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麗的江山 by:阿袁

來源: 佳茗 2010-09-16 19:39:37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44091 bytes)
俞麗的人生在她三十三歲那年溜溜地拐了個彎。

  許多女人的人生都會拐彎的,俞麗知道。比如楊玉環,三十七歲之前是集後宮三千寵愛於一身的貴妃,之後呢,漁洋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舞。安祿山來了,美人隻好婉轉娥眉馬前死了——這個彎拐得狠,拐得仄,一下子拐到了陰曹地府。還有李清照,也差不多,四十二歲之前那是怎樣的光景?大學士李格非的千金,宰相公子趙明誠的愛妻,要榮華有榮華,要愛情有愛情,女人想要的,她全有。可又如何呢?靖康之難一發生,這些東西,嘩啦啦的,一下子全沒了,變戲法似的,趙明誠沒了,錦衣玉食的生活也沒了。一個半老女人,孤魂野鬼般地漂泊在他鄉,多悲慘哪。可俞麗還是覺得自己更慘,自己更冤枉。人家的變故好歹都是因為改朝換代國破家亡的大事情,有一個堂皇和體麵的由頭,而自己呢,卻莫名其妙地栽在一個叫朱小七的女人手裏。

  朱小七是個研究生。確切地說,是俞麗老公陳安的研究生。當初陳安招她時還猶豫過,因為她是女生。這倒不是怕俞麗,陳安是個溫和的男人,不像師大其他的教授,外麵威嚴得很,厲害得很,在家呢,卻懼內。比如中文係的楊衛,研究明清文學的,學問大,脾氣也大,做導師幾十年了,入室弟子不說有三千,也有三百了,卻清一色是和尚,一個脂粉也沒有。傳說他家是有家法的,家法第一條寫明的就是楊衛不能招女研究生。這讓一些仰慕楊教授的女考生憤怒,也奇怪那個笑眯眯的老女人楊師母何以有如此好手段,能控製這麽風流倜儻的男人。有些膽大又自恃有幾分姿色的女生不甘心,想破戒,打電話勾引楊衛。用曖昧的語氣,用曖昧的言詞。搞文學的女人,弄這一套,都是高手。她們才不相信這個老才子真的沒有色念了,搞文學的男人骨子裏不都是風流的嗎?就像貓愛吃魚,就像蝶愛采花,是本性的東西,變不了的。而且不風流的男人怎麽可能把那些明清的情歌講得那麽齒頰生香呢?那麽纏綿深情呢?這樣深情的男人,這樣博學的男人,就應該有一個像她們那樣如花年齡如花容顏的女子,在身邊襯著,紅袖添香夜讀書,才有美學的意義,如果成天隻是那個在圖書館的老女人,不煞風景嗎?也暴殄天物。所以,美眉們前仆後繼,屢敗屢戰,她們總相信自己會是那個打開楊師母圍城的女人。可這些女生到底一廂情願了,楊教授就像一尾永遠不咬餌的橡皮魚。惱羞成怒的女生們無奈何,隻好私下裏說一些歹毒的話來泄憤:什麽楊衛?明明是陽痿嘛。一下子,陽痿成了楊教授的綽號,而且這種下流的綽號在師大很快悄然流行了,於是,別人再看楊師母暗淡的臉時就意味深長了。

  但陳安不招女生不是因為俞麗有家法,而是他自己固執地認為,女人是不適合做什麽學問的,尤其不適合做純理論的學問。陳安說,女人的學問應該在廚房裏,研究糖醋魚怎麽做,研究紅燒魚怎麽做,研究清蒸魚怎麽做。陳安是個愛吃魚的男人,所以他認為這種研究非常有意義。遠比研究古書裏的虛詞和語法有意義。陳安說,之乎者也的,翻來覆去就那些東西。總研究什麽呢?有那工夫,獨創出一道美食來,或者寫本私房菜譜,不是更有意思。對陳安的這種觀點,俞麗是有些不以為然的。她是研究古漢語的,自然知道之乎者也的價值。但她懶得和陳安理論。和一個搞固體力學的人討論語言,這是對牛彈琴,簡直不通的。而且俞麗自己也熱愛廚房,也覺得油鹽醬醋和之乎者也比起來,確實更有情趣一些。當然,俞麗認為自己愛做魚和陳安愛吃魚完全是兩回事,陳安愛吃魚是為了滿足胃,這是口腹之欲,而自己呢,愛做魚卻是和文人愛下棋是一樣的,這是美學層麵的事,雖是油鹽醬醋,卻又不是油鹽醬醋。這意思有些繞了,所以俞麗更懶得和陳安說。

但朱小七的事俞麗卻插手了。俞麗插手這事是因為朱小七來找過俞麗。當然,朱小七那天本來是來找陳安的,可陳安正好上課去了,朱小七便和師母聊了起來。朱小七是天津人,俞麗呢,又是在天津讀的大學,兩個女人一下子就有了話題。俞麗和朱小七說耳朵眼兒炸糕,說十八街冰糖什錦大麻花,說撒了香菜的豆腐腦兒和芝麻小燒餅。俞麗一下子回到了從前的歲月,想起了學校門前的兩株西府海棠,五月漫天飛舞的柳絮,冬天掛滿霜花的樹枝。朱小七的家離俞麗的學校不遠,不管俞麗說起什麽,朱小七都知道。俞麗說的是過去,朱小七說的是現在,兩個女人你一句我一句,關係幾乎有些親密了。俞麗沒想到,朱小七這個搞力學的女生,語言的感覺卻驚人的好。俞麗是對過去和語言這兩樣都有些癡迷的人,一下子就對朱小七這個天津女生產生了好感,甚至恨不得自己收她做了弟子。

  所以,當陳安想放棄朱小七而考慮另外一個男生時,俞麗說話了。俞麗說,你為什麽不要朱小七呢?人家筆試也不錯,麵試也不錯,難道就因為她是個女生?俞麗說這話時的語調有些上揚,加上用了兩個反問句,這樣就有些情緒了,有些傾向了。陳安笑了,陳安自己是個安靜的人,但他喜歡看俞麗激動的樣子,俞麗一激動,樣子就有些像在油鍋裏活蹦亂跳的魚,背鰭尾鰭都支棱著,皮膚也成了粉紅色的,很有張力的樣子,也很性感。這時候的陳安就很衝動——陳安其實是個難得衝動的人,講究力量均衡,但偶爾,各方麵的力也會出現傾斜。處於傾斜狀態中的陳安一心隻想把俞麗弄到床上去進行傾斜力學研究。朱小七的事就這樣定了下來。其實對陳安來說,朱小七也好,另外那個男同學也好,都不是理想的學生,朱小七不理想,當然因為她是女的,女生能做什麽呢?礙手礙腳的,不但幫不了自己,反而添亂。現如今女生考研有幾個是為了做學術呢?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弄個金鉤子好釣個好工作,或者釣個金龜婿。可另外那個男生呢,也不理想,因為他數學隻考了62分,剛上線,這是硬傷,幾乎沒辦法彌補的,數學基礎不行就等於在力學領域沒有前途。既然這樣,朱小七就朱小七吧,反正現在的研究生,混個二年半就畢業的也不在少數,多上一個朱小七也無所謂的。陳安在枕邊就送了夫人一個順手人情。

