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野圭吾.1999.我殺了他

來源: 笑含 2010-08-28 16:36:08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268762 bytes)
由commykim翻譯


神林貴弘
1
取下最邊上掛著淺綠色雨衣的衣架後,衣櫥便被完全撤空了。我掂起腳尖檢查了下書架上麵,又回頭朝美和子望了一眼。此時她正把一件疊得整整齊齊的雨衣放入邊上的瓦楞紙箱裏。光彩照人的長發把她的側臉遮掉了一半。
“這下衣服全都整理完畢了吧?”我望著她的側臉,問道。
“嗯,應該沒有東西落下了。”她回答,仍然沒有停手。
“是嗎,不過你要是真有什麽遺落在這,馬上來拿也行哪。”
“嗯。”
我叉腰環顧了一下房內。在美和子的這間不到六榻的房間裏,放有去世的母親用過的舊衣櫃,裏麵同樣已經整理一空。這個衣櫃,以及內嵌衣櫥曾裝著美和子的所有衣物。在那幾十件衣服中,她會挑選出符合當時氣候、流行程度,並令自己稱心的衣服穿去上班。她嚴格規定自己不準連續兩天穿同樣的衣服去上班,因為這樣別人會誤會成自己是在外麵過夜的。對於穿同一件襯衫上班能夠維持一周的我看來,這真是麻煩透頂的事。不過,猜測著她穿怎麽樣的衣服走出房間,對我來講是早晨的一大樂趣。但從此之後再也不會有那種樂趣了,這也是我必須割舍的事情之一。
美和子用透明膠帶固定完盒蓋後,篤篤地敲了一下箱子。
“大功告成啦。”
“你辛苦了,”我說,“累了吧,要不要吃點東西?”
“有點什麽可吃呢?”美和子側著腦袋,從臉上表情看,她正回想著冰箱裏的食物。
“有拉麵,我去做。”
“不用啦,我來做吧。”美和子蹭地一下站起身。
“好了好了,今天這種日子就讓我來吧。”
我摟著她的腰,稍作用力把她往自己這邊拉攏。這個動作沒有什麽特別的用意,至少作為我來說並非別有用心。然而美和子不這麽認為,她的笑容有些僵硬,然後如同冰上芭蕾的女伴一般,流暢地旋轉著身體掙脫了我的手。
我望著還殘留一絲美和子身體餘溫的左手,深歎了口氣。然後走近淡紫色地毯上放置的瓦楞紙板箱。提起後發現那箱子裏隻有衣服,出人意料的輕。我抱著箱子,再次望了望房間。郵購的廉價書架,母親遺留下的西裝衣櫃依舊如初,而已經習以為常的辦公桌卻不見了。我腦子裏頓時回想起那個坐在焦茶色桌子上用鋼筆如同畫圖一般把原稿用紙寫得滿滿的那個美和子。盡管她工作的時候也用文字處理機和電腦,但寫詩的時候一定會手寫。
帶有白色花邊的窗簾搖曳起來,從麵向私家胡同的窗外透進了一股暖風。
我把紙箱往床上一擱,把窗戶關緊,鎖上了插銷。
我們家坐落於略大於五十坪的土地上。一樓除了有一間很大的餐廳之外,還有兩間相連的和室。二樓有三間洋室。這幢房子是我們父親在40歲之前造起來的。雖然這麽說,父親連定金都沒有付,也沒有貸款。祖父過世了之後,便繼承了遺產,但是沒有能力支付遺產稅,沒辦法隻能把現在住的房子賣掉,把剩下的錢造了這所房子。據親戚說,我們神林家這樣世世代代傳承下來的土地和房屋,正在一點一點地流失。
我在一樓的餐廳裏品味起美和子熬製的味噌湯來。她那飄逸的長發被金屬頭飾往後紮成一束。
“那邊的屋子你度完蜜月回來再收拾嗎?”我一邊吃著拉麵,問她。
“也隻能這麽著了,沒時間了。從明天開始就要著手準備婚禮和旅遊的事,一定很忙。”
“也對。”
我瞥了一眼牆上的掛曆,5月18日的地方用紅筆畫了個圈,就是後天了。當初畫這個紅圈的時候,還覺得這天有些遙遠。
吃完拉麵後,我放下筷子,在桌上用兩手撐著腦袋。
“接下來的日子,我該怎麽辦呢?”
“你還是要把這幢房子賣掉?”美和子問,夾雜著不安。
“是不是賣掉我沒決定,說不定租給別人。反正我是不會再繼續住了,一個人住的話,感覺空蕩蕩的。”
“哥哥你”美和子強作笑容,“也能找個對象結婚就好了。”
恐怕這句話她是經過了深思熟慮了之後說出來的,我深知這一點,所以沒有回頭去看她的表情。
“你說的也對,我考慮一下啊。”
“嗯……”
我們陷入了片刻沉默,美和子也放下了筷子。雖然拉麵還沒吃完,但似乎她已經沒有心思繼續吃了。
我透過玻璃窗望向庭院。草坪開始有點冒尖了,雜草也是赫然而生。我覺得不管是借給別人也好賣掉也好之前總得好好修剪一番。要是修建美觀之後一定又會舍不得出售了。
據我所知,以前我家的祖先好像積蓄了不少財產。然而當我成為這個家裏的一分子之後,已經看不出其繁華的痕跡了。父親是某個證券公司普通的職員,是一個隻要維持很普通的生活就已經很知足的人。所以在這裏新造的這幢房子,也是充斥著平民的感覺。父親是打算把這幢房子留給兩代人一起住的。一樓的和室給自己老夫妻住,二樓則給子女的兩夫妻住,就像做夢夢到的一樣。要是能夠順利地走完人生旅程的話,就能夠實現夢想了吧。但突來的不幸,卻降臨得出其不意。
那是美和子進小學的第二天的事情。為了去辦親戚的法事而出發至千葉的父母親,再也沒能活著回來。父親駕駛的福魯克斯在高速公路上被大型卡車追尾。享有獨角仙美稱的小型車身被撞飛到反方向的行車道上。父母都當場死亡。
那天,我和美和子被寄放在附近的熟人家裏。那個人是父親單位的同事,他把我們兩個和他自己的孩子一塊兒帶到了豐島園。我們正乘著過山車和旋轉木馬的時候,那個人從警察那裏得知了這個噩耗。她一定是愁於如何跟我們兩個小孩子開口描述這個悲劇到快要吐的地步了吧。這種情緒她全寫在接我們從遊樂園回來時候那張陰沉的臉上了。
我事後回想起來,那個鄰居家的叔叔中途一次都沒往家裏打電話,是一件多麽幸運的事情。因為回到家之前,美和子和我都度過了夢幻般的歡樂時光。那天便成了我們兄妹的最後一次一起玩耍。
我和美和子分別被不同的親戚領養了。兩戶人家的經濟條件都是多養一個孩子有富裕,多養兩個孩子太拮據。
幸好兩邊的親戚對我們都異常親切,還讓我上了大學。雖然父母留給我們的連同生命保險金在內的遺產,完全夠付我們的養育費用,但是我知道,把一個孩子養育成人,光有錢是遠遠不夠的。
我和美和子分居兩地期間,這棟房子被父親的公司征借了。再次回到這裏住的時候,我才知道,當初在這裏暫住在這裏的人們還不算粗暴。
我確定留校教書的那一年,我和美和子再次回到了這個家,她已經成為了一名女大學生。
15年。我和美和子一共分開了15年的時間。在這漫長的時間裏,兄妹們分開生活,這是第一個錯誤。而15年之後再次住到一塊兒,這又是第二個錯誤。
電話鈴響了。美和子迅速拎起安在牆上的無繩電話子機,“你好,我是神林。”
她隨之而來的表情變化,使得我立刻意識到這通電話的來者是誰。本來星期五白天會往家裏來電話的人就隻有那麽幾個而已,而且大學研究室打來有急事找我的電話可能性很低。美和子上個月辭掉了保險公司,她以另外一個身份詩人神林美和子收到的電話白天也好休息天也好都會打來,但那種電話都已經轉到了新居。從昨天一直到今天,出版社和電視台的人都沒法找到她,急得團團轉了吧。
“嗯,剩下的行李也都裝完了。現在我和哥哥拉麵剛吃到一半呢。”美和子衝著話筒說道,嘴角帶著一絲微笑。
我把兩隻麵碗放入水槽之後,便走出了餐廳。我不知道該以何種姿態坐在與穗高誠通著話的美和子身邊。我更不想讓她看到這樣的自己。
穗高誠——這就是後天要同美和子結婚的男性名字。
美和子好像不一會兒就結束了通話,敲響了我的房門。此時,我正坐在書桌前發呆。
“是穗高先生打來的。”她猶豫了一下說。
“嗯,我知道。”我回答。
“他問我能不能今天去他家。”
“噢……”我點點頭,“原來是這樣啊,那你怎麽回答的呢?”
“我說這裏還有事情沒有處理完,還是按照當初約好的算了。有什麽問題嗎?”
“不,沒問題。”當然不會有問題,“不過,這樣好麽?美和子你也一定想早些去他家吧。”
“明晚既然已經決定住賓館了,單今天去不是很奇怪麽?”
“其實也沒關係啦。”
“我出去買點東西。”
“嗯,路上小心。”
美和子下了樓梯之後幾分鍾,傳來了玄關的窗戶打開的聲音。我站在窗邊,往下望著她推著自行車走出來的樣子。白色的尤特帕克的頭巾被風吹得鼓了起來。
後天的結婚典禮將在赤阪的酒店舉行。所以我和美和子明天晚上準備住到那個酒店去。因為擔心從我們住的橫濱出發會由於道路狀況沒法按時到達。隻是考慮到明天要進行各種各樣的準備工作,所以決定在此之前兩人一起到穗高家裏去。他的家在練馬區的一個叫做石神井公園的附近。
我們打算順便把剛才打包的瓦楞紙箱用車搬運過去。家具等那些主要行李已經上周由專業搬家公司運過去了。明天要拿過去的隻是一些上次沒搬完的小東西和衣服。
穗高誠打算從今天開始就讓美和子住在他家裏,想想或許是合理的。因為那樣能夠更有效利用時間。而且新郎會有和新娘共處的想法也無可厚非。
但即便如此,我心中對他抱有的不爽依然沒能得到消除。美和子住在這個家裏,已經是最後一天了。這寶貴的一晚,為什麽那個男人還想要霸占呢?我感到憤怒。

2
今天晚上吃的是日式燒烤,這是我和美和子都很喜歡吃的東西。雖然我們兩人都不怎麽會喝酒,今天也少見地喝空了兩罐500毫升的啤酒。美和子臉上稍稍泛著紅暈,我眼睛周圍應該也變紅了吧。
吃完飯之後,我們兩人靠在餐廳的椅子上,久違地聊起天來。聊我大學裏的瑣事、她公司辭職的事等等。隻是以結婚、戀愛為主題的片斷我們倆誰也沒提。當然我是有意識這麽做的,可能她也盡量避而不談吧。
然而,還有兩天就要舉行結婚典禮,完全不涉及此類話題,有些過於矯飾了。而這種矯飾時不時以沉默的形式表現了出來。
“想起來,這是最後一個晚上了呀。”作完充分的心理準備後,我單刀直入。就像智齒受到擠壓,一陣痛楚隨之襲來。得知自己還痛得出來,我欣慰了一些。
美和子帶著淡淡的微笑點頭。
“總覺得有點難以接受,以後我就不住這裏了。”
“你隨時都可以回來看看啊。”
“嗯,不過——”她一下子低下頭,接著說,“我必須斷掉這種念頭。”
“是嗎,倒也是。”我右手捏癟了空啤酒罐,“小孩呢?”
“小孩?”
“你們準備要嗎?”
“噢~”美和子垂下雙眼,點了點頭,“他說想要。”
“幾個呢?”
“兩個,先是女孩,再是男孩。”
“嗬。”
我引出了不必要的話題,談到孩子的事就不得不使人聯想起性愛。
忽然腦子裏湧現出一個疑問,美和子和穗高誠是否有過肉體關係。並竭力思考著有什麽絕妙問題一問就能夠判斷出來。不過最終還是停止了思索,想這事已經沒有意義了。即使有過關係,也不會有什麽問題,即使當前時點還沒有過的話,不久也總會發生的。
“詩你準備怎麽辦?”我轉移了話題。不過這也是打心底裏關心的一件事。
“什麽叫怎麽辦?”
“還準備寫嗎?”
“當然要寫了!”美和子大幅點著頭,“你要知道,穗高他並不是喜歡我這個人,而是喜歡我寫的詩呢。”
“呃,我倒覺得並非如此……不過還是希望你小心點為妙。”
“小心點?什麽事?”
“就是”我撓撓太陽穴,“注意不要被新生活的繁雜和忙碌而迷失自我。”
美和子點頭應允,雪白的門牙在唇間若隱若現。
“我知道啦,我會小心的。”
“我想你作詩的時候應該才是最幸福的。”
“嗯。”
隨後的時間,我們倆都緘口了。此時,似乎能調和氣氛的話題殆盡,我已經沒轍了。
“美和子!”我靜靜地喚了一聲。
“怎麽了?”她把頭轉了過來。
看著她水靈靈的大眼睛,我問道,“你會幸福的吧?”
露出幾分躊躇的神色後,我這個妹妹用鏗鏘有力的聲音回答:“嗯,當然會幸福了。”
“那就好。”我說。
過了11點,我們都回到各自的房間。我打開裝有莫紮特大眾曲目的CD機,開始為量子力學的報告搜集起資料來。然而工作完全無法進展,我耳朵裏完全聽不到莫紮特的曲目,而是被隔壁美和子發出的微弱聲音吸引了注意力。
我換上睡衣,鑽進小雙人床的時候,已經將近午夜一點了,卻全無睡意。由於做好了充分的心理準備,倒也沒特別焦慮。
過了一會兒,隔壁傳來一陣聲響,然後是拖鞋的走動聲,美和子也還沒睡。
我下了床,猛地打開門。走廊上很暗,但從美和子房間裏透出的光亮在地上形成一條線。
然而在我看真切那條線之前,光一下子滅了。隨之從她房間傳來一記輕微的聲音,她應該剛剛鑽進被窩吧。
我站在她房間的門前,目光在一片漆黑中聚焦,同時腦子裏用X光透視著裏麵的情形:仿佛連她穿著睡袍靠在椅子上的樣子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然而我馬上搖頭,因為我想起來,這個房間裏的擺設已經不再是我所熟知的那樣了。美和子很喜歡用的寫作桌也連同椅子一塊兒搬到那個家去了。還有,美和子今天穿著睡覺的應該不是睡袍,而是T恤吧。
我輕叩了兩聲門。來了,裏麵傳來小聲的回應。果然美和子還沒有睡著。
重新亮起的燈光在門縫間透出,門開了。不出我的料想,美和子果真穿著T恤,而她那兩隻赤裸的雙腳從褲腿裏伸出。
“怎麽啦?”她抬頭望我的目光裏夾著一絲疑惑。
“我睡不著。”我回答,“所以要是你也一樣睡不著,就來找你聊聊。”
對此,美和子沒有給出任何回答,直盯盯地看著我的胸口。臉上寫著的神情清楚地表明,她已經看透了哥哥敲門的目的所在。正因為已看穿,所以找不到合適的回答。
“對不起。”我不堪僵硬的沉默,開口說道,“我今天晚上很想和美和子一起度過,因為這恐怕是我能夠和美和子獨處的最後一晚了。明天到賓館住,房間是分開的吧?而且穗高還說可能要來。”
“什麽最後一晚,我以後還是會回來的嘛。”
“但美和子處於單身狀態,這是最後一夜了。”
聽完我這句話,美和子沉默了。隨即我向前進了一步。然而她用右手輕輕地推了我一下。
“我想做個了斷。”
“做個了斷?”
美和子點點頭。
“不了斷的話,無法和其他人結婚吧?”
雖然她說話聲音很輕,但她的言語就像一根細長的針,字字穿透著我的心。除了疼痛,我還感到一陣刺骨的寒冷。
“這樣啊。”我低下頭,歎了口氣。“你說得也對呢。”
“非常抱歉。”
“不,沒關係的。是我的想法不正常。”
我看了一眼美和子的T恤,上麵畫著一隻正在打高爾夫的小貓,這衣服還是兩個人去夏威夷旅遊時候買的。那種日子已經一去不複返了。
“晚安哦!”我說。
“晚安!”美和子微笑地有些淒涼,關上門。

身體很燙。我在床上不知道翻來覆去了多少次,睡意卻絲毫沒有到來之意。索性就這樣等到天亮也好,但時鍾的走動卻慢得讓人厭煩。我落入了未曾有過的悲慘境地。
我想起了那一夜。
那一夜攪亂了我們倆的人生,也一下子歪曲了整個世界。
那是我和美和子同居後的第一個夏天。
究其原因,可能是由於我們兩人這十五年裏都是孤獨度過的吧。就算表麵上強作出開朗的樣子,可心底深處永遠像古井一般,充斥著黑暗。
收養我的親戚非常和藹可親,並且懷著一顆溫暖的愛心。他們把我當成是自己的孩子對待,一直謹防著不讓我產生自卑感。所以為了報答他們這樣的好意,我也盡力表現得自己就是這個家裏的一分子。時時刻刻注意不顯得太見外,偶爾也撒一下嬌。總之是扮演成一家人的模樣。心裏想著不能顯得太乖,稍許幹些壞事,故意讓父母擔心一下。因為我知道,比起一向的乖孩子,回頭的浪子會讓父母更加高興。
我把這番話一說,美和子回以吃驚的神態,說自己也是一模一樣。然後對我講述了她自己的經曆。
據說原先她是一個沉默寡言的女孩,從不和別人玩耍,從來都是自己一個人看書。“附近的大叔都說,‘這也沒法子,受到刺激之後調整不過來了呢’。”美和子一邊回憶著那時的情景,一邊笑著說。
不過隨著年齡的增長,那個寡語的女孩漸漸開朗起來。小學畢業的時候,她已經儼然變成了一個開心果。
“但這些全都是演戲呢,”她說,“不管是寡言,還是變得一點點開朗,統統都是。我隻不過采用了大人們容易理解的方式而已。可為什麽要這麽做,我自己也不明白。大概是意識到,為了生存下去就必須要做回自己吧。”
兩人交流了之後才發現,我們有著相似得驚人的思想以及處世原則。我們內心的主色調都是“孤獨”,並且我們兩人從心底裏都追求著“真正的家庭”。
住在一起之後,我們盡可能在一起多呆一會兒。一方麵想要把以前分別的時刻都補回來,另一方麵也想要被由家人所產生的安穩感包圍。我們就像小貓一樣耍鬧起來。和自己流著同樣血液的人就在身邊,這種幸福甚至會讓我感動不已。
最後,那晚降臨了。
打開這個潘多拉盒的,是我與她的那個吻。如果是臉頰或是額頭或許都不成問題,但我吻的地方恰恰是嘴唇。
在吻之前,我們倆聊著天,臉挨得很近。那時候正說到父母的事,美和子靜靜地淌著淚水。
當然老實說,從很早開始,在我內心除了把美和子當妹妹,還存在把她當作年輕女性看待的部分。關於這點,盡管我一直在嚴格戒律著自己,卻並沒抱有多少危機感。久違的妹妹一下子變得異常動人美麗,碰到是誰都會著迷的吧?過了段時間,我便堅信不移,她對我而言隻是妹妹而已。
那感覺多半不會錯,可我卻連一丁點的時間都不願再等待了。一直潛藏在心裏的那個惡魔趁機作亂起來。
我不知道美和子是以何種心情來接受我那時的吻的。不過可以想象,她應該在心裏萌發了和我同樣的心情吧。因為在她的臉上,我看不到絲毫的震驚。反而還像應驗了自己的預料一般,露出一種類似於滿足的表情。
那時,我們倆周圍的空間與世隔絕了,時間也停止了。至少對於我們而言是這樣。我把美和子的身體抱得緊緊的,她曾一度就像人偶一樣動也不動,而且還放聲哭起來。感覺上不像是不喜歡這樣被我抱著而哭泣,因為她把手伸到我背後摟著我。她邊哭邊叫著的,是爸爸和媽媽。她的聲音仿佛回到了15年前。可能經曆了這麽久,她終於找到地方可以掏出心來哭泣了吧。
為什麽那個時候我會脫掉美和子的衣服,又為什麽她沒有作任何抵抗,至今依然是個謎。大概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吧。僅僅是在那一刻想做了——隻能這麽說。
我們在小床上抱作一團,我進入美和子體內的時候,她痛苦地皺起了眉頭。我是第二天才知道她是處女的。
順利插入後,美和子再次呻吟起來。我用嘴對著她薄薄的唇,緩緩的運動著身體。
這一切就仿佛夢境一般,時間和空間感依然模糊不清。我的大腦已經完全中止了思考。
即便如此,一個念頭在我的胸中漸漸烙下了印。那就是:我們倆正處於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中,從坡道上漸漸往下滑。

3
穗高誠是劇本家,好像還是個小說家。不過我沒有讀過他的書,也沒有看過他寫的劇本所拍攝的電影或電視劇。所以我無法從他的作品中得知他到底有著怎樣的思想,有著怎樣的思考事情的方式。況且本來我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從一個人的作品判斷出他的思維。
目前為止我和穗高見過兩次。第一次是在市中心的咖啡店,美和子向我介紹了他。因為之前聽說了她已經有正在交往的男人了,所以也沒什麽特別驚訝的。第二次見麵,是他們要訂婚的時候。我是在我大學附近的那個家庭餐廳聽到這個消息的。
那兩次見麵我和穗高相處了總共不到30分鍾。他曾多次中途離席接手機,不久就稱有急事匆匆離開了。所以對於他是個怎樣的男人,我完全沒有概念。
“他不是壞人,至少他對我關懷備至。”這是美和子對穗高誠的評價。我覺得這話說得純屬多餘,要是一個人壞到對戀人都不好,那就完全沒有結婚的價值了。
5月17日上午,我駕駛著老式的沃爾沃,抵達了豎立在寧靜住宅區的穗高家豪宅。
隻要看到他的房子,就能夠知道穗高誠是一個自我意識強烈並且很傲慢的男人。和我想象的一樣,四周環繞以高聳的圍牆,中間是一幢白色房子,和周圍還算協調。要問我為什麽會想象成圍牆很高房子是白色,我還真答不上來,隻是隱約有這種感覺而已。即使圍牆很低、房屋顏色全黑,我可能也會這麽想。
趁美和子去按門鈴的間隙,我打開行李後蓋,把昨天她打包成瓦楞紙盒的行李搬了出來。
“嗬,你們到得還真早啊。”玄關的門打開後,穗高誠出現了。他身著一件白色的針織衫,下身是黑色的西褲。
“因為路況還不錯。”美和子說。
“是嘛。真是太好了。”穗高誠見到我,微微鞠躬。“您辛苦了。一路奔波累了吧?”
“不,其實還行。”
“啊,我來幫你。”
飄逸著披肩的長發,穗高快步走下大門前的樓梯,其步伐之輕盈完全看不出已經是將近四十歲的人了。使我不由得想到他的愛好是網球和高爾夫。
“這車真不賴啊。”他一邊接過紙箱一邊說。
“已經是老古董啦。”我回答。
“是嘛?可是看起來保養得很不錯呢。”
“因為被施了咒。”
“咒?”
“嗯。”我看著穗高的眼睛,他似乎沒有聽明白我的意思,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轉過身去。
我真想說“要是怠慢了車子,說不定哪天它就會給你顏色看”。想當年我們的父親就是沒拿那輛福魯克斯當回事。穗高誠,你全然不知我們所經受過的痛苦!
穗高豪宅的一樓是個非常寬敞的客廳,美和子前幾天運過來的行李堆放在一個角落裏。不過那個寫字桌不包括在內。
玻璃窗邊上擺放的沙發上坐著一個男人。他身著灰色西裝,棱角分明。雖然氣色不及穗高,不過看上去和他是同年代的人。他好像在寫著什麽,一看到我們,立刻站了起來。
“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幫我管理事務所的駿河。”穗高誠指著那個男人對我說。接著對著他說:“這位是美和子的哥哥。”
“初次見麵多多關照。恭喜您妹妹。”說著,那名男子向我遞來一張名片。上麵印的名字是‘駿河直之’。
“謝謝。”我接過了名片。
駿河似乎挺想知道我的職業,看到名片後,瞪大了眼睛。
“量子力學研究室……您真了不起啊!”
“沒這回事啦。”
“你看,光量子力學這一門課就設一個獨立的研究室,一定是被大學給予了深厚的期望呢。隻要在那裏當上一個助手,肯定前途無量。”
“呃,這有點誇張了……”
“以後我們寫些以大學研究室為題材的作品如何?”駿河看一眼穗高。“采訪一下神林君之後。”
“當然可以考慮。”穗高誠用手搭著美和子的肩,衝著莞爾一笑後說:“隻不過,我可沒興趣拍那些小家子氣的懸疑劇。我想寫聲勢浩大的科幻小說,能夠搬上熒幕的那種。”
“提到拍電影之前——”
“先寫完小說再說,對吧?你要說的我都知道!”穗高顯出一副不耐煩的表情,把頭轉向了我。“他就負責限製我不準這樣不準那樣。”
“接下來我們就會輕鬆很多了哦,有了美和子這個強勁的幫手助陣。”
聽駿河這麽一說,美和子難為情地搖搖頭。
“沒這回事,我根本幫不上什麽忙。”
“不,說真的,我很看好你的。在這個意義上,這次的婚姻可以稱得上是珠聯璧合啊。”駿河用戲謔的口吻說完,看了看我,立刻又恢複了原來的嚴肅。“當然對哥哥來說,就會相應增添一分寂寥呢。”
“也沒有……”我輕搖頭。
駿河直之那時刻都在洞察著周圍的眼睛一直望著我。不對,“一直”這種說法不知道是不是合適,也可能隻有幾秒鍾的時間。或許還不到幾秒鍾,隻有幾毫秒也說不定。反正對我來說算是相當長的時間了。於是我便覺得不得不留心這個男人,從某種意義上說,比穗高更得留意。
穗高誠是一個人住的。曾經結過一次婚,聽說造這幢房子的時候還沒有離婚,但是幾年前已經分居了。關於為什麽要離婚我完全沒有耳聞,美和子也沒告訴過我,我猜想她自己可能也不太清楚。
在壽險公司工作的26歲白領,與有過失敗婚姻的37歲作家的結合,是需要有偶遇的。倘若美和子永遠隻是一個單純的白領,或許這二人至今都不會有機會邂逅吧。
契機便是兩年前美和子所出版的詩集。
她好像是初三的時候開始創作詩歌的。用她自己的話說,趁著複習迎考的空閑時間,把自己突然想到的話語記錄在筆記上,不知不覺成為了一種興趣。那些筆記到了大學畢業的時候竟然有十幾本之多。
美和子常年以來沒有把這個給任何人看過,包括我在內,然而有一天,卻被一個女性朋友到家裏來玩的時候偷偷閱讀了。而且那個朋友瞞著美和子,暗中取出了一本筆記帶回了家裏。當然她沒有惡意,她隻是想把這本筆記讓在出版社工作的姐姐讀一下。簡而言之,美和子寫的那些詩打動了那個朋友的心。
這種預感並非自命不凡,那個讀了詩歌的朋友姐姐,立刻覺得應該出書。這就是編輯所謂的直覺起了作用吧。
那個名字叫做雪笹香織的女編輯過了不久就到來到我們家,說想看全部的詩集。花了很長的時間看完全篇詩集之後,她當即提出要將其出版。她對躊躇滿誌的美和子執意說,不得到滿意的答複就不走。
在那之後事情經曆了如何的迂回曲折我不太清楚,前年的春天,神林美和子的詩集出版了。然而正如人們預測的那樣,這本書一開始完全無人問津。我通過電腦檢索了各大雜誌和報紙的書評欄目,出版了一個月之後也沒有任何反響。
然而到了第二個月出現了大轉機。經雪笹香織的強烈要求,女性雜誌刊登了美和子的詩,從此之後,一下子書就開始火熱起來。讀者群絕大多數是白領。在選擇登載的詩歌的時候,雪笹香織選取以反映白領心聲的作品,這個方案起到了效果。詩集被一次又一次的重版,最終排入了最暢銷書籍的行列。
之後,美和子受到了各種各樣媒體的采訪,還時不時在電視上露麵。家裏的電話地響個不停,她就又接了一根電話線。到了春天她變得需要申報個人所得稅,便交給了稅理事打理。即便如此,到了四月,還是有驚人的追加稅金征收,再加上政府機關強製征收的金額可觀的居民稅。
不過美和子並沒有辭去作為本職的保險公司的工作,在我的眼裏,她仍然是以前的那個神林美和子,她依然是那麽辛苦的工作著。“我可不想變成什麽名人。”這是她的口頭禪。
兩人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有私下交往的,美和子從未對我提過,恐怕以後也不打算說。不過可以確定的是,婚約應該是在去年聖誕節的時候訂的。聖誕前夜回家之後的美和子的手指上,帶著一大顆鑽戒。多半她是打算在進家門之前脫下來的,但一不小心忘記了吧。她注意到我的視線,便慌慌張張地遮住了左手。

3
穗高誠是劇本家,好像還是個小說家。不過我沒有讀過他的書,也沒有看過他寫的劇本所拍攝的電影或電視劇。所以我無法從他的作品中得知他到底有著怎樣的思想,有著怎樣的思考事情的方式。況且本來我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從一個人的作品判斷出他的思維。
目前為止我和穗高見過兩次。第一次是在市中心的咖啡店,美和子向我介紹了他。因為之前聽說了她已經有正在交往的男人了,所以也沒什麽特別驚訝的。第二次見麵,是他們要訂婚的時候。我是在我大學附近的那個家庭餐廳聽到這個消息的。
那兩次見麵我和穗高相處了總共不到30分鍾。他曾多次中途離席接手機,不久就稱有急事匆匆離開了。所以對於他是個怎樣的男人,我完全沒有概念。
“他不是壞人,至少他對我關懷備至。”這是美和子對穗高誠的評價。我覺得這話說得純屬多餘,要是一個人壞到對戀人都不好,那就完全沒有結婚的價值了。
5月17日上午,我駕駛著老式的沃爾沃,抵達了豎立在寧靜住宅區的穗高家豪宅。
隻要看到他的房子,就能夠知道穗高誠是一個自我意識強烈並且很傲慢的男人。和我想象的一樣,四周環繞以高聳的圍牆,中間是一幢白色房子,和周圍還算協調。要問我為什麽會想象成圍牆很高房子是白色,我還真答不上來,隻是隱約有這種感覺而已。即使圍牆很低、房屋顏色全黑,我可能也會這麽想。
趁美和子去按門鈴的間隙,我打開行李後蓋,把昨天她打包成瓦楞紙盒的行李搬了出來。
“嗬,你們到得還真早啊。”玄關的門打開後,穗高誠出現了。他身著一件白色的針織衫,下身是黑色的西褲。
“因為路況還不錯。”美和子說。
“是嘛。真是太好了。”穗高誠見到我,微微鞠躬。“您辛苦了。一路奔波累了吧?”
“不,其實還行。”
“啊,我來幫你。”
飄逸著披肩的長發,穗高快步走下大門前的樓梯,其步伐之輕盈完全看不出已經是將近四十歲的人了。使我不由得想到他的愛好是網球和高爾夫。
“這車真不賴啊。”他一邊接過紙箱一邊說。
“已經是老古董啦。”我回答。
“是嘛?可是看起來保養得很不錯呢。”
“因為被施了咒。”
“咒?”
“嗯。”我看著穗高的眼睛,他似乎沒有聽明白我的意思,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轉過身去。
我真想說“要是怠慢了車子,說不定哪天它就會給你顏色看”。想當年我們的父親就是沒拿那輛福魯克斯當回事。穗高誠,你全然不知我們所經受過的痛苦!
穗高豪宅的一樓是個非常寬敞的客廳,美和子前幾天運過來的行李堆放在一個角落裏。不過那個寫字桌不包括在內。
玻璃窗邊上擺放的沙發上坐著一個男人。他身著灰色西裝,棱角分明。雖然氣色不及穗高,不過看上去和他是同年代的人。他好像在寫著什麽,一看到我們,立刻站了起來。
“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幫我管理事務所的駿河。”穗高誠指著那個男人對我說。接著對著他說:“這位是美和子的哥哥。”
“初次見麵多多關照。恭喜您妹妹。”說著,那名男子向我遞來一張名片。上麵印的名字是‘駿河直之’。
“謝謝。”我接過了名片。
駿河似乎挺想知道我的職業,看到名片後,瞪大了眼睛。
“量子力學研究室……您真了不起啊!”
“沒這回事啦。”
“你看,光量子力學這一門課就設一個獨立的研究室,一定是被大學給予了深厚的期望呢。隻要在那裏當上一個助手,肯定前途無量。”
“呃,這有點誇張了……”
“以後我們寫些以大學研究室為題材的作品如何?”駿河看一眼穗高。“采訪一下神林君之後。”
“當然可以考慮。”穗高誠用手搭著美和子的肩,衝著莞爾一笑後說:“隻不過,我可沒興趣拍那些小家子氣的懸疑劇。我想寫聲勢浩大的科幻小說,能夠搬上熒幕的那種。”
“提到拍電影之前——”
“先寫完小說再說,對吧?你要說的我都知道!”穗高顯出一副不耐煩的表情,把頭轉向了我。“他就負責限製我不準這樣不準那樣。”

“接下來我們就會輕鬆很多了哦,有了美和子這個強勁的幫手助陣。”
聽駿河這麽一說,美和子難為情地搖搖頭。
“沒這回事,我根本幫不上什麽忙。”
“不,說真的,我很看好你的。在這個意義上,這次的婚姻可以稱得上是珠聯璧合啊。”駿河用戲謔的口吻說完,看了看我,立刻又恢複了原來的嚴肅。“當然對哥哥來說,就會相應增添一分寂寥呢。”
“也沒有……”我輕搖頭。
駿河直之那時刻都在洞察著周圍的眼睛一直望著我。不對,“一直”這種說法不知道是不是合適,也可能隻有幾秒鍾的時間。或許還不到幾秒鍾,隻有幾毫秒也說不定。反正對我來說算是相當長的時間了。於是我便覺得不得不留心這個男人,從某種意義上說,比穗高更得留意。
穗高誠是一個人住的。曾經結過一次婚,聽說造這幢房子的時候還沒有離婚,但是幾年前已經分居了。關於為什麽要離婚我完全沒有耳聞,美和子也沒告訴過我,我猜想她自己可能也不太清楚。
在壽險公司工作的26歲白領,與有過失敗婚姻的37歲作家的結合,是需要有偶遇的。倘若美和子永遠隻是一個單純的白領,或許這二人至今都不會有機會邂逅吧。
契機便是兩年前美和子所出版的詩集。
她好像是初三的時候開始創作詩歌的。用她自己的話說,趁著複習迎考的空閑時間,把自己突然想到的話語記錄在筆記上,不知不覺成為了一種興趣。那些筆記到了大學畢業的時候竟然有十幾本之多。
美和子常年以來沒有把這個給任何人看過,包括我在內,然而有一天,卻被一個女性朋友到家裏來玩的時候偷偷閱讀了。而且那個朋友瞞著美和子,暗中取出了一本筆記帶回了家裏。當然她沒有惡意,她隻是想把這本筆記讓在出版社工作的姐姐讀一下。簡而言之,美和子寫的那些詩打動了那個朋友的心。
這種預感並非自命不凡,那個讀了詩歌的朋友姐姐,立刻覺得應該出書。這就是編輯所謂的直覺起了作用吧。
那個名字叫做雪笹香織的女編輯過了不久就到來到我們家,說想看全部的詩集。花了很長的時間看完全篇詩集之後,她當即提出要將其出版。她對躊躇滿誌的美和子執意說,不得到滿意的答複就不走。
在那之後事情經曆了如何的迂回曲折我不太清楚,前年的春天,神林美和子的詩集出版了。然而正如人們預測的那樣,這本書一開始完全無人問津。我通過電腦檢索了各大雜誌和報紙的書評欄目,出版了一個月之後也沒有任何反響。
然而到了第二個月出現了大轉機。經雪笹香織的強烈要求,女性雜誌刊登了美和子的詩,從此之後,一下子書就開始火熱起來。讀者群絕大多數是白領。在選擇登載的詩歌的時候,雪笹香織選取以反映白領心聲的作品,這個方案起到了效果。詩集被一次又一次的重版,最終排入了最暢銷書籍的行列。
之後,美和子受到了各種各樣媒體的采訪,還時不時在電視上露麵。家裏的電話地響個不停,她就又接了一根電話線。到了春天她變得需要申報個人所得稅,便交給了稅理事打理。即便如此,到了四月,還是有驚人的追加稅金征收,再加上政府機關強製征收的金額可觀的居民稅。
不過美和子並沒有辭去作為本職的保險公司的工作,在我的眼裏,她仍然是以前的那個神林美和子,她依然是那麽辛苦的工作著。“我可不想變成什麽名人。”這是她的口頭禪。
兩人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有私下交往的,美和子從未對我提過,恐怕以後也不打算說。不過可以確定的是,婚約應該是在去年聖誕節的時候訂的。聖誕前夜回家之後的美和子的手指上,帶著一大顆鑽戒。多半她是打算在進家門之前脫下來的,但一不小心忘記了吧。她注意到我的視線,便慌慌張張地遮住了左手。

“主婚人就讓真田老師來充當吧,我們也受了他不少照顧,要是在小地方得罪了他,以後就麻煩了。”駿河直之看著訂在文件夾裏的材料,說道。他坐在沙發上,用圓珠筆迅速開始在材料上記錄起來。
“會有不愉快嗎?”穗高說。
“我說的是可能會,那個老師說了一個細節,想到自己和那麽多人一樣對待,說不定會記恨很久。”

“怎麽會這樣?”穗高歎了口氣,衝邊上的美和子笑笑。
出席美和子結婚儀式的碰頭會對我而言真是如坐針氈,可以的話我還真想逃出去。然而作為女方的親戚,也隻能由我來出麵作決定,形式上的東西也有幾樣必須由我確認。最關鍵的是,我並沒有逃避的理由。我像石頭般一動不動地坐在皮革沙發上麵,盡量不插嘴,默默地聽著美和子和其他男人所舉辦儀式的程序。坐在斜前方的穗高誠用左手撫摸著美和子的身體,這使我難受得咬牙切齒。
“之後就是新郎向大家問候了,行嗎?”駿河用圓珠筆尖指著穗高。
“怎麽總在問候啊,真無聊。”
“但隻能這麽進行,通常在結婚典禮上,還要向父母送花這種丟臉之舉呢。”
“你把這些都取消掉!”穗高顰蹙起雙眉,又望望美和子,哢嗒一聲打了個響指。
“我有個好主意,在新郎問候之前,由新娘來朗誦一段詩歌吧?”
“哎?”美和子瞪大了眼睛,“那可不行!”
“適合在結婚儀式上讀的詩?”駿河問,似乎被勾起了興趣。
“找找的話,一兩首總能找到的。”穗高對美和子說。
“有是有……不過這絕對行不通!”她不停地搖頭。
“我倒覺得挺好的。”說完,穗高貌似又想起了什麽,朝駿河望去。
“那索性讓專業人士來讀吧?”
“專業人士?”
“就是朗誦家唄,這樣就沒問題了呢。再配上背景音樂。”
“明天就是婚禮了哎,你讓我現在去哪兒找朗誦者啊?”駿河一副‘饒我了吧’的神情。
“這種事是你的職責吧?拜托了啊!”穗高翹起二郎腿,指著駿河的胸口說道。
駿河長歎一聲,又開始在資料上記錄起來。“我想想辦法看。”
這時,大門的門鈴響了。
美和子拎起裝在牆上的對講子機,確認了來者為何人之後,說了聲“請進”之後,放下了聽筒。
“是雪笹小姐。”美和子對穗高說。
“監督者出場了。”駿河邊說邊露出了笑容。
美和子走出玄關,把雪笹香織帶了進來。這個幹練的女編輯身著白色套裝,一臉的嚴肅。無論是發型還是這挺直腰板的架勢,一見到她我就想到寶塚的男性角色。
“打擾了。”雪笹香織對我們三人說,“終於明天就要舉行了呢。”
“嗯,這已經是最後一次碰頭會了。”駿河說,“務必想借用一下您的智慧。”
“在此之前,我想先解決一件事。”說完,她把目光落到美和子身上。
“啊,你說的是隨筆的原稿吧?我現在就去拿。”美和子說著走出了客廳。隨即聽到她踏上樓梯的聲音。
“婚禮的前日還要讓她工作,不愧是雪笹香織啊。”穗高依然坐著,開口說。
“您這是在表揚我呢,還是——”
“當然是表揚了,這還用說嘛!”
“那就謝謝了。”
雪笹香織畢恭畢敬地低下頭,抬起來的時候,她和我對上了目光,隨即她的表情有些拘束。盡管這已經是我們第二次見麵了,可不知為何,她依然會時不時露出這種神色。
目光從我身上移開後,雪笹香織把視線投向了遠處。就在此時,她那細長而清秀的眼睛瞪得溜圓,可以聽到她深深地吸了口氣。
一看到這種情形,連同我在內的三位男士順著她看的方向望去。那是玻璃窗戶一邊,透過繡著花邊的窗簾,可以看到一個帶有茂盛草坪的庭院。
在那個庭院裏,站著一個長發的女人。她的麵容看起來就像喪失了魂魄,直勾勾地盯著我們看。


駿河直之篇
1
看到站在那裏的女人的一瞬間,我頓覺一陣呼吸困難,那感覺就如同心髒被人從裏麵踢飛了一樣。
身穿白色飄逸的連衣裙,帶著仿佛幽靈般臉色的女人,不是別人,正是浪岡準子。
雖然準子麵向我們所有人,但其實她隻在其中的一個,她神情上帶著虛渺,而那雙眼睛卻緊緊注視在一點——穗高的身上。
我用了兩秒了解完所發生的事態後,又在接下來的兩秒裏考慮好了對策。
穗高隻是露出沒出息的表情僵在那裏,而那後麵的兩個人也沒出聲。這個女人是誰,雪笹香織應該不知道,神林貴弘就更不用說了,就這點來講還是萬幸的。不過最最幸運的是,此時此刻神林美和子並不在這裏。
“喂,準子,你怎麽會一下子出現在這裏呢?”我起身打開了玻璃門,但她的目光仍然不朝向我。我便接著說,“你今天的工作已經結束了?”
她的嘴唇微微動了一下,好像在低聲說話,可說的內容完全聽不清。
我套上放在外麵的男用拖鞋,擋住浪岡準子目不轉睛
“到底發生什麽事啦?”我小聲問她。
準子那蒼白的臉頰漸漸泛出了紅暈,與此同時眼睛也開始充血。說話聲音在我聽來像是立刻要哭出來一樣。
“喂,駿河,沒關係吧?”身後傳來聲音,回頭一看,穗高從玻璃門探出腦袋。
“嗯,沒關係。”我回答,邊回答邊捫心自問:這沒關係指的什麽事呢?
“駿河!”穗高又小聲說道,“你想辦法解決一下,我可不想讓她看到。”
“我知道了。”我回答,並沒有朝他看。“她”當然指的是神林美和子。玻璃門砰的一聲關上了。想必穗高心裏不想向房間裏那兩個客人去解釋這一幕的狀況吧。
“我們到那裏說吧。”我輕輕推了推浪岡準子的肩。
準子小幅搖頭,眼神裏充滿著倔強,並且淚水慢慢躺了下來。
“我們到那裏去聊聊吧,你呆在這裏也無濟於事啊!好了,快走吧!”
我稍作用力推著她的身體。她終於邁開了腳步,這時我才發現他手中提著一個袋子,不過看不清裏麵裝的東西。
我把她帶到了從客廳裏無法看到的地方。那邊正好有個小凳子,便讓她坐了下來。從旁邊掛著高爾夫球練習用的球網看來,這個應該是穗高在練習高爾夫中途休息時候坐的椅子。椅子邊上放有幾個盆栽,裏麵種了黃色和紫色的三色堇。想起穗高說過,這個是神林美和子買的。
“嘿,準子啊,你為了什麽要到這兒來呢?而且門鈴也不按就突然出現在院子裏,這可不是你一貫作風啊。”我用和小女孩搭訕的口氣問她。
“……那個人?”她終於開口嘀咕道,不過依然無法聽清內容。
“嗯?你說什麽?”我把耳朵湊到她嘴邊。
“就是那個人嗎?”
“那個人?你說誰啊?”
“在房間裏的那個人,穿著白色套裝,頭發短短的女人……那個人就是誠的結婚對象?”
“噢~”我總算明白了準子要說的話,而且也意識到,盡管她看起來像是盯著穗高一個人在看,可事實並非如此。
“不是的。”我回答,“她是一個編輯,隻是來這裏談工作的。”
“那哪個才是要和穗高結婚的人?”
“什麽哪個……”
“穗高要結婚了吧?我是這麽聽說的。今天她也來了吧?”準子問道,仿佛把忍到現在的話一股腦兒說了出來,淚流滿麵。看著那張臉的棱角,我不禁回想,她是何時瘦成這樣的呢。她以前可是有著鵝蛋般的美麗圓臉啊。
“她不在這裏。”我說。
“那在哪兒?”
“這個……我也不清楚。你問這個打算幹嘛?”
“我想見一見,和那個人。”準子把臉轉向客廳的方向,欲站起身,“我要當麵問問誠。”
“喂,喂,你等等!稍微等一下!”我用雙手摁住她,讓她再次坐下。“剛才他的態度你也看見了吧?我盡管不願意這麽說,其實那家夥現在不想見你。我也清楚你有很多需要發泄的不滿,但今天你能不能暫時忍一忍,先回去再說呢?”
不料,準子把臉朝我回過來,眼神像是在看什麽奇特之物一樣。
“關於誠要結婚的事,我可什麽都沒聽說呢,而且結婚對象不是我……直到最近才剛聽說。而且也不是出自他之口,是來醫院的客人告訴我的……於是我想確認一下打電話給他,沒想到他一聽是我就立刻掛了。你說這事他做得過分嗎?”
“那家夥確實是一個非常過分的男人,所以我一定會讓他向你負荊請罪的。而且是正式的道歉哦,我保證。”我跪在草坪上,兩手搭著她的肩膀說道。她竟然做出如此百般懇求,真是悲哀至極。
“什麽時候?”準子問。“他什麽時候來?”
“很快,我不會讓你等久的。”
“現在你就帶他過來吧,”準子睜大了杏仁般的大眼睛,“快帶他過來吧!”
“請你別這樣胡鬧了。”
“那還是得我自己去呢。”她一說完就站了起來,力量大得我都沒按住。
“等一下!”我由於兩膝跪在地麵,無法立刻起身,一下子抓住了她的腳踝。
她尖叫一聲倒了下去,一個紙袋從她手上掉落。
“啊,不好意思!”我欲將她抱起來,就在那時,我瞥見了從紙袋裏掉出的東西,頓時整個人僵硬住了。
那是一捧花束,婚禮上新娘拿的那種。
“準子……”我望著她的側臉。
她維持著匍匐的姿勢,若有所思地凝望著那束花。不一會兒,她恍然大悟,慌慌張張地把袋子裏的東西放回去。
“準子,你究竟準備做什麽?”
“沒什麽。”準子站了起來,白色褲子的膝蓋處少許有些髒。她用手輕輕撣了撣,立刻往後轉,向前走去。
“你去哪兒?”我問她。
“我回去了。”
“那我送你一程吧。”我也站起身。
“不用了,我能自己回去。”
“可是……”
“請你別管我。”她抱起紙袋,邁著機器人一般的踉蹌步伐向大門走去,我隻能眼睜睜地目送她的背影。

