,隻是依入哥哥的懷抱,突然脆弱起來,眼淚就流下來。月闕摟著她,再不說話,她還活著就好,無論她哭還是笑,他都覺得無比慶幸。
“月……月箏。”站在月闕身後一直看他們的美麗姑娘費了好大勁才叫出了這個名字。她早就想過,絕對不能叫王妃,雖然當初殿上一見,豐疆王妃給她留下的印象終生難泯。叫小姑……也太近便,還是名字好。
月箏顫了顫,在月闕衣服上擦幹眼淚才推開他,細細看麵前這個有點兒眼熟的女子,不比初見時正裝華麗,素雅的打扮似乎更能體現出駱嘉霖的美麗。月箏想不起她的名字,隻微笑著叫了聲:“嫂子。”
駱嘉霖的臉紅了紅,非常羞澀,瞥了月箏一眼真說的上嬌媚萬方,然後她大言不慚地說了聲:“你乖。”
月箏瞠目看她,突然噗嗤笑出聲來,真沒想到駱大美人是這麽有趣的。
月闕習以為常,回身拉起駱嘉霖的胳膊,“走吧,小二,先去見我師父。”
月箏無語地看著這對夫妻,小二?以風格來判斷,應該是月闕給駱美女起的昵稱。看著月闕和駱嘉霖攜手上山的背影,月箏心裏突然起了種落寞,月闕也有了最心愛的女人,她也曾有過這種感受——她這個妹妹恐怕再不是他心中份量最重的那一個。不過……月箏皺了下眉,這個幹醋吃的真夠莫名其妙的,她從第一眼就喜歡上駱嘉霖,哥哥有她一生陪伴,她也替月闕開心。
月闕回來,謝涵白十分歡悅,連聲說晚上要開懷一醉。
月箏、香蘭、駱嘉霖三個女人自然都要在廚房準備晚飯的菜肴,香蘭對駱嘉霖也很親切,少奶奶少奶奶的叫她。駱嘉霖又露出十分嬌羞的神情,“不要叫我少奶奶,雖然我和月闕有夫妻之實,但我還沒答應嫁給他。”
香蘭愣了半天也沒說出話來,其實這話並不算太難接受,關鍵是這樣看似羞澀的美女說出來就很讓人心驚肉跳。月箏很理解香蘭的感受,不過淡定多了,含笑問她:“為什麽?”
駱嘉霖剝著栗子,閑話家常般淡然:“我祖父、父親姬妾成群,所以我下定決心,一定要嫁個對我一心一意的男人。月闕不送走沈夢玥,我就絕不嫁他。”
這話引起香蘭的強烈讚同,對駱嘉霖的態度就更熱絡了些。
月箏微微而笑,看著駱嘉霖,她仿佛看見原來那個不諳世事或者說一意孤行的自己。駱嘉霖很幸運,她碰見的是月闕,所以她把這一切都當成理所當然。駱嘉霖似乎沒意識到,雖然她立下那樣的決心,還是被父親送入宮廷,如果她沒被送到豐疆,而是被先皇或者鳳珣選中了,她還能像現在這樣幸福而驕傲地說出這樣一番話麽。
回想過去……也是需要勇氣的,真正放下了,才能平靜地想起。聽了駱嘉霖的話,月箏想起了以前的自己,就算沉迷於眼前的迷障,心底深處也還是明白的,“一心一意”不過是美好的願望。就算她與鳳璘什麽都沒發生過,她一路陪他攀上了九五龍座,留給她的結局,也不過是深宮寂寥。
席間因為有衛皓,所以大家隻談了些生活閑事,月箏得知爹娘身體安好,聽說她還活著都高興得淚流滿麵,若不是怕惹來不必要的麻煩,很想隨月闕一起來看她。
香蘭聽少爺這樣說,不免又埋怨鳳璘害原家人骨肉離散,順便遷怒了衛皓。衛皓知道人家師徒有話要談一直礙於自己在場,借香蘭怨罵,起身告辭。駱嘉霖也頗有眼色,跟著起身,招呼香蘭為她準備沐浴用物。
小廳裏隻剩師徒三人,秋天的月色格外皎潔,幾乎把屋內的燭火都蓋住了。一時的沉默,讓席間格外顯得淒清。
“月箏,去把這兩個菜熱一熱。”謝涵白淡然吩咐,月箏也明白師父有話要與月闕單獨談,點頭拿著菜離開。
月闕喝了杯酒,“師父,我要一直駐守北疆,月箏……”
謝涵白一哂,“不用你嘮叨。管好你自己的脾氣就是。”
月闕明白師父話裏的機鋒,嘿嘿笑了笑,“放心,我雖然討厭他,還要繼續為他效命,直至更進一步。”
謝涵白笑著點頭,“你的機會就快來了,西海的都督許南雲是個野心勃勃的武夫,被人一鼓動就做起了清秋大夢,以為廢太子是他的墊腳石。真是個一石二鳥的好計策,既能名正言順地除去廢太子這個心腹之患,又能從杜家手裏挖回一些兵權。不得不說,那個人雖然是個狠心的丈夫,卻是個不錯的皇帝,江山在他手裏,宗政家的列祖列宗在黃泉下該高枕無憂。”
月闕冷笑,“我管他是不是好皇帝!既然他希望我能為他牽製杜家,我也樂意順水推舟,杜家能與他談條件,遲早我也可以。”
謝涵白為自己斟了杯酒,搖頭歎息,“箏兒什麽時候能像你一樣?看著傻,其實猴精。”
月闕鬱悶:“我看著傻嗎?”
謝涵白認真地點了點頭,肯定說:“嗯。”
月闕忿忿,揚著頭喊:“月箏,菜熱好了沒?”
月箏端著菜回來,眯眼看了看兩人,剛才準沒好話,不是說她就是說鳳璘,她才不要問。
“師父,你這星羅陣威力真那麽巨大?幾千人圍困也能安然無恙?”月闕吃著菜,表示完全不能相信,報複師父剛才對他的傷害。
謝涵白點頭,“幾千人絕無問題,再多自然就不行了,畢竟隻是個陣法。不過……無論是杜家或者肇興皇帝,都不太可能派出上萬兵馬來對付渡白山。真到那一天,我自然也有辦法帶月箏安然離開。”
月箏默默吃菜,驟然聽見師父提起杜家和鳳璘,心裏還是有點兒怪。
月闕譏諷一笑,“杜家不能,新皇帝未必。他來找你,不是餘情未了,”他看了月箏一眼,直白地說,口氣就像在說不相幹的人。“男人最放不下的,是自己得不到的女人。比如說我,其實我是很喜歡小二的,所以才選她,但送走了夢玥,心裏就有點兒牽掛。再過幾十年,小二老得雞皮鶴發,我心裏的夢玥卻還是個傾國傾城的美人兒。”
謝涵白嗬嗬發笑,點頭道:“有理,有理。”
月闕說得興起,自己又幹了一杯,“我能忍。可當皇帝的人,心理都有點兒變態,天下都是他的,隻有他不想要的,沒有他得不到的,所以他寧可把月箏抓回去,慢慢不喜歡她,也不能讓自己總惦記她。尤其鳳璘那麽個心狠手辣的玩意兒,虧誰也不會虧自己。”
月箏淡淡一笑,“不管他怎麽想,我是不會回去的。大不了……”
謝涵白瞪了她一眼,“沒出息!大不了一死是不是?我怎麽會有你這麽窩囊的徒弟呢?你對不起他麽?你欠了他麽?憑什麽你死?就算回去,也該把他折磨死。”
“我同意!”月闕拍桌子,“不過最好還是別回去。”他又搖頭,“星羅陣雖好,不能離開,也等於是給自己造了所牢獄。”
謝涵白挑了挑眉毛,“心裏放不下,天地再大,去了哪裏也還是給自己畫地為牢,自由不了。放下了,就算棲身咫尺之境,也能海闊天空。你,明白麽?”
月箏不高興,無論是師父還是月闕,總對她旁敲側擊,很不放心她的樣子。“明白!”她大聲說,瞪了師父和哥哥一眼。
謝涵白嘴角下拉,端起酒杯,輕輕搖了搖頭。
第41章 故人相見
月闕走後不到一個月,如謝涵白預料的,西海都督許南雲擁戴流放西海的廢太子鳳珣為帝,起兵作亂。肇興帝宗政鳳璘立刻調遣了北疆都督原月闕帶著一萬兵馬火速入京,與杜家二公子率領的五萬兵馬匯合,由月闕擔任征西大將軍,西去討伐叛逆。
內亂興起,百姓惶惶,渡白山卻仍舊一片平靜無波,星羅陣將將修好,月箏每日指點工匠們在山間點綴樹木花草,似乎對外麵發生的事情毫不關心。秋來日短,夕輝灑遍山穀也不見月箏回來,香蘭拿了一件披風循著山路來找,果然見無人緩坡的一片枯草地上,小姐抱著雙膝默默看山下接近收割的黃燦燦田原。落日的餘輝照在小姐身上,或許是她遙望遠方的寂寥神色,又或許是她身旁的枯草淒淒,如此嬌美的姑娘看上去莫名讓人生憐。
香蘭走過去為她披上披風,她已經非常了解月箏了,經曆了那場變故後,她越是表現得淡漠無謂,說明越是失望傷心。“在惦記少爺嗎?”香蘭也在她身邊坐下,沒話找話。“我聽衛皓說了,許南雲有勇無謀又剛愎自用,根本不是少爺的對手。”
月箏聽了淡淡一笑,許南雲不敵月闕,鳳珣……就要死了。月闕此刻的心情恐怕和她一樣難過,少年的玩伴全都變成了陌生人,還不如陌生人……都變成了仇敵。
她剛才還想起小時候鳳珣臉上驕縱又可愛的神情,想起他在她成親之夜跑來找她,被拒後的傷痛,他的妻子和妾室,他的孩子……她似乎都看到他被流放後的淒楚頹喪,他對父皇的愧疚自責,他對母後的思念傷感……即使是這樣的他,也淪為野心的犧牲品,或者說,像他這樣已經一無所有的人,鳳璘還是不肯放過。不用師父提點,她也想得明白其中奧妙,鳳璘暗中派人鼓動許南雲擁立鳳珣造反,鳳珣就算不答應,許南雲也不會顧及他的意願。北疆都督掌管了部分杜家軍去西征,分走兵權是小,壓製了小杜將軍是大,杜家二公子是杜誌安最信任的兒子,不用言明的接班人。朝堂上那些見風使舵的臣屬立刻會明白皇帝的意思,掂量清楚該依附的山頭。
正如當初意氣風發的鳳珣淪為悲慘的傀儡,對她百般嬌寵的那個男人也變成了徹頭徹尾的帝王。他如今所作的一切,與他父皇當初對他又有何分別?當初他半真半假地說,還不能和她生孩子是怕孩子遭受他當初那樣的痛苦孤單,一轉眼,他卻讓別人的孩子遭受生死離別,隻怕……敗落為寇的那一家人,都難幸免。
還是那種可悲的感受,她並不怨恨責怪他。如果他沒成功,如今遭受這一切的便是他自己。她隻是覺得心寒……徹骨的心寒。
“回去吧。”月箏站起身,裹緊披風。
仗打了不到一個月,隻有滿腹癡想的許南雲兵敗身死,廢太子也死於亂軍。
戰亂平複,又趕上舉國豐收,肇興帝顧念黎民疾苦,減賦大赦,百姓歡呼雀躍,稱頌聖上的文治武功,登基不到一年的皇帝儼然已被視為一代英主。接連而來的秋收節舉國歡慶,官府也舉辦了各種慶典,成為翥鳳五十年來最隆重的一個秋收佳節。
合家團圓的節日,月箏隻有師父一起共度,幸而有香蘭和衛皓相伴,也不至太過寂寥。
節後三天便是謝涵白為香蘭衛皓選的成婚吉日,婚禮雖然極為簡單,衛皓還是守禮把婚訊稟報了鳳璘。
鳳璘親自帶著賞賜趕到山下卻被星羅陣擋住,謝涵白特別高興,在婚禮上喝了許多酒,任憑衛皓怎麽懇求,也不肯告訴他上山之法,更不肯撤掉機關。衛皓無法,在婚房外向著鳳璘所在的方向長跪不起,一直跪到天亮。香蘭的洞房花燭夜白白虛度,一邊因為鳳璘被自己出錢出人修的陣法擋在山下而快慰不已,一邊又惱火衛皓的愚忠固執。
月箏第二天起的很早,出了房門看見衛皓還直挺挺地跪在院子裏,喜服上蒙了薄薄的寒露。香蘭一夜無眠,嘴巴翹得天高,罵得累了,蔫蔫白著臉,無精打采。
月箏吸了口氣,對夫妻二人說:“你們隨我來吧。”
山下停了很多馬車,都是鳳璘帶來的禮物,衛兵和車夫們一夜未睡,都歪歪斜斜地靠坐在地上,隻有鳳璘馬車周圍的八個侍衛站了一夜仍舊脊背挺直,神色凜然。月箏看了看馬車上未散去的白霜,他又何必如此。斜靠在車前的總管梁嶽見月箏三人下山來,滿麵喜色,隔著車簾說:“皇上,原……小姐和衛統領夫婦來了。”
皇上……月箏的睫毛極其輕微的一顫,立刻撩起車簾出來的男人,五官明明一如往昔般俊美悅目,對他的陌生感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強烈,她不得不細看一眼他才能確定。
“箏兒。”鳳璘平素波瀾不驚的俊臉滿是擋不住的喜色,他的呼吸甚至都加快了。她肯來見他,讓他有些難以自控的興奮,她已經沒那麽生氣傷心了吧?
梁嶽生怕自己露出驚詫的神情,深深垂下頭,這是他第一次看見皇上表現出喜悅和急切。
月箏向後退了半步,拒絕之意讓鳳璘立刻頓住腳步,眉頭瞬間皺攏。但是他什麽都沒說,她如果對他還是這個態度,無論他說什麽,她都聽不進去。
想了想,月箏終於還是沒有稱呼他,隻對他深深地福了福,“我這次來,是希望你能給鳳珣的妻兒留條生路。”她斟酌了一下用詞,這隻是她的願望,對他說了,該怎麽做還是看他的決定。
鳳璘看著她,還是那樣——她根本不抬眼看他。她來見他是為了給鳳珣的妻兒求情,她……在怪他殺了鳳珣?“這……”他一拉長語調,就顯得十分冷漠,“留下他們……”
月箏轉身就走,她不再想聽他說,他已經拿出皇上的腔調來了,她知道他一定會說:“留下他們等於養虎為患,須得斬草除根。”她已經沒什麽和他好說的了。
走回小院,謝涵白也已經起來了,負手站在屋簷下,似在欣賞落葉紛紛,見月箏走進來,隻微微一笑,並不開口詢問。
香蘭和衛皓也跟著回來了,車夫侍衛們一趟趟搬運著賞賜。
謝涵白嘴角的笑意更濃了些,月箏去見鳳璘關掉了陣法,鳳璘也沒死皮賴臉地跟回來,這倒讓他對皇帝陛下的印象轉好一點兒,至少這人還算有些傲骨,也很懂把握時機。此刻他若步步進逼,隻能讓月箏更加怨怒。
“都送了什麽?”謝涵白緩步走到已經堆成一片的賞賜旁饒有興趣地看。
“先生,你沒氣節!”香蘭對賞賜和賞賜的主人都看不入眼,恨恨地說:“就應該扔在山下,拒不接受!”這時候才虛情假意地來看小姐,早幹什麽去了?還害得她新婚之夜這麽“難忘”!
衛皓看了她一眼,也不回話。香蘭的不滿他當然明白,但他不能讓皇上難堪。
謝涵白對香蘭的話不以為忤地笑了笑,“和他怎麽講氣節?你踩的地都是人家的。就因為討厭他,才更該好好享受他給的東西,讓他深刻體會肉包子打狗還被狗咬的痛苦。”說著,還挑眉戲謔地看了看抿著嘴不高興的月箏。月箏沉著臉,她當然知道師父說的狗是誰。
香蘭也知道,卻冷嗤著瞟衛皓,嫁禍江東地說:“最怕碰見忠心的狗了,傻透腔!明明包子不是喂他的,自己撲上去。”
衛皓和月箏額頭的青筋同時跳了跳,香蘭和謝涵白卻因為這句妙語而自得地哈哈笑。
很快就入了冬,渡白山地處廣陵郡,山間草木仍見綠色,月箏閑來撫琴作畫消磨時光,漸漸真心喜歡上這些她往日隻為博取讚許學習的技藝,頗有進益。
天陰陰的,午後飄起很稀薄的雪花,香蘭皺著眉從山下回來,對正在下棋的謝涵白和月箏說:“山下來了兩個怪人,既不求見,也不上山,隻坐在山腳往山上看。”
謝涵白笑了笑,“什麽樣的人?”一定是鳳璘吃了星羅陣的癟,找人來破解,他不甚著意地隨口問問。
香蘭眨了眨眼,想了一下才說:“一個是四十多的中年男人,長得不太好看,卻非常有氣派。女的……和先生差不多大吧,眉眼不如我家小姐精致,卻有一股仙氣,右眼角有顆小朱砂痣。”
謝涵白持著棋子的手頓了頓,落下去的時候月箏皺起了眉,師父明顯心不在焉,這一子下去就要輸了。
“你知道他們是誰嗎?”香蘭問身邊的衛皓,衛皓還是萬年不變的麵無表情,既不搖頭也不點頭。
吃過晚飯,天已經黑得濃濃稠稠,雪停了,卻起了刺骨的寒風。
謝涵白坐在火爐邊默默看門外的夜色,月箏知道他有心事,也不打擾他,暗暗猜測山下的兩個人到底是什麽身份,似乎香蘭那麽幾句模棱兩可的形容就讓師父猜到是誰。
靜寂的山間落了薄薄的積雪,踏雪而來的腳步聲格外清晰。謝涵白聽了,脊背僵了僵,月箏有些驚訝地去看他的表情,謝涵白的眼睛裏清輝閃爍,分不清是期待還是煩躁。
來人停在門外,月箏瞪大眼睛去瞧,男人站在女人身後,真的像香蘭說的,兩個人身上仙氣十足,像是不食人間香火。男人表情冷漠,看見謝涵白的時候還表現出明顯的厭惡,女子卻淡淡一笑,聲音那麽好聽:“謝師兄。”
月箏噎了噎,師兄……難道這兩個人是師父的同門嗎?師父一向不與人交遊,也從沒提起親族故友,月箏下意識覺得他是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所以突然出現的“師妹”讓她極為震驚,就連香蘭都張大嘴巴半天合不攏。
一聲“謝師兄”讓謝涵白的眼神冷了冷,站起身十分客氣也很疏遠地回應了一句:“原來是韓師兄和蔣……師妹。”
月箏偷偷看了眼師父,他的口氣明顯是在賭氣報複。
韓成錦挑高了門簾,讓師妹進屋,兩個人不甚見外地坐在火爐邊,偏偏怎麽看都優雅。香蘭趕緊奉上熱茶,月箏親自端給兩位師伯。韓成錦趕緊站起來,點首道:“不敢當。”蔣南青也跟著師兄起身,不卑不亢地淺淺向月箏一福。
月箏尷尬,回禮後就想退走,卻被蔣南青叫住:“原妃請留步,我師兄妹二人此番受托前來,正是為了娘娘。”
月箏垂下眼,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又不好轉身離開。
謝涵白淡淡笑了笑,語氣裏帶著明顯的譏誚:“沒想到十年沒見,師妹破解陣法的本事更加精深,竟然隻用了半天就破了我的星羅陣。”
蔣南青挑了挑唇角,“師兄不必妄自菲薄,不過因為你我二人師出同門,我又對你布陣的技巧頗為熟悉才僥幸破解。”她又轉眼看月箏,“皇上此舉並非挑釁,還請原妃不要誤解。”月箏被她冷冷地一聲聲原妃叫得很不舒坦,又辯駁不得。
“我二人任務已了,這就告辭了。”蔣南青神色平淡,看向謝涵白的時候眼中也無波無瀾,“還請謝師兄不要再改動陣法,不然我與韓師兄還得前來叨擾,彼此不便。”
謝涵白還是一副不屑的冷笑神情,“師父一生清高,怎麽……二位如此為權貴折腰?”
蔣南青聽了,原本向屋外走去的腳步頓了頓,終於還是頭也不回地走出屋外,很快融入夜色之中。
韓成錦本想和師妹一起走,聽了謝涵白的話卻冷著臉等師妹離去才看著他說:“小師弟落入皇帝手中,師妹與我不過是想救他回來。”看謝涵白的眼色更加厭恨,“你即便不打算回雪清穀娶師妹,也該明確拒絕她。這麽多年……她一直等你。”
屋裏的所有人聽了韓成錦的話都重重一顫,謝涵白緩緩站起身,似乎不能相信般喃喃問:“你和她……還沒成親?!”
韓成錦哼了一聲,“不知道師妹看上你什麽!你根本不懂她!”再懶得多說一句話,韓成錦也快步走出屋子追趕蔣南青。
謝涵白愣愣站在那兒,神色飄忽。
月箏和香蘭互看一眼,默默退出,各自回房。
月箏睡不著,總是反複想韓成錦那幾句語調平淡的話,輕描淡寫卻讓她當時心都猛烈一痛,他說的是一個女人最美好的十年歲月,蔣師叔一直在等師父?
一夜睡得不安穩,月箏起得非常早,卻發現謝涵白已經坐在廳裏出神。她走過去,輕輕坐在師父身邊,沒問,卻很希望師父願意說給她聽。
“月箏,為師要離開一陣去處理些私事。”謝涵白歎了口氣。
“是去找蔣師叔嗎?”月箏忍不住問。
謝涵白頓了一下,堅定地點了點頭,“她已經等了我十年……”
月箏看著他,很認真地問:“師父,你去找她,是喜歡她,還是她等了你十年?”如果真心喜歡,又怎麽會十年裏不聞不問?當初又為何獨自離開?如今再想回頭,這感情也未必是蔣師叔孜孜求索的了。
謝涵白看著她的眼睛,笑了笑,自嘲且無奈,“韓師兄為人正直善良,一直苦戀南青。我覺得……南青與他成婚一定會比跟著我幸福。我對南青說,想趁年輕多遊曆體驗,不願早早成親捆住手腳。我以為……我離開了,她就會選師兄。”一開始不回去,是怕她不忘情,後來……想想見麵的時候,她已嫁為人婦,他……不過是她年少時的一場夢。她如果生疏地喊他一聲“謝師兄”,他不知道自己會是什麽感受,這一避就是十年。
我以為……月箏挑著嘴唇苦澀地一笑,師父並非完人,他也犯了男人很容易犯的錯誤。一句他以為,就耗費了蔣南青十年的青春。
謝涵白走了,香蘭才走進廳來,不斷回頭看謝涵白離去的背影,顯然什麽都聽到了。“我現在才知道先生為什麽會收你為徒了。”香蘭瞥了眼月箏,語氣篤定。“蔣……小姐也是個死心眼的傻子,和你差不多。”
月箏看了她一眼,用眼神威脅一下,香蘭這一打岔,她心裏那股翻騰不下的複雜心緒被衝淡很多。
衛皓端了早飯進來,香蘭一邊擺桌子一邊敲山震虎地說:“你主子真是越來越陰險毒辣了,我覺得他叫那兩個人來破陣是幌子,把先生勾走才是目的!”香蘭看了眼自家小姐,心裏忿忿地補一句:看著吧,先生前腳走,後腳人就得來!
第42章 名動琴湖
月箏站在屋簷下看周圍淡如水墨的冬日山景,潔白的積雪隱約山間,更像一副雅意十足的畫。
衛皓從山路間緩步走來,引著一個有些眼生的人進了小院。月箏看了兩眼才認出是鳳璘的內廷總管梁嶽。梁嶽穿著普通,態度恭謹,雙手捧著一個錦包。見了月箏,便一板一眼地跪下叩頭,頗為莊重地說:“給原小姐請安。”還把包袱舉高,捧過頭頂。
月箏看著他,淡漠一笑。鳳璘反複表示,假以時日後位一定會留給她,所以他的下人不敢稱她為妃。“原小姐”這個稱呼,從鳳璘下人們的嘴裏喊出來比昨日蔣師叔坦然自若地叫她原妃更讓她難受厭惡。他視為珍寶的後位,對她來說一錢不值,她要的他給不了,他給的她卻不想要。
衛皓見站在月箏身後的香蘭撇著嘴沒有接過梁總管包袱的意思,隻好自己捧過來,小心地打開。裏麵是那件讓孫皇後妒恨不已的雪白狐裘,梁嶽跪伏在地上,恭聲說:“皇上說,他對這條狐裘的看法從未改變。”
月箏疑惑地回想了一下,鳳璘曾經戲言:在他心裏,配得上這條狐裘的隻有她。
她突然笑起來,其他三個人都有些莫名其妙。“拿回去吧,我不要。”月箏冷笑著搖頭,睿智如鳳璘者,一旦登臨極頂也不免陷入帝王的思考方式。他無法想象這世間還有他得不到的女人,無論這個女人經曆過什麽,無論她曾經如何絕望,隻要他表示一下心意,這個女人一定會感激涕零,對他重燃愛意。
陷入後宮佳麗之中的他,把自己的心意看得太重,人人都想要,他肯給就是恩賜。
“原小姐,”月箏的拒絕讓梁嶽很不安,“皇上並非不想親自前來,臨近新年,朝中千頭萬緒……”他急於向月箏解釋皇上的苦衷。
“嗯。”月箏不耐煩地皺眉,打斷了梁嶽的話,“你走吧。”她已經不屑於對這個忠於鳳璘的下人再說什麽了。
梁嶽又叩下一個頭,“皇上定會在新年慶典過後來探望您的。”
衛皓的眉頭也皺起來,知道梁總管這話會讓月箏更加厭恨,伸手拉起他,催促道:“我送你下山。”
衛皓的表情讓梁嶽更加忐忑,走出小院才惴惴地問:“衛統領,我剛才說錯了什麽嗎?”他根本摸不著原小姐的脾氣,把事情辦糟的話,怎麽回去麵對皇上?!
衛皓緩步走在前麵,淡淡地說:“原小姐並不是皇上的妃嬪。”
梁嶽是個聰明人,一聽衛皓的話額頭就浮起一層冷汗。皇上與原小姐的事,他深知原委,朝夕陪侍皇上身邊,原小姐的特殊是顯而易見的。他在宮中久了,難免對宮妃的怨懟習以為常,覺得就是因為恩寵稀少,他又想起剛才原小姐那充滿諷意的笑聲,後悔不迭,還不如隻是把話傳到!他恨不得搧自己兩耳光。
衛皓送梁嶽下山,回來便看見香蘭忙裏忙外地收拾東西,他詢問地看著妻子。
香蘭冷笑著看他,衛皓在她眼裏大多數時候都是鳳璘派來的奸細,“小姐打算下山走走。”
“這……不妥!”衛皓立刻斬釘截鐵地搖頭,謝先生不在,杜家最近因為連遭貶抑而動作頻頻,絕非小姐出遊的好時機。
香蘭嗤了一聲,“先生不在,去哪兒過年都是咱們三個人,何必死守在山裏?幹嘛,日夜翹首盼著一代英主前來臨幸嗎?”臉一沉,“受不起!”
衛皓皺眉,就知道是梁總管那幾句話壞事!“香蘭。”他懇切地看著妻子,“你先勸小姐多等兩天,待我……”
香蘭嗬嗬冷笑,“待你問過你主子是吧?憑什麽?想要關住我們小姐,再抓回去關在黑屋裏啊!假惺惺地放我們出來幹嗎?”
衛皓口拙,向來不是她的對手,擰著眉不再爭辯。看月箏一臉決絕地從房間裏出來,已經換好了外出的行裝,絕無勸阻可能,衛皓隻得先下山招呼暗衛行動,並傳訊給宮裏。
臨近新年,城市村鎮到處都喜氣洋洋,趕集賣貨的人比平時多了十倍。
月箏本就沒有目的,隻隨意南行,碰見喜歡的城鎮就多住幾日。新年前後正是客棧生意最好的時候,幾乎處處掛著“客滿”的牌子,月箏卻從沒為此而煩惱過,隻要她說打算住下,衛皓立刻就會找到最上佳的住所,偌大的客棧隻有他們這一隊客人。四個暗衛變成隨侍,無時不刻地站在她身後,她從沒看見他們吃飯喝水,更加不說話。看著客棧門外熙來攘往的人群,再環視廳堂裏的寂靜肅穆,就連老板和小二都誠惶誠恐地垂手站在她的飯桌邊,月箏覺得十分壓抑。
在渡白山的時候感覺還不十分明顯,再次回到人群中她才深刻地明白,鳳璘從來沒有放她自由過,隻不過換了個更大的牢獄!
時刻警覺的衛皓和四個隨從,以及周圍埋伏的不知道多少眼線,是保護她不被人暗害,何嚐不是在監禁看守她?
如果說原來對鳳璘隻不過是絕望,此刻真的是無奈又忿恨!他明明什麽都清楚,她對他已經死心了,他如今富有四海,美人在抱,根本不缺她一個,兩兩相忘是最好的結局,他何必這樣苦苦相逼!他這樣做隻能讓她越來越恨他!如果他真的這麽在乎她,珍惜她,他們怎麽會變成現在這樣?就像師父說的,天之驕子不過是對無法得到的東西不甘放手!