  可讓陳安沒想到的是,朱小七卻是個好學生,這倒不是說她有研究力學的天分,而是她勤奮,愛鑽牛角尖,且從來不曠課。不但不曠課,還時時抓住機會想從老師的嘴裏多掏出些東西。仿佛陳安是個金礦,而她是個心懷野心的淘金者。總是下課的鈴聲響了,可朱小七卻不讓陳安走,每次她都有疑惑要陳安解的,或者有新想法,要和老師討論。不僅在課堂上討論,而且還追到陳安的家裏來討論。有時是白天,有時是晚上,有時俞麗在家,有時俞麗不在家。起初俞麗是不在意的。不在意是因為朱小七的長相,朱小七是個長得不好看的女孩,也不是有什麽明顯的缺陷,或者牙飄了,或者眼斜了,都不是,她的眼睛其實很大,且青是青,白是白,按理說應該是好看的,可它卻未免太大了,這就有些過猶不及。當然,她若用心的話,這也是可以彌補的,隻要看人時稍微眯一點兒,就大小合適了。可她不,總是保持三歲孩子的那種又驚訝又專注的神情,圓睜著一雙大眼,比目魚一樣。每次俞麗看到她這個樣子,就想到杜甫的一句詩,“決眥人歸鳥”,之前俞麗總覺得“決眥”這個詞不好,太著力,一個詩人,也不是張飛,也不是李逵,哪會“決眥”呢。可現在看了朱小七,俞麗就覺得自己錯怪了杜甫:原來不僅武人張飛會決眥,讀書人也是會的。還有朱小七的鼻子,也是挺拔的,可它實在太挺拔了,挺拔得簡直有些脫離了組織,完全是不管不顧我行我素的態度。嘴巴呢,也一樣,不僅大,而且還有些往外凸,耳朵亦支著,幾乎成了招風耳。甚至皮膚也像東北肥沃的土壤,疙疙瘩瘩的,似乎要發芽,長出莊稼來。這使得朱小七的臉看上去有些奇怪,群雄並起一樣,總之是亂世的景象,沒有那種太平盛世的安閑和諧。可朱小七的這種長相,倒成全了她。要是她真長成一個梨花般的美人,俞麗能勸陳安要了她做學生?俞麗對陳安,其實是外鬆內緊的。表麵陳安是個自由的男人,可這種自由也隻是百步的自由,百步之內,陳安可以撒開蹄子轉圈,可百步之外呢,俞麗就要扯扯手中的繩子了。當然,陳安並不是愛拈花惹草的男人,不但不愛拈花惹草,而且在其他女人麵前還很嚴謹,很古板。可這並不意味著俞麗就可以高枕無憂。男人的事兒,誰說的清呢?有些看上去風流的男人,今天和這個女人打情罵俏,明天和那個女人打情罵俏,可到最後,卻常在水邊走,就是不濕鞋。反是守身如玉的男人,那些看上去極正經的男人,在女人麵前從不苟言笑,似乎一生和風花雪月的事不沾邊的,可不出事則已,一出事,就是沒有回旋餘地的大事——這樣的教訓在師大是不少的。化工係的係主任馬誌德就是一個。出事之前誰想得到呢?那樣嚴肅刻板的一個男人,眼裏除了馬師母葉小桃,剩下的就是實驗室裏的瓶瓶罐罐了。葉小桃曾和朋友誇海口,說,我家的老馬,莫說看別的漂亮女人,就是漂亮一點的母蚊子,他也不掃一眼。結果呢,卻在實驗室裏和一個實驗助理搞上了。那個實驗助理是臨時工,指望馬教授馬主任出力幫她轉正,於是就色誘馬誌德。沒人時就解了上衣的兩顆紐扣借個由頭在馬教授麵前彎下半個身子來,或者扭了飽滿的屁股從馬教授後麵擦身而過。馬誌德雖是隻老蜘蛛,卻是沒經過事的,哪受得了這個?張開嘴,叭唧一聲就咬住了這隻肥嫩的母蚊子。馬誌德五十多了,而那個實驗助理才二十出頭,兩個人把實驗室當戲台,咿咿哦哦地演了一出一樹梨花壓海棠的好戲。要不是有一天晚上林書記突然心血來潮跑到實驗室去拿一個材料,葉小桃如何曉得夜夜在實驗室辛苦做實驗的老公原來是在用自己的身體實驗漂亮的實驗助理呢?這事兒之後,葉小桃無顏見師大的女人,隻好跳青湖自殺了——雖然沒死成,被路過的一個學生救了。可女人的人生卻是徹底被毀了,愛說愛笑的葉小桃老師從此過上了深居簡出不言不語的日子。倒是馬誌德,沒事人一樣,依然在實驗室擺弄他的瓶瓶罐罐。

  可俞麗覺得朱小七絕當不了那個實驗助理。狐狸精要有狐狸精的氣質,什麽氣質呢?俞麗不好說,總之是妖嬈的,狐媚的,五月的花朵般的,十五之夜的煙花般的。讀過書的男人不都有《聊齋》情結嗎?不都有江南美人情結嗎?要粉腮鴉鬢,踏月而來。要伊昔不梳頭,秀發披兩肩。要手提金縷鞋,偎向郎邊顫。可人高馬大的朱小七、十分北方的朱小七,和《聊齋》有什麽關係呢?和江南這些旖旎的東西有什麽關係呢?當然不相關,不僅不相關,簡直還南轅北轍的。因此,俞麗一點兒也不擔心朱小七。做妻子的自然要小心丈夫身邊的女人,可這種小心是有方向性的,不能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可誰能料到這一次的方向出了錯誤呢?大約有一年的時間,俞麗對朱小七都是十分溫柔和大度的。朱小七打電話來,俞麗會細聲細氣地說,你等等,我給你叫陳老師;朱小七來家裏,俞麗也會笑著把朱小七讓到書房陳安的身邊。可後來俞麗就覺得有些不對頭了,首先是朱小七開始化妝了,雖然不是什麽濃妝豔抹,但還是能看出來,描了眉,搽了粉,塗了口紅,而之前她是素麵的,一個一向素麵的女人為什麽開始化妝呢?又為了誰開始化妝呢?這是值得玩味和推敲的;還有朱小七的態度,朱小七變得有些簡慢了——不是對俞麗簡慢,而是對陳安,之前她是有些巴結的,有些拘謹的,是一個學生對一個老師的正常態度。對俞麗和陳安都用敬語“您”相稱,可後來這“您”就單對俞麗了,對陳安就變成了“你”。老師,你幫我看看這個呃,老師,你這本書借我用用哦。雖然隻是一字之差,可搞語言的俞麗卻覺察了其背後的微妙變化。“您”字一出口,兩個人的關係就遠了,生分了,而 “你”不同,可以遠,也可以近。還有朱小七對陳安說話的語氣和節奏,也和從前不一樣。從前她說話是勻速的,句子之間也幹幹淨淨,幾乎沒有語氣詞,一是一,二是二,有著北方女孩特有的爽利明朗,現在卻南方化了,甚至比南方還南方,不僅有抑揚,有波折,而且還滑溜溜的,又黏糊糊的,簡直像一條條水蛇一樣纏人。

  這讓俞麗不舒服,也覺得好笑。看來這個朱小七愛上陳安了。但這時的俞麗對朱小七還是頗不以為然的,所以,她拿這事打趣陳安。俞麗說,陳安,你要小心,你的寶貝學生想勾引你呢。陳安暗了臉,說,人家還是個女孩子,你別亂說人家。俞麗不高興了,說,咦,怎麽還是女孩子呢?上次張成過來,不是說她曾和一個有婦之夫有過糾葛嗎?張成是朱小七的師兄,也是個其貌不揚的家夥。一直在追朱小七,也一直追不著。這是理工院係的特點,因為僧多粥少,女生再醜,也是有男生瘋狂追逐的。這就是所謂的饑不擇食。不然怎麽辦呢?事情總有個輕重緩急,先解決了溫飽,然後再談什麽飲食美學的問題。學理工的男人是更務實的,和那些搞文藝的男人比起來,他們更少一些風花雪月的毛病。可即便朱小七不是風花雪月,是包穀,是小米,又怎樣呢?張成還是沒追上。朱小七成心要讓可憐的張成處於忍饑挨餓的狀態之中。俞麗當時以為朱小七是一心想搞學問呢,有些不理解。一個二十九的老姑娘了,又長成那個樣子,有男人追,還不趕快順驢下坡,嫁了算了,一個女人為了學問耽擱自己的人生,至於嗎?可張成告訴師母說,朱小七之所以拒絕他,既不是因為要做學問,也不是因為他條件不好,而是因為另外一個男人。朱小七讀研前,在一家研究所工作過幾年,並和一個副所長有了曖昧關係。要不是後來東窗事發,副所長夫人打上門來,朱小七哪會用考研來勝利大逃亡呢?張成說,我不計前嫌,她倒好,還舊情難忘。當時張成告訴俞麗這件事的時候,俞麗還十分奇怪,不是奇怪朱小七愛上了那個有婦之夫,而是奇怪那個有婦之夫為什麽愛上了朱小七,一個有老婆的男人,按說沒有饑荒問題,那搞外遇就有了講究飲食美學的意思了,那為什麽找朱小七呢?俞麗不解,並因這不解而請教於身為男人的陳安,陳安皺著眉頭說,你無聊不無聊?