等她身影消失不見後,我客廳的門外,玻璃門鎖著。由於花邊窗簾的緣故,我看不見裏麵是否有人,於是我用手在門上篤篤敲了幾下。
貌似有人走了過來,窗簾被拉開後,神林貴弘露出了他那張略帶神經質的臉。我對他微笑著,同時指了指玻璃門上的月牙鎖。
神林貴弘麵無表情地打開了鎖,這男人的思維真是深不可測。
我打開門走進房間後,發現穗高和神林美和子、以及雪笹香織都沒了蹤影。
“咦,穗高他們呢?”我問神林貴弘。
“在二樓的書房呢,”他回答,“在討論工作方麵的事。”
“噢,這樣啊,”為了不讓我和浪岡準子的談話聲被神林美和子聽見,穗高采取了這種策略。“那麽,你呢?”
“我不懂文學方麵的東西,所以馬上又下來了。”
“那你在這裏做什麽呢?”
“也沒做什麽。”神林貴弘淡淡地回答,然後在沙發上坐下。接著他攤開放在一旁的報紙看了起來。
難道他聽到了我和準子的談話了?倘若聽到的話,準子是什麽來頭的女人,這個男人應該已經察覺到了吧。然而我對此卻無從考證。要是神林貴弘先問:剛才那個女人是誰啊,我倒可以趁機打探虛實,可神林是一副漠不關心的表情,目光一直落在報紙上。
“那我就先去一下二樓。”我主動說道,可神林就像沒聽見一樣不作聲。真是一個不招人喜歡的怪人。
我上了樓,敲了敲書房的門。請進,穗高說著。
打開門,我便看到穗高坐在窗口,雙腿交叉擱在的書桌上,而書桌對麵則坐著神林美和子。雪笹香織則是在書架前叉著手腕站著。
“你來得正好。”穗高見到我後說道,“快發揮你經紀人的作用吧,幫我勸勸這兩位小姐。”
“什麽事?”
“我們剛好在商量把美和子的詩影視化的事呢,這事兒對美和子來說怎麽看都百利而無一害,但她們就是不明白呢。”
“關於這點,我也不太能接受。我們不是約定好暫時先不提電影嘛。”
穗高隨即鎖起雙眉。
“我也沒說現在立刻就做啊,隻是準備準備。先把合同給簽了而已。簽完了之後,也不用擔心那種無聊的家夥會來了,美和子也就能專心致誌投入創作工作了啊。”後半句是麵向著美和子說的,一直板著的臉也頓塞顏開。
“美和子的意見是:當前時點完全不考慮會將形象固定的影視化。穗高先生您作為她的愛人,請務必理解這一點。”雪笹香織口氣非常生硬。
“我當然理解,就是因為我是她丈夫,所以才站在他的立場上替她考慮呢。”然後穗高用很柔媚的聲音對未婚妻說:“對吧,美和子,這事兒就交給我好嗎?”
美和子的神色有些為難,不過這個女孩最過人之處就在於,即便氛圍容不得她執拗,她也決不會輕易低頭。
“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不過說實話,我現在不知該如何是好。誠,不需要這麽著急吧?能不能容我再慢慢考慮一下?”
聽到神林美和子這番話,穗高臉上露出了複雜的笑容。我知道,這是他焦急時候的習慣。
穗高舉起雙手作投降狀,回頭看著我。
“哎,這種無窮無盡的糾結還要延續下去麽,我也需要幫手啊!”
“大致情況我都明白了。”
“接下去就靠你了。這是你的本職所在。”穗高把腳從桌上挪了下來。然後伸手抽了一張紙巾,發出了響亮的擤鼻涕聲。“糟了,藥好像失效了,明明剛剛才吃過。”
“藥還有嗎?”神林美和子問。
“嗯,應該問題不大。”
穗高繞到書桌的對麵,打開最上麵的抽屜,取出一隻小盒,上麵蓋子打開著,裏麵放著一隻瓶子。他擰開瓶蓋,取出一顆白色的藥丸,不假思索地放進嘴裏。拿起桌上放著的喝了一半的咖啡罐,一口氣全部喝完。這個隻是鼻炎藥。對於自認為是美男子的穗高來說,過敏性鼻炎的老毛病一直是他的苦惱的根源。
“用咖啡兌著喝不太好吧?”神林美和子說。
“沒關係啦,我一貫如此。”穗高關上蓋子,拿出行李箱遞給了她,然後把藥盒往邊上的垃圾桶一扔。“你把它放進我們的旅行箱裏吧,今天我不用再吃了。”
“明天婚禮前你不是還要吃的嗎?”
“樓下有一個藥罐,等會兒往裏麵裝上兩粒,帶去就行了。”說完,穗高又擤了一次鼻子,“嗯……剛剛說到哪兒了?”
“關於拍電影的事,等你們新婚旅行回來之後再說吧?”我提議,“美和子今天也沒心思談論這事兒吧?不管怎麽說,明天可是你們的大喜之日啊。”
神林美和子看了我一眼,嫣然一笑。
穗高歎著氣,指著我說。
“這樣也好,那我們在旅行途中再決定細節方麵的事情,總可以吧?”
“嗯,可以。”
“好了,這件事就談到這裏。”穗高猛地站了起來,“大家一起去吃飯吧,我知道一個很不錯的意大利餐館。”
“在此之前,我還有一件要事。”我對穗高說,“是關於菊池動物醫院的。”
穗高微微歪動了右眉和嘴角。
“他們想采訪你,”我看著神林美和子幾人說,“這件事我想和你商量一下。”
“那我們先回避一下吧。” 雪笹香織說道。
“嗯,好的。”神林美和子也站起來,“我們在隔壁房間等你們。”
“我們五分鍾就好。”穗高對著二人說,美和子微笑地頷首。
“你沒對她做任何說明嗎?”聽到隔壁房間的門關上後,我直接切入正題。任穗高再怎麽反應遲鈍,他也知道我說的“她”是指浪岡準子。
穗高撓著頭,再次坐回到辦公椅上。
“有必要說明嗎?”穗高冷笑著。“我和其他女人在一起的事,憑什麽非得特地跟她匯報?”
“可這樣她不會明白的啊。”
“那麽,說了她就明白了嗎?如果我說‘因為要和美和子結婚了’,她就會說聲‘哦,這樣啊’而放棄嗎?結果肯定是一樣的。不管我說什麽,那個女人肯定都不會接受的,隻會嘮叨個沒完。那種女人還是讓她去為好。一直置之不理的話,她最後總會放棄的。還是不要莫名其妙道歉或者關心她為妙。”
我十指交叉放在胸前,並用盡全力抓緊,才勉強沒有顫抖。
“她如果要求精神損失費,你也沒有半句話可說呢!”我說道,拚命壓低語調,裝出一副平靜的樣子。
“為什麽?我可不記得和她之間有過婚約啊!”
“你不是讓她打胎了嗎,這你該不會忘吧?我說服了她,帶她去了醫院。”
“那不就說明她自己同意墮胎的麽?”
“那是因為她深信自己以後能和你結婚呢,我這麽一說才把她說通的。”
“這是你擅自做出的承諾,與我無關。”
“穗高!!”
“別大聲嚷嚷嘛,隔壁房間都聽到了。”穗高皺起眉頭,“好吧,那這樣好了,我出錢,這樣總行了吧?”
我點點頭,從上衣口袋取出記事本。
“至於金額,我先找古橋老師商量之後再決定吧。”我說出我們倆都熟悉的一個律師的名字,“而且,這錢必須由你親手交給她。”
“你就饒了我吧!這事兒有必要這樣嗎?”穗高從椅子上起身,朝門口走去。
“她隻想聽你親口說聲抱歉的話,一次就好,哪怕就一次,你和她見麵談一次吧!”
然而穗高搖著頭,指著我的胸脯。
“談判可是你的職責,你幫我想想辦法。”
“穗高……”
“這事兒到此結束,吃飯去吧。”穗高打開門,低頭看了眼手表。“讓她們等了連五分鍾也不到呢。”
我有種想用手中的圓珠筆尖往走向隔壁房間的穗高脖子上紮過去的衝動,卻硬是給忍住了。

2
大家都來到一樓後,神林貴弘依然用與剛才相同的姿勢坐在沙發上讀報。美和子向他傳達了過會兒大家一起去就餐的意思後,他也沒有露出特別高興的表情,站了起來。
“咦?”打開牆上的內嵌壁櫥的抽屜之後,穗高不禁叫了一聲。手裏拿著銀色像懷表一樣的東西。不過那並非是懷表,而是他心愛的藥罐。我聽穗高說那是他上一次結婚時,他前妻給他買的。
“怎麽啦?”美和子問。
“也沒什麽,就是我剛才打開藥罐一看,發現裏麵裝著兩粒膠囊。”
“哪裏不對了呢?”
“我記得應該是空的才對,真奇怪,難道是我記錯了嗎?”穗高歪起脖子。“不過也沒關係,明天就吃這兩粒好了。”
“這藥不知道什麽時候的,你還是別吃了。”
聽到明天即將成為自己新娘的這句話,穗高停下了正要擰上藥罐蓋子的手。
“你說的對,那我把這個丟掉咯。”說著把藥罐裏的兩粒膠囊扔到了一遍的垃圾箱裏。然後把藥罐地給了神林美和子。“你等一下幫我在裏麵裝些藥吧。”
“好的。”她把藥罐放進了自己的提包。
“好,那我們出發吧!”穗高輕拍手,說道。
那家餐廳在離穗高家十分鍾車程的地方。因為位於住宅區,所以如果沒注意到的標誌牌的話,還會以為是一戶帶有西洋風情的民宅。
穗高、我、神林兄妹、再加上雪笹香織,我們五人圍坐在靠內側的餐桌旁。時鍾的指針已經走過了三點。由於正是午餐和晚餐之間的時間帶,幾乎沒有其他客人。
“也就是說,外觀再怎麽相似,實質是完全不同的。”穗高邊搗鼓著手中的叉子邊說道。“美國和日本對於棒球的情結不同,棒球自身的曆史也不同,關注度更是大相徑庭。我並非沒理解這些內容,隻是其程度超乎了我們的想象,前一部作品的失敗主要就是這個原因吧?”
“不光是電影,連描寫棒球的小說也不會暢銷,雪笹小姐也這麽說過吧?”神林美和子看著雪笹香織說。
雪笹一邊吃著海膽意大利麵,一邊點頭。
“盡管看起來好像全民都在玩棒球,到頭來還是沒能上升到專業水準。想象一下,存在那種不看球賽而僅在加油助威上傾注熱情的粉絲,這種現象本身就很奇怪。我算是接受教訓了。”
“你的意思是,不涉足關於棒球的內容了?”
“嗯,已經做怕了。”說完,穗高喝了一口意大利產的啤酒。
說到穗高去年拍攝的電影,這部由他親手操刀寫的劇本描述的是職業棒球的世界。當初的設想是不單單將職業棒球的世界作為素材,而是盡可能的描寫真實的世界。這個設想正中靶心,受到了一部分的電影愛好者和專家的好評。然而電影上映後,卻遭遇了滑鐵盧。隻是一味地增加了穗高企劃公司的債務而已。
穗高認為,在美國的棒球電影熱賣,隻要做得好在日本也一定能賺錢,這和我的預想是相異的。日本的電影迷們對本國的作品是不抱任何希望的。聽到關於棒球的東西,就可以借職業棒球的人氣輕而易舉完成電影,這隻是想當然。要洗刷這種臭名可並非是易事。我一開始就堅持這個計劃非常危險,但穗高卻完全聽不進去。
描寫棒球的小說賣不出去的原因,和電影不同。雖然‘Majoring’這種美國電影在日本也能火爆,但從來沒聽說過棒球小說翻譯成日文版也能成為銷售量名列前茅的。
既然不懂這種根本性的東西,我才打算勸穗高不要涉足電影業。雖然大家都認可這個男人的才華,然而世上的水並非一直是從高處流往低處的。
我用叉子卷起通心粉,餘光掃了一眼穗高。在多於三人的場合就會情不自禁喧賓奪主的他,從剛剛開始就在一個勁地自顧自說話,令我不禁由衷佩服,單這一個話題他竟然能聊這麽久。這點他和從前完全沒變,我回想著。
我和穗高在大學同屬一個社團——電影研究社團。從那個時候開始,他便立誌當一名電影導演。雖然社團的成員包括那些名義上的一共有幾十人,但真正想要朝著電影這條路發展的,應該隻有他一個人。
然而穗高則以我們完全沒料想到的方式來實現了自己的夢想。他先開始寫小說,而且不光寫,還去投稿應征新人獎,並一舉得了頭等獎。
作為一個小說家已經小有成績的他,不久後就涉足了劇本寫作。起因便是自己的作品被翻拍成電影的時候,自己親自操刀攥寫了劇本。小說銷售量位居第一,電影也隨之火熱起來,這麽一來他便拓寬了今後的發展道路。
七年前,他開設了自己的事務所,這不光是為了稅金對策,更是在為邁向電影界鋪路。
就在那時,穗高聯係了我,表示自己很希望我幫他打理事務所。
說實話,這個提議對我來說無異於雪中送炭。由於某些原因,我現在的確處於無業遊民的狀態。不過我也不可能立即就答應他。總之那時的我,幾乎被逼到了絕境。
我原來是輪胎製造公司的經理。每天工作很無聊,一點都沒意思,無意中迷上了賭馬。一開始我隻是少量的買一點,嚐了點甜頭之後,就發展到每個星期都去買賽馬券了。但我根本沒有有賽馬的知識和技巧。不,即使有了那些所謂的技巧,也不可能一直都贏。我頃刻間傾家蕩產。
雖然就此收手的話是上策,但我當時想的是:難道我沒法翻本嗎?於是便借了高利貸。“我一次性就把這個大洞給填上”現在回想起來真是傻到極點,可當時真的是做夢都渴望實現的。我便把借款全部投在了賽馬上。
接下來的事,就是陳詞老調了。為了還清日益增長的債務,我把手伸向了公款。我捏造了一個虛構的公司,編造一些虛假交易,然後從自己公司的賬戶上把錢打過去。上級會核實哪些部分我已經背得滾瓜爛熟,隻要那些地方的數字不出矛盾的話,暫且就能不敗露。
可這的確是“暫且”,那時正在核查另一個文件記錄的課長發現了我的勾當,他立刻就把我叫過去進行質問。我如實坦白了,因為早已做好了心理準備。
“本月內你給我設法把賬做平,”課長說,“這樣我就不會把這件事公之於眾,永遠放在心裏。然後你就寫辭職信,還能領到退職金呢。”
可能科長也擔心因為管理疏忽而遭到上麵的責罵,才這麽說的吧。不過對我而言,他能如此慷慨,我已經是感激不盡了。問題是怎麽做才能夠填補帳上的缺口呢。而且總額連我自己也嚇了一跳,足有一千萬元以上。
與穗高見麵的時候,我把這事跟他實話實說了。倘若那時他認為我手不幹淨,不把事務所交給我打理的話,也就沒有後來的事了。
可穗高對於我的這番話完全沒有表露出絲毫驚訝,非但如此,他還說要幫我墊付這筆錢款。
“這種小錢,你和我聯手一次性就能賺回來,我這裏的賭博,可是比賽馬要有趣多了。”
衝了賬本上的漏洞,私吞公款的事也不會被告發,並且下一份工作還有著落——我的心情就像被幸運女神突然光顧一樣,當即答應了穗高的邀請。
那時,穗高的日程表排得滿滿的。並不僅僅作為小說界的人氣王,還作為劇本家被東爭西搶。再加上他也想涉足電影製作,確實有必要建一個事務所來管理。而且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招聘臨時工。
過了不久,我就知道了穗高選我當合夥人的理由。有一天他這麽對我說:
“你幫我構思兩三個故事好嗎?下周給我,用作秋季檔電視劇。”
我聽完後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構思故事不是你的工作嗎?”
“這是當然,不過我太忙了,手騰不開啊。你隨便想點,隻要弄得表麵上像那麽回事就好了。你學生時代不是寫過幾個劇本的嘛,從裏麵選幾個不就解決了?”
“那種內容在成年人的世界行不通啊。”
“沒關係的,隻要能暫時應付過去就行了。之後我會慢慢考慮更優秀的作品。”
“要是這樣,我就試試看吧。”
我把以前自己創作的三個劇本整理成報告書,交給了穗高。結果都被穗高作為自己的作品公諸於世,其中一本還被出版成了小說。
之後我又為他出過幾次點子。本來我也沒有要成為創作家的意願,而且也深知創作出來的東西都用他的名字商品化會來得更好賣,所以我本身沒有什麽不滿。最主要的是,穗高是我的大債主。
穗高企劃公司順風順水了一段時間後,前方開始風雲險惡。於是,穗高便開始從事起本格電影的製作。
除了原作、劇本,穗高自己還擔綱起了製作和導演。而我的主要職責變成了拉讚助商和與銀行的往來。穗高則心安理得地使用著我籌集到的錢款。
我們開始拍攝的頭兩部電影給我們增添的僅是負債,如果不是我把電影票硬塞給讚助企業,估計場麵還會更加慘淡。
我堅決反對“穗高企劃”今後涉及電影製作領域。我雖然自己喜歡電影,但這是兩碼事。並不僅僅是因為電影不賺錢,我還擔心被電影製作套住後,會牽絆他本來的小說及劇本的創作事業。事實上,他最近一年已經幾乎沒有進行什麽創作活動了。本來以寫原稿為主營收入的人現在停止寫作的話,當然就沒有任何收入進帳了。“穗高企劃”賬戶上的錢眼看著一點一點的減少
然而穗高和我的想法大相徑庭。他深信,要再次排上富豪榜的前幾名的話,必須在媒體業獲得成功。而成功的秘訣就是讓自己成為話題人物。
此時,神林美和子的名字出現了。

穗高對她感興趣的理由,無非是因為她是近來超有人氣的女詩人。所以他拜托了共同的擔當編輯雪笹香織,讓其安排自己和她見個麵。
在那之後究竟發生了什麽,我知道得並不真切。等我意識過來時,兩人已經開始交往了。不光是交往,還立下了婚約。
那個叫做神林美和子的女人我並不是很了解,應該說是幾乎一無所知吧。但在我眼裏看來,她並不具備足夠的女性魅力使得穗高會決定再婚。而反倒覺得她似乎還缺少一些作為女人必要的東西。誠然,她有著一張漂亮的臉蛋,但那和女性原有的魅力略微有些不同。硬要說不同在哪兒,我認為她的美是一種美少年的美。盡管用“美少年”這樣的詞語來形容女性有些奇怪,總之,我估計普通男性看到她應該沒什麽性欲。一般我如果看到年輕的女性就會想象她的衣服裏麵的樣子,但對她完全沒有這種想法。因為她身上存在著打消我這種欲望的東西。
當然,如果說真是被這種美吸引也就罷了,可據我所知,穗高並不是追求這個的男人。所以在得知兩人正交往著的事之後,我頓生了一種不悅的預感。
而發現這種預感成真,是在穗高道出想把她的詩歌電影化的那一刻。
“我要做成動畫,保賺不賠噢。”我回想起穗高站在書房的窗前揮舞著拳頭的樣子,“我已經找到製作公司,就剩最後實施了。這樣我們就可以一下子打翻身仗咯!”
我剛聽到這些話時,全身不禁豎起雞皮疙瘩。
“她知道這事嗎?”我問他。
“我會說服她的,我可是要成為他夫婿的人呢!”穗高抖抖鼻子。
他這副表情,使我聯想到了什麽,用有些戲謔的口氣問他。
“你說得好像就是以此為目的而結婚的啊。”
對此,穗高說了句“怎麽可能?”,並苦笑著。這笑容使我放心了些,可他接下來卻說:
“不過往後的潮流或許會發生變化了。”
“潮流?”
“那個女人很特別。”他說,“在當今時代,能通過寫詩出名的人,一定具備某種特質,她的人氣並非曇花一現。把這種寶貝占為己有沒什麽壞處,我也肯定會時來運轉的。”
“聽起來你結婚的動機相當不純啊……”
“當然並不止這一個理由,但我可以這麽說,如果她隻是一個名叫神林美和子的普通白領,我決不會娶她。”
可能是我顯出了厭惡的神情,穗高低聲笑著補充道。
“別用那種眼神看我。我這把年紀再婚,除了喜歡,肯定會追求些附加價值的吧?”
“那你真的喜歡她嗎?”
“喜歡,比起別的女人。”穗高一臉嚴肅,滿不在乎地說。
雖然那時的對話有些不愉快,但讓我倍感淒涼的是接下來發生的事。說了幾句之後,我告誡他結婚後絕不能再離婚,因為和神林美和子分手的消息傳出去隻會敗壞形象。
“現在還沒這個打算,我也不想總是重複做些吃力不討好的無用功啊。”穗高說完這句話,臉上神情稍顯躊躇,然後繼續道,“隻不過,有一件事一直讓我耿耿於懷。”
“什麽事?”
“就是美和子的哥哥。”穗高回答,歪起了嘴。
“她哥哥怎麽了?”
我問完,穗高冷笑了一下,那眼神就像爬行類動物一樣。
“她那個哥哥喜歡她,錯不了的。”
“啊?”我張大嘴巴,“那是親哥哥吧?”
“他們好像常年分開居住,雖然美和子沒有明說,但話裏話外透出一種很奇妙的感覺,她哥哥把她當成女人看待。而當我真正接觸過他之後,再次確信了這點。”
“怎麽可能?你想多了吧?”
“你自己見了就明白了,哥哥是不會那樣盯著妹妹看的。或許美和子也把他看成異性呢。”
“這事你倒是講得很坦然嘛。”
“說不定她的神秘之處就在於此呢。而且和我結婚前,她從未想過與任何一個人談戀愛,包括有著血緣關係的哥哥。反正,我現在隻能祈禱他們還沒發生過肉體關係,總覺得有點惡心。”
“我都要吐了。”
我一說,穗高默默地笑了。
“男男女女的事情今後會怎麽樣誰也說不準,所以說不定我和美和子將來也會分開。到時候我準備以此事為借口。我會這麽說:‘不知為何就是很在意那件事,怎麽也想不明白……’這樣社會一定會轟動,絕對會吸引世人眼球的。”

聽了穗高這番話,我一下子毛骨悚然,究竟怕什麽,我自己也說不清。總之,我的內心被一個念頭占據:這樁婚事絕對非同尋常。

3
放在胸袋裏的電話鈴聲響了,好像是忘了關機。此時在場的幾位都在品味主菜,我麵前的碟子上放了三隻斑節蝦。穗高明顯露出不愉快的神情。
“我失陪一下。”我從座位上起身,走向了洗手間。找到一個顧客都無法看到的地方後,按下了通話鍵,“喂”
先傳來了一段雜音,然後很小的說話聲映入耳朵裏,“……喂”
我立刻意識到了那是誰。
“是準子吧?”我盡量保持著平穩的口氣說道,“怎麽了?”
“請你告訴誠……”
“嗯?”
“請你告訴誠,我在這裏等他。”
浪岡準子的聲音裏帶著哽咽,我聽到她鼻子抽了一下。
“你現在在哪兒?”
我發問,可她沒有回答。我頓感一陣焦急,伴隨有不祥的預感。
“喂,準子!你聽著嗎?”
她說了什麽,“嗯?你說什麽?”我問。
“……堇,很漂亮呢。”
“?什麽很漂亮?”
問這句話時,對方已經掛上了電話。
我邊把手機放回口袋邊思忖:浪岡準子到底在哪裏打電話來的呢?又是為什麽打過來呢?她說什麽很漂亮來著?
走回座位的途中,腦袋突然靈光一現,單純的雜音經過過濾器,變成了清晰的話語。
她說的是三色堇,三色堇很漂亮——
眼前出現了黃色和紫色的花瓣,我大步流星邁開步伐。
“穗高,你稍微過來一下……”我站著在他的耳邊低語。
穗高立刻皺起眉頭。
“什麽事啊,在這裏說好了!”
“這裏說不太方便,一會兒就好。”
“你真麻煩,電話誰打來的?”穗高用手帕抹了下嘴,站了起來。“不好意思,請別介意,繼續用餐吧。”這話是對神林貴弘說的。
我把穗高帶到了剛才我通話處。
“你立刻回家吧!”我說。
“為什麽?”
“浪岡準子在等你!”
“準子?”穗高咂著嘴,“你別太過分了!這事不是已經結束了嗎?”
“她的樣子有點異常。而且還在你家的庭院裏,說她一直在那裏等你。”
“等我幹什麽?!真麻煩,那個女人……”穗高撓撓下巴。
“總之還是快回去一趟為妙,你也不希望讓她被別人看到吧?”
“糟糕!”穗高咬著嘴唇,目光不斷地掃視周圍。隨即露出一副做下決定的表情,對我說,“你幫我去看看情況吧。”
“她等的是你啊!”
“我這不是有客人在嘛,你要我丟下他們不管嗎?”
“客人?”
我的表情在旁人看起來一定很莫名其妙,他竟然把神林貴弘說成是客人,而且還能一本正經地說出口,我甚至懷疑他的神經是不是出了問題。
“拜托你了,”穗高把手往我肩上一搭,並笑臉相迎。“你想法子把她打發走,你比我更了解準子,不是嗎?”
“穗高……”
“否則美和子會覺得很奇怪。我回到座位上,你到我家去看看,我替你向他們說明。”穗高說完,不等我作答就往座位走去。我連歎氣的心思都沒有了。
出了餐廳,我走到大路上攔了一輛出租車。一想到浪岡準子是以怎樣的心情等候著穗高,我的胸口就一陣劇痛。事態會發展到這個地步,我自己也有責任。
我是在穗高之前認識準子的。雖同住一幢公寓,但認識她的契機是有一次她在電梯上主動跟我搭話。當然她不會對我這種30多歲的男人產生興趣,使她感興趣的,是我手上提著的籠子,那裏麵裝著一隻雌性的俄羅斯波斯貓。這隻貓現在還養在我家裏麵。我家的公寓允許養寵物。
這隻貓好像感冒了呢——這是她主動跟我說的第一句話。
“你看得出來嗎?”我問。
“嗯,去獸醫站看過沒?”
“還沒有。”
“還是早點去治療一下為好,如果你願意,請到我這裏來。”說著她遞給我一張名片。上麵寫著一個獸醫站名字,她在那邊擔任助手。
次日,我帶著小貓去了準子工作的獸醫站,她還記得我,一見到我就露出了笑容,那張笑臉真是燦爛。
因為我的貓是當天最後一個去看病的,檢查完之後我們聊了一會兒。她是一個天真爛漫而且很喜歡笑的女孩兒,那種開朗著實安撫了我的心。不過聊到動物的話題時,她的目光變得嚴肅起來。說到不好好對待寵物的主人,她更是緊握放在腿上的雙拳。對我而言,這個話題很是新鮮。
當我提到穗高誠的名字時,準子的目光一下子變了。
“我可是他的忠實粉絲啊!駿河先生竟然在穗高誠的事務所工作,真是沒想到呢,太了不起了!”她在胸前緊攥著的雙拳激動得直哆嗦。
“你這麽迷他的話,下次我向你引見一下好了。”我說,完全沒當回事。
“啊?真的嗎?要是麻煩的話就不用了……”
“不麻煩。不管怎麽說,他的日程都是我安排的呢。”我故意拿出記事本,當著她的麵查了行程表。想起來當時真傻,要是有那個閑工夫做這事兒,還不如多考慮一下把她騙到賓館去的伎倆呢。
幾天後,我就把浪岡準子帶到了穗高家。‘準子很漂亮,穗高一定不會給臉色看的’,我猜得完全沒錯。那天晚上三人一起到外麵吃了晚餐,準子的表情仿佛身處夢境中。
飯後,我要送她回家時,穗高在我耳畔低語:“真是個好女孩兒呢。”

我轉頭望著穗高,而此時他已經將目光注視到了準子的背影上。
意識到自己闖下大禍,已然過了兩個月。有次我來到穗高家後,發現準子在臥室裏。非但如此,她還為我和穗高泡了咖啡。望著她站在廚房裏的身影,我立即明白了一切。
即便如此,我並未表現得很震驚,而是用嘲諷的表情問穗高:“什麽時候開始的?”
“大概一個月前吧。”他回答。我這才回想起來,準子恰好就是從那時開始拒絕我邀請的。
盡管不知道穗高的情況如何,準子絕對是知道我心意的,她一定滿心歉意吧。某一天,當隻剩我們倆人的時候,她對我小聲說了一聲‘對不起’。
沒關係的,我回答。我不可能責怪她什麽,本來就是我自己不好,過於遲鈍了。
然而過了幾個月,我對帶她去見穗高一事的悔意又進了一步——她懷孕了。穗高找到我來商量這件事。
“你快幫我想個法子,她硬說要生下來,不肯聽我的話。”穗高躺在客廳的沙發上,臉色極度疲憊。可能是頭很痛,他不斷揉著眼角。
“讓她生下來不是也挺好麽?”我依然站著,俯視著他。
“別開玩笑了!孩子是絕對不能要的!喂,你一定要想想辦法。”
“你沒有要結婚的打算嗎?”
“這我還沒考慮。當然,我和她交往也不是玩玩的。”這後半句話純粹是因為看穿我的心思而補充上去的。“反正我不喜歡奉子成婚。”
“那你就借此機會考慮一下結婚的事又有何妨?要是這樣她說不定也就同意墮胎了。”
“好吧,這樣好,那就這麽定了。”穗高從沙發上站起來,“你跟她心平氣和談一下,千萬別做惹怒她的事。”
“你真的要認真考慮一番哦!”
“嗯,知道啦。”穗高用力點了點頭。
當晚我就去了準子的住處,而她也知道我的來意,一見到我就說:“我絕對不會把孩子拿掉的。”
我開始了費時費力的勸導工作,真是一份討厭的差事。不過我還是硬著頭皮做了,因為我也打心底裏感到把孩子墮掉的確是為了她自己考慮,並認為還是不要和穗高有任何的瓜葛會比較好。但卻又為了讓她同意墮胎,不得不承諾自己會勸說穗高和她的婚事。
流了大約兩公升淚水之後,準子終於答應墮胎了,我自己也筋疲力竭。幾天後,我隨同她一起進了婦科醫院。過了幾個小時,又開車送做完手術的她回家。她如同死人一般麵無表情,直直地盯著窗外。那張側臉已經沒有了剛見麵時的那份開朗。
“我一定會讓穗高履行諾言的!”我說,她什麽也沒回答。
不用說,穗高食言了。幾個月過後,他和神林美和子定下了婚約。知道這事兒時,我便追問穗高如何對準子交待。
“我自己來解釋吧,這也是沒辦法的,又不能同時和兩個女人結婚。”穗高說。
“你會好好勸她嗎?”
“嗯,我就是這麽打算的。”他回答,臉上帶著不厭煩的神情。
但是,他卻什麽也沒對準子說。直到最近,她還一直蒙在鼓裏,以為自己能成為穗高夫人。
我又回想起白天看到的她那雙空洞無神的眼睛。

當出租車駛到穗高家門前時,我把一張五千元大鈔遞給司機,找零也沒要就飛身下了車。然後迅速跑上大門的樓梯,發現門依然鎖著。穗高並沒有把家裏的備用鑰匙留給準子。
我直接往庭院走,“三色堇——”我重新想起她的話。
而看到院子的那一刹那,我呆住了。
在修剪整潔的草坪上,鋪著一塊白色的布。定睛一看,那正是浪岡準子。她還穿著剛才那件白衣。
不同之處在於,她頭戴麵紗,右手拿著花束。麵紗略微掀起,露出她那張瘦得凹陷下去的臉龐。

雪笹香織篇

海膽意大利麵並不好吃,鹽放得太多,不合我的口味,隨後的鱸魚也是一樣。但將其咽入胃中後,嘴裏卻未留下任何味道。可能是因為我吃得心不在焉的緣故吧。
駿河直之的手機的響聲使得我產生了某種預感。在頭腦裏猛然浮現出了先前看到的那個女人的臉,白色的衣服配上雪白的容顏,還有射向穗高誠那若有所思的目光。

從穗高那略顯僵硬的表情以及駿河驚慌失措的態度我頓時意識到了她是什麽來頭。要是神林貴弘不在場,我一定會向穗高徹底問個明白。
駿河通完電話後臉色非常難看,走過來叫穗高。我推斷那個女人一定是提出了什麽使他們為難的要求,否則我想不出還會有什麽原因讓和神林美和子一塊兒吃著飯的穗高離席。對於他來說,當前最重要的人就是美和子了。
“他依然是這麽忙呢。”美和子對我說。
“貌似是這樣。”我回答。美和子太天真了,絲毫不懂得懷疑,即便對穗高誠這樣的男人也不例外。這一點讓我倍感焦急。
也許是心理作用,不久後回到座位的穗高臉上,已經找不到了原先那份從容。駿河突然有急事不得不先離席,這種時候發生這種事,我替他向你們道歉——他一坐下來就這麽說,不斷地看著神林兄妹倆。
“駿河也忙得夠可以啊。”美和子用少女漫畫上的眼神望著穗高。
“他管理的業務範圍太廣了,真是辛苦他了。”穗高嘴上說著違心話,衝美和子一笑。那是他引以為豪的笑容,不知有多少女人被這笑容所蒙騙。
我腦海裏浮現著駿河直之那張瘦骨嶙峋的臉,暗自同情起來。盡管我不清楚發生了什麽,但現在他一定為了幫穗高犯下的事收尾而汗流浹背地東奔西跑吧。
吃完甜點後,我們正喝著咖啡時,年輕的女侍弓著腰向穗高走了過來,小聲說:“有您的電話。”
“電話?”穗高麵露疑惑之色後,朝美和子苦笑著說:“一定是駿河那小子又什麽事情處理不當了。”
“快去接電話吧。”
“嗯,那我先失陪一會兒。”穗高站起來,“大哥,真是不好意思,幾次三番失禮。”
沒關係,神林貴弘簡短回答。這個青年明顯對穗高不抱好感,吃飯時幾乎一言不發。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呢?”美和子稍顯不安的神情看了看我。她不知道穗高家的庭院裏曾站著一個像幽靈般的女人。
這個我也不清楚呢,我回答。
不久穗高回到了座位上,看到他的表情,我就知道一定是發生了什麽不尋常的事。雖然他強裝出一如既往的諂笑,但那張臉明顯帶著僵硬。視線遊離不定,呼吸也變得急促,這一切在我眼裏是那麽明顯。
“怎麽啦?”美和子問。
“不,沒什麽大事。”穗高的聲音竟然有些沙啞。“那麽……我們差不多該走了吧。”他沒有要坐回椅子的意思,站著說,貌似非常著急的樣子。
我故意放慢動作,把咖啡杯端到嘴邊。
“我們還沒喝完呢,你有什麽急事嗎?”
穗高瞪了我一眼,可能是察覺到了我帶著些許惡意。不過我裝作沒注意到,繼續品味著剩餘的一點咖啡。
“我還有幾件要事。其實,旅行的準備還沒開始做呢。”
“要我幫忙嗎?”美和子立刻說。
“不,不用勞煩你的。這點小事兒我自己解決。”然後穗高看看神林貴弘,“呃,大哥您知道去酒店的路嗎?”
“我有地圖,應該能找到。”
“是嗎,我叫他們幫我們把車從停車場開出來吧。鑰匙能給我一下麽?”
從神林貴弘那兒接過車鑰匙後,穗高雙手插著褲袋,快步走向出口。
我追了上去。
“這頓我來好了。”我小聲說道,指的是買單。
“不用了,是我叫你們來的嘛。”
“可是……”
“好了你就別爭了。”穗高遞給服務員一張金色的信用卡,然後又把車鑰匙交給另一名女侍,叫她把車開到餐館前。另一輛車是穗高自己的,我們這幾人到這兒分乘了兩輛車。
“發生什麽事了?”我一邊關注著不讓美和子聽到,問他。
“沒什麽。”穗高冷淡地回答,目光依然遊離。
“小雪!”美和子從後麵叫我的昵稱,“小雪你現在準備去哪兒?”
“我嘛”其實沒什麽特別的安排,但腦海裏突然閃過一個念頭,“我準備回公司,你剛剛給我那本隨筆我得交到印刷廠去。”
“那我們載你一程吧,途中要經過公司的嘛。”
“不好意思,在此之前我要去個地方。”我在麵前豎起手掌,“晚點我會打電話到你酒店的。”
“那我等你電話。”美和子莞爾一笑。
幾分鍾之後,兩輛車才被開了過來。這幾分鍾對穗高而言似乎格外漫長,他低頭看了好幾次手表,回答美和子的話也顯得心不在焉。
穗高推搡著神林兄妹坐入了沃爾沃。
“那就明天見了。”美和子隔著車窗說。
“嗯,今晚休息得好一點哦。”穗高回答,滿臉又堆起笑容。即便在這種時候,他依然不會摘下假麵具。
等沃爾沃拐了個彎不見之後,穗高臉上的笑容也與此同時消失了。他看也不看我一眼,就朝自己的奔馳走去。
“好像這事兒相當急嘛。”我對著他的背影喊了一聲。他不可能沒聽見,但還是沒有回頭。
他啟動奔馳的引擎後飛馳而走,我目送著他,然後往反方向走去。卻沒有一輛空車經過。大約10分鍾以後,總算見到一輛,我立刻揚起手。
“去石神井公園。”我說。
我在幹什麽哪!我邊眺望車窗外的景色邊自問,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我回想著穗高誠那薄薄的嘴唇、略尖的下巴、漂亮的鼻梁、以及修剪相當得體的眉毛。
我曾一段為期很短的夢,成為穗高妻子的夢。雖然曾決心一生都不當主婦,但在那段時期,我無時無刻不在想象自己一整天都穿著圍裙的樣子。當時的自己簡直太天真了,我隻能這麽說。
成為穗高誠的擔當編輯是在調到文藝部的第二年。那時,我對他的印象隻是一個多才多藝的作家而已。然而第一次遇見他的時候,他卻在我心裏烙上了一個截然不同的形象,作為男人,他也相當完美。現在回想起這些卻隻能一笑而過了。
我不知道他是何時把我當女人看待的,但從剛見麵的時候開始,我就堅信他總有一天會這麽做的。就那樣,他徹底地征服了我的心,就像操作電腦軟件一樣熟練。
“再到我房間裏喝一杯吧?”在一次工作聚餐後,穗高在銀座的一家小酒吧裏喝著雞尾酒對我說。他不喜歡服務員的那種店,至少他是對我這麽說的。
那時他還沒有離婚,而他的辦公場所租在新宿。他對此的解釋是,希望把家庭和工作分開。
其實我有種種借口可以拒絕他,而且我深信,我隻要用三言兩語拒絕,這個男人一定不會死皮賴臉地糾纏我。不過,他今後應該再也不會來約我第二次了。
可最後我就這麽去了他的住處,雖說此行是為了再喝上一杯,其實在他家隻是喝了半杯兌了水的威士忌。很快便上了他的床。
“我這麽做可不隻是玩玩哦。”我說。
“我也一樣。”穗高回答,“所以我已經有心理準備了。”真是冠冕堂皇之言。過了三個月,他親口告訴我了他離婚的消息,這麽一來,我和他便開始了正式交往。
“我們倆之前關係就不太好,所以責任並不在你,你不用自責。”
問起他離婚理由時,他沒好氣的口氣回答。我對此甚至非常感激,因為我以為,他在為我著想。
而接下來的那句話更是讓我喜上眉梢。
“當然,如果沒有你在身邊,我或許下不了決心。”
說這話時,我們倆正在旅館的咖啡座裏。倘若是在隻有我倆的房間裏,不,就算是咖啡座,如果周圍沒有別人,我也一定會摟住他的脖子不放的。
我們的關係前前後後大約一共持續了三年,說實話我一直在等他的求婚。隻是自己從來沒有顯出過催促的態度。離婚之後要過多長時間才能免於遭受世人的責備呢,我全然不知。而且我覺得自己這樣做是正確的,要是把結婚的事說出口的話,就必須丟棄自尊心。我最多也隻會帶著玩笑的語氣說,“比起做一生的編輯,還是在某處找個永久職業來的好啊”,僅此而已。
而穗高誠,明明完全沒有那種意思,卻笑著回答我:“我知道,你是那種不會樂於被家庭束縛的女性”。他很清楚,要是這麽說,我就不會再說出執念於結婚的話來了。
當我對今後的發展越發不安的時候,他卻拜托了我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希望我把神林美和子介紹給他認識。
美和子本來是我妹妹的朋友。妹妹給我讀了她寫的詩,便成了一切的開端。我被美和子充滿熱情、傷感、苦惱的詩給迷住了,我於是有種預感,這詩一定能熱銷。
本來,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女性要出版詩集是不可想象的事情。然而我的企畫公司卻認可了。我感覺到,露出為難之色的上司們也被神林美和子的詩裏的某些內容打動了。
但坦率地說,能熱賣到那種程度真是做夢也沒想到。當時的市場定位是:隻要能成為一部分人的話題就算大功告成。而至於詩集中的一些語句會成為當前流行語、單行本一次一次地再版,完全是出乎我的預料的事情。
一眨眼的功夫,神林美和子就成了紅人。出演電視劇的邀請紛至遝來。當然,其他的出版社也開始競相和她開始了接觸。
然而美和子並跨過我而自己任意行事,她一直當我是中間人,希望任何工作都由我來傳達給她。現在別的公司的人都讓我三分,其原因無非是因為我手上握著神林美和子這張王牌。
‘為什麽要想見她?’我問穗高。我對她有興趣,介紹一下有何妨?他回答。我也想不到硬要拒絕他的理由,隻是有種很不祥的預感。
大概穗高一開始並沒有把她占為己有的意思吧,他可能隻想在電影方麵的工作利用一下她而已。他無論如何都想通過電影來挽回一點局麵,這點連我也清楚。
但是,事態正朝我沒有預想到的方向發展著。最初感覺到這點,是從美和子打來的一個電話開始的。她跟我說穗高邀請她吃飯,她正猶豫著到底要不要去。我從她口氣中聽出,她自己是很想去的。這使我不由得增添了一份焦躁。
我聯係了穗高誠,質問他,究竟打算怎樣?他似乎猜到了我會這麽做,絲毫沒有驚訝的神色。
“我應該跟你說過,工作方麵的事情由我出麵來跟她說。”
我這麽一說,他給出的回答像預先考慮好的一樣幹脆。
“不是工作的事,私人方麵,我想跟她兩個人單獨見見。”
“這是什麽意思?”
“沒什麽特別的意思嘛,我想和她吃頓飯,僅此而已。”
“喂!”我竭力平息著內心的思緒,問道,“可能我的腦子不太好使,誤解你的話還請多多包涵。你剛剛說的話聽上去給我感覺你對神林美和子這個女人有興趣呢。”
“你沒有誤會,就是這回事。”他說,“我對她有興趣,作為一個女性。”
“這種話你倒能平靜地說出口呢。”
“那我問你,如果我喜歡上了除你以外的其他女人,我該怎麽辦呢?難道還是要盡情份忍著?我們又沒結婚。”
我們又沒結婚——這句話深深地紮入了我的心。
“你喜歡……她嗎?”
“至少懷有好感。”
“她可是我負責的作家之一呢!”
“這是偶然事件,難道不是嗎?”
“也就是說,”我咽了咽口水,“你把我甩了?”
“我對神林美和子這個女人的感情,以後會發展到如何程度我也不得而知。但如果我和她吃頓飯就不得不和你分手的話,那也隻有這麽辦了。”
“我明白了。”
以上的這段對話,為我們保持了近三年的感情畫上了休止符。穗高一定在約美和子的時候就已經打算這樣做了吧。他預計到我既不會哭鬧也不會抱怨。雖然知道他預料到我的反應,但我別無他法。
他心裏還打了另一個如意算盤,那就是我決不會對美和子透露我們兩人的關係。不光不會說,並且阻礙他接近美和子的事都做不出來。
事實正如他所料,我什麽都沒告訴美和子。她曾有幾次問我,“穗高是個怎樣的人?”我絕口不說真心話:“我和他隻是工作上的交往,所以也不太清楚。”——這麽搪塞過去。
當然,放不下自尊是其中一個因素,但還有另一個原因,使得我不想阻礙神林美和子與其他男人交往。
這個原因,就是神林貴弘。
我第一次見到他倆的時候,就感覺到那個男人對美和子的愛的性質,有異於哥哥對待妹妹的感情。其實在之前聽美和子提起他的時候,一直給我一種很奇特的感覺,現在總算知道原因了。也就是說,我推測她自己也對親哥哥抱有一種奇妙的情感。而且這種猜測到現在也沒改變。我覺得,她那種特有的感性、表現力很有可能源於此。
對於那樣的美和子來說,對哥哥以外的男性產生興趣是很有必要的。因為那樣的話,她一定會生成新的人生觀,卻又不會就此變得平庸,影響才能的發揮。她的才能並非如此不堪一擊。退一步說,即使她確實那樣了,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這是為了獲得更寶貴的東西所必須做出的犧牲。一個編輯不能以書賣不出去為理由而去幹涉她人生的轉變,我很喜歡美和子,一直期望著她能獲得幸福。
正因為如此——
穗高誠以後到底可以對我做到多誠實,對我而言是個非常重要的問題。我為了他和美和子做出的犧牲真是太大了。他如果隻是利用我的話,我絕對不會原諒他。
前方出現了穗高的房子,我暗自摸著自己的下腹部,感到那裏有點痛。
“請停在這裏好了。”我對司機說。