江陵是出名的水城,每到夜晚,琴仙湖上畫舫笙歌遊舟吟唱,是翥鳳南國一等一的風流繁華之地。月箏要夜遊琴仙湖,衛皓立刻不知從哪兒找來一艘闊氣華貴的雙層畫舫。月箏站在船頭,心裏有說不出的滋味,師父說的沒錯,她和鳳璘講不起氣節。
那種發不出又咽不下的悶氣讓月箏就要瘋了,“擺琴。”她皺眉吩咐香蘭。
夜晚的琴仙湖歌伎名伶、文人雅士雲集,月箏彈奏的《雲唱》是謝涵白新譜的曲子,月箏本是滿心憤懣地抒情之舉,沒想到一曲終了才發現湖麵寂靜異常,其他遊船上的弦歌都停了,隻有《雲唱》的回音飄渺地縈繞在燈影搖曳的湖畔。
月箏的畫舫上沒有點亮燈籠,周圍遊船上的男女都走到各自船頭向這邊觀望,甚至遠處的船隻也都聚攏過來,議論讚美之聲由竊竊私語變成高聲迎奉。月箏有些局促,沒想到會引起這樣的關注,最靠近的船上燈光極亮,幾乎貼上月箏的畫舫時也照亮了這邊的人。驚歎的抽氣聲頓時從四周響起,撫出這樣仙音的女子竟是這等美貌,這樣的驚喜向來是文人雅士甚至花叢豔客最喜歡的,氣氛頓時又爆了爆。香蘭滿麵驕傲,衛皓卻麵沉似水,幹脆走過來擋住探看的目光,半請半逼地讓月箏進入舫內。
周圍便響起連綿地挽留聲:“姑娘留步!”
月箏加快腳步,一時發泄竟會引來這樣的局麵真是讓她始料未及。
“原……原月……”突然有人尖聲驚叫,衛皓的手都扣在劍柄上,眼風如刀,幸好那人也穩住心神,聰明地住了嘴。
月箏十分意外地去看認出她的人,一艘很花哨的畫舫,船頭站了幾個男女,尖叫的女人手還按著胸口顯然心有餘悸。月箏辨認了一會兒才認出那一身華麗裝扮的竟是笑紅仙。衛皓示意船夫把船劃過去,月箏冷笑,想來他是要去恐嚇笑紅仙不要多嘴。
笑紅仙慌亂的神色漸漸退去,眉梢漸漸挑起,她的妝有些豔,挑眉笑的時候顯得諷意十足。月箏看了心裏不痛快,再不理她,進了船室。
月箏的船很快靠上了笑紅仙的船,外麵眾目睽睽,衛皓也不好太顯痕跡。笑紅仙卻傲氣十足地高聲對衛皓說:“我要見見你們主子!說起來還算我半個恩人。”
她船上的酒客立刻央求道:“紅老板請務必帶我們也去見見剛才那位姑娘。”
衛皓沉聲拒絕:“不行!”
笑紅仙對衛皓從來就沒有好印象,冷笑一聲:“行不行輪不到你說話!原姑娘,見我一見!”
月箏微微一笑,“進來吧。”衛皓的態度讓她很不高興,無論他現在是什麽身份,笑紅仙說的對,她想見什麽人輪不到他做主!
一群人走了進來,笑紅仙還沒來得及說話,跟著她來的一位年輕公子先急不可待地搶上來:“請姑娘莫嫌冒昧,在下蘇澤,平日素喜音律,剛才聽聞姑娘天籟琴音三生有幸!”
月箏見他表情坦蕩真摯,眉眼俊雅,雖然是隨笑紅仙來的,倒也不怎麽惹人討厭,淡淡回他一笑。
蘇澤見她並不惱怒,很受鼓舞,急切地笑著問:“敢問姑娘剛才所奏何曲?我竟沒有聽過。”他的口氣有些托大,笑紅仙怕月箏笑話,連忙解釋說:“這位蘇公子可是江陵名家之後,我也是費了好大麵子才請他前來教授我些曲目。”
月箏想起師父曾經提過,江陵的蘇家是琴曲世家,往往一曲譜成,全國傳唱。月箏不由多了幾分和氣,“此曲為家師所作,名為《雲唱》。”
蘇公子十分激動,眼睛都發了亮,拿出隨身的長簫,“雲唱,雲唱!姑娘,倉促之間我譜得並不完滿,請姑娘多加指教。”蘇澤愛曲成癡,聽了《雲唱》靈感泉湧,立刻吹奏出一曲和歌,雲唱表現天高雲淡,高渺瀟逸,蘇澤吹得簫曲輕靈活潑,宛如雲間飛燕,聽得人心意也隨之紛飛起伏。月箏被簫聲感染,也隨之撫起《雲唱》,琴音簫曲相合相應竟比剛才還動人心魄。
一曲終了,蘇澤興奮異常,忍不住上前握住月箏的手,“姑娘,我這首就叫《燕語》吧。”
月箏也沉浸在得遇知音的激動中,反複輕念:“燕語……燕語……真是好名字。”
衛皓的臉黑得不能再黑,皇上如果得知他讓其他男人上了原妃的畫舫已經是失職,現在還任由別人拉著原妃的手,估計會惹得皇上雷霆暴怒。顧不得月箏的態度,衛皓一使眼色,艙外的兩個侍衛立刻進來,毫不客氣地抓住蘇澤往外拖。
月箏大怒,瞪著衛皓責問:“你想幹什麽?!”
衛皓無語,外麵撲通水響,蘇澤已經被侍衛扔進琴仙湖。跟隨笑紅仙來的男人都被侍衛冷酷的眼神盯得發毛,不用驅趕,倉惶地自動退回自己的船上。隻有笑紅仙不改諷笑,挑著眉看月箏。
月箏氣得臉色發白,當著笑紅仙卻不想失態發作,抿著嘴唇一語不發。
“你雖給了我五千金,讓我能到廣陵改名換姓創下這番家業,但當初你那副嘴臉委實可恨!就像站在岸邊看一條落水狗,嗬嗬,現在你不和與我一樣了嗎?”笑紅仙雖然口氣譏諷,但眼睛深處閃爍著辛酸的感慨。
月箏聽了愣了愣,隨即淡淡一笑,笑紅仙說的何嚐不對?
“我們小姐能和你一樣?!”香蘭哼了一聲,鄙夷地看著笑紅仙。
笑紅仙知道她是在刻薄她老鴇的身份,眉毛更是高高地一挑,“不一樣!我比你主子走運,因為……我還能隨意挑選我喜歡的男人!”說著哈哈笑著走出畫舫。衛皓還想攔她,她一瞪,“怎麽能活得更長遠,我知道。”
香蘭等她上了自己的船才嗤了一聲,“下流!”
月箏無心地撥動著琴弦,冷冷一笑,“她說的不對麽?”抬眼譏諷地看了眼衛皓,衛皓低下頭。
第43章 麵目疏離
江陵這一代是翥鳳人口最為密集的州郡,氣候比廣陵還要和暖,百姓極喜聚集歡慶。從新年到十五天天都有不同的習俗慶典,月箏去看了江陵有名的新年樂舞,花會,燈會……分散精力的事多了,倒覺不出無人團聚的孤清。擠在密密匝匝的人群之中,衛皓和護衛們有天大的本事也使不出來,時不時就被擠得離月箏遠遠的。月箏也起過趁亂逃走的心思,幾次刻意不等他們靠近,專往人多密集的地方擠,還成功地拐入胡同,溜到少人的小道上。往往是她還沒來得及高興,衛皓已經先知般等在她前麵的去路,也不揭破她,隻是表情淡然地請她回客棧。就連頻頻被她甩脫的香蘭也裝得好像什麽事都沒有似的。幾次折騰,月箏也死心了,暗中不知道還有多少雙盯著她的眼睛。
因為怕冷清,月箏很喜歡熱鬧的江陵府,一住月餘,江陵的桃花開得漫山遍野,就更不想走了。
幾乎每天月箏都要驅車去城外的桃花林遊玩,桃花的花期不長,她覺得十分惋惜。畫了幾幅得意的丹青,非常想給師父看,不知道他還會不會搖頭說有匠氣?月箏放下筆,看著滿眼花雨出神,師父和蔣師叔怎麽樣了?
衛皓這段時間話更少了,大概是擔當的角色實在尷尬。難得他主動走上前,躬身說:“小姐,請您收拾行裝,移駕廣陵府。”
月箏看了他一眼,扔下筆,“為什麽?我還不想走。”
衛皓表情格外凝重,直直跪下,語氣堅決地說:“請小姐移駕廣陵府!”
香蘭急了,跨前踹了他一腳:“你這是逼我們小姐啊?”
衛皓不吭氣,算是默認。
月箏冷笑,“他是你的主子,卻不是我的主子,我幹嘛要去?”
衛皓深吸了一口氣,雙眉皺緊,猛地拔出腰間的匕首刺向自己的肩胛,“小姐,衛皓受命保護您的安全,還死不得。皇上有旨,衛皓必定竭盡所能達成。”匕首□,鮮血噴湧,他又用力地刺入自己的上臂,沉聲說:“請小姐移駕廣陵!”
香蘭在他刺第一下的時候還強忍著沒說話,嘴唇卻抖得發不出語聲。在他刺入第二下的時候,香蘭終於“哇”地哭出來,撲過去死死握住衛皓要刺第三下的手,抖著身子要他別再刺。
月箏渾身發顫,氣憤,無奈,不忍……一時間腦袋亂成一團。“好了!”她尖聲高喊,把遠處的護衛都驚動了,從四麵八方跑過來。“我去!我去!”她的聲音因為氣惱而斷斷續續,她是怪衛皓出這樣的辦法苦苦相逼,她更怪把衛皓逼成這樣的鳳璘!
前往廣陵的路上,月箏一句話也不說。越接近廣陵,百姓越是振奮歡鬧,皇上要去廣陵的天元山祭拜是件大盛事,街頭巷尾都在議論不休。一向喜歡熱鬧的她聽在耳內隻覺得煩躁。天氣漸漸熱起來,她也不肯掀起車簾。
進了廣陵府,月箏立刻發現車馬並不是向行宮去,而是到了一所僻靜的大宅,她在廣陵府住了六年,都沒注意到有這樣一所占地廣大的宅院。她冷笑著看這所巨大卻仆役極少的院落,她現在果然是個他無法昭示於世的人,這是幹嗎?金屋藏嬌?
當晚鳳璘並沒來,月箏沿途聽得多了,對皇上此次行程極其了解。他一麵領著杜絲雨去天元山祭天,一麵卻把她接到這裏,真是可恥得幾乎可笑!他為什麽要讓她越來越恨他了呢?
第二天月箏還沒起床,鳳璘已經來了,月箏在臥房內慢條斯理地梳妝洗漱,幸好他還有點兒分寸,隻在廳裏等她並沒直接闖進來。月箏看著妝台上的胭脂冷笑,闖不闖進來有什麽分別?隻有在真正開始恨他的時候才更了解他的心思,這番假惺惺的舉動不過是給她設下的迷障!真要尊重她,怎麽會挾持她來這裏?一抬手掃落所有的妝物,香蘭嚇得跳了跳卻抑住沒出聲,她理解小姐心中的憤恨。
她幹嗎要描眉畫鬢地打扮,等他恩典盼他臨幸?!月箏站起身,連發髻都沒綰,麵無表情地緩步走去廳裏。鳳璘默默坐在椅子上出神,聽見腳步聲,便把目光投注在陽光朦朧的門口。終於,那抹很久沒看見卻又時時在眼前的倩影遮住光線,纖纖剪影看不清臉麵卻還是顯得嬌媚萬方。
“箏兒……”他站起身,走向她,就在要伸出雙臂的時候,進入廳內的她不再背光,俏麗眉眼間的冷漠和怨氣煞了他一下,鳳璘停住腳步,背脊一僵。苦苦一笑,他怎麽會不知道她的脾氣?“箏兒,別怪我逼你來。”他喃喃輕語,如同歎息,他隻是太想她了,太想。這種想念隨著她離開他的時間而慢慢累積,多到讓他無可奈何的地步。
月箏看著他,生平第一次這樣怨恨。
鳳璘吸了口氣,輕咳了一聲,發現自己竟然不敢上前擁她入懷,曾經這對於他和她是那麽自然而然。就算她再不高興,他仍想靠她近一些,抬手握住她緊握的小拳頭,硬硬的骨感一下子刺痛了他的心。“箏兒,時機到了!”他有些急切地說,“祭過天元山,百姓人心安穩,杜尚書就會告老致仕……”
月箏看著他,突然就笑出聲來,鳳璘愣住,一貫淡漠的臉浮起一片惶然。她的笑聲裏充滿諷刺和悲憫,讓他覺得自己剛才那番解說是那麽可笑且可悲。他看著月箏,什麽都說不出口了……終於承認了心底從剛才看見她就產生的絕望。他苦苦謀劃,要獻給她的寶物……她視為糞土。
“鳳璘。”她耐下性子,最後一次試圖讓他明白,“你現在唯一能為我做的,就是放過我,讓我真正的自由。”
鳳璘沉默,陽光照進房間,他長長的睫毛垂下,月箏看著那兩片小小的陰影,突然心裏就泛了酸,“鳳璘,”她無法控製自己毫無預兆爆發出來的脆弱,“你別讓我恨你……”如果他肯,很多年後,他一定是她很美的回憶!少年的他,如今的他……無一不是她能想象的夢中人,年華淡漠了傷痛後,她會好好回想起他的美好的,一定會。
鳳璘的睫毛顫了顫,那水亮幽深的眸子看向她的時候,月箏沒有避開,她是真心在懇求他!他非要把一切都毀滅得幹幹淨淨,連當初那點兒自欺欺人的甜蜜回憶都不留給她嗎?!
“箏兒。”他咽了下唾沫,眉毛陡然舒展,露出無奈卻決絕的神情,“我做不到。我要你一直陪著我。”
月箏看著他,眼中的光芒瞬間黯淡。
他沒再看她,口氣也變得意興闌珊,這些天來他費盡心血達成的結果現在說來不過是幾句不痛不癢:“我終於可以把你接回身邊,讓你不再過躲躲藏藏的日子,我終於可以讓你做我的皇後。不管你怎麽想,不管你信不信,我再也不會做傷害你的事。”他淡淡一笑,那麽苦澀,“我現是皇帝了,君……無戲言。”他握緊拳頭,在她麵前剖開了自己的心,得到的還是她的冷漠和怨恨,這一刻的痛苦和悔恨他不堪忍受。他能怪她麽?他能怪誰?
他與她擦肩而過,他必須逃開她的視線,他不想讓她看見他的狼狽和痛苦。
“一派胡言!你現在就在傷害我!”他身上帶的風拂過她的麵頰時,她忍無可忍地大聲斥責。
鳳璘頓住腳步,卻實在無力回頭,“我想對你好,就必須讓你待在我身邊。”無論她多怨恨,他也沒辦法。就算這樣近在咫尺,她還像指尖的流沙,更何況放她遠走!之前是他做不到,現在……可以了。
“你想對我好?”眼淚不知道怎麽就淌了滿臉,燒毀理智的憤怒戳穿了這麽長時間的故作淡漠,“你想對我好,我們就不會是現在這種局麵!”是的,她其實一直都看不開!被他逼至絕境她才肯對自己坦白,她不甘心!她愛他不夠深?不夠真?“你既然讓原月箏死了,又何苦非要逼我回來?!你想和杜絲雨雙宿雙棲,做到了啊,幹嗎還非拉上我?!旁觀你們的幸福嗎?可悲地成為你三宮六院中的一個嗎?”
鳳璘直直地站著,對她的質問漠無反應,他隻是說:“月箏,回來,你就會知道我為什麽非要留你在身邊。”
“你怎麽就不明白呢?”她也絕望了,“我根本就不想知道了!不想!”
這回他什麽都沒說,默默地離去。
一切語言都太蒼白無力,隻要她再給他一次機會,他一定讓她明白……他到底有多愛她!
有多愛?他……也不知道,他隻知道自己願意背棄絲雨一切的好,不顧後宮牽連朝堂的一切絲縷,她想要的生活他全明白,也知道做起來難如登天,但他願意盡力試一試!所有的憧憬……首先她要在他身邊!不管現在她有多恨他,遲早他會讓她原諒過往種種。他現在,隻不過需要一個開始……
後院有座假山,月箏帶著香蘭沿著鵝卵石鋪成的小路走上山頂,半個廣陵府盡收眼底。街道、集市、來來往往的人……月箏默默地看著,從小長大的城鎮,看著莫名就十分傷感。香蘭看著也輕輕地歎了口氣。
一個仆婦快步跑來,到了山頂氣喘籲籲地通報說:“有人來訪。”
月箏皺眉,有些厭煩。
“是宮裏的杜貴妃。”仆婦惶恐地偷眼看著月箏。
杜絲雨?月箏舒開眉頭,倒真想去聽聽她來說什麽!
杜絲雨端莊地坐在廳裏,打扮得雅致而不張揚,看見月箏進來還站起身,禮貌周到。月箏站在廳口,微微冷笑著打量她。
“月箏。”杜絲雨猶豫了一下,主動走過來輕輕拉起她的手。月箏無法抑製自己微微一顫。這一瞬間,她是佩服杜絲雨的,她絕對做不到這樣。“跟我回去吧。”杜絲雨的聲音柔和,卻聽不出她的任何情緒。
月箏笑了一笑,果然沒猜錯,她是來給鳳璘當說客的,來示威或者怨罵都不是杜小姐能做得出來的,雖然那才是比較正常的反應。跟她回去……多麽經典的正房安撫小妾的口吻,杜貴妃入宮才一年,這副腔調已經爐火純青了。“我回去,你怎麽辦?”月箏有些惡意地看著她笑,心裏也知道自己這是無謂地遷怒。杜絲雨有什麽錯?她非但沒有錯,簡直賢惠得足以母儀天下。
聽了月箏的話,杜絲雨那副雍容的神情終於露出一絲悲哀,她鬆開握著月箏的手,口氣卻極力顯得平淡:“我安心做我的貴妃。畢竟……是你先嫁給他的。”後麵那句輕得幾不可聞。
月箏要笑出來了,看見杜絲雨那副自欺欺人的樣子實在可悲才極力忍下,她不該對這個女人太殘忍,她何嚐沒像杜絲雨這樣傻過——隻要那個男人高興,她做什麽都願意。
“你怎麽沒想過,如果我不回去,皇後之位不就是你的麽?”月箏微笑著說。
杜絲雨突然淩厲地看了她一眼,這突兀的眼神讓月箏的笑凝在臉上,她沒想過杜絲雨會讓她看見這樣狠戾的神色,好像突然撕開偽裝露出本相。杜絲雨看見了月箏的驚愕,並沒收斂自己的表情。她真的恨她,聽她這麽笑著說起皇後之位真的恨透了她!父親為了她冒險支持鳳璘,又為了她和杜家告老辭官,她離那個位置就差半步!這一年來,她已經知道,無論多努力,那半步就是她今生都無法越過的海角天涯!就算原月箏死了也沒用。她不知道她是怎麽做到的!月箏嫁給鳳璘也不過一年時間!
“你知道那種感受麽。”杜絲雨挪開眼光,廳裏的下人早就識趣地退開,她看著桌子上朦朧的光影,麵無表情。“你用盡全部心血去達成某個目標,結果沒能成功,別人卻輕而易舉地做到了。”
月箏垂下眼,她知道……她比任何人都知道!萬壽節的前一天,她被這種滋味苦透了心肺。
“你把後位看得淡,卻還非要當著我的麵說出來,的確很殘忍。”杜絲雨挑了下嘴角。
“絲雨……”月箏皺眉,剛才她的確錯了,她不該把對鳳璘的氣恨發在絲雨身上。絲雨……她曾以為絲雨是個幸運的女子,現在看來也和她一樣,是帝王家的犧牲品。當初她還很傻地問鳳璘,他是不是愛絲雨,假大方地安慰自己該安然離去,鳳璘本就應該與絲雨相守到老。現在她終於把他看得更透一點兒,這個生而為王的男人隻愛他自己!他以為自己愛上了她,就把對他有恩的杜絲雨拋諸腦後!他不該千方百計地逼她回來,這隻能讓她把他看得更清楚,對他更絕望!
“隨我入宮吧。”絲雨淡淡冷笑,正如月箏看她可憐可笑,這個自命瀟灑的女人還不是和她一樣,注定老死宮闈!她已經迫不及待地看月箏瞧著後宮妃嬪們的表情了,多一個人“分享”這種煎熬,她就覺得痛快一些。“你也知道皇上的脾氣。”
月箏一凜,杜絲雨口中那聲“皇上”讓她寒透肺腑。
真是太諷刺了,絲雨和她一樣,與鳳璘從小一起長大,鳳璘能登基為帝,絲雨的功勞無法抹煞,這世上最有資格喊他名字的人,他的妻子,也要恭恭敬敬喊他一聲皇上。
“你走吧,再別來找我。”月箏歎了口氣。
絲雨也不想再與她多話,正色喊了聲:“來人!”
幾個太監應聲衝進來,外麵隱隱有兵戈的聲音,剛才那個述說幽怨的小女子不見了,廳裏隻有高高在上的杜貴妃。
月箏並不驚慌,突然她也理解了鳳璘的悲哀,他何以要死死抓住她不放。改變的人何止是他?嬌嬌柔柔的杜絲雨,如今淡定用兵,要把她當成貢品獻給皇帝陛下。龍座的確是太孤高了,即使一路同行的人也變得麵目疏離!
“絲雨,你做錯了。”月箏惋惜地看著她,終於知道她的問題在哪。從小就知道自己要嫁入皇家的絲雨,對皇權認識得太過清晰。鳳璘不是皇帝的時候,她能做的很好,一旦鳳璘變成了她從小被教育要去侍奉的人,她就把皇帝和丈夫混淆一團,自己也變成了一個怪物。
“我的對錯,不用你來評說。”絲雨笑了笑,語聲輕柔,“給我拿住她。”
第44章 愛恨難了
月箏沒有喊衛皓,杜絲雨有備而來,剛才外麵又有兵戈之聲,太監們衝進來衛皓和香蘭都沒阻攔就說明他們已被杜絲雨的人製住了。
太監們作勢要來捉她,月箏一橫眉,“我自己走!”
絲雨笑笑,下巴一點,太監們蜂擁而上,捉住她的雙臂,捏著她的下巴塞入一顆味道極苦的藥丸。月箏抿緊嘴巴,她什麽都不想再和杜絲雨說了,她連最後一點而尊嚴都不肯留給她。藥丸讓她四肢無力,連話都說不出來,太監架著她上了馬車,一路奔入行宮。她很好奇杜絲雨幹嗎不直接打昏她,漸漸她懂了,馬車駛入宮門後減緩了速度,一點點接近宛似宿命的地方,她心裏窒息般的絕望越來越強烈了,杜絲雨是希望她能記住這種無力掙脫的悲哀感受。
車還沒停穩,一個老嬤嬤就神色惶急地掀開車簾,接過身後小宮女遞來的藥碗,急匆匆地灌入月箏的口中,灌得太猛,黑褐色的藥汁從月箏嘴角淌落,弄髒了胸前的衣服。
老嬤嬤剛退開,月箏已經聽見鳳璘風雷內斂的冷聲喝問:“你們在幹什麽?!”
車簾檔住視線,月箏滿嘴藥味,胸前又濕漉冰冷,十分難受。她很想知道,鳳璘知道杜絲雨為他所作的一切後,會不會讚許地誇她知情識趣,賢良淑德?車外很靜,鳳璘喝了一聲以後似乎再沒說話。
車簾挑開,月箏幹脆閉上眼,如今她不過是砧板上的魚肉,任隨宰割!
鳳璘見了車裏的月箏,重重地哼了一聲,似乎十分惱怒,但終於沒在眾人麵前說絲雨什麽,隻是探臂把月箏抱了出來。月箏固執地不肯睜眼,說不出此刻的感受,太恨又覺得太可悲,她連發火都不屑。滿耳風聲,鳳璘似乎走得很急,不停有人說“皇上萬安”。被他一顛,剛才吃下去的藥在小腹和胸口漸漸灼熱起來,身上又黏黏膩膩,月箏覺得呼吸都燥熱,嗓子發幹。問安的聲音變得稀少,周圍的空氣也漸漸潮濕,她渴得難受,不得不睜開眼,周圍似有淡淡的霧氣,是他寢宮裏的泉池,“我要喝水。”她羞惱不甘地開口要求。
鳳璘皺眉,眼神複雜地看了看懷中的她,嗯了一聲,快走幾步把她放入泉中,沒有喊人親自去取水。溫泉有些熱,一下子裹上來讓月箏更加難受,熟悉的欲念比平時強烈數倍,浸透的衣服纏在身上讓她煩躁不堪,“水!水!”她發了脾氣。
鳳璘拿著一大碗清茶快步從簾幕後跑過來,月箏幾乎是伸手搶過來咕咚咕咚地大口喝了下去,嗓子好受多了,心裏的燥火卻更盛。她突然明白杜絲雨讓人給她吃的是什麽藥,簡直要氣瘋了,氣得都無法去想杜絲雨到底想幹嘛!
“滾出去!滾出去!”她恨透了站在漢白玉池邊看著她的鳳璘,所有的一切都是因為他!他踐踏了她所有的尊嚴,更可恨的是,他都不用親自出手,自有人替他做得淋漓盡致!她用手裏的碗去砸他,他閃身躲過,嘩啦一聲響,瓷碗在大理石地磚上破碎的聲音十分刺耳。
“箏兒。”鳳璘臉色難看,眼裏翻湧的全是惱怒,顯然杜絲雨此舉並沒能討好他。他下水來抱住她,動作輕柔,他的身體讓她無法拒絕,她已經快要被體內越來越烈的火焰烤瘋了。“對不起……對不起……”他的吻綿綿密密地落下來。
月箏忍不住貼住他的身體時,被□遮蔽的眼眸中全是刻骨的恨意,喘息變得急促,但是她說出來卻是詛咒:“我恨你!我恨不得你去死!”鳳璘聽了,眼中的悔意更濃。
月箏死死抓著枕邊的絲綢床單,太滑順,握不緊,手指糾纏得抽筋發疼。身體裏的他異常激越,幾乎粗暴,卻奇異地紓解了折磨著她的□。以往的契合不再,她無心取悅他,但卻仍能被他帶入極樂天堂。在熾烈的快感中起起伏伏,她譏誚地享受著,現實永遠比理想可笑,以前她以為是因為心靈相通才達到那樣的快樂,原來就算彼此憎恨也無妨。
寢宮裏的燈盞徹夜不息,照得帳內朦朧生色,鳳璘清楚地看見了她臉上的諷笑,他的牙關緊了緊,不想理會心裏猛然翻出的種種情緒,放任自己沉迷於她帶來的愉悅。連他也不敢相信,即使這樣鄙夷厭恨的她,還是能給他帶來絕無僅有的滿足,是享受,釋放,更是心靈的休憩,一直被太多東西壓製的內心此刻無比放鬆。
一次高峰過去,他翻身在她旁邊躺下,平複著自己的喘息,剛才還炙熱的汗滴現在變成徹骨的涼意。她閉著眼,似在享受極樂的餘韻又像在譏諷剛才純粹的□。鳳璘黯下眼眸,幾次見她,他忍耐得十分辛苦,但他太了解她——最糟糕的情況已經發生,他碾碎了她最後的驕傲,她對他恨上加恨,化解這一切他要付出更多的努力和時間!
他剛才真的很惱絲雨,但責備的話卻無法說出口來,絲雨這麽做……也可憐。
鼓噪的快感漸漸平複,月箏握緊拳頭,藥物的作用又慢慢催逼上來。她咬著牙,默默忍耐。杜絲雨一向心思細密,隻有她那樣的女人才會真正刺中敵手的痛處。杜絲雨說過,她怨恨她對後位、鳳璘的淡漠,她百般取悅迎奉的“皇帝陛下”被自己這樣漠視,連杜絲雨也覺得被侮辱了。所以她要她向他乞求,讓她和後宮其他的女人毫無二致,隻能卑微地向這個男人乞求!經過這樣無休無止需索的夜晚,她還如何在他麵前冷冷地昂起頭顱?他一輩子都會記得她是怎樣求他施與!
鳳璘似乎感受到她又再升起的熱度,撐起身吻著她再次鼓舞狂躁起來,漫長又短暫的瘋狂一夜,他從不讓她流出半分乞求需索之態。對他的這份細膩體貼,月箏隻輕淺地軟了一下心,這不過又是他的攻心之術吧?他又想把所有的事情都推在杜絲雨身上,自己處處表現得柔情蜜意。他和杜絲雨相互配合得如此默契!即便他自以為顧全了她最後的一點兒尊嚴,更讓她厭棄他城府幽深的性格!
終於解脫了藥力的煎熬,她疲憊地軟癱在他懷裏,連掙紮著推開他都有心無力。
外邊響起悠長的梆子聲,已經到了起床的時辰。
負責起居的管事太監湯立按照慣例站在頭道帳幕外低聲叫起,鳳璘飛快地應了一聲,怕打擾了將將入夢的月箏。
“皇上,留麽?”湯立循例問道,剛進宮門的梁嶽白了臉,搖手阻止已經晚了。
原本昏沉欲睡的月箏猛地睜開了雙眼,幽黑的眼眸泛起冷冷的清輝。留不留……與她徹夜纏綿的男人在旖旎過後就要冷漠地決定要不要她孕育他的孩子。後宮的女人可能對此習以為常,但她卻受不了!她突然厭恨自己曾對他說要生一大堆皇子公主。
“退下去!”鳳璘厲聲喝道,昨日勉強壓服的怒氣一下子爆發出來,“掌嘴二十!”
幕外的湯立十分委屈,跪下還要求饒申辯,被梁嶽慌亂地捂住嘴巴拖了出去。
“叫香蘭來。”月箏再無睡意,冷聲說。
鳳璘點頭,隔著簾幕低聲吩咐外麵的梁嶽。他不急著梳洗上朝,走過來抱她的時候甚至有些小心翼翼,“去洗洗吧。”他輕聲說,抱她去側殿的泉池。不再被藥物蠱惑,月箏泡在池水裏想起昨晚種種不由再次羞惱不堪。身後的鳳璘正為她揉洗絲幕般的長發,細細塗抹上香膏仿佛手中的是無價珍寶。她回過頭冷冷地盯著他看,這幅珍惜憐愛的嘴臉格外讓她惡心。鳳璘停下手,他竟會在她的注視下感到一陣赧然,明知她現在對自己隻有憎恨和厭惡,他仍是這樣的留戀她的一切。她的長發在他指尖飄蕩的感覺那麽熟悉,就好像又回到了在豐疆的時候。
月箏忍不住冷笑出聲,□著身子就從池中離開,她還怕誰看呢?