  可現在俞麗明白朱小七為什麽拒絕張成了。當然不是為了那個副所長,而是因為自己的老公陳安。她倒是好眼力,陳安和張成比起來,那是老鷹與小雞之比,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且不說陳安的導師身份,單就男人的氣質而言,張成也遜色多了,陳安是經典的學院派男人,身材修長,膚色白皙,神情安閑,而張成呢,黑黑胖胖溜光水滑,且總是急匆匆的,像一個飯館跑堂的夥計,倆人怎麽好比呢?一邊有鮑魚燕窩,糟糠爛菜是難以下咽的,一邊有綾羅綢緞,粗布衣衫是難以上身的。但想吃好的想穿好的,你要有身價。要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你一文不名,卻要錦衣玉食。俞麗不禁啞然失笑。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一個女人美而不知己美,這是境界,一個女人醜而不知己醜,這更是一種境界。道高莫測,道高莫測呢。

  俞麗冷眼旁觀。朱小七現在來得更頻繁了。這沒什麽,一個女人有事沒事去找一個男人,這不方便,可一個學生有事沒事去找一個老師,這就還好。何況人家朱小七總是有事的。朱小七不僅有問題要問,還要借書還書,還要每周幫陳安改一次作業。改作業是俞麗的主意。陳安不僅要上研究生課,還上了兩門本科生的基礎課。每次上完課回來,陳安都會帶回一大摞學生的作業本,周末的陳安不幹別的,隻呆在書房改作業了。俞麗看不過去,說,你沒事總布置那麽多作業幹嗎?陳安說,你以為是你那專業的學生,一天到晚遊手好閑,之乎者也雲裏霧裏的混四年就畢業了,我們搞力學的學生,不做大量的練習,怎麽行?這是什麽話?俞麗當然也是布置作業的,隻不過都是布置些閱讀作業,讀《春秋》,讀《史記》,讀《西廂記》和《牡丹亭》,可布置歸布置,讀不讀卻是學生自己的事,俞麗是從來不管的。這是文理的不同,也是俞麗和陳安的不同。俞麗對待工作一向是有些苟且的。所以,關於作業她又給陳安出了一個主意,說,這麽多作業你不會讓你的研究生幫忙改?我們讀研的時候不是經常要給老師批作業嗎?這話陳安聽進去了。其實,陳安也是很煩改作業的。周末那樣好的時光用來幹什麽不行?寫論文、備課,哪怕看幾頁閑書,或者就著小魚喝啤酒看球賽,也比看一本又一本作業強。陳安果然就開始讓研究生改作業,最初是張成,後來不知什麽原因又變成了朱小七。所以,朱小七現在至少一個星期會來俞麗家一次,有時兩次,有時三次。俞麗的宿舍離教工樓很近,隻隔了一個食堂,一個籃球場,和一個種了荷花的湖而已,即使緩緩而行,也不過十來分鍾。俞麗注意到,朱小七現在來的時候總是下午了,之前多是晚上,晚上俞麗總在家的,而下午三點以後,俞麗喜歡出去過社會生活。所謂社會生活,是俞麗和朋友們的玩笑話,不過是逛逛街,做做瑜伽,或者和幾個朋友在茶館裏清談一通罷了。俞麗課不多,又還沒有要孩子,日子是較清閑的。俞麗猜朱小七一定知道了自己的作息規律,不然,為什麽每次星期三俞麗七點鍾做了瑜伽回家的時候,都能在玄關那兒發現那雙灰色的絨布拖鞋。那雙拖鞋是客人的專用拖鞋,平時都被俞麗放在鞋櫃裏的。俞麗有時明知故問,誰來過了?陳安說,朱小七唄。陳安的這種坦蕩樣子讓俞麗心情十分愉快。所以忍不住又去逗陳安,說,哦,她又來勾引我老公了?陳安板了臉,說,俞老師,你正經一點好不好?這是陳安要生氣了,陳安對俞麗的稱呼和情緒是密切相關的,高興時叫魚兒,生氣時叫俞老師,一般狀況下是俞麗。所以,陳安一叫俞老師,就等於拉起了警報,這時俞麗就該躲進防空洞了。

  但俞麗卻沒有生氣,她知道陳安和朱小七現在不過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朱小七是費盡心思。粉是要搽的,又不能搽得太白,香是要用的,又不能太香,口紅呢,也要若有若無,既要讓老師看見,又不能讓師母看見,可結果呢,恐怕是老師沒看見,師母倒是看得清清楚楚。俞麗在一旁幾乎要暗笑了。一個女人愛上了自己的老公,這是危險的事,可一個醜女人愛上了自己的老公,這就是一出好戲了。所以俞麗和女友周青說起這事的時候,用的完全是戲說的口吻。周青嚇了一跳,說,你這個人怎麽這樣迷糊呢?人家都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著。一個人一旦對什麽起了意,這東西早晚就要遭了人手。鍥而不舍,金石可鏤。就算你老公陳安是金石之身,又如何呢?人家隻要有心,照樣在上麵做花做朵。所以女人在這方麵,一定要未雨綢繆,寧可錯殺三千,不可放過一個。愛情是什麽?婚姻是什麽?說白了,就是一塊玻璃而已,看上去又單純又堅硬,能把人的肌膚劃得鮮血淋漓,可隻要別的女人用蘭花指輕輕彈它一下,它就嘩啦一聲,破了,碎了,且再也不能合成原來的樣子。

  俞麗大笑。周青是哲學係的老師,對愛情和婚姻一直持悲觀和懷疑的態度,也因為悲觀和懷疑,周青是獨身的。周青課餘,喝酒、抽煙,看閑書和批評男人,偶爾也會和男人作短暫的交往,但這種交往也是批評的一部分,不過使自己的批評更生動和有理有據。周青說,在男人這個問題上,我絕對比你更有發言權。雖然你已婚,可已婚的女人其實是井底之蛙。或者是盲人摸象,充其量知道象的一條腿,一條尾巴而已,至於全貌,無從得知。我呢,是自由人,不敢說閱人無數,但取樣顯然比你更全麵,所以,我比你更認識男人的本性。男人是經不起女人引誘的。但俞麗怎麽也不相信陳安會上朱小七的鉤。俞麗說,我雖不了解象的全貌,可我對這條象的尾巴卻清楚不過。它即便有時會左擺擺,右擺擺,可再擺,也擺不到朱小七那兒去。周青說,這就是你的傲慢了。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處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對男人來說,時間一長,女人其實是不分妍媸的,隻有容易的和困難的,新鮮的和不新鮮的。人性都一樣,都喜新厭舊,都避難就易。

  周青的這種論調是老生常談,俞麗聽慣了的,不信。所以,俞麗對朱小七和陳安依然聽之任之。男人需要自由的假象,所以,女人不妨在一些無關緊要的事上,或無關緊要的人上成全他們。自由的鳥兒不想念飛,自由的魚兒不想念遊,自由的男人呢,不出軌。但後來有件事情還是動搖了俞麗。

  那天是星期二,俞麗下午有三節課。下完課的俞麗從湖邊繞回來。正是六月,湖裏的荷花都開放了。粉是粉,白是白,一朵一朵的,如女人的臉。俞麗下午的課剛講了蘇軾的《洞仙歌》,這讓她想起了摩訶池邊的四十裏荷花,想起了蜀主孟昶和花蕊夫人夜半在池邊消夏納涼的前朝往事,便傷感起來。正傷感的時候,卻看見了前麵木椅上的陳安,還有朱小七。陳安眉飛色舞,不知在說什麽,朱小七半傾著身子在聽。倆人幾乎是緊挨著坐的,樣子非常親密,看上去差不多就是湖邊的一對戀人了。俞麗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遲疑了幾秒鍾之後,還是折身往後,從另一條小路回了家。

  陳安是一個小時後才進的家門。俞麗已做好了晚飯,坐在桌邊等他。飯桌上隻有一個菜,是豆豉炒洋蔥。豆豉炒洋蔥是陳安從來不下筷子的菜,所以,陳安不高興了,說,冰箱裏不是還有一條鯽魚嗎?怎麽沒做?俞麗說,老吃鯽魚幹什麽?吃一回洋蔥不也挺好?陳安說,你這人怎麽回事?明明知道我不吃洋蔥的。俞麗冷笑,說,我是知道你不吃洋蔥,就怕你自己不知道自己不吃洋蔥。陳安說,你這話是什麽意思?俞麗啪地撂下筷子,說,沒什麽意思。

  這是俞麗第一次吃朱小七的醋。俞麗覺得有些羞恥,倘若是為了一個閉月羞花的美人,也就罷了,卻是這樣一個上不了台麵的對手,簡直讓人有些傷心。好幾天俞麗的心情都十分惡劣,不想開口談此事,也不想搭理陳安。陳安不明所以,但他自詡是有原則的男人,一向是不縱容俞麗無理取鬧的,因此也不主動問俞麗生氣的原因。倆人陌生人一樣過了幾天,其間朱小七來過俞麗家裏一次,又是在星期三。但這個星期三俞麗有意沒有去做瑜伽。朱小七進門時看見俞麗便有些訕訕的。朱小七說,師母在家呀,我給陳老師送作業本來。俞麗笑嘻嘻的,說,哦,陳老師在書房呢。俞麗注意到朱小七剛洗了頭,半濕不濕的,軟緞子般地披了一肩。裙子很花,也很短,短到了風一吹,會春光乍泄,風不吹,也會讓男人想象春光乍泄。

  但俞麗不知道陳安是否會有如此的想象。按說不會,陳安是愛吃魚的男人,有本書上說過,愛吃魚的男人是挑剔的男人,是在精神上有潔癖的男人,不會輕易地被異性的肉體誘惑。而且,陳安愛俞麗,這一點,俞麗堅信不疑。周青說過,一個男人愛上一個女人,是從生理上的喜歡開始的,一個男人不愛一個女人了,也是從生理上的厭惡開始的。如果從這個理論出發,陳安顯然也是深愛俞麗的,因為他還非常迷戀俞麗的身體。可話又說回來,誰能擔保男人的迷戀永遠是單一的呢?有一個暗戀著他的年輕女人,穿著短裙,身體和發間有香氣氤氳,眉眼傳情,言語溫存,在身邊糾纏,陳安能不春心蕩漾?能不心猿意馬?