2
周圍已經完全暗了下來,但穗高家的門燈關著。他的奔馳車停在門前,可車中不見人影。
緊挨著門邊的信箱裏,那塊回覽板還是一如既往插著,穗高似乎現在沒有閑工夫去抽出來。我剛要去按門鈴的按鈕,又連忙把手縮了回來。對他來說,如果不方便接待的話,我隻會吃到閉門羹而已。
我輕輕推了推門,門悄無聲息地打開了。我不發出腳步聲,走上大門的樓梯,繞到了庭院。
由於四周的圍牆很高,路燈無法照進來,所以庭院很暗。不過從客廳裏透出了一絲燈光。
我邊留心著自己的腳步聲邊走著。玻璃門上拉上了窗簾,微微露出一道縫隙,光線就是由此而出。我把臉靠近那道縫隙,看到了穗高誠的身影,他正給大紙板箱上封箱帶。這個箱子本來是裝洗衣機的。聽美和子說,他們開始新婚生活前去購置了一些新電器,洗衣機也是其中一件。
然而在現在這個時刻裝箱,怎麽想都很奇怪。而且在穗高的臉上露出的完全不是那種從容不迫的神情,而是久違了的嚴肅表情。我盡可能靠近那條狹窄的縫隙,想看看裏麵到底發生了什麽,但其他並沒有引人注目的地方。
從門口傳來了停車聲,貌似有誰走上了玄關的樓梯,並打開門進了屋。而客廳裏的穗高看不出吃驚的樣子,應該知道來者是誰。
不出所料,過了一會兒在客廳裏出現的人,正是駿河直之。穗高的神情更嚴肅,照理說他離我很遠看不太真切,可我能猜出此時他雙眼一定充滿了血絲。
他們兩人交談一番後,突然把臉轉向我這邊。而穗高更是大步朝這裏走過來。
我以為自己被發現了,趕忙朝大門的反方向走去,在房子的陰影處藏了身。隨即從打開的玻璃門裏傳來了說話聲。
“隻能從這裏弄出去了麽?”這是穗高的聲音。
“看來隻有這樣了。”駿河說。
“那就搬吧,車停在門口嗎?”
“嗯,這隻箱子底部不會掉下來吧?”
“應該沒問題。”
過了一會兒我再次偷窺了一眼,發現那兩個男人正一前一後地抱著剛才的瓦楞箱往客廳外走。駿河在前,穗高在後。
“沒想到這麽輕,這樣一個人也能搬嘛。”
“那你一個人搬好了。”駿河的語氣明顯帶著怒氣。
玻璃門打開著,所以他們倆一定還會回來。於是我決定暫時待在原地不動。
果不其然,沒過多久穗高就折返回來,我趕緊縮回了腦袋。他從庭院走進客廳,並傳來玻璃門關上的聲音。從陰暗處偷望一眼,確認窗簾已經拉上後,我繞回了玄關。
屋子跟前停著一輛麵包車,駿河坐在駕駛座上。剛才運出來的那隻箱子,應該放在這輛車的貨台上。
隻聽玄關的門打開了,接著是鎖門聲。穗高走下台階。
“物業管理人呢?”穗高問。
“通常是不在的,不會這麽巧今天剛好在吧。”
“你說你房間在三樓,離電梯近不?”
“走出電梯旁邊就是。”
“太好了!”
穗高也坐入自己的奔馳車。等他上車後,麵包車也發動了引擎,並且先走一步,不一會兒奔馳也跟了上去。
我從院子來到門前,走下台階。兩輛車的尾燈已經遠離了視線。
考慮一番後,我拿出自己的筆記本。翻到地址頁,搜尋著駿河直之的名字。聽到剛才那兩人的對話,我總覺得他們接下去要去的地點應該是駿河的住處。
駿河所住的公寓在練馬區內,可令我有些疑惑的是,他的房間號碼是503,而剛剛穗高說的是“房間在三樓”。
可再怎麽想也沒用,我隻得走往容易攔到車的大街。告訴司機地址後,在目白路的路口下了車,“那邊就是圖書館了”,司機對我說。
我邊走邊留意著電線杆上標注的地址牌,最後瞅見了一輛停在路邊的奔馳,覺得非常眼熟,那是穗高的車。
我四下張望了一番,發現了一幢疑似駿河住處的公寓。那棟建築有五六層高,看上去舒適整潔。
走到大樓正門,看到玄關處停著剛才那輛麵包車,後方的貨台打開著,卻不見那兩人的身影。
我瞅著玄關,發現那扇似是自動鎖的門敞開著,剛想著:現在或許能進去,樓裏電梯的門一下子開了。
得知上麵那兩人正是穗高和駿河的那一瞬間,我連忙跑開了。路上剛好有一輛車停著,我便躲到了後麵。
那兩人裝作互不認識的樣子從大樓走了出來,穗高快步離開,而駿河則走到了麵包車的貨台邊,手上是一隻折疊起來的紙箱,將其往貨台上一塞,並關上了後車門。
等到麵包車發動,在大樓的轉角拐彎後,我從車後走了出來,站在公寓的門前窺望著。自動鎖的大門依然在那兒敞開著。
我狠下決心走了進去,坐上電梯,毫不猶豫地按下“3”的按鈕。
下了電梯後迎麵就有一戶人家,上麵並沒有名牌。旁邊裝有門鈴,我便按了一下。腦子裏還在考慮:如果真有人開門應該說什麽才好。要不要問‘是否認識穗高或者駿河’呢?
可這種思考純粹是白費功夫,裏麵沒有任何反應。我對著門縫張望一番,並沒看到上鎖後應該看到的金屬片。
盡管有些猶豫,可我還是握住門把旋轉了一下,門開了。
最先入我眼簾的,是鞋架上胡亂放著的白色涼鞋。接著我慢慢地移動視線,進門處是一個三疊的廚房,廚房的頂頭是房間。
在那房間裏,有人倒在了地上。


3
那人穿著白色連衣裙,對這打扮我有印象,那是白天在穗高家庭院裏出現的,那個幽靈般的女人。
我脫了鞋,戰戰兢兢地慢慢靠近。其實我心裏已經有了某種預感,是在穗高家裏看到他在裝箱的時候隱約產生的。然而由於那預感過於不祥,病且難以置信,我自己都不願再往下想。
站在鋪木紋緩衝地板的廚房,我向下望著那名躺在裏屋地上的女人,蒼白的側臉已全無生命氣息。
我捂著自己胸口,試圖調整一下呼吸。可能是因為心髒跳動過快或者是緊張過度,感覺到似乎有東西從胃裏往上湧。盡管如此,‘這種機會絕無僅有,親眼目睹一下也無妨’,此種編輯特有的想法頓時湧上心頭。
裏麵是一間六疊左右的洋房。雖然有一個內嵌小壁櫥,但似乎那裏麵裝不下,壁櫥前又放了一個精品衣架,也掛滿了衣服。另一牆邊放著梳妝台和書架。
躺著女人的身邊有一隻玻璃茶幾,上麵放的東西使我來了興趣,便往那裏走去。
上麵放著一張攤開的紙片,那是報紙裏夾的宣傳單,反麵用圓珠筆寫了幾行字,內容如下:
“我隻能用這種形式來傳達我的心意。
我在天堂等你。
我相信你很快也會到這裏來的,
請把我的容顏深深地印刻在你心裏。
準子”
這顯然是一封遺書,毋庸置疑,上麵的“你”指的就是穗高。
在遺書邊上,放著一隻小瓶子,我也見過。那是穗高經常用來裝鼻炎藥膠囊的藥瓶。
在藥瓶邊上有一隻裝著白色粉末的玻璃瓶,標簽貼的是維他命,但這粉末很明顯不是維他命。這種產品本來應該呈紅色片狀。
我忽然明白了什麽,打開鼻炎藥瓶,把裏麵的膠囊倒在手掌上。裏麵有八顆,但是仔細一看,每個都可以分成兩半。而且隱約可見沾在上麵的白色粉末。
難道說——
她想用這白色粉末替換掉膠囊裏原來的藥粉嗎?
正在那時,屋外貌似有人下了電梯,我的第六感告訴我是穗高或駿河回來了。
忙亂中,我取出一粒膠囊塞入上衣口袋,把剩下的都放回瓶內。然後,我躲到了精品衣架後麵。今天一直躲躲藏藏的。
我彎下腰的同時,門被人打開,接著響起了腳步聲。我從懸掛著的衣服間窺探著動靜。隻見駿河麵露倦容站在那兒,當他要把目光轉向這邊時,我不禁把頭壓得更低了些。
過了一會兒,我聽見一陣啜泣聲。準子~準子~,那聲音還低語著,聽起來完全不像駿河直之發出來的,微細並孱弱。簡直像小孩子躲在陰暗處哭泣一樣。
隨即耳朵裏傳入了輕微的瓶蓋開啟聲。
我再次欲抬頭看個究竟,不料掛在上方的帽子啪嗒一聲掉在地上,駿河的哭聲嘎然而止。
令人窒息的沉默,我能夠想象到,他那雙丹鳳眼正朝著這邊看。
“對不起。”說著,我站了起來。
駿河直之瞪圓了眼睛,我能看見他臉上被淚水打濕的印記。兩腿跪在地上,右手扶住女人的肩膀,並戴著手套。
“雪……笹……小姐?”他楞了好久才說出話來,“你為什麽……會在這裏?”
“對不起,我跟蹤了你們。”
“什麽時候開始?”
“一直在跟蹤,因為穗高的樣子有些可疑,所以去了他家。然後就看到你們倆搬著一個大箱子……,”真是抱歉,我再次小聲說道。
“原來是這樣。”駿河全身一下子癱軟下來,目光移到了躺在地上的女人,“這個女人死了。”
“貌似是,在他的……在穗高的家裏去世的?”
“在庭院裏自殺了。就在臨死前還打了電話給我。”
“哦~,就是那個時候……”
“你應該已經猜到了吧,這個女人曾和穗高交往過。”駿河用指尖揉揉眼角,似乎想擦去淚痕。“因為知道他要結婚而受到打擊,所以就自殺了。”
“真可憐,為了這種男人。”
“說的就是啊!”駿河大聲歎氣,並撓撓頭。“為了那種男人而死真不值。”
你喜歡這個女人嗎——我真想這麽問,當然,我並沒有說出口。
“那為什麽把遺體運到這裏呢?”
“是穗高指示的,他認為,明天要舉辦喜慶的婚禮,要是被別人知道在自家庭院裏死了人,後果不堪設想。”
“原來如此啊,那麽你們準備何時報警?”
“不準備報警。”
“啊?”
“不報警也是一樣啊,等屍體被別人自然發現。作為穗高而言是希望和準子劃清界線的,既然沒有任何關聯,當然也就不希望被人察覺她死在自己家。”駿河的臉頰痛苦地扭曲著,“他不希望自己的新婚旅行被警察打攪呢。”
“嗬。”
我的心被烏雲漸漸籠罩。此時,有兩個自我並存:麵對這非同尋常的事態能泰然處之的自己,以及隨著事態發展越發混亂的自己。
“準子小姐……是叫這名吧?”我看著遺書,說道。
“浪岡準子,浪花的浪,岡山的岡。”駿河生硬地說。
“警察可是會調查準子的自殺動機的呢,她和隨高的關係遲早會被查到的。”
“不太好說,有可能會吧。”
“到時候就瞞不過去了,他有什麽其他打算?”
我一問,駿河直之突然笑了出來。我詫異地望著他的臉,難道這個男人精神失常了?但仔細一看,那笑是強裝出來的。
“他準備想把這事變成是我幹的。”
“嗯?什麽意思?”
“曾經和準子交往的是我,他想把事情說成這樣。然後,我和她玩膩了,所以就拋棄了她。她因此受到刺激,為情自殺——就是這樣。”
“呃……”這是早就料到的,我隻是感歎一下。
“這封遺書是落在她身邊的,上麵沒有寫署名吧?”
“是啊。”
“其實本來是寫的。在最上方,寫著‘致穗高誠先生’,可穗高用美工刀將其裁掉了。”
“嗬。”我不由得搖頭,“你就任他這麽擺布?”
“我不想。”
“但你還是打算服從他的意思吧?”
“我如果不想服從他,就不會把遺體搬到這裏來了。”
“……說的也是。”
“我希望你答應我一件事。”駿河看著我說。
“什麽事?”
“剛才我們的談話,我希望你出了這棟樓就立刻忘掉。”
我淡淡一笑。
“我對警察說也沒有任何意義啊。”
“你能保證吧?”駿河直視我的眼睛。
我輕輕地點點頭,當然並非為了保住這個男人的忠誠,而是想手上握有一張王牌。
“那趕快離開這裏吧,磨磨蹭蹭的話碰到誰可就不妙了。”駿河站起身。
“我再問一個問題。準子和穗高交往了多久?關係發展到什麽程度了?”
“時間我記不清楚了,肯定在一年以上,直到前些日子還交往著呢。不管怎麽說,她依然深信自己才是穗高的戀人。要說關係到了何種程度,她都已經考慮結婚了,連孩子都懷上過了呢。”
“哎……”
“當然後來打掉了。”說著駿河點起了頭。
我心頭的那片烏雲開始蔓延。懷孕——我用手摸著下腹,那種鑽心的疼痛,這個女人也經曆過嗎?
和穗高分手之後不久,我得知了自己懷孕的消息,但我沒告訴他。用懷孕作為武器也無法奪回他的心,況且我深知他不是一個因為這事就會回心轉意的男人。
然而我正遭受著這番苦痛時,那男人除美和子之外還有別的女人,並且還讓她懷了孕。那麽,我隻是那些他無心結婚卻被搞大肚子的女人裏的其中一個了。
“喂,走吧!”駿河抓起我的手臂。
“她的死因是……”
“應該是服毒自殺的。”
“是服了那些白色粉末?”我回頭看著桌上。
“很可能。”
“那旁邊放的和穗高吃的是同一種藥呢,不過膠囊裏似乎不是鼻炎藥啊。”
聽我這麽一說,駿河倒吸口氣。
“你看到了?”
“剛剛看到的。”
“唉~”他拿起裝有膠囊的藥瓶,“這是放在她手中握住的紙袋裏的。”
“她為什麽要製作那樣的東西呢?”
“那當然是為了……”到這裏駿河說不下去了。
我替他繼續說道:
“讓穗高吃下去,對吧?把家裏原來的那些鼻炎藥替換掉。”
“應該錯不了的。”
“但這事兒做砸了,所以隻能自己一人死了。”
“她要真有那打算,”駿河自言自語道,“我明明能創造出讓她偷換的機會的。”
我窺探著他的表情,“你這話當真?”
“你說呢?”
“我不知道。”我聳了聳肩。
“快走吧,久留可是危險的。”駿河看看手表,推著我的後背。
我穿鞋的時候,他一直在那兒注視著。
“怪不得,這原來是你的鞋啊。”駿河說,“她沒有菲拉格慕這種牌子的鞋呢。”
他真了解浪岡準子啊,我感歎。
“你沒摸過什麽東西吧?”
“嗯?”
“要是留下了指紋就麻煩了。”
“嗯。”我點頭,“門的把手好像……”
“那麽,就算不自然也隻好這麽辦了。”他用戴著手套的手擦了擦門把。
“還有剛才的藥瓶。”
“真糟糕。”
駿河把鼻炎藥膠囊的瓶子抹完後,又讓躺在地上的浪岡準子握了一下,最後放回桌上。
“對了,這個也必須帶走。”他拔下插在旁邊牆上插座裏的電線,那是手機充電器用的。
“手機充電器怎麽了?”
“借此機會回收嗎?”
“算是吧,而且這個手機要是被警察發現,查了通信記錄的話,那白天她打我的那通電話就會敗露,事情就會麻煩很多。”
“你還真是想得麵麵俱到。”
“沒法子啊。”
走出房間關上門後,駿河直接走到電梯跟前。
“門不鎖也沒關係嗎?”我問他。
“要是上了鎖,那鑰匙怎麽處理就成為問題了。鑰匙不在房間裏很不自然吧?”駿河歪著嘴,“穗高這個家夥沒有這兒的備用鑰匙,好像連這裏來也沒來過。簡直就像料到了今天會發生這種事一樣。”
在電梯裏駿河摘下了手套,看著他的側臉,我回想起剛剛他碰過的那隻裝有膠囊的藥瓶。
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藥瓶中的膠囊數是六粒。
我悄悄摸著上衣口袋,碰到了那顆膠囊。

神林貴弘篇

完成了酒店的入住手續並把行李都搬入各自的房間後,我們倆立刻走了出來。因為美和子不得不為了明天的婚禮而跑一趟美容院。
要多久呢,我問她。兩個小時左右吧,美和子側著首回答。
“那我去書店吧,然後到一樓的咖啡廳等你。”
“其實你可以在酒店的房間等我的。”
“一個人呆著也很無聊啊。”
要在狹小的屋子裏盯著牆壁靜候美和子裝扮成新娘,我實在無法辦到。那種情景光是想象就會令我坐立不安,可這種焦躁情緒又無法向她挑明。
在一樓的大廳與美和子道別後,我走出了酒店。門口的道路成一條斜坡,其盡頭有一個車流不息的十字路口。而在路口的對麵可以看到一家書店的標牌。
書店裏擠滿了人。主要是一些公司職員及白領模樣的男男女女。隻是他們都聚集在賣雜誌的櫃台前,我卻在文庫本的角落,正挑選著適合睡前閱讀的書。最後我選中了《麥可克蘭頓》的上下冊。即便我今晚整夜都無法入眠,也讀不完這本書。
離開書店,我走進邊上的一家便利店,買了一小罐”early times”,一份奶酪夾心魚糕以及一包薯片。這瓶酒雖然是常規容量的一半,但好歹也是波旁威士忌,如果酒量不好的我喝了都睡不著的話,也隻能沒辦法了。
拿著便利的袋子,我準備回酒店。走了和來時不一樣的路,所以來到了酒店的側門。沿著圍牆邊走邊仰望建築物:三十多層的高層酒店,看上去就像一根刺穿夜空的巨大柱子。美和子明天要舉辦結婚典禮的教堂在哪兒呢?宴席的會場又在哪兒呢?邊想著這些邊抬起頭望著,感受到美和子已經與我相隔天涯。而且這並不是錯覺,而是事實。
輕聲哀歎後,我又走了出去。突然發現不遠處有什麽在移動。定睛一看,那是一隻黑白相間花紋的小貓,合著雙腿趴在路旁,也盯著我看,可能由於某種疾病,左眼布滿了眼脂。
我從便利店的袋子裏拿出奶酪魚糕,一片片撕下扔了過去。小貓露出一絲警惕的神色後,馬上接近了魚糕,嗅著氣味開始吃起來。
這隻貓和當前的自己,誰更孤單呢?我不禁自問。
回到酒店,我走入一樓的咖啡廳,點了一杯皇家奶茶。此時時間剛過七點。我取出《麥可克蘭頓》文庫本閱讀起來。
到了八點整,美和子出現了。我對他微微揚手,並站了起來。
“結束了?”在收銀台出示著付款單,我問她。
“嗯,差不多。”她回答。
“做了哪些事?”
“塗了指甲,修了麵,燙了發……還有其他各種各樣的事。”
“真是費時的事兒呢。”
“這才剛開了個頭,接下來更麻煩,明天還得早起。”
美和子把長發盤了起來。也許是修了眉的緣故,眼角看起來比平時略微上揚。真是整得更有新娘樣了啊,一種難以言狀的焦躁感湧上心頭。
我們在酒店裏的日式料理店吃了晚飯,吃飯時幾乎沒有交談。要說交流的話,也隻有對料理的感想而已。
不過在喝飯後日本茶時,美和子開口了:
“以後不知何時才能和哥哥兩人單獨用餐了呢。”
“是啊。”我歪起腦袋,“應該不會有這種機會了吧。”
“為什麽?”
“你想,以後你要和穗高一直呆在一起了啊。”
“就算結了婚,我也偶爾會有單獨行動的時候呢。”美和子說完,露出一副意識到什麽的表情,“哦,倒也是。到時候哥哥你可能也不是一個人了嘛。”
“嗯?”
“你以後總會結婚吧。”
“嗬,”我把茶杯送到嘴邊,“這事兒還沒考慮過呢。”
然後我把視線移到了能望見酒店花園的窗戶,花園裏造了一條人行小道,有一對男女在上麵散步。
目光在窗戶玻璃上聚焦後,我注意到美和子的臉反射了出來。她撐住臉頰,凝視著斜下方。
“啊,對了。”美和子打開提包,取出一隻手工製的小袋子。
“那是什麽呀?”我問。
“旅行用的藥包。是我做的。”說完她從小袋子裏拎出兩包藥片。“今天早飯也吃得過多了,要注意控製了。”
美和子向服務生要了一杯水,吞下兩片又圓又扁的腸胃藥。

“裏麵還裝了什麽藥?”
“讓我看看。”美和子把藥包裏的東西都倒在手掌上。“感冒藥、醒酒藥、創可貼……”
“那個膠囊是?”我指著一個小瓶子問,裏麵裝的是白色的膠囊。
“哦,這是治鼻炎的膠囊。”美和子把瓶子往桌上一放。
“治鼻炎?”我接過瓶子,又問道。標簽上印著“12粒裝”的字樣,而裏麵還有10粒。“美和子你有鼻炎嗎?”
“不是我,是他吃的。他有過敏性鼻炎。”剛說完,她砰地拍了下胸脯。“不好!剛才我在整理提包的時候,好像把藥罐留在外麵了,待會兒要記得往裏裝藥片才行。”
“藥罐?你指的是白天穗高在那個櫃子的抽屜裏拿出來的東西嗎?”
“是的,我必須在明天婚禮開始前交給他。”
“謔……”
“我去一下洗手間,馬上回來。”美和子起身往咖啡店的裏側走去。
我望著手中的瓶子,思考為什麽穗高誠的常備藥會放在美和子身邊。兩人一塊兒去旅遊,所以藥品放在一塊兒也不足為奇。但我卻有些無法釋然,因為想到這個事實所代表的意義。我隨即開始厭惡起來,厭惡被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擾亂思緒的我自己。
走出咖啡店,我們準備回各自的房間,已經過了十點。
“能不能到我房間裏坐一會兒?”走到美和子房間門口時,我提議道。我們倆的房間相鄰,都是單人房。“有酒,又有零食。”我邊說邊揚起我手上的塑料袋。
美和子微微一笑,分別看看我和我手上的塑料袋,然後慢慢開始搖頭。
“我還要和雪笹小姐和誠打電話,而且我今天想早點休息,有點累,況且明天還要早起呢。”
“是嗎,那也好。”我違心地微笑著,不對,我自己也不知道那看上去算不算微笑。或許在美和子的眼裏,隻是臉部肌肉不自然地抖動罷了。
她從包裏拿出連著一塊金屬片鑰匙,插進了鎖孔。然後一擰門把,推開了門。
“晚安。”美和子對我說。
“晚安。”我回答。
她從門的間隙中滑身而過,就在門要關上的刹那,我突然在另一邊猛推了一下,她驚訝地抬頭望著我。
我凝視著美和子的雙唇,回憶起了最後一次觸碰它是什麽時候。並一下子有種衝動想再回味一番那種柔軟而溫暖的感覺。我的眼中除了她的嘴唇外別無他物,身體漸漸發熱。
然而我卻拚命控製著自己的身體,絕對不能亂來!要是在這裏胡來的話,就一輩子回不了頭了。我體內感覺卻和這種想法對抗著,“還顧得上這些嗎?”,那就墮落到底吧。
“哥哥!”美和子叫了一聲,時機選得絕佳,倘若再晚一秒,還指不定我會幹出什麽來。
“哥哥!”她又叫道,“明天你要多多配合哦,因為還有……很多事等著我。”
“美和子……”
“那就晚安了!”她把門推了回去,頗為使勁。
我使出全身的力氣頂住,在大約10公分的門縫裏,我看見美和子露出了為難的神色。
“美和子,”我說,“我不想把美和子交給那個家夥。”
美和子的眼裏透出哀傷,然後她強作笑臉:
“謝謝你,把女兒嫁出去之前,父親大多會這麽說。”隨即,她再次說了一聲晚安之後,用盡全力合上了門。這次我未能頂住,一個人站在關得嚴嚴實實的門前。
2
伴著劇烈的頭痛,我迎來了第二天早晨,但身體上卻像壓著千斤重擔一般動彈不了。耳邊傳來了電子鳴叫聲,我卻未能立刻意識到那是酒店設有的鬧鍾所發出來的。清醒之後,我摸索著按掉了開關。稍稍挪動了下身體,感覺頭腦天暈地眩。
一波又一波的惡心勁兒接踵而至,就像誰在把我的胃當抹布擰一樣難受。我盡量不刺激內髒,慢慢地從床裏鑽出後,連滾帶爬地進了浴室。
我抱著洋式坐便器,把胃裏的東西通通吐了出來,總算是輕鬆了少許。我緊緊扶住洗臉台,一點一點站立起來。麵前的鏡子裏出現了一個胡子拉渣,臉龐蒼白的男人。上半身赤裸,肋骨像昆蟲肚子一樣若隱若現。從他的身體上見不到一絲精氣。
忍著幾次三番襲來的嘔吐感刷完了牙,我走進衝淋房淋浴,把水溫調得老高,燙得我皮膚一陣陣生疼。
洗了發又剃了須,那心情就像回歸社會一般煥然一新。我擦拭著潮濕的頭發走出浴室,此時電話鈴響了。“喂,你好。”
“哥哥嗎?是我啊!”美和子的聲音,“還在睡嗎?”
“我剛起床洗了個澡。”
“是嗎,早飯怎麽解決?”
“我完全沒食欲。”我往放在窗邊的桌子上望了一眼,“early times”的那隻容量減半的瓶子裏,還剩下一半。喝這種程度的酒就會醉成這模樣,實在是可悲。“不過我倒想喝杯咖啡。”
“那我們一起去樓下的大廳吧。”
“好的。”
“那我再過20分鍾來敲門。”說完她掛斷了電話。
放下聽筒,我走到窗邊,將其一下子拉開後,刺眼的陽光立刻充滿整個屋子。我心中的黑暗也一同被照亮了——頓時產生這樣的錯覺。
二十分鍾後,美和子來敲我的房門了。我們倆坐著電梯來到一樓,在那兒有個餐廳可供住客們享用早餐。美和子告訴我,到了九點穗高幾人也會過來。
美和子一邊喝著紅茶,一邊品嚐著蜜製蛋糕,我則隻喝了杯咖啡。她身著白色襯衫和藍色褲子,因為沒有化妝,看上去就像去打工的女大學生一般。事實上,美和子若是走在我所從教的大學裏,誰都會以為是學生的。然而,在幾小時後,她即將釋放出光彩奪目的美麗。
就像昨天在日式料理店吃晚飯時一樣,我們幾乎沒有交談。我想不到該和她談論的話題,她也一副窮於談資的樣子。無奈我隻能觀察起店裏的顧客來:此時店裏已來了兩個穿禮服的人用餐,我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們的臉,但都不認識。
“你在看什麽?”美和子停下了正切著蛋糕的手,問起我來。
我實話告訴了她,然後說,“作為你們的招待客人也早了點吧?”
應該不是,我也不清楚,她說。
“因為據說他那邊請來的客人不計其數呢。”
“難道有一百人或一百五十人?”
美和子歪起頭說:“可能更多。”我不由瞪大眼睛,搖搖頭,或許此刻該對他有那麽多熟人而作些評價。
“那美和子你的客人呢?”我問。
“三十八個人。”她立刻回答道。
“謔”
本想問她詳細名單,但還是作罷,因為那樣隻會讓我重新回憶起美和子與我一路走來的旅程之艱辛。
蜜製蛋糕吃完後,美和子的目光移到我後方,並燦爛地笑了。我知道,能讓她露出那種表情的人,目前僅有一人。回頭一看,不出我所料,穗高誠走了進來。
“早上好!”穗高衝美和子笑笑,然後又轉過頭看著我,“早上好,晚上睡得還好嗎?”
嗯,我點頭示意。
駿河直之在穗高之後不久也走進酒店,已經穿上了禮服。早上好!他也禮貌地向我們打招呼。
“我昨天提到的詩歌朗誦一事,好像已經找到詠詩者了呢。”說著,穗高在美和子身邊坐下。他向走到身邊的女侍點了一杯咖啡。
“那我也要咖啡好了,”駿河也坐到椅子上。“其實我有一個熟人是小有名氣的配音演員,我昨晚一發出邀請他就欣然接受了。他還是個新手,算不算職業還不得而知,但由於時間緊迫也隻能這樣了。”他的口氣像在暗中指責突然給自己出難題的穗高。
“就算是新手,也不會臨陣怯場這種事情的吧?”穗高說。
“那倒是不用擔心。”
“這就夠了。”
“還有,讓他讀的詩就請美和子你來挑選吧,我這裏倒是準備了幾首作為候選。”駿河從包中拿出一本書放在美和子跟前,這是她曾出版的一本詩集,上麵貼了好多黃色的N次貼。
“我覺得‘藍色的手掌’這首不錯,就是描寫你孩提時曾夢想著在蔚藍的大海上生活的那首。”穗高叉起手腕說。是麽,美和子看上去不太同意。
我心裏暗自嘲笑,穗高不知道,對她而言,在蔚藍大海上生活,就是意味著去那個世界。
他們三人開始了商談,我不由變得多餘起來。此時,兩個女人走近了我們。其中一個是雪笹香織,她穿著黑白方格的衣服,另一個我也見過兩三次。她是雪笹香織的後輩也是同事。在為美和子籌劃出書的時候來過我家幾趟,名字應該是西口繪裏。
兩名女士對我們表達了祝賀之辭。
“你們來得還真早。”穗高說。
“也不算很早啊,接下來還有很多要做的事呢。” 雪笹香織低頭看了一眼手表,隨即把目光轉向美和子,“你差不多該去美容院了吧?”
“啊,你說的對,我得趕緊去了。”美和子看了時間後,拎起放在邊上的提包站了起來。
“那麽,詩就選‘窗’咯?”駿河作了最後確認。
“是的,接下來就拜托你了——哦,對了,誠!”美和子對穗高說,“藥罐和藥我忘在房間裏了,等一下我讓別人給你帶過去哦。”
“可別忘了哦!要是婚禮儀式舉行到一半,新郎又流鼻涕又不停打噴嚏的話,那臉可丟大了。”穗高笑著說道。
美和子同雪笹香織二人離開後,我也從座位上站了起來,穗高和駿河似乎還要商量些事,留在了咖啡店裏。
結婚儀式從中午開始,由於退房時間也在中午,所以可以一直在房間裏等到那個時候。當然,作為新娘唯一的親人,在儀式開始前是不能一直不現身的。
嘔吐感已經基本消除了,但後腦勺還殘留著隱隱的生疼,脖子也開始僵硬起來。已經很久沒有連續醉酒兩日了。真想睡一會兒,哪怕是一個小時也好。看了看時間,還沒有到10點。
我從口袋裏取出鑰匙打開門,正在這時,我注意到腳邊有什麽東西,似乎是個信封。
真奇怪,這應該是從門底部的縫隙裏塞進來的,但我完全想不到有誰會做出如此舉動,酒店貌似也不提供類似的服務。
撿起信封,上麵用四四方方的文字寫著“神林貴弘 先生收”的字樣,我立刻產生一種難以名狀的不祥預感。用直尺來寫署名的目的,無非隻有一個。
我小心地把信封撕破,裏麵裝著一張B5的紙。一見那用文字處理機或電腦打印出的內容,我胸口的起伏頓時劇烈起來。
內容如下:
“我知道你和神林美和子之間有著超乎兄妹關係的情感,若你不想把這事向世人公布的話,就請遵從以下的指示。
信封裏還有一顆膠囊,你把它混在穗高誠經常服用的鼻炎藥裏。混在瓶子和藥罐均可。
再重複一遍,你倘若不按我說的做,我就把你們倆的禁忌之戀抖露出去,報警也是同樣後果。
這封信讀完後請務必燒毀。”
我把信封倒過來搖了搖,一個小塑料袋落在我的手掌上,裏麵裝著信裏說的那顆白色膠囊。
我知道,這和穗高誠平時吃的藥一模一樣,昨晚美和子剛給我看過,寫這封信的人當然也清楚這點。
膠囊裏究竟裝了什麽呢?不用說,絕不可能是鼻炎藥。穗高誠把這個吃下去的話,身體應該會出現不尋常的反應才對。
誰欲指使我幹這事呢?誰會知道我和美和子之間的“禁忌之戀”?
我把信連同信封在煙灰缸裏點燃,然後打開衣櫃,把那隻裝有白色膠囊的塑料袋藏進了禮服上裝的口袋。

3
在房間心情平息了之後,我出發去了美容院。最後還是沒能睡著,時針指在了11點整。
當我來到美容院門前時,門開了,西口繪裏走了出來。她一看到我,表情有些驚訝。
“美和子在裏麵嗎?”我問她。
“已經轉移到休息室去了呢。”她回答,笑臉很燦爛。
“這樣啊,那你為什麽在這裏呢?”
“美和子說遺忘了這個,叫我幫她來拿的。”說完她把手裏的東西向我示意了一下,那是美和子的手提包。
我們兩人一並走進休息室,頓時一陣香水味朝我鼻子迎麵撲來,我聞了有點犯暈。
雪笹也在,她對麵坐著身穿婚紗的美和子。
“哥!”她見到我後輕聲喊道。
“美和子……”說完這句話我再也發不出聲了。眼前出現的人,和美和子既有些相似,又不太一樣。那不是我熟知的妹妹。坐在那裏的,是一個美到震撼人心,卻馬上就要嫁作他人的洋娃娃。
“我們走吧!”後麵傳來一個聲音,我才意識到大家都準備走出房間,即便如此,我依然目不轉睛地盯著美和子。
隻剩我們兩人後,我終於說出話來:“真是太美了!”
謝謝,她仿佛在說,可聲音卡在了喉嚨裏。
我不能讓她哭泣,不能讓淚水打濕她的妝容。可想把這一切都搞糟的衝動,向著我的胸口一陣陣襲來。
我走近了她,拿起她帶著手套的手,朝自己身邊拉過來。
“不行!”她說。
“閉上眼睛。”
她搖著頭,但我視而不見,把嘴對準她的唇靠了過去。“不要!”她再次喊道。
“隻是輕輕碰一下,作為最後的吻別。”
“可是……”
我稍作用力,她則閉上了眼睛。


駿河直之篇

1
我有預感,這將是漫長的一天。
手表走到10點半的時候,我們的最終商洽結束了。為達到最佳的演出效果,故一直預演到了最後一刻,這是具有穗高特色的風格。況且這次演出的主角可是自己,傾注全力也理所當然。
“對了,音樂的播放時間可千萬別出差錯噢,要是在這個環節上搞糟的話,可就前功盡棄啦。”穗高喝著第二杯意式濃咖啡,說道。
“知道了,我會好好關照負責人員的。”我把材料放進公文包。
“那麽,差不多該換上第一套服裝了吧?”穗高旋轉著肩膀,像是在放鬆身體。
“快到40歲的男人,不管穿什麽衣服,也沒人願意多瞧一眼呢。”
“美和子才是今天的主角吧?”
“嗯,說的也是。”
然後,穗高向周圍掃上一圈後,把臉向我湊近。
“今天早上,有沒有什麽異常?”
“你指什麽事?”
“就是你們樓下嘛,”穗高小聲說,“有沒有警車或者人群圍觀之類的事發生?”
“噢~”我終於明白了穗高想問的事,“我離開住處的時候,沒什麽特別的異常情況。”
“是嘛,也就是說還沒發現咯。”
“應該是。”我說。
他說的是浪岡準子的屍體的事情。這段交談使我稍稍釋懷。今天早上在酒店大廳裏和穗高打過照麵後,他對準子的事情隻字未提,所以我以為他對那件事已經完全放心了呢。但穗高還是穗高,還是做不到如此鎮定自若。
“到底會以何種形式被發現呢?”穗高問。
“今天她休息,所以應該暫時不會有人發現。可問題是明天之後,如果連續無故曠工的話,說不定就會招致別人懷疑。既然她房門沒鎖,就會徹底被發現了。”
“總之越晚發現越好,盡量讓發現時間延後。”
“可遲早是要發現的,早一點或晚一點沒區別吧?”
聽我這麽一說,穗高咋咋舌,意思是:你真是什麽都不明白啊!
“警察或許會將她自殺的事和今天的婚禮聯係起來呢!而且昨天美和子的哥哥也見過準子,如果知道她自殺了,肯定會起疑心,而且他很可能已經把庭院裏來過奇怪女人的事跟美和子說起了。所以我想盡可能地讓屍體在神林貴弘忘記準子後才被發現比較保險。”
我沉默著,‘事實上她的自殺就是因為你結婚的緣故,隱瞞得了嗎?’這句話差點說出口。
“對了,忘記把這個給你了。”穗高從口袋裏取出一張紙。
“這是什麽?”
攤開一看,發現上麵用潦草的字寫著:‘香奈兒(戒指、手表、提包),埃爾梅斯(提包)’,列舉了幾個名牌和物品。
“這個是我給準子買過的東西。”穗高說。
“是禮物的清單?”
我突然納悶,難道準子被穗高的這種禮物攻勢征服了嗎?但轉念一想,她絕對不是那種女孩兒,我感到她要向穗高索取的,應該是其他東西。想到這兒,不禁一陣心痛。
“可能還漏了幾樣,但大體上就是這些。你要牢記進去。”說完,穗高斜起咖啡杯。
“牢記?我嗎?為了什麽?”我問。
而穗高和之前一樣皺起眉,不過這次親口說出了:“你真是不明白呢!”這句話。
“發現屍體之後,警察得搜查準子的房間吧?因為她拿著低薪,房間裏卻擺滿了奢侈商品,他們一定會想:她外邊有男人,接下來就輪到你出場了。就像我昨天說的,假定一直和準子交往的人是你。也就是說,送這些東西的人也是你。”
“連自己送什麽也不清楚的話有些奇怪,所以你讓我看著這張清單學習一下,是這樣嗎?”
“你說對了。都是些大名鼎鼎的品牌,所以要是被問起是哪裏購買的,回答也不用費很大功夫。你就說去國外的時候帶給她的禮物,就沒問題了。”
“我和你不一樣,從不去國外旅遊的啊!”我稍帶冷嘲熱諷,看著他說。
“那你就說是銀座買的就好了,這些東西哪裏都有專賣店。最近的年輕女孩兒,就算是名牌,也一定要很少見的那種。在這一點上,準子還是很容易應付的。”
“穗高!”我怒視著他那張俊俏的臉,“很容易應付?沒這回事吧?”
我原意是想替準子抗議一番,可穗高卻把我的話完全理解成了另外的意思,他大幅點頭,這麽說道:

“你說的完全沒錯,很容易應付的女人是不會選在我結婚前夜自殺的。”
我找不到合適的回答,隻能瞪著他的臉,而他似乎依然在曲解我的本意,連續點頭。
“哎呀,再不走就晚了!”穗高一口喝幹咖啡,站起身大步邁向了大廳出口。
目送著他的背影,我心中詛咒道:你這種人死了才好!

2
穗高離開後,我續了一杯咖啡,在大廳呆到了11點10分左右,隨即便向會場走去。兩邊的親友已經開始聚集,說是兩邊,其實基本上都是穗高的客人。
喜筵下午一點開始,所以一般除親戚以外的客人12點半左右到時間也綽綽有餘,但所有人收到的請帖都印上了“請務必出席教堂舉辦的儀式”的字樣,於是人群便早早地開始聚集起來。
我和司儀以及酒店的人員進行完最終討論後,走進了來賓等候室。那裏麵都是些工作上有來往的編輯或者電視劇製片人,大家都三三兩兩聚在一起,手托威士忌和雞尾酒,歡聲笑語一片。和穗高關係很好的幾個作家也來了幾個,我挨個兒跟大家打著招呼。
“駿河,你用這種方式拉攏神林美和子可太卑鄙了啊!”一個算是資深文藝編輯的男性,雖然沒有喝醉,但說話時舌頭有些打結。
“拉攏?你這話什麽意思?”
“你想呀,往後神林的工作也劃分到穗高企劃公司了吧?這麽做也是為了她的稅金政策著想。可我們以後要約她的原稿就會變得越來越困難了呢!”
“關於神林的工作,目前還是由雪笹小姐來全權掌管。”
“盡管現在是如此,但那個穗高誠怎麽會讓那隻‘會下金蛋的雞’被編輯一個人獨占呢?”資深編輯揮舞起高腳杯,酒裏的冰塊咣當咣當直響。
這個編輯原來是穗高的擔當,今天也是作為穗高方的客人出席。可是他明顯是衝著對神林美和子的興趣而來的,而且今天到這裏來的大部分的人可能都和他一樣。雖說結婚儀式的主角是新娘,但就算排除了這個因素,神林美和子無疑也是今天的主角。正因為意識到了這個情況,穗高才不惜一切代價想得到她。
就這樣打了一圈招呼後,外麵一下子喧嘩起來。歡呼聲此起彼伏,有人叫道:新娘子化妝好從休息室裏出來啦!與此同時,大家都直奔出口而去,我也跟在了後麵。
走出休息室,神林美和子的身影猛然映入眼簾,她正背靠著玻璃牆站在那兒。身穿雪白婚紗的她看上去就像一捧華麗的花束。她那張一直沒覺得漂亮的臉蛋,今天被專業化妝師裝扮成了人偶一般。
遠遠望著被女性客人們團團圍住的神林美和子,我聯想起了浪岡準子。她也穿著她自己的婚紗,白色的連衣裙,雪白的麵紗,手上還拿著花束。她是懷著怎樣的心情,決定穿成那樣而自殺的呢?我腦海裏又浮現出準子在那個狹小的公寓裏,邊照鏡子邊挑選衣服的場景來。
無意中看了看身旁,發現除了我以外還有另一個人也帶著複雜的心情望著新娘,那就是神林貴弘。離簇擁著新娘的人群不遠處,他正抱著胳膊凝望妹妹,臉上不帶任何表情。他心中到底是夾雜怎樣的感情呢,我懷著好奇心忐忑不安地想象著,同時也感受到了像窺視墓地一般的恐怖。
“你在往哪兒看?”有人突然在邊上對我說話,回頭一看,發現雪笹香織站在離我很近的地方,臉快要貼到我肩膀了。
“是你啊……”
雪笹香織也朝我剛才視線對著的方向望去,沒過多久她就找到了目標。
“你在看新娘的哥哥啊?”
“倒也沒有,隻是發呆的時候目光剛好朝向了那裏而已。”
“你就別瞞我了,連我也有點提心吊膽的呢。”
“提心吊膽?”
“嗯,生怕他作出什麽出其不意的事來。”她意味深長地說,“剛才他還去了新娘的休息室呢。”
“噢,作為唯一的血親,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嘛。”
“我比較識趣,就走了出來,讓他們兩人單獨待了一會兒。”
“原來如此。”
“他們兩人在休息室裏呆了五分多鍾,然後貴弘一個人走了出來。”
“然後呢?”我催促她說下去,不太明白她想表達的意思。
雪笹香織壓低了聲音繼續說道:
“那時,他嘴唇上紅紅的……”
“紅紅的?”
她微微點頭。
“口紅啊,美和子的。”
“怎麽可能?你看錯了吧?”
“我也是女人啊,是不是口紅我一看就知道。” 雪笹香織臉向前方說道,盡量保持嘴巴不張合。旁人眼裏看上去應該像新郎方與新娘方的負責人在商量事情。
“神林美和子的神情如何?”我不動神色地問。
“外表看起來很平靜,不過眼眶有點紅。”
“不太妙啊。”我歎了口氣。
關於神林兄妹的關係,我一次都沒和雪笹香織提過。然而此刻我們的談話,卻是建立在雙方對此事都有所了解的基礎上進行的。我深知,經常和詩人神林美和子同入同出的雪笹不可能沒注意到他們兄妹之間的曖昧感情,她也肯定認為我同樣注意到了這點。
“總之,我隻希望今天能夠平安無事地結束。”我臉朝前方說道,此時剛好一個與我熟識的編輯走過,我微微向他點頭示意。
“話說回來,那件事沒有出現什麽異常嗎?” 雪笹發問。
“昨天的,那件事?”我用右手掩口,問她。
“當然啦!”雪笹香織麵帶微笑地回答。可能她認為瞅著新娘的人顯得過於嚴肅有點不太自然。
“當前時點應該還沒什麽異常。”我也學她的樣子,麵露悅色地回答。
“你和穗高商量過了?”
“就在剛才,隻有一會兒。那家夥還是一如既往的樂天派。任何事情都往有利於自己的方麵考慮。”
“被發現的話可會引起軒然大波哦。”
“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
我們的密談進行到這裏的時候,身著黑色服裝的中年酒店大堂經理大聲說道:“馬上就要儀式就要開始了,希望各位出席者前往教堂”,客人們隨即開始攢動起來。教堂在往上一層。
“我們也過去吧。”我對雪笹香織說。
“你先請吧,新郎方的陣容比較龐大,我過一會兒再說。”
“對哦,你算新娘一方的客人呢。”
“是少數派。啊,對了,你等一下。”
她看著自己的正後方,她的後輩西口繪裏正站在離我們不遠處,不過聽不見我們的談話。
“剛才保管的那件東西,交給駿河先生吧。”
雪笹香織說著,好的,西口繪裏回答道,打開了提包,從裏麵取出一隻藥罐。
“就是剛才,美和子托我把這個交給穗高。可我遲遲靠近不了新郎。”
“就是那罐鼻炎藥啊。”我打開了那隻看似懷表的藥罐,裏麵裝著一顆白色膠囊。“不過我也馬上要去教堂了。”關上蓋子,放進口袋之後,環顧了一下周圍。剛好有個男服務生走過去。
我叫住他,說道“把這個交給新郎吧。”,把藥罐遞給了他。


我陪同幾個熟人一起前往了教堂,中途又遇見了剛才拜托轉交藥罐的那個服務生。
“他貌似非常忙,我就跟他打了聲招呼,把藥罐放在休息室靠近入口處。”服務生說。
我問他穗高是否真的服下了裏麵的藥,這我倒沒有確認,那男孩帶著一副歉意的表情回答。
新郎又流鼻涕又不停打噴嚏的話,那臉可丟大了——我回想起穗高笑著說過的這句話,他應該不會忘記服藥才對。
我們座位跟前放著寫有讚美歌歌詞的紙張。作為非基督教徒的人被強迫唱這個,無異於是種災難。就連新郎新娘應該也和基督教徒沒有任何關係。我回想起來,穗高誠說他的上一次婚禮是在神社前進行的。
沒過多久,牧師出現了,他帶著一副金絲邊眼鏡,年齡大約四五十歲。他的出場使得會場的噪雜聲嘎然而止。
接下來管弦樂開始演奏起來,順序是新郎先登場,新娘後入場。我低頭望著自己的手。
從後方傳來了腳步聲,我腦海裏浮現出了穗高雄赳赳氣昂昂的那副樣子。盡管這是他的第二次婚禮,他卻一副毫不在乎的姿態。現在他也一定心花怒放地在紅地毯上邁著步伐。
腳步聲停了下來。
咦?奇怪了,我閃過一絲疑惑。新郎應該一直要前進到祭壇跟前才行,可從這個腳步聲聽來,比我的位置還靠後。我仰起臉回過頭去,可更令我吃驚的是,那裏並沒有穗高的身影。
大約一至二秒後,就坐在靠近中央通道的數名來客一起站了起來,還有女人發出了輕微的尖叫。
“怎麽啦?”有人問。
“大事不好!”
“穗高先生!”
每一個人都注視著中央通道叫喚著,我隨即意識到發生了何事:“不好意思,請讓一下!”我撥開人群,朝前走去。
穗高誠倒在了通道上,蒼白的臉醜陋地扭曲著,口吐白沫。因為麵容變化得過於厲害,一瞬間懷疑起這不是穗高吧。但那個體態、發型,還有白色的禮服,分明是他的東西。
“醫生……快去叫醫生!!”我對木然站在周圍的人群吼道,有人立即飛奔而去。
我望著穗高的眼睛,空洞無物,完全沒有聚焦點。醫生應該連瞳孔閉合與否都不用檢查,直接就可以下結論了。
突然身邊亮堂起來,窗外的陽光射進了屋內。我抬起頭,正巧看見禮拜堂的後門正被某人打開了。方形入口的正中間出現了由媒人陪同著的美和子的身影。由於反光所以看不清表情,大概還沒有意識到此時此刻究竟發生了什麽。
雪白的婚紗在那一瞬間變得朦朧起來。