鳳璘也趕緊跟著出來,配殿沒有準備女子的衣物,他抓起桌上放的浴巾披裹住她,才回身拿過裏衣胡亂套上。梁嶽早就在寢殿裏備好穿戴梳妝等物,伺候梳洗的宮女也等候在簾幕外。月箏看了看托盤裏的衣物,竟是皇後的常服。
“皇上。”梁嶽聽見聲響,躬身詢問,“奴婢們進來伺候麽?”
鳳璘征詢地看了看月箏,她麵無表情,便嗯了一聲。
宮女們伺候月箏梳妝的時候簡直誠惶誠恐,湯總管因為說錯一句話就挨了二十個耳光,人人自危。月箏緩緩打量著這間寢宮,奢華,倒也不見得,雖是行宮也頗具帝王的雍容厚重之氣。多少陰謀籌劃就在這間高闊宮室裏誕生,華麗的龍榻上他又與多少女人同床異夢?這麽一想,這間充斥著明黃色的殿宇到處都是散不開的陰鬱。
一麵牆上難得掛了幅用色明麗的丹青,十分眼熟,竟是她在桃林時畫的。那種處處被製約,時時被監視的惱怒立刻沸騰,月箏霍地從妝凳上站起來,小宮女正要為她綰上鳳釵,不防她突然起身差點劃傷她的臉。小宮女嚇壞了,抖著身子匍匐在地上連聲討饒,其他宮女也都跟著跪了一地。月箏看都不看,直奔那幅畫,用力地從牆上扯下來恨恨地撕成碎片。
鳳璘並沒阻止她,看見她的手指被劃出細細的傷口才深皺雙眉,一把摟住她,無奈地歎了口氣,“箏兒……好了,都是我的錯。”他輕聲安撫,卻被她猛地推開。
站在宮門口的梁嶽支支吾吾地欲言又止,鳳璘看了他一眼,他才戰戰兢兢地說:“左司徒在宣德門外請皇上上朝議政。”
鳳璘皺眉,他一向理政嚴謹,被臣子催促早朝還是頭一遭。
“箏兒,”他無奈地看了看她,“我去去就來。”
月箏漠然不答,香蘭這時候已經急匆匆地跟著一個小太監趕來了。
“藥呢?”月箏淡漠地問香蘭。已經走到宮門口的鳳璘猛地轉回身,直直地看著她。
月箏不理會他的眼光,香蘭向來伶俐,進宮前就把避孕的丸藥隨身帶來,月箏就當著鳳璘的麵冷著臉吃下,心裏一陣痛快。
鳳璘黑眸深深,看了她一會兒,終於什麽都沒說,走出寢宮。
第45章 重回故地
因為字數問題,在這裏嘮叨兩句,不會影響收費╮(╯▽╰)╭,因為之之最近有考試,所以更文又慢了。我痛恨考試,可惜天朝是個喜歡考試的國度……就算工作了還是要考試,據說能自我提高,真是杯具。結緣大綱是不會有改動的,就在補充細節,讓大家等真是很對不起,之之總遇到這樣的困擾,不寫文吧,閑得膀子疼,寫了吧,工作啊生活啊一下子全壓過來,又累得像死狗……o(T^T)o 什麽時候咱也能悠閑的生活呢……悠閑了才能優雅,像之之這樣天天掉了魂似的,不是丟三落四就是慌慌張張,晚上都想不起來中午吃的是什麽,(這麽看來,以這樣的智商,考試算是沒戲了……)日子過得精疲力盡啊。
心緒再怎麽翻騰,身體已經疲憊到了極限,月箏昏沉一覺睡到天色擦黑。
見她醒來,宮女們小心翼翼地侍候她穿戴,月箏推開宮女欲往她身上披的皇後衣裝,“你們下去!”她對鳳璘寢殿的宮女也沒好氣。
鳳璘處理完朝務,連衣服都沒換就直接回了乾元殿,燈盞剛剛被點上,璀璨燭火中月箏隻穿著雪白的裏衣坐在床上出神,他頓住腳步,又是那種神色——和在密室裏一模一樣。
餘光看見刺眼的明黃身影,月箏緩緩轉過頭,這是她第一次看他穿皇帝的朝服,比想象中還要好看。隻是……這明黃衣衫改變了所有人。
鳳璘皺了皺眉,招呼宮女為他換了便服,這才走過來輕輕坐在床沿,他不想讓她以為經過昨晚,他就對她很隨便。
“月箏,”他知道她不會愛聽,但他必須說明,“我已命人去北疆接嶽父母和月闕,四月十八是個大吉之日,我以皇後之禮迎你入宮。”
月箏好像沒聽見他的話,良久才說:“不。”
鳳璘覺得疲憊不堪,勞累了一天,又麵對這樣的她,連心跳都沉重得讓胸口發悶。“箏兒,過去的一切就都過去吧。”他的聲音低沉,接近懇求,“我們重新開始。”
月箏在心裏冷冷一笑,果然她的拒絕是沒用的,他從來沒給過她選擇的權力。
“別讓我父母和月闕回來。”她說。
鳳璘一喜,原來她說的“不”是這個意思。“北疆寒苦,等猛邑內亂平息,我就讓月闕擔任右司馬,入京供職。”他想讓月箏以原家“二女兒”的身份入主曦鳳宮,以解天下人疑惑,所以原氏夫婦不回京恐怕不妥。但他不敢在月箏麵前說出來,怕她又胡思亂想。
右司馬?月箏輕淺地挑了下嘴角,她再次把他想得簡單了,以為他真是不能忘情才鍥而不舍。杜誌安雖然歸隱,他的二兒子卻擔任著左司馬的職務,掌管翥鳳一半兵權。鳳璘繼位後與杜家的關係十分微妙,看來她能登上後位,八成是屢建奇功的哥哥幫了大忙。原月闕是目前製衡杜家最佳的人選,這樣很好,她不在了以後,鳳璘也不會傷害原家任何一個人,因為……對他來說還有用。
杜絲雨,她,這就是她們得到的愛情,這就是她們深愛過的男人。
確定自己不會露出譏諷口氣,她才緩慢地開口:“我欠父母太多,為了我,他們遠走北疆,如今又為了我,被你一旨詔書莫名其妙地召回來,做女兒的愧對他們。”她抬眼直直看著鳳璘,“我要親自去接他們回京!”
鳳璘猶豫,“你身體單薄,來回路途迢迢,我怕……”
月箏皺眉,恨恨地扭過臉不再看他,長長的羽睫賭氣般輕輕顫動,鳳璘看得心裏一麻,這撒嬌的樣子他已經太久沒瞧見,忍不住溫柔一笑,不由自主地攬住她的纖腰,“隨你,隻要你高興。”
寵溺的口吻,寵溺的眼神……正如以前的鳳璘,就是當初這麽柔情脈脈的他,百般溫存時心裏想得卻是讓她一死以成就他的大業。她緊握雙拳才忍住沒推開他,惡心,除了厭恨就是惡心!
“今晚你去別處睡!”話說出口她也覺得冷硬得太露骨,捏著嗓子放輕語調,“我太累。”
鳳璘心領神會地笑了笑,“好,我去前殿安歇。”
月箏點點頭,順勢躺下脫出他的懷抱。去前殿安歇?是為了表現對她的忠貞和誠意嗎?真是虛偽得讓她發笑,三宮六院和杜貴妃就擺在那兒,廣陵行宮不大,說不定就在隔壁宮室,他這番表白簡直蒼白無恥。
月箏第二天就要動身,鳳璘也不阻攔,她能如此平靜地接受這樣的安排,他已心滿意足。衛皓加封了宣威將軍,香蘭也成了四品誥命,這樣的榮寵卻沒人敢在月箏麵前笑。香蘭不肯穿四品夫人的衣妝,還憤恨地瞪衛皓,這些都是他逼迫小姐得來的!
這段時間總出門在外,一切現成,月箏坐進馬車,鳳璘站在窗外以為她怎麽也會向他道聲別,但她隻是靠著坐墊神色疲倦,一眼都沒向他看過來。鳳璘苦澀一笑,輕拍了下窗欞引起她的注意,說:“一路平安。”
聽了他這句話,月箏的嘴角突然彎起,竟然回了他一個笑容,鳳璘皺眉,明明是他想念不已的甜蜜笑顏,心裏卻莫名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看到她笑容的驚喜感覺驟然梗在心裏。
馬車吱吱嘎嘎地穿過行宮高高的門樓,月箏伏在窗邊看,突然就嗬嗬笑起來。正在為她倒茶的香蘭聽見,以為她是因為能離開這裏才如此開懷,心裏驟然泛酸,小姐實在可憐,雖然現在輕鬆發笑,遲早……還是要回到黃金牢籠。
月箏回手接茶,看見了香蘭的表情心裏明白她的想法,卻不斂笑容。杜絲雨讓她絕望地體會了無力掙紮的痛苦,所以此刻離開的感受加倍暢快!隻要能離開,她不惜用任何手段。
北疆的春天照例遲到,遙遙望著內東關那座讓她刻骨銘心的城樓時,道路兩旁煙柳初綠。無論是冬天的荒涼,還是春天的明媚,遙望內東關的感覺永遠悲傷,這次她真的已經絕望。
月闕從城裏疾奔而來,馬上的身影堅毅俊朗,月箏看著,已經沒了他年少時的浪蕩不羈,挺直的脊背,平實的肩膀……她的哥哥也是個頂天立地的大男人了。小時候總是他惹父母生氣,沒想到長大了,卻是她讓爹娘操碎了心。
“妹,爹娘也來迎你了!”他離她很遠就揚聲大喊,用馬鞭指了指城門方向。原家夫婦的馬車速度不慢,月箏剛從車裏下來,夫婦倆就到了麵前。兩位老人拉著女兒的手,老淚縱橫,失而複得卻也這樣心痛。
月箏想放任自己像孩子一樣向父母撒嬌哭泣,終於死死忍住,抽出手來反握住父母顫抖的手,微微笑著說:“爹媽,我會過的很好,你們……再也不要為我哭了。”
晚上,月闕在帥府設了宴,全家人聚齊說笑,雖然團圓的快樂有些刻意,但仍舊十分溫馨。
原學士拙於談笑,於是高聲吟誦了他新寫的關於邊塞的長詩,月箏和月闕還像小時候那樣表情怪異地互相看著,強忍笑意。原夫人淡定吃菜,隻有駱嘉霖認真在聽,還不時叫好,原學士受到極大鼓舞。一首長詩終於念完,駱嘉霖激動地拍手,原學士慈愛地看了看兒媳婦,讚許說:“還是小二懂得欣賞,不愧是駱家的女兒。”
月箏聽爹爹也叫她“小二”一下子笑出聲來,月闕很鬱悶,搖著頭鄙視妻子,“小二你真虛偽。”
駱小二很真誠地反駁說:“我真的覺得公公寫的好,我爹寫的比這個爛多了。”
原夫人聽了也嗬嗬地笑著放下筷子,坐在最下手的香蘭一口酒全噴在衛皓袖子上了,衛皓也抿著嘴微笑不語。
原學士又抑鬱了,坐下吃飯。
月箏不想讓歡樂的氣氛淡下去,故意逗駱嘉霖說話:“嫂子,你為什麽叫小二啊?”
駱嘉霖皺眉不平,“死月闕總說我是二房,那天明明是我比沈夢玥搶先半步跨進大門的!”
月闕有點兒受不了她,斜眼看著她說:“你好意思啊?那天你不是絆在門檻上了嗎。”
駱嘉霖不服,柔柔地挑著眉較真,細聲細氣:“你就說是不是我先進門的吧!”
月闕想了想當時的情景,無奈地認可她的觀點。
一席飯因為活寶夫妻吃得笑聲不斷,月闕喝醉了,被駱小二拖回內室。酒量不佳的原學士也因為高興,喝的暈暈乎乎,原夫人囑咐月箏早點兒休息,也和他一起回房了。
席間隻剩月箏和香蘭夫婦,頓時冷清了下來。
月箏喝了口酒,慢慢環視著這間帥廳,月闕沒有改變這裏半點陳設,她是這樣的熟悉,好像鳳璘隨時會從內室走出來坐到帥案後麵辦公。香蘭站起身,“小姐,回房吧。”如今睹物思人,對小姐來說真是很殘忍。
月箏站起身,走到門外,就連長長的圍廊也都一絲未變。“你們先下去,我想一個人走走。”
香蘭還想說什麽,被衛皓搖頭阻止,兩人默默離去。
月箏看樹梢上的月牙,就連季節都一樣,她走了幾步,回身看燈火明亮的帥廳,從敵營剛回內東關的那晚,她也是這樣在黑暗裏看著廳裏的明亮,痛苦和失落明晰得就好像她又退回了那時那刻。
夜風拂在臉上,刺痛的是眼睛,冰涼的是內心。
一樣的季節,一樣的地方,人卻變了。這裏有著太多她和鳳璘的甜蜜記憶,真的回來了,她才最深刻地感悟,就算鳳璘可以讓一切看似回到當初,也沒用了。
“箏兒。”原夫人從圍廊拐角的黑暗裏走出來,停在一步外借著幽淡的月光看著久別重逢的女兒,“你瞞不過我。”
臉上的淚沒有幹,黑暗中月箏沒有抬手去擦,“娘,我真是天底下最不孝的女兒。”
原夫人哽咽了一下,努力地笑了,“還不至於,隻要你還活著,就算不得最不孝。”
月箏也笑了,眼淚又流出新的一行。
“不用擔心我和你爹,無論你怎麽決定,我們都支持。”鳳璘的計劃早通過密報告知了月闕,原夫人了解女兒,鳳璘隻會把她往絕路上逼。
月箏等直衝腦門的酸意過去,才開口:“娘……我不要回去。”
原夫人沉默了一會兒,嗯了一聲,“我也覺得要你去當皇後實在很不靠譜。”
月箏也含淚笑出聲,“就是。”
廳裏傳出駱小二的抱怨聲,“真討厭!喝什麽粥,就是折騰人!”一邊說一邊向廚房走,沒看見暗處的母女二人。
原夫人等她走遠,深吸了一口氣,“我回房了,要走早走,我們老兩口眼不見為淨,拖長了我們也難受!”走了兩步又頓住,“就算為了我們,你一定要過得好!”
月箏一笑,“娘,你放心,我知道該怎麽辦。”
月闕和衣倒在榻上一動不動,月箏放輕腳步走進去,“哥。”她試探地叫了一聲。
月闕沒動靜,月箏放了心,這裏也曾是她的臥房,輕車熟路地去書案抽屜找出關的令牌,可惜沒有。
“粥……粥好了沒有?”月闕突然嘟囔了一聲,口齒不清,“熱死了!”他搖搖晃晃地背對著牆坐起身,胡亂脫了外衣甩在地上,啪的一響,原本掛在腰帶上的令符也被帶了下來,摔在石板上。月闕又躺下去,沒了聲息。
月箏走過去撿起令符,對著哥哥的背說:“哥,多保重,替我……盡孝吧。”怕忍不住哭聲,她疾步扭頭跑了出去,她知道月闕是故意的。娘和他一早就猜到她的心思,處處成全她的任性。今生她虧欠家人的,太多,太多。
第46章 天淵河畔
回房換上早就暗暗準備好的男裝,等夜色更沉了些才帶著小小的包袱溜出帥府,因為有了月闕的令牌,一路沒有受到任何阻撓。
內東關城池不大,一會兒就到了北門,就算有都督的令牌,半夜開城門也讓衛兵十分疑惑,值夜的頭領要月箏稍等,打算派人去核實原都督是不是真的這個時候派人出城。
月箏有些著急,就為了擺脫衛皓才挑選了深夜離開,衛兵一去問,想走就難了,總不能讓月闕和衛皓因為她正麵衝突吧。
“都督令牌在此,還問什麽問!”月箏忍不住提高了嗓音。
一個人從城樓上走下來,沉聲道:“什麽事?”
雖然麵貌陌生,他的聲音,他走路的姿態,讓月箏一眼就認出他是竇丹青。心裏一涼,碰見了他,今天她恐怕絕難出城。
竇丹青麵無表情地看了她一眼,沉默不語,衛兵們有些狐疑地看著他等命令。
“既然有令牌,那就開門。”竇丹青平靜地吩咐,月箏意外地瞪大眼,他明明認出了她,為什麽放她走?他是鳳璘的心腹死士,留在這裏明顯是盯著月闕的。
不管怎樣,看著巨大的城門緩慢被推開,月箏真如逃命一般向城外疾走。馬蹄聲在深夜起了回音,聽起來更雜遝紛亂,月箏簡直跑起來了,是衛皓!他一直很警惕,隻是沒料他會來得這麽快。月箏聽見身後的竇丹青沉聲說:“關城門!”
月箏太過驚訝,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背對著她的竇丹青正拉開弓,嗖地一聲把箭射在衛皓坐騎半丈前的地上,駿馬疾馳中受了驚,長嘶著抬起了前蹄,衛皓大驚失色地拉緊了韁繩。
竇丹青冷聲道:“快走!”月箏如夢初醒,回身拔腿狂奔,遠遠地似乎聽見他說:“今天,我還你一命。”
城門哐當當倉促關閉,大大的響聲回蕩在周圍死寂的幽暗,月箏跑出很遠還隱約聽見衛皓在大聲喊,質問竇丹青想幹什麽。
月箏跑進樹林,雖然這樣腳程慢些,卻容易躲避追捕。也許竇丹青是因為當初傷了她而心懷愧疚,也許……她離開翥鳳是天意。
疾走了一夜的路,並沒有追兵趕來,看來月闕又為她善後了,他不發兵符,衛皓再大的本事也調不出兵士。鳳璘再憤恨,一來她走也走了,二來月闕目前無人能替代,想來絕對不會為難原家,月箏苦澀而笑,她的愛情為家人招來的全是災禍。
大彤關已近在眼前,因為與翥鳳休戰,兵力又被調走平叛,守關的護衛人數不多。很多翥鳳商旅也帶著貨物進進出出,月箏沒有引起任何懷疑,順利地進入了猛邑國境。
在兩國相鄰的城隘還不覺得,到處都能聽見翥鳳官話,深入了猛邑,月箏才真的有流落他鄉的感慨,滿耳隻有猛邑語聲。她也入鄉隨俗換了打扮,略作易容,混在被內亂困擾的倉惶百姓中間毫不起眼。投棧吃飯,她孤身一人多少有些勞心疲憊,最糟糕的一晚還睡了通鋪,聽著此起彼伏的呼嚕聲,她抿著嘴笑了,這就是她要的自由。天地廣闊,總有鳳璘的手伸不到的地方。
即使鳳璘表現的再克製,她也看得出,他其實深信不疑,隻要把她抓回去朝暮相對,她遲早還會變得如往日那般愛得卑微。
不,她絕不要成為第二個杜絲雨!為他死,是原月箏心甘情願的,但她卻再不想為他活!他把她逼得太狠,她也隻能如此還以顏色。
一路向北,她極少開口說話,怕被看出是翥鳳人平添麻煩,在雋祁營中學的猛邑話幫了她的大忙,日常對話她都勉強能聽懂,順利來到了猛邑極北的洛崗。她行程緩慢,到了這裏已是初秋,廣袤的平原一派金黃,總有臨近傍晚的感覺。
地一開闊,天空就顯得格外高遠,幽藍的顏色倒映在散亂分布的湖泊上,明淨萬端,好像來到了天地之極。
空氣有些寒涼,月箏大口地呼吸著,風吹拂起頭發,她忍不住閉眼,就好像飛起來了。她喜歡熱鬧繁華的地方,可置身在如此靜謐的荒原也十分享受,心也變得如這裏的水一樣幹淨透明。
傳說蜿蜒在這片無際蒼茫上的天淵河劃分了陽世和冥界,河的另一邊是寸草不生的死國。
她沿著靜靜流淌的河水行走,岸邊的蘆草都枯萎了,粼粼的水光映襯著漫向天邊的衰草,讓人起了無限感慨。她不用問路,幾十裏不見人煙的荒原上,雋祁的住所十分惹眼,質樸厚重,像一座小小的堡壘,偏偏後院接連著一處小湖,剛柔並濟。
在水流淺緩的地方,她蹲身洗了洗臉,水很涼,洗掉了易容的藥水,皮膚被水冰得更顯細膩瓷白。她不想讓雋祁看見她一副醜醜的落魄樣子,水裏倒映的人影,她細細看了一會兒,明明還是那個俏麗佳人,原本眉梢眼角拂不去的笑意卻不見了。
淺灘上遊就是河水的轉折處,月箏突然有些緊張。畢竟,再見雋祁的那一刻起,她的人生將會是完全嶄新的局麵了,原家小姐,豐疆王妃,鳳璘的妻子……終於死得徹徹底底,這雖然是她決然追求的,真到了最後的時刻,心裏還是千頭百緒。
還以為見麵會有些緩衝,她沒想到,隻是轉了個彎,她就看見了他。
這麽冷的天氣,雋祁仍穿著薄衫,挽起袖子在河裏刷馬,四個隨從都縮著脖子,坐在河灘上說笑。月箏頓住腳步,愣愣地站在河畔看他,她以為他成為敗寇,流落荒蠻會頹唐萎靡,似乎沒有,他朗朗的笑聲讓秋天的荒原也增添了生氣。他素來愛馬,認真刷洗馬鬃的神情桀驁而溫柔。
四個隨從先看見了她,極為驚愕地張大嘴巴看這個似乎從天而降的美女。跟隨王爺來到洛崗的美人不少,卻沒一個能比得上眼前這位。
雋祁終於發現了異樣,先回頭看了看隨從,順著他們的眼光看見了她。
握著刷子的手慢慢垂下,他沒動,隻是站在冰涼的河水裏直直看她,幽黑的眸子掠過一絲驚詫,然後全變成深冥的了然。
這麽默默相看讓月箏有些受不住,緩緩走向他,微笑著問:“這回……吃飯管飽嗎?管飽,我就留下。”
雋祁聽了一笑,把刷子扔在水裏,快步走向她,“吃飽穿暖,不成問題。”他又嗬嗬地笑起來,水光映亮了他的眸子。他一把抱起她,高興地轉了個圈。
被他摟住的瞬間,月箏無法遏製地輕顫了一下,抗拒他似乎還存在於她的潛意識。她被他轉得有些頭暈,仰頭看他,猛地墜入他那雙因真心喜悅而亮晶晶的漂亮眼瞳。心,一下子酸了,他見到她竟是這麽真摯地高興,摟住她的雙臂透出萬般憐愛。就這樣吧……她抬手環住他的脖頸,她是如此的卑鄙,隻是想利用他,可就憑他此刻的真誠和笑顏,作為補償也好,被感動了也罷,她會做好該做的。
“看,”她壓住心裏的一切,也刻意遺忘了全部,“我是個誠實守信的女人。”她說得頑皮而自嘲。
雋祁聽了,揭露她般壞壞一笑,“騙子!”
她也笑起來,就知道瞞不過他,把臉埋在他的胸口是不想讓他再那樣敏銳地看著她的眼睛,“不管怎麽樣,我不是來了嗎……而且,再不走了。”
雋祁沉默了一下,大聲說:“好!”
第47章 埋骨洛崗
因為字數差異,我又跑出來啦……
我是這麽認為月箏的想法的,她是在打擊鳳璘,也是在斷自己後路,因為如果像行宮那天似的,鳳璘一直對她那麽好,她怕自己對他恨不起來,但確實應該恨他。月箏是個懶人,她不會喜歡把自己陷入來來回回的糾結當中,與其讓自己鬧心,不如讓鳳璘鬧心。我記得群裏的籃子對我說,不要把月箏的決定寫成任性,不要讓鳳璘的原諒當成恩惠。我覺得她說的很有道理,月箏希望自己解脫,也希望解脫自己的時候順便傷害了鳳璘,的確是正常人在被傷害後飽受刺激下做出的決定,但也可以說,她並不是個成熟的,擅於經營未來的女人,至少她的生活裏,感情還是第一位的。當然,鳳璘的原諒也不是恩德,他應該明白,這一切都是他自己造成的。
很多時候,幼稚的人把感情當成生活的第一要義,很多人因為戀愛失敗,某個男人離開自己而自殺,真可惜,她沒機會長大了,認識不了生活的真麵目。這的確是個題外話,不適合loli看,╮(╯_╰)╭戀愛或者失戀中的人大概很少有人能明白,無論所謂的傷害或者悲痛,都是因為心裏還有愛,才會存在。如果一個男人不愛你了,你就算站在金茂頂樓給他打電話,說盡不舍的肺腑之言,他也隻能送你一句話:跳吧,趕緊!
所以,我覺得月箏從沒對鳳璘真正的絕望,因為她還下意識地覺得她投入雋祁的懷抱會傷害到鳳璘。所以不要罵她傻,生活裏比她狗血的人多得是,天天看民生頻道的八卦新聞,我天天都有驚喜,不斷刷新自己的眼界:還有這樣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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雋祁抱她上馬,牽起韁繩的時候還向她笑了笑,那笑容璀璨得讓月箏訝異,她也微笑看他,或許偏安在靜默如世外一隅的荒蠻之地,反而不用處處算計熬心。也許是擱置了野心,也許是真的看開了,雋祁畢竟是個灑脫的人。
慢慢走向雋祁那座小小堡壘的時候,月箏不知道為什麽自己會突然回頭看了看,一路從廣陵到了這裏,她從未回頭看過。來時的路因為河灘轉彎,而隱在淺坡之後……什麽都看不見。月箏扭回臉,垂下了長睫,永久地記住了剛才回眸所看見的景象。她沒有過去,也沒有退路。
雋祁的流放生活比她想象中要好得多,他從小帶兵,就算護衛隻有數十人也被他訓練得氣勢不凡,寥寥六人站在門口也不輸威風。
厚重的石牆裏麵,是幾座單獨的院落,讓這個堡壘看上去更像微縮的小城池。見主人回來,路邊的下人都紛紛問安,為首的那個月箏覺得眼熟,那個人也冷著臉看她,態度並不友善。月箏想起來了,就是那晚協助她逃離猛邑大營的登黎,雖然他對她無甚好感,月箏卻和氣地向他笑了笑,畢竟是個故人。
最大的院子自然是雋祁的住所,洛崗氣候嚴寒,院中沒種花草,隻有幾棵樹葉已經掉光的樹木。雋祁的風格看來絲毫沒有改變,有他在的地方女人成群。相比雋祁的衣裝隨意,在院子裏進進出出的女人們卻打扮得頗為華貴,在如此荒涼少人的地方突然看見這樣一群美豔麗人真有些詭異。女人們各忙各的,似乎對雋祁帶回女人司空見慣,連關注都不屑。月箏笑了一下,雋祁卻誤會了她的笑容,抿著嘴巴瞪了她一眼,隨即也笑了,對自己的嗜好被她看穿毫不羞愧。
他招呼兩個丫鬟來幫月箏安頓,沒有一個是月箏認識的。被帶到一個非常暖和的房間,浴具已經準備妥當,月箏舒服地泡著澡,嗬嗬笑著想主動跑來和被抓果然待遇不同。沐浴完畢,丫鬟為她換上考究的猛邑衣裙,因為趕路而很久沒穿好衣料的月箏十分享受絲綢的觸感,這樣優裕的生活讓她始料未及。
被帶回雋祁的房間,他沒在。月箏不見外地躺到舒適的床榻上,有些冷,她伸手拉過被子蓋住。被上有雋祁的味道,她愣了愣,重遇他的時候也沒這一刻感受強烈,她……選擇跟隨這個男人,在他撐起的天地裏生活下去。窗外隱約有女人說話的聲音,其實選他與選鳳璘沒有區別,即便如此……她也不後悔!