  這樣一想,俞麗便有些慌了。或許自己要做些什麽了,不然,說不定朱小七真能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把陳安偷了去。這樣的錯誤女友何文是犯過的,有一次何文和男朋友在一家小店吃南京鴨血粉絲,店裏人很多,其中有一個英俊的年輕人,眼睛老是漫不經心地瞥何文,似乎對何文有那個男女之間的意思,但何文知道他是個偷兒。她是《信息日報》的記者,知道這個城市有許多這樣長相俊俏的小偷,專門打水性楊花的女人的主意,用的是明修棧道,暗渡陳倉那一招。表麵想偷人,其實呢,想趁女人心慌意亂的時候偷女人的包。但識破了詭計的何文卻不吱聲。她是個好開玩笑的人,也想調戲一下這個英俊的小偷,找個樂子。所以,便和這個小偷周旋開了,小偷瞥過來,她就風情萬種地瞥過去,小偷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呢,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倆人的心思全在桌上的那隻包上,這樣情意綿綿地周旋了大約有半小時之久,何文樂得不行,忍不住趴在桌上大笑了幾秒鍾,也就是這幾秒鍾的工夫,門邊的英俊男人不見了,桌上的包也不見了。何文遭遇到了江湖上的高手,結果,聰明的何文成了東吳的周瑜,賠了夫人又折了兵,差點兒也被氣得吐血而死。

  但俞麗能對朱小七做什麽呢?似乎什麽也做不了。捉賊拿贓,捉奸拿雙,可人家朱小七有什麽把柄在你俞麗手裏呢?朱小七的言語也罷行為也罷,在俞麗看來,都是不懷好意,可若要細加追究,卻也是無可厚非。朱小七現在和俞麗兩口子玩《詩經》裏的比興了,言在此而意在彼,這麽讀,是這個意思,那麽讀,又是那個意思。這讓俞麗惱怒。俞麗說,朱小七怎麽穿這麽短的裙子。陳安不作聲,隻低頭看自己的書。俞麗又說,朱小七穿那麽短的裙子來這兒,是什麽意思?陳安陰了臉,說,你管人家的裙子幹什麽?人家女孩子,裙子短一點,又怎麽樣呢?

  又怎麽樣呢?俞麗也不知道。可陳安的話,俞麗不愛聽,什麽女孩子?沒結婚就是女孩子嗎?張成明明說過,她和一個有婦之夫搞過,那就是破鞋了,怎麽還是女孩子呢?俞麗想這樣質問陳安,可話到唇邊,俞麗又忍住了。到底犯不上,為了這樣一個女的,把自己弄成一個語言的潑婦,沒意思的。

  俞麗現在有些拿陳安沒轍了,也拿朱小七沒轍。陳安或許因為什麽也沒做,所以理直氣壯,所以對俞麗的不滿置之不理。朱小七呢,心裏明明是有鬼的,可鬼在暗處,她以為俞麗沒看見,所以,她幾乎也是囂張的。當然,這囂張是骨子裏的囂張,麵上她對俞麗依然是很有禮貌的,總是師母師母地叫。但俞麗覺得她的禮貌也是有幾分惡毒心思的。她是存心要叫老俞麗的,不是嗎?俞麗能大她朱小七幾歲呀?不過四歲而已,還是姐妹的差距,可這師母一當,就是兩代人了,成了母女,俞麗是母,朱小七是女。俞麗是朵要敗的花,她朱小七就是花骨朵,俞麗是根老豆角,她就是那枝上的豆蔻。一個老女人了,再威風,也是烏江邊的西楚霸王,過了氣的,英雄失路也好,美人遲暮也好,是絕症。即使華佗再世,也醫不好的。這種言下之意,俞麗懂。也因為懂,俞麗現在真恨上朱小七了。相由心生,皮相不好,心腸亦不好,以前俞麗的母親這樣議論鄰居餘太太的時候,俞麗是不以為然的,現在卻信了。醜女人朱小七亦是個毒辣的女人,善放暗箭,一招致命,射在俞麗的死穴上。

  俞麗動彈不得。朱小七來了,笑靨如花。一朵菜花,冬瓜花,南瓜花,長在路邊任人踐踏的狗尾巴花。俞麗在心裏惡狠狠地嘀咕。可麵上依然也得笑臉相迎。不然又如何呢?笑是輸,不笑更是輸。一向笑吟吟的師母突然對女學生翻了臉,這意味著什麽呢?擺明了是在拈酸吃醋。傳出去,簡直讓俞麗在師大沒法做人了,再說,她俞麗為什麽要拈酸吃醋呢?難道陳安做下了什麽?是和吳梅的老公那樣,抱了女學生了,還是和沈非非的老公那樣,摸了女學生的手,應該都沒有的,是朱小七在自作多情。就算陳安幫過朱小七的腔,可幫腔是背了朱小七的,朱小七並不知道。況且,陳安一向是不喜歡俞麗背後說人壞話的,隻要俞麗一說人是非,陳安總是唱幾句反調的,所以,陳安的幫腔,某種程度上說,並不單為了朱小七,隻是習慣而已,俞麗又何必計較呢?

  但俞麗其實是計較了的。憑什麽呢?老公是自己的,家也是自己的,她朱小七卻要來則來,花枝招展的,描眉畫眼的,半抱著學問的琵琶,來勾引別人的老公。依俞麗的脾氣,她是要把朱小七臭罵出去的。你什麽東西?一隻破鞋,在別的地方被人扔出來了,又來打我家陳安的主意,難道我家陳安愛穿破鞋嗎?這些市井中的狠話,俞麗是抄襲來的,這是她家鍾點工羅大嫂的話,隻不過俞麗做了一點點修改,把其中的老王改成了陳安而已。俞麗其實非常喜歡這類市井語言的,覺得它們特別有生命力,簡直有樂府和元曲的精神,潑辣的,尖刻的,有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過癮。可這些話到底是羅大嫂的話,俞麗說不出,非但說不出,而且還要端著架子強顏歡笑,俞麗覺得十分委屈。當然,讓俞麗委屈的還有陳安的態度。難道他是木頭嗎?沒看出來朱小七在喜歡他?不知道自己的老婆正因為這女人的喜歡而陰陽怪氣?按周青的說法,這是不可能的。周青說,男人和女人之間是有磁場的,一個男人喜歡上了一個女人,或者,一個女人喜歡上了一個男人,最先知道這個秘密的,不是別人,正是那個被喜歡的人,這是生理方麵的事情,誰也沒辦法逃避的。但如果知道了這個秘密還假裝不知道的話,又是什麽意思呢?難道他對朱小七真有什麽想法?憤怒的俞麗在廚房裏摔盆摔碗。這是俞麗表達情緒的方式,俞麗在陳安麵前,幾乎從來都不遮掩的,高興了呢,手舞之足蹈之,不高興了呢,也要形之於色。開始時冷嘲熱諷,指桑罵槐,接著便是在廚房裏做文章,不給陳安做魚,或者把鍋碗瓢盆當成樂器一樣來摔打。

  之前這些方法都是管用的——當然不是立竿見影,陳安是讀書人,所以也有士可殺不可辱的脾氣。可過後呢,陳安總會找機會和解的,給俞麗倒杯水啦,洗幾顆葡萄啦,或者在網上下載一部好看的文藝影片啦。俞麗呢,也見好就收。所以,倆人的矛盾,幾乎沒有機會升級的,隔不了一兩天,又做回了恩愛夫妻。但這一次,陳安卻不吃俞麗那一套——他竟然把俞麗晾那兒了,俞麗摔瓢也好,俞麗摔碗也好,他任她去,依然讓朱小七來,也依然沒有給俞麗端茶倒水洗葡萄。