雪笹香織篇

1
我首先必須得做的,是安撫美和子去房間躺下。她意識到穗高誠發生了異常狀況後,拎起婚紗的下擺,在本應該莊嚴行走的“處女通道”上飛奔起來。目睹了本該在幾分鍾之後和自己交換愛情誓言的丈夫死去的模樣,她連聲音都發不出,連行走動作都僵硬起來,心裏一定產生了旁人難以想象的精神打擊。可能是受這種打擊的影響,誰跟她說話都不回答,似乎壓根兒聽不見。在無人攙扶的情況下,連基本的站立、行走都無法做到。
我連同第一個前去扶她的神林貴弘一塊兒,帶她回了房間。那是酒店精心準備的、今晚本該由美和子與穗高誠渡過新婚之夜的房間。
“我去叫醫生,在此之前美和子就先拜托你照看一下了!”讓美和子在凳子上坐下後,神林貴弘說道。交給我吧!我回答。
他離開後,我替美和子脫去衣服,讓她在床上平臥下來。她微微顫抖,目光聚焦在某一處,從嘴裏發出散亂的呼吸聲,看上去還不像可以說話的狀態。不過當我握住她的右手時,她也用力緊緊抓住我的手。這位新娘的手掌上,已經滿是汗水。
我坐在床邊,握緊她的手不放,不知神林貴弘何時才能把醫生帶來。醫生一到達酒店應該先去檢查穗高誠,但願他檢查完後立即可以趕到這裏。我估摸醫生已經救不了穗高誠,那時候在場的所有人都該清楚這點。比起死者,顯然現在活著的人更重要。
過了一會兒,美和子小聲嘀咕起來,“嗯?你說什麽?”我試著問她,可是沒有得到回答。
我側起耳朵仔細聆聽,盡管她的嘴唇幾乎沒有張合,我還是能夠辨別出她正不斷問著‘為什麽,為什麽’。我不禁將她的手握得更緊了。
就這般度過了近二十分鍾後,響起了敲門聲。我放開她的手,打開了房門。神林貴弘與一名身著白大褂的中年男子出現在門口。
“病人呢?”醫生模樣的男子問。
“在這裏。”我帶他來到床邊。
老醫生為美和子把了脈後,立刻給她注射了一針鎮靜劑。剛才還小幅顫抖的她,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我在這裏陪她。”神林貴弘說。
把醫生送走後,我向他回過頭。
“需要我也一起嗎?”
“不用了,我一個人就夠了,你應該還有很多要處理的事情才對,樓下的場麵可是相當混亂呢。”
“那肯定。”
“穗高他,”他說道,表情無任何變化。
“好像就那樣去世了。”
我點點頭,臉部也未見變化,可能他這話說得有些突然,不知該以何種表情以對。
“死因是什麽?”
“這我就不得而知了。”神林貴弘拿了把椅子到床邊坐下,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妹妹,似乎對穗高誠的死毫不關心。
2
我先坐電梯來到了四樓,可在前往教堂的路上看到許多穿著製服的警察站在那兒。
“對不起,這裏出了些事故,不能通行。”一個年輕的警官粗魯地說。我便一聲不吭地原路返回。
再次乘上電梯下到三樓,發現這裏半個人影也沒有。約一個小時前,這裏還滿是身著晚禮服的人群,而現在卻是空空如也。“咦,雪笹小姐!”身旁傳來聲音,轉頭一看,西口繪裏正朝我走來,表情有些僵硬。“我剛準備去叫您呢。”
“大家都去哪兒了?”
“在這裏。”
西口繪裏帶我走向了客人專用的休息室,但走近房間也聽不到任何聲響,大門關得死死的。
西口繪裏打開門,我也跟在她身後往裏走。休息室裏都是前來出席婚宴的人,大家麵露沉痛之色,還能不時聽到輕微地啜泣聲,那些人多半是穗高的親戚吧。沒想到那個男人死後竟然還有為他哭泣的人。除此之外再沒有別的聲音,隻有抽煙者吐出的煙霧在空氣裏暈成白色一片。
幾個不太像來客的男人靠牆而站,貌似在監視著這些人。他們多半是警察,我從他們的眼神、態度以及整體氛圍上作此推測。
西口繪裏走近其中一名男子,和他低聲說了什麽,那男人點點頭看了看我,然後朝這裏走來。
“您是……雪笹小姐吧?”那個留著中分的頭發、年齡大約在五十歲上下的男人問我。雖然人不高,但身板卻像牆一般寬厚。與之相對應,他臉也很大,帶著敏銳目光的雙眼略微有些斜視。
我有些話想問你,男人說道,我默默地點了點頭。
男人把我帶到了屋外,後麵還跟著一個年輕男子,皮膚像職業運動員一樣黝黑。
在走廊兼做門廳的沙發上,我與兩名警察坐了下來。那個中分頭發的男人自稱是警視廳搜查一課的渡邊,黑臉男子叫木村。
他們先問了我的身份。其實讓西口繪裏把我帶到此處,警察一定已經清楚我是何種來曆,不過我再次作了介紹。
接著,渡邊警部問了我剛才為止人在何處,我回答,一直陪在新娘身邊。警部聽了大幅點頭。
“新娘一定受驚不少吧,現在休息了嗎?”
“是的。”
“是否處於能說話的狀態呢?”
“這個嘛,”我歪起腦袋,“我覺得現在有些勉強。”
我感到自己的麵部開始繃緊。這些男人要對處於那種狀態的美和子問什麽呢?
“這樣啊,那我就先和雪笹小姐談談好了。”警部對木村刑事說道。似乎隻要獲得醫生的許可,他們今天還是準備對美和子進行問話。
渡邊警部重新麵向我說:
“您知道穗高去世的消息吧?”
“聽說了。”我回答,“因為太突然,我非常震驚。”
警部點點頭,像是在說‘這是肯定的’。
“其實關於穗高的死因,還有幾個疑點。所以我們需要進行這樣的調查,雖然可能會讓您感到有些不快,但還請多多包涵。”口氣非常謙恭,但結尾句卻帶著那種刑警特有的震懾力。聽起來像是在宣布:接下來我們可要無所顧忌地進行調查咯!
“您說的可疑之處是?”我發問。
“這個嘛,我們等一會兒會講的。”警部幹脆地說,仿佛沒心思來回答我的問題,“您應該也出席了結婚儀式吧?”
“是的。”
“那您目睹到穗高倒地的一幕嗎?”
“要是您說倒地那一瞬間的話,我是沒見到。因為我坐的位置比較靠前,所以直到大家都騷亂起來,我才發現出事的。”
“嗬,不光是你,很多人都沒見到呢。都說在婚禮上直盯著新郎入場是非常失禮的事呢。”
我本想告訴他,不管何時何地直盯著別人看都是一件失禮的事啊,可嫌麻煩就沒說出口。
“不過還是有幾位看到了穗高倒地的刹那。據那些人所言,穗高突然露出痛苦的神情,好像是某種病發作的樣子。然後就立即倒地不起了。”
“病情發作……”
“也有的人透露,他倒下前還捂著喉嚨。”
“哎……”我不知該作何評論,隻好默不作聲。
渡邊警部略向前探出身子,並且直直地看著我。
“聽說您雖然是作為新娘方的關係人出席婚禮的,但與穗高也不無關係吧?好像以前是他的負責編輯?”
“曾經很短的一段時間裏是,而且是形式上的。”我回答,不知為何,說這話的時候帶著辯解的口氣。
“您有沒有聽說過穗高患有什麽疾病?比如心髒,或者是呼吸係統方麵的?”
“沒聽說過。”
“那您知道穗高身邊有常備藥品嗎?”警部詢問。
不知道,本想這麽回答,可立刻又咽了回去。因為撒不著調的謊無異於自掘墳墓。
“他經常服用鼻炎的藥,因為一緊張就會流鼻涕。”
“鼻炎的藥?是藥片嗎?”
“是膠囊。”
“那今天穗高也服用了嗎?”
“我想應該服了。”
因為語氣過於肯定,刑警感興趣起來。
“哦?為什麽您會這麽認為呢?”
“神林美和子把藥給了我,讓我轉交給穗高。”
“請您等一下。”渡邊警部在我跟前攤開手掌做出阻止狀,目光轉移到木村刑警手上。那動作像是在叮囑他:現在正是關鍵的證詞,好好記錄下來!“那些鼻炎藥本來是美和子帶著的嗎?”
“是的,為了做旅行的準備,他們倆的藥都放在一起,統一由美和子來保管。”
“哦~,那麽她是何時何地把藥交給您的呢?”
“在婚禮開始前的一段時間,大約十一點半吧,地點是新娘的休息室裏。”
“神林美和子原來把藥放在哪兒?”
“她的手提包裏。”
新娘專用休息室麵積大約有八疊,十一點半的時候,美和子還穿著華麗的婚紗站在鏡子前。說實話,我真嫉妒她的美,真想生來就能這麽惹人愛。隻是,作為穗高誠的新娘我卻一點都不羨慕她,反而覺得這將是她不幸的開端。正是因為道路的前方有灰色的烏雲若隱若現,而此時的美和子的臉卻洋溢著天真無邪,對此全然不知,我不禁為她感到一絲心痛。
那時,美和子平日裏穿的衣服和行李都堆放在房間的一角,手提包也在那裏。美和子拜托我幫她去取包,我便將其交給了她。
除了我之外,西口繪裏也在場。美和子當著我們的麵打開包,取出了藥瓶和藥罐。她將一粒膠囊裝入藥罐後,交到我跟前說,請交給穗高。我雖然接了過來,但怕放在自己身邊會遺失,所以立刻轉交給了西口繪裏。
不一會兒,大家紛紛離開了新娘休息室,我和西口也走了出來。過了沒多久又遇到了駿河直之,所以我吩咐西口繪裏將藥罐交與他保管。
聽了以上陳述,渡邊警部盡管不住點頭,但同時也瞪大了眼睛疑惑地看著我。
“為什麽不直接交給穗高,而要交給駿河呢?”
“因為駿河是負責穗高身邊日常事務的貼身秘書,我又不得不呆在神林美和子身邊……”
“原來如此”警部看了一眼木村,可能意思是,你一條不漏地記下來哦!
我注意到,警察並沒有問我駿河直之是何人,也就是說,他們已經對駿河進行過了審問,那就應該聽說了藥片是我們交給他的。即便如此,這個渡邊警官卻裝出一副第一次聽說鼻炎藥片的表情,我的心情與其說是生氣,還不如說是泄氣。
“請問……”說到這裏,我試圖提問,“那個藥有什麽不對勁嗎?”
“不對勁,你指的是?”警部有些斜視的目光又朝向了我,眼底閃著一種深不可測的光芒。
“穗高是因為那藥的緣故才變成那樣的嗎?”
“你是說鼻炎藥的緣故嗎?”
“不,我不是這意思——”我沒有說下去,再次瞅了一眼警察的表情,他們的目光敏銳觀察起來,仿佛在說:聽聽這個女人到底怎麽說。他們這麽不厭其煩地問了膠囊的事情後,我確定他們一定對膠囊裏的成分產生了懷疑。但他們卻始終裝作不知道,盡可能多套一些對方的話,絕對是為了維持一貫的搜查作風。沒法子,我隻能遵照他們的方針行事。
“不,我不是這意思——”我沒有說下去,再次瞅了一眼警察的表情,他們的目光敏銳觀察起來,仿佛在說:聽聽這個女人到底怎麽說。他們這麽不厭其煩地問了膠囊的事情後,我確定他們一定對膠囊裏的成分產生了懷疑。但他們卻始終裝作不知道,盡可能多套一些對方的話,絕對是為了維持一貫的搜查作風。沒法子,我隻能遵照他們的方針行事。
“你們的意思是,穗高吃下的不是鼻炎藥嗎?”我問道,“換句話說,膠囊裏裝入了毒藥一類的東西?”
“謔”渡部警部嘴巴略微上翹,“你這個猜想很有趣嘛,為什麽你會這麽認為呢?”
“因為你們一直糾結於鼻炎藥的事啊。”
警部聽了我的話笑了,那是狡猾的笑容。
“我們隻不過想盡可能客觀地了解一下穗高在倒地前究竟發生過什麽,畢竟目前還不是討論他是否被下了毒的階段。”
既然搜查一課都出動了,那警察絕對是懷疑有他殺的可能性,可我沒有說話,這恐怕是他們的一貫的辦事風格。
“雪笹小姐,”渡邊警部鄭重其事地說,“您會這麽想,應該是有其他依據的吧?”
“依據?”
“嗯,或者可以說是猜想。”
警部邊上的年輕刑警擺出獵犬般的緊張架勢,一見他此種表情,我便察覺到其實這兩個人很想問這個問題。他們一定考慮過我在藥片上做文章的可能性。
“沒有,”我回答,“並沒有你所謂的根據。”
盡管木村刑事明顯露出失望的申請,可渡邊警部隻是嘴角浮現一絲微笑,點了點頭。憑他的經驗應該預料到事情並不會如此順利。
這個後備警部向我詢問,最近穗高誠和神林美和子周遭有沒有發生過不尋常的事,我回答他,似乎沒有什麽給我留下印象特別深的事情。這本來是談到浪岡準子的契機,但我肯定駿河直之應該也對其避而不談,所以我沒吭聲。

3

結果,我們一行人被他們審問到將近傍晚5點。即使來賓專用的休息室再大,一旦有總數超過200人坐在裏麵,絕對會壓抑感倍增。連那些顧及到穗高親戚在場而保持沉默的來客們,都陸陸續續開始發起了牢騷,其中還有些人頂撞警官。男人的怒吼聲,女人歇斯底裏的叫喊聲此起彼伏。要是再晚上半小時解散的話,很有可能會引起暴動。
警察們反複確認完各位今晚的居住之處以及聯絡方式後,大家終於可以離開酒店了。我本想再去看看美和子的狀況,可來到了房間卻發現裏麵已經空無一人。去前台一打聽,才得知神林兄妹已經回家了,警察是否對他們進行了審訊也不得而知。
我在酒店前坐進一輛出租,對司機說“去銀座。”
在銀座的三越邊,我下了車,和光的時針指在了6點零三分。我走進了與三越相隔兩棟樓的一家店。一樓是咖啡廳,二樓卻是西餐廳,我上了樓。
雖然是休息日的晚餐時間,但店裏仍有半數的座位空著。環顧了一下四周,在最靠裏的可以俯視到晴海大道的餐桌上,我見到了駿河直之的身影。他雖然怕引起別人注意而脫下了上衣,但白色襯衫配白色領帶的裝扮,遠處看也十分顯眼。
駿河看到我之後,把桌上的濕巾往旁邊挪了挪。從他麵前的盤子看來,他似乎吃過咖喱一類的東西。現在他正喝著咖啡,從早上開始就沒吃過一頓飯,肚子當然會餓。
決定在這裏碰麵,是離開休息室之前的事情。他就像貓一樣悄無聲息走過來,在我耳邊低語道:“六點,在三越旁邊的那家店”,這裏已經先後多次用作商談之地了。
盡管我也饑腸轆轆,但還是先點了杯橙汁。胃的神經已變得完全遲鈍了。
我們倆一上來並沒有交談,連對方的臉也不看。等駿河喝幹手中的咖啡後,他終於開口說了第一句話。
“事態變得嚴重了。”說完,他長歎一口氣。
我抬起頭,第一次和他四目相對,駿河的眼裏布滿血絲。
“你對警察說什麽了?”
“我已經不記得了,畢竟我是在不知情的狀態下被他們請去問話的。隻是把自己看到的如實說了而已。”駿河拿起桌上的萬寶路煙盒,抽了一根出來。煙灰缸裏已經有了六根煙蒂。
“可是,”我說,“你沒提浪岡準子的事吧?”

駿河用一隻手揮滅了點上煙的火柴,丟進煙灰缸。
“那是當然的咯!”
“我也沒提她的事。”
“我就猜你會這麽做。”駿河顯得鬆了口氣。
“那麽死因是——”
我試圖往下說的時候,駿河伸手阻止了,因為一名女侍端來了我的橙汁。
等她走遠後,我朝他的方向湊近,說道:“穗高的死因你知道嗎?”
“關於這點刑警什麽都沒說,多半是還沒查清楚吧。接下來要進行解剖才能知道。”
“不過你應該能猜到幾分吧?”我問他。
“你也是啊!”駿河予以還擊。
我含著吸管喝了口橙汁。
“他們幾次三番問了我關於藥的事。”
“我猜也是。”駿河點著頭,視線在周圍遊走起來,似乎是提防刑警在盯梢。“我也被問到了,不過這種情況下也是在所難免的嘛。”
“是你告訴他們的?”
“不是,是警察先提出來的。好像已經詢問過酒店的服務生了。”
“服務生?”
“警察一開始就調查了穗高在倒地之前吃過什麽,因為從屍體的樣子來判斷,中毒的可能性還是很高的。不久就有一個服務生提供線索,曾把一個藥罐送到新郎休息室,還說這是我讓他轉交的。”
“於是刑警就找你問話了,你就告訴他們藥罐是西口小姐給你的,這都是事實。”
“那時候你和西口在一塊兒,所以到最後你也接受了調查。”
“似乎就是這樣。”我總算知道了這事的前因後果,“警察一定認為美和子帶著的藥品裏混著摻毒的膠囊。”
“那得取決於餘下這些膠囊裏的成分,隻要發現其中一粒有毒,肯定就會得出結論穗高服了同樣的毒。但如果剩下的這些膠囊成分沒有任何問題——當然我隻是說存在這種可能性——那麽解剖之後即使在身體裏檢測出毒物,應該也無法得知其來源才對。”
駿河從嘴裏吐出的煙雲飄到玻璃窗表麵,又慢慢散去。那一瞬間,夜色忽然變得朦朧起來。
說來真是怪事,我與這個男人迄今為止一次都沒有進行過如此的密談,要說連接我們兩人的紐帶,隻有那個自我表現欲極強的穗高而已。而那個穗高,現在已經不在世上了。
哦,是啊,那個男人已經死了。我興奮得簡直想尖叫,但現在隻能按捺住這種衝動,等回到公寓鎖上門關緊窗戶,隻剩獨自一人時再宣泄出來也不晚。“喂,”我再次挨近駿河,說道。
“嗯?”
“摻毒的,果然還是浪岡準子……嗎?”我小聲問。
駿河的臉色刹那間閃過一絲驚慌,隨即掃了一圈周圍,小幅點起頭來。“多半就是這麽回事了。”
“就是那瓶子裏的膠囊,裏麵果然灌了毒藥。”
“這種可能性很高。”駿河吸了口煙。“我原本以為把替換穗高鼻炎藥瓶的計劃失敗了,沒想到,有毒的膠囊還是順利裝了進去。”
“把膠囊放到藥罐裏的人是美和子,這麽一來,毒膠囊在那之前就應該在瓶子裏了。浪岡準子到底是何時把它混進瓶中的呢?”
“肯定是昨天以前放進去的唄,而且是偷偷地潛入屋內放的,”駿河把變短的煙頭掐滅在煙灰缸裏,“對他來說穗高的家就像自己家一樣,肯定知道鼻炎藥的藥瓶放在哪兒。剩下的,就是潛入的時機問題了,你別看穗高一直在房間,但總會有開小差的時候,下手的機會其實出奇的多呢。”
“對她而言,還是出色地達成了與心上人同歸於盡的夙願啊。”
“是啊,不過穗高是自作自受。回過頭來想想,女人可真是可怕的生物呢。”
這句老掉牙的台詞,我沒有做任何評論,現在說這些也無濟於事。
這段故事到這裏為止是否產生了矛盾?我再次在腦海裏回想著,似乎沒什麽大問題。
“那接下來”我看著駿河,“就等他們什麽時候發現浪岡準子的屍體了。”
“關於這點,我希望有幾件事你能明了,我叫你來這裏的目的也在於此。”他一本正經地說。
“什麽事?”
“首先我希望你裝得完全不知道此事,包括浪岡準子在穗高家自殺,以及我和穗高搬運屍體。”
“這我知道。”
“還有,由於情況有變,我會把浪岡準子與穗高的關係向警方挑明,否則她對穗高下毒一事就無法合理解釋。”
“也是。”
“所以這事理應也會傳到美和子耳朵裏,對她而言這無異於雙重打擊。”
我漸漸知道駿河想要表達的意思了。
“我明白了,到那時,我會盡力不讓她陷入恐慌的。”
“拜托了。因為我不希望再有下一個犧牲者出現了。”駿河又叼起一根煙,而緊接著他吐出煙暈的樣子,比起先前顯得多了幾分從容。
“你今後打算怎麽辦?”我問他。
“不知道,隻能走一步算一步了。”駿河眺望著窗外,回答道。
和他在咖啡店門口分別後,我坐著出租車準備回月島的公寓。中途回頭確認了幾次是否有車尾隨,然而並沒感到有警察跟蹤的跡象。
一進自己房間,我立刻脫下出席婚禮的那套死板的衣裝,穿著內衣,站在穿衣鏡跟前。雙手叉腰,挺起胸,凝望鏡子裏自己的樣子。
身體裏頓時有股力量往上湧,可我不知該如何將其釋放,隻是僅僅攥著拳頭。
我複活了!靈魂被穗高誠殺死的那個雪笹香織,今天又重獲新生了!
是我幹的,是我殺死了他——

駿河直之篇

和雪笹香織分別之後,我並不能像她那樣立刻回公寓,而是去了趟赤阪的酒店,在一樓的休息室裏與穗高的父親和哥哥碰麵。據說他父親以前是出租車司機,退休後由長子夫婦來照顧。而那個長子,也就是穗高的哥哥,在當地的信用金庫裏工作。作為穗高的家人,他們卻出人意料地腳踏實地,我著實吃了一驚。
兩人的老伴都健在,但今天都休息在家。他們倆今天清晨一大早駕著私家車去了茨城。據說他們本打算婚宴之後,在這兒住一晚,明天再去一次東京迪斯尼就從高速公路回家。穗高哥嫂倆有一個上幼兒園的女兒,本來在婚宴進行到高潮時充當為新郎新娘獻花的重要角色。為此,夫妻倆還特意放棄了給自己買新衣服,而給女兒穿上了高檔的服裝。告訴我這些事情的,不是別人,正是穗高。
我必須跟他們交待的,都是關於穗高葬禮的事情,什麽時候辦,在哪裏辦,何種檔次,和誰怎麽聯係,需要作決定的東西一大堆。就像人們講的那樣,為了沒有心思悲痛才產生了稱之為葬禮的儀式,一點兒都沒錯。
雖說如此,讓原本到東京來出席兒子和弟弟婚禮的他們,一下子改為參加他的葬禮,真是有些勉為其難。畢竟我們除了把白領帶結了下來之外,其餘裝扮都與婚禮時一模一樣。
他父親比起今天早上開碰頭會的時候簡直一下子老了10歲,我不管和他說什麽,他給人的感覺就像腦子完全不聽使喚一樣。他哥哥倒是勉強有些意識自己應該做些什麽,但思維好像也不能完全跟上,我不得不把同樣的內容跟他們重複好幾遍,同一個問題回答幾次,而最後的結果卻是:所有的東西都由我來做決定。
葬禮在茨城舉行,我明天需要聯係殯儀館,讓他們幫我做幾個形式的費用預估之後,由穗高的家人決定辦哪種檔次的葬禮,以及明天我還要跟警察打聽如何拿回遺體——把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辦妥差不多就要兩個小時。說是商談,但其實隻是我一個勁兒地說上兩小時而已。
“真是給你添了不少麻煩,畢竟我弟弟生活上的事情我一無所知啊。”我們商量差不多完畢後,穗高的哥哥道彥,充滿歉意地說。據他所說,穗高這兩年基本上連過新年都不回茨城。“沒什麽,隻要有我能幫上忙的事,你們盡管提出來好了。”我說著違心話。我打算,適當地鋪好條路,接下來瞅準時機就撒手統統移交給他們爺倆。要是被迫幫穗高企劃公司的償還債務的話,我可就慘了。
“人這一生可真是什麽吉凶難測啊,偏偏趕在婚禮這天遇到這種事。他以前身體可好著呢,竟然會心髒麻痹,讓人難以置信!”穗高道彥麵帶痛苦的表情說道。
從他的話語中,我能夠察覺警方並未向他們透露他殺的可能性,心髒麻痹應該是他們隨口編的死因。
“請問,她叫什麽來著?就是,即將成為他妻子的人。”之前一直沉默的父親說話有些不連貫。是叫美和子吧,經他兒子這麽一提醒,他接下去說道:“噢,對了,美和子。那孩子怎麽辦呢?入籍了嗎?”
“不,還沒有入籍。”我回答。
“啊,那就好,否則還需要辦各種麻煩的手續呢。”道彥的表情像是鬆了口氣。
所謂複雜的手續是什麽呢,難不成是讓神林美和子留下離婚的記錄他們心裏過意不去?沒多久,我便想到了繼承的事,原來如此啊,入籍之後,包括石神井公園的住宅在內,穗高所有的財產都歸美和子所有了。我再次看了看道彥那張樸實無華的臉龐,或許他的人品並不像外表所表現得那麽淳樸。
“我本來還祈禱他能夠和這次的妻子白頭到老呢。”年邁的父親眼角布滿了皺紋,頗有感慨地說。
等我回到練馬的公寓,已經過了11點了。盡管今天算是相當涼爽的一天,可我白襯衫的腋下部位已經完全濕透了。臉上油光光的,劉海貼在額頭上,相當不愉快。
把禮服的上裝往肩上一搭,正要從玄關進房間的時候,看到裝有自動鎖的門前站著兩個男人。一個人穿著茶色的西服,另外一個則身著米色的褲子和深藍色的夾克。兩人看上去都30多歲,體格也差不多,穿茶色西服的那個更高瘦一點。
兩人一見我,立刻走了過來,他們的反應在我的意料之中。其實我在看到這兩人的同時馬上猜到了他們的身份,就像通常所說的,這些家夥真的具備特有的氣質。
“您是駿河先生吧?我們是搜查一課的。”穿西服的向我出示了警察工作證,說道。他名叫土井,另一個穿藍色夾克的叫中川。
還有什麽疑問嗎?我問道,這冷淡的口氣是我故意裝出來的。
“又出現了一些新問題想要請教你,有時間嗎?”土井問。
即便我說沒時間,這些家夥也絕不會乖乖回去,並且我對警方目前掌握了何種情報頗有興趣,便說道:“那裏麵請吧。”用鑰匙打開門鎖。
我的房間勉強算是兩居室,但這裏還兼作穗高企劃的事務所,再加上最近穗高總是帶進一些奇怪的紙箱,搞得我的房間就像家電商店的倉庫一般。其實紙箱裏的東西我大致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無非是些暗示著穗高前一次婚姻的各種生活物品。即使他再木訥,也清楚不該讓新娘看到與前妻的情侶T恤、結婚照這些東西。
紙箱裏還有他前妻快遞給他的東西,聽穗高說,她再婚的時候,那些會勾起她過去結婚生活的回憶的東西對她來說實在是種負擔,所以招呼也沒打便送到了他家。
離了婚就是會這樣呢——我回憶起穗高邊苦笑邊說出的這句話。
房間過於髒亂,連兩個刑警也不禁露出了吃驚的神色。我一邊提醒他們小心絆倒,一邊把他們帶到餐桌邊坐了下來。錄音電話的指示燈的閃爍暗示著有新留言,但我暫時先不予理會,說不定那是雪笹香織一時疏忽留下的。
莎莉從紙箱的背後走了出來,對突來的客人有些警惕,但還是邁著步子向他們走來。我把她抱了起來。
“這貓咪真可愛,是什麽品種?”土井刑警問。我回答,俄羅斯瑪瑙。他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估計對貓的品種一無所知吧。
“作家去世了之後,這間事務所該怎麽辦呢?”穿著藍色夾克的中川,環顧著室內問道。
“隻能關門歇業了。”我回答,“那還用說麽?”
兩名刑警對視了一眼,明顯表現出對這件事很感興趣的樣子。大概他們把作家隨意想象成了既賺錢又輕鬆的職業,而莫名產生了嫉妒心理吧。
“那麽,要問我的事情是?”我催促他們提問,因為非常疲倦,所以沒閑工夫和他們閑聊。
“事實上,我們從神林貴弘那裏聽說了一些事。”土井刑警開門見山地說,口氣很生硬,“據說昨天穗高家裏來了很多人呢,為了籌備今天的婚禮。”
是的,我點點頭,同時已經預料到了這位刑警想說什麽。
“他說那時在庭院裏出現一個女人。”土井接著說。
不出所料,果然是這件事。我再次頷首,臉上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嗯,的確有這麽一回事。”
“那個女人是何許人也?據神林所說,您和她似乎進行了非常親密的談話。”
神林貴弘這個男人倒是該看的都看到了啊!此事我還是不要有所欺瞞為妙。
我衝著刑警們歎了口氣,並輕輕地搖頭。
“名字是浪岡準子,是獸醫院的副手。”
“獸醫院?”
“就是經常帶這小家夥去的那個獸醫院。”說著我把莎莉放開,她朝窗台的方向跑去。
“也就是說,她是你的熟人?”土井問。
“本來是。”
“此話怎講?”土井滿臉好奇之色,中川也探出了身子。
“她說自己非常崇拜穗高,於是我便把她向穗高介紹認識了。兩個人便以此為契機開始交往了。”
“交往?可穗高今天和其他女人舉行了婚禮啊!”
“是啊,也就是說,嗯……”我分別看看兩名刑警,聳聳肩說道,“她被穗高拋棄了。”
“這段故事我倒想聽你詳細敘述一下。”土井重新做回凳子,也許是想靜下心來聆聽的意思。
“這倒是無所謂,不過你們還是聽她親口講述比較好。她住得離這裏非常近。”
“哦,是這樣啊。”
“嗯,”我點頭,“就在這幢樓裏。”
兩人幾乎同時瞪大眼睛。
“這……純屬偶然嗎?”土井問。
“與其說偶然,還不如說正是因為我和她同住一棟樓才熟識起來的。”
“原來是這樣,她住幾樓幾室?”
“303室。”
中川迅速記了下來,他已經準備從凳子上起身。
“昨天你和浪岡小姐說了什麽話呢?”土井問。
“說是談話,其實是我在勸她。她情緒非常激動,說了要見見穗高的結婚對象之類的話。”
“嗬,然後呢?”
“先回家了,僅此而已。”
土井頭部垂直點了兩下之後,站了起來。
“正如你所說,確實聽她本人說會更好一些。”
“出了電梯第一間就是303室。”
謝謝,土井道了聲謝,此時中川已經穿上了鞋子。
警察離開後,我從冰箱裏取出一瓶350ml罐裝的百威啤酒,牆上的時鍾指向了11點28分。
警察到11點半一定會開始喧嚷,在那之前,先細細品味幾口啤酒再說。
2
時鍾的指針轉到了12點半,盡管日期已經變了,但對我而言稱之為‘今天’的這一天似乎還沒有要結束的跡象。正如我早上預感得那樣,這的確成了極其漫長的一天。
“再確認一遍,按你的說法,昨天浪岡準子雖然來到了穗高家的庭院,但沒有進入房間內部,是嗎?”渡邊警部擺出一副嚴厲的麵孔問道。
“據我所知,確實如此。”我回答得非常謹慎。
問話是在我房間進行的,而兩層樓之下,還如火如荼地進行著現場取證。我有點同情與準子住同層的人們,取證應該給他們帶來諸多不便。盡管窗戶緊閉聽不見外麵聲響,但公寓附近來湊熱鬧的人一定已經喧嘩一片了吧。剛才從樓上望了一眼,五輛警車周圍擠滿了附近的居民。
我本來的計劃是,伺機主動向警察介紹有個名叫浪岡準子的女人遭到穗高拋棄,不料今天晚上卻已經發現了屍體,不過從另外個角度來看,確實也省了我不少事。
約11點33分時,土井刑警臉色驟變地回到我房間,那時,那瓶百威啤酒我連一半都沒喝完。
然後土井帶我到了303室,給我看了那具屍體,還問我這是不是浪岡準子,我回答:“沒錯,就是她。”不用說,那時我露出的對事態的驚訝以及看到屍體的恐懼都隻是演技而已。
土井叫我在自己房間待命,貌似是案發現場負責人的渡步刑警走了過來,開始詢問起關於浪岡準子和穗高誠之間的關係來。而我除了自己搬運準子屍體一事隻字未提之外,其他的都實話實說,連準子懷上了穗高的孩子也和盤托出。
“根據你所說,我們認為浪岡準子應該非常憎恨穗高,這點沒錯吧?”渡邊觀察著我的神情問道。
“憎恨可能會有,但是”我望著這個國字臉警部,認準他一定沒認真考慮過女性的心理,說道“她依然是愛穗高的,直到到最後一刻。”
渡邊警部帶著複雜的表情點點頭,我的後一句話應該對搜查而言沒任何價值。
警察離開後,已經過了淩晨一點。我用一碗泡麵打發了饑餓的肚子。作為這漫長一天的結尾,這頓飯未免有些可悲。
吃完後,我準備淋把浴。把從清晨就一直穿著的禮服脫下一扔,為了防止起皺,把褲子沿著折痕疊好掛在衣架上,以備明天或是後天舉行的葬禮上穿。
走出浴室,突然想起了電話錄音還沒聽,按下了播放鈕。令我吃驚的是,裏麵竟有13條未讀信息。全部都是報刊記者打來的,希望我就穗高之死能夠接受他們的采訪,到了明天肯定攻勢會更加猛烈。光是想到怎麽應付他們,就令我頭痛不已。
穗高的猝死是中午12點左右,所以傍晚後的新聞節目裏一定會播報這個消息。當前時點,應該所有的日本人都知道了吧。
我打開電視看了看,但畢竟已將近午夜兩點,沒有一個台在播送新聞類節目。
然後是報紙,可今天是周日,沒有晚報。不,即便有,這事應該還來不及寫成報道。
想到這兒,我意識到自己還沒有取星期天的早報,盡管並沒有特別想看的報道,但我還是決定下樓一趟,一方麵想看看警察的調查究竟進行到什麽程度,另一方麵還有別的目的。
我沒坐電梯而是走了樓梯,為的是看看三樓有什麽動靜。然而從逃生梯上望去,303房間門緊閉著,絲毫感覺不到搜查人員走動的跡象。我本以為發生這種案件門口會派一個警察站崗,沒想到人影全無。
我在三樓乘了電梯來到了底樓,自動鎖大門的左邊便並排著各戶人家的郵箱。
那裏站著一個男人,身著接近黑色的墨綠西服,身高似乎接近一米八十。肩膀非常寬,讓人一看就覺得是運動員出身。
那男子麵朝郵箱的方向,時不時彎下腰朝裏張望。當發現他看的是303室的郵箱後,我有些緊張,他是警察?
我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走近我的信箱,這種信箱在撥號盤上撥3位密碼後就可以打開。而我在撥密碼的時候瞥見高個兒男人正望著我,我感覺他一定是有話要說。
“您是駿河先生吧?”不出所料,那聲音低沉又響亮。
嗯,是的,我回答,“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
“房間的門牌上寫著呢。”男子說,曬成小麥色的皮膚,輪廓分明。年齡大約30多歲。

“請問您是?”我問他。
那男子鞠了一躬,“我是練馬警署的加賀。”
“加賀?”
“加賀百萬石的加賀。”
“阿~”這名字很罕見,“您在這裏做什麽呢?”
“我想開郵箱,”加賀抓著303室的撥號盤,“看看有沒有什麽辦法打開它。”
我吃驚地看著這個男人。
“這可不行啊,就算是刑警,也不能幹這事兒吧?”
“的確是不行。”加賀微笑著說,又朝郵箱裏張望起來。“可有件東西我無論如何都想拿出來呢。”
“是什麽?”
“你到這裏來看。”加賀向我招手,同時指著郵箱的投入口。“你瞅瞅裏麵,有一張家裏沒人時快遞配送的聯係單據對吧?”
“嗯,”裏麵確實有東西,可光線太暗,看不清上麵寫了什麽。“那又怎麽了?”
“我看到上麵寫的是下午3點30分哦!”加賀再次張望起來,說道。
“有什麽不對嗎?”
“要是這張聯絡單是3點半放進來的話,也就表明那時浪岡並不在家;但據你所說,浪岡是1點過後從穗高家離開的,這個時段從石神井公園出發,最晚2個小時之後肯定就能回到這兒。那麽浪岡到底是中途去了哪兒呢?”加賀口齒清晰地說。
我一下子怔住了,說起星期六下午3點半,浪岡準子當然在穗高住處的庭院裏。那是在她自殺之前,用手機跟我通著話。
“她未必就不在房間哦。”我說,加賀不解地歪起頭,我看著他接著說:“我的意思是,說不定那時她已經死了。”
按說這種可能性並非不存在,可這位練馬警署的刑警依然是一副無法釋然的表情。“有什麽疑問嗎?”我問他。
加賀看看我,說:
“樓下的人聽到了腳步聲。”
“樓下的人?”
“203室的人,在星期六的傍晚,天差不多已經暗了,所以應該是六點的樣子吧。她確實說聽到了樓上有人在走路的腳步聲。要放在平時是絕對不會注意到這聲音的,但那天感冒了,一直躺在床上,無意間聽到的。”
“噢……”
就是那個時候!我回想起來。我和穗高兩人把屍體搬進屋裏時,那時候確實沒閑工夫留心自己的腳步聲。
“所以說,浪岡小姐去世絕對是在那以後,否則就太奇怪了。”加賀說,“當然,那腳步聲如果是別人發出來的就另當別論了。”
“這樣的話嘛,”我把報紙夾在腋下,準備上樓。“離開穗高家之後,可能去哪裏溜達了一會兒吧。既然想到要自殺,那精神一定是不太正常的。”
“那倒是。不過,她究竟去了哪兒呢?”
後半句話聽起來包含了特殊意思,所以我回頭看了他一眼。可他的神情卻完全看不出說了什麽特別的話。
我打開大門往裏走,加賀也跟了上來,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似乎準備同我一塊兒搭乘電梯。
“你們接下去著手調查什麽呢?”進入電梯後,我按下了‘3’和‘5’的按鈕,問道。
“不,我隻是負責堅守現場,處理一些瑣事。”
加賀說著,但絲毫不像在貶低自己這個轄區的刑警,嘴角微微露著笑容,透出一種不明原因的自信,我不免有些膽戰心驚。
電梯停在了3樓。
“那我就告辭了,今天您實在太辛苦了,一定累了吧?請好好休息。”說完,加賀走下電梯。
“刑警您也辛苦了,再見。”我按下了‘關門’按鈕。
就在門要關上的一刹那,加賀突然伸出右手把門硬生生推了回去。我禁不住往後退了一小步。
“我最後再問您個問題可以嗎?”
“請便。”控製著輕微的不安,我回答。
“駿河先生您也與去世的浪岡比較熟吧?”
“嗯,算是吧。”他要問什麽呢,我心裏一驚。
“那據您了解,浪岡是個什麽樣性格的女生呢?是屬於細膩一類的性格呢?還是不拘小節、大大咧咧的呢?”
這男人問的問題真是莫名其妙,究竟目的何在?
“屬於細膩的,否則也無法勝任照料小動物的工作嘛。”
聽了我的回答,加賀一個勁點頭。
“您是指她在獸醫院工作的事吧?”
“是的。”
“穿著打扮什麽的還算入時嗎?”
“應該算,當然還不至於穿得怪模怪樣的。“
“是嗎,這就奇怪了呢。”
“怎麽了?”我有些焦躁不安。這個男人究竟要把電梯的門頂到什麽時候?
然後加賀指指附近的一扇門,正是303室。
“你聽說留有遺書這回事嗎?”
“嗯,聽說了。”
“寫在宣傳單背麵,美容沙龍的廣告。”
“哎?”我裝出頭一回聽說的樣子。
“你不覺得奇怪嗎?自己留下的最後訊息,為何偏偏寫在宣傳單反麵呢?房間裏麵找找沒用過的便箋和白紙可多的是啊,而且那張廣告單的邊緣部分還被撕掉了。”
這點還是引起警方注意了啊,我有點無奈,畢竟也是做好了心理準備的。
“這個嘛……既然她腦子裏都是自殺的念頭,一定就會失去理智了吧。”
“可看這個情況不像是出於一時衝動的自殺呢。”
“那麽,”我聳聳肩,歎口氣說道:“我就不得而知了,畢竟沒有自殺的經驗。”
“嗯,當然我也沒有。”加賀露出皓齒,不過立刻又閉上嘴,微微斜起了腦袋。“可我還是有一點想不明白。”
“什麽事?”
“就是雜草。”
“雜草?”
“是啊,浪岡頭發上粘著的一根枯萎的雜草。我就納悶怎麽會粘上去的,要是沒在公園裏睡過午覺的話,按理是不會粘上。”
我沉默著,更貼切地說,是無話可說。
“駿河先生。”刑警對我說。
“穗高家的庭院種有草坪嗎?”
我沒法子,隻好點點頭,“有。”
“是嘛。”加賀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我,使人很想移開目光,但我也直盯盯地看著他。
他終於放開了摁住電梯門的手。
“不好意思,耽誤你休息時間了。”
“那我先失陪了。”等門完全閉合後,我終於鬆了口氣。
回到自己房間後,我喝了大量水,喉嚨一陣陣幹渴。
關於浪岡準子房間的鑰匙,並非沒放在心上,既然沒有備用鑰匙,所以從外麵上鎖是不可能的,在房內沒鑰匙與門沒鎖這兩件不自然的事中,我選擇了後者。
沒關係,這點不自然的程度,不至於暴露真相。隻要一口咬定說什麽都不知道就行。
隻是——
練馬警署的加賀,這個男人還是提防一點為妙,在準子頭發上殘留了雜草就是一大疏忽。話說回來,依靠轄區刑警一個人的力量也做不出什麽驚人之舉。
原本睡在餐桌上的莎莉豎起身子,伸了個懶腰。我抓起她兩爪將它抱起,走到玻璃窗戶跟前。像這樣凝視自己與貓咪的倒影,也是我每天的樂趣之一。
“請你每天都像這麽撫摸它,對於這些小家夥們來說,感覺就如同被母親舔舐一般。”浪岡準子一邊說這話一邊撫摸莎莉背脊的側臉又重新浮現於我眼前。
這漫長的一日終於落下了帷幕。
我心裏並沒有罪惡感。我隻是做了我該做的事。
窗戶上反射出的貓咪的臉與浪岡準子的臉合二為一,同時我在心裏默念。
準子,我幫你報仇了!
我替你把穗高誠殺了——

神林貴弘篇

清澈女高音的歌聲,如同一陣暖風吹過我心頭,那是“費加羅婚禮”中的一幕場景。閉上眼睛,腦子裏浮現出位於雲朵之上的藍天。無論心中積壓了多少憂鬱,那美麗動聽的歌聲都可以將之統統揮去。修?鄉科監獄裏突然從廣播中傳出這樣的歌聲,我完全可以對服刑者感同身受。
美和子就睡在我身邊的床上,望著她睡著時那安詳的麵容,我真希望能永遠讓她這麽睡下去。因為一旦醒來,又會再次遭受這殘酷現實的打擊。
此時已過淩晨三點,而我卻絲毫沒有睡意。
大約下午四點,美和子才從睡夢中醒來,她似乎想不起曾發生過的事以及自己為何會睡在這裏的原因。依據就是,一看見我嘴裏就嘟噥著:“我為什麽會……”。
我試圖向她解釋前因後果,還以為她或許已忘掉了一切。可在我發出聲音之前,她就捂住自己的嘴,嗚咽著說:
“那件事……不是夢嗎?”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希望把昨天發生的事全當成是噩夢,這點我完全理解。
美和子號啕大哭了好幾分鍾,她的心裏那被刀砍過般的傷痕,一定血流如注吧。她傷得如此重,而我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
不料她忽然停止了哭泣,從床上爬起身,正要往外走。我拉住她的手腕,問:“你去哪兒?”
“到誠那裏去,”美和子說,“我想看看他的樣子。”
她企圖甩開我的手,力量很大。如同被什麽附身一樣,嘴裏不斷念叨著:我必須要去,我必須要去……
“他的屍體應該已經搬出去了。”我說道,然後她的身體像是斷了發條的人偶,停了下來。
“搬去哪兒了?”她問我。
“這個嘛……或許是醫院吧,是警方的人搬的,他們必須查明死因。”
“死因?警察?”美和子表情扭曲著,癱坐在床上。兩手抱頭,不停搖晃身體。“這是怎麽回事?究竟發生了什麽?我一點都不知道啊!”
她又開始嗚咽起來。身體靠在我身上,把臉埋在我的胸口,不住地顫抖。我撫摸著她的背。
我準備讓她再睡上一會兒,可她卻說這種情況下不想睡。“現在我可是連呆在這裏都覺得難受啊!”
我頓時想起了這個房間是婚禮之後專門為新郎新娘入洞房準備的。
又過了一會兒,警察來敲了門,是一個身穿茶色西裝的男人。我有點事兒想問問您妹妹,他說。
我請求他今天放我們一馬,他卻死皮賴臉地回答,那就請您留下吧。我隨即開出條件,說“我想讓妹妹留在身邊,可能的話,想現在先帶她回家,回到家之後再問,行不行?”
警官爽快地答應了,允許我們倆先回去。隻是警車會緊跟在我們乘坐的出租車後麵。
回到橫濱的家裏,讓美和子安躺在常年睡慣了的床上之後,我讓刑警們進了屋子。
他們提的許多問題我完全不知如何回答,而且無論是時間上還是空間上,順序都雜亂無章,給人跳躍性極強的感覺。原以為他會一直嘮家常,一下子又開始問關於穗高誠人性的問題來,我甚至還替他們擔心,這樣毫無條理可言的問話最後能不能理清思路,不過他們一定有自己的考慮。或許警察都盡量不讓別人覺察出自己調查的重點所在吧,這種理解比較妥當。事實上,他們連穗高誠死於他殺這點都沒明確說明。
從結果說,我能夠提供給警方的有用信息少之又少。這其實也無可厚非,因為我本來就對穗高誠這個人幾乎一無所知。接著,警察又似乎在向我打探誰不願意看到穗高誠和美和子結婚,當然,我列舉的名單不可能包括我自己。
不過,我提供了唯一一個讓他們臉色稍微起點變化的情報,那就是周六白天在穗高家看到的那個裝扮怪異的女人。穿著白色連衣裙,頭發很長,表情看上去仿佛靈魂脫殼,直盯盯地朝著我們看,確切地說,是朝著穗高誠。
刑警們似乎想知道更詳盡的情況,年齡多少?名字是什麽?臉部特征如何?
然後,我便告訴他們,駿河直之把那個女人帶到庭院的角落裏,還神情嚴肅地跟她說了很多話。
警察們走後,我熬了點青菜湯,連同牛奶和小麵包端到了美和子的房間。她躺在床上,沒有睡著,眼淚總算是流完了,但眼睛還是又紅又腫。
我給不想吃東西的美和子硬灌了半碗湯,再把她身子平臥下來,蓋上毛毯。她正用腫腫的眼睛盯著我看。
“哥!”她小聲叫我。
“怎麽了?”
“……藥,幫我拿一下吧。”
“藥?”
“安眠藥。”
“噢……”
我們互相注視著,那一瞬間,各種念頭和感覺交錯於我們兩人之間,可誰都沒有說出口。
我回到自己房間,從抽屜裏拿出一盒安眠藥,這是主治醫生給我的。當我還寄居在親戚家的時候,一年總要好幾次受到重度失眠的困擾,而且這種困擾一直持續到現在。
我走進美和子房間,把藥片放入她口中,又讓她喝了幾口水,將藥咽了下去。
吃了藥之後,她就一動不動地躺在那兒,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看,“我還想再多吃點安眠藥,”她一定很想這麽說吧。當然作為我而言,不可能讓她這麽做。
不一會兒,她閉上眼睛開始呼呼大睡起來。我從自己房間搬來了立體聲耳機和莫紮特的3盤CD,倚牆而坐,一盤盤開始聽起來。“費加羅婚禮”就是其中的第三盤。
明天一定是更為煎熬的一天,美和子的心靈該如何愈合呢?除了陪伴在她身邊之外,我已經無能為力。
在靜靜沉睡著的美和子邊上抱膝而坐,聽著喜歡的音樂,其實對我來說已經算是幸福時光了,我真想讓時間停住,其他什麽都不要,唯獨不想讓屬於自己的世界遭到破壞。
美和子心中的傷口愈合後可能會留下醜陋的瘡痂,即便如此我還是感到一絲欣慰,在千鈞一發之際,她被拯救了出來。
穗高誠——這是個死有餘辜的男人。
話又說回來,那封威脅信是誰寫的呢?
不用說,關於那封信以及裏麵附著的藥,我沒跟警察提起。