她終於成了鳳璘心裏最無可奈何的一道傷口,如同他留給她的。這種吐氣揚眉的感覺,或許又是她的自欺,但終於讓她覺得人生不再那麽窩囊。
到達了終點,一路行來的疲憊突然爆發,很好,她需要這種精疲力盡的感覺,累得什麽都不能思考,睡醒之後——一切都會變了。
洛崗天黑得極早,月箏醒來的時候已經夜色深深,寂靜得隻能聽見炭火的劈啪聲。她看見雋祁坐在床對麵的椅子上,默默地看她,就連她醒來,他的表情也沒有一絲變化。月箏懶懶地坐起身,用一隻胳膊不經意地斜撐著自己,長長的頭發在肩膀處形成微微的波彎,她也在看他,長睫的陰影隨著火光的挑動顫如蝶翼,小小的菱唇勾著抹似有若無的笑意,如他記憶中一般,很美,很媚。
她回味了一下剛才在他眼睛裏看見的複雜神色,何必去分辨?既然已經來了,她也要學習隨遇而安,她這輩子就是因為太固執才吃了一連串的虧。她又抬眼看他了,因為有了足夠的勇氣,甜甜地拍了拍床,這種笑容在鳳璘身邊展露了太多遍,隻要她願意,不管對麵的男人是誰都可以。這種感受,行宮的一夜,她已經體會良深。
雋祁的雙眉微微一掀,剛才沉凝的神色頓時化為一抹壞笑,“哦?不守著你的寶貝了?”他起身,走到床邊把她一摟,人也順勢躺下。
月箏被他壓得半趴在他身上,嗬嗬地輕笑了幾聲。“嫁過了人,這才想開啦。”
雋祁聽了哈哈大笑,很能欣賞她的黑色幽默,“還是這樣的你更招人疼。”他很近地看她,並非虛言,這個女人的眼睛還是那麽迷人,水光瀲灩,媚色浮動,可原本眼眸深處的星光湮滅了,或許她自己也知道,可她不在乎。她的不在乎,讓他心裏泛溢疼痛,曾經的她是多麽的堅持,如今的她卻這般無謂。
她的結局,他早已料到,因為她要的,一個帝王絕對給不了。但在天淵河畔見到風塵仆仆的她時,他的確欣喜若狂。雖然……她隻是利用他,報複鳳璘也好,報複她自己也罷,他不在乎,隻要懷中的她如此真實就好。
他吻上她的唇,她似乎早就準備好一般,火熱地回應了他。雋祁一笑,翻身壓住她,細細摩挲她絕美的麵頰,心滿意足地歎息說:“唉,我們就這麽相伴到死吧。”
她聽了,沉默了一會兒,突然綻開一個甜美的笑顏,抽出胳膊摟住他的脖子, 嗬嗬地笑著說:“好啊。”她和他一直有些莫名其妙的心靈相通,他從不問她卻似乎什麽都知道。
此刻他說:相伴到死,而不是相愛到老。
她不需要他的愛情,所以可以容忍隔壁或許還在等他的女人。相伴,再準確不過的一個詞,相愛不能白首,相伴……或許真的能像他說的,天長地久。
她微微仰著下巴細細打量他,鬆開一隻手,用食指細細描摹他挺直的鼻梁,嘴唇……他可真好看,蜜色的肌膚有種說不出的桀驁狂放之美。他本就是個不經撩撥的人,猛地張口咬住那根細柔的春蔥,舌尖一卷,她便輕顫了顫。
他於床第之間向來有些粗暴,技巧卻無可挑剔,有別與鳳璘對她總有些愧意和取悅的歡愛,他更喜歡征服和逗弄。也許是第一次與她歡 好有些急切,他沒有更多的前戲,隻是撩撥得她微微濕潤便一舉侵入,她覺得有點兒疼,弓起腰長聲呻吟,他嗯了一聲,嗚嗚地發出些急促的碎音,失笑般責備:“你要我命啊……”他全部撤離,似乎穩了穩,又重重搗 入,“差點英名盡失!”他喘息著抱怨,懲罰般狠狠撞她。月箏很難抵禦這樣的激烈,昏昏沉沉地咿呀地哼個不停。他很快就發現了她的敏感點,刻意地頓兩下又錯過,她每每快到極樂臨界卻又被拋下,被欲望蠱惑得有些恍惚的她不滿地用腿勾住他的腰,迫使他為她打開天堂。他笑起來,不再折磨她,扣住她細弱的腰肢猛力頓上她的極樂之門,月箏覺得呼吸都停頓了,四肢都酥軟無力,頹然從他身上跌落。她的緊握顫動也讓他急速猛烈地飛上雲端,暢快地給予了彼此。
月箏軟軟地伏在床上,半天才回過神來……她有些輕狂地低笑起來,就這一點說,雋祁比鳳璘讓她幸福。有了對比,她才知道稱帝前鳳璘對她是多麽的小心翼翼,甚至誠惶誠恐近乎侍奉。再後來……她隻剩厭惡和憤怒。
她堪堪撐起身,回頭看躺在身後的雋祁,媚媚一笑,很滿意。她對她的選擇很滿意!
“你……”他斜瞥著她,這樣的笑容,是邀請嗎?還不等他說話,她已經柔柔地翻身,手腳纏上他。
“再來一次吧。”她含笑看他。
就這樣沉迷吧,沉迷於新的人生。她在他營造出的幻境裏,飄飄蕩蕩,迷失了……卻很享受。
早晨醒來的時候,雋祁已經不在了。丫鬟很恭敬地服侍月箏沐浴,頭發快幹的時候,雋祁才回來。丫鬟們捧入一套套猛邑式樣衣服,月箏半倚在床頭微笑揀擇,她挑了套櫻紅的錦襖,領口袖口都鑲嵌了細滑的白貂毛,她本就纖瘦,穿著這樣厚重的袍服顯得妖嬈華貴。
月箏看了眼正在喝茶的雋祁,“你被流放了以後好像比原來過的還好。”
雋祁朗聲笑了,“交出了兵權,皇帝陛下又突然惜才起來。給我點兒甜頭,萬一將來他應付不了那些叔伯兄弟,也希望我能替他分擔些血債。”雋祁頓了頓,“就好像你們翥鳳的肇興皇帝,對你哥……當真是無可奈何,那樣捅他心窩子,還晉封了右司馬。”
月箏眯著眼細細瞧他,畢竟經曆了那麽多,她對於雋祁這種出身皇家的男人都有了可悲的戒心,他提起月闕,她就由不得心裏一動。
“別這麽看著我。”雋祁顯然明白她沒說出口的意思,揶揄坦白地挑眉一笑,“我可是真的好心好意去打聽一下你家人是不是被遷怒了。你哥再位高權重,他掌得也是宗政家的軍隊,事已至此,你覺得宗政鳳璘還能支持我?”
月箏默認他的話,隨即媚媚嗔他一眼,“聽起來,你似乎十分惋惜。”
雋祁嘿嘿笑,撇嘴點頭,“有點兒,所以我要再撈撈本兒。”話沒說完,人已經粘上來,丫鬟們飛快地退出去。
月箏也笑,勾著他的脖子歎氣,“虧大了,虧大了啊。”
雋祁淺淺咬著她細膩的肩頭,呼吸加快,語聲也斷斷續續:“還行吧……”
再睜眼已是下午,雋祁神情饜足地睡在她身側,月箏出了會兒神,胡亂處理了身上的狼藉,輕輕穿妥厚重的衣衫,緩步踱出住所。城堡不大,她出了後門也沒人攔她,石牆外視野一片開闊,緩緩流淌的天淵河,遠處輪廓朦朧的孟青山……天那麽高,地那麽遠,現在,這就是她的世界了。
不一會兒雋祁也走出來,沉默的與她一同看蒼茫的莽原山色。
月箏側過頭,微笑看他,用猛邑話對他說:“謝謝。”謝謝他的沉默,謝謝他的包容。
雋祁有些吃驚,這是他第一次聽她說猛邑話。
她又轉過頭去看連綿遠山,傍晚天氣驟冷,天空突然飄落幾片稀疏的雪花,她笑著用手去接,這就是她決心埋骨於此的天與地,她抬眼看眼眸深深的雋祁,這就是她決定相伴終生的男人。
第48章 鳴鳳高塔
宮女們的笑聲飄滿了整座皇城,一年隻有這時候,嚴謹肅穆的殿宇裏才允許生活其間的人們大聲說笑。冬季也蒼翠的樹木襯了紅色的除夕飾物越發顯得生機勃勃。過了除夕……又是一個春天了。
容子期站在鳴鳳塔下等待通傳,春節的氣氛彌漫了整個皇城卻似乎被阻隔在塔牆之外,圍牆內太監們靜靜地垂首侍立,不敢出半點語聲。總管梁嶽快步從塔裏出來,對容子期做了個請的手勢。容子期詢問地看了他一眼,梁嶽皺眉輕輕搖了搖頭。鳴鳳塔是皇上登基後唯一翻修的建築,每次來這裏,皇上的心情卻總是十分惡劣。宮裏漸有默契,一旦聽說皇上是從鳴鳳塔回來,嬪妃宮人在他麵前都加倍小心,噤若寒蟬。
翻修後的鳴鳳塔共九層,原本就是京城最高的建築,如今可以看得更加高遠。容子期快步上到頂層也不免微微氣喘,看見鳳璘站在北麵圍欄前遠眺的修長背影,他在樓梯口站了站,穩了氣息才開口問安。
鳳璘沒有回應他的叩見,隻默默地遙望著不真切的天際,半晌才喃喃地說:“不夠高……這塔還不夠高。”
容子期皺眉,他怕皇上真的會下令再次加蓋鳴鳳塔。一路跟隨著走來,他固執地認為鳳璘應當是那種生而為帝的男人,這個男人一步步讓自己脫出困境,坐擁天下。如今,他已經把朝野江湖牢牢地控製在手中,所有的人都是任由他擺布的棋子。他獨斷朝綱,大興農林工商,國力在短短三年裏巨幅增強,除了開國太祖,他令翥鳳其他六帝黯然失色。
這樣的成就連他這個屬下都自豪不已,創造了這一切的人卻總是鬱鬱寡歡。兩年前,容子期覺得能理解,因為原妃對皇上……他親眼目睹,一個女人能那樣愛一個男人,的確讓人動容感懷。皇上對她念念不忘,為讓她登上後位百般籌劃,他覺得都合乎常情。原妃遠走猛邑……容子期也不覺得太過驚異,母儀天下雖然是後宮所有女人的夢想,但那個嬌俏媚人又有些任性固執的原月箏未必。
一年後又是一年,容子期倒是意外了。
鳴鳳塔下就是繁花簇錦的皇城後宮,這兩年來,有過多少絕色佳麗?即便是代理中宮的杜貴妃,又何嚐遜色於原妃?置身於這樣的鶯聲燕色中,皇上遺忘原月箏的時間似乎用得太長了些。她離開的方式也實在讓皇上難堪,所以這兩年來皇上的脾氣越來越壞,因小事被遣出皇城的女子越來越多,坊間的流言蜚語便荒誕離奇起來,他擔心這些傳言會變成肇興帝輝煌一生的汙點。
“何事?”鳳璘沒回頭看容子期,淡淡地問。
“告假出京,探訪故友。”容子期輕聲說,但凡說起與原妃有關的事,所有人都會小心翼翼,他也不敢貿然提起衛皓的名字。
“去看衛皓?”鳳璘倒直白地說出來,聽不出喜怒。
容子期不敢多言,低頭默認。當初衛皓失職放走了原妃,皇上一怒差點殺了衛皓夫婦和竇丹青,結果香蘭的炮筒子脾氣突然發作,大聲嚷嚷說:“有本事就把小姐的家人都殺光,讓小姐徹底絕了念想,省得遠在猛邑還白白惦記。”他當時都嚇壞了,心想香蘭肯定是瘋了,本來皇上還想不起找原家人算賬,這句話不是把所有人都兜進來了嗎?!沒想到皇上冷了半天臉,居然隻是罷免了衛皓的官職,遣回原籍,也沒再繼續牽連其他,過了一陣子還加封了原都督。
鳳璘半晌不答複,容子期抬眼看了看他,心裏泛起酸楚。
獨處時的英主肇興帝是這樣的沮喪和落寞,容子期已經很久沒有看見他開懷的笑顏了。這麽個城府極深,自製極強的男人,因為那個女人,有時候甚至會任性地做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這讓所有深知內情的人極為不安,像守著個火藥桶,為了原妃,不知道什麽時候,不知道因為什麽,撚子就被點燃了。
就像今年豐樂進貢冰凍葡萄,數量比往年多得多,六品以上的妃嬪都能分上一盤,宮裏女眷本都歡歡喜喜。最會邀寵的黎妃趁他去臨幸的時候求他額外多給她的黎月宮幾盤冰葡萄。按黎妃的品階和榮寵,這本是個微乎其微的要求,隨便和哪個管事太監說一下就行,黎妃此舉不過是撒嬌討巧。沒想到居然惹得皇上雷霆大怒,下令任何人都不許再吃冰葡萄,豐樂永不再貢。
別人覺得皇上喜怒無常,容子期還是知道原因的。他真是很為黎妃扼腕歎息,她要不胡亂撒這個嬌,皇上都沒留意豐樂貢了冰葡萄,這麽一來,被全宮女眷恨上,自己也失了寵。原本他以為黎妃會成為繼杜貴妃之後最受寵的,因為……她長得最像原妃,脾氣也有些像的。
“梁嶽。”鳳璘皺眉,輕輕吸了口氣,似乎有些疲憊。“拿一封賞皇子的金餜子給子期帶上,他們……不是生兒子了麽。”
容子期微笑點首後退,正要轉身下樓,又被鳳璘叫住,“你還是……叫衛皓夫婦回來吧。”
容子期十分意外,又有些驚喜,看來皇上是不再生衛皓夫妻的氣了。
鳳璘俯看幾重塔下的容子期走出,十分開心地一路快步離去,嘴角微微泛起一絲笑意,心裏掀起的濃濃苦澀卻隻有他自己品啜。一朝登臨極頂,他才驚覺自己是如此孤單,有些人能找得回來……有些卻再也不能。
他不信,也不甘!
“宣右司馬來這裏見朕。”他低低開口。
梁嶽趕緊傳命下去,看了看天色,勸道:“皇上,用些點心吧,從早到現在……”
鳳璘想起什麽似的打斷他的話,“去備些內膳糕點。”月闕向來喜歡吃這些零零碎碎的東西,這點很像他妹妹。
梁嶽暗暗歎了口氣,親自下塔張羅,每次皇上私下召原大人,原大人都姍姍來遲,點心上早了會涼,皇上又得怪罪。果然,接到消息原大人進宮門,梁嶽吩咐太監們送糕點去頂層,看了看旁邊的日晷,整整讓皇上等了一個多時辰,整個肇興朝沒有比原家兄妹更大譜的人了,先是妹妹棄後位而去,再是哥哥這臣子當得如此放肆。
月闕一路走上塔頂十分不耐煩,叩拜鳳璘後聽他說賜座便不客氣地一屁股坐在太師椅上。手邊的桌幾上擺的糕點顯然是款待他的,月闕吃得挑挑揀揀,似乎不甚滿意。
鳳璘看著他,整個翥鳳朝沒人再敢在他麵前如此隨便,偏偏他並不覺得月闕這樣是無禮惹嫌。原家兄妹向來就有這樣的本事,無論他是落魄的皇子還是威赫的皇帝,在他們的眼中,鳳璘隻是鳳璘。轉了一大圈,他才明白,為什麽鳳珣從小會那麽喜歡原氏兄妹,眷戀月箏,甚至打算不惜背上罵名也要和她朝夕相伴。身在孤寒極頂,這樣的妻子和朋友如同上天賜下的珍貴禮物。
“月闕。”鳳璘輕聲笑了,“你還常常想起你妹妹麽?”
月闕正拿著一塊豆沙芙蓉酥,頓了頓,這是月箏走後兩年來鳳璘第一次在他麵前提起她,“不想,那丫頭無論去了哪兒都不會虧待自己的。”這話雖然有刺激鳳璘的意思,卻也是事實。猛邑諸王內亂,被流放的雋祁日子倒過得十分逍遙,因為當初他沒有拚死與猛邑皇帝對抗,作為頗有實力的親王這麽做等於變相支持了猛邑皇帝,皇帝對他還是十分優待的。
“可是……我想。”鳳璘一笑,又看了看已經起了晚霞的北方天際,“兩年來,我苦心充盈國庫,厲兵秣馬,如今猛邑陷入內亂虛耗,我終於可以去接她回來了。”
月闕皺了下眉,扔下手裏的點心,“鳳璘。”他抬頭看著對麵微笑的男人,含笑的俊目深處全是執妄的瘋狂,月闕突然深切感受到妹妹的憤怒,“你還非要搶她回來幹什麽?!是不是把她困死在這座女人紮堆的深宮牢籠裏,你就能抹平遺憾的恥辱了?”
月闕口氣冷誚,鳳璘卻沒動怒,隻是平靜地看著他:“無論我說什麽,做什麽,你們都可以想成這樣殘忍。”
月闕被他這句話徹底激怒了,嘿嘿冷笑著,“皇上,難道我們要感戴您對月箏的一片深情麽?感謝您讓她一死成全您的大業,感謝您讓她能與那麽多女人平分共享一個丈夫,感謝您把她關在深宮裏慢慢孤獨老去?您對她的想念太刻骨了,全後宮女人都是她的替身,兩年裏,你已經有了兩個皇子一個公主了!”
鳳璘聽了反而笑了,“你說的都對,我就是這樣一個冷酷無情的丈夫,所以,我失去了她。”
聽他這麽一說,月闕抿了下嘴唇,“既然你已經知道覆水難收,何必再強求呢。箏兒現在……說不定都要生第二個孩子了。”
這話明顯刺中了鳳璘的痛處,肩膀竟都微微顫了顫,月闕看了,歎了口氣。“算了,鳳璘,算了。你這輩子想要的都得到了,除了箏兒,所以你才這麽緊抓不放。”
“這話……”鳳璘苦澀地挑起嘴角,“我對自己也說過。”他雙目幽幽看向月闕,“你親自送走了沈夢玥,因此而更想她了麽?”
月闕沒說話,他驚訝於鳳璘還記得沈夢玥這個名字,兩年過去了,就連他自己也漸漸淡忘,有時候竟會連夢玥的容貌都想不起來。
“我這輩子想要的都得到了?”鳳璘茫然地自問,似乎在認真回想,“小時候,母後病重,我拉著她的手不想讓她死,結果她還是死了。我想讓父皇看重我這個兒子,處心積慮表現得出色,結果他還是更喜歡鳳珣。我不想讓月箏‘死’,卻隻能失去她。我喜歡絲雨,也想像對月箏那樣對她,可是……”他笑了笑,自嘲而疲憊。“對,在箏兒走後,我照常選妃納嬪,我照樣生兒育女,我把宗政家的天下看管得國泰民安,也為皇室基業留下根苗,作為一個皇帝,該做的,我都做好了。現在,我可以做一個丈夫想做的事,包括寬容妻子的任性。”
鳳璘這兩年裏話少得可憐,突然說了這麽多讓月闕一臉怔忡,“可是……可是……”麵對這樣的鳳璘,他突然有點兒不忍說出實話,“唉,鳳璘,就算把箏兒逼回來也沒用。她……”
鳳璘笑著打斷了他,月闕要說什麽他全都清楚,箏兒不愛他了,不要他了,箏兒現在過的很好。“你還不知道箏兒的脾氣?”鳳璘有些無奈地反問,“她喜歡什麽的時候一門心思,恨什麽的時候也專心致誌。”鳳璘笑了笑,“她從來不會分辨一個男人的假意和真心。”他搖頭苦笑,當初他假意對她,她看不出來,如今她也瞧不見他的真心。“隻要再給我一次機會,我們會幸福的。”
月闕看著他皺了皺眉,欲言又止。
鳳璘了然地搖了搖頭,“她是我的妻子,變成什麽樣子,都還是我的妻子。她……就是沒勇氣再相信我一次。現在的我,已經可以不用讓她再忍耐,再等待了。”
話都讓他說完了,月闕悻悻,“反正我是不會幫著你的。”
鳳璘淡然而笑,“沒必要,這隻是我的事。”
第49章 華年如夢
偌大的乾安殿裏裏外外都坐滿了人,殿上花團錦簇的妃嬪,舞台上下的歌伎樂工,侍候的宮女太監,殿外的守衛禦林,汲汲泱泱到處是衣香鬢影。除夕之夜的守歲慶典進行得正熱鬧,所有人都笑容滿麵,一改平日拘謹,說笑不絕。
杜絲雨以貴妃身份,與鳳璘同坐一席,親自為他添酒倒茶。
杜貴妃所出的大皇子隆安,韓妃生的二皇子隆景,李貴人新添的公主雅寧都被放在父皇的龍座上,鳳璘雖然算不上多情的丈夫,卻是非常慈愛的父親,三個子女向來沒有親疏之分。一歲多的隆安最不安分,咿咿呀呀地在寬大的龍座上爬行,鳳璘看了輕笑出聲,伸手把他抱起,放在腿上,隆安視線大好,又發現母親在側,自己奶聲奶氣地咯咯笑起來。
杜絲雨為他夾了塊如意糕,他淺笑的時候真是俊美無雙,隻是,這笑停留在他的眉梢唇角,原本少年時那種明明麵無表情,眼瞳深處卻輕漾著溫柔笑意的神情,再也不會有。他那麽看她的時候,她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運最幸福的女人,絲雨端起酒杯笑著淺啜了一口,真有些恍惚了,她真的有過那樣的時光麽?
小一些的隆景也開始往父皇的腿上爬,鳳璘覺得他胖乎乎的實在可愛,也想抱抱他。絲雨笑著從他那兒抱過隆安,讓他能騰出手去抱隆景。坐在台陛下的韓妃看見皇上疼愛萬端地抱著自己的兒子,眼睛裏流露出掩不住的喜色。絲雨喂了隆安一口湯,微微笑了,這座後宮裏最了解鳳璘的果然隻有她。因為兒時的遭遇,他盡心竭力地疼愛自己每一個孩兒,絲雨不在乎,就算其他皇子分走了屬於隆安的寵愛又如何?將來成為太子的,隻能是她的兒子。麵露驕橫的韓妃顯然不明白這一點,起了可笑的非分之想。
時候差不多,皇子公主們被乳母抱下去休息,廳裏的氣氛也因為臨近子夜而接近高峰,歌伎舞者全數登台載歌載舞,祈求明年天地祥瑞,煙花也燃亮了整個京城的天空。在普天同慶的歡樂中,鳳璘側過臉來看身邊的女子,杜絲雨立刻感覺到了,迎上他的目光。五彩閃爍的煙花映得他幽亮的黑眸熠熠生輝,她驟然失神了,仿佛他還是那個與她兩小無猜月下私會的俊美少年。她癡癡地看著他的眼睛,在這雙幽深好看的眸子裏看見了她和他所有美好的回憶。
鳳璘也被她溢滿柔情的眼波陷住,沉沉回看著她,她眼中的愛慕和癡戀讓他莫名熟悉和懷念。他握住了她的手,這個女子……何嚐不是他曾經想給予一切美好的戀人。明知這感覺虛幻而短暫,他也覺得溫暖。
外麵的爆竹連連響成一片,像突然沸騰的水,滿殿宮妃下人都齊齊列隊跪下,恭祝帝妃新年吉祥。
鳳璘和絲雨都輕輕一顫,坐直了身子接受祝福,鳳璘抬臂命他們起身,與她交握的手也不著痕跡地分開。
子時過後,樂府歌伎們退下,是妃嬪與皇上的守歲家宴。各宮美人都挖空心思,極力想在宴席上一展美姿,引起皇上的注意。開場的自然是杜貴妃,她奏了首讚詠牡丹的曲子,寓意富貴吉祥。
黎妃因為失寵,一曲屠蘇舞安排在諸妃之後,雖然她跳得極為精彩,鳳璘也隻是反應平平。上前賀歲謝恩的時候,黎妃便有些委屈,跪在台陛之下雙眼氤氳,櫻唇微嘟。鳳璘本在意興闌珊地自酌,無心向階下掃了一眼,卻直直看住。杜絲雨垂下眼,她知道他為什麽會這樣失神,因為黎妃委屈嬌嗔的神態像足了月箏。
絲雨笑了笑,像又怎麽樣?在那個男人的心裏,原月箏是無可取代的。
能一起長大真好,無論是鳳璘還是月箏,她都算得上知己知彼,她知道怎麽才能讓他徹底的失去月箏。
剛才那甜蜜感覺就如同炫極一時的煙火,此刻還不是隻剩幽冷無盡的夜空?鳳璘不再是情竇初開的少年,她也不再是隻盼天長地久的少女。兩年前,她冒了次險,看來……很成功。永不回頭的原月箏牢牢占據了鳳璘的心,誰也得不到,很好,她贏不了卻再也不會輸。皇後之位,她坐不上去,別人也不能,杜絲雨憐憫而大度地看了眼下麵含淚乞憐的黎妃,沒有名分又如何,她還是後宮的主人。
鳳璘長久地注視黎妃,神情柔和,妃嬪們麵麵相覷,以為黎妃成功地鹹魚翻身了。黎妃也因為皇上的目光而回嗔作喜,含羞帶笑地媚媚抬眼看了鳳璘一下,鳳璘的眼瞳瞬間黯淡,原本舉杯停在唇邊,現下一飲而盡。隻淡淡說了聲:“賞。”黎妃大失所望,又不敢在節慶時哭,悵然回座。
宴會接近尾聲,獻藝已經到了分位較低的宮眷,鳳璘也已半閉了眼,斜靠在坐榻上,不甚關注殿中的一切,打賞諸事都交由身畔的絲雨。
太監報過名號,一個身材纖瘦的婷婷少女甜聲說:“臣妾要奏的是《雪塞》。”
原本倦倦欲睡的鳳璘緩慢睜開了眼睛,卻空洞地沒有凝住在某點,也沒向殿中看。
杜絲雨一愣,嘴角淡漠地挑出戲謔的微弧,功夫做得太足,未必就有好結果。
少女已經琅琅地演奏起來,雖然琴藝照杜貴妃略遜一籌,曲意倒也表現得十分動人。
鳳璘的身體僵了僵,他幹脆坐起身,默默傾聽琴曲,他的沉醉讓少女的眼中亮起媚人的光焰。
琴音落去很久,鳳璘也沒說話,杜絲雨等了足夠長的時間才替他說了聲賞。
“你叫什麽?”鳳璘突然問。
“臣妾名喚景秋,是奉天府右補闕宋蘭書之女。”宋景秋微笑,皇上會當眾問她名字似乎早在她意料之中,回答的落落大方,按宮中禮儀把自己的姓名家世奏報清楚。
鳳璘又歪靠在扶手上,吩咐梁嶽,“打發出宮去吧。”
梁嶽挑了下眉,躬身受命。這兩年打發出去的宮眷實在太多,多到已經無人再對理由感興趣。
殿上很靜,所有妃嬪都神色古怪地低下頭。不止皇城,那個古怪的傳言都快世人皆知了——英明的肇興帝於閨房之事,恐有隱疾。在作王爺的時候,就隻專寵原妃一人,稱帝後妃嬪就更是稀少,每年進獻的美女大多都被以各種莫名其妙的理由打發出宮。若非還有二位皇子和公主存在,肇興帝的不幸恐怕就板上釘釘了,朝中重臣和宗室貴戚也不會這般安穩。
肇興帝對後宮諸妃寡恩,即使有幸生育皇子公主的韓妃和李貴人也不見得有多得寵,生了孩子後,聖駕更是少有前往,皇上想孩子都是乳母抱去定元殿,因此二人落下不少譏笑。
整個後宮也隻有貴妃保持著長寵不衰,雖有專寵之譏,但對杜家和貴妃本人,妃嬪們也都隻能無奈服輸。現在少有人再提起杜家輔佐帝君登極的往事,但皇上對杜家的厚待是整個翥鳳人所共知的。杜貴妃的哥哥至今仍把持朝中一半的兵權,歸隱故鄉的杜國丈每年大壽時節,皇上都會親自攜貴妃前去祝賀。
鳳璘看著被太監架出去的悲切少女,還是感謝她能費心準備了這首曲子的。《雪塞》是當年月箏擊敗絲雨的曲子,聽起來還真是有說不出的感慨。他沉著眸子掃過一殿的如花美眷,倦倦地說:“散了吧。”
淩晨,鳳璘宿在絲雨的祥雲宮,歪在榻上看絲雨在妝台前卸去華麗的貴妃發飾,宮女全退下後,綰著隨意發髻的絲雨坐在妝凳回身看著懶散的他微微一笑,她特別喜歡鳳璘看她卸妝,宛似民間夫妻。
鳳璘也看著她,突然問:“絲雨,你願意為我死麽?”
絲雨一愣,沉默了。他……還是容不下杜家嗎?昔日輔佐的恩德,今日卻變成心頭的刺。父親已經歸隱,族親們也極為收斂,鳳璘還是要窮追猛打,趕盡殺絕?
鳳璘看著她,沒有說話,很專注地在等待她的答案。
絲雨出了會兒神,沒有哀求,也沒有哭泣,默默起身從櫃裏拿出貴妃的金印冊寶,凝重地跪在榻前雙手高舉過頭,“臣妾甘願為皇上赴死,隻求皇上善待杜氏一門。”頓了頓,“請善待臣妾的孩兒。”
鳳璘看著榻邊的絲雨,半晌,才淡然一笑,“開玩笑呢,你倒當真了。大過年的,害你傷感,是朕不該,來人,為貴妃加祿一等。”他伸手拉起她,“平身吧。”
絲雨麵無表情地站起身,再加一等祿,就與皇後齊肩了。攥緊手裏的金印冊寶,他在試探她,但她猜不出他的用意,加祿……那她剛才是答對了還是答錯了?或者他是暗示,要立隆安為太子,但又怕外戚專政,要立子殺母?
“累了,睡吧。”鳳璘躺下,輕拍了拍身邊的床榻。絲雨順從地上了榻,小心翼翼地偎進他的懷裏。
幽幽宮燈裏,他闔著眼,仿佛還是她記憶中那個麗色少年,剛才的那句話注定讓她一夜無眠,絲雨偷偷看著他。再一次深刻地感悟身畔的這個男人不止是她的丈夫,更是翥鳳的皇帝。她會因為他狀似玩笑的一句話無法抑製地猜測萬端,而且她更明白,如果剛才他沒說自己是說笑,那她……隻能依言去死!
鳳璘猛然睜開眼,絲雨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一下,他也感覺到了,垂下眼來看懷中臉色蒼白的女人。
“絲雨……”他皺眉笑了笑,她永遠想的太多。當初他就知道她很適合在後宮生存,她的心思,她的手段,無一不是皇後的上佳選擇。假如今夜他一眠不醒,她也不會手足無措隻知哀哀哭泣,他相信她會在最快的時間做好最應該的事情。拉扯隆安登上皇位,在兒子少小時替他牢牢把住江山。若非“皇後”這個位置也代表了妻子的意思,他會毫不猶豫地把這個名分賜給她。
“絲雨,朕知道你心中所想。”他歎了口氣,他就是太知道,所以終於絕望。即便剛才他說了那樣的話,她也不會向他哀求哭鬧,她立刻就說了她所有的願望,杜家有這樣的女兒,也無怪孫皇後心心念念要為鳳珣娶她為妻。“朕會冊立隆安為太子,也會善待杜家,自然……也會善待你。”
懷中的人呼吸窒了窒,鳳璘無聲苦笑,“善待”在她聽來,或者又有了其他深意。厚葬也是善待,遣回故鄉保全性命也是厚待。他懶於解釋,不知怎的又想起當初私自跑來北疆找他的絲雨。那是楊柳剛剛吐青的陽春三月,明媚的陽光下,他與她在嫩綠的連綿柳煙裏相擁低喃,他記得自己說:“絲雨,我不會負你。”
他突然搞不清,他到底負沒負她?若論感情……他的確算是個負心人,可是,如今的絲雨要的卻不再是夫妻情長,她最想要的,他已經全都給了她。這個美麗的女人,不僅是是他的貴妃,隆安的母親,更是杜家的女兒,未來的太後。
因為今晚看見她深情望著他微笑,居然想問她那句話。
他真的希望她說:不願意,我要與你白頭偕老。
幸好她沒說,不然他的心裏還會有一絲動搖。
輕輕起身,穿好袍服,鳳璘再次登上鳴鳳塔,東邊已經露出微微的晨光,北方還是一片冥黑。城中零星還有爆竹在響,他側耳傾聽,明黃的朝服在幽暗中依然光彩耀目。好了,他終於籌備好了全部,現在……他終於可以去接回那個要與他白頭偕老的人了。
第50章 同樣選擇
過了春節,洛崗還是一片雪國景象,半點春天的影子都不見。
月箏圍著厚厚的披風,坐在水台上鋪的皮褥裏,懶懶地出神,不停地向水麵上撒玉米麵的碎屑。
“哎,你這樣我還能釣到什麽啊?”坐在台邊的雋祁抱怨,“扔點兒把魚引來就行了。”
月箏愣愣地住手,眯著眼看他,“你說,都依古會生個什麽啊?”她悶悶地問,真是好笑,正牌親爹在無動於衷地悠閑釣魚,她倒坐立不安的。這是兩年來雋祁的侍妾生的第四個孩子,她非常希望是女孩。
“肯定是個人。”雋祁看著水麵,沒心沒肺地說,黑眸深處卻不易察覺地閃過一絲失落。
月箏翻了他一個白眼,隨即有些諂媚地笑著說:“要是個女孩,抱來給我養好不好?”