  俞麗幾乎咬牙切齒了。他這是為了誰呀?真為了朱小七?到現在為止,俞麗還是認為陳安是清白的。但周青在一邊冷笑了,周青說,你怎麽知道他是清白的?不是我挑撥離間你們夫妻,男女之間的事,原沒有你想的那麽困難,要發生起來,其實隻是眨巴眨巴眼皮的工夫。你不是說過陳安每周一的晚上都要給朱小七上課嗎?學生不是隻有朱小七和另外一個男同學嗎?倘若哪天那個男同學翹課了,你想想是什麽情景?孤男寡女,你真以為他們隻講力學?就算陳安沒那方麵的心思,可是朱小七呢?女人真要賤起來,那是不管不顧的,要是她突然去抱住陳安呢?突然坐到陳安的腿上去呢?你以為陳安會做什麽?推開她然後給她一巴掌?或者義正辭嚴地說什麽男女授受不親?告訴你,別做美夢!說不定陳安會半推半就,和她在黑燈瞎火的教室裏盡魚水之歡。

  這是周青的方式。周青不是沈非非。沈非非若聽說陳安有這類的事,一定會說,你這麽個大美人杞人憂天幹什麽?你家老陳是正人君子,絕不是那種能偷雞摸狗的男人。當麵這樣說,心裏呢,卻暗暗樂開了花。然後告訴張三,陳安和朱小七怎麽怎麽啦,也告訴李四,陳安和朱小七怎麽怎麽啦。沈非非的反應一定是這樣的。她自從老公和學生鬧了緋聞之後,就落下了一種病根,對婚外的男女之事變得有些捕風捉影了,恨不得全天下的丈夫都和別的女人有了苟且之事,似乎唯有這樣,她才能雪恥。尤其是俞麗、陳安這樣的伉儷,在師大向來以恩愛著稱的,如果也出了這樣的事情,就更有安慰的意義,簡直就是一劑醫治沈非非精神痛苦的良藥。可周青卻是能守口如瓶的,周青的好處是從不在背後談論別人的是非,周青對男人的批判總是對著當事人的,也一視同仁,包括自己的父親和曆屆男友,包括相幹和不相幹的男同事,自然也包括俞麗的陳安。周青說,我唯一的優點是我對男人悲觀。所以,悲觀的周青關於陳安和朱小七會在黑燈瞎火的教室裏苟且的說法當然打擊不了俞麗。她到周青這兒來原沒指望聽到什麽好話的,她是成心要讓周青糟蹋朱小七,糟蹋陳安,這怨得了她俞麗嗎?是他們不莊重,不檢點,所以才有別人的羞辱。關俞麗什麽事呢?再說,那些話也隻是周青的虛構,周青是有這個癖好的,最喜歡虛構男女故事。周青說,總有一天,等我厭倦了哲學,我就去做情色小說家,以我的經驗和才華,說不定,也能寫出一本《情人》那樣的小說,成為瑪格麗特·杜拉第二。所以,周青的話,哪能當真呢?真要當真,就沒法和男人過婚姻生活了,隻好學周青,獨身。

  可語言這東西,是非常奇妙的,它一旦從人的嘴裏出來了,就有了自己的生命。盡管這生命最初可能是潛伏的,卑弱的,如一條冬眠的蛇一樣。可隻要春天一來,春雷一響,長眠於草叢的蛇就會醒了,噝噝噝,噝噝噝,蛇芯子開始傷人了。

  周青的話,也是一條冬眠的蛇。

  讓這條冬眠的蛇複蘇的是張成的畢業宴。張成要畢業了,臨走,想宴請老師和師母。往常這一類的飯局俞麗是從來不參加的,和學生吃飯本來就沒意思,和老公的學生吃飯就更沒意思,謝謝多年教導啦,祝你前程似錦啦,不停地喝酒,不停地說一些言不由衷的廢話,一頓飯下來,簡直比上課還累。俞麗是個懶散的人,不喜歡做這些事情。但這一次張成十分堅持,張成特意提前一天送來了請柬,說,師母,明天晚上一定要和陳老師一起來哦。俞麗敷衍地說,行,行,有時間的話一定去的。張成說,那不行,師母,有沒有時間你都要來喝這杯薄酒的。不然,我可記恨你。俞麗莞爾一笑,可當時仍沒打算去吃這頓酒席的。但陳安的態度卻改變了俞麗的主意。第二天傍晚的時候,張成又打電話來催,俞麗聽到陳安說,好,好,我馬上去。不用了吧?她就不用去了吧?這有些奇怪,以往陳安總會先捂住話筒問她去不去的,這次為什麽自作主張呢?俞麗突然心念一動,想,會不會是朱小七也去了呢?

  果然朱小七在場。俞麗的到來似乎讓朱小七嚇了一跳,想必之前張成沒有告訴朱小七師母要來,或者,她以為俞麗會和以前一樣不會來。所以,朱小七的穿著比平時更過分了——她穿了件小背心,像街上的那些小秧子一樣,露臍,半露胸。俞麗非常生氣,心想,她打扮成這樣子到底要給誰看呢?自然不是俞麗。事實上,當俞麗走進包廂的刹那,朱小七的手還下意識地放到了胸前,做了一個遮擋的動作。而且接下來的幾分鍾朱小七的表現都不很自然,給陳安拉開椅子的時候碰掉了自己的手提袋,給俞麗倒茶水的時候又打翻了玻璃杯。她為什麽這麽慌張呢?當然是因為做賊心虛。小偷不都這樣嗎?好不容易翻牆摸進了別人的家門,正要下手的時候,不防這時主人卻進來了。能不驚出一身冷汗嗎?

  俞麗斜眼覷陳安,陳安卻泰然。張成說,老師,今天一定要來白的,反正師母在身邊,我們喝個一醉方休。張成的師弟也在一旁起哄說,來白的,來白的。俞麗笑笑,不作聲。白的就白的唄,陳安喝什麽酒,俞麗才懶得管。可一邊的朱小七卻瞪了張成一眼,說,張成,你別裝瘋,大熱天的,還是讓老師喝冰鎮啤酒吧。張成說,你別掃興,難得和師母一起吃飯,不喝點白的怎麽行呢?在一旁開單的酒店小姐也慫恿陳安他們喝白酒,長得像牡丹花一樣的酒店小姐嬌滴滴地說,我們店裏有上好的杏花白呢,現在正搞活動,打八折呢。但陳安不為所動,陳安說,啤酒吧,夏天啤酒爽口。俞麗突然來氣了,說,喝什麽啤酒?張成,就來白的,白的才有畢業的氣氛嘛。

  這種情況下,當然是師母說了算,所以,嬌滴滴的牡丹花小姐立刻嫋嫋娉娉地送來了杏花白。但讓俞麗生氣的是,牡丹花小姐不僅送來了杏花白,同時還送來了兩瓶啤酒,因為朱小七說,她還是想喝啤酒。她說這話的時候,有些細聲細氣的,有些欲語還休的,先瞟了一眼陳安,再瞟了一眼張成。張成便有些抵擋不住了,隻好做一棵牆頭的草,風一吹,兩邊擺動。低了頭,不看師母,隻對牡丹花小姐說,一瓶杏花白,兩瓶江南啤酒。