2
電話鈴聲響了,眼睛睜開後,我一時反應不過來自己身在何處,因為在我麵前出現的是陌生的牆紙,幾秒鍾後,總算想起這兒是美和子的房間。牆紙之所以陌生,是因為不久前這邊都放著家具,因而沒往牆上仔細看過。
耳朵裏傳入一個說話超快的女人聲音,而且嗓門尖得要命,我不由得把話筒拉離了耳朵。經過多次詢問,總算知道對方是電視台的人,大致意圖是希望就穗高誠的猝死一事采訪美和子。
今天她的狀態不方便接受采訪,我丟下一句話後就掛上了電話,然後又後悔了。因為我意識到,剛才這段簡短描述對他們而言已經足以成為情報了。
我順便打了個電話去學校,告訴他們我今明兩天請假。教務處的女人對我親屬遭遇不幸的陳述絲毫沒有懷疑。

電話放下後立刻又響了起來,這次又是電視台的人,要是關於案件的就請去問警察吧,說完我就掛了。
不知他們是從哪兒查到的號碼,媒體工作者的來電接連不斷,我本想幹脆把拔掉電話線。可為了以防大學方麵有急事找,隻好作罷。
在早報的社會版麵上,赫然登載著穗高誠命案。這個案件之所以受到如此重視,一方麵因為死者是如雷貫耳的作家,另一方麵也是因為他死於非命的特殊性。我仔細讀遍了每個角落,並沒有發現能稱得上是新進展的內容,隻是對於死因是中毒稍作暗示,僅此而已。鼻炎患者服用的膠囊更是隻字未提。
不過媒體的那些家夥似乎已經對目前警方懷疑是他殺這一點有所察覺,所以才表現得如此積極,不斷搜集此案件的相關情報。我覺得他們如果知道還有鼻炎藥存在的話,事情就更麻煩了。
正當我思緒不寧的時候,對講門鈴響了。我不耐煩地接起來,以為是記者們找上門來了。
話筒傳來了一個男人的聲音,說自己是警視廳搜查一課的。
我走到一樓打開玄關的門,發現外麵站著昨天的那兩名刑警:叫做山崎的中年刑事和姓菅原的年輕刑事。
“根據您昨天說的話我們作了調查,又發現了新的案件。關於此事,請務必讓我們詢問一下您妹妹。”山崎刑事說。
“我的話?”
“就是站在穗高家庭院裏的那個白衣女子。”
“噢~”我反應過來,點了點頭。“你們查清那個女人的身份和住處了?”
“嗯,算是吧。”刑事摸著下巴,貌似現在不太願意多提這個內容。“讓我們和你妹妹見一麵可以嗎。”
“她應該還在睡覺,而且精神上受到的打擊好像也沒完全恢複。”
“我們會注意言辭的。”
“可是——”
就在這時,背後傳來了地板發出的嘎吱聲,兩名刑警便向我身後望去。山崎刑事的神情略微有些吃驚。
回頭一看,美和子正從樓梯上往下走,牛仔褲搭配運動衫的裝扮,右手扶著牆,一步一步小心地邁著腳步。臉色絕對談不上好看。
“美和子,不要緊了嗎?”我問道。
“嗯,沒關係,不說這個,”她下到樓梯的最後一格後,望著兩名警察。“請告訴我,你們說的那個白衣女子是誰?她來過穗高的庭院?來做什麽?”
山崎麵帶困惑的表情轉頭看看我,“那名女子的事您沒和您妹妹……”
沒有說,我回答。昨天這種狀況下根本無法說。
“到底是怎麽回事?請告訴我!我真的已經沒事了。”她的聲音像在懇求一般。刑警們看了看我。
“那麽,你們二位請上樓談吧。”我對他們說。
在有壁龕放著的日式房間,我們兄妹二人與刑警相對而坐。首先由我向美和子說明了周六看到的那個白衣女人的事,不出所料,她完全想不出這個女人是誰。
山崎警官告訴我們那個女人叫浪岡準子。
“她在獸醫院工作,與駿河先生住在同一幢公寓。”山崎又補充道。
“那她為什麽會出現在穗高的庭院裏?”美和子滿臉的疑惑。
山崎警官與一旁年輕的菅原對視一眼,又朝向美和子,一副難以啟齒的表情。
“你一次都沒聽穗高說過這個女人的事?”
“沒聽說過。”她搖搖頭。
“謔~”山崎刑事又摸起了下巴,這可能是他考慮如何用辭時候的習慣。不一會兒他似乎下定了決心,說道:“聽駿河說,穗高以前和這個女人交往過。”

聽到這句話的瞬間,美和子猛地挺直胸板,隨即縮著下巴,咽了咽口水。“然後呢?”她又問,“以前交往過的女人為什麽那天會到穗高家來呢?”口氣沉著得出乎意料,我不由向她的側臉瞥了一眼。
“具體情況我們現在還不知道,不過我們現在能夠確定,浪岡這個女人並不希望穗高結婚。”
“那麽……又怎麽了呢?”
“事實上,我的同事昨晚想去浪岡小姐家裏問話的時候,”山崎警官有些猶豫,停下來舔了舔嘴唇。“她已經死在了房間裏。”
我不禁縮了縮背脊,那個女人也死了——
我能聽見身邊的美和子的吸氣聲,卻不聞氣息呼出來的聲音,“是……病故嗎?”她問。
“不,看上去像是服用了毒藥而死。”
“中毒……”
“是一種叫硝酸史蒂寧的藥物,”山崎翻開筆記本,用手推了推眼鏡。“據說那是一種獸用的中樞神經xingfenji,用途是當呼吸和心髒機能Mabi的時候使其複蘇。然而,起效所需的量和致死所需的量之間差距很小,一旦用錯量的話,死亡的可能性極高。這是浪岡小姐工作的獸醫站的常備藥。”
我點點頭,很清楚那種毒藥的效果。至今,在我的視網膜依然深深烙著那家夥死於我所投的毒膠囊的那幕情景。
“也就是說,你們認為那個女人是自殺的……”我問道。
“我隻能說,這種可能性很高。”
“您的意思是,那個人的死與穗高遭到那種毒手存在某種關聯嗎?”美和子說,對著刑警的眼神裏充滿了挑釁。
山崎警官對菅原使了個眼色,那名年輕刑警從上衣口袋裏拿出一張照片放在桌上。
“請你看一下這個。”山崎說。
我也在美和子邊上望著,那張像是快照相機攝出的相片上是一顆放在紙巾上的膠囊,我對此有印象。
“你們見過這種膠囊嗎?”
“和穗高的藥……治鼻炎的藥很像。”美和子回答。
“這是在浪岡小姐家裏發現的。”山崎警官說,“隻不過,這膠囊裏麵藥物換成了硝酸史蒂寧。”
嗯?

刑警的聲音聽上去回聲很大,多半是因為緊跟著是一陣令人發慌的沉默的緣故。美和子的表情就像聽完判決後的被告人,凝視著對麵的刑警,眼皮也一眨不眨。
“那到底……”,說著,我一陣咳嗽,因為無法正常發出聲音,“那到底是怎麽回事?兩者死因相同,而且那個叫浪岡的女人房間裏還發現那些摻了毒的膠囊?難道是那個女人在穗高的藥丸上動了手腳嗎?”
“目前階段什麽都無法斷言,我們隻是在傳達事實而已。”山崎警官說道,“不過,我目前可以跟你們這麽說,彼此有來往的兩個人,在同一天服了同一種藥中毒而死,絕非偶然。”
“那裏麵……”美和子動著嘴唇開口了,“裝著有毒膠囊?那個我交給他的藥罐裏……”
哎?美和子揚起臉,眼睛睜得大大的。
“而且,”山崎用絲毫不帶情感的口氣繼續說道,“我們已經查明,昨天去世的穗高誠也是死於硝酸史蒂寧。”
“美和子!”我注視著她慘白的臉頰,“即便是這樣,也不是你的錯啊!”
這種土掉渣的話語,未能安慰到她。在刑警麵前強作出的鎮定似乎到達了極限,美合子雙唇緊鎖,低著頭,開始噗嗒噗嗒掉起了眼淚。“真是過分,”她喃喃自語,“這種事真是過分!”
“目前我們想了解的是,”山崎警官開口了,他也禁不住露出難過的神情,“穗高的藥瓶,有沒有可能混入那種摻毒膠囊,如果有,到底是什麽時候混進去的呢?所以如果不介意,我們想聽聽你的意見。”
“我不知道,就算你這麽問……”
“你是何時開始持有穗高的藥瓶的?”
“周六白天,大家去意大利參觀之前,他親手交給我的,叫我保管一下。”
“那在此之前那個藥瓶放在哪兒?”
“在書房的抽屜裏。”
“一直放在那裏的麽?”
“據我所知是這樣的。”
“那你有沒有見過穗高之外的人接觸了那個藥瓶呢?”
“我不知道,這種事我不記得了。”美和子雙手掩麵,肩膀小幅顫抖著。
“警官!”我說,“今天能不能到此為止?”
從美和子的狀況來看,刑警們應該也意識到這是個合理的要求。盡管山崎警官還想問些什麽,閃過一絲心有不甘的表情後,終於勉強作罷。
我一個人送刑警們來到玄關,把美和子獨自留在房間。
“雖然您可能會認為我們不近人情,但這是我們的工作,實在抱歉!”山崎警官穿上鞋後,對我深深鞠了一躬。
“我有個問題,不知該不該問。”我說。
“是什麽呢?”
“那個叫浪岡準子的女人,是什麽時候去世的呢?嗯,我的意思是,在穗高死之前還是之後?”
山崎想了想,像是在考慮是否合適回答這個問題,最後他做出判斷,這一點透露出來也無所謂。
“發現浪岡屍體的時點時,她已經死了一天以上了。”
“也就是說……”
“穗高去世的時候,她已經死了。”
“這樣啊。”我點點頭,“多謝。”
那就請多保重,說完,警官離開了。
我鎖上大門,然後陷入了沉思。
據他們所說,屍體是昨晚發現的。也就是說,浪岡準子的死早於前天晚上。
這樣的話,至少寄那封威脅信給我的人不是她。
我腦海裏浮現出兩個人的臉。
雪笹香織篇

細雨中,身穿喪服的男女們站成四排,慢慢地前行著,輕微的念經聲在空氣裏飄蕩。我和接待員並排跟在隊伍的最後,身邊的男編輯剛好是我熟人,我便與他同撐一把傘。
寺廟坐落於由狹窄道路所圍成的棋盤格住宅區,其地名為上石神井。為什麽穗高誠的告別儀式會在此舉行,我並不清楚其中原因。獨居的他不可能擁有一個菩提寺。
在東京舉行火葬之後,據說要把骨灰送到茨城的老家,在那兒還要舉行以親屬為主的葬禮。編輯裏有幾個還不得不去參加,真是可憐。
這個案件,也就是穗高誠之死一案,已經過去了四天。今天已經是星期四,由於從警察那邊領回屍體較晚,所以便推遲了葬禮。
“這個葬禮的情況拍完之後,現場直播也該告一段落了吧?”與我同撐一把傘的編輯,瞥了一眼身後,說道。背著攝像機的幾個人在遠處對我們進行拍攝,還穿著透明雨衣,真是苦了他們。
“誰知道啊,現在的綜藝節目就沒一個像樣的,說不定就會把這個節目時間延長呢。”我說,“不管怎麽說,這次的案件可包含了主婦喜歡的三大要素呢。”
“三大要素?”
“名人,殺人,愛恨,這三個要素。”
“原來如此,被害者死在了教堂,這絕對能拍成2小時的電視劇啊!”說到這兒,他急忙用手捂住嘴,因為發現自己說話太大聲了,搞得我們身後的出席者也笑個不停。
馬上要輪到我燒香了,我重新握起念珠。
直播雖然沒有提到後續如何,但可以說大家對於穗高誠的離奇死亡案件失去興趣,隻是時間的問題,因為到昨天為止這三天當中,謎團已解開了九成。
首先,穗高誠死去後次周一的晚報上,已經刊登了關於浪岡順子死亡的報道。那個時候隻是簡單寫了“在練馬區的公寓裏發現一具單身女子的屍體”。然而,到了周二的某份體育報上就透露了她曾經和穗高誠交往過的事實。當然,這絕不是警察說漏了嘴,一定是駿河直之透露的情報,從他的立場上講,絕對是希望這次的案件越早解決越好。
緊接著,在昨天的一份報紙上報道了穗高誠和浪岡順子是中了同一種藥物的毒而死,連那種藥名字為硝酸史蒂寧、在浪岡順子工作的獸醫站就有這種藥,報道上都寫得清清楚楚。
遭到人氣作家背叛的女性企圖在男方的婚禮上與之同歸於盡——自然大家會編撰出此類故事。事實上,電視台的節目為了竭力印證這一假設,還特地去采訪了浪岡順子的同事。
快輪到我燒香了,我做了個深呼吸,走上前。
作為遺像的是穗高誠每部著作上都會放上的封麵照,雖然是很久之前拍攝的,但一直沿用至今,或許他自己很中意這張。照片中的穗高側向而坐。
拍這張照片的時候,我就在他的身邊。當時正趕上我們公司要出版書籍,想要拍些作者的近照,我便隨同攝影師一起前往拍攝。攝影地點安排在石神井公園的水池旁。
我同穗高搭話,而他作答時候的表情被記錄在了攝影師的膠卷裏。也就是說,他在這張遺像上看著的,正是我的臉。
開始燒香了,一鞠躬,二鞠躬。
雙手合十。
閉上眼睛的瞬間,突然身體裏湧起一股衝動,這股衝動在眨眼的刹那刺激了淚腺,眼淚快要流了出來。我竭力忍住,因為一旦掉下一滴眼淚,就會一發不可收拾。在這種場合如果發生這樣的事,無法想象周圍的人會用什麽眼光看我。
我依然雙手合十,拚命調整呼吸,等待情緒冷靜。
幸好,剛要掀起波濤的心情立刻平靜了下來。我裝作什麽事都沒發生,離開了燒香檀。
回到簽到處的帳篷旁,我開始眺望起漸漸變短著的燒香隊伍。那裏麵除了出版社相關的人以外,我一個都不認識。
我試圖回味剛才的心情,為什麽會突然差點流出眼淚呢?
我不是在為穗高的死而悲傷,這件事不值得悲痛,這個男人罪有應得。
使我的心動搖起來的,是那張遺像。上麵穗高誠目光的聚焦點,正是我,是幾年前那個天真爛漫,涉世未深的我。不懂真愛,也不懂受傷,更不懂仇恨。那樣的我,把心許給了穗高。
看著那張遺像,我突然為從前的自己感到可悲,所以才差點留下了淚水。
2
喪主寒暄完後,棺材抬了出來,幾個編輯都前去幫忙。
神林美和子與她哥哥貴弘一起去了火葬場,她似乎暫且被當作是死者家屬對待。不過,以後應該不會如此了。
我處理完簽到處的工作後,準備先回自己住處,想換件衣服之後再去公司上班。
沒想到走出寺院,背後忽然有人叫我“不好意思,請等一下!”,回頭一看,是一個沒見過的男人。高個兒,目光銳利,穿著黑漆漆的西服,但不是喪服。
是雪笹香織小姐吧?男人發問。沒錯,我回答。
“我是警察,能耽誤您點時間嗎?一小會兒就行。”與之前遇到的刑警不同,他的目光裏少了那種把人從頭到底估價一番的成分。
“10分鍾的話應該沒問題。”
多謝,他鞠了一躬。
我們進了附近的一家極為簡陋的咖啡店,若不是遇到這種情形,我是決不會選擇的。寫有菜單的紙貼在牆上,冰咖啡380元一杯。店裏除了我們沒有別的客人。
刑警自我介紹名叫加賀,是練馬警署的。
“果然有社會地位的人葬禮就是不一樣啊,盡管我隻是遠處望了一下,出席的名人無數呢。”點完咖啡的等候時間裏,加賀說道。
“請問警察先生您今天來參加葬禮是為了什麽呢?”我問他,暗示他快些進入正題。
“我想觀察一下,那些與本案相關人員的表情。”加賀說完,看著我繼續說道:
“也包括你。”
我臉轉向一旁,對這個裝腔作勢的男人說的話有點生厭,抑或,這個刑警當真這麽想?也就是說,因為某種原因,這些警察還盯上了我不成?
一個中年女人把我們兩人的咖啡端了上來,這個店好像是她一人打理的。“我聽說,案件基本上解決了呢。”我說。
“是這樣嗎?”加賀喝著未加糖奶的咖啡,歪起了頭。從露出的表情上看,仿佛不是在質疑我的話,而是咖啡的味道。“是怎麽解決的呢?”
“不是說那個名叫浪岡準子的人,對被穗高拋棄一事耿耿於懷,拿著獸醫站的毒藥企圖和穗高同歸於盡,不就是這麽回事嗎?”我往咖啡裏加了點奶喝了下去,體會到了他側首時候的心情,這咖啡完全沒有風味可言。
“這些內容並非是搜查一課正式發表的吧?”
“可是你看看媒體的報道就不難推測啊。”
“原來是這樣啊,”加賀點點頭,“可作為我們來說,依然什麽都沒解決,這才是目前的真實情況,不管誰怎麽說。”
我一聲不吭地喝完了淡然無味的咖啡,一邊回味著這刑警話語的意思。之前被他稱為搜查一課的,應該就是警視廳搜查一課才對。而練馬的警署應該不會直接參與調查赤阪的案件。可能是因為浪岡準子的屍體是在練馬的公寓發現的,所以他們采取了合作調查的形式。可這個加賀要調查的,究竟是什麽呢?
“那麽,你要問我的事情是?”
加賀拿出警察手冊,並翻了開來。
“非常簡單,我想懇請您把5月17日,也就是上周六的行動一五一十盡可能詳細地告訴我。”
“上周六?”我皺起眉頭,“目的何在?”
“當然是作為搜查的參考。”
“我不明白,為什麽這個內容可以作為搜查的參考呢?上周六我的行動與案件應該沒有關聯吧?”
“所以說,”加賀把眼睛瞪大了些,目光顯得更有威懾力,“我們就是想確認與案件有沒有關聯,才進行此種調查的。您就理解成我們還處於使用排除法的階段好了。”
“我還是不太明白,聽你的話就好像周六發生了犯罪行為,所以來問我的不在場證明。”
加賀聽完看著我的臉,半邊臉笑了一下,那是一種目中無人又從容的笑容。
“正如你所言,解釋成詢問你的不在場證明也可以。”
“什麽不在場證明呢?哪起案件的不在場證明?”
我不由加大了嗓門,加賀瞟了一眼身邊。我順著那個方向望去,櫃台裏攤著報紙的女店主連忙低下了頭。
“我隻能告訴你是與浪岡準子的死有關。”
“那個人不是自殺嗎?既然如此你們還調查什麽呢?”我壓低聲音問道。
加賀把咖啡一飲而盡,看著露底的杯子,嘴裏蹦出“咖啡豆太陳了”這幾個字。然後對我問道,“您星期六當天的行蹤可以告訴我嗎,還是不方便說呢?”
“我可告訴你的義務——”
“當然是沒有的。”加賀說,“可這種情況下,我們隻能當成是您沒有不在場證明。所以在警方做成的名單上,也就無法將您的名字刪除了。”
“是什麽樣的名單?”
“這我無可奉告。”說完他歎了口氣,“請您記住,警方是不會回答任何問題的,隻作單方麵提問。”
“這點我很清楚。”我瞪了他一眼,“您想知道周六什麽時候的不在場證明呢?”
“下午至晚上。”
我取出自己的行程筆記本,其實我不用看也記得,但至少想讓他焦急一下。
我首先去了穗高的住處與神林美和子商量事情,說到這兒,刑警立刻提出了疑問。
“據說那時穗高吃了鼻炎藥,您還記得嗎?”
“嗯,我記得,他好像說,剛吃的藥已經失效了,所以從書桌的抽屜裏拿出,用灌裝咖啡兌著喝了下去,當時我還覺得挺新鮮呢。”
“穗高從抽屜裏拿出來的是瓶子嗎,還是別的什麽容器呢?”“是瓶子。”我說完,手抖了一下,“啊,不對,確切點說應該是藥盒,瓶子裝在裏麵。”
“盒子他怎麽處理了呢?”
“應該是……”我回想起當時的情景回答道,“丟在了一邊的垃圾箱裏,因為最後交給美和子保管的隻有瓶子而已。”
我完全理解不了他為何需要幾次三番確認此事,與本次案件究竟幹係何在?
“你們商量完事之後,又去哪兒了呢?”
“大家一起去了意大利餐館吃飯。”
“在吃飯期間,有沒有不尋常的事發生過?”
“不尋常的事是指?”
“無論什麽都可以。比如見到了陌生人,或者某人打來了電話之類的事。”
“電話……”
“嗯,”加賀注視著我的臉,臉上笑盈盈的,這笑臉還算是有點魅力。但我感受到他露出這副表情的同時,心裏一定狡猾地盤算著什麽。
這個刑警去過那個餐廳,其間還問了我關於駿河直之中途離席的事情。所以很有可能也知道了有人打他手機的事情,這樣的話,我在這裏裝傻可就是下策了。
沒什麽大事,我先說道,然後把駿河直之的手機響過,並先一步離開餐廳的事情告訴了他。加賀就像對此事前所未聞一般將其記錄了下來。
“在聚餐的時候中途離席的話,看來是相當緊迫的事呢。”
“這我就不知道了,難道不是這樣嗎?”我說道,還是盡量別說多餘的話為妙。
“你們吃完飯去了哪兒?”加賀接下來的問話不出我的意料。
我不能說真話,偷偷跟在穗高和駿河後麵去了穗高住處,並潛入浪岡準子的房間發現了她的屍體,這事兒絕對無法說出口。
剛想說自己回了公司,但又連忙咽了回去。雖說是周六,但雙休日上班的員工並不少,隻要稍作調查就可以知道我那天並沒有出現在公司裏。
“我回家了。”我回答,“因為有些累,所以那之後就一直在家裏。”
“直接回的家嗎?”
“途中去了一趟銀座,但最後什麽也沒買就回去了。”
“是您一個人吧?”
“是的,回家之後也一直是一個人。”我強作笑臉,“所以我還是沒有不在場證明呢。”
加賀沒有立刻說話,可能想看透我的內心,他直盯盯地凝視著我的眼睛。
“算是問完了嗎?”
“嗯,今天就到這裏吧。”說著,他拿起桌上的付款單站了起來。
我隨即也站立起身子,不料他猛一回頭。
“我還有個問題。”
“什麽問題?”
“穗高一直服用的鼻炎藥,買來的時候應該有12粒膠囊。浪岡準子買了一盒那種藥,製作了毒膠囊,這種可能性很大。”
“嗯,有什麽問題呢……”
“然而,我們在浪岡房間裏找到的僅有六粒膠囊,這是怎麽回事呢?穗高隻吃了一粒,那麽剩下的膠囊到哪兒去了呢?”
“那有可能是……浪岡小姐自己吃了吧?”
“為什麽呢?”
“她不是企圖自殺嗎?”
聽了我的話後,加賀連連搖頭。
“明明是在自己家裏服毒,有必要特意做成膠囊狀嗎?而且浪岡吃下去的肯定隻有一兩粒吧,數量怎麽都對不上呢。”
啊,我差點叫出聲,可聲音到喉嚨口硬是忍住了,我控製住不讓表情起變化。
“這倒是……有點奇怪呢。”
“對吧?一般的自殺是不會有這種事的。”說著,加賀走近了櫃台,那寬闊的背影,給我一種無形的壓力。
謝謝您的款待,我說完,走出了這家破舊的咖啡店。


神林貴弘篇

穗高誠的遺體火化的時候,美和子站在休息室的窗戶邊,直直地凝望著窗外。外麵依然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把火葬場周圍種的樹木淋了個遍。天空呈灰色,混凝土的地麵黑得發亮,這幅窗景簡直成了老電影的黑白畫麵一般。對著這樣的景色,美和子一言不發的站在那兒。
在休息室等候的其他人也是沉默寡語,雖然總人數有20人以上,但每個人都帶著精疲力竭的表情坐在那兒。穗高的母親仍然在哭泣,一個背影看上去圓圓的小個兒老婆婆在對身邊的男人說話,還用疊成小塊的手帕捂住眼角。男人表情沉痛,一邊聽她說話一邊不時地大幅點頭。盡管我在四天前的婚禮上剛見過穗高母親,但現在的她卻瘦得看似隻有當初的一半體重。
休息室裏預備了啤酒等酒類,但喝的人很少。其實大家都很想喝一杯暖暖的午茶,因為現在雖然已進入五月,但天氣還是冷得讓人想用暖爐取暖。
我端著兩杯倒滿的茶杯,向美和子走去。來到她身邊後,她也沒有立即向我轉過來。
“不冷嗎?”我把茶杯挪到美和子麵前,問道。
美和子如同上了發條的人偶一般,先是脖子轉向我,然後下巴往下移,目光落到我手上。但她的視線在茶杯上聚焦也需要花上幾秒鍾。
“謝……謝謝你。”美和子接過茶杯,但沒要喝的意思,而是又伸出另一隻手,用兩隻手掌緊緊捧住茶杯,像在溫暖自己冰冷的手。
“你在想他嗎?”問完發現自己這個問題有點愚蠢。我同美和子說話時,很多時候都不經大腦思考。
幸好,她沒向我投來輕蔑的目光。是啊,小聲回答,然後又說,“我在想他的西裝。”
“西裝?”
“為了這次的蜜月旅行定做的西裝,有三套還隻穿過一次。我在想那些衣服該怎麽辦。”
你怎麽在想這個?我聽後並沒有作此感想,恐怕她現在正把自己失去的東西一件件列舉出來吧。
“他的家人應該會處理的吧。”作為我而言,隻能這麽說。
但美和子卻用另一種方式來理解了這句話,眨了兩下眼睛,然後靜靜地說道,“對哦,我還不算他的家人呢。”
“我不是這個意思……”
這時,一個穿著喪服的男人走進了休息室,宣布遺體已經焚燒完畢。大家聽到後,便慢吞吞地朝外移動,我和美和子也向火葬室走去。
穗高誠通過體育運動鍛煉出的健壯身軀,如今已成了白色骨灰,由於量太少,使我稍感意外,就像是看到了人類本來的麵目一般。我自己要是燒成灰的話應該也差不了多少。
收骨灰儀式在一片沉默中平淡無奇地進行,我本打算隻在美和子身邊旁觀,但一個看似是穗高誠親戚的中年婦女傳來了筷子,我隻得夾起一塊碎骨放進骨灰罐。看不出是身體哪部分的骨頭,隻是一塊毫無生命氣息的白色碎片。
整個儀式完成後,我們在火葬場的出口處與穗高的家人一一道別,遺骨由穗高誠的父親拿著。
盡管葬禮在茨城舉行,但穗高道彥告訴美和子不用特地過來。道彥貌似是穗高誠的親哥哥,但臉蛋和體格長得完全不像。那圓圓的大頭就像架在矮胖的身軀上一樣。
“我本來打算要是我能幫上忙的事,也跟你們一起去呢。”
“不用了,太遠路上會很辛苦……而且都是一些你不認識的人,你一個人也很無聊,真的沒必要來了。”
聽道彥的口氣,更像是不希望美和子來。我本以為她的在場使得他一直擔心會不會遭到葬禮上人們的好奇目光,不過立刻否認了這一說法。連日來關於穗高誠的死各種媒體的報道各執一詞,但如今最有力的說法還是他死於前女友之手。所以作為穗高家人來說,必須想方設法否定這一點,至少要在當地討到一種並不那麽丟人現眼的說法。為了達到這一目的,不得不多少歪曲一點事實,這時候如果美和子在邊上的話就會礙事兒了。
可能是意識到了這一點,美和子並未固執己見,而隻是說道:“那要有事的話就跟我聯係吧”。聽到這句話,穗高道彥貌似放心了一些。
與他們道別後,我們來到停車場,坐上破舊不堪的那輛沃爾沃,準備駛回橫濱。

車開出沒多久,美和子吐出幾個字:“我,算什麽呢……”
“嗯?”我握著方向盤,臉稍稍偏向她。
“我到底算穗高的什麽呢?”
“戀人呀,外加訂婚對象。”
“訂婚對象……也對,畢竟也訂做了婚紗呢。我本來說租一件就夠了。”
雨越下越大,我調快了雨刷的速度。因為上麵的橡膠有些老化,所以每與擋風玻璃摩擦一下,都會發出嘎吱嘎吱的刺耳聲。
“可是,”她接著說,“最後還是沒成為新娘,明明都已經穿著婚紗打開教堂的大門了……”
美和子想起的那幕情景也浮現在我的眼前,穿著白色晨禮服的穗高誠,倒在了接下來該由美和子經過的“處女通道”上。
被沉默包圍著的車上,隻剩下規律的雨刷磨擦聲,我打開收音機,喇叭裏傳出古典音樂,是首悲傷至極的樂曲。
美和子取出手帕捂著眼角,能夠聽見她在抽泣。
“那我關了吧。”我把手伸向收音機開關。
“不用,你別擔心,我不是受音樂感染。”
“那就好。”
車窗開始模糊起來,我打開了空調。
“對不起。”美和子說,帶了一點鼻音。“我本來今天打算不哭了,從早上開始我就沒哭過吧?”
“哭出來也沒關係啊。”我說。
接下來,我們倆都緘默了。我駕駛的沃爾沃依然在通往橫濱的高速公路上肅肅地奔馳著。
“喂,哥”汽車開下高速公路,在市區裏行駛的時候,美和子開口了,“真的是那個人幹的嗎?”
“那個人?”
“那個女人,嗯,應該是叫浪岡準子……吧。”
“噢~”我總算明白美和子想說的話,“應該錯不了的,他們倆服下了同一種毒藥,絕不可能是偶然事件。”
“但警方什麽都沒有披露啊。”
“現在正是找證據的階段呢,那些個警察,隻要不是了不得的事情,在搜查中途是不會披露任何信息的。”
“是嗎?”
“你想說什麽?”
“我倒不是想說什麽,但總有幾個地方想不明白,或許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
“說說看。還是說,你覺得講給我聽也無濟於事?”
“不,沒這回事。”
美和子微微露出笑容,不過,那隻是麵朝前方的我的一種錯覺。
“我一直感到有些蹊蹺,關於摻毒膠囊混到藥瓶裏的那件事……”
“蹊蹺?你認為穗高服下的毒來自其他途徑?”
“不是,摻毒膠囊混進那隻藥瓶應該確鑿無疑,因為他在婚禮前沒吃過其它東西。”
“那有什麽蹊蹺呢?”
“嗯……蹊蹺這個說法或許有些怪異,說毒膠囊是那個浪岡小姐放的,我有點想不通。”
“為什麽?”
“哥哥你不是說,那個人隻出現在穗高家的庭院裏,然後立刻就被駿河先生帶出去了嗎?所以她根本沒有機會接近藥瓶啊!”
“可投毒未必就是那一天,她可是穗高的前任女友,理該在他家進出自由。所以她身邊一定有備用鑰匙,而且這把鑰匙很可能在還給穗高之前複製了一把。那麽,她就可以隨時潛入房間往藥瓶裏放毒膠囊了。”
我能夠做出毫不猶豫的回答是因為,關於這一點我做過深思熟慮,不用美和子指摘,我5月17日那天一直就在現場,是最清楚浪岡順子並沒有下毒機會的,所以對於浪岡順子究竟是何時下的毒,我有必要考慮出更合理的答案。
“那麽,”美和子說道,“浪岡小姐為何要出現在庭院裏呢?”
“為了……道別吧。”
“與穗高?”
“是啊,那個時點她已經有自殺的念頭了,所以想最後一次見見穗高,這種想法很奇怪嗎?”
“不,倒沒有覺得奇怪。”
“那你哪裏想不通呢?”
“我在想,如果我遇到這種事該怎麽辦。遭到自己所愛的人背叛,而且他還要與其他女人結婚的時候……”
“美和子不會選擇死吧?”我瞥了她一眼,“你不會做這種傻事的吧?”
“不知道,如果不到這種時刻的話。”她說,“不過可以理解她這種被橫刀奪愛之後,先殺死自己所愛的人然後自殺的這種心情。”
“那麽浪岡準子的行動就能夠想通了吧?”
“基本上可以,但是,”她隔了一會兒又說,“換成我的話,不會選擇一個人在房間裏孤單死去。”
“那你會怎麽辦呢?”
“有可能的話,把自己所愛的人先殺掉,然後在他的身旁結束自己的生命。”
“或許那是最好的結果,但在現在這種場合下是不可能的,不管怎麽說,有那麽多第三者在場。而且她如果選擇了這種殺人手法,絕對無法指望穗高會剛巧死在自己麵前,因為她算不準他何時會吃下這粒有毒膠囊。況且第二天還有結婚典禮,他又馬上要去度蜜月,一時半會兒回不來。倒是他在旅途中死去的可能性很大,也就是說,她接近穗高的屍體的可能性幾乎為零,所以她隻能獨自一人死去了。”
“嗯,這點我也知道,所以我說的是‘有可能的話就這麽做’。但即便不能在心愛的人身旁死去,我也不想死在毫不相幹的地方。”
眼前的紅綠燈跳成了紅色,我慢慢踩下了刹車,等車完全停下後,把頭轉向了她。
“那你會選在哪裏死呢?”
“這個嘛,”美和子作出思考狀,“還是應該在有那個人很多回憶的地方。”
“也就是說……”
“比如在他家裏,或者家附近。”她聲音雖小,但口氣很堅定。“因為這樣的話,我的愛人就可以知道我的死訊。我絕不會一個人在自己房間裏悄悄死去,因為一想到我服了毒而他卻全然不知,我會無比寂寞的。”
“原來如此啊。”
信號燈轉為綠色,我放開刹車,踩下油門。
或許有這種事,我回想道,浪岡準子所盼望的,不正是與自己的心上人同歸於盡嗎?
“但是,浪岡準子在自己房間自殺也是不可動搖的事實,不管這事有多麽不合常理,你隻有接受它的份。”
“這我知道。”美和子說完這句話就再也沒出聲。這陣沉默讓我不安起來。
到家的時候,太陽已經完全下山了。車燈的光線反射在潮濕的路麵上,雨似乎已經停了。
把沃爾沃停入車庫前,我讓美和子先下了車。因為車庫的寬度恰如其分,等車停進去之後副駕駛座的車門就打不開了。
我走出車庫之前,美和子一直在房門前等我。其實你可以先進去,我對她說。
“嗯,但總覺得進去不太好,我一直告訴自己 ‘這裏已經不是我的家了’。”美和子說著,不敢直視我們的破舊小屋,仿佛那是一件刺眼的東西。
“這是美和子的家哦!”我說,“即使你結婚了,這一點也是不會變的。”
她低下頭,“是嗎。”小聲嘀咕道。
就在我要打開大門之際,“神林先生!”,有人叫喚,我回過頭去,一個男人從馬路對麵走了過來。
是一個陌生男子,人很高,肩膀也顯得很寬,可能因為如此,臉看起來像外國人一樣小。
“兩位是神林貴弘和神林美和子吧?”男人確認道,從他的口氣我判斷出了他的身份。同時,胸口泛起一陣憂鬱,本以為我們可以兩人單獨好好過完今天。
但是,這個男人做出的舉動同我擔心的一樣,掏出了警察手冊,說,“我是警察,能耽誤你們些時間嗎?”
“明天再問不行嗎,今天我和妹妹已經很累了。”
“真是抱歉,你們參加上石神井的葬禮了吧?”警察說,應該是看到我們倆的服裝作出此判斷的。
“是的,所以我們想盡快放鬆心情,哪怕提早一秒也好”我打開門,輕輕推著美和子,讓她先進去。我也隨即而入,正要把身後的門關上時,被刑警頂住了。
“三十分就夠了,或者二十分鍾。”他顯出誓不罷休的態度。
“請您明天再來吧。”
“拜托了,我們發現了新情況。”刑警說。
聽到此言我一遲疑,問道,“新的情況?”
“嗯,還不少呢。”刑警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的眼睛,那目光銳利又深邃,透出他內心裏造就出的那個堅定不移的世界。並全身散發出如同靈氣一樣的力量,將我們拉向那個世界。
“哥!”美和子在我身後說道,“讓他進來吧,我已經沒事了。”
我回頭看了她一眼,發出一聲歎息,又望向刑警。
“三十分鍾就能問完嗎?”我問。
“我保證。”他說。
我鬆開了推著門的手,刑警開門走了進來。

2
他自稱是練馬警署的加賀,盡管沒有明說,但口氣上能聽出來,他主要是負責調查浪岡準子自殺一案的。他們所在的警署雖說是合作調查但行動應該也受限製吧,我胡思亂想道。
“首先我想問的是5月17號白天發生的事。”,加賀刑警站在玄關的鞋櫃旁說道。穿得漆黑的高個兒男人在那兒一站,簡直就仿佛死神造訪一般。美和子讓他進來坐,他卻麵帶微笑地謝絕道:“在這兒問就行了,不用客氣。”,他的表情如同業餘運動員在比賽前所表現出的輕快,但多了幾分僵硬。
“如果是浪岡小姐突然闖入穗高家一事的話,其他的警察已經問過好幾遍了。”
對於我的話,加賀直點頭。
“這點我知道,不過我想親耳確認一下。”
我深深歎了口氣,“17號那天您想問什麽?”
“首先從您二位的行動開始,”他取出筆記本,作出記錄的姿勢。“那天上午你們從這裏出發,晚上到達作為婚禮會場的賓館住宿了吧,這期間的去向能盡可能詳細地給我說說嗎?”
從他這話中我察覺,“早上從穗高家出發,晚上去了賓館”這樣簡單的回答是無法讓他滿足的。沒法子,我把那天我們經曆過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向他說明了,美和子還時不時在一旁補充。我認為從意大利餐館離開與穗高分別之後的事情或許沒有必要說了,但加賀刑警並沒有叫我停下。到最後,我把回到賓館入睡為止之前的活動幾乎全部告訴了他。
聽完我的話,刑警利索地記錄了下來,停下手之後約過了十秒鍾,他抬起頭。
“也就是說,除去傍晚六點至八點這段時間美和子去了美容院之外,你們二人一直在一起對吧?”
“是這樣的。”
坐在我身邊的美和子也頻頻點頭,我們倆仍然身著喪服。
“等候美和子的這段時間裏,你說自己一直在賓館的候客大廳吧?這兩小時左右的時間裏,您一直在那裏嗎?”加賀又提出疑問。
因為嫌麻煩,我本想回答‘正是這樣’,可是他那敏銳的目光帶著一種震懾力,仿佛在告訴我:就算你胡亂編造,我稍作調查也能知道。
我無奈說了實話:“我先是到附近的書店買了點東西,然後順便去了一次便利店。”
“書店和便利店?這店在哪裏,叫什麽名字您還記得嗎?”
“名字叫什麽呢?”,完全想不起來,不過想起了另外的事情,“啊,對了,應該是……”我從口袋裏拿出錢包,在裏麵摸索,不出所料!我拿出一張收據,遞給了加賀刑警。“這就是那個時候我去的那家便利店。”
他從上衣的口袋裏取出白色手套,麻利地將其戴上後,把手伸向了我掏出的那張收據。
“原來如此,的確離那個酒店很近呢。”加賀看了一眼上麵印著的地址,說道,“那書店呢?”
“書店的收據一時找不到,說不定給丟了,不過我記得地址,與便利店是在同一側的。”
“你買了一本克蘭頓呢。”美和子在邊上說。
“嗯,對。”
“麥克克蘭頓?”加賀問,神情和緩了一些。
“是啊,買了文庫版的上下冊。”
“那應該就是‘叛逆性騷擾’這種的咯?”
“是的,”我吃驚地看著刑警,即使知道克蘭頓的名字,一般應該會聯想到像‘侏羅紀公園’、‘失落的世界’這類小說。“您猜得真準。”我說。
“是直覺,”他接著說,“‘最高危機’也很好看哦。”
原來這個人是克蘭頓的粉絲啊,我意識到。
“你在便利店裏,”加賀看著收據說,“買了酒和下酒菜。”
“就是為了睡前喝的,睡不著的話就麻煩了。”
“原來如此,我了解了。”加賀刑警挨個兒看看我與美和子,點了點頭。似乎又想到了第二天緊接著進行的結婚儀式。然而,那晚我沒自信睡好的真正理由,估計連這個慧眼的刑警也無法看穿吧。
他用指尖夾著收據,在我麵前晃動著說,“這個能暫時放在我這兒嗎?”
請便,我說,那種東西應該沒任何用處才對,不料刑警從上衣的口袋裏取出一個小塑料袋,像對待貴重物品一樣把收據放了進去。我不禁很好奇,他那個口袋裏究竟還裝了其他什麽呢。
“據您所說,美和子從美容院護理完之後,你們二人到日式料理店用了餐,隨後一直在一塊兒直到你們分別回到各自的房間。那關於這點,有沒有可以證明的東西呢,比如你們遇到了某人之類的。”加賀刑警轉到下一個問題。”
我不加掩飾地皺皺眉,證明,這詞用的讓我很窩火。
“我們兄妹二人單獨在一起行動,這事兒有什麽問題嗎?”
加賀隨即搖了搖頭,“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麽,為什麽要……”
“我們想把5月17日那天相關人員的行動整理一下——就這麽簡單。”
“目的何在呢?我們和浪岡順子確實有著間接聯係,可那個人不是自殺嗎?你們為什麽還要查這些呢?不光想要我去過書店和便利店的證據,竟然還要我們兄妹在一塊的證明,難道我們是嫌疑犯嗎?”
雖然我並沒有特別惱火,但故意厲聲地說。對於這個刑警,我們賺得一次先機就是勝利。
加賀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看了看手表。顯然不希望以這種形式來浪費時間。
“您說的話和雪笹小姐一樣,都很納悶自己那天的行動究竟與此案件有何關聯。”
“有這種反應很正常吧?”我說。
他發出一聲歎息後,說道,“我們不認為這是一起單純的自殺。”
哎?我問道,“這是什麽意思?”
“並沒有什麽特別意思,隻需要按照字麵理解。”
“你的意思是,浪岡小姐並不是自殺的嗎?”
“關於這點目前還不能……,這麽說吧,自殺本身或許是事實,但很可能還是有人隱瞞了什麽,而且被隱瞞的這些事與穗高誠謀殺案件有密切聯係。”說完,加賀咳嗽了一下,“當然,也許是我們多想了,說不定到案件解決後發現完全不是這麽回事。但作為我們來講,目前不調查是不行的。”
“您說話真不爽快啊,不能說得再明白一點嗎?”
“那我這麽跟您說好了,”加賀言,“某個人可能與浪岡準子的自殺有著密切聯係,而我們正在調查這個人是誰。”
“聯係?”我不敢相信,“您所說的聯係是什麽形式的?”
“這我就不能說了。”刑警回答。
我抱起胳膊,猛然瞥見身邊的美和子似乎欲言又止,可對我而言,不希望她多說什麽。
“這事兒同我們毫無關聯。”我說道,“那天和穗高幾人分別之後,確實就我們兩人在一起,也沒人能證明我們倆一直都在賓館,但我們真的和浪岡的自殺沒有任何幹係。”
加賀帶著嚴肅的表情聽我把話說完,可他能表示何種程度的認同卻不得而知。
“好,我了解了。”他點點頭,然後繼續說道,“您剛才的話就作為搜查的參考了,我們換下一個問題。”
下一個問題是關於浪岡準子出現在穗高家庭院時候的狀況,加賀拿出一張穗高住處的簡單結構草圖,就浪岡準子出現的地點,以及此時各位分別處在什麽位置等等細節進行了提問。而且他還要求美和子把穗高誠常用的鼻炎藥通常所放的位置在圖上進行了標注。
“綜上所述,”加賀一邊望著手中握著的簡圖一邊說,“17日那天,浪岡準子似乎沒有可能接近藥瓶呢。”
“關於這點我剛剛也和妹妹提到了。”我說。
哦?加賀抬起頭。“然後呢?”
“她投毒應該是在那天之前才對,隻能得出這個結論了。”
可加賀對此沒有表示認同,而是用科學家眺望實驗結果的眼神看著我們,那目光冷得足以使人發寒。
不久後,他的眼神裏慢慢注入了感情,與此同時刑警露出了微笑。
“你們倆也關於這次事件作過討論了啊。”
“嗯,算是吧,雖然不想去考慮,但控製不了自己的思維。”我偷看了一眼美和子,她正低著頭。
加賀刑警把警察手冊和草圖放進口袋。
“我要問你們的就是這些,你們在疲憊之際還能如此配合,真是非常感謝!”
“沒關係。”我看了看手表,距他進入房間以來,已經過去了26分鍾。
“我還是覺得,”他掃視一圈,說道,“這棟房子真漂亮,別具一格。”
“是我爸爸造的,很普通的房子啊,就是舊了一點。”
“不,完全不是這麽回事,很多細節一看就知道了。您在這裏住了多少年了?”加賀用輕鬆的口吻問道。
“幾年……了呢?”我看著美和子,她也陷入了沉思。我對刑警說,“由於某種事由,有過一段時間我們沒有住這兒。”
然後加賀刑警像知道這件事一樣,說,“我聽說了,你們分別住在不同的親戚家裏是吧?”
頓時我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該說什麽是好。
“您……了解得真清楚。”
“啊,不好意思,我並不是做過特別的調查,隻是因為對眾人的問話時偶然間耳聞的。”
究竟是何種問話呢?我忍住沒問。
“五年。”我說。
“啊?”
“我與妹妹回到這個家已經過了五年了。”
“噢~,五年……了啊。”
加賀緊閉雙唇,看看我,再看看美和子,深呼了一口氣,寬厚的胸膛顯出起伏。
“這五年裏,你們是相依為命活過來的吧?”
“嗯,差不多。”我說。
加賀頷著首,同時看了一眼手表。“不知不覺呆了好久了呢,那我先告辭了。”
請路上小心,我鞠了一躬。
加賀打開門,向屋外走去,我走到換鞋處,等他把門關上。然後走到門旁欲將其鎖上。
就在那時,門又突然開了,我嚇了一跳,往後退了一步。門縫裏露出加賀刑警的身影。
“對不起,還有一件事忘記告訴你了。”
“什麽事?”
“關於此次案件的毒藥和膠囊的得到途徑,基本已經確定。”
“啊……毒藥的名稱叫什麽來著?”
“硝酸史蒂寧,我們調查發現,是浪岡小姐從她所工作的獸醫院偷出來的。”
“是嗎?”因為早就料到此事,我並未特別驚訝,加賀刑警並不可能特地跑回來告訴我這個。
“根據院長所說,被盜時期無法鎖定。難以置信的是,她辯解自己從未料到助手會把這個偷來用於這種目的。當然,就這點而言她還是非常值得同情的。”
“我也有同感。”說著,我有些迫不及待,不清楚加賀的用意是什麽。“然後呢?”
“問題出在膠囊上麵。”他像告訴我天大的秘密一般悄聲說道。
“膠囊怎麽了?”我問。
“你應該知道,所使用的膠囊本來裏麵裝的是穗高常用的鼻炎藥,而她隻是換了膠囊裏的藥物。”
“嗯,這我知道。”
“我們這兩天一直在尋找這瓶膠囊到底買於何家藥房,最後終於找到了。那是一家距離浪岡小姐住處大約四公裏處的藥房。”
“是嘛,浪岡準子製作了毒膠囊是確鑿無疑的咯?”
“嗯,的確是。可是,這裏就產生了一個很大的問題。”加賀豎起食指。
“什麽問題?”
“據藥房的店員所說,”加賀刑警把視線向美和子掃了一眼,然後再回到我身上。“浪岡買那瓶鼻咽藥是在周五的白天。”
啊,我無意中叫出了聲。加賀可能也聽到了,但他依舊顯得愁眉苦臉,一個勁兒地左右搖頭。然後說,“必須得解決的大問題就來了,我現在準備去署裏去好好想一想。”
必須得說些話叫住他,我有些焦急,但腦海裏卻空空如也,什麽也想不到。不一會兒,加賀再次說了一聲“那我就告辭了”,並關上了門。
我麵向緊閉的門站了好久,各種各樣的念頭在腦海中翻來覆去打轉。這時從身後傳來了美和子的叫聲,“哥哥!”
我總算回過神,先鎖上門,然後身子向後轉,與站在門廳的美和子四目相對後,我先移開了目光。
“我有點累了。”說著,我經由她身邊向自己房間走去。
3
雖然啟動了手提電腦,但隻是把手指放在鍵盤上,完全打不出文字,沒有內容可寫。到後天要交一篇報道,按照這個速度,我明晚又要開夜車了。
我把手伸向放在身旁的咖啡杯,突然想起那杯子早已喝空,便又縮了回來。原想去續上一杯,但一想到那樣就必須走到一樓的廚房,又滿心躊躇。倒不是嫌麻煩,是怕與美和子打上照麵。
下樓倒咖啡的時候,她正在餐桌上攤開報紙,一本正經地表情閱讀著各種報道。我從遠處就能知道她看的是哪一篇,因為報道的標題格外顯眼——“人氣作家 結婚典禮中猝死”,在她的旁邊堆滿了這幾天的報紙。
“哥哥,聽了剛才加賀的話,你怎麽認為?”我設置完咖啡機後,她主動問我。
“什麽話?”我故意裝傻,問道。其實她想說什麽我已經猜得八九不離十了。
“就是浪岡準子買鼻炎藥是在周五的話啊。”
“噢,”我似是而非地點點頭,“有一點意外呢。”
“我不是有一點,而是非-常-驚訝。你想,這麽一來,浪岡小姐根本沒有機會混入毒膠囊嘛!”
咖啡機發出了啪啦啪啦的聲音,同時深茶色的液體落入了玻璃器皿,我一聲不吭地盯著它看。思考有沒有什麽能夠讓她信服的解釋,可完全想不出來。
“如果這事不是她做的話,那就是別人把誠給……”可能由於這種想象過於恐怖,她沒有說下去。
“你別想了!”我說,“既然毒膠囊是浪岡準子製作的,那她偷換鼻炎藥的可能性不是最大嗎?”
“但是,明明沒有機會下手啊!”
“這誰知道呢,乍一看沒有,不代表沒有我們疏忽而遺漏的地方存在啊。”
“是嘛……”
“當然咯,要不然還有什麽可能呢?”
美和子沒作答,目光落到手邊的報紙上。沉默中,滿屋子都飄著咖啡的香味。
“新聞上寫著,浪岡的房間裏還剩了幾粒摻了毒的膠囊。有沒有可能某個人偷出其中一粒,然後讓誠服下去呢?”
“這個‘某個人’是誰啊?”我問。
“這我就不得而知了,但加賀不是說了嘛,浪岡的自殺與其他人可能存在關聯,很有可能就是此人偷出來的啊!”
“那個刑警隻是隨口一說而已啦!”我把咖啡倒入杯中,手一抖,有一些灑在了地上。
美和子沒再說什麽,隻是目不轉睛的盯著報紙。她頭腦裏究竟蔓延著怎樣的思想,我無法想象。可一見她鑽牛角尖的表情,我感覺我們之間似乎豎起了一堵透明的牆,於是我拿起咖啡杯逃回了房間。
就這樣過了一小時。
一想到美和子或許還在那個昏暗房間的餐桌上撐著兩肘,展開各種各樣不祥的想象時,我便失去了進去的勇氣。
我回想起婚禮當天的事來,就是那天早上塞到我房間的那封信。雖然那信我早已燒毀,但上麵寫的內容卻深深地印刻在了我的記憶裏。
“我知道你和神林美和子之間有著超乎兄妹關係的情感,若你不想把這事向世人公布的話,就請遵從以下的指示。
信封裏還有一顆膠囊,你把它混在穗高誠經常服用的鼻炎藥裏。混在瓶子和藥罐均可。
再重複一遍,你倘若不按我說的做,我就把你們倆的禁忌之戀抖露出去,報警也是同樣後果。
這封信讀完後請務必燒毀。”
如果你不希望自己與神林美和子之間的禁忌之戀被公之於眾的話,就把信封裏的那裏膠囊混到穗高誠的鼻咽藥裏——
這封威脅信的寄信人,必須符合以下三個條件:第一,發現了我與美和子的關係;第二,知道穗高誠經常服用鼻炎藥,最後,這個人連我在酒店住哪個房間都知道。這第三個條件尤其苛刻,因為光是到前台詢問是沒用的。那天我和美和子以神林的名字訂了兩個單人房間,前台的人應該也不知道其中哪一間是我住的。
周六晚上,我與美和子分別回到自己房間時,我記得她說自己必須和雪笹香織與穗高誠打電話,很有可能在電話裏告訴了他們倆自己的房間號,而穗高說不定也接著將其向駿河透露了。
那麽寄信人的範圍就鎖定了,首先是穗高誠本人與美和子,他倆理應排除。
那剩下就是雪笹香織和駿河直之兩人中的一個,企圖指使我殺死穗高,這一點肯定沒錯。對他們兩人來說,即便最後警察出動,把這個差事交給我做要比自己動手投毒要安全很多。