雋祁回頭冷冷瞥了她一眼,“親媽還在,你抱人家女兒,缺德不?你自己生不出來麽?”
月箏聽了,把手裏的一把碎屑全恨恨地扔進水裏,水花四濺。也不知道命裏埋了什麽冤孽,她的男人沒一個願意跟她生孩子的!因為過去追著鳳璘要孩子現在想起來真是傻得冒泡,所以她決定吸取教訓,雋祁說不想讓她生孩子,她就爽快地答應了,連追問下原因都沒有。
雋祁好歹是正宗的王爺,絕後是件非常吃虧的事,連封號都要被朝廷收回,所以雋祁以延續香火,多占便宜為借口,去妾室中廣布恩澤時,月箏也不覺得有多麽難以接受。唯一的不足是,避免麻煩的藥就不能由雋祁來吃了。這個無恥的人,得了便宜還賣乖,經常以此譏諷她,好像她是不能下蛋的母雞一樣,明明是她成全了他的意願,倒落下了這樣的名聲,真是恨冤交加。
一個丫鬟快步跑來,滿麵喜色,雋祁連頭都懶得回,月箏倒緊張地站起身詢問地看著丫鬟,姑娘用猛邑話說:“女孩。”月箏高興起來,轉著眼珠打算騙個便宜娘親當當。都依古的身份低微,前兩天特意來表達了獻子的意願,她用了猛邑比較文雅的說法,月箏聽日常用語沒問題,文雅的詞句就一頭霧水了,所以都依古哇啦哇啦說了半天她一句沒懂。當時雋祁就歪在她身後的榻上看書,她回頭想讓他翻譯,結果雋祁冷著臉對都依古說了一句什麽,都依古就灰著臉退出去了。
那天晚上她費了很大勁才讓雋祁說給她聽,果然和她猜想的差不多,都依古希望把自己的孩子交給她撫養,她就是要雋祁親口說給她聽,以便知道他的態度。把雋祁“賄賂”得心滿意足,她柔柔地勾著他的脖子使媚,雋祁當然知道都依古的提議算是合了她的心思,卻故意不肯表態。月箏一直憋著這個主意好幾天了,對他又是撒嬌又是討好,他倒是十分享受,沒想到都依古這麽快就生了。
“喂!你不高興啊?”月箏跺得木板嘭嘭響,橫眉立目。雋祁皺眉扔下竿,今天看來別想有收獲了。“是女孩。”月箏抱著雙臂,一臉驕橫,“我要抱來養。”她說得不容反駁。
雋祁站起身拍衣擺上的浮灰,挑釁地看了她一眼,“你把孩子抱過來打算喂她吃什麽?”眼光鄙夷地落在她的胸前。
月箏咬牙切齒,“反正都是要請乳母的!”
雋祁已經與她錯身而過,隨意披散的黑發被風吹動,顯得背影更加英挺迷人,卻不知怎的顯得有些落寞,“想要孩子就自己生。”
月箏又跺木板了,這回氣得連話都說不出。
雋祁突然轉回身,靜靜地看她,“你真的想給我生個孩子的話,現在應該都可以滿地跑了。”
月箏本來還以為他是故意氣她才這麽說,想剜他一眼卻被他的神情蟄了一下,愣愣看著他轉身離去。他的眼睛裏……是失望嗎?兩年來,他從來沒用那樣的眼神看著她,她一直以為,相伴的日子他也過得很快樂。
風把小小的湖麵吹得水波淩亂,一股寒意從皮膚滲入心底。雋祁說的對,如果她真想給他生個孩子的話……畢竟一直吃藥的人是她。雋祁隻是表達了不要孩子的想法,她卻從沒問過原因,也從不需要他監督催促著吃藥。
暗自苦笑了一下,不經意留下的傷痕真的很難痊愈,她苦苦哀求鳳璘要個孩子的往事留在她心上的印記比她想象得深。重重地吸了口氣,尚且寒冷的空氣嗆了下嗓子。她向屋裏走,她不該把自己的傷痛轉嫁給雋祁……他說的對,想要孩子的話,她該自己生。
雋祁並沒在屋裏,她向來並不愛纏著他,鮮少四處尋他,今天……她有些抱歉,所以又走出房間,向前院正料理事務的登黎打聽雋祁的去向。兩年來登黎對她的態度從未改變,很冷淡,但還是有問必答的,他告訴月箏,雋祁去了孟青城,要兩天後才能回來。
月箏悶悶回房,其實這兩天她也有感覺,雋祁似乎有心事,隻不過她把心思都用在都依古的提議上,沒怎麽理會。他為什麽沒和她說一聲就去了孟青城?她有種說不出的怪異感受。
兩天後的傍晚,聽丫鬟跑來報信說雋祁回來了,月箏特意跑去前院接他。雋祁看見她就拉住了馬,淡然一笑,這似乎是兩年來她第一次出來迎接他。或許時日再長些,她真的會徹底遺忘了那些過往,可惜……
見他坐在馬上不動,月箏眯了眯眼撇了下嘴,這是還生氣哪。不過她並不怪他,那天他看她的眼神讓她悔愧心虛,對他……她永遠有種說不清的歉意。
“雋祁……”她柔聲叫他,每次她用猛邑話這樣叫他,都像點中他的死穴,有求必應。果然,雋祁聽了眉梢一動,飛身下馬,她也趁勢走到他身邊,踮腳摟他的脖子,雋祁也輕車熟路,一把抱起她。奸計得逞,月箏甜笑著在他臂彎裏愜意地蕩著小腿,趴到他耳邊誘惑地啞著嗓子:“走啊,我們去生個女兒。”
雋祁的身體驟然僵了僵,腳步都停止了。月箏笑著,這兩年來他受過她各種花樣翻新的誘惑,這句話的威力似乎也太被他小題大做了。
雋祁的手臂突然一鬆,月箏隻能無奈地落回地麵,他也不說話,徑自快步走回房間,月箏翻著白眼在後麵快步追趕,估計她這手是合了他的意,在欲擒故縱。
月箏進門後看見雋祁已經坐在桌邊,深沉地看著她。她幹脆一屁股坐在他對麵,讓他看個夠,也不說話,讓他自己演下去。
“孩子……還是不生了。”他說,原本就上挑的眼梢微微一動,像譏嘲又像失落。
月箏歪頭看他,抿著嘴憤憤不平,執意看他如何自說自話。
“你哥率領二十萬大軍已經攻占了猛邑雲都。”雋祁平淡地說,太平淡了,月箏都覺得他又在逗她玩。二十萬軍隊就能攻占猛邑都城雲都?不可能!雋祁屬下有時候奏報消息並不避著她,猛邑皇帝和勢力最大的五王爺在雲都周圍僵持不下,光是他們各自的軍隊加起來就在三十萬左右,更何況周圍還駐守著其他宗室的勢力。若說月闕帶兵占領了與翥鳳交界的那幾座城池,她還能相信,帶兵進了雲都,這個玩笑就太離譜。
雋祁知道她不信,笑了笑,有些苦澀,“猛邑內亂兩年,國力衰微,民怨沸騰。我八哥原本與五哥結盟,可五哥的最終目的是一人獨大,騙得八哥大半兵力後,派他率剩餘軍隊在雲隘山迎戰二哥的主力,又故意沒按計劃去增援,導致八哥全軍覆沒。八哥索要原本的兵力未果,終於知道自己上了惡當,一氣之下就跑去大彤關引入翥鳳的軍隊,想借刀殺人。”雋祁冷冷地一笑,“宗政鳳璘早就看好這個時機,就算沒有八哥的叛國,也會起兵殺來。二哥和五哥正兩敗俱傷,猛邑的外防簡直如同虛設,你哥哥兵強馬壯一路毫不費力就占了雲都。可笑我二哥還在雲隘山與自己的兄弟搏殺,後麵的老窩都被占了,這個皇帝當的真是窩囊到家。”
月箏異常沉默,她知道雋祁所說的句句是實。猛邑皇室多子多孫,雋祁這一輩直係皇子就有十二位,再加上正當壯年的皇叔十幾個,宗室勢力割據相當嚴重。二皇子登基為帝,諸多皇子皇叔群起反對,後來甚至造反自立,二皇子明知初登帝位就引發內亂是大忌也束手無策,兩年爭鬥下來,反讓翥鳳漁翁得利。
房間裏靜得隻剩他和她的呼吸聲,雋祁沒有再說話,月箏也沒有追問。
天黑的非常快,似乎隻是稍稍出了下神,猛醒時,屋內已經一片幽暗。
“吃飯吧。”月箏若無其事地說,平靜得太過刻意反而顯得有些慌亂。
“我已經答應了。”雋祁突然沒頭沒尾地說,月箏原本站起身打算去叫丫鬟,聽了這句話驟然停住了。“如果我想坐上皇位,就要送你回去。”他輕輕地嗤笑一聲,“諷刺吧,如今誰能坐上猛邑皇位,要聽翥鳳皇帝的。”
月箏還是沒有反應,甚至都沒有轉身回來看雋祁一眼。
“即便如今猛邑淪為翥鳳的屬國,皇位對我……還是很有吸引力。”雋祁坦然說,半分沒有羞愧或者悲戚,“宗政鳳璘可以選任何人當皇帝,年幼的十二弟,甚至是五哥,都比我合適,他偏偏要給我這麽個機會,你說為什麽?”月箏不答,雋祁冷笑,“他就是想讓你明白,女人與皇位之間,男人都會做同樣選擇。”
月箏靜靜聽他說,他一樣都沒說錯。
雋祁聲音很冷,鄙夷而自嘲,“當初我放你走,是因為我知道你心裏隻有他。現在,還是一樣。”
月箏終於長吸了一口氣,“我並不是一件東西,由得你們送來轉去。”
雋祁聽了卻低低笑出聲,“是啊,所以我要你自己選。我當然沒權力送你回去,因為……你從來就沒真正的屬於過我。”
月箏驟然轉身,一片沉黑中仍然看得見他幽亮的雙眸,隻是她什麽情緒都看不清。
“早就料到有今天了。”雋祁挑著嘴角,故作輕鬆地說,“所以,我不想要你生孩子,不然現在怎麽辦?”
“我不會回去的!”月箏無法控製地尖聲說。
雋祁懶散地靠坐在椅子裏,“隨便。”
他這樣的態度,反而讓月箏無從發作,隻能恨恨地瞪著他,卻什麽都說不出口。
夜越來越濃,房間裏的兩人看不見彼此的表情,他沉默了一會兒,平靜地問:“你還想自欺欺人到什麽時候?”
月箏的呼吸都窒了窒,自欺欺人?她沒有!可想要大聲理直氣壯地反駁他,似乎又失去了力氣。
“玩物喪誌,”雋祁用翥鳳話字正腔圓地說,“這個詞很有意思。喜歡了一個東西,就變得沒誌氣。我還以為宗政鳳璘有多了不起,現在看來也不過是個傻乎乎的普通男人。因為他地位高,所以尤其顯得缺心眼,他明明已經把猛邑這塊肥肉叼在嘴裏了,就為了向一個女人證明自己曾經犯的那個錯,她現在的男人也同樣會犯,就把這麽個便宜吐了出來。看不起他。”
“這跟我沒關係。”月箏盡力冷著語氣。
“嗯。”雋祁有些厭倦,“這和我也沒關係,我隻是答應不再留著他要的女人。這個女人怎麽決定,怎麽看他,我都不想知道。但是,月箏,我不得不提醒你一下,像宗政鳳璘那樣的男人,如果連你跟過我這件事都能容忍,我看,你隻有一死才能讓他死心。”
“好啊,那我就死吧。”月箏賭氣。
雋祁嗬嗬笑起來,“太好了,就在我麵前死,讓我痛快痛快。一個我摟了兩年的女人,陪著我睡,對著我笑,迷得我魂不附體,卻從來沒把我放在心上。你死吧!”
“雋祁……”月箏腿軟地蹌踉後退半步。“你不是……”
“我不是也不愛你,是吧?我和你在一起,身體滿足了就完滿無缺了?”他飛快地接口,“原月箏,每個喜歡你的男人都太可悲。宗政鳳璘活該倒黴,因為你心裏至少還放不下他,我就太冤枉了。就算他沒這麽快來,我也打算放棄了。月箏,我做不到……”他歎氣般搖搖頭,“我做不到!和一個女人朝夕相處卻對她無動於衷。”
月箏陷入黑暗,呼吸異常困難,她覺得胸口像被什麽堵住了。
“我放棄了,兩年來,我很累。”雋祁笑了笑,“該說的我都說了。如果你覺得你虧欠了我,就去雲都吧,他在那裏等你。你去你該去的地方,我得到我想得到的,我們各得其所。”
房間裏始終沒有亮起燭光,月箏甚至有些慶幸,黑暗讓此刻的她沒那麽狼狽。雋祁一直什麽都知道,其實……她也知道,所以她對他和別的女人視而不見,和平相處。他說的對……她一直在自欺欺人。
當初一箭穿心後的原月箏,變成了一個可悲的怪物。不甘心再愛鳳璘,卻也無法愛上別人。她嚐試了……失敗了。
現在她覺得很諷刺,很絕望!她就是無法麵對這個事實!
鳳璘一而再地傷害她,逼迫她,直至讓她變成現在這樣無可奈何!逃無可逃,避無可避!就連雋祁……她都失去了。
他非要逼她回去,無非是想印證她對他無法忘情,想在她的絕望和不甘中獲得驕傲的滿足感,他就是要用她最後的尊嚴,讓他的人生完美無缺!
好吧,如果這是一場生平難以結束的折磨,她逃不開,那就拉著他一起下地獄!
第51章 雲都相逢
鳳璘派來接她去雲都的車馬很簡樸,月箏看了簡直發笑,他不想大張旗鼓地迎接她回雲都,生怕別人知道她的來處,她和雋祁的關係。這簡直是掩耳盜鈴,這世上對她和雋祁最無法容忍的人不正是他自己麽?難道天下人不知道,他也能跟著不明就裏了?
雋祁本來被要求提早兩天獨自前往,月箏偏偏要一起出發,雋祁當然同意。扶她上車的時候,他幽眸深深地看著她笑,“你真是半點兒麵子也不打算給宗政鳳璘留,同為男人,我倒真的有點兒可憐他。”
月箏用餘光瞥了眼鳳璘派來領隊的陌生男人,不用說,雋祁這話傍晚就能傳到鳳璘的耳朵裏。畢竟是奪國之恨,雖然不想惹怒他,依雋祁的脾氣,不給他添點兒惡心自己也舒坦不了。她故意笑得很燦爛,聲音也大了點兒,“我都替他感謝你呢。如果現在我肚子裏有了你的兒子,哈哈,他接我回去這個孩子就是他的皇子啦,將來繼承他的江山,猛邑就大翻身了。”
雋祁聽了,抿嘴而笑,眼中真的流露出同情神色。領隊的背脊異常挺拔,臉色冷峻,估計在考慮要不要原話稟奏,稟奏了以後還有沒有命活下去。
月箏也瞥見了領隊的怪異神情,越發覺得有趣,一手撩著車簾一手反握住雋祁的胳膊,媚眼如絲,“要不……現在還來得及,我們再努力一下?”眼睛柔柔地往車裏一瞟,十足地蠱惑邀請。
雋祁撲哧笑出來,被月箏瞪了一眼,很配合地鑽進馬車,心裏暗歎領隊真不容易,這話要怎麽和他的主子說?
馬車狹小,雋祁自然地把她摟在臂彎裏,月箏很安靜,軟軟地依偎在他的肩頭。雋祁淡淡地笑了,抬手為她理順了鬢邊的頭發,她的臉色有些蒼白,眼睛闔攏長睫襯著膚色益發顯得纖長濃密,微微蹙起的眉尖泄露了她的疲憊。剛才那個媚色撩人囂張跋扈的妖精不見了,隻剩難掩內心茫然的小女人。
他的臂彎似乎永遠溫暖可靠,就在奔赴永遠離別的路上,她突然十分難過,這兩年裏是她過的太糊塗,還是他過的太明白?更緊地貼伏在他身側,這麽好的他……她一直都沒珍惜。“雋祁……如果……”
雋祁突然笑了聲,打斷了她的話,“看來我要長壽了。”
月箏抿起嘴巴,她知道雋祁是故意的。
“你回去以後多多努力,早點兒把宗政鳳璘氣死吧,我就可以宇內稱霸了。”他嗬嗬笑。
月箏短促地歎了口氣,艱難地用戲謔的語氣回答:“嗯,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對於他倆來說,這個笑話的確不怎麽好笑,於是車裏便冷了場。
雋祁抬起另一隻胳膊,完全把月箏環抱在懷中,聲音很輕卻異常沉重,“月箏,沒有如果。這世上所有的事,都沒辦法重來一次。”
月箏默默享受他帶來的安心感覺,兩年夫妻,她雖然沒能愛上他,卻對他萬分依賴。沒辦法重來一次……她的心被這句話刺痛,是啊,如果真的可以,當初她就不會從他身邊離開非要回內東關!
他似乎又猜到她在想什麽,苦笑著搖了搖頭。她看上去是最勇於向前走的人,其實……受困於已經過去的事不能自拔的卻是她。所有人都變了,但她卻沒有,也難怪,她本就是個極為固執的人。“過去的事,雖然無法忘記,但如果抓不住眼前,就隻能一直失去,比如……”他頓住,原本想說,比如我,可是他剩餘不多的驕傲卻讓他無法說出口,一個大男人,在讓他充滿挫敗感的女人麵前坦白自己的失敗,真的很狼狽。“比如……”他又用嘲諷的口氣掩蓋一切,“皇位。如果我不能忍受宗政鳳璘帶給我的恥辱,我就沒辦法得到那個位置,將來就隻剩後悔。”他覺得自己有些語無倫次,幸好她沉默地不知在想什麽。
洛崗到雲都要十天的路,漸漸進入人口繁密的地區,月箏才真正見識到內亂帶給百姓的災難。到處是兵火廢墟,壯年男人幾乎被征用一空,老人和婦孺滿麵愁苦地躑躅盤桓在斷壁殘垣間,希圖找到些可以遮風擋雨的物什。幼兒因為饑餓而啼哭,婦人在絕望的嗚咽,讓明明和暖的春天也好像處處陰雲籠罩。
雋祁的心情極為低落,幾日下來連話都沒一句。月箏明白他的感受,她尚且為眼前的景象如此痛心,所有人陷入戰亂的地獄,她卻在恬靜的洛崗安逸地生活,每一天平靜奢靡的日子都像是對饑寒交迫的人們犯下了過錯,更何況這是他的國家,他的子民。在這樣的苦難麵前,她與他離別的傷感顯得十分淺薄。
夜晚宿在城裏一處荒棄的宅院,雋祁照例吩咐屬下盡力搜羅糧食菜蔬,分發給周圍流落街頭的老弱婦孺。月箏站在一邊默默地看親自散發糙麵饅頭的他,心裏油然生出巨大的安慰和希望。這一瞬間,她幾乎有些感謝鳳璘能讓雋祁成為這片飽受苦難的土地的主人,她相信雋祁,他一定會做得比任何人都好。他的善良,她比誰都體會得深切。
一直忙到夜色深沉,雋祁和她才各自回臨時收拾的房間安寢,因為上次“皇子竊國”的言論估計對鳳璘造成崩潰型的打擊,他加派了人手前來“護送”,強製兩人分開就寢。為此她還要領隊“代傳”了她的鄙夷,一路分開睡能說明什麽?她和雋祁之間玉潔冰清?後來彼此的心情太過沉重,她連和鳳璘置氣的心情都沒了。
院子裏點著熊熊的火堆,她叫住了滿麵冷肅的雋祁,“你一定要結束這些苦難,這樣我才覺得走得劃算。”
雋祁失笑,因疲憊而黯淡的眼眸升起些許光亮,“放心吧,我至少不會做的比宗政鳳璘差。”
雲都的春意比洛崗要濃些,樹枝上嬌嫩的綠色讓這座初獲安寧的城池現出恬靜的生機。
路上不見任何百姓,大開的城門像是在唱空城計,月箏抬眼看城樓,果然有一個熟悉的身影。她離城門尚遠,那個影子模糊渺小,身後又是層層衛兵,但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
他果然不肯放棄任何一個她被逼無奈隻能屈從於他為她安排命運的恥辱畫麵。如果沒有雋祁同行,再次掀開他心頭那個不願正視的傷口,她都能想見他此刻臉上帶著何等誌得意滿的笑容!逼她回來,他也不見得能好受。
在她車邊騎馬並行的雋祁笑了笑,“如果是我,絕對不來看。”宗政鳳璘沒有直接到洛崗接月箏,就說明他在乎。原來阻止不了,一旦可以,他就無法再容忍,一路上侍衛們的表現也證實了這個猜測。雋祁不明白,這樣掩耳盜鈴的宗政鳳璘為何會站上城樓,看著月箏和他一起姍姍歸來?心裏驟然泛起苦澀的自嘲,月箏果然比任何人都了解宗政鳳璘,她不肯晚兩天走,就是算準了讓宗政鳳璘看見這一幕吧。
站在城樓上的梁嶽暗暗皺了皺眉,也看見猛邑九王爺伴著原妃的馬車相攜走近,時不時九皇爺還俯下身,聽車裏人說話似的。看來這個原妃的脾氣一點兒沒改,怎麽能往皇上心頭捅刀子就怎麽來!壯著膽子上前一步,他小心翼翼地說:“皇上,風涼,回了吧。”
鳳璘麵無表情地看著馬車,淡然笑了笑。終於看見了——站在高處瞭望北方天際,終於看見她慢慢出現,漸行漸近。不管她是以什麽身份回來,不管她身邊此刻有誰,因為視線中有她……他意外地感到釋然。是啊……對雋祁的忌恨的確很無謂,畢竟兩年裏陪伴在月箏身邊的人是他。不過不要緊,他總要月箏忘記過去向前看,他自己先要做到。
進了城門,鳳璘的帝輦停在路中間,月箏和雋祁的隊伍自然就止步了。
接近城郭的時候月箏已經放下車簾,馬車停下的時候,她的心也跟著重重地一頓。不等她有什麽準備,薄薄的簾幕外,鳳璘清朗又淡漠的聲音已經響在她的耳邊:“箏兒。”月箏僵直地坐在車裏,怨恨他足夠久,足夠多,卻因為他輕輕地喊了聲她的名字,就突然心酸想哭。
他已經緩慢地掀起車簾,月箏猛地扭過臉,不想看他。她的眼淚,她的懦弱隻會增加他陰暗的自傲,不,絕不!
他的手抓住了她的胳膊,“箏兒,我來接你了。”
月箏想掙開,這徒勞的掙紮或許在他看來不過是撒嬌,還不如大方地走下車。被他扶著登上氣派的帝輦,她到底有些緊張,不由自主地回頭看了眼身後的雋祁。他神情漠然地下了馬,在翥鳳皇帝麵前,他這個屬國的王爺是無權騎馬的。月箏忍不住冷笑一聲,雋祁隨行在帝輦後麵,她覺得諷刺又可悲,鳳璘羞辱人的手段較之兩年前又精進了,尊卑在見麵的一刻立即見了分曉。
雲都城裏戒了嚴,家家門戶關閉,道路不見行人。
月箏第一次來猛邑的都城,雖然比不上翥鳳京城繁華富盛,卻比她想象中要宏偉得多。因為地處北方,建築大多結實厚重,整個城鎮顯得異常肅穆。鳳璘隨著她的視線,也漫不經心地打量著這座他拱手讓出的城池,“雲都……就是你的嫁妝。”他笑笑,“我與……”鳳璘愣了下,在月箏麵前說出那個名字的確還是心裏一蟄,隨即他舒了舒眉,微笑道:“與雋祁達成了協議,讓你以和親公主的身份成為翥鳳皇後。”
月箏冷漠地挑了下嘴角,他是在示恩麽?雲都是她的嫁妝?他的意思是為了她放棄了吞並猛邑?如果是三年前的她或許還能相信!“猛邑民風彪悍,諸王殘餘勢力又未除盡,你雖然勉強吞下雲都,怕是不好消化。”她的語氣裏滿是看透了他的譏嘲,“把這個當我的嫁妝,就好像用月亮給我當宮燈一樣。”
他或許可以占領雲都,絕對統治不了猛邑。他給雋祁機會,一來是羞辱羞辱她,麵對她和皇位,雋祁照樣也選皇位,二來是因為雋祁的確是最適合的人選。八皇子挾怨賣國,猛邑百姓恨他入骨,自然坐不得龍座,挑起內亂的諸王和廢帝枉顧民生,也落得怨聲載道,反倒是一直置身事外又戰功彪炳的雋祁最得民心。鳳璘這樣得便宜賣乖,真讓她十分不屑。
鳳璘默然,並不解釋。
“我哥呢?”她到底忍不住問了一句,原本以為月闕會跑出幾十裏來接她。
“他追猛邑五王爺的殘部去了寧蘭山區,最快也得兩個月後才能回返。月闕他……參加不了我們的婚禮了。”鳳璘有些遺憾。
月箏冷笑。
鳳璘也不再試圖與她交談,兀自從手腕上解下什麽,坐在帝輦上就開始編結。月箏看清了那是串情絲,照樣是四黑一紅,鳳璘編結的手法嫻熟,看來是受了師父謝涵白的指點。為了做到這些,他又用卑鄙的手段去要挾師父了吧?或許還抓了蔣師叔當人質!
鳳璘編完一個結,又把情絲纏回自己手腕,還是用雲淡風輕的口氣說:“這是我問謝先生要秘方煉製的,今生,換我來結滿你我的緣分。”
月箏的臉倏然失去血色,心跳亂得她不得不緊緊抓住帝輦的扶手。
鳳璘看了她一眼,她眼中掩不住的悲傷讓他心疼,“這個結,是我終於找回了你。”
月箏大口地喘了下氣,真丟臉,第一回合就這麽狼狽,她穩了穩心緒,說:“你真是越來越會自欺欺人了。”
鳳璘聽了一笑,無論她怎麽扭曲他的意思都沒關係,他對她的好,她總會明白。
第52章 猛邑公主
可惜,進了宮,她就被好吃好喝地晾在這兒。別說見雋祁了,兩天來連鳳璘都沒露過麵。
鑫藍公主年輕的時候大概很喜歡室外活動,後院裏各色玩器齊備,年深日久毀損了不少,月箏坐上秋千試了兩下還算結實。春風和煦,秋千緩蕩十分愜意,看來她見麵的第一根刺紮得很是地方,鳳璘顯然一時不知該怎麽麵對她。她了解這種感受,是因為……她也不知道該怎麽麵對鳳璘。似乎心裏已經做足了準備,一見麵,還是羞惱慌亂。她甚至還沒仔細地看他一眼!