  俞麗差點兒拂袖而去。倒不是惱張成,而是真恨上朱小七了,想這個女人,真是好手段,當初自己是小看了她。明明是在向俞麗挑釁,偏做出那軟綿綿的樣子來,給那幾個男人看。男人也真是白癡,果然就被繞進去了,看不懂是朱小七在囂張,卻以為是俞麗霸道。俞麗冷笑,兀自喝自己麵前的白酒。俞麗本來是不太喝白酒的,陳安知道。但這個晚上陳安不管她了,陳安自己喝啤酒。陳安一邊喝著啤酒,一邊和對麵的朱小七談笑風生。下學期朱小七的畢業論文要開題了,所以,朱小七要在酒桌上向老師討教。這又是朱小七的陰險處,這樣的話題俞麗插不上嘴,隻有她和陳安是主角,你一句我一句,小生小旦一樣。再就是張成和他的小師弟,在邊上,跑跑龍套。隻有俞麗,完全是台下之人。陳安一說起力學,眉飛色舞,眼睛也不避嫌,女弟子白生生的胸就在當前,他不躲。沾了酒的陳安成了出家人,女色眼前過,佛祖心中留——或者他是肆無忌憚,成了心要做給俞麗看,這也有可能的。俞麗在生氣,陳安知道。陳安因為俞麗的生氣而生氣了,俞麗也知道。還有朱小七,她自然知道師母生氣了的,也知道自己是罪魁禍首,但她裝作什麽也不知道,蹺著蘭花指,殷勤地給老師讓菜,給師母讓菜,桌上的轉盤,被她轉成了一朵盛開的蓮花。蓮花邊的幾個男人暈頭轉向,簡直如入了朱小七的迷魂陣。但俞麗洞若觀火,知道這個小女人在玩什麽花招,也知道她此刻心花怒放。可她到底有什麽好得意的呢?別人家的男人再好,也是別人家的,你在邊上垂涎三尺,有意思嗎?這樣打別人算盤的女人,俞麗不喜歡,正眼也不看她,不僅不看她,也不看陳安——她知道這樣不好,這個時候她是不能生氣的,不僅不應該生氣,還要做出和陳安親密的樣子,和朱小七親密的樣子。女友吳梅就這樣,自己老公對哪個女人有了那個意思,或者哪個女人對她老公有了那個意思,她從不急。老公對那個女人好,她對那個女人更好。老公興高采烈地在前麵衝鋒陷陣,她亦興高采烈地在邊上推波助瀾,搖旗呐喊。倆人同心同德,步調一致,那架勢,簡直是開黑店的孫二娘和張青,要生生地把別人做成人肉包子;又像是哪個莊園裏的員外和他的大老婆,合起夥要謀那婦人做二房。別人莫名其妙,不知道這兩夫婦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反倒怕了。能不怕嗎?事情如此詭異,直讓人毛發頓豎。隻能逃了。當然,這是險招,是劍走偏鋒的意思。可吳梅不這樣看,吳梅說,險什麽險?人都賤,喜歡偷,喜歡竊,喜歡在暗中踮起腳跟走。我燈火通明的,敲鑼打鼓的在邊上,他們還算偷?

  這絕對是高手。可這種東邪西毒般的高手俞麗做不來。俞麗既做不了長袖善舞的戲子,也做不了海納百川的觀音菩薩。俞麗隻是個眼裏摻不得一粒沙子的善妒的女人。所以看朱小七在那兒做張做致,俞麗就恨了。不僅恨朱小七,也恨陳安。朱小七之所以能坐在那兒蹺蘭花指,歸根究底要怪陳安的,要不是他在那兒助紂為虐,她憑什麽和俞麗叫板呢?就憑她那兩隻比目魚一樣的大眼?一張塗脂抹粉的大餅臉?笑話!這其實都是他縱容的!他是家賊,和外人串通好了,要合起夥來欺負自己的老婆。

  自己同床共枕近十年的男人,以為要和自己生死相守的男人,到頭來,竟然還會向著別的女人。所謂夫妻的情義,不過如此。男人的恩愛呀,原來如流水,今天在西,明天就東了。難怪《氓》裏的那位女子會感歎,於嗟鳩兮,無食桑葚,於嗟女兮,無與士耽。千年前的男人這樣,千年後的男人也這樣。有丈夫的俞麗現在不如獨身的朱小七,朱小七身邊,此刻前呼後擁,而俞麗呢,倒是單騎夜走。單騎夜走的俞麗隻能借酒掩身了。還是酒好,難怪許多人喜歡。李白一寂寞,就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李易安零落江南,也是依仗酒的溫暖,打發淒涼的人生。酒是李白的知己,酒是李易安的絲綿被。而今夜的杏花白則是俞麗的團扇。團扇團扇,美人用來遮麵。沒有這麵團扇,俞麗如何度過這個難堪的夜晚。俞麗隻能醉了。醉了的俞麗出酒店時有些蹣跚。上前攙扶她的是張成。而朱小七和陳安,並肩走在後麵,仍然意猶未盡地在談論有關力學的事情。
  之後俞麗就老是胡思亂想。想起周青說陳安和朱小七在黑燈瞎火的教室裏盡魚水之歡的話——那些話原來在俞麗的腦子裏隻是情色小說,隻是文字,現在卻成了會動的皮影戲了,且活色生香。想朱小七那個女人,什麽事做不出來呢?既然當了師母的麵,能勾引老師,那背了師母呢?對陳安投懷送抱也不是不可能的。一個已經和男人做過那種事的女人,就好比開了葷戒的和尚,再對了香氣四溢的酒肉,那張嘴還把持得住?那陳安就把持得住嗎?對陳安,俞麗現在也沒有把握了。這個會和別的女人一起喝啤酒的男人,這個和別的女人談笑風生卻成心冷落自己老婆的男人,又能是什麽好鳥呢? 說不定正和周青說的那樣,也是個人麵獸心的東西,一麵說著學問,一麵又半推半就,在教室裏和學生把好事做了。如果這樣,她俞麗不就成了葉小桃了嗎?她現在已經是葉小桃了嗎?俞麗突然很好奇。或許應該在星期一的晚上去一趟教學樓。他們的教室是501,研究生專用的小教室,最西麵的一間。可她這樣突然闖過去,算怎麽回事呢?捉奸嗎?

  這想法簡直讓俞麗不寒而栗。她俞麗就淪落到了這個地步了嗎?和她家鍾點工羅大嫂一樣?羅大嫂是最熱衷於捉奸的。她的男人,老王,俞麗見過的,在師大門口擺攤賣夜宵,長得獐頭鼠目,卻很花,總用他燉的蛤蜊湯和炒米粉去勾搭愛占小便宜的女人。他和隔壁的離婚女人有一手,和美發店的一個四川打工妹也有一手。這使得羅大嫂成為了一隻嗅覺靈敏訓練有素的獵狗,隻要有一絲氣味不對,羅大嫂就會在第一時間往家裏跑。哪怕她正在俞麗家拖地,可隻要她靈感來了,她也會立刻放下拖把。當然,大多數時間她是無功而返,可有一次,還真被她在床上堵了個正著。老王像條泥鰍,一下子就跑了,隻剩下隔壁那個沒穿衣服的離婚女人,被羅大嫂打得鼻青臉腫。羅大嫂每次說起這事,都會咯咯地大笑,且手舞足蹈,得意萬分,仿佛中了頭彩一樣。這讓俞麗困惑,她怎麽還笑得出來呢?她應該哭天喊地的,尋死覓活的鬧離婚。可羅大嫂卻奇怪,一邊樂此不疲地捉著奸,一邊又太平無事地照常過日子,該幹嗎幹嗎,什麽都不耽誤的。
  這近乎搞笑了。在俞麗的觀念裏,捉奸是兵戎相見,你死我活的事,哪能像羅大嫂那樣充滿了喜劇色彩呢?一個女人,隻有抱了婚姻必死的決心,才有勇氣去捉奸,不然,親眼看見了自己丈夫光著身子和別的女人在一起,之後如何再和他有肌膚上的接觸呢?飯菜裏有蒼蠅,你沒看見,吃了也就吃了,喝了也就喝了,可你明明看見了,綠瑩瑩的大頭蒼蠅,夾在飯菜之間,還怎麽咽呢?

  所以,俞麗不去捉奸。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管它呢?他陳安和朱小七苟且了也罷,沒苟且也罷,且隨他去。不就是搞外遇嗎?也不是考博士,也不是評教授,有什麽難的?你陳安會搞,我俞麗也會搞。

  老孟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出現在俞麗的情感生活中的。一開始俞麗是意氣用事,想用以毒攻毒的方法,來扭轉自己被動的局麵。可後來就有些失控了。兩個人是舊交,從前都住在師大青年教工樓裏,俞麗住3號房,老孟住對麵,4號房。每天幾乎是低頭不見抬頭見,陳安又在外地讀書,而老孟的女友楊白也在上海讀博士,兩個獨居的男女,正值華年,感情就難免有些微妙,但也僅限於微妙,都是好男好女,又都有各自的愛情在背後。發乎情,止於禮,美好和傷感一如王家衛的《花樣年華》裏的陳太太和周先生。後來陳安回來了,老孟也和楊白一起去了另一所高校,倆人便愈發疏遠生分起來,偶爾見了麵,各自莊重一如陌生人。要不是這次因為朱小七,俞麗斷不會和老孟再有什麽糾葛。可就在俞麗最決絕的時候,成了心要惹是生非的時候,老孟來了電話。也不是什麽大事,不過是老孟的侄子想報考師大中文係的研究生,老孟替他打聽一下導師的情況。要是從前,俞麗介紹介紹係裏的導師也就算了,可現在,俞麗變得非常熱情,說了導師的情況,又說專業長短,說了專業的長短,又說起從前的鄰居,簡直有些饒舌了。最後,還主動提出要借一些自己的參考書給他侄子。倆人約了時間,在師大的西門口碰頭。俞麗這次是有備而去,化了淡妝,灑了香水,穿一件黑色吊帶連衣裙,站在西門口的那棵梧桐樹下,簡直風姿綽約。老孟一從的士裏鑽出來,就被打動了。所以,老孟拿了書,卻不舍得走,俞麗呢,給了書,也不說走。兩個人一時有些依依不舍起來,老孟隻覺得這次的俞麗有些不一樣了,從前的俞麗也是溫柔的,眼波偶爾也是流轉的,可溫柔和流轉之中,還有一種好女人的端莊和節製。可現在卻盡是嫵媚了,這嫵媚讓老孟禁不住有些心神搖蕩。但他是謹慎的男人,在拿不準俞麗的意思之前,不會輕舉妄動。而俞麗呢,也如此。盡管姿態是豁出去的姿態,但真要更進一步,也不知道怎麽做。倆人現在像兩隻夜裏第一次出來偷吃的小老鼠,既興奮莫名,又小心翼翼。