可先不論這個犯人是誰,他(她)是怎麽得到摻了毒的膠囊的呢?在這一點上,或許美和子說得沒錯,犯人同浪岡準子的自殺有著某種關聯,於是從她的房間裏偷得了膠囊。
我腦子裏浮現出17日白天像幽靈一樣的浪岡準子出現時的那一幕,那時,駿河直之把她拉到外麵,但在此之前的談話卻顯得相當親密。另外據警方所說,駿河直之與浪岡準子住在同一幢公寓。也就是說他存在一定可能先於警方發現了浪岡準子的屍體,但並未立刻報警,而是將計就計製定了殺害穗高誠的計劃。
駿河直之那張帶著尖尖下巴和凹陷眼睛的臉又重新出現在我腦海,我不知道他是否有殺死穗高誠的動機,但就他們倆的樣子看來,絕不是那種友情關係,多半隻是靠金錢在維持著。若真是如此,他倆之間同時存在意想不到的爭執也不足為奇。
那麽,雪笹香織又如何呢?目前為止完全看不出她與浪岡準子之間存在任何聯係,那動機呢?
她是穗高誠的擔當編輯,所以出於工作上的理由她一定不願意看到穗高誠死去,不過私人方麵又怎麽樣呢?
其實好幾次見到雪笹香織時,我都會產生一種感覺,那就是:說不定這個女人和穗高誠之間有著特別的關係。當然,我並沒有能稱之為證據的東西,隻是從她看美和子與穗高對話時候的表情與言辭上有這種猜測,但倘若這並非錯覺呢?難道她不會因為遭到背叛而進行複仇嗎?
另外還有一種可能,那就是美和子。
雪笹香織認為美和子是自己發現的寶貝,從某種意義上說,她對美和子傾注的愛甚至超過了一般的父母。這麽珍貴的寶物,如果她死都不肯交給穗高誠這類凡夫俗子,那結果如何呢?
我雙手在腦後交叉,靠在巨大的椅子上,椅背的金屬片發出了惱人的噪聲。
寫威脅信,企圖讓我殺死穗高誠的人究竟是兩人中的哪一個,我還無法做出判斷,無論是誰都不奇怪。
但我卻不能就這麽讓這事兒不明不白下去,如果一直不知道真凶,以後該如何應付就沒有方向。
樓下發出了輕微的聲音,難道美和子現在還在思考是誰殺死了穗高誠嗎?我緊握著空咖啡杯,身體僵硬起來。

雪笹香織篇

1
穗高葬禮的次日,也就是5月23日的下午,我乘著京浜特快奔橫濱而去,為了與神林美和子見麵。昨天雖然她去了火葬場,但我被一個奇怪的刑警逮住問話,所以沒有機會和她好好談一談。
站在門邊,一邊眺望著窗外移動的景色,一邊回憶起我昨天和加賀刑警的對話來。
加賀顯然對穗高的死抱有疑問,說確切點應該是,他似乎否認殺死穗高的凶手是浪岡準子一說。
作出此結論的根據何在呢?盡管他指出了藥丸的數量對不上,但肯定不光憑這一點。說不定他還發現了其他的疑點以及矛盾所在。
我一想到搬運浪岡準子屍體的駿河直之與穗高誠的行為,就忍不住要咂嘴一番。即使這事兒來得再突然,他們竟想到用那種惹人耳目的方法來運,不被人看到倒奇怪了,說不定有人目擊了他們倆的行為而通知了警察,或許還留下了決定性的證據。不管是哪一種,倘若加賀是因為掌握了這種證據而作此行動,那麽事態正朝棘手的方向發展著。
話說回來,即便加賀察覺了更進一步的內容,我也沒有必要擔驚受怕。並沒有火星會飛迸過來,隻要我不坦白,那麽我同穗高之死一案有著何種關聯,將永遠是一個謎。
從品川大約過了十分鍾就到了橫濱,我走下電車,避開朝月台的樓梯蜂擁過去的人們,原地作了個深呼吸。天氣一下子從昨天的陰鬱變成了今天的晴空萬裏,室外很溫暖,而時不時又會吹來一陣爽快的風。
我感到自己的體內積蓄了一股新生力量,遍及到我的每根手指與腳趾上。心頭蔓延起一陣這幾年從未體會過的爽快感。心裏那些曾醜陋地潰爛著的部分,消失得幹幹淨淨。
昨天葬禮上那一幕又在我的腦海回蕩,那是一個與天氣同等陰沉的儀式。
那時,我差點掉眼淚,是為昔日的自己而流的淚。回想起來,昨天的葬禮也在悼念著我自己。
不過從那一瞬間起,我又重獲了新生。這些年來,我死於穗高誠之手,或者說被他施了咒,而這種咒終於在昨天被解開。
如果周圍沒有人,憑我現在的心境真想手舞足蹈幾下,並有種想呐喊的衝動:我獲勝了!我又找回了自己!
在邊上有一麵鏡子,上麵照射出的我自己,是一副忍不住要想出來的表情,而且自信橫溢,充滿了自豪感。
還有一句話很想說出來,我試圖想象將其叫出口的自己:是我把那個男人引向了死路,那個穗高誠——
這種想象使我愉悅感倍增,卻絲毫沒有愧疚。對此事再次回味一番之後,我向樓梯走去。中途撞上了一個工薪階層模樣的男人,對方沒有道歉,而是用怒氣衝衝的表情看著我。
“不好意思。”我莞爾一笑,繼續走自己的路。

我和神林美和子約在了她家碰麵,看看手表發現時間還很富裕,我打算去購物中心的書店去打探一下。當然,此行是有目的的。
走進書店後,我不假思索地尋找起文藝書籍專櫃,最暢銷書籍以及受歡迎書籍橫向擺放的地方。
我站在那個專櫃前,飛快地移動著視線。不管有多少本書,隻要是自己參與編輯的,我一眼就能找出來。不一會兒,我就發現在我手邊的第二列,並排放著神林美和子的兩本著作。
不出所料啊,我暗自竊喜。穗高誠之死不光是他自己的新聞,同時也是關於神林美和子的一個重磅新聞。從現在的人氣以及娛樂度來看,比起“婚禮舉行中橫死的穗高誠”,還是“婚禮舉行中橫死了丈夫的新娘神林美和子”更能吸引世人的眼球。這個大型書店不可能無視這種商機。
如果賣得暢銷,下周很有可能還會加印。部長對此漠不關心的話,我就不得不去督促一下。
然而,我把目光從美和子的書往邊上移的時候,剛才那種舒暢的心情立刻減半。放在旁邊的,是穗高誠的書,連同早期寫的在內,一共有五本。
我咂了下嘴,為什麽這種男人的書會放在這裏?不可能因為被殺,世人就會對過氣作家的書感興趣。
這種書同美和子的書作並排放置,真是令人不爽,這裏不是該擺放具有文學價值的書嗎?真是開玩笑!
我正想著,旁邊一個白領模樣的年輕女子,迅速拿起一本美和子的書,然後翻了幾頁。
快買一本吧——我心裏默送念波。雖然長期擔任編輯,但從未親眼見過自己擔當的書在書店被銷售出去。
那個女白領猶豫了一會兒,最後合上書,放回了原來的位置。我心裏氣得直想跺腳。
不過接下去上演的一幕有些難以置信,那個女人拿起另一本美和子的書,向付款處走去,我目光朝她的背影跟去。付款處人很多,排著長隊,說不定她排隊的時候又會改變主意。我有些焦急,那個男店員慢騰騰的動作更是讓我不耐煩。
終於輪到了手持美和子作品的女人,店員給書帶上封套,女人取出錢包付了款,總算順利完成。
貌似完全時來運轉了~帶著比進書店前更輕快的心情,我走出了書店。

2
現在必須得考慮的事就是,怎麽做才能盡快從美和子心裏把穗高誠的影子抹除。如果永遠與那種男人被視作一對的話,對美和子來說無疑將成為致命傷。但我不擔心,世上的人們健忘性都很大,這點我有著深切體會。
從橫濱我坐著出租車,來到了位於布滿舊式樓房的住宅區中的神林美和子住處。能夠再度來到此地,我真是無比喜悅。倘若那個結婚儀式平安無事結束的話,在我擔任美和子的責任編輯期間,必須一直往穗高家跑,並且不得不目睹他們倆的婚姻生活。現在一想起這事兒就渾身發抖,於是心中再次湧起如釋重負的感覺。
我比約定的時間早到了三分鍾,我按下了玄關的對講門鈴。來了,這是美和子的聲音,“我是雪笹,”我對著麥克風說。
“啊,你到的真早呢!”她說道。
“是嗎?”我看看自己的手表,時間應該是準確的。
“我馬上開門。”對講機被粗魯地切斷了。
我產生了不祥的預感,因為美和子的聲音顯得很僵硬,案發已經過去了五天,還是無法重新振作嗎?
玄關的門打開後,美和子走了出來。“你好!”
“你好,”我笑臉相迎,同時確信了自己的預感沒錯。美和子的臉色比我昨天葬禮會場上看到的更差,更憔悴。
我來得正是時候,或許還有救。
“請進。”
“打擾了。”
通過大門時,我把視線移向了車庫,那輛黯淡無光的沃爾沃今天不在裏麵。神林貴弘似乎去大學了,現在正是與美和子坐下暢談的絕佳時機。
美和子的家具據說還沒有運回家,所以我們選在了一樓的餐廳談話。在此之前,我們倆的對話一直在美和子的房間,隔著一個小型折疊式桌子麵對麵而坐。
在餐桌的一角,放著很多折疊起來的報紙。而且那些報紙上很多地方都被剪了下來。趁美和子去泡咖啡之際,我抽出了其中一張報紙並將其攤開。不出所料被剪的是社會版麵,上麵究竟登載了什麽新聞不用問也知道。
注意到我這個動作的美和子,一邊朝兩個杯子裏倒著咖啡,一邊朝我看,表情有些尷尬。
“對不起,本想收拾一下的。”
我故意大歎一口氣,重新疊起報紙。然後抱起胳膊,抬頭看著美和子。
“你把每篇報道都剪貼起來了?”
她就像小女孩兒一般點了點頭。
“這樣的目的何在呢?”我問。
這次美和子並有立刻作答,把兩個咖啡杯放在托盤上,每個碟子上都放了伴侶條,慢慢地端了過來。她在考慮如何對我解釋嗎?
她分別把兩杯咖啡放到我和自己麵前,垂著目光坐到了椅子上,然後慢條斯理地開口說道:
“我想把案件自己整理一下,並試圖作出自己的解釋。”
“解釋?”我不禁鎖起眉頭。“什麽叫解釋?”
“就是……”美和子打開伴侶條倒進咖啡,然後用勺子慢慢攪拌起來。雖然不是故意的,但確實起到了使我焦急的效果。“我想徹底查清所發生這一切的真相。”
“真相?什麽意思?”
“就是在誠去世的背後,還隱藏著的事情。”
“這話說得真奇怪,你不是看了報紙嘛?那麽,他被殺的前因後果你應該是知道得很清楚的啊!”
“你是指,他是被那個叫浪岡準子的女人強迫殉情的?”
是啊,我點點頭。
美和子抿了口咖啡,歪起脖子,“真的是這樣嗎?”
“怎麽了?你對這個解釋有什麽不滿意的地方?”
“昨天有個警察來了家裏,是練馬警署一個叫加賀的刑警。”
“噢,”我頷著首,眼前又出現他那銳利的目光和精悍的容貌。“我也見過,在你們倆去火葬場的那會兒。”
“這麽說來,他跟我們說過,也向雪笹小姐問了些事情。”
“他來調查我的不在場證明呢,你說奇怪不,5月17日的不在場證明。”我聳聳肩,把手伸向咖啡杯。
“他也問了我們同樣的事,關於星期六的行動,一五一十地都問了。”
“那個警察不太正常,你不用理會。”
“加賀還說,浪岡準子的自殺與第三個人有聯係。”
連這話都說了?我嘴裏的苦味開始蔓延。
“依據呢?這第三個人又是誰?”
“這點他沒告訴我們……”

聽她這麽回答,我暫且算是鬆了口氣。
“他那隻是在胡編亂造呢,這是個萬眾矚目的案件,警察內部也得想方設法賣賣關子賺取點人氣嘛。反正你可不能被他騙了。”我開始加重了語氣。
“可是,”美和子揚起腦袋,“浪岡準子小姐沒有下毒的機會啊。”
“嗯?”我也望著她,“這是怎麽回事?”
美和子把加賀的話以及神林貴弘的證詞告訴了我,綜合這些因素,浪岡準子確實沒機會下毒。
但我不能就這麽輕易認同,至少聽完她的話後,我沒有把內心掀起的波瀾表露在臉上,怎麽會是這樣?我先輕描淡寫地回上這麽一句。
“技術高的小偷,即使在近處也看不出他何時出手的。被偷的一方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遭竊這種情況司空見慣,正因為如此,即使被警察瞄上了,有些職業殺手也會遲遲未入法網。雖說浪岡準子這個女人絕對談不上職業殺手,但說不定出於某種偶然,她發現了一個大家的盲點時刻來投毒也未嚐沒有可能啊!”雖然這番解釋連說服自己都有點困難,但總比沉默著要強。
“有這種盲點嗎?”美和子還是不願苟同。
“比如,”我說道,“她是周五買的鼻炎藥吧,那麽之後她立刻回到自己房間做完毒膠囊,於周五晚上偷偷潛入穗高家,也是有可能的嘛。”
我自認為還算合理,但美和子的表情依然未見任何變化。
“這種可能我也想過,但還是覺得不太可能,周五那天誠應該一直在家才對。他傍晚打電話給我,說他今天準備花上一晚做旅行準備。這樣浪岡準子還能溜進來嗎?”
美和子的推論無懈可擊,但現在不是感慨的時候,我充分地利用喝咖啡的時間思考著。臉部很平靜,但思緒有些紊亂。這場辯論我不能輸!
“雖然我不願這麽想,也不想說出口。”我終於想出了主意,以超快的速度邊整理邊說:“浪岡準子不一定是悄悄溜進來的哦,有可能根本沒有必要這麽做呢!”
美和子眨巴著眼睛,好像對我絲毫猜不到我接下來會說什麽。
“我的意思是,她有可能是從大門堂堂正正進來的。至於是穗高叫她的還是不請自來我就不知道了。”
美和子總算意識到了我這番話的用意,大大的眼睛瞪得溜圓。
“在周五晚上會麵?誠和她兩個人……?”
“並非沒有可能吧?”
“怎麽會……他可是兩天後要結婚的人呢!”美和子的眉毛呈八字形。
我歎了口氣,舔舔嘴唇,太好了!主動權終於到了我手上。
“我老實告訴你吧,結婚在即的男人裏麵,有很多想趁單身再見見前女友的混蛋哦。當然不單單是會麵,可能還會和她OOXX。”
美和子拚命搖著頭,顯出很不悅的神色。“我不相信會這樣,先不論其他人,他是決不會做出這種……”
“美和子,”我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的臉,“我也不想說這些事,但事實是,穗高確實玩弄了浪岡的心。很可惜,他就是這種男人。”
“誠之前一直是單身,在同我交往前有過戀愛經驗也沒有什麽不可思議的啊!”
“並非是與你交往前哦!”我說道,事到如今必須和盤托出了,“在與你交往的同時,他依然保持著同她的關係呢,正因為如此,當她知道穗高要與你結婚的消息後氣得發昏——難道不是這麽回事嗎?”
“他……誠說不定打算同她一刀兩斷的。”美和子的目光裏帶著執著,那分明是一張涉世未深的少女的臉。
我被她急得牙齒直癢癢。其實,還有一招可以讓這個不諳世事的女孩兒徹底清醒,那就是把我與穗高誠的關係向她攤牌。可這麽一說,就意味著我和美和子的關係就此結束了。
我喝了一口咖啡,繼續推敲著作戰方案,沒過多久又想出一個妙招。
“她懷孕過哦。”我說道。
啊?美和子張大嘴,表情瞠目結舌。
“浪岡準子曾經懷上過穗高誠的孩子,當然後來墮胎了。這可不是道聽途說,是駿河親口告訴我的。不過媒體還沒有了解到此內容。”
“不會吧……”
“你要是不相信,可以自己找駿河去確認。現在他應該會把實情告訴你了,而在此之前穗高都是不許他傳出去的。根據駿河所言,浪岡準子一直以為自己能和穗高結婚。她正是因為對此深信不疑,才同意去墮胎的呢。”
這句話的最後部分並非從駿河處聽說,而是我自己推測出來的。但我確信,這一點絕對錯不了,穗高就是這種男人。
也許因為過於震驚,美和子默不作聲,一直盯著桌子表麵看,右手手指握住咖啡杯柄。看到她並未塗指甲油的纖細手指,我不免對她產生了一絲同情。
說起來,萬惡之源還是我,如果我不把那種男人介紹她認識的話,就不會導致現在這種局麵。所以解鈴還須係鈴人,我肩負著讓美和子重新振作起來的責任。
“美和子?”我用溫柔的語氣說道,“我很久前就想問,他到底好在哪裏?”
美和子慢慢朝我轉了過來,對著她那雙烏黑的眼睛,我繼續說,“像你這麽聰明的女孩,為什麽會喜歡上那種男人呢?我怎麽也想不明白。”
嘴上這麽問,同時心裏自我嘲笑著,你自己也還不是喜歡過他嘛!
“可能,”她開口了,“在我和雪笹小姐你的眼中,他的樣子是完全不同的。”
“你是說像吉基爾與亥德那樣?”
“不是,即便是同一個人,如果看的角度不同,看出的樣子也完全不一樣。”
她從旁邊的矮櫃上拿起一個裝著咖啡粉末的罐頭,然後橫向放在了桌上。
“這麽放的話,從雪笹小姐那裏看是個長方形吧?但從我這兒看卻是一個圓形。”
“你的意思是,我看不到他好的一麵咯?”聽了我的話美和子微微點頭,我接著說了下去:“可美和子你也沒有看到他壞的一麵啊!”
“人是沒有十全十美的,他也不例外,我一直這麽想。”
“那你剛才也不是有些震驚嗎?”
“隻有一點,但立刻就恢複了。”美和子用右手捂著額頭,肘部撐在桌上,看起來像是在忍受某種疼痛一般。
我有些理解設法將成為惡性宗教俘虜的女兒喚醒的父母了,言語是無濟於事的。
可這不是不久之前的我自己嗎?與穗高誠交往一事不跟任何人說,即便有熟人看穿了我倆的關係,告誡我最好與他分手,我也會當成耳旁風的。
“好吧,我認輸。”我舉起雙手,作出投降的姿勢。隨即又把手往桌上啪嗒一拍,“畢竟他在你們熱戀的階段突然去世的,不管聽別人怎麽說都沒有實感。要你馬上做到討厭他或許是不可能的,所以你愛怎麽想就怎麽想好了。隻是我有一個請求。”
美和子轉向我,眼睛還是在充血,馬上就要哭出來的樣子。
“請努力地把案件的事忘掉,越快越好,我也會幫忙的。”
聽到這句話,她再次垂下了目光。我雙手扶住餐桌,身子往前探。
“我的老板對於我今天來這兒是持反對態度的,他認為案件過了沒多久,美和子理應還未緩過神,還叫我讓你單獨待一段時間。可我的看法卻不同,越是這種時候越是要來,來了之後還得讓你寫詩。”
她頭朝下,直搖頭,用盡全身力氣拒絕著我的要求。
“為什麽?”我問她,“你現在很悲傷所以寫不了?可正是有了這種悲傷,才必須要用詩歌來抒發啊!因為你就是一個詩人。難不成你認為隻要寫些海市蜃樓般的夢境就行了?”
我不禁抬高了嗓門,因為有著殷切的期望,期望她盡快振作,盡快忘掉穗高誠。
美和子把手從桌上放了下去,看神情似乎有些精神恍惚,兩眼聚焦在一點上。
“我不弄明白就不寫詩!”
“美和子……”
“關於這個案件,我得不到明確答案就不寫。我不想寫,也寫不出來。”
“就算你這麽說,除了我們現在了解的這些答案以外,再也沒有其他的了啊!”
“就算如此,對我來說事實沒有水落石出的話,這個案件就沒有結束。”說完,美和子小幅鞠躬,“對不起。”
我仰起脖子看著天花板。噓~,從腹部發出一聲長歎。
“你是說,穗高是浪岡準子以外的人殺害的?怎麽辦到的?”
“不知道,但能夠下毒的人並不是很多。”
我不由得看了她一眼,因為她說這句話的時候出奇的冷靜。而隨即美和子的表情似乎從先前的失去理智變得格外平靜。
美和子維持著這種表情問我,“婚禮開始前我交給你了一個藥罐吧?之後你把它放哪兒了?”

3
從神林家離開的時候已經過了四點,為了走到能攔到出租的大路上,我往南邊走去。溫暖的微風吹拂在臉頰上,塵埃與皮膚進行著親密接觸,使人感到非常不快。我為什麽剛才還會覺得這種氣候很宜人呢?
我始終無法讓美和子擺脫這個案件的束縛,她被疑念這根鎖鏈五花大綁了起來,如果不將其解開,我的話將永遠無法進入她的耳朵。
這些也算了,她竟然還懷疑到我頭上來——
當然,她的懷疑一定不是針對我一個人。她想解決這個案件,於是有必要把毒膠囊經過哪些人之手查個明白,所以才要求我做出明確的解釋。可是,問出“之後你把它放在哪兒了”這句話時,美和子的目光分明在告訴我,對於這件事沒有人能享受特別優待。
該怎麽做才能讓美和子明白呢?該怎麽做才能讓這個案件與穗高誠從她的腦子裏徹底抹去呢?
正在我邊走邊思想走神時,旁邊響起了汽車喇叭聲。我嚇了一跳,朝聲音的方向望去,看到一輛車在我身邊緩緩開著。
“咦?”我停下了腳步,“您剛剛回來嗎?”
“嗯,”坐在沃爾沃駕駛座的神林貴弘淡淡一笑,“您去過我家了是吧?”
“是的,我與美和子的談話結束了,這就準備回去。”
“嗯……?”神林貴弘有些意外,睜大眼睛。可能他非常清楚美和子目前的狀況,於是對她能否與我談話心存懷疑。
“其實,她現在還無法談論工作的內容。”
我一說,他才明白似的點點頭。
“應該是。不過現在您準備怎麽回家呢?”
“我想攔一輛出租車開到橫濱。”
“那我送你吧,請上車。”他打開副駕駛座的門鎖。
“不,這太麻煩你了吧。”
“請您不要客氣,而且我還想和你商量點事呢。”
“商量?”
“想問您點事,或許這麽說更貼切吧。”神林貴弘意味深長地在話語結尾處上揚了語氣。
與這個男人單獨待一會兒肯定非常乏味,可我沒有理由拒絕。而且,我也很想試探一下他內心的想法。
“那麽我就不客氣了。”我繞到副駕駛座的位置。
“您和美和子談了什麽呢?”車開出不久後,他先發起提問。
“嗯,聊了很多。”我含糊其辭,沒必要我先亮底牌。
“關於案件的嗎?”
“嗯,稍微聊了一點。”
“美和子說什麽了沒有?”
“聽她說,昨天刑警到您家來過了。”
“然後呢?”
“‘然後’是指?”
“關於那件事美和子說了什麽沒有?”
“你是說警察上門的事?”我故作思考狀,“她沒說什麽,我聽了這話倒是有點好奇,案件明明已經解決了還有什麽好調查的?”
神林貴弘臉朝著前方,微微頷首同意,他很顯然很在意美和子。我現在極其想知道的是,他們兄妹間究竟進行過怎樣的對話。
“關於案件,你們倆有沒有聊過?”我有目的發問。
“基本上沒怎麽說,她一直把自己鎖在房間裏不出來。”他冷淡地回答,到底真的如此還是有所隱瞞,我無法判斷。
我眺望著他的側臉,他的皮膚像少年一樣光潔無瑕。五官端正得讓人不免有種想吻他的衝動,但總覺得不夠真實。他會使我聯想起百貨商店裏紳士服裝賣場上放置的塑料男模特。
“關於那個叫浪岡的女人,”他動著嘴唇,“您對她了解嗎?”
“不,完全不認識。”
“也就是說,你和我一樣,上周六是頭一回看見她咯?”
“嗯,怎麽了?”
“沒什麽……我想知道除了駿河先生之外是否還有別人認識那個女人。你曾是穗高的責任編輯,所以想問問。”
“如果我知道的話,那美和子要和他結婚的時候,我一定會全力阻止的。”我直截了當地說。
神林貴弘握著方向盤,餘光掃了我一眼,“那倒是呢。”說完點點頭。
到橫濱車站附近,路開始有點堵了。你找個合適的地方讓我下車好了,我說。
然而他沒有作答,而是問“您和穗高很久了嗎?”
“很久是指?”
“你們相識,或者叫做你擔任他編輯的時間。”
哦,我反應過來,“四年……多一點吧。”
“那時間很長了呢。”
“是嗎,我覺得並非如此呢。最近他全然不顧我的工作,所以我這個責任編輯也隻是掛個名而已。”
“可你們倆的私交似乎很好呢,把穗高介紹給美和子的也是您吧?”
這個男人究竟想說什麽呢?我不禁加強了警惕,要是疏忽大意,指不定會在哪個陰溝裏翻船。
“稱不上私交很好,之所以介紹給美和子隻是因為我恰好也是她的責任編輯。”
“是麽?可上周六大家一塊兒去餐館吃飯的時候,你們倆的神情給我留下一種互相知根知底的印象呢。”
“哎?會嗎?我有點吃驚,我們倆很多時候在派對上碰到了也不說話的呢。”
“這倒是看不出來。”神林貴弘依然臉朝前,說道。
他好像在套我的話,雖然不知道他依據何在,但他的確在懷疑我和穗高誠的關係。無緣無故不可能會想打探這種事,他一定想知道我是否有殺害穗高的動機。可是,他盯上我的理由是什麽呢?
總之,我不能任由這個話題繼續下去。
“請您就停這裏好了,接下來我知道怎麽走了。”我說。
“您很著急嗎?我們去哪裏喝杯茶怎麽樣?”神林貴弘說道,要放在以前,他絕不會對我說出這種話。
“雖然我很想,但很不湊巧,我沒時間了。校對完畢前,我還得回一趟公司。”
“是嗎,真遺憾呢。”
在道路左側有一塊空地可以停車,他放慢速度,小心翼翼地轉著方向盤開了過去。
“謝謝,多虧有了你,我才能這麽快到家。”我拎起提包,擺出要下車的姿勢,手放在門把上,打算車一停就打開車門。
“不,有可能反而耽誤您的時間了。哦,對了!”停下車的同時他又說,“您有電腦嗎?”
“電腦?不,我沒有。”
“是嘛,其實我有個製作電腦遊戲軟件朋友,他好像在找顯示屏。不過您沒有就沒辦法了,那雪笹小姐您是文字處理機派嗎?”
我搖搖頭。
“說出來有點慚愧,我電腦和文字處理機都沒有。編輯其實很少自己寫文章,而在排版上做紅色批注隻需要用手寫的。”
“原來如此啊。”神林貴弘用試探的眼神盯著我看。
“那我就先告辭了,多謝。”
“沒什麽,以後請再來我家玩。”
我下了車,從車身後繞到了人行道上。與駕駛座的神林貴弘輕輕點頭示意後,走了出去,然後並鬆了口氣。
真是一個難交流的男人,很難理解他的內心。要是沒這個男人,我絕對不會讚成美和子的婚姻。為了讓她脫離這個男人的魔爪,即使結婚對象是穗高誠也隻能認了。
眼前出現一條橫道線,我便決定走過去。路上擁堵依舊。一邊在橫道線上走著,一邊若無其事地從遠處搜索起神林貴弘的那輛沃爾沃。
沃爾沃在後方約二十米處,似乎從剛才開始就沒怎麽動。想必神林貴弘應該等得不耐煩了吧,我這麽想著看了一眼駕駛座,卻嚇了一大跳,差點停下腳步。
神林貴弘依然直盯盯地看著我,兩手搭在方向盤,而下巴靠在手指甲上。眼睛一直朝著我,而且眼神像學者在觀察某種物體。
我趕緊背過臉,快步離開了此地。
駿河直之篇

一見一家老小上了車,我立即絕望起來,那是世人最敬而遠之的一家三口中的典範。
一個看似過了四十歲父親模樣的胖男人牽著三歲左右的小女孩,那個小女孩的腿也肉得同火腿一般。比那男人體態更肥的母親右手抱著一個嬰兒,左手則提著一個鼓鼓囊囊的紙袋,估計裏麵裝滿了外出時必備的嬰兒用品。
從水戶回東京的電車很空,我一個人獨占著四人座的坐椅,腳擱在對麵的椅子上悠然自得地讀報。然而好景不長,盡管其他的坐椅都有空位,但都有2至3人坐著,要讓剛上車的那個肥人家庭全部坐下是不可能的。
那名母親朝我這邊看了一眼,我立刻移開目光,開始眺望窗外的夜景。
“啊,爸爸,那邊那邊!”
從窗戶上反射出,那個肥胖母親直奔我這兒而來,似乎地麵也隨之傳來了震動感。
她先把紙袋往我邊上一放,意思應該是說,我要坐這兒咯!我無奈,隻得把腳從對麵的座位上放下。
不一會兒,父親也走了過來。
“哈,正好有空位啊!”
父親正準備自己先坐下,女兒立刻開始鬧起來,她好像要坐在窗口。
“好吧,小美坐那裏吧,把鞋子也脫下來哦。”
父親照顧著女兒,母親則為了把紙袋放在網架上而費了不少功夫。
騷亂了一陣後,這家人總算安靜了下來。抱著嬰兒的母親坐在我旁邊,對麵坐著父親,而裝成小大人的女兒坐在他旁邊。
“驚動了您,真不好意思。”父親終於開口道歉,但口氣上完全不認為自己做錯了事。沒什麽,我隻能這麽回答。
由於沒有空間,我隻好疊起了手中的報紙。旁邊的胖女人把占據了座位的一半以上,地方小得不能再小。我裝作若無其事地重新調整坐姿,為了提醒她挪一挪身子,可那女人的大屁股絲毫不肯動。
我送了送領帶,本來穿著喪服的心情已經夠難受了,還要遭這種罪,真是倒黴。
夫婦倆正說著什麽,我無意去偷聽,但聲音傳入了耳朵。一開始我不知道他們說的是什麽,沒過多久就聽出來好像在說親戚壞話。像壓歲錢給少了啊,酒品差啊之類的話,他們似乎把剛出生的嬰兒帶去了親戚家。這兩人說話的重音有些微妙差別,是茨城人啊,我認了出來。或許稱之為認出來有些不太貼切,畢竟在此之前我一直被說這種方言的人所包圍著。
穗高誠的第二次葬禮在他老家鎮上的一個集會所裏舉行。因為正式的殯葬已經結束,所以這其實是一場由當地居民辦的追悼會。在一間約20疊的大會場裏,召集了很多親戚和住在附近的人,他們一邊吃飯喝酒一邊悼念穗高的離世。
雖然我認為穗高誠的人氣已經過了當時的巔峰期,但身在此時仍然會發現有很多無法對他割舍情懷的人,他在自己出生的故鄉依然是個明星。出席追悼會的每個人都對他的作品頗為了解,並對他讚賞有嘉。在我對麵有個老婦人在座位上哭泣,我便問她是否與穗高誠很熟,可她回答:雖然住得很近,但從沒見過本人。不過一想到鎮上最有出息的人遭遇了這種不幸,淚水就會不住地流起來。
當然,因為這樣就以為穗高的人氣依然健在隻不過是種錯覺,從參加追悼會的人們口中提到穗高的軼事,無一例外都發生於他的鼎盛時期。寫小說得獎、成為銷售量最高的作品拍成電影後轟動一時之類的事,全是幾年前的了。似乎在他們當中沒有人知道,穗高企劃公司趨於衰落就是因為穗高誠親手製作的電影是一大敗筆。
追悼會開到一半時,穗高道彥站起來請了幾個在鎮上德高望重的人上台發言。說實話,問題就出在這兒。那些被指名發言的人應該都是事前都安排好的,那話一聽就知道是經過精心準備的。可他們那種毫無頓挫感而又冗長得讓人厭煩的語句和婚宴上的演講沒什麽區別。並且這次對發言沒有時間限製,一個一個講得比婚宴上還要長。別說聽了,光是呆在那兒就是一種煎熬。我費了好大力氣才忍住了想伸懶腰的衝動。
使我回過神的,是穗高道彥,他突然點了我的名字。他說,很想聽聽與他在工作上長期的合作戰友的發言。
盡管很想推辭,但在場的氛圍不允許我這麽做。我隻好走到了前麵,向聽眾透露了兩三個有趣的話題,諸如與穗高一起去采訪旅行、作品成功後兩人一同慶祝碰杯之類的事。意識到很多人聽了我的話收起了眼淚之後,才發現自己可能是誇大其詞了。
出版社的相關人員以及其他業界人士一個都沒來,因為我誰都沒聯係,是穗高道彥拜托我不要聯係的。他好像擔心媒體也會因此蜂擁而至。原因很簡單,關於穗高誠的死因他不想對出席者解釋清楚。
意外事故而死、原因在調查中,穗高道彥多次提到了這些詞。而且他在一開始就明確說,“雖然有很多流言蜚語,但自己還是相信誠的。”因為即便是茨城,新聞裏也報道了穗高的死與浪岡準子的自殺有著關聯,這是他以防被別人問起所作的鋪墊吧。
開完追悼會後,穗高道彥叫住了我,說有些事要和我聊聊。我邊看手表邊回答,一個小時以內應該沒問題。
他把我帶到了附近的一個咖啡店,裏麵有一個小個兒男人在等我。穗高道彥介紹說,那是他熟識的一個稅理事。
他們把我叫來的原因,是想問問穗高企劃公司目前的經營狀況,並為了確定今後的發展方針。雖然他們嘴上說目前狀況看我肯定占優先地位,但言下之意就是宣布了以後由他們全權接任。
我把穗高企劃公司的現狀毫無隱瞞地告訴了他們,隱瞞了對我也沒好處。
聽著聽著,穗高道彥的臉色難看了起來。稅理事也是一臉困惑。資不抵債的事一定出乎了他們的意料。或許他們還以為穗高企劃公司是一隻會下金蛋的雞呢。
“那麽,穗高企劃現在主要的收入來源是什麽業務呢?”稅理事和風細雨地問。像是在說,負債我們了解了,快說說資產吧。
“出版物、音像製品、印花稅、以及影像化或電視劇化後所得的版權費……大致就是這些。要是寫了原稿的話還有稿費。”
不過現在已經沒人寫原稿了。
“大概能賺多少呢?”稅理事問道,一副不抱希望的表情。
“這個因時而異了,詳細的數字要回事務所才能拿到。”
“請問……”穗高道彥插了進來,“現在出了這樣的事,又引起大家的關注之後,他以前出的書會不會又大賣起來呢?”
我望向他那張看似忠厚老實的臉,同時回想起了他在信用金庫(以中小企業為對象,作存款、放款、貼現等業務的金融機關)工作。
“多多少少會賣出一些吧。”我回答。
“多多少少的話……”
“我估算不出有多少,有可能會變得熱賣,也有可能隻是稍微賣出幾本。這我不知道。”
“不過總會賣出一些吧?”
“那應該是。”我說道。
穗高道彥和稅理事對望一眼,臉上交織著困惑與矛盾的神情,多半在腦袋裏進行著各種各樣的計算。我仿佛能聽見他們撥算盤的聲音。
最後他們說今後還會和我聯係,便和我道了別。不過此時我的心意已定,完全不會對這艘將要沉沒的船有所留戀。
在東京舉行的那場葬禮上,我就確信了死抓住穗高企劃不放沒有任何好處。穗高生前認識的那些編輯、製作人、電影相關人員雖然基本到齊,但很少有人和我主動打招呼的。大多數的人隻是表達了自己的遺憾之情。而那些和我主動搭話的人,也大多隻是想確認神林美和子分配到穗高企劃的工作今後將何去何從。他們當然是想推倒重來了。
“事務所本身將怎麽處理我不得而知。”我這麽回答他們。聽到此話後,他們明顯露出了鬆一口氣的表情,好像出席葬禮的目的已經達成了一大半。
老鼠已經從船上逃光了,接下來隻是等船沉了,我心裏想著。
旁邊胖女人手上抱的嬰兒又啼哭起來,女人搖晃著身體企圖哄他。她這一搖,使我陷入了更鬱悶的境地。
“他肚子餓了吧?”父親說。
“可我剛才喂過奶了啊!”
“那是不是尿布沒換?”
“對哦!”母親趕緊把臉湊近嬰兒的下半身嗅起味兒來,“好像也不是。”
嬰兒的啼哭聲更大了,哎呀哎呀,母親嘴裏念叨,可完全想不出具體的對策。
“不好意思。”我拿著報紙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母親立刻抱著嬰兒起身,看出了我準備換到別的位子。估計他們也正在等待那一刻。
我一邊在過道裏走著,一邊尋找哪裏有空位。然而剛剛位子還很空,可現在基本上都坐滿了。雖然並非沒有空位,但不是壯漢邊上就是有懷抱小孩兒的,總有空著的理由。我無奈隻得站在門旁,身體靠在扶手上。
為了應付車身的搖晃,我用雙腳保持著平衡。我真是個傻瓜,早知如此,在那家人上車後立刻換位子不就沒事了?
最後我在工作上犯的錯誤,不也正是這樣的嗎?我回想道。如果早些放棄穗高企劃,而開始找下一份工作就好了。沒能認清穗高誠的才能已經枯竭這一事實的代價,似乎過於慘痛了。
在東京的葬禮上,來了幾個曾和穗高誠有過交流的作家,其中有幾個是這幾年小說界的紅人。以前穗高曾半開玩笑地提出過關於把他們作品影像化的瑣事,統統讓穗高企劃公司包辦。成為了小說熱賣的作家後,經常有各種各樣的製作公司提出要把著作改編成電影或電視劇,在確定了對應方案和實際製作之後的閑雜瑣事其實也相當繁瑣。再加上作家這類人對於版權費的談判一般不太擅長,所以不得不由穗高企劃代表本人進行。當然,穗高並非隻想當中介,他也考慮過把那個作家的原作所使用的企劃由自己向電視台毛遂自薦。
葬禮的路上,我曾接近了幾個作家問他們需不需要代理人,結果不出所料,每個人都不希望由穗高企劃的人來擔當此職位。
也就是說,我已經無法在這個業界繼續生存下去了。
可當初選擇這條路的,並非別人,正是我自己。即是穗高還活著,穗高企劃麵臨倒閉也隻是時間的問題,而我隻是把這個時間縮短了。關於這件事我絲毫沒有悔意,一個男人,在哪裏都可以混一口飯吃。但若就此抹煞靈魂,就失去了生活下去的價值。
嬰兒依然在啼哭,又傳來了剛才那個母親哄孩子的聲音。真麻煩!這對於周圍的人們來說,真是天大的災難。
然而,要是浪岡準子在此處的話,她應該連眉頭都不會皺一下。我回想起來,她每次看到抱著嬰兒或者帶著小孩子的女人,總會用交織著羨慕、悲哀與後悔的目光望著她們。而每逢這種時候,她會無意識地用手摸摸下腹部。
我又回憶起那封遺書的文字,她是帶著何種心情而寫的呢?
一想到浪岡準子,我的胃部和胸口又微微發熱,並且這股熱氣上下起伏,時而刺激著我的淚腺,我咬著嘴唇忍住了。