他似乎比之前多話,把他的打算明確解釋給她聽,但她卻覺得他比以往更加沉默,有種讓她說不出的壓抑感。
殿裏快步走出兩個宮女,用猛邑話稟報說嫁衣送來了。
月箏用腳點了下地,秋千又高高地蕩起,迎麵而來的風讓她不得不眯起眼睛。嫁衣……煩亂、譏諷和恨意一起湧上心頭。“原月箏”死了不要緊,鳳璘又憑空造出一個猛邑公主,他得償所願時從不想她的感受!回了殿裏,滿眼都是鮮亮的紅色,裝飾的金紋閃出無數星點。鳳璘坐在這一片紅色裏,很安靜,月箏走進來時,他也隻是默默把目光投注在她身上,沒有說話。月箏看見他有些意外,他駕臨這裏不該三番五次地派人催她回來叩見麽。
隻是掃了眼嫁衣,是猛邑式樣,月箏便走入內室,坐下了又覺得無事可做,幹脆上榻麵向裏躺下。她聽見珠簾清響,鳳璘也走了進來。
“樣式喜歡麽?”他問,就站在床沿邊上沒有坐下來。
月箏渾身緊繃,如果他敢坐下來有什麽過分舉動,她非抽冷子打他個烏眼青不可!他輕辱了她,她也不能讓他舒坦了,就讓他頂著烏青眼眶去上朝,去和猛邑群臣談判。心裏有了這個惡念,她倒生出些期待,拳頭用力地攥了又攥,豎著耳朵聽他的方位,務求一擊必中。
鳳璘卻沒動,“都處理好了,我們明天就動身回去。”他清楚地看見月箏細弱的雙肩劇烈一顫。
她沒想過會這樣快!明天就走?入城後匆匆分別,她才發現還有很多話沒有和雋祁說。“我要見他。”她又攥緊拳頭,不是為了打他,而是堅定決心,他不答應,她就會一遍一遍地重複下去。
“好。”鳳璘連猶豫都沒有,淡然答應。
月箏皺起眉,果然分開的太久了,很多時候她都覺得猜到他的心思並不難,這次見麵卻總有一拳打空的無措感。
月箏簡單整理了一下頭發到外殿等雋祁,鳳璘隻是坐在最角落的椅子上慢慢喝著茶,等待中與她一樣沉默。或許是等待太過無聊,周遭的紅色又讓她心煩意亂不願多看,她的目光慢慢集中在角落的鳳璘身上。他穿了件淺灰色的絲袍,上好的衣料讓黯淡的顏色現出一種內斂的貴氣,也襯得他的臉如皎月,眉目如畫。他從小就不易現出喜怒,有些少年老成,可兩年沒見,他還是漂亮得讓她無奈地呼吸一窒,太美麗的東西都是罪過,月箏體會深刻,單說外表,他真是讓她無可奈何的喜歡看。他比剛剛登基的時候多了分雍容沉靜,偏偏卻顯得更加強橫。月箏咬了下牙,再不想細看他,幸好雋祁來的夠快。
雋祁換了貴重的猛邑袍服,讓站起身迎接他的月箏瞪著眼,愣愣地看著他忘記說話。她從不曾看見他打扮的如此華貴,不是軍中的甲胄皮身,就是洛崗的低調裝扮。她回過神,讚許地微微笑了,“真好看……”她用猛邑話輕聲卻一字一頓地說。
雋祁停步,僵直地看著她,原本還掛著淺笑的臉瞬間毫無表情。月箏覺得臉頰上的肉僵硬得不太聽使喚,想來她的微笑一定怪模怪樣,她想耍寶問他是不是她的讚美太過虛假被他識破,還沒來得及發出聲音,卻被他猛然跨前幾步抱在懷中。她重重地撞在雋祁的胸膛上,頭頂還磕到他的下巴,緊緊相貼的一瞬,她聽見他狂亂的心跳。
淚水,一下子就落了下來,她甚至都還沒來得及承認自己傷心。
鳳璘還是坐在那張椅子上,她緊緊摟著雋祁的腰卻不再是為了氣他。她知道,這一次就是和雋祁的永別……舍不得,她真的舍不得!她要是成功地愛上他該多好!若說她到底有多對不起他,這一刻她才真正地明白。
“箏兒。”雋祁摟了一會兒漸漸放鬆了手臂,還是輕輕地把她環抱在懷裏,她那麽小,摟著她像摟著一個香噴噴的偶人,讓他又憐又愛。如果留住身體就能留住心的話,他絕對會一輩子再也不放手。可是誰會比他更明白,身體纏綿得再契合,心也會相隔一個微塵的距離,他總是覺得很近,卻遠得怎麽也無法到達。放她走,解脫的她,又何嚐不是他自己。“箏兒……”忍不住在她馥鬱嬌軟的唇邊親了親,他輕歎了一聲,“別再和自己賭氣了,你該活得自在些。”
月箏把臉貼在他的心口,始終是這副胸膛讓她最安心,因為她不必擔心自己會受傷。是啊,雋祁說的對,她一直就在跟自己賭氣,明明不是鳳璘喜歡的類型非要讓自己看上去是那樣的女孩,明明被他深深傷害了還裝作理解他的苦衷而淡然離開,因為不能忘情而恨自己,怕自己回到他身邊會沒骨氣地被哄得回心轉意而投入另一個男人的懷抱……她實在活的不夠自在。“會的。”她點了下頭,像是回答雋祁,更是對自己說。
嘩啦一聲,茶杯頓在幾案上有些重。月箏聽了雙眉一橫,冷漠置之,雋祁卻戲謔地挑了挑嘴角,宗政鳳璘還想在箏兒麵前裝大度,裝深沉,終於還是自討苦吃。如果是他,就會一五一十對這個女人說清楚自己的心意,可惜,宗政鳳璘不會。或許也是這個悲哀的男人太了解這個固執又任性的女人,就算此刻他說得感天動地,她也會冷眼相看,口是心非地踐踏這番真心。月箏……其實一直是個傻乎乎的小姑娘,對於自己的感情永遠是該明白的時候犯糊塗,該糊塗的時候又一下子機靈起來。愛上她,實在很累心。
雋祁苦中作樂地起了壞心,附在月箏耳邊忽高忽低地說:“糟了,忘記告訴你一個我新打聽到的大秘密。是關於……”聲音又小下去。
鳳璘冷著臉,袖子裏的拳頭握緊又鬆開,再握緊。最後一次,他發誓這是最後一次讓雋祁見月箏!房間裏很靜,雋祁聲音高的時候,他不想聽也不行,低下去的時候他也不屑細細去聽,隻是寒著眼看雋祁幾乎吻上月箏耳廓的唇。他覺得雋祁低語完看他的眼神尤其可惡,說不出的欠揍,月箏竟然也瞪著大眼古裏古怪地瞟了他一眼,鳳璘覺得指甲都刺入掌心。
“你可以退下了。”鳳璘壓低雙眉,冷漠地對雋祁說。
雋祁鬆開手,並沒表現出留戀之意,半含譏誚地說了聲是,逼得鳳璘也拿出宗主國君的腔調也算他此行的收獲,就好像看一個孩子終於出盡所有法寶,最後隻有耍起無賴一樣。
雋祁轉身向殿外走,鳳璘覺得呼吸不再那麽窒悶,終於都結束了。月箏突然用猛邑話叫住雋祁,作為鄰國皇子時學習猛邑語言也是門功課,他又曾駐守內東關數年,鳳璘知道是她在喊雋祁的名字,拳頭握得太緊,手指都發疼。接著月箏又說了串話,他竟然一點都聽不懂。雋祁聽了,愣了一會兒,點頭而笑,說:“我會的。”
雋祁走了很久,鳳璘才說話:“早些休息,明日上路。從現在開始,你就是猛邑的月箏公主。”
月箏因為雋祁的離去,心裏說不出的滋味,聽見他這句話又立刻起了火氣,尖聲譏嘲道:“不用換個名字麽?陛下不怕引發諸多猜疑?”
鳳璘沉聲說:“不怕。”他的心裏總盤旋著她剛才對雋祁說的那句話,不,他不要知道,這和雋祁一樣,都該永遠地從他和月箏的人生裏永遠的過去。
“不怕?”月箏冷笑,“那我不要叫什麽月箏公主,我有名字的。”
鳳璘看了她一眼,一句話不說地走了出去,她一不順心就胡鬧的脾氣,他知道怎麽對付。
第53章 繁複婚禮
一路南去,天氣越來越熱,過了武勝府,月箏坐的馬車就換了輕薄的圍布。晚上宿在江邊驛館,因為行程不同以往,這個臨水的驛館竟是月箏沒有來過的。春天的月亮臨水而照,有種說不出的明豔清朗,月箏閑散地趴在窗台上仰頭看,心情難得恬適無波。這裏的花木已經是春末極其茂密,微有醺意的夜風把樹葉吹得沙沙輕響,月箏閉上眼傾聽,這種自小就熟悉的聲音在洛崗是聽不到的,即便是夏天那裏的樹木也沒有這樣繁盛的枝葉。
腳步聲從牆邊漸漸走近,月箏抿了下嘴,刻意沒動,他一來她就躲,倒像是她欠了他什麽似的,憑什麽!她躲他躲得夠多夠久,已經膩煩透頂了。
腳步在她窗邊停下,他沒有立刻開口,她也不睜眼看他,過了一會兒鳳璘才說:“明天中午就到官嶺了,要住兩天嗎?”也許是太久沒說話,他的嗓音有些沙啞。
聽見官嶺,月箏驟然睜開眼睛,眸子裏的譏諷映著月光讓鳳璘心裏頓時一蟄。與兩年前故作冷漠不同,如今的她敏感而易怒,像是打定主意不再隱忍閃縮。他反而更喜歡這樣的她,看她氣到他後得逞的小得意或者生氣時眉目生嗔的嬌媚,他怎麽看都看不夠,看一輩子也可以。
“官嶺有什麽特別?”她冷笑著反問他,居然還用了猛邑話。自從出發,他硬安了個猛邑公主的身份給她,她就賭氣一直說猛邑話,還好從猛邑帶來的宮女都是特別挑選的,自然不會揭發她的半吊子,翥鳳的內侍們又聽不懂。
鳳璘沒答,月箏以為他聽不明白,刻意傲兀地仰起下巴,轉身要離開窗口。
“官嶺對我來說,很特別。”他突然開口,月箏嚇了一跳,強自表現得無動於衷。鳳璘又沉默了,月箏冷嗤一聲,往房間裏走。鳳璘看著她隱沒在床帳後的身影,淡淡一笑。官嶺對他,一直很特別,過去是母後喜歡,現在是他很喜歡,不,他不是喜歡官嶺的香料,而是她身體的芬芳和官嶺香料混合而成的特殊香味。他曾下令後宮隻用官嶺的香料,才發現她身上這股甜淡的味道獨一無二。當他又下令禁用官嶺香料時,所有人都暗暗怨怪他的無常,甚至連朝臣都私下議論了這件事,說他有剛愎自恣的苗頭,生怕他中年後居功自傲變為一個暴君盡毀英名。
“早些休息吧,明天就直接趕路。”他笑了笑說,“我走了。”
月箏翻著白眼不給他半點反應,直到他的腳步聲消失在遠處。她在枕頭上半撐起身,皺眉望了眼空空的窗口,看來雋祁說的是真的。以前胡亂看師父的醫書,記得有提過男人如果思慮憂煩太甚,就會導致那方麵的問題。他憂煩?這兩年來他不是處處春風得意,會憂煩到陷入男人最尷尬的境地?月箏裹住被子,想想也有可能,他從小就是深心詭詐的人,天天誰都算計,現在要盤算的是整個天下,成這樣也不足為奇。一路上他都是與她分房而睡,連拉她手都沒有,更別提有什麽□難抑的樣子。月箏心口一悶,會不會他非要接她回來,是因為他和別的女人漸漸不行,覺得以前和她沒什麽障礙,所以才這麽偏執成狂,連她和雋祁的事都容忍下來?他是把她當藥用?他不是有兩子一女了麽?不過……都是她離開後一年裏生的,後來就再也沒有皇子出生了,完全不行了?
越想越亂了,月箏用一隻胳膊壓住腦袋,阻止自己再胡思亂想下去,即便這樣一夜也睡得支離破碎,早上起來一臉菜色。
鳳璘倒是神清氣爽,容色照人,早飯簡單,他擔憂地看了眼坐在對麵的月箏,“不舒服?”月箏漠然不答,拿起包子來吃,不自覺地偷眼打量他,據說太監的皮膚都會比正常男人好一些,鳳璘這白皙瓷繃的麵皮該不會就是“症狀”吧?
鳳璘被她看得脊背莫名有點兒發寒,放下碗筷迎上她的視線,月箏正滿心疑慮,邊偷瞟邊走神,被他盯得一恍,怔忡回魂時沒避開他的眼神。她清楚看見那雙沉黑幽亮的眼瞳裏慢慢泛起笑意,他還挺高興?她眼角抽了抽,是啊,這都關她什麽事啊?雖然以後會少了很多“樂趣”,和雋祁在一起,她實在是食髓知味,即便這樣她也決定袖手旁觀,再好好地刻薄他一番!心情不好,她就天天拿這個說事,利用她不是那麽容易的!月箏眯起眼,幸災樂禍地看他,想起當初他就裝不行想為杜絲雨守身,這算報應吧?
鳳璘竟被她看得有些招架不住,訕訕地閃開眼神,猜不透她心裏在想什麽才會有這麽邪惡的表情。“今晚會到豐州,明天我就先行回京都,準備迎你入城的儀式。”他覺得必須得說些什麽,不然那種心口發堵的感覺陌生又難捱。
“入城儀式?”月箏用猛邑話重複,他要搞很大的陣仗?隨即她恍然大悟,看他的眼神充滿不屑。怪不得會“不行”,天下的事都讓他算計絕了!什麽舊情難忘,根本,一來是存了那樣不堪的私心,二來是想讓天下人知曉猛邑和翥鳳從此休戚相關。給她個公主的身份不是為了討好她,提高她的地位,最重要的是“和親”。現在讓她做皇後真是八麵玲瓏,便宜占盡,月闕會感激他進而為他赴湯蹈火,杜家被“和親公主”壓了一頭再無話可說。幸虧她吃了他太多的虧,把他看透了,不然還會傻傻地認為他真的“不能忘情”!一股火從心裏燒起來,她甚至冷笑出聲,活該得那病,活該!
鳳璘的脊背上又浮起一層冷汗。
隨行人數不少,過了豐州所有儀仗又全鋪陳開來,隊伍行進的就更緩慢了。
鳳璘先一步回了京城,月箏倒覺得輕鬆很多,漸漸有了沿路看景的心情。一路行來,她真得覺得與他相處很累,情緒起伏非常大,處處揣測他又在算計她什麽,如果她是男人一定也和鳳璘一個症狀了。月箏心煩意亂,越發覺得天氣悶熱,用袖子直扇風。她也發現了,爭鋒相對也需要精力,兩年前她連報複他的力氣都被折磨得精光,天天在崩潰的邊緣掙紮,最大的爆發就是去投奔了雋祁。洛崗的平靜生活,雋祁的細心嗬護,她現在才體會到恢複得有多好,至少她有精力去琢磨怎麽折磨他。
到了京城外五十裏的平安州,隊伍在行館裏安頓下來,宮裏派來的執事太監說采納、送聘、送冊寶……一套儀式下來要半個月還多。月箏十分不耐煩,天天被折騰得夠嗆,想甩手不幹,宮女太監包括猛邑跟來的侍女都哀哀淒淒跪了一地,個個都好像命在旦夕的驚恐樣子,讓月箏束手無策。
鳳璘的戲做得很足,有幾次他都是淩晨從宮裏出發到平安州來履行儀式。月箏每次看見他鄭重其事的樣子就報以不屑冷笑。最後一個儀式是酬神,因為司禮監已經選定吉日吉時,帝後要共同拜謝天德。月箏戴著沉重的禮冠跟著鳳璘跪下起來,已經憋了一肚子怨氣,禮官還捧著香滔滔不絕地說祝禱之詞,一說就是半個時辰。月箏忍無可忍,甩手就往旁邊設置的椅子走,鳳璘發覺她的意圖並沒阻攔,她才走了一步就被跪在腳邊的猛邑侍女瑞十死死拉住,嚇得嘴唇都蒼白了,眼神裏盡是哀求。月箏煩惱地歎了口氣,終是站回原地,捱到禮官說完。也是,她現在怎麽說都是猛邑公主,太放肆的話,最丟臉的還是猛邑,雋祁大概早就料到她會不擇手段地折磨鳳璘,所以才挑選了這麽個侍女天天用軟刀子逼她別丟他的臉。
儀式完畢,月箏冷著臉悶悶地往寢宮裏走,鳳璘倒一反常態地跟著她。她回身瞪他,趕他走的意思表達得十分清楚,鳳璘視而不見,他也穿著厚重窒悶的禮服站了一個多時辰,起得早又趕五十裏的路,天氣也燥熱起來,他的倦色掩都掩不住,臉色有些蒼白。他發現月箏又用那種古怪地眼神盯著他瞧了,還好沒再執意趕他走。喝了口茶,心裏的煩惡去了幾分,他一抬眼,又撞上她探究的視線,她似乎也嚇了嚇,故意板起臉,看得他又想笑了。也許他的笑意真的流露出來,她看上去有些惱羞成怒。
“你的目的都達到了吧?”她惡意地嗤笑,長長的睫毛輕蔑地一扇,非但不刻薄反而很媚人,他的喉嚨緊了緊,趕緊壓服了瞬間竄起來的心猿意馬。目的?她知道?鳳璘看著她嬌美的側臉。他的目的在她看來又是可笑的吧?當初娶她的時候,他並不真心,後來成為他追悔莫及的隱痛,如今他有幸重來,當然要一板一眼,盡善盡美,雖然他也覺得冗長的儀式十分煩躁,但隻要想到他能用天下最隆重的禮儀迎娶她,他就覺得心滿意足。
“猛邑百姓很滿意你這番表演吧?”她挑著嘴角,譏誚地說。他這樣大費周章,耗費時日,不過是做樣子給天下人看,尤其給猛邑人看。淪為屬國,猛邑人到底覺得蒙受奇恥大辱,民心並不馴服。翥鳳皇帝用這樣高的規格來對待猛邑的和親公主,多少起些安撫作用。
鳳璘的眼神一黯,沒有說話。他不想解釋,雖然難受。
第54章 絕非賢後
月箏坐在掛著紅紗的鳳輦上,聽著百姓的歡呼和不停不歇的鞭炮聲,心煩到連微笑都裝不出來。幸好紅紗頗厚,她看外麵也朦朦朧朧隻是個大概,看熱鬧的人更看不清她的神情。這是她的國家,她的子民,她也知道不該以現在這樣的心情對待他們,隻是覺得自己像被鳳璘當眾戲耍的猴子一樣招搖過市!
接近皇城的時候周圍就安靜得多了,路邊設立的禦林軍也更多,密密地排成人牆。鳳璘就站在五鳳樓下的宏偉大路中央,親貴臣僚肅穆地躬身站在甬道兩側,甬道太寬,他們遠遠的都隻是些人形布景。這是月箏第一次從午門下走過,從門樓的陰影一出來,眼前就是無比寬闊的巨大廣場,翥鳳皇宮的正殿就像頂立在天地之間般威武,雖然帝後大婚,這座曆經百年的高傲殿宇也沒有披紅掛彩,仍舊維持著它神廟般的尊嚴。鳳璘穿著皇帝的明黃袍子,當然而立,天子的威儀潢潢昭顯,讓人不由自主想要向他臣服。
月箏被四個執事太監扶著,踩著躬身伏地的太監下了鳳輦,甬道寬闊,似乎天地最高貴肅穆的空間裏隻有她和他。
月箏被扶著走到他麵前跪下,這一瞬她心有不甘,但在這樣的地方,這樣的他麵前,竟然沒有胡鬧的勇氣。鳳璘在太監的唱頌下,把象征皇後榮耀的印璽金冊頒賜給她,月箏被兩側的宮女扶著雙手高捧,還要叩謝皇恩。鳳璘沒有讓她彎下腰,飛快地握住她的手腕把她拉了起來,後麵執禮的太監頓時傻了,沒想到皇上竟會不按事先安排進行。一直緊張守在旁邊的梁嶽倒吸了口氣,其實出這樣的狀況他一點兒都不意外,趕緊瞪了執禮太監一眼,示意他不動聲色地繼續。執禮太監趕緊跳過皇後對皇上三叩九拜的這一步,宣布送帝後進天極殿行禮。
儀仗浩蕩地往天極殿走去,梁嶽和執禮太監都是一頭冷汗,梁嶽暗暗搖頭,隻要一碰見原妃,不,人家現在是皇後了,皇上也跟著沒譜起來。
所有步驟進行完畢,皇上賜宴群臣,月箏被送到曦鳳宮等待。曦鳳宮簡直成了紅色的海洋,月箏原本就蓋著紅紗蓋頭,整個寢殿像被人扔進紅色染缸撈出來的,看得她眼暈得幾乎要嘔吐。無論是皇帝大婚還是屠夫成親,呱噪無比的喜娘都少不了,皇帝家的似乎還特別多特別吵……月箏覺得太陽穴都要爆開了。“你們都退下!”她因為想要活命,口氣格外嚴厲,這是最近她唯一說的一句翥鳳話,她都等不及宮女們翻譯給喜娘們聽了。喜婆們麵麵相覷,雖然沒有立刻退下,但都閉了嘴。
“皇後……”曦鳳宮主管宮女香竹為難地上前一步,“按規矩……”
“退下!”月箏不管不顧地發了脾氣。
香竹隻好讓喜娘們離開,寢殿裏頓時安靜了,月箏這才覺得自己活過來,努力地大喘了兩口氣。香竹就沒她這麽開心了,環視著鴉雀無聲的寢殿惴惴不安,沒人敢鬧皇帝的洞房,所以喜樂氣氛全憑那些喜娘烘托。皇上對這次大婚極為重視,以他那個陰陽怪氣的脾氣,一會兒來了見殿裏悄無人聲還不雷霆大怒?
沒等香竹繼續擔心,就看見皇後娘娘抬手掀蓋頭,香竹大驚失色,幾乎是撲過去不顧禮儀地拉住月箏的手:“娘娘,不可!”太慌張了,尾音都岔了。站的稍遠些的瑞十也跑過來撲通跪下,連聲哀求。月箏眉頭緊皺,拿她們無可奈何。
外邊太監通稟:“皇上駕到。”
月箏被香竹和瑞十拉扯著很沒樣子,隻好冷聲用猛邑話說:“放開。”
瑞十翻譯給香竹聽,香竹也不想被皇上看見這樣的場麵,就和瑞十一起鬆了手,心裏又疑惑起皇後娘娘為什麽明明會說翥鳳話卻特意不說,難道這也有關國體?處處強調皇後是猛邑公主?
鳳璘走進來,香竹立刻跪下準備解釋喜娘的事,被他抬手阻止,“都下去。”他聲音平和,似乎並不生氣。香竹和瑞十趕緊逃命一樣退出寢殿。月箏沒想到他居然回來得這麽早,賜宴不是才開始嗎?沒人再扯著她的胳膊,她氣悶地要掀蓋頭——還是沒成功,鳳璘不知何時已經走到她麵前,握住她的手腕。
“我來。”他輕聲說,口氣柔和,手上卻加了勁,月箏甩了一下沒甩開也懶得再掙紮。鳳璘用秤杆挑去了蓋頭,月箏冷著臉垂眼不瞧他。鳳璘與她並肩坐下,“上次就是你自己抓下了蓋頭,我們才那麽多波折。”
月箏張了張嘴,還有這麽無恥的人麽?這一耙子讓他倒打的!千萬句反駁的話都湧到嘴邊:她和他那麽多波折是因為她掀蓋頭?明明是他自己心懷鬼胎,簡直是他按部就班地逼“死”了她!她惱怒地抬眼剜他,卻看見他一臉莫測高深的微笑,驟然頓悟他是故意這麽說逗她開口。話全被她噎在嗓子裏,堵得臉色都發了白。
見她忍住,鳳璘有些失望,笑了笑,又解下情絲編結,“這個……”他低沉開口,“是祝賀我終於可以用天下最尊貴的儀式娶你。”
月箏愣了下,若說不感動也是假的,因為他說的太真誠,隻是這感動去的也快,她已經不相信他說的任何一句話了。“虛偽!”她用猛邑話刻薄地說,鳳璘隻是繼續編結,不知道是沒聽懂還是不想解釋。
月箏把禮冠粗魯地摘下,毫不珍惜地摔在妝台上,自顧自倒回榻上,價值不菲的皇後禮服被她胡亂碾在身下。碩大的鳳榻她躺在最外側,拒絕之意明顯。鳳璘隻是站在榻邊不動,不強行上榻也不離去。月箏背對著他躺,大半個時辰過去,也不見他有任何動靜,甚至連找個椅子坐下都不曾,她越發堅信他有隱疾。洞房花燭,能這麽傻站著幹看的男人要是沒病就怪了!假意起身喝水,她偷瞥了他一眼,他雖然麵容平靜,眼睛裏卻全是痛苦的忍耐,這神色她倒是很了解,以前她累到不行哭鬧著不再要的時候,他就是這幅忍耐又無奈的表情。他現在……是在痛苦自己不行吧?
深恐傳言有詐,她決定再試他一試,喝完水躺回榻上的時候,她挪到了裏麵,雖然還是背對著他,卻已經給他留夠地方。她也想好了對策,如果傳言有假,她就義正言辭地拒絕他,說上次洞房花燭他的表現嚴重地侮辱了她,這次她也不肯了,怎麽也得給他添點兒惡心。
鳳璘果然順水推舟地躺在她身後,很規矩,手都沒有伸過來,身子也保持著距離。
月箏眯眼,定論了,他有病!
她突然起了惡念,當初月闕和她不明就裏,被他騙得團團轉,月闕還勸她不要挑逗他,說那種想要又不行的滋味對男人來說如墮地獄。好啊,他終於掉進去了,這是老天爺給她討回公道的機會,她不利用一下真是太對不起上天這番因果報應了。
咽了口唾沫,雖然主意不錯,真行動起來還真需要勇氣,畢竟這個人是鳳璘,對於他,她的心緒太紛亂。她緩緩坐起身,妖嬈地轉過來麵向他,似笑非笑,卻輕輕蹙起眉尖,手撫上自己的脖子又慢慢解開衣襟。她仔細觀察鳳璘的神情,他的眼睛瞬間張了張,又迅速半眯了下來,長長的睫毛掩住了黑眸裏的情緒,她看不分明。他的喉結滾動得非常厲害,手重重地按在身體兩側,脊背也非常僵直,他卻還是不動。月箏冷笑了一下,好吧,鳳璘,她該讓他明白抓她回來的代價,她就是個向他討債的!
“最近都沒……”她故作難耐的樣子,白玉雙臂從豔紅禮袍裏滑出來,柔柔撐在他身體一掌遠的地方,“我很難受……”話音止於嗚咽,聽起來更像需索的呻吟。嬌美的容顏一旦沾染了媚氣,就是毀天滅地的誘惑,鳳璘不得不偏開了頭不看她。
月箏咬了咬牙,豁出去地像蛇一樣輕扭著伏上他的胸膛,“今天你怎麽也該‘振作’起來吧?”她故意往他的傷口上撒鹽。
鳳璘皺眉,眨了眨眼恍然大悟,槽牙重重地磨了磨,該死的雋祁,他終於明白那天他在月箏耳邊說的是什麽了,也明白了月箏這麽多天來又幸災樂禍又半信半疑地探究神情。不過……目前的形勢……似乎對他非常有利。
月箏已經柔若無骨地攀著他的雙肩,神情痛苦地咿咿嗯嗯輕蹭著他的胸肌,他抬眼這一瞬間,身體已經快爆炸了,“別……別再折磨我了……”他的額頭倏然冒出一層汗水,眼睛又緊緊閉起,呼吸急促淩亂,煎熬萬分地說。
月箏深呼吸,今天她可是下了血本了!“鳳璘……鳳璘……”也不說猛邑話了,捏著嗓子媚媚地叫。
“我……”鳳璘死死抿住唇邊的笑意,在月箏看來卻是無盡的忍耐與絕望,“我還不……”他在心裏哀歎,怎能不愛她呢?有她在身邊,他竟然有了惡作劇的心情。以前也是,現在還是。他終於感覺自己還是個人,而不是高高坐在龍椅上按部就班的行屍走肉。
她垂下頭,嬌嫩的麵頰貼著他的臉,他的胡茬紮得她有些疼,他還是沒能行,她心裏大樂。抬起身,她簡直太得意了,有些忘形地抬腿跨坐在他的胸口,聽他難受地輕哼了一聲。“哎呀呀,”她瞪著大眼睛,笑得意氣風發,“一代英主肇興帝這是怎麽啦?皇帝當久了,男人就不會當了?”鳳璘轉過臉,幾乎把半個麵頰埋入枕頭裏。月箏覺得他這是羞愧得無地自容了,“真不行了?”她乘勝追擊,用小屁股在他胸口頓了一下,喜不自勝。
鳳璘深吸了一口氣,轉回頭直視她,他的目光讓她一愣,笑容都僵住了。
他原本死死扯著殷紅床單的雙手飛快地掐住她半裸的纖腰,有些抱歉地對她說:“我突然覺得又行了。”
月箏還沒等再說出一句話,已經被他起身掀翻在床上,躺都沒躺穩當,人已經壓上來了。
她真是氣惱到要與他同歸於盡了,不過為時已晚……
站在殿外廊下的香竹和瑞十一晚上都聽皇後娘娘斷斷續續又氣又恨地喊:“騙子……騙子……”最後沒了聲響。
瑞十很擔憂,“皇後娘娘在罵誰啊……”她有點兒不敢確信,這個莫名其妙跳出來的“公主”沒一天讓她省心的,將來翥鳳皇帝忍無可忍因為她滅了猛邑都有可能。新帝怎麽非挑這麽個女人充當和親公主啊?真是鋌而走險哪!
香竹暗自哼了一聲,還能有誰,皇帝陛下唄。猛邑的女人就是脾氣古怪,想起皇後娘娘對她和喜娘們聲嚴厲色的樣子,一會兒說翥鳳話一會兒又非要說猛邑話的別扭勁兒……反正絕非賢後!
第55章 皇室詛咒
一大清早,曦鳳宮的寢殿裏就稀裏嘩啦響得十分熱鬧,幾乎到淩晨才去安歇的香竹和瑞十黑著眼眶,驚異不定地帶著宮女們小跑進殿去看出了什麽大事。寢宮裏一片狼籍,地上全是四分五裂的擺設和珠寶,價值連城的新婚鳳冠都被皇後摔得支離破碎,珍珠滾了滿地。她們進去的時候,皇上坐在榻上悠閑穿衣,神情是近年來從未見過的和煦溫潤,像是完全沒看見身邊的淩亂和皇後的怒氣。皇後摔了桌麵、條幾上擺放的所有物品,那些都是皇上為了大婚特意從內庫裏逐一親自挑選的,現在全都變成了殘破的碎片。見她們進來,披頭散發衣冠不整的皇後娘娘恨恨抬臂一指,用猛邑話喊:“滾出去!”
宮女們全都驚得張大嘴巴,傻呆呆地站在門口不知如何是好,瑞十雙腿一軟,跪跌在地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完了,翥鳳要與猛邑開戰了,她要掉腦袋了。猛邑就因為這麽個瘋瘋癲癲的女人到底會死多少無辜百姓啊?瑞十真的很抱怨自己錯跟的主子,很抱怨皇帝為什麽會挑這麽個人來和親,新婚第一天就鬧得無法收拾。
“下去準備盥沐用物。”皇上舉止瀟灑從容地穿整裏衣,微笑著吩咐她們,倒像在回護她們似的。宮女們得了指令,立刻飛速跑了出去,趴在地上哭的瑞十也被拖走了。
月箏簡直氣瘋了,鳳璘絕對是故意讓她自投羅網,昨天她就恨得要命,卻連發脾氣的精力都沒了,今早一睜眼就看見身畔帶著滿足笑意的他,真是氣得想死的心都有!以前還能口口聲聲討伐他使用卑劣手段掠去她的尊嚴,昨晚那算什麽事兒!