  小心歸小心,有時候卻是身不由己的。兩個有舊情的男女,一旦重新接上了頭,就如壞了閘的車,停不下來的。所以,幾天後老孟就給俞麗打來電話。老孟說,一起喝個茶吧。俞麗就說,好呀。也不問為什麽,這當然不能問,一問,老孟就下不了台了。倆人的關係還在可進可退的階段,可往前走半步,也可往後退半步。可俞麗現在就想往前走。倆人約在聽雨軒。聽雨軒其實沒有雨,隻有幾管自來水,放在高處,做成天女散花狀,對著下麵的一盆芭蕉嘩嘩地流。這當然是煞風景的事,可俞麗現在不追究這個。聽雨軒在這個城市的北麵,離師大有點遠,離老孟的學校也有些遠。這樣的選擇當然是心懷鬼胎的,但也正中俞麗下懷。倆人坐在有竹屏遮擋的茶室裏,有一句沒一句的,聊些從前的事情。當然心思都不在那些事上,亦不在茶上,老孟隻想著,再下一步,他該做些什麽呢?他可以做些什麽呢?俞麗想,再下一步,他該做什麽呢?或許該握住茶盞邊俞麗的手,老孟想。可老孟的心念剛一動,那隻茶盞邊的手卻有了感應似的,收了回去。老孟的心思一時被看破了似的,有些訕訕的。俞麗看老孟那樣子,也有些不好意思。倆人各自握了自己的茶盞,不作聲。氣氛有些意味深長起來。俞麗想,倘若是陳安和朱小七在這個時候,會怎麽做呢?或許應該有所動作了吧,別看陳安表麵安靜老實,卻是咬人的狗不叫。想當年他和俞麗交往時,第三次約會就抱了俞麗,不到半年就把俞麗弄到了他的那張單人床上。而朱小七更不是盞省油的燈,雖然是未婚,但在偷男人這方麵,卻是有經驗的,可以說是慣犯。不像俞麗,幾乎是張白紙,盡管也掌握了一些理論——這理論其實都是周青的理論。周青說,對付男人是最容易的事,和做紅燒肉差不多,或者說比做紅燒肉容易多了。隻要看男人時眼睛斜一點,時間長一點,長到三十秒;和男人說話時也不要一氣嗬成,而要氣若遊絲的,欲言又止的,半句半句地往外吐,且讓前半句和後半句之間,有三十秒左右的停頓。那這兩個三十秒,就成了海德格爾的思想,從此讓男人神魂顛倒了。這樣的理論俞麗是信的,由不得俞麗不信,周青不漂亮,但周青在男人麵前,卻是所向披靡的。可是,信歸信,這種理論在俞麗那兒卻派不上用場。她是結了婚的女人,沒事斜了眼看別的男人幹什麽?不正經。可這個晚上俞麗就想不正經,她做正經的女人都做了三十幾年了,下場如何呢? 老公卻被一個不正經的學生弄得麵目全非了。既如此,那就幹脆做個不正經的女人好了。俞麗心一橫,眼睛猛地朝老孟乜斜了過去,可這時老孟也正好這樣看過來。俞麗沒料到,一下子慌了,之前那些到底是紙上談兵,臨到披掛上陣,還是落花流水。莫說三十秒,就是三秒,俞麗也沒種堅持,倉皇一如初次作弊的學生。趕緊扭了頭,仔細看起玻璃盅裏漂浮的一朵朵白菊花來。

  結果那個晚上兩個人什麽也沒做。回去的時候,老孟本來應該和俞麗各走各的,因為師大在聽雨軒的東麵,而老孟的那個學校卻在師大的西麵。但老孟堅持要打的送俞麗。俞麗推辭了兩句,就任他送了——倆人的情緒都有些失落,都有些不甘,都要靠一些過分的不正常的關懷,來確定他們之間的不正常的關係。窗外不斷晃過的街燈,像一個個月亮一樣,乍明乍暗,明明暗暗之中,有一種讓人不安的意味。而車內的音樂也十分荒誕,是京劇版的《兩隻蝴蝶》,親愛的,你慢慢飛,小心前麵帶刺的玫瑰。這讓俞麗差點兒笑出聲來,想,她和老孟真是兩隻飛不動的老蝴蝶了,或許束在蛹中久了,他們已喪失了飛行的本能。但老孟那隻老蝴蝶的翅膀似乎還在微微地翕動,俞麗能感覺到他身上溫熱的氣息。甚至有片刻的時間,俞麗都以為他要起飛了—— 他的左腿和她的右腿上車時隔了大約10公分的距離,而現在,隻有5公分了。但這5公分的距離是千山萬水,到下車時,老孟也沒有跨越。

  好在俞麗也不急。紅杏出牆,要的是在春風中招展,不圖人折的。且這招展與其說是招展給老孟看,不如說是招展給陳安看,或者說是招展給自己看。朱小七現在還是來的,而且來得更殷勤了。俞麗知道陳安最近在《力學雜誌》上發了一篇論文,也知道朱小七在上麵掛了名。這是破天荒的事,從前陳安的同事因為要評講師,想在陳安的文章上掛個名,暗示明示了很長時間,陳安都不理會。但朱小七一個學生,卻說掛就掛了,可見她的麵子是天大地大了,他們的關係亦非同一般了。但俞麗現在卻不那麽憤怒了,反正虱多不癢,債多不愁。再說,她有了自己的秘密。有了秘密的女人是寬容的,從前繡花針一樣的心眼兒,現在能海納百川了。這樣也好,你自由,我自由,大家自由。你看厭了芙蓉海棠,你再看桃花李花,我吃厭了山珍海味,我再吃青菜豆腐。換著口味來,大家都縱情享樂,不必和別人過不去,也不必和自己過不去。愛情死了傷心什麽?再輪回,鳳凰涅槃,火中重生。俞麗現在是當著陳安的麵接老孟的電話的——陳安不喜歡老孟,俞麗知道,若是以前,俞麗要避嫌的,可現在,不僅不避嫌,還偏要做出那情意綿綿的樣子來。這怨不得她,是他先欺負她的,他當了她的麵,任朱小七調情。這是踐踏她,是替朱小七打她的臉。那她又何必顧忌他的臉?