2
回到自己房間,莎莉從堆在房間裏的瓦楞紙箱後走了出來,喵的叫了一聲後,她挺直身子,伸了個大懶腰。
我脫下喪服,替換上休閑裝後,電話鈴響了起來。我彎下腰從床上拾起無繩電話:“喂,你好。”
“是駿河先生吧?”那聲音很低沉,“是我,練馬警署的加賀。”
頓時,我的胸口被黑霧籠罩。原本已經很疲倦的身體又增添了一份沉重。
“有什麽事嗎?”我的聲音不禁生硬起來。
“有兩三件事想要請教你一下,我就在附近,現在來拜訪貴府可以嗎?”
“不,不太方便……房間裏亂糟糟的。”
“那我在附近的咖啡店等吧,您能否出來一下呢?”
“不好意思,我很累了,今天就請放我一馬吧!”
“隻問幾個問題,請務必配合一下。”
“可是……”
“那我把車開到您樓下,您稍微出來一會兒,不會花多少時間的。在車上我想問您點事兒。”
他依然帶著半強製性,如果我現在把他趕走,明天一定還會再來的。
“那好吧,就請來我房間坐一會兒,不過真的很亂呢。”
“這無所謂,請別太放在心上。那我現在過來了。”加賀用從容不迫的口氣說完,掛上了電話。
他到底來問什麽呢?我的心情變得異常沉重,那個刑警一開始就對準子的死亡抱有懷疑,說她頭發上沾著野草什麽的——
門鈴響了,從掛上電話才過了3分鍾,他好像真的離得很近,說不定他一直埋伏在附近等我出現呢。
我抓起對講機聽筒,說了一聲,“來了!”
“我是加賀。”
“真快啊。”
“因為我就在這附近。”
我按下了一樓自動門鎖的解鎖鍵,要再過上一兩分鍾的話,加賀一定會再次來到門前按一次的。我迅速察看起房間裏有沒有什麽不能被那家夥看到的東西。雖然家裏亂作一團,但找不到那種東西。這理所當然,別說這個房間了,在哪兒應該都沒有能證明我的所作所為留下的痕跡。
莎莉聽到門鈴有些害怕地躲到了椅子下麵,我抱起她,準備去開玄關的門。
開門後,發現加賀穿著與前幾天相同的黑色西服站在門口。他本想低下頭跟我問候一聲,可視線落到莎莉身上後,他吃驚地瞪起了雙眼。然後又麵帶微笑著說:“是俄羅斯布魯貓嗎?”
“你還真懂行啊。”
“我最近剛在獸醫站看見過相同種類的貓呢。”
哦,我點點頭,“是她工作的獸醫站吧?”
“她工作的獸醫站?”
“菊池動物醫院啊,就是浪岡小姐工作的醫院。”
哦,這次輪到加賀點頭了,“不,是別的動物醫院,這麽說來在菊池動物醫院我還沒見過貓呢,不知是不是巧合,那時我看到的清一色全是狗。”
“其他動物醫院?”我問著,似乎意識到了什麽,“您養了什麽寵物呢?”
“不,我沒養,雖然很想養,但由於職業的緣故,不在家的時間非常多,我隻好放棄了。我有個朋友養了一隻大型蜥蜴,那個我有點……”刑警苦笑道。
“那您會去別的獸醫站目的是……”
“為了調查。”說著,加賀點頭示意。
“別的案件嗎?”
“不。”加賀搖頭,“就是現在一直在調查的浪岡小姐這個案件。”
我不由得皺起眉頭。“因為這次的案件,有什麽必要去別的獸醫站嗎?”
“那個嘛,有各種各樣目的啦。”加賀笑盈盈地說,似乎沒有就這個話題說下去的打算。“那麽,請讓我問你些話吧。”
“請問好了。”
加賀走進房間,頗有興趣地觀察起室內來,嘴角的笑顏可能是為了加重我的恐懼感而裝出來的。他的眼睛就像在尋找獵物的肉食動物一樣放著光芒。
我們隔著餐桌麵對麵而坐,我放開了莎莉。
“茨城那邊怎麽樣了?”加賀望了一眼掛在衣架上的喪服問道。
“啊……算是平安無事地結束了吧。”
頓時,我的心情像挨了一拳,這事兒顯然在他的意料之中。說不定他就是知道這件事而推測出了我回家的時間。
“好像工作上的相關人士都沒去呢。”加賀說。
“您是向別人打聽到的嗎?”
“嗯,是出版社的人告訴我的。”
“工作相關人士他們都出席了上石神井那場葬禮,而在茨城舉行的這場隻準備邀請一些親戚,就拜托了我不要把他們請來。”
“原來是這樣。”加賀拿出筆記,用慢動作翻了開來。“可能這個問題有些失禮,請你多多包涵,我們也是為了查明真相。”
“請問吧。”我說,既然到這個地步,再失禮的問題也無所謂了。
“據有些人透露,穗高企劃公司的經營狀況似乎並不是很好,真的是這樣嗎?”
“這個怎麽說呢。”我擠出一絲苦笑,“我認為經營狀況好不好是個非常主觀的問題呢,按照我發表個人見解的話,我倒覺得沒有什麽不好。”
“可這幾年你們的負債一直在增加啊,尤其是很多與電影製作相關的業務。因為這個原因,你與穗高似乎在經營方針方麵意見上產生了一些衝突呢。”
“我們畢竟是人,時而出現一些意見對立的情況也是人之常情嘛。”
“那麽意見對立的情況,”加賀一絲不苟地看著我說,“僅僅出現在經營方麵的問題上嗎?”
“你這是什麽意思?”我感到自己的臉頰微微開始抽動。
“我從浪岡準子的熟人那裏了解到很多事情。”
“然後呢?”
“浪岡小姐曾經找她的閨蜜商量過這樣的事:有一個很喜歡我的人,而我也不討厭他,但自己卻愛上了通過那個人所結識的男性。究竟該如何是好呢——這種事。”
我陷入了沉默,更確切點說是無言以對。因為根本沒預料到他會從公司經營方麵的事一下子跳躍到這件事上來。
“她這是在說你吧?”加賀說,他可能料想到自己正確無誤地戳到了我的痛處,語氣裏透著自信。
“這個嘛,”我歪起腦袋,盡管認為露出這種表情也無濟於事,但還是微微地笑了一下。“這該怎麽說呢,有點無從說起的感覺。”
“浪岡小姐應該認為你喜歡她,這是不是她自以為是呢?”
我長歎了一口氣,“我對她確實有好感。”
“到什麽程度?”
“程度嘛……”
“您的寵物沒什麽病也會特地跑到她工作的獸醫院去看她,這種程度嗎?還是說,瞅準她下班的時間而約她去喝茶那種程度呢?”加賀連珠炮似的說完後,直盯著我的眼睛。
我輕輕搖頭,用手掌搓著下巴,觸摸到我的胡須長了一些。
“加賀先生,您還真狡猾哪!”
加賀的表情緩和起來,“是嗎?”
“您既然調查到這種程度,就沒必要特地來問我了嘛。”
“說實話,我很想從本人的口中聽到這些話。”加賀用手指在桌上咚咚敲了幾下。
沉默持續了幾秒鍾,響起一陣風吹過的聲音,窗框也嘎達嘎達跟著晃起來。莎莉不知從哪兒走了出來,在我腳下蜷起身子
一聲歎息後,我肩膀鬆了勁兒,“我可以喝瓶啤酒嗎?不喝點兒這個話題沒法繼續下去。”
“請吧。”
我起身打開冰箱,罐裝的麒麟冰鎮程度適當。
“加賀先生也來一罐吧?”我舉著黑色罐頭問道。
“這是純正的黑啤嗎?”加賀嘴角露出微笑,“那我來一罐吧。”
我稍顯驚訝地把一罐麒麟放到他跟前,本以為他會以工作中為由而拒絕。
我回到座位上,拉開罐條先喝了一口,頓時黑啤那種特有的香味在嘴裏蔓延開來。但更令我值得慶幸的是,它使我幹渴的喉嚨得到了改善。“我喜歡她。”我看著加賀,直白地說,因為繼續隱瞞下去隻會加倍刺激這個刑警的嗅覺。
“隻是,”我接著說,“僅此而已,我和她之間什麽關係都沒有。用老話說,連手都沒牽過,是真的。所以她和穗高交往了之後,我根本無權指責她什麽,也談不上會憎恨穗高。畢竟這隻是我的一場單相思而已。”說到這裏,我又喝了一口。
加賀那雙深邃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視著我,那目光試圖洞穿我的真心。不一會兒,他打開啤酒罐,像幹杯似的舉了起來。
“像伯吉拉克的塞拉諾一樣,為了她的幸福而選擇退出?”
“我可沒那麽崇高。”我笑著說道,“單方麵喜歡上她,又單方麵被甩了而已。”
“可你還是希望她能夠得到幸福吧?”
“那是當然,我可沒陰暗到被拋棄後就會詛咒對方得到不幸呢。”
“所以,”加賀說,“當你得知穗高拋棄浪岡準子而跟神林美和子結婚時,沒有萌生什麽特別的想法嗎?”
“特別的想法?”
“嗯,”刑警點點頭,“特別的想法。”
我緊握啤酒罐,本想再喝上一口潤潤喉,但此時胃裏襲來一陣陣的惡心,使我失去了喝的欲望。
“並沒有類型的想法哦,”我說,“加賀先生,我知道您在想什麽,自己喜歡的女人被人當垃圾一樣拋棄,一惱火就殺死了穗高,您是這麽想的吧?雖然推理得很合理,但事實並非如此。我可不是那麽單純的人。”
“我說了你很單純嗎?”加賀一下子挺起身板,“您是個頗有自己想法的人,這是我經過一係列調查得出的結論。”
“這不像簡單的誇獎啊,您似乎認定我就是凶手。”
“說實話,我是這麽懷疑的,你是嫌疑犯之一。”加賀斬釘截鐵地說完,一口氣喝幹了啤酒。

3
“咦?”我抱起胳膊,“那遺書又是怎麽回事呢?”
“遺書?”
“就是浪岡準子的遺書,寫在廣告宣傳單身的那張。報紙上說,上麵的筆跡和她的一致是吧?”
“你說那個啊。”加賀點頭,“嗯,確實可以確認那是浪岡小姐寫的。”
“那麽一切不久都解決了嗎?她在那封信上不是影射了殺死穗高的正是自己嗎?”
加賀放下啤酒罐,用食指按起了自己的太陽穴。“她可沒有影射,隻是寫了自己先一步去天國了,僅此而已。”
“那句話難道不是影射麽?”
“能夠體會到她非常希望穗高死去,但這並非表達了殺死穗高的就是自己。”
“真會強詞奪理啊。”
“是嗎?我隻是想陳述客觀事實。”
加賀那冷靜沉著的態度,使我有些急不可耐。
“總之,”我依然緊緊攥著啤酒罐,“您進行著何種異想天開的想象我不知道,但我不是凶手,我是殺不了穗高的哦!”
“這話怎麽說呢?”
“穗高是服毒身亡的吧?叫硝酸史蒂寧……沒錯吧?這種東西我如何得到呢?”
然後加賀垂下目光,賣關子似的翻開筆記本。
“5月17日白天,你和穗高幾人去了意大利餐館吧,不過我們向店內人員了解到,隻有您一個人途中離開了餐館。隻有你點的餐中途退了單,這記錄可是清晰地留著哦。”言至此加賀抬起頭,“這是怎麽回事?聚餐中途擅自離席,應該是發生了相當重要的事情才對啊!”
我感到握著罐頭的手掌慢慢滲著汗水。雖然已經做好了警察察覺到這一點的心理準備,但依然想將這一部分蒙混過關。
“這件事與我無法取得毒藥的事,存在什麽關聯嗎?”我盡可能保持平靜,問道。
“我們認為,您或許在那時接觸了浪岡準子。”
“接觸?什麽叫接觸呢?”
然而,加賀並沒有對此做出回答,可能認為徒勞的對話有些浪費時間。他雙手合十放在桌上,眼睛朝著我看。“請回答我的問題,為什麽要中途離開餐館呢?”
我端正了坐姿,現在正是緊要關頭。
“有一件事我必須在那天之內完成,因為剛好在那時想了起來,所以就先退席了。”
“真奇怪啊,根據雪笹小姐和餐館服務員的證詞,在此之前你的手機似乎響過呢。”
“是我自己弄響的。”
“自己?”
我伸手拿來了正在充電的手機,隨即調到了鈴聲設定的操作畫麵,按下確定鍵。手機喇叭裏傳來了早已聽慣的鈴聲。
“我就這樣讓他們以為有人打來了電話,如果是外部突發的來電,離席會比較方便點。”
加賀滿臉嚴肅地看著我的手機,嘴角含著淡淡的笑容。
“是怎樣的要事呢?聚餐完畢之後再處理就會來不及嗎?”
“說不定也來得及,但我擔心會來不及。我要去搜集一本小說的材料,穗高準備把它帶去新婚旅遊,所以讓我那天一定要完成。不料我卻忘記了,又在吃飯時想了起來。”
“那資料現在在這兒嗎?”
“不在了,已經交給穗高了。”
“是怎樣的內容呢?”
“是關於陶藝的材料,大概有20張左右A4紙。”
“是陶藝……啊。”加賀把我的話記了下來,依然露著讓人寒戰的微笑。
他雖然看穿了這是我的謊言,但依然以此為樂——從他的微笑中看出來。
他一定認為是浪岡準子打了電話給我,但應該還沒找到證據。她用的手機已經被穗高處理掉了,充電器我也丟棄了。因為本來就不是以她的名字申請的手機,所以無需擔心通話記錄被調查。

考慮了一會兒,穗高又問,“那份資料你是什麽時候交給穗高的?”
“星期六晚上。”
“星期六晚上?為什麽呢?穗高不是準備帶去新婚旅遊嗎?那隻要在結婚儀式當天給他不就行了嗎?”
“婚禮當天會很忙,說不定根本沒時間交給他。穗高也不希望身著新郎的衣服還拿著那種資料吧?最重要的是,我唯恐當天會忘記。”
加賀默默點頭,又把手伸向啤酒罐。邊喝邊向我投來銳利的目光,與其說是試圖識破謊言本身,更像是企圖看清說謊人的本質。
那份陶藝的材料確實存在,我在兩個月前就交給了穗高。隻是那份東西可能現在還躺在穗高書房的那個抽屜裏。加賀預料到了這點,所以才問起我把資料交給穗高的時間。如果我說是當天交給他的話,那就正中了他的下懷。這樣一來,那資料並沒有出現在旅遊的行李中就很可疑了。不過我現在回答是前一天,至少乍一看還是合情合理的。這樣的話即使穗高的行李中沒有出現那份資料也並無矛盾之處,因為很可能他在出發前轉念一想又不準備帶去了,或者忘記放入旅行箱了。
“您還有其他問題嗎?”我問。
加賀合上筆記放進上衣口袋,輕輕搖了搖頭。“今天就問到這裏,多謝你的協助。”
“沒幫上什麽忙真是不好意思。”
聽了我這句話,穗高停下了正要從椅子上站立的身體,“不,我的收獲非常大,收獲頗豐哦。”
“是嗎?”我挺著腰板,與刑警四目相對。
“能再問你一個問題嗎?”加賀豎起食指說,“和搜查沒有關係,您就把它當作是年過三十的男人出於八卦特性而問的好了,如果不想回答不回答也可以。”
“是什麽呢?”
“您對浪岡準子”加賀正對著我而站,“是何種感情呢?已經不愛不恨了嗎?”
由於問題過於直白,我不禁一怔,差點往後退了幾步。
“您為什麽想知道這個呢?”我問。
加賀嘴角泛起微笑,令我意外的是,他的眼裏也有著笑容。“我不是說了嘛,你就當我八卦問問好了。”
這個刑警有失於身份的表情令我倍感疑惑,他的目的何在呢?
我舔了舔嘴唇,說,“我不想回答。”
“這樣啊。”他臉上帶著理解的表情點點頭,看了一眼手表。“我耽誤了您挺長時間了,在您頗為勞累之時來訪還真是抱歉。那我先走了。”
沒什麽,我小聲說。這時莎莉從我旁邊悄無聲息地躥過我身邊,向正在穿鞋的加賀走去。我趕緊把她抱了起來。
加賀用右手撓撓她的耳後跟,她舒服地閉上了眼睛。“這隻貓看起來真幸福啊。”他說。
“要是真的就好了。”
“那我們下次見。”加賀鞠了一躬,我也對他回禮。請別再來了,真想對他這麽說。
等加賀走出門,確認他腳步聲漸遠後,我抱著莎莉蹲了下來,她舔了舔我的臉頰。
神林貴弘篇

腦海裏蒙起一片迷霧,使我的思緒久久停滯不前。我試圖通過喝幾口威士忌將其揮去,可不管怎麽揮,不對,甚至可以說是越揮視線越模糊,這種感覺和碰到量子力學的棘手疑問時候一模一樣。要是遇到此類量子力學的難題,我通常采取的方法是回避。因為我感到,當我有能力考慮出這個問題的突破口時,也就是我獲得諾貝爾獎的時候。
可現在折磨著我的這個問題,卻完全沒有避讓之路可走。我一口接一口地喝著威士忌,終於,睡魔前來拯救了我,這是昨天晚上的事。
然而,今天早上我再次體會到,這真的隻是暫時性的解救。我醒來後躺在床上發現腦海裏依然蓋著一層灰色的薄霧,並伴隨著劇烈的頭痛。
在某處響起了鈴聲,過了好幾秒,我才意識到這是門鈴聲。我從床上飛身而下。牆上的掛鍾顯示,現在剛過上午九點。
我拎起裝在二樓走道上的對講門鈴的聽筒,“你好!”
“啊,是神林貴弘先生嗎?”是一個男人的聲音。
“是的。”
“有你的電報。”
“電報?”
“嗯。”
我的頭腦依然沒緩過神,就穿著睡衣走下了樓梯。終於回想起這個國家還有電報這種通訊手段,本來想當然地認為,在除婚禮會場和葬禮會場之外,其他地方都收不到。
打開大門後,發現門外站著一個頭戴白色頭盔的中年男子,他把一張白色的紙遞給了我。我默默地接了過來,他也默然而去。
我當場打開了電報,那張紙上的字共計32個。那排文字所表達的意思,遲遲沒有映入我的腦中。一個原因當然是我腦子的機能仍然無法滿足需要,而另一個原因則是,上麵所寫的內容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
文字如下:
[ershiwuhao jiangjuxingchuqiri yuxiawuyidian didianshiwojiadewoshi gonghounindeguanglin suigaocheng](注:日版用假名標注)
這是什麽呀!我不禁叫出了聲。
二十五號 將舉行初七日(注:死後一周的儀式)於下午一點 地點是我家的臥室 恭候您的光臨 穗高誠——
不用說,發電報的人絕對不是穗高誠,但寄出人寫的卻是他的名字。是某個人冒用了他的名字,可究竟是誰呢?
二十五號,就是今天,周日。所以我才沒設定鬧鍾就上了床。本來是個不用去學校的好日子。
距穗高誠的死亡已經過了整整一周,他的晚禮服又在我的腦海裏浮現。
地點是我家的臥室 恭候您的光臨——
頓時我心裏一陣發慌,究竟誰幹了這種事?
該不該去呢?我有些猶豫,也曾想不予理會。如果當它是某人的惡作劇,那毋庸置疑我一定會這麽做。但這不可能是惡作劇,這絕對是某個人出於某種目的想讓我去一趟穗高的家裏。
我拿著電報上了樓,跑去敲美和子的房門。
沒有回應,我再敲了一陣,並叫喚著,“美和子!”
可屋內依然沒有任何反應,“我開門了哦!”說著我悄悄地推開了門,首先進入我眼簾的是鑲著白邊的窗簾,柔和的陽光透過窗簾射了進來,也就是說,內側的遮光簾打開著。
床鋪的異常整齊,美和子當睡衣穿的T恤疊了起來放在枕邊。
我走進房間,由於陽光的緣故屋內的空氣非常暖和,但我卻在這兒感受不到美和子的體溫殘留。完全沒有顯示她在此處的跡象。
床上放著一張便箋,看到它的霎那,我產生了一種預感,同時心裏在默默祈禱這種預感不會成真。
便箋上是她的筆跡,我不得不承認,這種預感確實靈驗了:“我去參加他的初七日了 美和子”
娟秀的文字這麽寫著。

2
在破舊的沃爾沃裏,我回想起昨天晚上的事兒來。晚飯是我做的,其實不光是昨晚,上周的飯基本都是我做的。做飯並非是我的專長,可現在這種時候我不想讓美和子下廚。我打算在她露出健康的笑臉之前,不光是廚房的事,洗衣服和打掃房間我都包了。本來要是她相安無事舉行完婚禮後,就該是如此了。
昨天有一道菜是燉牛肉,那是我少數幾個比較擅長的菜之一。多虧性能良好的壓力鍋相助,在短時間之內就把肉燉熟了。燒製成的牛肉很嫩,用刀叉能夠簡單切開。
美和子把那些牛肉默默地送到嘴裏,除了一開始說了句“看上去很好吃呢。”之後就再也沒出過聲。對於我為了不冷場所說的話也隻是偶爾點頭應和,完全出於心不在焉的狀態。
我能察覺,她白天似乎出門了。雖然我從大學回家後她已經回來了,但我想去她房間探望時,發現牆上掛著一件我從未見過的連衣裙。那時,美和子正躺在床上看書,當她注意到我的視線後,用辯解的語氣說:
“我出去購物了,為了散散心。”
“是嗎?”
“這件就是新買的衣服。”
“看起來很適合你呢。”
“真的嗎?那真是太好了。”美和子的目光回到書本上,明顯在避免與我長聊。
估計她去購物是真的,但一定也順路去了別處,我猜想。現在的她,還沒有達到會自己想出去散心的狀態。
昨天她出門於今天的這件事一定有著某種聯係,她一定從昨天起就已經決定了要以這種方式從家裏溜走。
那封電報是她發出的,這種想法應該比較妥當。可目的是什麽呢?如果她出於某種理由要把我帶去穗高家的話,直說不就完了嗎?
這麽一來,隻剩下一種可能,那就是這個理由無法直接告訴我。
前方出現了高速公路的出口,我把車開出去後,開始靠左行駛。
穗高家所在的住宅區與八天前來的時候一樣寂靜,附近幾乎沒有人走動,與我迎麵的車也少之又少。能在平時堵得讓人生厭的八號環線上如此疾速行駛,感覺自己就像進入了真空地帶一樣。
而穗高誠那幢白色豪宅依舊像前幾天傲視群宅,我突然想起了一句話:狗和貓這種寵物會與飼養的主人長得很像。我覺得,這幢房子的容貌也與這裏麵住的人非常相似。
白色豪宅前停著一輛麵包車,我把車停在了它後麵。那輛車裏一個人也沒有。
我站在門前按下了門鈴。我想當然地認為,應該傳來美和子的聲音。雖然不知道目的何在,但她一定已經到了。
“你好,”不料對講機傳來的是個男人的聲音,這聲音我有印象。
“請問……”我有些不知所措,應該說什麽呢?“我是神林,我妹妹沒來這兒嗎?”
“啊,是神林啊。”對方好像認識我,而隨即我便回憶起了這聲音在何處聽見過。
大門打開後,出現了駿河直之的身影。他一身灰色的西裝,領帶也是暗色。這使得我開始懷疑,莫非今天真的要在這裏舉行初七日嗎?
“神林先生……為什麽你會來這兒?”駿河一邊走下玄關的樓梯,一邊問。
“噢,我以為我妹妹在這兒。”
“美和子……並沒來這裏呢。”
“沒來?不,這不可能。”
“美和子自己說她去了穗高家嗎?”
“她雖然沒明說,但差不多傳達了這個意思。”
“噢?”駿河的視線略往下移。那副表情與其說謹慎,還不如說是警惕起來。
“駿河先生,您又為什麽來了這兒呢?”我開始向他提問。
“那個嘛……,有些善後的工作需要處理一下,穗高這裏有很多需要的資料。”
“您是破門而入的嗎?我記得這裏門是鎖住的呢。”
“不,這怎麽說呢……”駿河先作出思考狀,想在編造什麽理由。然而沒過多久就苦笑地聳聳肩,“我撒謊了,並沒有什麽善後工作,其實我是被叫過來的。”
“被叫過來的?”
“就是這個。”駿河把手伸進了西裝內袋裏,他取出的東西與我料想的一樣,果然是那封電報。
我也把口袋裏跟他相同的東西給他看。
他輕輕地後仰,說道:“果真如此!”
“文字上看是初七日的邀請函……嗎?”
“嗯,而且還是以穗高名義寄來的。”他把電報塞入口袋。
我也把電報放回了口袋,似乎已經沒必要確認彼此內容是否一致了。
“我可以進去嗎?”我問他。
“當然可以,我也是擅自進去的,因為大門沒上鎖呢。”
“沒上鎖?”
“嗯,電報上不也說了嗎?‘在我家臥室恭候光臨’不是嗎?所以我認為我們應該可以進到臥室。”
我跟在他身後進了屋內,當然是偷偷摸摸的。可能由於天花板過高的緣故,脫鞋的聲音發出了巨大的回音。
大客廳一片昏暗,沒有開燈。沙發上放著像是駿河的公文包,微微可以嗅到一股香煙的味道。
“美和子沒跟你一起來嗎?”駿河問。
“嗯,我接到電報時她已經不在房間裏了。”
“那麽您為何說她很可能來了這兒……”
“她留了一張字條。”
我告訴了他放在床上的留言,而駿河的推理也跟我一樣,“那就是說電報的發出人……是她嗎?”他皺起眉頭說道。
有可能,我回答。
我們倆相向而坐,可以吸煙麻,駿河問,請便,我回答。桌子中央的煙灰缸裏有四個煙蒂。
正當他準備在房間裏抽第五根香煙時,門鈴又響了。駿河把香煙從嘴中拿開,微微一笑。
“第三個客人來了。其實不問也知道是誰。”說著他走向了牆上的對講機,拿起聽筒。“你好!”
對手自報家門,聽完後駿河歪起嘴,“嗯,這樣大家都到齊了。請進來吧!”
放下聽筒他說了一句,“不出所料。”就往屋外走去。
大門開啟後,響起了雪笹香織的聲音。
“到底怎麽回事,那封電報?舉行初七日儀式是誰決定的?而且寄出人還是穗高!”
“我也不知道呢,好像是某人出於某種目的把我們三個人叫到這裏來的。”
“三人?”雪笹香織帶著疑問進了房間,一看到我她停下了腳步,“啊,是神林先生……”
你好,我向她點頭示意。
“嗯,你好。”
“原來是這樣啊。”雪笹似乎有些不安地顰蹙起雙眉。她身穿著藍色的西服。與駿河一樣,盡管心裏認為並非真的會舉行初七日,但還是盡量避免了過於花哨的衣服。
“幾個主要人物都到齊了呢。”駿河跟在她身後說道,“如果再加上穗高就更完美了——”說到這兒,他嘴巴停止了張合,把目光朝向了我身後。
與駿河朝著同樣方向的雪笹香織也瞪大了眼睛,同時也屏住了呼吸。臉上分明寫著吃驚的神色。
兩人麵朝的,都是麵對庭院的玻璃門方向。在我回頭前,我已經隱約猜想到了他們目睹的什麽,因為我回憶起了與這完全相同的場麵,那是在八天之前。
我慢慢轉過身子,屋外出現了在我意料之中的那一幕。
美和子站在那兒,身上穿著昨天剛買的白色連衣裙,和那天的浪岡準子一樣,直盯盯地朝著我們看。

3
美和子望著我們的時候,誰都無法出聲,甚至連身體都動彈不了。可能在旁人眼裏就像蠟像在相互對峙一樣吧。
不一會兒,美和子慢慢走了過來,把玻璃門推開。她好像知道這門沒上鎖,顯然把玄關大門打開的也是她。
她穿過白花邊的門簾,就在腦袋與門簾接觸的一瞬間,她看起來就像穿著婚紗一般。
“那天,”美和子開口了,“她就是這副樣子出現在你們麵前的吧?”
看不出她這是在向誰提問,從遣詞造句上看,似乎不是對我說的。當然我覺得自己回答也無所謂,不料駿河直之卻先一步開口了:
“是的,完全就是那種感覺。”聲音不由得高亢起來,這也合情合理。
美和子脫下涼鞋,赤著腳踏進了客廳。裙擺被風吹起,雪白的大腿稍稍露了出來。她先背朝我們把玻璃門嚴實地關上後,再次轉過身來。
“其實我想體會一下那個叫浪岡準子女人的心情。然後我就試圖在那兒站了一會兒。”美和子說。
“那你有收獲嗎?”雪笹香織問,“你明白什麽了嗎?”
“嗯,而且是非常重要的事。”美和子回答。
“是什麽呢?”我問她。
她看著我,然後又分別看看駿河和雪笹香織。
“關於那天為什麽浪岡準子小姐會站在庭院裏這件事。”
“那當然是為了見你而來咯,就是說,她想看看背叛自己的穗高的結婚對象究竟長什麽樣。這是我親耳所聞,應該錯不了。”駿河說。
“真的隻是這樣而已嗎?”
“如果不是這樣,那又會有什麽其它目的呢?”雪笹的聲音顯得有些焦急。
“她最主要的目的,會不會想讓穗高再看一看自己的容顏……嗎?”
聽她一說,我們三人頓時麵麵相覷。
“什麽意思?”我問她。
“你站在那兒試試就知道了,”美和子對著我說,“像今天這麽好的天氣,從外麵幾乎看不見屋內的樣子,況且還有白花邊的門簾拉著。那一天……婚禮的前一天也是晴空萬裏吧?”
“所以呢?”
“哥哥你自己在那兒站站看就知道了。根本看不見這兒,而對方卻可以看得一清二楚。這種狀態下站著應該是惶恐不安、思緒不寧、並有種想逃走的衝動的。然而她卻沒逃,一動不動地站立在那兒,你們知道是為什麽嗎?”
我搖搖頭,表示不知道。
她又看看另外兩人。
“我相信,浪岡準子一定是想讓誠再看看自己的樣子,目睹一下自己在世上最後的容貌,因為那個時候她已經決定要自殺了。”
美和子說完,大家一度陷入了沉默,我甚至感到她那響亮的聲音一直在大客廳的每個角落回蕩著。
最終駿河一邊點頭讚同一邊開口了。
“這種可能性還是存在的,嗯,那毒藥叫什麽來著,硝酸史蒂寧……嗎。反正當她從單位偷得那種毒藥的時候,已經想好和穗高同歸於盡了。”
“她肯定想過,前提是一起死能辦到的話,心中這麽想著,她那天就來到了此地。”
“所以呢?你究竟要說什麽?”
“也就是說,”美和子說完做了次深呼吸,“浪岡準子來這裏的那一刻,在腦子裏似乎完全沒想過穗高誠會先自己一步而死去呢。”
嗯?雪笹香織不小心叫出了聲,“那是……什麽意思?”
“如果她是犯人的話,就應該在此之前已經混入了毒膠囊。因為那一時點鼻炎藥瓶由我保存著,之後她並沒有機會接觸到。可是,”美和子轉向雪笹香織,“如果她下毒是在星期五之前的話,當她星期六來到這裏時很有可能誠已經死了。可聽了大家的描述,她完全不像以為誠已經死去的樣子呢。”
我倒吸了一口氣,確實如她所說。
其他二人似乎也一時說不出話,不過很快駿河開口了。
“可是……最後毒膠囊還是混了進去吧,所以才導致穗高的死亡不是嗎?”
“嗯,可這並非是她所為,而是另有其人。”美和子靜靜地說,但口氣卻出奇肯定,“凶手就在你們中間。”

4
空氣一下子凝重了下來,整個房間都被沉默所籠罩。這個客廳確實非常寬敞,故更凸顯了此時的僵硬氛圍。連遠處的汽車引擎聲都能聽到。
第一個發出動靜的是雪笹香織,她長歎口氣,坐到沙發上翹起了二郎腿,此時我才發現她的裙子出乎意料的短,她的腿很漂亮。不知為何,在這一瞬間我對這個女人與穗高誠之間脫不了幹係再次確信無疑。
“原來如此啊,”她說,“正因為如此你才把我們以這種形式聚集到這裏,甚至還寫了那封詭異的電報。”
“我向另兩位不是凶手的人道歉,對不起!可我隻能想到這一招了。”
“你沒必要連我也打了電報吧?”我說。
“你們三人符合同樣的條件哦。”美和子說,目光並沒朝向我。
“連自己親哥哥都不特殊照顧,看來我也得好好協助才行呢。不過我還是有些不明白,為什麽把凶手鎖定在我們三人當中呢?”駿河也在雪笹香織邊上坐了下來。
“理由很簡單,”美和子說,“以那種形式殺死誠的人,至少要符合兩個條件。一個是知道他平時經常服用鼻炎膠囊,而另一個,則是有機會把毒膠囊混入他的藥瓶或藥罐裏。符合這兩個條件的,隻有你們三人了。”
駿河像外國電影演員那樣誇張地攤開了雙手。
“確實我們幾人知道穗高有常備藥,或許也有機會摻入毒膠囊。可美和子你把關鍵的事情忘了啊,我們都沒有毒藥呢!報紙上登出來的報道你看了吧?那種叫硝酸史蒂寧的毒藥,普通人是很難拿到的。製作毒膠囊的就是浪岡準子,這是鐵一般的事實。那麽,我們這些人究竟如何取到她做的毒藥呢?或者說,我們中的某個人受了浪岡準子的指使而下了毒?”
接著,美和子發出一聲歎息,麵朝庭院而站,然後慢悠悠地放下了內側的門簾。這麽一來,屋內變得一片漆黑。隨即她繞到我們所坐的沙發後麵走向門口,啪嗒啪嗒兩聲打開牆上的兩個開關,花瓣形狀的頂燈立刻照亮了整個房間。
“我不是名偵探,”美和子說道,“所以我不可能在這裏做出一番既讓大家恍然大悟又能使凶手不得不認罪的精彩推理。我所能做的,隻有向大家懇求。”
她再次走到我們跟前,距離一米的地方停下,輕輕吸了口氣。
“我求求你,”她抑製住情緒說,“把誠殺死的是哪一位呢?請您在這裏自首吧!”
真的求你了,重複一次後,她低著頭,遲遲不願抬起。
我感到這一幕似乎在某部電影裏見過,不是最近,而是很久很久以前。那時父母還活著,而我與美和子隻是一對普通的兄妹。或許這並不是電影而是一場夢。做了那場夢之後,我和美和子選擇了一條錯誤的道路,並一路走到了現在。而後果就像現在一樣,妹妹把哥哥當做嫌疑犯看待,而哥哥卻無言以對,心中隻有無奈。
她懷疑我的理由很充分,我有機會接近藥瓶,最主要我有動機。
我看了看其他二人,駿河直之與雪笹香織的目光都著不同的方向,看起來像在窺視除自己以外那兩人的態度,然而,他們又像是猛然說出實情的樣子,其實是自己殺死了穗高,之類的話。
我思考起威脅信的事情來,那封信究竟是誰寫的呢?前天在送雪笹香織回橫濱車站的途中,我問了她是否經常用電腦或打字機,可她的回答竟然是都不用。威脅信的文字是用電腦或打字機打印的,如果雪笹香織說的話可信,那寫信的就不是她了。可最近的編輯會有可能不用電腦和打字機嗎?
最後,預感終究隻是預感,他們兩人都沒開口。不光如此,連身體也不動了。駿河把右手肘撐在沙發扶手上,並托著腮。雪笹香織雙手在膝蓋上合十,視線停在桌子上的煙灰缸附近。而我,則眺望著呈那副姿態的二人。
美和子終於抬起頭,我向她轉過頭。
“我明白了,”她的聲音聽起來失望至極,“如果有人在這兒自首,我甚至還想過為他求情而酌情量刑。可似乎我的這種心情,他終究沒能明白呢。”
頓時,雪笹香織出聲了,“駿河先生!”
所有人向她投去目光,她繼續說道:
“還有神林先生,我非常相信你們兩位,我一直確信是美和子想錯了。可要是——請不要誤會,我這真的是在作假設——有人在這裏自己認罪,我也會和美和子一樣,可能有過之而無不及,向警察求情而使你得到酌情減刑。因為我相信你這麽做一定是有自己理由的。”
“謝謝,是不是我這麽說問題就結了?”駿河苦笑道,“可我要說的也是和你同樣的話。”
雪笹香織點點頭,微微偏向一邊的嘴唇露出一絲深不可測的笑容。
美和子深深吐了口氣,這聲歎息使得氣氛更為濃重。
“沒法子了呢,我其實是衷心希望你們自首的。”
“我一定會自首,可前提是我是真正的凶手的話。”駿河的口氣帶著些許挑釁。
美和子垂下目光,默默地走近了門口。看了一眼我們後,做了個下定決心的表情,抓緊了門把。把門推開後,朝裏麵說道,“請您進來吧!”
立刻有一個人走了進來,大家立刻把視線移向那邊。
加賀刑警看著我們,輕輕點頭打著招呼。


駿河直之篇

這個高個兒刑警的出現,並未使我感到有多意外。本來我就不太相信這樣一個誇張的開場白會是神林美和子一個人想出來的。
“輪到主角登場了嗎?”我對加賀說,這句話裏充滿著對他很久前來過這兒而如今又遲遲不現身的諷刺。
“我隻是配角,不對,可能連配角都算不上。主要角色就你們幾個。”加賀看了我們所有人一眼,說道。
“哦,我明白了” 雪笹香織開口了,“加賀先生一定是個導演,想先把美和子的演技提高一番。”
“想先對各位聲明,我可不是因為動這種腦筋才到這裏來的。我隻是聽美和子說有重要的話要告訴我,所以才趕來的。說實話我並不喜歡這種方法,還不如一個個叫到審訊室按順序排除來得實在。”
“可我不喜歡那樣。我很想親耳聽聽究竟是誰出於何種目的殺死了誠,而不是讓警察在密室裏解決案件。”
神林美和子這番話,稍稍刺激了我的鼓膜和內心。雖然聽起來有些幼稚並帶點自我陶醉,可也免不了有一絲感動,為了那種男人竟然做到了這種地步?
“關於這個案件,警方幾乎沒有隱瞞的信息,不過我也並非不能理解美和子小姐的心情。所以我才,”加賀咳嗽一聲,“采取了這種稍帶些演戲色彩的形式。”
“這就是在演戲呢。”我說,“就像阿加莎克裏斯蒂的世界一樣,把嫌疑犯聚集起來,偵探開始陳述自己的推理。”
“在克裏斯蒂的世界裏,故事情節還會更加錯綜複雜一些,嫌疑犯也會更多。說不定需要這個房間裏靠牆放上一長排凳子才坐得下。可現在雖說嫌疑犯就三個人,鎖定凶手也絕非易事,搜查也非常困難。”
“可最後還是能夠鎖定吧?既然加賀先生您都這麽隆重登場了。”雪笹香織口氣裏無不摻雜著冷嘲熱諷。
“這話該怎麽說呢,現在的未知數可是比比皆是啊。”加賀撓撓後腦勺。
“我覺得,”神林美和子說,“加賀先生一定能夠幫我查出凶手。不,您現在應該已經有了某種程度的眉目。正因為如此,您才願意光臨此地。”
“你倒是非常信任這個人嘛,不過他承受得起這份信任嗎?這個人可不是警視廳的刑警哦,僅僅是一個地區性的警察——我沒說錯吧?”
“正如您所說,”加賀笑盈盈地朝雪笹香織說道,“不過呢,雪笹小姐,我正因為是一個地區性的警察,所以才能不受管束哦。而且,既然美和子小姐對我的評價如此之高,我一定會盡我的全力不辜負她的這份信任。”
說完他走近了我們,然後停下腳步依次觀察了三人的臉,豎起食指。“在此之前我最後忠告你們一次,請殺死穗高誠的凶手現在趕快報上名來,這樣被作為自首處理也並非不可能。”
“還是和剛才美和子的提議一樣嘛,做一筆交易咯?”
“嗯,正是這個意思。”
“怎麽樣,你們倆?”她看看我和神林貴弘,“這筆交易不賴哦,對於凶手來說。”
我沒有理會她,而是掏出了煙盒,然後對所有人說,“我可以抽吧?”,但誰都沒表態。我叼起一支煙點上火。神林貴弘低著頭,完全猜不透他在想什麽。
“真遺憾啊,好像交易失敗了呢。”雪笹香織對加賀說。
而加賀並未顯得特別失望,微微仰起手。
“沒法子,那我們就開始吧,進入阿加莎克裏斯蒂的世界。”