“小心碎瓷片。”優雅下地的鳳璘還體貼入微地用腳為她踢開床邊的雜物,細細檢視有無紮破她腳的危險物品。
“你去死!”月箏被他那種吃飽喝足後才表現出來的大度完全激怒了,手邊已經沒有可摔的東西,恰巧晨風吹起風屏上掛的殷紅紗幕,她順手扯住尾端,用力一拉,整架風屏都呼啦啦倒了下來,這下殿門外都響起了侍衛們“護駕”的喊聲。
“別進來!”鳳璘飛快高聲阻止,外麵又歸於平靜。看了看月箏半露的香肩,鎖骨上還明顯留著昨晚激情的印記,鳳璘的□一下子又漫升起來,可目前的情況,再想如意……估計難了。忍耐地咳了咳,“先穿好衣服。”他偏過頭對月箏說。
月箏也被他剛才明顯色迷迷的眼神看得渾身不自在,尤其他眼神落在她鎖骨上的時候,她差點尖叫著去掩,不想顯得太懦弱太可笑才死忍著沒動。聽他一說,她倒沒再鬧下去,一臉仇恨地上榻用被子蓋住了自己。
鳳璘回頭看了她一眼,安慰道:“不必生氣,也不是次次都能這樣,”故意露出些傷感,“昨晚……是難得的……”
月箏的臉有些泛紅,也不知道是不好意思還是氣的,鳳璘趕緊轉回身,怕被她看見笑意,頓了下,正色喊人進來伺候。
香竹和瑞十戰戰兢兢地蹩進來,偷眼請示皇上的意思,鳳璘向偏殿丟了個眼色,香竹會意,上前柔聲請皇後娘娘去偏殿的瀲灩池盥洗。月箏的確難以忍受自己的一身狼籍,賞臉地跟著她們去了偏殿。泡在池水裏,月箏的心情平複了很多,跪在岸上為她細細擦背的宮女神色緊張,她回身打量她的時候,她更是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樣子。月箏心裏也有點兒抱歉,雖然她不喜歡鳳璘挑中的人,但這個長相清秀的姑娘的確也投她的眼緣,這兩天來她的惡劣表現,也把她嚇得夠嗆吧?
“你叫什麽?”月箏輕聲問她,失敗地發現即使這樣輕柔的語氣也讓曦鳳宮的宮女頭目身子劇烈一顫,像受了什麽驚嚇。
“婢子名喚香竹。”香竹小心翼翼地回答。
香竹……月箏皺眉,“以前就叫這名字麽?”
香竹搖頭,“選入曦鳳宮後皇上改的。”
月箏冷冷一哼,鳳璘最拿手的不過就是這些打動人心的小恩小惠。香竹誤會了她的意思,立刻放下手中的香巾,以頭觸地,聲音顫抖地懇請道:“娘娘若不喜歡,婢子拜求娘娘賜名。”
月箏無語地看著哆嗦如驚弓之鳥的女孩,想安慰她又不情願,隻好不耐煩地嘖了一聲,“不必改了,拿衣裳來吧。”這次回來,無論是鳳璘還是他挑的宮女,都讓她厭煩透頂。
瑞十雙手捧著衣裳從簾幕外走進來,雙眼哭得通紅,月箏一邊讓她服侍穿衣一邊問她:“你又怎麽了?”
瑞十有些賭氣,覺得自己的主子不識大體連累國民,冷著嗓子說:“我怕翥鳳皇帝會怪罪猛邑無禮,再次發兵攻打雲都。”
月箏聽了,噎了口氣在喉間,瞪了瑞十兩眼,“這麽怕死,我就送你回雲都好了!”她的聲音提高了些,雙眉也驕縱的挑起,她們在說猛邑話香竹聽不懂,但看瑞十倔強的表情和皇後娘娘冷漠的神色以為瑞十亂說話惹怒了娘娘,立刻伶俐地上前扯著瑞十跪下,口裏連聲代瑞十求饒。月箏被她弄得莫名其妙,聽了她的話才知道又被誤會了,可見驕橫的形象已經多麽深入香竹的心。翻了下眼,月箏隻穿了裏衣就返回了正殿,梳洗整齊的鳳璘穿著華貴精美的帝袍端端正正地坐在床邊向她微笑。他也剛沐浴過,頭發沒幹透就梳起綰上玉冠,看起來分外幽黑服帖。長睫上的霧氣也似乎沒有散去,黑眸漾漾飄蕩著說不清的情愫,看起來格外妖嬈風流。
跟在她身後的香竹和瑞十因為腳步匆匆顯得有些狼狽,香竹看見鳳璘立刻流露出求救的眼神,鳳璘和藹地笑著向她輕搖了下頭,示意不必緊張。月箏看在眼裏,心裏越發恨了,都是好人,就她壞。好啊,那就壞到底吧!
“準備一下吧,妃嬪們都在殿外等著拜見新皇後。”鳳璘微微而笑,當著她說起他的妃嬪們沒有一絲半點的愧疚,聽他坦然的口氣,月箏又覺得氣恨難平,三年前廣陵行宮裏一副三貞九烈的德行,現在怎麽不繼續裝了?料準她沒戲唱了吧?!
“不見!”她幹脆躺倒,憑什麽她就非得按他說的辦?不滿意就殺了她,貶了她嘛。
鳳璘也不急,坐在床邊輕笑著看她纖美背影,不再出聲催促。
皇上的遷就和難得的好脾氣讓寢宮內外的下人們為之歎息,果然是一物降一物,平常那麽難伺候的皇帝陛下娶了個惡女後反而改弦更張,變得柔情脈脈,寬容大度了。司禮太監扛不過,一身冷汗地進到寢殿最裏層簾外撲通跪倒,本就尖細的嗓音聽起來更加不男不女,讓月箏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皇上皇後,杜貴妃率全體宮眷已經等候多時了……”後半句他還真沒膽子說了,巴著眼看貼著簾幕站的梁嶽,梁嶽兩眼平時前方,好像沒看見他似的,氣得司禮太監暗暗磨牙。
聽了司禮太監的話,鳳璘還隻是笑著不催促,一副悉聽尊便的樣子。
月箏的拳頭握緊了又鬆開,再握緊,心裏惱恨不堪。看來她想過的“自在”生活真是異想天開了,今天她要耍脾氣不見,估計事情就沒個了局,鳳璘沒有半點代她趕走那群女人的意思,他是在向她示威?他一個半殘男人,外頭那些女人全是擺設而已,他不以為恥似乎還洋洋得意呢!杜貴妃率領全體宮眷?月箏冷笑,杜絲雨這個無冕之後不是費盡心機討好皇帝麽,那麽熱衷把她送上鳳璘的床,就為看到今天的局麵?
“來人。”她翻身起來,也不看鳳璘,用猛邑話吩咐瑞十隨意打扮一下。天氣已經十分炎熱,月箏故意條了件隻適合在寢宮內穿的薄紗裙,頭發也鬆鬆地用白玉扣綰住。鳳璘很有眼色,見她穿戴完畢,親自過來牽她的手,引著她去前殿接受妃嬪們的參拜。
得到宣召進入陰涼殿內的妃嬪們絲毫沒有因為終於不必接受太陽炙烤而開心起來,個個麵色不豫,新皇後的下馬威似乎給得太重,愣是讓她們在院子裏等了大半個時辰。站在最前麵的杜絲雨仍舊麵帶高貴微笑,沒顯露半分怒色。
新皇後衣著隨便地走出來,神色傲慢地與皇上並肩端坐在正座上,一向清冷的皇上還柔情蜜意地拉著她的手,台階下的女人們立刻都被激怒了,心裏又酸又苦。幾個妃嬪甚至立刻就紅了眼眶。皇後實在過分,她們可都是個個按品大妝,鄭重其事地來向她行禮的!
杜絲雨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月箏會放肆到這種程度,鳳璘居然還是縱容她?雙眉一展,唇邊的笑意更濃了一分,這簡直是在成全她麽。率先跪下,杜絲雨恭聲道:“恭祝帝後新婚大吉,多福多壽。”
她身後的宮眷們再不樂意,份位最高的貴妃都行禮如儀,她們也不好公然忤逆禮儀和聖意,也跟著跪下,重複杜絲雨的話。對皇後極為不滿的同時,貴妃的風儀就顯得格外得體貴氣了,貴妃統領後宮三年,處處比那個一臉妖相坐在皇上身邊的外族蠻女強百倍。
月箏看著跪伏在台階下的絲雨,她的臉上絲毫沒有半分受辱不甘的表情,月箏想不出此刻她的心裏是什麽樣的感受,如果是她,絕對不會有這樣平靜的神情,裝都裝不出來。杜絲雨和鳳璘一樣,讓她感到害怕,她猜不出他們的想法,不知道什麽時候他們說的是真話,什麽時候是假話,他們向她笑的時候,是真的開心,還是想害她?
月箏沒有說話,包括杜絲雨在內的妃嬪們都不能起身,敢怒不敢言,臉色都越發難看了。月箏淡淡地看著她們,甚至覺得她們比杜絲雨更可愛些,至少她們還表露她們的情緒。與兩年前又不同,杜絲雨甚至比之前更老練沉穩了,月箏隱隱覺得,比之夫妻情意,她有更大的圖謀。是皇位嗎?月箏知道她是皇長子之母,家世又顯赫,有這樣的想法簡直順理成章。
一下子又想多了,月箏覺得厭煩又後悔,會不會一段時間以後,她也會被迫變成和杜絲雨用同樣方式思考的女人?意興闌珊地用猛邑話命宮眷們起身,司禮太監立刻逐一向她介紹各位宮眷的名字和封號。月箏隻聽了幾個就覺得頭疼,露出懨懨神色,還說肇興帝後宮少人,放眼一看也是花團錦簇的一大片。鳳璘敏銳地發覺了她的不耐,抬手阻止了正要介紹下一位的司禮太監。“改日吧,今天到此為止。”鳳璘的眼神淡淡向殿中一掃,妃嬪都不由收斂了自己的怒色,躬身行禮退出殿外。
這次新後的朝見儀式在翥鳳建國後算是絕無僅有的,宮眷們暗地怨聲載道,新後傲慢無禮的名聲不脛而走,街知巷聞。比起外族蠻女無德而居後位,朝野更驚奇的是向來法度嚴厲的肇興帝非但對皇後百般寵愛縱容,對臣子們也漸漸和顏悅色起來,朝堂上時不時還見了笑容,或偶有諧謔玩笑之語。比起先前喜怒無常,冷漠少恩倒像換了一個人。
不知是江湖術士的傳言,還是廟堂臣工的猜測,京城人人知悉:皇城似乎與當朝皇帝有相衝之處,也許是他畢竟奪兄長之位而稱帝,受了上天的詛咒。若非本身受罰,脾氣暴躁怪異,患有隱疾,就是妻子應劫,頑劣無德,全無中宮風範。反正自從娶了惡女為後,皇帝倒溫文和氣了,這也未必不是翥鳳皇朝之福,畢竟一個女人禍害的不過是小小的後宮。
第56章 如此謊言
每日皇帝上朝後,有封號的妃嬪都會定時來晨省皇後,這讓月箏痛不欲生。在洛崗散漫慣了,如今天天要早起讓她厭煩至極。
香竹為她梳頭的時候,月箏無聊地打著哈欠,突然想起一連三夜鳳璘睡在她旁邊十分安生,雖然又是滿臉痛苦隱忍,眼睛裏閃著狼光,卻還是有心無力的情況。他到底有病沒病,她又吃不準了。
妃嬪問安的時候,月箏真有心留下杜絲雨問問看,畢竟現在真正能“分沾雨露”的妃嬪也沒幾位。看著杜絲雨一臉皇後式的微笑,月箏真是再也提不起興趣和她說話,她都能想得出,問杜絲雨什麽她都會說些無關痛癢的話應付她。
實在被好奇心折磨得夠嗆,月箏忍了又忍,終於留下了二皇子的母親韓妃,在後宮也算地位超然的一個。香竹為韓妃換過了茶,韓妃拘謹地半坐在椅子裏,眼睛裏有明顯的猶疑,不知道皇後留下她會說些什麽。月箏也不知道該怎麽開口問,氣氛沉默而尷尬。“嗯……”見韓妃的神情越來越驚恐,月箏趕緊出聲,怕她想歪了。“二皇子……還好吧?”
一聽皇後提起二皇子,韓妃立刻肯定了自己的猜想,臉色變得極其複雜。舍不得孩子,可不搭上皇後這個靠山,景兒想壓過隆安成為太子的可能幾乎沒有。慌亂地瞥了眼周圍,因為月箏想問的是私密的話題,宮女們都被遣出,隻剩香竹一個。香竹本就十分伶俐,見韓妃那一眼看來,立刻躬身快步退出去了。見寢殿無人,韓妃撲通跪倒,嚇了月箏一跳。
“皇後娘娘勞心了。”韓妃甚至還淌下了眼淚,月箏瞠目結舌,不知道她唱得是哪一出。韓妃因為之前月箏的欲言又止和怪異神色,斷定她已“深知”皇上的隱疾,生怕自己將來無子,才破天荒地留她下來密談。斟酌了一下語句,韓妃才悲痛地說:“娘娘不必過於擔憂,皇上此病雖然由來已久,絕非不可藥治,娘娘日後必定會多子多福。”
月箏瞪大眼睛,這韓妃也太聰明了吧,她沒給半點暗示,她就猜出她要問什麽了?
韓妃擦了下眼淚,繼續說:“臣妾願為娘娘分憂,景兒如今剛滿周歲,娘娘不嫌他駑鈍代為撫養,將來他一定如娘娘親生。他日娘娘誕下龍子,景兒與臣妾也無半點非分之想,願一生服侍娘娘。”韓妃說的直白實在,一是覺得這個外族皇後脾氣驕縱,讓她主動開口要孩子,將來肯定會挾怨在心。二來怕她翥鳳話懂不太深,自己說的太隱晦了,皇後反而不懂。
月箏一口氣提不上來,噎得臉色泛紅,完全弄擰了。看韓妃說得悲痛又實在,她還真不好意思說她想太多了,自作多情。“此事我會再多考慮,你先退下吧。”月箏腦袋嗡嗡直響,鳳璘的妃子沒一個是簡單角色,別人還需舉一反三,這些女人連一都不用知道就直接想出三來了。
下午鳳璘比平時回來的早,見月箏沒精打采地歪在美人榻上,臉色鬱鬱,忍不住暗暗一笑。
“怎麽了?”他在她腳邊坐下,認真地問。早已知她今日留下韓妃密談,他向來對她們冷淡,估計月箏得到的消息讓她十分敗興,無法理直氣壯地譴責他欺騙。
月箏故意閉上眼,別過頭。鳳璘雙手撐在她腿邊,俯下身細看她,貼得近了些,她身上的香味沁入他的肺腑。鳳璘停住,眷眷輕嗅。月箏又氣又羞,恨恨坐起身想推開他,卻被他順勢一把抱在懷中。“滾開!”她口不擇言地喝了一聲,鳳璘聽了也不生氣,反而抱得她更緊。
月箏惱怒地擰著肩膀,想把手從他懷裏抽出來,卻發現他身體劇烈地顫了顫,聽見他難受地哼了幾聲。她疑惑地抬眼看他,隻見他臉色發白,十分痛苦的樣子。“你……你……”月箏有些驚慌,雖然洞房那夜他的表現讓她覺得飽受被騙侮辱,但韓妃的話卻又證明他的確是有病,鳳璘身材瘦高,病弱的印象不知不覺就深埋入月箏心裏。“你哪兒難受?”
鳳璘垂下頭,似乎無力抬起,胸膛劇烈起伏,“哪兒都難受……”
“香竹,快宣太醫!”雖然恨他,但又實在無法對他的病痛視若無睹,月箏也有些厭惡自己,那麽多恩恩怨怨,她不是該對他冷漠視之麽,可……的確是做不到。
“扶我……躺下。”鳳璘的病似乎來得很快,一下子連說話都好像斷斷續續的了。香竹去宣太醫,瑞十又去準備接駕用物都不在身邊,月箏想喊梁嶽帶人進來,“別……”鳳璘緊緊握住她的手,神色痛楚,“別讓人看見朕這副樣子。”
聽他說朕,月箏心裏一酸,作為皇帝,鳳璘的確無可挑剔。或許他對自己要求太高,心思又太細密,所以弄得如今病弱不堪,因為沒立太子,連生病也不敢讓下人們知道,估計是怕有變故。看著他蒼白的臉色,額頭冒出來的冷汗,心一下子軟了,把他扶上榻躺著。
太醫來得很快,跪在榻邊上前請脈的時候,鳳璘突然抬手止住,皺眉對月箏說:“你先出去。”半似命令半似請求。
月箏覺得自己心跳很快,有些怕太醫做出的診斷,鳳璘看過來的時候,又覺得自己這個樣子很沒骨氣,故意冷著臉。聽他讓她出去,本來處處於他作對,可現在真的有些巴不得走得遠一些。退到外殿,月箏故作鎮定地喝著茶,看似對鳳璘的病情無動於衷,可端著茶杯的手卻止不住的微微顫抖。她對鳳璘的“隱疾”一直抱著幸災樂禍的態度,沒曾想過按他的年齡隻有在身體油盡燈枯的情況下才會出現這樣的病症,她恨他,時不時詛咒他去死,可她從未想過他真的會死。
太醫從內殿裏出來的時候,身體抖如篩糠,臉色青得沒有半分血色,月箏光是看他的神情心就全都涼了。
“他……”不自覺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她竟然沒膽量問出口。
太醫雙腿一軟,跪得很沒風儀,顫著聲說:“請娘娘屏退左右!”說這話的時候,眼淚都含在眼眶裏了。
所謂左右不過是香竹和梁嶽,雖然擔心,但太醫都這樣說了,也沒等皇後吩咐,兩人都急急退了出去。
“皇上他……”老太醫嘴唇哆嗦,半天說不出一句整話,好在皇後隻愣愣看他,也沒追問,“皇上恕罪!”老太醫突然提高聲音,說了句不搭邊的話,還咚地叩了個響頭。內殿的鳳璘聽見了,有些著急,生怕他沒膽說出那句謊話,到底……讓一個在宮內供職多年的太醫說出這樣的話,也實在是為難他了。老太醫說這句話,不過是向他再三請罪之意,還好月箏沒有發現異樣。
老太醫抖了一會兒,終於說:“娘娘恕罪,皇上他……時日無多。”
月箏身子一晃,像被打了一悶棍,老太醫跪著也不敢去扶她。
“到底是什麽病?”月箏緩過神,無法置信地瞪著太醫。
“皇上總是憂心國事,前段時間又禦駕親征,身體虛耗殆盡,元氣大虧……”老太醫囁囁喏喏,腦門上的汗又湧出新的一層,抓著眼前的事順口胡謅。
“那就補啊!”月箏幾乎跺腳,不是什麽大病,不就是身子虧虛嗎?怎麽可能時日無多呢?!
“皇上平時……”老太醫心一凜,也豁出去了,這倒是實話,“諱醫忌藥!太醫院多次跪求皇上注意保養龍體,莫要過於操勞,按時進補,可太醫們盡心配出的藥方,皇上置之不理,連梁總管日日勸諫也無用,所以才導致今日惡果。”
鳳璘在內殿聽得斷斷續續,雙眉一壓,對侯老太醫簡直刮目相看了,剛才讓他說那麽一句“時日無多”就嚇得快要哭出來的人,現在倒不怕了?找月箏告起狀來了?
心思一分,就沒聽見月箏說了句什麽,過了一會兒才見她臉色煞白地走了進來,鳳璘心有不忍,將來她得知他又耍手段騙了她,一定會暴跳如雷吧。身為帝王,本無戲言,撒這樣的謊連他自己都覺得可笑,但是……他再也忍受不了她的冷漠,或許花多一點的時間,多一點的心意,她遲早會回心轉意,但是他等不了。每天每天,這樣活色生香的她就在身邊,俏生生卻冷冰冰,他真想時時把她拆解入腹,又想刻刻捧在手心,可又怕自己的急躁會適得其反,讓她更加討厭他,抗拒他。這樣的滋味,太難受。
鳳璘苦笑,算了算了,他承認自己的卑鄙,就這樣吧,他隻是想讓她接受他的愛而已。
進了內殿就一直盯著他看的月箏誤會了他的苦笑,她討厭他這樣認命的笑!“你笑什麽?!”她簡直受不了他這樣的放棄。
“我……快不行了吧。”他閉上眼,長長的睫毛安靜地覆在瓷白的麵頰上,他俊美的一向妖嬈,此刻的苦澀笑容,讓她心如刀絞。
“是啊!你……”她想說惡毒的話,讓自己別哭出來,可那句你快死了卻怎麽也說不出口。
他似乎什麽都了然於心,緩慢地睜開眼,他心思起伏的時候眼睛就會格外黑亮,也格外美麗了,月箏偏開視線,竟不忍再看他。他慢慢地坐起身,下榻摟住她,“趁我還在,別再繼續恨我了……箏兒。”
月箏僵直地被他摟在懷中,沒有動,是啊……人都要不在了,愛和恨,都如過眼的雲煙,什麽意義都沒有了。
鳳璘深吸了一口氣,突然打橫抱起她,月箏下了一跳,下意識想跳下地,生怕他身體不好,會暈過去。
他收緊手臂穩住她,深深地看著臂彎中的她,“箏兒,我今生最大遺憾……是沒能和你生一大堆的皇子公主……”這話說出口的時候,他也沒想到自己會流眼淚,等他發覺了想掩飾,雙手卻因抱著她而無能為力。月箏震動地看著那兩行飛快跌落的淚水,是真心的麽……她還是忍不住懷疑。的確可悲,現在他無論說什麽,做什麽,她都本能地去懷疑……相信他實在太難。
可是,如果……她簡直不能去想那個假設,三年了,三年後被他傷得那麽透的她,一想起他會死,會消失在這個世上,錐心之痛與以前一樣劇烈而無法承受。信不信他……還重要麽?
有些懊惱,他竟然在她麵前哭了,鳳璘飛快把她放在榻上,生硬地掩蓋剛才的失態,故意笑了笑,“趁我還能行……給我生個孩子吧,箏兒。”
月箏恍惚了一下,這口氣好熟悉,原來她就是這樣哀求他的。
“不!”她失控地推開他,心裏的傷口又被血淋淋地劃開了。
“箏兒……”鳳璘皺眉,心如刀割,他知道她為什麽說不。這樣雙眸含淚,盡是恨意的她讓他束手無策。黯然坐直身體,他長長歎了一口氣。
入夜,難得涼爽的清風吹入殿宇,輕柔的紗幕微微飄擺,鳳璘躺在月箏身側,又是煎熬難耐。“箏兒……”他試探地翻身覆在她身上,“我……好像又……”
月箏也一直沒有睡著,他壓過來的時候,她重重歎了口氣,抬手環住他的脖頸,“我們……都聽天由命吧。”
鳳璘聽了,吻住她的歎息,隻輕輕地應了聲“嗯”。
纏綿銷魂蝕骨,淪陷在這樣的快感裏,他再次覺得自己卑鄙又幸福……是啊,就這樣吧,這樣緊緊交纏在一起……就是他們的命!
第57章 專寵之禍
盛夏的清晨也是悶熱難耐,太監們時時潑灑清水在曦鳳宮的地麵上,總算解了些暑意。
瀲灩池水溫偏高,月箏隻能下去胡亂洗一洗就跳上來,鳳璘嚴厲吩咐過下人們不許她用涼水沐浴,真的很不痛快。頭發還沒晾幹,身上又被熱出一層薄汗。香竹進來通稟說侯太醫來了,要例行為她請脈,月箏躺回鳳榻,紗帳放下來的時候她簡直要悶得透不過氣來。因為她怎麽吃也不胖,鳳璘總覺得她受過重創又久在洛崗苦寒之地,身體羸弱,每隔七天就要侯太醫來為她診脈。她覺得更需要小心治療的人是他才對,也許他是成心逃避,宣太醫來的時候總在上朝時分,不過太醫院送來的藥物他倒開始按時服用了,氣色好了很多,最近也少見心悸暈眩情況。
隔著簾子診了診,侯太醫一成不變地說:“娘娘萬安。”
“大人……”在旁伺候的香竹詢問地看著侯太醫,月箏幾乎都能想象得出太醫搖頭時香竹失望的模樣。每次診畢,結果都要立刻報去乾安殿,月箏知道,鳳璘日夜在盼她有喜的消息。
“侯大人留步。”月箏煩悶地皺眉,隔簾叫住太醫,“香竹退下。”這話她還真不願意當著香竹問。“侯大人……他……”咬了咬牙,好在已經不是第一次開口了,比上次說得容易多了。“他那般縱欲,真的沒關係嗎?!”她簡直無法理解,明明是病弱不堪,甚至對別的女人“有心無力”的男人,怎麽可能有體力和精力隔三差五地通宵達旦與她歡好,隻略睡一兩個時辰就神清氣爽地上朝理政,說他行將入土真是怎麽也不像!她勸過他,拒絕過他,每當他幽幽歎口氣,說出那句萬試萬靈的話:“趁我還行,就容我及時行樂吧。”她就沒了輒。
侯老太醫跪在地上嘴角抽了抽,皇上這個彌天大謊撒下來,最大的幫凶就是他,說著說著似乎也就習慣了,能極其自然地睜眼說瞎話:“娘娘,這也是皇上身體好轉的征兆,皇上憂勞累積,隻要不是過於勉強,也是種舒緩。”
“他就是過於勉強!”月箏脫口而出,說完自己也懊惱了,這都什麽事啊?竟然和老太醫討論起閨房秘事來了。鳳璘這般折騰,看來也是急於求子,其實沒必要,他有隆安和隆景,不該這樣強求。難道真的是覺得沒能與她共有個孩子遺憾終生?
侯太醫的嘴角又抽了一下,尷尬地咳了咳,“隻要不是服藥支撐,也就算不得……算不得勉強。”
月箏也不知道是羞的還是熱的,脊背又浮出一層汗,趕緊讓侯太醫走了,說下去真是沒臉再相見了。
剛昏昏欲睡,就聽見太監說:“右司馬夫人來了。”
月箏起身隨便攏了攏頭發,還是疲累得沒什麽精神,駱嘉霖有鳳璘賜給她的令牌可以隨便出入宮禁。外人不知內情,都說皇後娘娘與原夫人十分相契,皇上對原氏一家都另眼相看,原氏一門雞犬升天,連太夫人都常常受邀入宮饗宴。此傳言一出,世家貴族對月箏的攀附之風更盛,禮物川流不息地送入了曦鳳宮。月箏懶得費心,哪些該收哪些退回全憑鳳璘去管,漸漸朝堂盡知:曦鳳宮的意思就是皇上的意思,外族皇後的風頭一時無兩。
當然,這是比較中聽的,宮裏宮外都對一個驕橫蠻女為何這般受寵,簡直專寵專夜,眾說紛紜,裏麵自然摻雜了很多不堪入耳的猜測。
“娘娘,娘娘!”兩歲多的原非翊一路喊著跑進來,也許是血緣至親的關係,小小的孩童就和月箏十分親近。月箏看見他也是精神一振,露出笑臉,伸開雙臂讓他撲到懷裏來。
給他擦了擦跑出來的汗,月箏立刻叫香竹和瑞十把曦鳳宮裏的好吃好玩都拿出來給他,逗他說:“小也想娘娘嗎?”
月闕一家人的名字都很奇怪,非翊這個名字是原學士冥思苦想出來的,解釋非常生僻奧澀,原家人就都以了解到這是個吉利的名字為滿足。當爹的月闕總隨口叫兒子“非也,非也”,從此“小也”這個名字廣為流傳,儼然成為小名。不敢讓小小的孩子叫月箏姑姑,於是“娘娘”這個不倫不類的稱呼就被原家用來代替“姑姑”一詞了。
逗著小也,月箏眼角抽搐地瞥著坐在旁邊喝著冰茉莉茶鬼鬼祟祟一眼一眼盯著她看的小也媽。“又怎麽了?”月箏沒好氣地問這個被她哥同化得越來越不靠譜的嫂子。
駱小二的眼神又猥瑣了幾分,探問道:“很‘累’啊?”
當著侄子,月箏立刻受不了了,剜了她一眼,“你到底想說什麽?”
當媽的也不避諱兒子,先十分嬌羞地推卸了下責任,嫋嫋婷婷地說:“其實也不是我想問的,是婆婆想知道。京城到處都在傳,婆婆也很煩心。”
月箏右眼開始狂跳,有了非常不祥的預感。小也媽美目純真地一瞪,“他真的隻對你能行,對其他女人都‘振奮’不起來啊?”
小也也跟著瞪大眼,茫然看著姑媽,好像也等著她回答似的,月箏頓時招架不住,高聲喊瑞十把小也帶到外麵玩。
“唉,都嫁了人了。”小也媽還眨著眼,似乎覺得月箏的羞澀十分矯情,放下茶杯又來了一句:“這傳言是不是真的啊?”
月箏努力平服著自己的呼吸,“我也搞不太清!”這倒是句實話。
駱小二點頭,“果然是真的。”
月箏氣噎,什麽就是真的了?!駱小二麵色戚戚地安慰說:“你不用擔心,月闕傳信問過師父的,醫書上也記載過這種情況。男人的那個問題,多數是心理原因,他大概覺得特別對不起你,所以和別的女人在一起的時候,內疚壓住了□,就不行了。”
月箏這回連額頭的青筋都爆出來了,他們竟然捕風捉影就去問了師父?千裏傳信就問這個?!“嫂子……”她咬牙切齒。
駱小二渾然不覺,還從理論角度繼續分析道:“……和你在一起的時候,又歡喜又沒壓力,所以就行了。”
“嫂子……”
“唉,唉。”駱小二瞥著月箏白裏泛青的臉色,詭異地唏噓,“寵冠後宮……看來也是個體力活兒,身兼數職啊。”
月箏的血管徹底爆裂了,以前月闕就對她和鳳璘的閨房事很“關注”,娶個老婆也有過之無不及!