  不顧忌了。老孟的電話隔三岔五。這樣最好,既正常又不正常。在沒有確定陳安和朱小七的關係之前,俞麗不想走得太遠。但她亦不想和老孟什麽也沒有,她和老孟之間必須保持一種可能的走向。不然,她會瘋的。她和陳安的關係現在是冰天雪地。甚至夜裏,陳安也不碰她了,陳安背著她看書,然後,又背著她側身而臥。俞麗冷笑,他這樣子,做給誰看呢?隻可惜朱小七不在場,看不見他的守身如玉。憤怒中的俞麗也隻能和陳安背對背了。要是從前,俞麗也有婉約遷就的時候,可現在,不行了,他們之間有個朱小七,這是自然的。男女的戰爭如果隻是發生在兩個人之間,再硝煙彌漫,也隻是演習。但如果多出一個女人,又再多出一個男人,這場戰爭就幾乎是核戰,不可能再被斡旋了。創傷是皮肉的,也是精神的。有時看上去毛發未損,其實卻肝膽俱裂。

  但讓俞麗肝膽俱裂的事還在後麵。暑假過後的第四周,陳安去了北京,去開一個論文研討會。同去的,還有朱小七,隻有朱小七。知道後的俞麗大哭了一場。俞麗本不打算哭的,相反,一開始她甚至是有些興致勃勃的,和往常一樣備了課,又下樓買了排骨和蓮藕。立秋了,天氣轉涼,她要煨個排骨蓮藕湯,給自己暖暖身子。她一邊在爐子上用文火煨著湯,一邊看碟,碟是從周青那兒借來的。是《美國美人》,講一對中年夫妻,丈夫愛上了自己女兒的同學美人安吉拉,陷在迷情之中不能自拔,妻子也立刻還以顏色,與自己的老板有染了。這是一個讓人絕望的故事。但絕望還是那個美國男人的絕望,俞麗是沒事的,俞麗平靜地看完了碟子,又喝了一碗湯。然後坐在陽台的藤椅上看樓下的風景。這是上班的時間,教師宿舍裏很安靜,幾乎沒有人。隻有一樓的那個老女人又在院子裏侍弄花草,俞麗知道她是有些瘋的,隻要她的兒媳不在,她會對花念花經,對草念草經,有時念興起了,還會用戲腔。此刻她又在一株芙蓉前咿咿哦哦。俞麗想笑,但突然的,她卻放聲大哭起來。是撕心裂肺般地哭,是山崩地裂般地哭。她的世界到底還是坍塌了,這一次是真的,之前她還是半信半疑,所以她和老孟幾乎是用三寸金蓮往前走,且走走停停,以為陳安和她在負氣之後會柳暗花明,會峰回路轉。沒想到,這一次卻玉碎宮傾了,她真切地聽見了破碎的聲音。劈裏啪啦的,稀裏嘩啦的,全完了。沒有安祿山的刀光劍影,沒有女真人的錚錚鐵騎。她美麗的世界原是紙糊的。樓台亭閣是紙的,鳥語花香是紙的,卻騙了她半生。她以為會固若金湯,她以為會天長地久,可一個朱小七,卻傾國傾城了。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這是杜麗娘的傷悲。可杜麗娘的傷悲還是如花美眷的傷悲。俞麗呢,卻隻剩下似水流年了。

  傷悲中的俞麗這個下午把自己打扮成了一隻豔麗的蝴蝶。如果沒有老孟,俞麗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展開翅膀從六樓飛下去。但老孟緊緊地抱住了她。兩個人秋風掃落葉般的,把什麽都做了。男女之間的事果真這樣,說難,難如上天,說易,也易如反掌。他們矜持了近十年,緊張了近十年,結果,隻片刻的工夫,就丟盔棄甲了。他們從床上做到地下,又從客廳做到廚房。俞麗從來沒有這樣瘋過。她像被什麽附了身,搖身一變,成了另一個女人。陳安不是不要她了嗎?有什麽打緊,人家老孟要。莫說她和老孟還有往日的幾分情意做底子,就是一個陌生的男人,又如何?她俞麗現在就是要自輕自賤。這麽多年她倒是自重的,可自重的結果,卻是敗給了一個不自重的女人。早知如此,她何不當年就把身子給了老孟。那時她的身子多好呀,飽滿結實得如一枚九月的石榴。陳安在外,讀研三年,讀博又三年,她這枚石榴就嚴嚴實實地包裹了六年。夜裏月華如水的時候,她對鏡自照,也自憐,也傷感。但那時的傷感還是杜麗娘式的傷感,繁華似錦中,隻怕年華虛度,隻怕紅顏將老。可現如今,紅顏已老,年華到底還是虛度了。想當年老孟,也是玉樹臨風,當他身著紅色球衣走在幽暗的走廊上時,明豔豔的就如一盞大紅燈籠,簡直晃得女人們睜不開眼。女學生們如一隻隻飛蛾,有事沒事地總圍著這盞燈籠打轉。但如今這盞燈籠也暗了。俞麗看老孟,簡直也有美人遲暮的心酸,頰上有了肉,肚上也有了肉,怎麽看,也是一個中年男人的身子。他倒是把自己當年輕人的,鏗鏗鏘鏘,十分賣力。俞麗領情了。也是難為他,人家一直是個好男人,現在卻被她拉下了水。他其實是尷尬的,隻好拚命撲騰,且做出蝶泳的樣子,做出蛙泳的樣子,這是不懂裝懂,是討好她的意思。俞麗心裏明鏡似的,所以感覺幾分淪落的溫暖。她落水是因為朱小七,那他呢?還為當年他和她眉裏眼間的情意?她和他在走廊裏相遇時的莞爾一笑?俞麗想問他,可到底還是沒問出口。有些東西就如王維筆下的辛夷花,注定是開在暗處的花朵。一旦落白了,就沒意思得很。三十多歲的女人,再孟浪的時候,也還是識趣的。

  可識趣又如何?到頭來,終歸是沒意思。就算俞麗躲得再遠,遠到了千年以前,遠到了王維的辛夷塢,也還是有人要把她拽回來。這一次拽她的不是朱小七,不是陳安,而是老孟的老婆楊白。楊白在電話裏問老孟什麽時候回家,她和女兒要喝魚頭湯,所以老孟回家時要繞一趟菜市場,買魚頭,豆腐,蘑菇和黃芽白,還有芫荽,還有粉絲。楊白在電話裏說一樣,老孟就低聲地複述一樣。俞麗的辛夷花瞬間花謝花飛。楊白蛇一般地從老孟的手機裏鑽了出來,俞麗甚至能看清她嘴邊的那粒藍色的痣。俞麗羞得滿臉通紅,之前俞麗從沒想起過楊白的,在她眼前晃蕩的是朱小七,是陳安。現在又多出了個楊白。

  憂傷再一次席卷而來。老孟要走,要去為楊白燒魚頭湯。俞麗想,朱小七這個時候會怎麽做呢?或許會耍賴,說,我不讓你走;或許什麽也不說,隻是緊緊地抱住陳安,然後哭得梨花帶雨。如果這樣,老孟一定會留下來吧?但有些東西是天生的,俞麗到底做不來,也不想做,她把老孟的東西一樣樣地遞給他,然後催他快走。天快黑了,再晚,菜市場就要關門了。她甚至比老孟還要急,擔心魚頭不新鮮了,擔心芫荽賣完了。她從前也是愛煮魚頭湯的,知道沒有放芫荽的魚頭湯,就如沒有香氣的梔子花,或者,如一個找不著支點的物體。這是陳安的比喻,陳安也是愛喝放了芫荽的魚頭豆腐湯的,但俞麗已經好久沒給他做魚了,俞麗家的廚房裏現在連一絲魚腥味也沒有了。可這怨得了俞麗嗎?

  黑暗中俞麗淚落如雨。窗外是萬家燈火,萬家燈火中有一種熱鬧和溫暖的繁華,從前她也在這繁華中,但現在,這繁華卻是別人的繁華,溫暖也是別人的溫暖,和她不相幹了,她是零落人,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在荒郊野外遊蕩。她一氣之下,原是想變成另一個女人的,可沒變成,她到底也做不回俞麗了。她現在半人半鬼,在無間道上走,不陰,亦不陽,不黑,亦不白。

  也罷,隻能這樣走。難道真變成一隻蝴蝶從六樓飛下去?或者和陳安離了?那便宜了朱小七——從前倒是說過沒愛了就離婚那樣的話,但那是女人在如花年齡時說的漂亮話,不當真的。她現在要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是的,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明天她就去菜市場,買一隻青魚回來,醃了,等陳安回來,好做一道鹹魚茄子煲,這是陳安沒吃過的,她要精心地料理,要放刀切的細細碎碎的蔥、薑、蒜,還有糖,還有醋。

  還有一隻大頭蒼蠅。


  原載《小說月報·原創版》

所有跟帖: 

心理描寫惟妙惟肖,細微之處頗可玩味。Thanks for sharing! -袖底香- 給 袖底香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9/17/2010 postreply 16:59:36

到底還是無奈,不能放手。愛情就是從這個時候走向墳墓的。 -lionqueen1997- 給 lionqueen1997 發送悄悄話 lionqueen1997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9/17/2010 postreply 20:47:34

Nice writing. Just a little sad... -N.- 給 N. 發送悄悄話 N.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9/17/2010 postreply 22:55:03

看得我真傷心啊!回複:俞麗的江山 by:阿袁 -新晴- 給 新晴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9/17/2010 postreply 23:30:08

這樣細膩的文筆, 作者一定是位女性 -多市之秋- 給 多市之秋 發送悄悄話 (115 bytes) () 09/18/2010 postreply 13:53:29

文字很好,可是師太味道太濃。 -劍氣簫心- 給 劍氣簫心 發送悄悄話 (90 bytes) () 09/18/2010 postreply 17:0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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