“奇怪啊!”駱小二陷入深深迷惑,“他把整個後宮的‘雨露’都澆灌到你身上了,怎麽小半年來你還沒消息哪?婆婆都有點兒擔心了。”
“……”月箏緊握拳頭,從牙縫裏冷颼颼地往外擠話,“用不用再去問問師父啊?”
“嗯嗯。”駱小二極力讚同這個提議,連連點頭。
就在月箏要跳起來轟她出去的時候,鳳璘一手一個拉著隆安和小也從外麵進來,瞧了瞧月箏的臉色,有些猶疑:“聊什麽呢?”
“沒什麽,沒什麽!”駱小二搶著說,還知道要避諱下隱私主角。
鳳璘笑笑,低頭地看著兩個年紀相仿的孩子,微笑道:“下次,可不能去爬那麽高的樹了。”隆安很喜歡小也,隻要得知他進宮一定會找來和他一起玩耍。有些老實的隆安一碰見小也,總是會一反常態地做出些極為調皮的舉動,大概他身邊缺少像小也這樣生機勃勃的玩伴才顯得有些內向。
月箏看見他的笑容,心裏重重一頓,不可否認鳳璘是個好父親,即便理政再累,每天都要抽時間和孩子們見一麵。或許怕她心中有刺,他很少把孩子領到曦鳳宮來,都在乾安殿陪他們。有一次她路過的時候看見他在樹下給雅寧念故事,驚訝得忘記自己本該傲兀離開。
第一次知曉他已經有三個孩子的時候,她更深地鄙夷了他的虛偽,也口氣惡毒地譏嘲了他。她早就發現了鳳璘對付她的新策略,就是無論她說什麽,他都隻是微笑著聽,不生氣也不解釋。她把這沒火性的樣子歸結為他的“病症”。或許當初寬容了雋祁的孩子,她如果真的恨鳳璘,又何必對此耿耿於懷?她生氣的不過是他的虛偽。看他疼愛孩子的樣子,她心裏竟一下子又酸又疼,或許這就是他從小期待而沒得到的父愛。
“走,朕帶你們去泉湯。”鳳璘又拉著兩個孩子去了偏殿,小也是最喜歡“娘娘”的大水池的,每次來都要在裏麵玩很久,也不怕熱。兩個孩子都非常歡喜,笑聲從偏殿傳出來,忙碌準備午膳的宮女太監們都跟著笑嘻嘻的。
駱嘉霖湊在月箏耳邊,小聲地說:“怎麽看來,他也不是很討厭。”月箏沒說話。
“你還恨他嗎?”駱嘉霖這回問得很認真,月箏垂下眼,真的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恨,怎麽不恨?可是……太多的事,還有他的病,都讓她覺得自己也越來越糊塗了。
入秋,皇後有喜的消息震動了整個朝野。
很多傳言破滅了,又有很多傳言興起。最盛的消息看起來十分可靠:因為酷似聖上登基前的嫡妻,外族皇後才這樣受寵,她若生下皇子,愛她成癡的皇上很可能立刻冊封孩子為太子。
月箏坐在院中享受著秋夜的涼爽,星星格外密集,看得久了有些頭暈。“進房吧。”自從得知她有喜對她格外小心翼翼的鳳璘輕輕伸臂攬起她,今夜他的話格外少,月箏知道他有心事。
並肩躺在榻上,誰也沒有入睡,鳳璘終於開口喚了她一聲:“箏兒……”
月箏動了動表示她在聽。
“皇位……留給隆安可好?”月箏終於要有自己的孩子,立嗣問題不容回避。以前從沒和她談過,因為她會自己想出很莫名其妙的枝節,徒惹煩擾。
月箏沉默,皇位一直讓她有種莫名的恐懼感,鳳珣,鳳璘,絲雨……包括她自己,都為它變成可悲又可怖的怪物。“我想要個女兒。”月箏沒有回答他的話,一直以來她都夢想有個乖巧可愛的女兒,不用擔心她直麵皇位的血腥爭奪。
鳳璘聽了,低低一笑,“好。”沉默了一會兒,他說:“在冊立隆安之前,我還需……”
月箏皺眉,非常厭惡,啪地拍開他輕搭在她身上的手,打斷了他的話。還需試探杜家和杜絲雨是吧?還需耍盡心機把牽扯到的人都算計一遍是吧?每次他在她麵前掩不住深沉心機的時候,她都會極度討厭。
鳳璘苦笑了一下,淡然說:“我……都要安排好。”
他都要為她安排好,若先她一步離開,絲雨便會因是皇帝生母而成為太後,月箏……不是她的對手。
月箏聽了他這句話,鼻子驟然一酸,每次他像這樣交代後事般說話,她都受不了。雖然恨他的詭詐,又覺得無奈。身為帝君,若不能駕馭情勢,便隻能落得慘淡下場,就如……鳳珣。
杜絲雨一直迎到祥雲宮外的宮道上,距上次鳳璘臨幸這裏已經一個多月了。鳳璘的儀仗走過來的時候,她循規蹈矩地跪下迎接,被鳳璘飛快地撈起,她向他嫵媚的笑了笑,這麽久沒來,她沒有半分怨色。進了內殿,獻過茶果,杜絲雨不動聲色地打量端坐上首的這個俊俏男人。密報……真的準確麽?他的臉色的確是蒼白,雖然勉力強打精神還是掩不住布滿周身的倦意。可……他真的到了行將就木的最後時刻?
對他,她究竟是什麽樣的心情?怨?愛?極端的情緒早在兩年前消耗殆盡,如今的她,變成了和他一樣冷酷的人。在收到密報鳳璘患上嚴重的弱症,已經病入膏肓的時候,她不是不難過,正如此刻看著自己從少女時代就愛戀的美貌男人,覺得十分惋惜。他要死了?她不得不承認,她最先感到的是一陣解脫般的輕鬆,終於都結束了!她再不必對隆安的未來戰戰兢兢恐生有變了。她看著燭火中的鳳璘微微而笑,唉,還是恨他的呀,他變心了,所以就算他死,她也不要傷心!
鳳璘丟了個眼色,梁嶽便識趣地帶著宮人們退了出去。雖然絲雨保持微笑,輕輕顫動的指尖還是暴露了她的緊張。
“絲雨。”他歎了口氣,“五日後,朕打算冊立安兒為太子。”
絲雨立刻跪下,叩謝這天大的恩典。他這樣匆促的立嗣是不是真的到了快要撒手而去的時刻?不然不可能月箏還懷著孩子就匆匆冊立隆安。
鳳璘坐在椅子裏看著她,看了很久,久得她都奇怪地抬頭探詢地瞧。他笑了笑,“朕隻有一個條件。”
條件?絲雨愣了下,隨即無法抑止地冷漠一笑,她已經猜到了答案。他要走,舍不得的隻有一樣。
“你……可能善待月箏?”他問,冰涼涼的眼神看得她徹骨寒冷。他何必還問?他自己也說了,這是個條件!
“臣妾與皇後從小相識,自會和睦相處。”絲雨垂下眼,鄭重地說。她聽見坐在上首的他深深歎了口氣,這樣的結局……他很無奈吧。就算原家能與杜家在朝堂上一較高下,可後宮裏的原月箏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再多風光榮耀都改變不了一個事實——她失盡人心。不是因宮眷間毀謗她的一切原因,隻是因為她受到鳳璘的專寵!於是,她便是後宮裏所有女人的仇敵。
夜晚,當鳳璘隻是安然沉睡在她的身邊時,絲雨在深濃的黑暗中微笑了,病入膏肓或者是真的,“隱疾”卻是他扯下的無恥謊言!其他妃嬪不知道,所以隻嫉妒月箏是唯一讓他“興奮”的幸運女子。可是,他瞞不過她!
和她生下隆安,並非顧念往日一番情義,出生帝王家,“延續根脈”是從小烙入他靈魂的東西,這恐怕是他唯一剩下的把原月箏考慮在外的理智。他從來就對杜家保持著警惕的態度,隆景的存在就是證據,他不會讓杜家成為“唯一”皇子的外戚而多了資本。
命運,真的是個很難以琢磨的東西。絲雨想著,差點笑出來,自己也覺得有些瘋狂。此刻他無動於衷睡在她身側的恨,讓她對他的死亡感到一陣幸運。她畢竟比原月箏走運,搶不到這個男人的心卻為兒子搶到了那張九五龍座,然後……成為後宮真正的女主人。
第58章 一生結緣
她覺得煩躁,隻是好奇他到底對其他女人“正常”嗎,對杜絲雨正常嗎?如果他沒有改善,三不五時地去“臨幸”其他妃嬪,不僅虛偽可笑,還暴露了他的問題,換來的不光是妃嬪們的抱怨更會惹來萬般猜疑,這不是他最不想看到的嗎?
鳳璘看了她一會兒,輕輕笑了笑,“快起來陪我用早膳。”
聽他這樣的口氣她尤其受不了!他憑什麽認為她該笑臉相迎地和他一起吃早飯?心裏才這麽一動念,握扇子的手已經啪地用立拍在大腿上,自己都覺得太露痕跡,幹脆躺著不動。鳳璘走來拉她的手,“起來吧,有重要的話和你說。”他的語氣鄭重,她還是甩開他的手。
“箏兒,我……”他笑笑,不想岔開話題,“這兩天我就要……”
梁嶽有些著急地跑進來說:“容將軍求見。”
鳳璘皺眉,似乎想到了什麽,“箏兒,回頭再和你細說。”他的腳步有些急,月箏回頭看的時候,已經不見他的蹤影。
剛吃過早飯,就有人通稟說衛將軍夫人求見。月箏愣了一下,將軍夫人?香蘭?
來的果然是香蘭,她比兩年前胖了很多,害得月箏以為她也有了身孕,強忍著不哭,也不讓她哭,經年重逢的激動過去,還問她幾個月了?香蘭皺眉想了一下,悲戚地問:“小姐,我真那麽胖了嗎?”月箏嘿嘿尷尬地笑著,一時無語。
“我本來早就想入宮看您,‘聖上’不讓!”香蘭說起鳳璘的時候,還是帶著一種不屑和不忿,讓月箏聽了十分舒暢。
“為什麽?你早回京了?”月箏也不高興了,鳳璘又撒謊,她問起衛皓香蘭的時候,他還說他們還在老家任閑職,悠然度日呢。
“是啊,他對衛皓說,太早讓我見您,我會出壞主意!”香蘭忿忿,瞪著眼睛委屈地看著月箏,“我能出什麽壞主意啊?都是您自己想的!”
月箏無語了一下,眼角抽了抽。
香蘭瞥了瞥月箏還沒隆起的肚子,嘖嘖搖了搖頭,一副為時已晚無力回天的樣子,“小姐,您已經不恨他了吧?還真給他生孩子啊?”前兩天才被駱小二折磨完,今天又來了香蘭。看她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月箏突然理解鳳璘為什麽不讓她早早來見她,看香蘭對他那麽氣恨難消的樣子,她也覺得又更恨鳳璘些了。
“孽緣,我看你們倆就是一輩子都解不掉的孽緣!”香蘭下了結論,隨即突然眉開眼笑,情緒變化之快讓月箏有點兒跟不上節奏,“小姐,您還沒見過我兒子吧?”
月箏搖頭,有感而發:“你們怎麽都生的是兒子啊!要是現在有個小也那麽大的女孩多好。”
香蘭笑嘻嘻,“那就自己生吧。小姐,您更希望肚子裏的是個小姑娘吧?”看她真心歡喜的樣子,似乎完全忘記了剛才還咬牙切齒地說起孩子的父親。月箏含笑點了點頭,“嗯,我希望是個小公主。”
香蘭聽見“公主”的時候,微微一愣,笑容有些僵硬。月箏無奈地暗暗苦笑,香蘭因為她這樣自然地說起孩子的身份,等於接受孩子是“皇帝”的女兒,心裏十分別扭吧。她身邊的人,包括她自己,都是這樣矛盾的,太多無法正確分辨出來的情緒交纏在一起,愛和恨,已經實在太模糊。
香蘭待到下午,有太多的話一旦開始說,就總也說不完似的。
月箏有些疲憊,可能是太興奮的緣故,香蘭一走,就覺得渾身發沉,昏昏欲睡。
這一覺睡的很舒服,醒來的時候已經接近掌燈,寢殿裏隻有兩個聽候差遣的宮女,靜得讓人心裏沉甸甸的……這個時候他還沒回宮?或者,今晚他又要歇在別的宮苑?月箏茫然地瞪著帳頂,無可奈何地承認,對於鳳璘,她的確是無法像對雋祁那般超然,這是她連自己都瞞不過的事實。她很討厭這種感受,對自己束手無策,然後陷入自怨自艾。
“娘娘!”瑞十蒼白著臉色跑進來,近段時間來第一次用了猛邑話,“杜貴妃來了!”
月箏立刻覺察了異樣,坐起身時,臉色肅穆,心裏隱隱有了預感,卻拒絕去想。
杜絲雨依然冠戴整齊,緩步走進曦鳳宮的時候,平時的溫柔和順不見了,沉重裏帶了一絲狂佞。月箏坐在榻上,平靜地看她,這是回宮後,第一次看見她表露出真實心情。雖然杜絲雨的表情可怕,月箏卻比看見那平素那張時時微笑的假麵要踏實,這種感覺很像兩年前廣陵行宮的那一次。
杜絲雨停在最內層的簾幕外,靜靜地看著同樣平靜看她的原月箏,到了這種時候,她仍是一身的慵懶媚態,連下榻都不曾。或許,鳳璘就是喜歡這樣的驕縱放肆?她看著月箏笑了,像姐姐看著調皮的妹妹,“你也是師從謝涵白,怎麽會這樣散漫。”這個在集英殿上擊敗她的少女,當起皇後來真是一塌糊塗。可是,鳳璘活著的時候,這樣一個處處不符合母儀天下德容的女子,卻是後宮的主人。
月箏沒回答,看了看她身後,隻有兩個她帶來的宮女,曦鳳宮裏所有的下人都不見蹤影,剛才還在的瑞十也被人拖出去了。聽不見一點兒的嘈雜,太靜了,危機四伏。
絲雨有點兒不屑向月箏說明發生了什麽,挑了下眉,她也很疲憊了,“今天,終於都結束了。”
月箏一凜,不想明白她的話,心底卻似乎什麽都知道了。不可能!今天早上他還好好的,還說有話對她說!可是……如果他還在,絲雨是絕對不敢這樣走進曦鳳宮的。因為不相信,所以沒有眼淚,她隻是看著杜絲雨。
杜絲雨沒有坐下來,一直腰背挺直地站著,現出一種天生的驕傲,“我們都曾覺得對方幸運,”她笑了笑,感慨地歎了一口氣,“唉,看來還是我更走運一些。”今天的她經曆了生死一線,的確是心緒起伏難平。早上鳳璘一走,她就差人將他決定五日後立嗣的消息傳給二哥知曉。對皇家的任何一個人來說,隻要一刻沒有登上龍座,就不是安全的。她想了很多,她有很多寢食難安的假設:鳳璘若然走得很急,原家大可擁兵自重,先一步占領禁宮,月箏的孩子沒生下來,就先擁立隆景為帝,隆景外戚薄弱,韓妃的親眷都不在京城,這也是鳳璘看中她的原因。無依無靠的韓妃和隆景簡直是任由宰割的魚肉,將來月箏生下的若是皇子,廢掉隆景簡直易如反掌。
若然鳳璘走得很晚,月箏屆時已經生下皇子,原月闕自然會全力輔助外甥,一場血腥宮變立時爆發,隆安即便名正言順,登上帝位恐怕也不那麽容易。所以,先於原家動手就是至關重要的了,最難把握的是動手的時機。
原本還朦朧的迷局,卻被她一向魯莽少智的三哥破壞了,他竟然私自出城召集了隸屬杜家的京畿兵衛包圍了禁宮,亟不可待地想控製禁宮守衛。收到這個消息,杜絲雨完全絕望了,她不知道二哥是怎麽和三哥說的,這樣一來,不是形同逼宮嗎?依鳳璘的脾氣,惱恨之下,他會幹脆殺了她和隆安,讓杜家陷入萬劫不複之境地。平時再喜愛隆安,生死存亡的時刻,鳳璘永遠是那個弑兄篡位的冷血帝王,兒子不過隻是一個棋子,他會毫不猶豫地丟棄。
就在她準備接受一敗塗地的結局時,意想不到的奇跡出現了,鳳璘得知杜家軍入城,氣急攻心竟然驟崩於乾安殿,梁嶽還企圖封鎖消息,召容子期和衛皓入宮應付變故。幸虧她這段時間加多了眼線,去宣召容衛二人的太監及時地被她誅殺在乾安門。二哥也帶人團團圍住原府,原月闕的兵符發不出去,大勢就在她的掌握中了。
三哥按她的指示戒嚴了禁宮的每一條通道,抓住至高權柄後的第一件事,她就是隻身前往乾安殿確定鳳璘的死訊,斷氣的丈夫躺在冷冰冰的龍座上,她看了他半天,離去時候的他會想什麽?沒安排好身後事,放不下原月箏,怕杜家勢大隆安反受其害?唯獨……他絕對不會想起她!
“抬下來。”她冷漠地命令已經嚇得魂不附體的太監們,鳳璘已經死了,他不該繼續躺在龍座上,那個位置,她兒子要坐上去。她會為鳳璘難過的,他畢竟是她的丈夫,畢竟相愛過,但不是現在。
然後,她就來到了曦鳳宮。
“要打扮一下麽?”她問月箏,她覺得她既然是皇後,死也該死的不失禮儀。
月箏垂下眼,似乎在想什麽,想了很久,才遲鈍地搖了搖頭,“不了。”
杜絲雨皺眉,一揮手招過她帶來的宮女,“還是打扮一下吧。”她看不得她這個樣子。
月箏笑了,沒有半點憂傷,“下去見他,何須特意裝扮。”
隨意的口氣,終於點燃了杜絲雨心裏深埋的火線,冷嗤一聲,“其實,他曾要我答應善待你,還說這是讓隆安即位的條件。他和很多人犯了一樣的錯誤,人都死了,承諾,條件,還有什麽意義?現在,我要你死,他又能如何呢?”
月箏聽了,點頭而笑,“是啊……人都死了,什麽都不重要了。”
“其實,對於我來說,你也不是非得死。”心裏的怨恨終於不需要掩飾地爆發出來,她是真的恨那個死去的男人,和眼前這個將死的女人。“你的孩子死了就可以了,但是,”杜絲雨突然笑了,有些瘋狂和恐怖,“我很愛他,了解他,把你送下去陪他,他會真正安息的。”
月箏麵無表情地看著她,即使在她人生最誠實的時刻,她仍然儀態翩翩,杜絲雨果然是該生而為後的女人。“能放過我的家人麽?”月箏淡然問,正像杜絲雨說的,就連鳳璘貴為帝王,死了,對身後事也無能為力。
“這個不是你該擔心的。”杜絲雨已經斂去剛才的笑,一揮手,一個宮女端著鴆酒走到榻邊。
月箏拿起來,笑了笑,“原來……這就是成王敗寇的感覺。”以前總是嘴巴說能理解鳳璘的陰險,這回也自己體會到了,你不殺人,可人家要殺你。
杜絲雨聽了一笑,“是啊,你平常活得太糊塗。”
月箏摸了摸自己腹中還沒來得及長大的胎兒,有一些遺憾,不過還好,她就要帶著他一起去見鳳璘了,還是挺討厭他的,陰險了一輩子還不是被人算計了,不過……一家人能守在一起,也不錯。爹娘,月闕小二,還有小也……她不敢多想了,會恨的,會不甘心。她終於害了他們……
“活得太精明,也不好啊。”熟悉的聲音帶著戲謔地感歎響在月影傾瀉的宮門口。
鳳璘穿著普通侍衛的服裝,軟甲把他的身材勾勒得挺拔俊朗,他就站在燈光和月光的交界,沒有因為杜絲雨的背棄而氣憤,也沒有因為原月箏還活著而喜悅,他就那麽淡淡微笑著站在那兒,杜絲雨和月箏都愣愣地看著他,一時都說不出話。
杜絲雨先回過神,原本就冷漠的眉眼染了怒意,“你又何必這樣試探我!”這是三年來她第一次對鳳璘這樣無禮。一切都是他的計策,怪不得當時三哥進城那麽容易,原來不過是將計就計!布好了圈套等著杜家人跳進來!
鳳璘惋惜地笑了笑,“你連累了安兒。恐怕……暫時朕還不能冊立他為太子。”
杜絲雨有些神經質地哈哈笑了兩聲,倒頗有幾分冷絕的風采,“成王敗寇,生死無尤。我和安兒本就是福禍相依,漂亮話就不用再說了,我輸了,安兒也認命。”
鳳璘讚許地看著她,這個女人簡直是為皇室和後宮而生的,麵對失敗的瀟灑,恐怕連他都未必能做到這樣。隆安得她為母,將來的成就或可超越於他。“你回祥雲宮吧。”鳳璘笑笑,口氣平淡。
杜絲雨聽了,慘然笑了笑,回頭看了眼坐在榻上眉頭緊鎖的月箏,她又錯了,最幸運的還是這個稀裏糊塗的女人!她費盡心血想得到的一切,原月箏就像對待腳邊的石頭一樣,最讓她無法忍受的是,原月箏甚至不屑彎腰去揀,自有鳳璘雙手捧到她麵前。
杜絲雨搖頭,“鳳璘。”到了這個時候,她終於可以放任自己說想說的話了,她一直想問的,“你到底喜歡她什麽?”
鳳璘認真地想了想,撇了下嘴,“大概是命。”
杜絲雨失笑,這個答案也太敷衍,“你信命?”她譏嘲的看著他,他信命的話,早該死在孫皇後手中,變成翥鳳曆史上淡淡一筆無人關注的墨跡。
鳳璘也笑了,似乎也覺得這答案太可笑,但他的眼神還是很認真,“除此之外,我也想不出理由。”
杜絲雨冷笑著抿了一下唇,“這倒也是。”
月箏本在沉默聽他們談話,杜絲雨這句話頓時紮了她的肺管,什麽意思啊?在她眼裏她就這麽一無是處嗎?可是……這種時候,她還能和杜絲雨吵嘴嗎?
杜絲雨昂起頭,她不想在鳳璘和月箏麵前顯得狼狽,是啊,剛才她還想讓月箏死得有風範,沒想到很快就輪到她自己。
與她擦肩而過時,鳳璘說:“我會善待杜家的,讓他們回鄉侍奉雙親也是人間至幸。”
杜絲雨的腳步頓了頓,繼續前行,他要她說什麽?謝謝?
“這裏,都交給你了。”他說。
杜絲雨一愣,停住了腳步。
“我已經決定遷都廣陵,這裏……交給你。”鳳璘似乎有些抱歉,睫毛微微上揚。
杜絲雨尖銳地冷哼一聲,太可笑了,他要與原月箏去新都雙宿雙棲,把這座舊宮以及一幹怨婦都留給她?他把她當什麽了?
鳳璘知道她在想什麽,“隆安,我會一同帶往新都,作為長子,我對他的期待仍然很大。”
杜絲雨無法控製自己驟然轉回身,看向他的眼神滿是怨毒:“宗政鳳璘,你太貪心也太惡毒了!你怎麽能這樣對我?!”
鳳璘無奈地歎了口氣,“經曆了這麽多,我終於明白,我不可能對得起每一個人。我並非是幸運的人,想得到一些,隻能舍去另一些。我想,你也是。”
杜絲雨瞪著他看了半天,麵無表情地走了出去。雖然她已經恨透了他,但她承認他說的對!他想得到原月箏,所以舍棄了她和整座後宮,她也一樣,她想讓兒子達成夢想,隻能放棄對他的怨恨。
鳳璘聽著她的腳步漸漸走遠,皺眉歎了口氣,擔憂地看坐在榻上的月箏,她一直靜靜地坐著,連姿勢都沒改變。和聰明人說話容易,像和絲雨,三言兩語就清清楚楚,但和月箏……有點兒難。
月箏看著他悻悻笑著走到她身邊坐下,“都是你的計劃?”
鳳璘十分抱歉,“我本是想和你串通好,沒想到杜三來得太快,我沒來得及。”
“啪”!月箏卯足力氣的一耳光打得十分有威力,鳳璘的臉頓時側在一邊,一道血痕也從嘴角滑下。“有病要死了也是耍詐,也沒來得及和我說?!”淚水一下子奔湧出來,她尖著聲音質問。“我真的很恨你,很厭惡!”月箏哭得渾身發抖,撒謊成性的他,她真是恨之入骨!
鳳璘用指尖擦去了血跡,嘶嘶倒吸著氣,真疼啊,他眼巴巴地看著大哭的月箏也不勸。月箏哭了一會兒覺得很鬱悶,轉過身背對他,卻被他從後麵緊緊摟住,“隨便你,還好,我還能活很長時間讓你恨,讓你厭惡。”
淚水頓時又淌出新的一行,月箏惱羞成怒卻無力反駁,是啊,恨他,討厭他,都要他活著才行。
聖駕浩蕩地離開京城向廣陵進發,遷都一事也不是沒人反對,隻是鳳璘主意已定,誰也不願撚這個虎須。舊皇城與肇興帝命理相衝是個坊間盡知的秘密,皇上要遷都另蓋新宮也不算令人意外。百姓尚且講究宅院的風水,更何況一國之君。
月箏坐在車裏回頭望已改名“西都”的舊京城,絲雨真的接受了鳳璘那個無恥的條件?留在舊宮以貴妃身份管理一幹宮眷,正如鳳璘說的,當個明白人實在很痛苦,為了隆安,這樣的命運也忍下。
“你真要冊立隆安為太子啊?”月箏悶悶。
與她同車而坐的鳳璘正閉眼欲睡,隨意地嗯了一聲,“隻要他將來爭氣。”
月箏有點兒賭氣,“那將來絲雨還是太後,她還是會殺了我和我的孩子,我娘家的人!”
鳳璘懶懶地把眼睛睜開一線,原本就眼角上挑的眼睛線條越發嫵媚至極,“不會啊,你哥現在是大司馬,位極人臣,將來隻有他想拉隆安下龍座,沒有人能殺他。”
“可是……”月箏皺眉,又可是不出下文。
“放心,我也深刻地體會過,扔下你撒手人寰後的慘狀,所以我死之前你還活著的話,我會親手帶你一起走的。”鳳璘口齒有些纏綿,顯然就要入睡。
月箏用力地推了他一把,他的頭咚地撞在車廂上,疼得眉頭緊皺,卻沒有睜眼,還是一副想睡的模樣。
“你是要我生殉?!!那我的孩子怎麽辦?”月箏尋釁。
“鬧了這麽半天,你該不是想讓你的兒子當皇上吧?”鳳璘又把媚眼睜開瞥了她一下。
“我絕對不讓我的兒子變得像你這樣無恥又冷血!我不要讓他當勞心勞力口是心非機關算盡的皇帝!”
“就是嗎,別擔心,他們有‘月闕舅舅’呢。”
月箏還是不甘心,“月闕舅舅也不可能長生不死啊!”
鳳璘翻了個身,懶懶地說:“那不還有小也表哥嗎。”
月箏眯眼,“你不怕原家勢大,將來……哼哼。”她冷酷地笑了。
“知道為什麽杜家沒當成大司馬,你哥能行?”鳳璘動了動頭,找了個舒服的姿勢,月箏雙手抱臂很想聽聽皇帝的內心獨白,皇帝說:“相比杜家,你娘家人都有點兒缺心眼。”月箏覺得嗓子一甜,好像要吐血。“再說……兒孫自有兒孫福,這心……真是操不起。別吵我了,困。”
月箏嗤了一聲,懶得再和他說。其實……他這話也沒說錯,生前為子孫做再多的安排,死後也是一籌莫展,杜家逼宮的那一出戲雖然全在鳳璘的掌握之中,對他的觸動也還是很大。
廣陵的新皇城由蔣南青負責籌劃設計,月箏私下問過師娘,師父為什麽沒跟來,建造皇宮這樣的大工程沒理由不吸引師父啊?
蔣南青苦笑著告訴她,謝涵白很記恨鳳璘說的一句話,他親自去請蔣南青來設計新宮圖樣,當著謝涵白說:沒請他是因為他隻適合布布粗糙的石頭陣,於修建殿宇這項缺乏必要的審美。這句話深深地侮辱了謝大師,導致謝涵白死都不要隨她來廣陵。
新宮落成的時候,蔣南青看鳳璘又在情絲上打了個結,笑著問他:“你還這麽認真啊?不怕涵白賴賬?”
鳳璘輕輕一笑,“再生氣,說過的話還要算數的,不然我會更看不起他。”
月箏翻了他一個白眼,他向來和師父不對盤,師娘聽了倒好像挺開心,也不生氣。
“師父答應你什麽了?”她還是很好奇的。
鳳璘編好了情絲,纏回手腕,雲淡風輕地說:“他說不屑教導我的孩子,除非我能結滿這條情絲。”
月箏無語,這的確是師父的風格,口是心非。
月箏的第一個孩子出生在一個下雪的冬天,是個健康漂亮的胖小子,起名隆錫,月箏因此氣得大哭。鳳璘倒很想得開,安慰她說:“不要緊,我一定會努力讓你生出女兒來的。”月箏聽了,哭聲又高了一個音階。見鳳璘喜滋滋地又開始編情絲,她就很不滿,應該是他做了讓她感動的事才編一個結紀念吧?她生孩子,他打什麽結啊?“你這是作弊!要是這樣糊弄,沒兩年這結就打滿了!”
鳳璘不以為然,“當然要趁錫兒滿六歲之前打滿啊,你師父就無話可說了。”
“你這是欺騙我師父!”月箏控訴。
“嗯。”鳳璘大方承認,“情絲的確是騙騙謝涵白的,你和我的緣分……”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我在這裏編結,一輩子都結不完!”
月箏聽了,抿嘴一笑。
---全文完---
同一作者。據說是小虐。完美結局。《結緣》 作者雪靈之。剛才沒哭的進來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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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搞笑多了。平衡了。 -笑含- ♀ (0 bytes) () 09/21/2010 postreply 08:05: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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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好看。現在特討厭穿越 -笑含- ♀ (0 bytes) () 09/23/2010 postreply 13:10: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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