2
加賀先是把手伸進黑西服的內袋,取出警察手冊並翻了開來。
“那我們從一開始分析好了。案件的內容正如各位所了解的那樣,穗高誠在婚禮舉行至一半時中毒身亡。有酒店的服務員目擊到穗高在此之前服用了鼻炎膠囊,這點已經得到了確認。沒多久浪岡準子的屍體被發現,同時還有她留下的遺書、毒藥以及她灌入的毒膠囊。因此大家都把這個案件看作是她一手策劃的殉情案。”
“這應該錯不了的吧,我就搞不懂你究竟哪裏不滿意呢?”我說著,望著美和子,“剛才美和子小姐的觀點雖然值得探討,但歸根到底也隻不過是一種猜想。那天浪岡準子來這裏的目的,最後誰都無從知曉。說不定,她是為了確認周五之前下的毒是否奏效而來的呢。”
“另外還有一點,”雪笹香織插嘴了,“我也是聽美和子說的,浪岡準子買那瓶鼻炎藥是周五吧?所以加賀先生你就認為她沒時間摻毒,可她會不會周五晚上到這裏來過呢?”
“周五晚上嗎?”加賀故意作出一副很吃驚的神情,“那天晚上穗高一直在家裏啊,您的意思是,她避開了他的視線而下了毒?”
“其實……即使無法避開他的視線,也有很多方法做到的。”雪笹香織有些含糊其辭。
這時,神林貴弘抬起頭,“我可以插一句嗎?”
請說,加賀讓他發言。
“我也聽說了浪岡準子買那瓶鼻炎藥是周五這件事,不過這也無法說明那瓶藥就一定是她用作灌毒的材料啊。可能她在更早前也買過同樣的藥,而用了那瓶藥灌入了毒,而在早於周五的時間混入了穗高的藥瓶,這也是有可能的。”
“既然如此,那浪岡小姐為什麽周五又去買了鼻炎藥呢?”
“這我就不知道了,浪岡準子究竟有著何種打算,我一無所知,因為我本來就和她素不相識。”
“如果這種說法成立,那麽她周五買的那瓶鼻炎藥找不到就不合情理了,而事實上浪岡的房間裏確實沒有找到那種東西。”
“沒有找到也無法斷言這東西不存在嘛。”
神林貴弘那幾乎看不出表情的臉上,能夠感受到幾分自信。他在進行量子力學的學術討論會上也一定是帶著這種神情的吧,我想象。
他的推論也在理上,可能正因為如此,加賀沉默了一會兒。不過沒過多久他就低聲笑起來,可目光依然炯炯有神。
“我還什麽都沒說,大家已經開始爭相發言了,這種趨勢很好,我們就保持這種勢頭好了。這樣一定會看清真相的。”
“你在戲弄我們嗎?”我說,雖然明白加賀是在故意挑逗氣氛,但一時忘了用敬語。
“戲弄?真是天大的誤會!”加賀大幅搖頭,隨即把右手伸進褲兜。然後,把裏麵拿出的東西放在了我們麵前的桌子上,那是一些十元硬幣,一共有十二枚。
“你要幹什麽?”我問他。
“隻是做個簡單數學題。聽好了,在案件發生之後,我們立刻從美和子的提包裏回收了鼻炎藥。那個藥瓶中還剩下九粒膠囊,裏麵都沒有灌毒。”說著,加賀從十二枚硬幣中取走了三枚。“而在婚禮開始前不久,美和子小姐曾經從瓶子裏拿出過一粒放入那隻藥罐,這樣就說明先前瓶裏一共裝了十粒藥丸。”他又放回了一枚硬幣。“而且據美和子所說,穗高把藥瓶轉交給她之前,好像還用咖啡兌著服了一粒吧?而且聽說那時他還說了這麽句話,‘糟了,藥好像失效了,明明剛剛才吃過。’”
我也清楚記得當時的情景,穗高還在不停地擤鼻涕。
“也就是說,穗高連續服下了兩粒藥丸,那麽我再加上兩個。”加賀又放上兩枚硬幣,“於是這就又回到了原來的十二粒。而那種藥瓶本來就是十二粒裝的,也就是說,穗高服第一粒的時候,那瓶藥剛拆了封。倘若浪岡準子果真是凶手的話,那她一定是把毒膠囊混到未拆封的藥瓶裏去的。這種事可不可能發生呢?”
“當然可能了,有什麽問題嗎?”雪笹香織問。
加賀轉向她,嘴角浮現出一絲從容的笑容。盡管我知道那是讓我們焦急的伎倆,可依然無法保持冷靜。
“剛拆封的藥瓶是裝在紙盒裏的,而紙盒穗高怎麽處理了呢?關於這點,雪笹小姐也對我說起過。穗高在把藥瓶交給美和子前把包裝紙盒丟在了書房的廢紙簍裏。那隻紙盒被我們回收了,並作了一番檢驗。”
“得出什麽結論呢?”我問他。
“盒子上隻驗出了穗高一個人的指紋,並且看不出被人開封後又重新粘好的痕跡。從這些可以得出結論,摻毒膠囊不可能是放在未開封的藥瓶裏的。也就是說,浪岡準子不是凶手。”加賀挺直胸板站了起來,俯視著我們幾人,“關於這一點,還有什麽疑問嗎?”
沒有人發言,我試圖在他的描述中尋找漏洞,可似乎無懈可擊。
“那麽究竟是誰下毒的呢?為了找到答案,讓我們先把可能下毒的人列舉一下好了,不用說,第一個就是穗高本人。”
“那應該不是一起自殺案吧?”神林美和子用吃驚的神情看著加賀。
“我同意,不過我們必須嚴密一點。從這種意義上說,能夠下毒的第二個人,美和子,你的名字也必須列上了。”
“美和子怎麽可能是犯人嘛!”神林貴弘發言了。
“我說了,這事兒必須嚴密一些。”
“可是!”
“哥哥”神林美和子對她兄長說,“聽加賀先生說下去吧!”
神林貴弘隨即閉上嘴,並低下了頭。
“到這裏問題就來了,除去穗高誠、神林美和子之外,誰有可能犯下這個罪行呢?縱觀從穗高誠吞下那粒膠囊前的整個過程,自然而然就鎖定了嫌疑者範圍。”
“隻有我們三人……你是想這麽說吧?”
“還有一個人哦,雪笹小姐,您公司裏的晚輩西口繪裏小姐也不得不包括進去呢。當然從各個方麵考慮,幾乎能夠斷定她與此次案件無關。”說完,他分別看了看我和神林貴弘,“到這裏有疑問嗎?”我想不出該說的話,猛地吸了幾口煙,煙瞬間短了一截,我便將其掐滅在水晶製的煙灰缸裏。神林貴弘也看不出像思考出什麽反駁意見的樣子。
“接下來,我們試著考慮一下毒膠囊。如大家所知,那些膠囊本來是出自浪岡準子之手。除她之外的人恰好在同一時間得到了硝酸史蒂寧這種特殊藥品,而又恰好將其灌入鼻炎膠囊這種事情是不太現實的。那麽,凶手是如何得到那些膠囊的呢?”加賀走近玻璃門,把剛才被神林美和子拉上的門簾重新打開,“為了查明這一點,必須揭開浪岡準子自殺的謎。”
刑警背對庭院而站,由於反光,看不清他的表情。這更加劇了我的不安情緒,而他的目的應該就是達到這種效果。
“您說得話真奇怪啊,她的自殺存在什麽謎呢?”從聲音上看,雪笹香織依然從容不迫。難道她有自信自己最終會洗脫嫌疑嗎?
“有幾點疑問我已經跟駿河先生說過了。”加賀看著我。
“是嗎?”我故意裝傻。
“首先是雜草,”他說,“浪岡準子的頭發上粘著草,經過檢驗,能夠斷定這草就是這個庭院裏種的。種類相同,使用的除草劑也完全一致。科學真是了不起呢,從這麽小的草上就能了解到這麽多。然後我們就產生了疑問,為什麽她頭發上會粘上那種東西呢?”
“因為那天她來了這兒,所以是那時粘上的吧?有什麽不可思議的?”雪笹香織的口氣開始有些生硬。
“那可是粘在頭發上的哦!”加賀說,“我們谘詢了氣象台,那天幾乎沒有風,在這種天氣下,草會粘到頭發上嗎?當然是站在庭院的前提下。”
“這誰知道呢,在不經意間枯草飛舞了起來也不是沒可能嘛。”
“雖然難以想象,但確實,這也並非不可能。可宣傳單又如何呢?就是背後寫了遺書的那一張,關於這點可是相當的不自然啊。”加賀回頭看著我。
“這點之前我不是也說了,準備自殺的人的心理隻有本人才會清楚。”我說。
加賀隨即點頭。
“你說得沒錯,所以對遺書寫在宣傳單背麵、宣傳單的邊上被裁去了一部分之類的事,我都不準備提出質疑。”
“那你要質疑什麽?”
“更根本性的問題,我之前跟您說過,那張宣傳單是美容沙龍的廣告吧?可在那一天,這張廣告單並非在全日本都發放了。夾在報紙裏派送的那份廣告,隻在包括這個街區在內的極少部分區域發放。”
我明白加賀想表達的意思了,腋下不禁流出了汗水。
“我想說的各位都明白了嗎?浪岡準子的住處本該沒發到那份宣傳單,可為什麽會出現在她的房間裏呢?”
我拚命地保持冷靜,可胸中隻剩焦慮在打轉。
疏忽大意的地方太多了,我回想著,有一封親筆寫的遺書就會立刻被當作自殺處理——由於想當然地這麽以為才把那張紙放在屍體邊上的。我以為,縱然寫在廣告單背麵有些奇怪,可隻要筆跡一致就不會有問題。而廣告宣傳單的發放區域更是從未考慮過的事。
“第二點就是浪岡準子的涼鞋,那雙白色的。”加賀說道,口氣沉著地讓人惱火。
“涼鞋又怎麽了?”雪笹香織又問。
“脫下後放置在房間裏的她那雙涼鞋,鞋底上粘著泥土。”
“泥土?”
“嗯,就是泥土。看到之後我就覺得很奇怪,她住處周圍的路都是瀝青。即便在哪兒粘上了泥土,在她走回公寓的路上就應該全部磨掉了。所以我們又對泥土的成分進行了檢驗。”加賀隔著窗簾指向庭院。“答案非常簡單,同我們料想的一樣,這泥土正是這個庭院粘上的,成分完全一致。這究竟是怎麽回事?為什麽她的涼鞋上會粘著這裏的泥土呢?”
加賀那響亮的聲音,就像一個個打在我腹部的拳頭,我被他揍得體無完膚。涼鞋嗎,說起來的確有這麽回事。
我記起搬運浪岡準子屍體時候的事來,我準備了一個瓦楞紙箱,把她的屍體裝了進去。那時叫我不要幫她脫鞋的,正是穗高,他是這麽對我說的:
“盡量讓屍體保持原狀,要是隨便亂動讓警察查出屍體曾經被搬動過就偷雞不著蝕把米了。”
這真是個餿主意。正是因為連她的鞋都沒動,所以才把現場的泥土都一塊兒帶了過來。
“綜上所述,我們產生了一個構想。浪岡準子去世的地方並不是自己房間,而是在這個庭院裏。在這裏寫了遺書,在這裏服下毒藥,所以頭發上粘了草。可這個推理有一個不足之處,如果遺書是在這兒寫的話,她用什麽寫的呢?廣告單當然可以從郵箱裏獲得,那圓珠筆呢?答案竟然在一個很意外的地方。”加賀賣關子地停頓了一會兒,再接著說。“是傳閱板(按順序挨家挨戶傳閱下去的板,用於發布各種通知)。那天當大家都去意大利餐館就餐時,隔壁的居民在郵箱裏插了一塊傳閱板。而在那塊板報上麵附了一支供受領人簽名用的圓珠筆,她一定用的是那支筆。我們去街道居委會借來了那塊傳閱板。經過鑒定,上麵找到了幾枚浪岡準子的指紋。”
雖然已經陷入了極為不利的境地,可我也同時佩服這位刑警的慧眼。準子究竟是用什麽寫的遺書,我根本想也沒想過。也完全沒注意到傳閱板的存在。
“浪岡準子在這棟房子的庭院裏自殺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了,而某個人把她的屍體搬到了她的房間。所以才在涼鞋上粘著泥土。這麽一想,一切就都能解釋通了。那麽,搬屍體的是誰呢?於是,在這裏有一個人的行為引起了我的主意,就是在餐廳吃飯時突然離席的那個人。”
聽了加賀的話,神林貴弘視線轉向了我。雪笹香織也裝得像剛知道這件事的樣子。
我欲言又止,雖然不知道說什麽才好,總之先把嘴張開再說。這時,我胸口的手機響了。
“失陪一下,”說完我把手伸進西服的口袋,形勢不妙的時候手機響會救你一命,可這次卻完全沒有這種感覺,鈴聲聽上去就像帶著不祥之兆的音樂一般。我拿出手機按下了通話鍵,把接聽口貼近耳邊,“喂”地應了一聲。可電話已經掛了。
此時,加賀把手從右邊口袋裏伸了出來,連他手伸進口袋我都沒有注意到。他從口袋裏拿出來的,是一部手機,剛才的那通電話是他打的。
“其實我們從浪岡準子的房間裏發現了一樣很奇怪的東西。你們猜是什麽?是手機。放在衣服上裝的口袋裏。最近浪岡小姐工作的菊池動物醫院給了她一部手機,為了緊急的時候可以聯絡。而我們在她房間裏找到的,正是那部手機。”
我不禁一怔,也就是說,準子有兩部手機咯?
“這又有哪裏奇怪呢,不是應該發現的東西嗎?”雪笹香織說。
“不好意思,我沒說明完整。手機自身是沒有什麽問題的,奇怪的是一起找到的手機充電器,放在掛滿衣服的衣架角落裏。”
我思緒不寧起來,既然手機有兩個,那充電器也就有兩個。
“可是呢,”加賀說,“這個充電器並非和找到的那部手機相配套,也就是說,浪岡小姐還有另一部其他型號的手機,我們便開始尋找那部電話。可從浪岡小姐存款賬戶和信用賬戶的明細來看,並沒有被扣除手機使用的電話費。也就是說,那是以別人的名義申請的手機。年輕女性有一部以別人名義登記的手機,那送給她的人是誰,就不言而喻了。”
“是穗高啊……”神林貴弘自言自語。
“這麽想是最合理的,我們立刻就照這個方向調查了下去,輕而易舉就有了答案。穗高除了自己使用的一部手機之外,另外還有著一部,而這部手機哪兒都找不到。”
我終於明白了過來。
原來是這樣啊!我拿去銷毀的那個充電器,是準子的醫院派給她那部手機使用的。
“那麽……你們應該去調查了穗高另一部手機的通話記錄吧?”
“嗯,正是如此。”加賀點點頭,“即使手機被銷毀,那些記錄也能查到,並且可以精確到幾分幾秒。浪岡準子最後一通電話是打給你的,剛好就是你在餐館接到的那通電話。”

3
我的腦中閃過各種各樣的念頭,最後得出結論,繼續否認下去也無濟於事,盡管移動屍體確實屬於觸犯法律的行為,可如果結合當時的狀況,並不一定會被判刑。雖然防備被擊潰了一個,可加賀離真相還遠得很,我選擇棄守這層護城河。
“我呢,”我抬頭看著加賀那深邃的麵龐說道,“是受到指示才這麽做的。”
“穗高指示的?”
“沒錯。”
“我就猜到是這樣,”加賀點點頭,“電話果然是浪岡準子打來的吧?”
“她在電話裏暗示自己要自殺,所以我半途離席,趕忙過來看她。”
“然後發現她死在了庭院裏?”
“是的,我立刻打電話通知了穗高,那家夥便火速趕了回來。他一見屍體立刻就說,快想想法子把她搬到自己房間去。而對於她為何要自殺之類的事卻完全不聞不問。”我回頭對站在門邊鐵青著臉的神林美和子說,“那家夥就是這種男人!”
接著我將搬運浪岡準子的過程說明了一番,並告訴他們,把屍體放下後,立刻就離開了公寓。
“以上就是我的所作所為,雖然延遲了發現屍體的時間需要被追究責任,可這件事與穗高之死完全沒有關係呢。”我總結陳詞,又叼上了一支煙。
“至於有沒有關係,接下來由我來闡述說明。”加賀說,“剛才你話中最重要的部分在於,你進入了浪岡準子的房間,也就接近了毒膠囊。”
我欲點上煙,擦著打火機的火石,可第一次沒能順利點上,而隨後的兩次也失敗了,第四次終於點著了煙。
隨即,我望了一眼坐在我身邊表情僵硬的雪笹香織。
經過再三考慮,我覺得沒必要再包庇這個女人了。
我慢慢吸了口煙,凝望著白色煙暈慢慢飄蕩在空氣中,再次抬頭看著加賀。“不光是我哦,加賀先生,進入那個房間的人除了我之外還有一個人呢。”
加賀今天第一次露出了疑惑的表情,盡管很難察覺。
“什麽意思?”
“就是這個意思,有一個人目睹了我們搬運屍體的整個過程。她跟蹤我們,最後還進入了浪岡準子的房間。應該把那個人也列入嫌疑犯的名單吧?”
“這個人是誰?”
我哼地冷笑了一下,也算是虛張聲勢。“看來我不得不說了呢。”
加賀那銳利的目光從我身上移開,最後停在了雪笹香織的臉上。此時她正漫不經心地望著遠處。
“是你嗎?”加賀問。
雪笹香織作了個深呼吸,朝我瞥了一眼之後,再次麵對加賀,小幅點頭:“是的。”
“是這麽回事啊!”加賀頷著首,向窗前踱步而去,他的身影在桌上搖曳。
最後,他停下腳步,問道,“你對駿河的話有要補充的嗎?”
“沒什麽要補充的,”她說,“在餐廳接了駿河先生的電話後,穗高的樣子明顯不太對。我猜想一定是發生了什麽事,於是來了這裏。之後發現駿河也在,兩個人正把一個大紙箱朝外麵搬。”
“然後就跟蹤他去了公寓?”
“跟蹤這個詞用得不準確,我聽到了他們兩人的對話,並且知道他們搬箱子的目的地之後,過了一會兒才坐上出租車開到這兒的。到了之後剛碰上他們倆搬完出來。我便進了房間,發現了浪岡準子的屍體。沒多久,駿河一個人又折了回來。”
“你沒想過要報警嗎?”加賀問。
“說實話,”雪笹香織微聳著肩膀,“當時我的想法是報不報警都無所謂。既然浪岡小姐死亡的這件事已經無力挽回,那死亡現場在哪兒已經無關緊要了。況且我也覺得,要是她在自己房間自殺能夠避免一些不必要的流言蜚語。”說到這兒,她轉向神林美和子,“我不想使你辦不成婚禮,這是真話。”
神林美和子輕微地動著嘴唇,但遲遲沒有發出聲音。
加賀問,“當時你注意到了桌上放著一隻裝有膠囊的藥瓶嗎?”
雪笹香織稍顯猶豫,隨後張嘴說道,“嗯,注意到了。”
“那裏麵的膠囊數目還記得嗎?”
“記得。”
“有幾粒?”
“八粒。”說完,她看著我,帶了一絲微笑。
“駿河先生,剛才雪笹小姐的話說得對嗎?”加賀的視線又再次朝向我。
“我記不清了。”我回答。
不過呢,雪笹香織開口說。

“駿河看到的時候,膠囊應該已經隻有七粒了。”
嗯?加賀吃驚地瞪大眼睛,“為什麽?”
“我已經拿走了一粒。”她滿不在乎地說。
我望著她的側臉,她昂首挺胸,看起來一副無所畏懼的態度。
“拿了一粒毒膠囊?你?”加賀豎起食指,確認道。
“是的。”
“那膠囊你作何處理了?”
“原封不動地在這兒。”
雪笹香織打開自己的黑色提包,從裏麵取出一張折疊起來的餐巾紙,將其攤開後放在了桌上。裏麵包著一粒我很熟悉的膠囊。
“這就是當時拿走的那一粒。”她說。

雪笹香織篇

1
對於我的表態,駿河直之也有些驚慌失措。這也難怪,連我自己都是躊躇了好久才做出判斷,將盜取膠囊的事和盤托出更為妥當。
一時大家都盯著放在桌上的膠囊,誰也不吭聲。這粒膠囊的出現,似乎連加賀都沒有料想到。
“這真的是浪岡準子房間裏拿來的東西嗎?”加賀終於開口問道。
“錯不了。”我回答,“如果你懷疑的話,拿到鑒識課去檢驗一下如何?或者,加賀先生您當場服下去也可以。”
“我可還沒活夠呢。”加賀笑盈盈地說,把膠囊用餐巾紙重新包好,“這個可以交給我保管嗎?”
“請便,我也沒有要用它的意思。”
“沒有打算用嗎?”加賀從西裝口袋裏取出一隻小塑料袋,把疊得整整齊齊的紙巾裝了進去。“那又是為什麽呢?”
“什麽為什麽?”
“為什麽要偷這粒藥丸呢?我相信你一看到它就應該知道裏麵的成分已經被替換了。”
我仰視天花板,歎了口氣。“沒什麽理由。”
“沒理由?”
“嗯,不知道為什麽就想到了要偷上一粒。正如您所說,我的確是立即就意識到了藥丸的成分被替換了。因為邊上還放著一瓶白色粉末,不可否認,我猜想那裏麵多半是毒藥。”
“知道了這些後,你還是偷了?”
“是的。”
“我不明白了,沒有目的,會想到要偷取很可能裝著毒藥的膠囊嗎?”
“別人是不會理解的,我就是這種女人。如果擾亂了警方的搜查我在這裏道歉,實在對不起。不過這麽還給你的話就沒事了吧?”
“你並不一定把所有的都還出來了啊!”駿河在旁邊說道。
“你什麽意思?”
“我意思是說,你不一定隻偷了一粒啊,你說原來瓶裏有八粒,但你能證明嗎?說不定本來有九粒或者十粒呢,你如何證明自己沒有偷了兩粒以上呢?”
我望著駿河直之,他似乎猜到了自己無法洗脫嫌疑,打算先發製人。
“我現在說的話句句屬實,並盡可能在加以證明。因為偷過一粒膠囊,所以把它老實地交了出來。可駿河先生你呢?你也有該上交的東西,不是嗎?”
“什麽東西?”
“我可記得清清楚楚哦,我們倆離開浪岡準子的房間之前,你把沾在瓶子上的指紋都抹掉了吧?就在那個時候我看見裏麵膠囊的數目減到了六粒。不見的那一粒去哪兒了呢?”
駿河此時應該沒閑工夫繼續悠閑地抽煙了,他把幾乎沒抽幾口的煙撚滅在煙灰缸裏恰好印證了這一點。他的表情扭曲著,並且夾雜著幾分困惑和狼狽的神色。
“怎麽樣,駿河先生。”加賀問,“剛才雪笹小姐說的話是真的嗎?”
從他腿上的微微顫抖可以看出,駿河正在猶豫。他一定是在低頭認罪和瞞天過海之間進行著抉擇。
不一會兒,能夠看出他渾身都鬆了勁兒,他準備承認了吧,我有種預感,可能是意識到無法繼續瞞下去了。
“正如她說的那樣,”駿河的口氣有些生硬,“我拿了膠囊,就一粒。”
“那膠囊現在在哪兒?”
“扔了,當我知道穗高死於中毒時,猜想這事免不了會懷疑到自己頭上,所以處理掉了。”
“你丟在哪兒了?”
“連同有機垃圾一塊兒裝在垃圾袋裏扔了。”
聽到這句話,我放聲大笑起來。駿河露出了吃驚的表情,我望著他,說道:
“你這話的潛台詞似乎是,你們要是有本事就去找找看。”
駿河的嘴歪向一邊,“我隻是在說實話。”
“可無法證明啊。”
“是的,就像你無法證明沒偷過兩粒以上膠囊一樣。”
“你可是,”我深呼吸了一下繼續說,“有動機的。”
駿河的眼睛往上翹,看得出來,他臉部開始僵硬。
“你說什麽哪!”
“你在浪岡準子的屍體跟前流淚了吧?看起來非常悲傷和懊悔。深愛的女人被逼上絕路自殺了,而自己還要被迫處理她的屍體。想必是非常痛恨穗高的呢。”
“即便如此,我也沒有頭腦簡單到立刻想殺了他啊!”
“我沒說你頭腦簡單,我的意思是,在這種場合下你想殺他也是人之常情。”
“我沒有殺穗高!”駿河對我怒目而視。
“那你為什麽要偷膠囊?”加賀用敏銳的口氣問道。
駿河轉過頭,活動的下顎表明他正咬緊著牙關。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不語的美和子發言了:“我能先問句話嗎?”
大家的目光都朝她的方向聚焦。
“什麽問題呢?”
美和子隨即把目光朝向我,那眼神極為真摯,我頓時有些倉皇失措。
“我想問問雪笹小姐。”她說。
“什麽事?”
“婚禮之前,我教給你一個藥罐對吧?就是裝著鼻炎膠囊的那個盒子。”
“嗯,不過,其實結果那個藥罐的不是我而是西口小姐。”我邊回答,心情不安起來。美和子究竟想說什麽呢?
“我之前聽你說,你把它交給了駿河先生……這是真的嗎?”
“是真的,所以他才有充分的時間偷換了膠囊。有什麽問題呢?”
“剛才你說的話我一直在聽,覺得非常奇怪。”
“哪裏奇怪了?”
“我在想,”美和子雙手捂著臉頰,然後用深思熟慮後的表情說道,“雪笹小姐你知道駿河先生偷了毒膠囊的事對吧?而且你也知道駿河先生有殺死誠的動機,既然如此,你為什麽把藥罐交給駿河先生保管呢?難道你不覺得這是一件很危險的事嗎?”
那是因為……我一時說不出話來。

2
在浪岡準子的房間裏看到那些明顯動過手腳的膠囊的一瞬間,我萌生了殺意。隻要讓穗高誠將其服下去,這就是一起完美的犯罪。因為警察絕對會以為這是浪岡準子精心策劃的情殺案。
但如果那時駿河直之沒有折返回來,我一定會為考慮如何將膠囊混入穗高的鼻炎藥而傷透腦筋。在哪兒下毒、何時下毒、如何掩人耳目、混入的時機又該怎樣——估計要絞盡腦汁、費一番苦功夫了。
然而,駿河的行為使我將自己的計劃來了個180度轉換。當得知他也偷了膠囊後,我的腦海裏有了另一個完全不同的主意。
完全沒必要思考什麽複雜的手段,一切隻要交給這個男人去做就行了,我思忖著。
駿河偷膠囊的目的,肯定是為了殺死穗高。話是這麽說,可我卻不能靜觀其變。駿河盡管是個行動能力很強的男人,但難保到危難關頭他不會退縮。況且,他也不一定能有混入毒膠囊的機會。關鍵的鼻炎藥瓶在美和子手上,婚禮當天,駿河不太可能有機會接近新娘的攜帶之物。考慮再三後,我明確了自己的使命所在,那就是給他創造一個混毒膠囊的機會。我是當天一直陪伴新娘左右為數不多的幾人之一,所以這絕非什麽難事。凶手就是駿河直之,這個事實不可動搖。就算警察最後查明了案件真相,逮捕的也是他一個人。那些搜查員絕對無法察覺出在他罪行成立的背後還存在第三者意願的介入,不僅如此,就連直接下手的駿河自己也做夢都不會想到自己被誰操縱了。
然後就在那時——
當美和子向我遞出藥罐,叫我把這個轉交給穗高誠的時候,我感到連老天也站在了自己這邊。這麽千載難逢的機會是求也求不來的。
為了之後便於向警察解釋自己沒有機會混入膠囊,我讓同行的西口繪裏拿著藥罐。當然正因為抱著此番目的,我帶她去了婚禮會場。
我尋找起駿河來,要是把藥罐直接交給穗高就功虧一簣了。
剛好從美和子的休息室出來時,我在希望盡快目睹新娘芳容的人群裏找到了他。若無其事地走近,若無其事地跟他搭話,他並沒朝新娘看,他視線的聚焦點在神林貴弘身上。
稍微聊了兩句之後,我吩咐西口繪裏把藥罐交給了駿河。
“請你回答!”對於沉默著的我,美和子再次催促道:“你既然知道了駿河先生偷了毒膠囊,為什麽又對此熟視無睹地把藥罐交給了他呢?”
“我以為想象與行為是完全不同的,”我回答,“我根本沒想到他會真的把毒膠囊混進去,僅僅如此。”
“但你沒有考慮過萬一發生的情況嗎?明明……連駿河先生哭泣的樣子都看到了。”
“一時疏忽了,我反省。我不知道該如何表達我的歉意。”我向美和子賠罪。
“原來如此,是這麽回事啊!”駿河一邊猛點頭一邊說道,“那個時候我就覺得奇怪,若是必須把藥罐交給穗高,快點去新郎休息室不就結了?你卻特地把藥罐交給我,原來是企圖讓我往裏灌毒啊!”
“請你不要胡亂猜想。不過,你為了讓自己減輕罪行而把這事說得好像是自己落入了某種圈套的這種心情我可以理解。”
“我說了多少次了,我沒殺他!”駿河用拳頭敲擊著桌麵,然後抬頭看看加賀,“那時候我接過她給我的藥罐之後,立刻就交給了我身邊的一個酒店服務生,讓他轉交給新郎。”然後他又衝著我說,“你應該也看到的啊!”
對於他的話,我選擇了沉默。其實駿河所言的確屬實,他立刻就把藥罐遞給了服務員,並沒有下毒的時間。可作為我來說,沒有義務來為他辯護。
“總之,我要說的就是以上這些。”我對加賀刑警說。“需要我去一趟警察局的話我隨時恭候,不過那時候我也隻會重複剛才的這些話而已。”
“當然,到時候一定會麻煩您來一次署裏的。”加賀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
“而你這種情況,”加賀用鋒利的目光打量著駿河,“處理方式就會有些不同,希望你有心理準備。畢竟你手頭上並沒有偷了的膠囊,並且我們要通緝的凶手,正是一周前用與此相同的毒藥犯下謀殺案的人。如果你想洗脫自己的罪名,必須清楚證明膠囊的去向。”
“我剛才也說了,我把它扔了。”
“駿河先生,你也不是個傻瓜,應該很清楚你這麽說我們是無法相信的。”
“就算你這麽說,這是事實我也沒辦法啊!”
“你還沒有回答我剛才的問題呢。”
“剛才的問題?”
“你為什麽要偷膠囊,這個問題。難道你也和雪笹小姐一樣,沒什麽理由就想到了偷嗎?還是也會聲稱自己是那種男人呢?”加賀看著我,帶了些諷刺的口氣說道。
可能由於無法作答,駿河緊咬嘴唇,默不作聲。
不料這個時候,在此之前完全沒有參加討論的人物舉起了手,“我能說一句嗎?”
“什麽事?”加賀看了看發言者——神林貴弘。神林那端正的麵容正對駿河,說道,“那個……是你幹的吧?”
“你指什麽?”駿河發出了類似呻吟的聲音。
“就是那封匿名的威脅信。把信塞進我房間裏的,就是你吧?”
“你說什麽呢,我完全不明白!你是不是有什麽誤會啊?”駿河的笑容一看就知道是硬擠出來的。那抽筋一般的表情已經清楚地表明神林剛才的話言中了。
“那封威脅信寫了什麽呀!”我問他。
神林垂下雙眼,表情像是陷入了迷惘。
“哥哥!”神林美和子尖叫一聲。
“神林先生,”加賀說,“請您務必回答一下!”
神林貴弘似乎終於下定了決心,抬起頭來。
“婚禮那天的早上,我的房間裏塞進了一封信。我打開一開,那是一封威脅信。內容極為……卑鄙。”
“那封信您帶來了嗎?”加賀問。
神林搖搖頭,“我立刻就燒毀了,因為內容過於令人不快。”
“能不能告訴我?”
“具體內容我就不透露了。概括來說,意思就是他知道我和妹妹的某個秘密。如果不希望將其公之於眾的話,就按照他說的做——”神林說話時的神情有些痛苦,我回頭望了眼美和子,她正雙手捂著嘴站在那裏。
“某個秘密”是什麽呢?我立刻就想到了答案。那應該是指他們倆之間超越兄妹的那層關係才對,注意到此事的人物非常局限。我看看駿河,他臉上全無表情。
“具體來說,他在信上寫了讓你怎麽做呢?”加賀問。
“在信封裏,”神林回答,“附了一個塑料袋,裏麵裝著一粒膠囊,是白色的。把這個混進穗高一直服用的鼻炎藥裏!——這就是信上的指示。”
嘎噔,身後傳來一聲,回頭一看,美和子跪坐在了地上,雙手掩麵。
這也不難理解,其實我心裏也著實一驚。連做夢都沒想到他還藏了這麽一手。我試圖指使駿河殺人,給了他絕妙的良機。然而駿河卻企圖用完全不同的方式操控別人。
“駿河先生,”加賀對駿河說,“寫威脅信的,是你嗎?”
“……我根本不知道。”
“除了你沒有別人了!”神林說道,“那天我和美和子分住了兩個房間,都是用我的名字預定的。其他人應該都不知道哪一間是我的房間。知情者隻有你、穗高還有雪笹小姐。”
“很簡單的排除法呢。”我說。
話已至此,駿河依然沉默著,太陽穴處留下一道汗水。
不料神林貴弘突然低聲笑起來,那聲音令人毛骨悚然。我嚇了一跳,回頭看著他,還以為他精神失常了。
但事實並非如此,他立刻又恢複了嚴肅的表情。
“駿河先生,你好象不想吐露實情呢。你一定認為要是說了實話就成了謀殺案的共犯吧?不過你見到這個之後,或許你就願意開口了,並且會非常感激我的。”
聽他一說,駿河的神情顯得非常驚訝。我也注視著神林,他究竟打算幹什麽呢?完全摸不著頭腦。
神林從褲兜裏掏出了錢包,並從裏麵取出一隻塑膠袋。我一見,不禁叫出了聲。
“這就是當時附在信封裏的那粒膠囊。”
塑膠袋裏,裝著一粒白色膠囊。


駿河直之篇

神林貴弘的言辭,把我從地獄裏救了回來。
我根本沒有意料到,他會做到那般坦白,而且連那粒膠囊都交了出來,對我而言無異於一束地獄之光。托了他的福,我的嫌疑可以說是完全得到了消除。
說著悄悄話的神林貴弘與加賀刑警走了回來。神林坐回自己剛才的位置,而加賀也來到幾分鍾前所站的地點。就好像所有東西轉了一圈後又回到了原點。不一樣的是,事態比先前更加混亂。
“喂,怎麽樣加賀先生。”我靠在沙發上翹起二郎腿,“我確實寫了那封恐嚇信,並還附上了那粒膠囊。可最後那毒藥沒起到作用呢!也就是說,我偷得的那粒膠囊與穗高之死毫無關聯。而另一方麵,雪笹小姐偷得膠囊也原封不動的在這兒。這麽一來,殺死穗高的凶手還是不在這些人中間呢!”
“一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與殺人案沒有關聯之後,態度立刻發生了急轉嘛!”雪笹香織用揶揄的口氣說。“可你的行為難道不是殺人未遂嗎?或者殺人教唆之類的。”
“或許你這種說法沒錯,”我說,“可實際上呢?他們能起訴我的罪行嗎?恐嚇信的內容真實到何種程度,如今誰也無從知曉。如果我聲稱自己本意隻是開玩笑的話,要否定這一說法很難吧?當然我承認這是一個卑劣的惡作劇。”
“如果我遵從你的指示殺死了穗高,被警察逮捕後說起那封恐嚇信的時候,即便寫信的人是你這件事被敗露,你也準備聲張吧?”神林貴弘對我說。
我用指尖按了按眼角。
“若事態發展到那個地步,我當然會那麽為自己辯護了。”
“真是個懦夫。”雪笹香織簡短地說。
“這我知道,但你有資格這麽說嗎?明明看到我偷了膠囊還把藥罐交給我。”
“我不都說了這不是故意的嘛!”
“那這誰知道呢?說不定要是不知道我偷了藥你就準備親自動手了呢!”
“別說傻話!”
你們別吵了!傳來一聲尖叫,是神林美和子發出來的。她站了起來,狠狠地瞪著我們倆。
“你們倆把人命當作什麽了?難道你們覺得他的生命就那麽不值錢嗎?這麽輕易就會想到要殺死他,簡直難以置信!”神林美和子再次雙手捂住臉,手指縫隙間傳出一絲哽咽聲。
頓時房間裏充斥著沉默,隻有她的啜泣聲在沉默中慢慢累積著。
“我無意傷害你,不過那個男人真的是死有餘辜的。”我說。
“你胡說!”
“可惜他沒有胡說,如果不是這樣,不會有那麽多人想要殺他的。”
“我也覺得,”雪笹香織接著說,“他沒有活下去的資格。”
神林美和子站著一動不動,一定想到了很多還擊的話語。但或許憤怒、悲傷和悔恨同時向她襲來。由於思緒過於複雜密集使她無法駕馭,所以隻能呆呆地愣在那裏。
真是不可思議,我再次感歎。為什麽這麽單純的女孩兒會愛上那麽肮髒的男人呢?那家夥哪裏有魅力了?
還是說,正因為過於單純,才對肮髒的人抱有憧憬呢?
就在那時,加賀那低沉的聲音回蕩起來。“大家的底牌基本上亮完了吧?”
我們紛紛注視著他,刑警收到每個人的視線之後,挺起了胸膛。
“那麽,接下來我們就要說到關鍵部分了。”
俯視著我們大家的加賀臉上有一種從容不迫的感覺,而且看不出那是虛張聲勢。
“你所謂的關鍵部分是什麽呢?”我問。
“當然是,混入毒膠囊的凶手究竟是你們中的哪位咯!”加賀抬高了語調。

雪笹香織篇

“事到如今你還打算問什麽呢?綜合所有人的陳述,已經能夠推斷出犯人不在這些人裏,難道不是嗎?”駿河不耐煩地說。
“是這樣嗎?依我看,這個案件僅僅了解了一半。”
“一半?你的依據何在……”
加賀無視了駿河的話,把剛才放在桌上的十二枚硬幣再次收攏,放在手上丁零當啷晃了一陣,挨個兒看看我們幾個。
“剛才我們驗證了穗高服用的鼻炎膠囊是如何一粒粒減少的,這次我們用同樣的方法來重現一下浪岡準子製作的毒膠囊的變化情況。浪岡小姐用的鼻炎藥也是新買的,所以原來總共有十二粒。”
加賀和之前一樣,又在桌上並排放置了十二枚十元硬幣。我們探出身子,就像看魔術師表演一樣盯著他的手邊看。
“然而,並非所有的膠囊裏都灌進了毒藥。有一粒可能因為沒順利灌入而處於一分為二狀態的膠囊,放在硝酸史蒂寧藥瓶邊上。”說著,加賀拿走了最右邊那枚硬幣。
的確是這樣,我回憶著,正如他所說,確實有一粒成兩半的膠囊掉在了邊上。
“也就是說,毒膠囊一共有十一粒。然後,雪笹小姐”加賀突然向我發問,“當你到達浪岡小姐的房間時,瓶裏隻有八粒膠囊了對吧?”
嗯,我點點頭。
加賀把桌上的硬幣分成八個和三個兩堆。
“根據解剖的結果,浪岡準子所服下毒藥的量極有可能隻有一粒。”說完,他從三枚硬幣的那一堆裏拿走了一枚,“那麽,剩下的兩個消失到哪兒去了呢?”
“我不太明白你的目的。”神林貴弘開口了,“你為什麽要用這種推斷方法呢?我覺得應該從誰有可能下毒這一點著手。”
“可是你錯了,要解開本次案件之謎,就必須弄清每一粒膠囊的去向。其實剛剛我接連不斷地聽了各位的發言,最大的目的就在於此。”
“結合大家剛才的話,我覺得答案就隻有唯一一個。”駿河說。
“噢?”加賀回頭看著駿河,“是什麽?”
“你沒必要考慮得很複雜,如果你覺得那兩粒藥不可能憑空消失了的話,那就從一開始懷疑好了。也就是說,事實說不定就是這樣的。”
駿河把手伸向桌子,用手指把分開的那兩個十元硬幣與剩下的那八個並到了一塊兒。
“原來如此,”我點點頭說,“你是想說我在撒謊吧?本來瓶子裏剩了十粒,我偷了其中三粒,然後又騙你們說隻偷了一粒,把沒使用的那粒毒膠囊交給了加賀先生,其餘兩粒已經為殺死穗高而用掉了——你就想這麽說吧?”
“我隻是說唯一的一種可能性,除了你還會有別人能偷到膠囊嗎?”
“有啊。”
我用手指指著他的胸口,他不禁往後倒仰。
“喂喂,證明我隻偷了一粒的人不正是你自己嗎!”
“仔細想想,我能夠證明的,隻是膠囊從本來的七粒不知不覺變成了六粒,僅此而已。”
“那不就夠了嗎?這樣的話我就隻偷了一粒啊!”
“那時你隻偷了一粒,但又不代表你就偷了那一次啊!”
“你說什麽?”駿河的眼梢向上吊起。
“我進入浪岡準子的房間是在你和穗高搬完屍體之後,那個時候很可能你已經偷過了膠囊。”
“你是說我一共偷了兩次膠囊咯?”
“嗯,正是如此。”
“我為什麽非得那麽做?”
“這我就不知道了,十粒膠囊粒先偷兩粒,後來考慮到萬一失敗,又偷了一粒也有可能。”
“真是牽強附會!”
“是嗎?那你懷疑我提出的依據也差不多呢。”
“好吧,那就先按照你說的,事實上我偷了三粒膠囊,其中一粒附在恐嚇信裏,塞進了神林的房間。這樣我就把殺死穗高的任務委派給了神林。既然如此,為什麽我自己還要親手下毒呢?如果我想自己做的話,一開始我就不會想到利用神林了啊!”
“這可能是個巧妙的圈套,你的計劃分成兩部分。簡而言之,你一定考慮了神林不服你威脅的情況下的對策,這樣的話穗高也會服下你偷換的毒膠囊而死。事後萬一自己被警方懷疑起來,你就老實交待恐嚇信的事。如同你剛才所言,一般人就會認為打算利用神林先生的人不會特地再去自己下毒,最後就被免去了嫌疑,這就是你的作戰方案。”
聽了我的解釋,駿河舉起雙手作出投降的姿勢。
“我服了,你竟然可以想到如此拐彎抹角的殺人方式。不過如果這是真的,我當場自殺給你們看。按照你的說法,兩粒中一粒毒死了穗高,那應該另外還剩一粒。”駿河拍著自己的胸脯說。

駿河直之篇

雪笹香織的胡言亂語,使我不禁頭腦發熱。十粒膠囊我先偷了兩粒?那之後幹嗎還要再偷一粒?真是一派胡言。
“多謝你們這番有意思的話。”加賀調解道,“你們倆人所說的都存在可能性,所以你們倆誰是凶手,現在無法斷定。不對,不光是你們倆,目前誰都有可能是凶手。”
“至少我的嫌疑應該可以派出了吧?”神林貴弘說,“我連浪岡準子的住處在哪兒都不知道,不光如此,那天我是第一次見到她,也不知道她製作了毒膠囊。我有可能獲得的膠囊,隻有附在恐嚇信裏的那一粒。既然我已經把它交出來了,您應該可以完全相信我是清白的吧。”
不知何時,在他身後來回踱步的神林美和子似乎也同意她哥哥的話,點了點頭。連我也認為,神林貴弘的說法無懈可擊。
然而加賀沒有點頭,他皺起雙眉,撓撓額頭。
“很遺憾,現在還不能這麽輕易下定論。”
“為什麽呢?我根本沒有得到毒藥的途徑啊!”
可加賀默不作聲,把臉轉向了我。
“您說過,裝毒膠囊的瓶子在浪岡小姐身上吧,而你們把它連同屍體一起搬進了房間,沒錯吧?”
“是的。”我回答。
“你們認為她為什麽要把它帶在身上呢?隻是為了自殺的話,那藥量也太多了一點吧。”
“那當然是為了趁別人不注意而偷換穗高的藥品咯!”
“可不料你們大家都在場,所以她隻好放棄,是這樣嗎?”
“多半是吧。”
“可是,”加賀說,“她可能這麽輕易就放棄嗎?在她的心中,達成最後心願的可能性,也就是與穗高同歸於盡的願望,會不會還留了最後的一丁點呢?”
“雖然有可能,但確實辦不到也沒辦法啊!”雪笹說,“鼻炎藥的瓶子已經被穗高交給美和子了啊。”
“替換藥瓶她很可能已經斷念了。”
加賀的措辭明顯暗示著什麽。
“你想說什麽?”
“根據美和子所言,你們去意大利餐館前,穗高走到這兒打開了櫥櫃的抽屜,從裏麵拿出那隻藥罐,是這樣吧?”
的確如此,我點點頭,其他人也紛紛認同。
加賀繼續說道,“那個時候,好像發生了一個小插曲吧?那就是穗高本以為已經空了的藥罐裏出現了兩粒膠囊。”
神林美和子第一個發出了“啊”的叫聲,我也倒吸口氣。
“根據我的了解,穗高接受了美和子不要服用置久了的藥這個建議,把膠囊丟進了廢紙簍。也就是這個廢紙簍。”說著,他大步邁向櫥櫃,提起邊上放著的那隻廢紙簍。“出乎意料的是,明明之後應該沒人碰過,但這裏麵卻沒有找到那些膠囊。可能性隻有一個,某個人趁機回收了。”
“那兩粒膠囊就是準子放的嗎……”我說,聲音有些沙啞。
“這可是顛覆性的推理呢。”
“可即便這個推理正確,那裏麵丟著的膠囊是她製作的這一點,應該沒有人知道才對啊!”
“是啊,隻要沒有親眼目睹的話。”
“就是嘛,那誰會親眼目睹——”
正要往下說,我眼前突然出現了一個人物的臉。
如果說浪岡準子有機會偷偷溜進客廳的話,應該就是我們在二樓的那段時間了。
那個人物——神林貴弘慢慢揚起頭,轉向加賀。
“那天我就坐在這兒,你認為浪岡準子隨便進來往藥罐裏裝東西,我會坐在沙發上視而不見嗎?”
“如果你一直在這兒,那浪岡準子應該完全沒機會進房間。估計她是趁你去廁所的間隙溜進來的,然後從廁所回來的你偶然間目睹了她往藥罐裏灌入東西的那一幕。”
“這種胡編亂造的話根本……”
“為了讓你明白這並非胡編亂造,讓我再問問你另一件事吧!”加賀迅速掃了所有人一眼,“那是另外一起命案。”


雪笹香織篇

“另外一起命案?”神林貴弘有些不可思議,問道,“那是什麽意思?某種比喻嗎?”
“不,就是字麵上的意思,不是什麽比喻。在本次案件當中,還穿插了另一起命案。”
“喂,你該不會是?”駿和結巴了,“你想說浪岡準子是被殺死的?”
“你這倒是神來之筆嘛,”加賀笑著說,“可事實並非如此,她是自殺的。”
“那麽……”
“關於這個死者的信息,是其被送往那個醫院的醫生向警方透露的。被送往醫院時,死者已經氣絕身亡。以防萬一對其進行了解剖,斷定是死於硝酸史蒂寧之毒,所以他們認為會不會和案件有某種聯係,所以就聯係了警方。”
“誰被殺了?我不記得報紙和新聞報道過類似案件嘛。”我說。
“並非社會上所有發生的案件都會報道。那其實是一起大街上每天都會發生,絲毫不起眼的很普通的命案。可是那起命案用到了那些毒膠囊中的其中一粒。”
“即便如此發生了殺人案的話,應該有地方會進行報道吧?而且還是盒穗高謀殺案息息相關的案件。”
“我呢,”加賀用嚴肅的目光看著我們,“隻說了發生了一起命案,可沒說那是一起殺人案哪!”
“啊?!”
“雖然得到了浪岡準子放的那幾粒不明成分的膠囊,但他並不知道那裏麵是毒藥。神林先生一定會想方設法去確認一番。膠囊裏裝的是不是毒藥呢,如果是那藥效又有幾分?”
“別隨便猜想別人的行為!”至今為止語調一直保持很平靜的神林貴弘終於措辭也激烈了起來。
“我可不是猜想的,這是根據目前所獲證據作出的推斷。案件前夜,當神林先生走在大街上時,到處尋找著可以用來當實驗品的目標。沒過多久便遇到一個合適的犧牲者。那名可憐的死者還一無所知地享受著散步的樂趣,也可能正要去見戀人或者正在回家途中。要不是碰到了神林先生,一定會和平時一樣相安無事地度過這個夜晚。可事實上,死者遇到了神林先生,而且還被巧妙地灌下了毒藥——硝酸史蒂寧。這毒藥的效果巨大,恐怕這死者沒感覺到任何痛苦就見了上帝。有一名住在附近的善良男子發現了倒在路旁的它,並送去了醫院。當然這個時候神林先生早已走掉了。”說完這段話後,加賀不知為何湊近了駿河,自言自語般地說,“所以我才會說莎莉真是隻幸福的貓。”
駿河張大嘴啊了一聲,似乎回憶起了什麽。
“當被作為實驗品的死者胃部被剖開後,我們查明了它與毒藥同時吃下的食物。神林先生,我相信我說到這裏,您應該能夠明白我並非單純在想象了吧?”
神林貴弘雙手合十放在膝上,手指還在微微顫抖,脖子上的血管都鼓了起來。

神林貴弘篇

那一瞬間,腦海裏猛地浮現出一幕情景,在那時,我親眼目睹到庭院裏出現的那名白衣女子打開了櫥櫃的抽屜,正要往藥罐裏裝入類似於膠囊的東西。
加賀刑警的想象力簡直令我瞠目結舌,他的話幾乎不需要做任何補充,與事實幾乎完全一致。那是當我去了一趟廁所返回客廳時,在門縫裏看到的。
我不知道她放的是不是毒藥,很想確認一下,而確認的方法也同加賀刑警所說的一樣。
她想讓穗高誠服下這膠囊——這個不祥的念頭占據著我的內心。
“加賀先生,這麽一來我和雪笹小姐的嫌疑就解除了吧?”駿河說,“既然消失的那兩粒膠囊的去向已經查明,那麽浪岡準子所製作的膠囊經過了那些人的手、又做了何種處理就都水落石出了。而我和雪笹小姐所盜取的那兩粒最後也未使用,之後就隻剩警察對神林先生進行問話了吧?”
“我沒做,我不是凶手。”
“你當然會堅持這麽說咯……”駿河的視線從我身上離開。
“你們等一下,我還沒說完呢。關於膠囊的數目,還有後續。”加賀說。
“還有什麽問題?”
“這也是最後一點了。雪笹小姐剛到浪岡房間時看到瓶裏有八顆膠囊,這一點應該是事實。然後雪笹小姐拿了一粒,駿河先生也拿了一粒,可數目還是不對,還缺了一粒。”
“缺了一粒?不可能吧,你先前不是說,房間裏最後剩了六粒嗎?”
“我的意思是,房間裏剩下的膠囊總計是六粒。”加賀笑盈盈地說,“我剛才也說了吧,有一粒分成兩半的膠囊落在了邊上。我把那一粒也算上了。所以說,瓶裏剩下的隻有五粒。雪笹小姐,根據你所說的,你和駿河先生偷了膠囊之後瓶裏還剩六粒,那麽還有一粒也不知了去向。”
“竟然還有這種事……”雪笹香織頓時語塞了,然後用細長的眼睛看著駿河,“你……在那之後又去了一次浪岡小姐家裏?”
“你是說我之後又偷了一粒膠囊?別開玩笑了,我有什麽必要那麽做?”
“關於這點,剛才雪笹小姐的那一番理論似乎行得通呢。”加賀說,“也就是計劃分成兩部分,即便神林先生無法下手,你自己也可以摻毒。”
“時間呢?我有時間下毒嗎?”
“可能是美和子從美容院走向休息室的間隙哦,”雪笹香織斷言道,“她把包忘在美容院了,雖然隻有短短幾分鍾,但說不定你就是那個時候下毒的。”
我也記得那時的情景,當時我還與走出美容院的西口繪裏打了個照麵,時間應該是上午11點。
“別說笑了!那個時候我正與穗高商談事情呢,商談結束之後我也在門廳裏呆了一會兒呢!”
“和穗高?也就是說證人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咯?”
駿河狠狠地瞪著冷語相對的雪笹,不一會兒又朝加賀望去。
“如果說另外還被盜了一粒膠囊,那能辦到這件事的也並非我一個人啊!你應該明白吧?”
“你想說是我偷的?”
“我也沒這麽說,我和你一半對一半的概率吧。”
“我可是沒機會下毒哦。”
“這誰知道呢!”
“你想說什麽?”
“接過藥罐的那個服務生說,就把它放在新郎休息室門口,你應該有機會偷換掉裏麵的藥。”
“我為什麽要那麽幹?”
“你的初衷是想讓我來下毒沒錯吧?然而我什麽都沒做就交給了酒店服務生,你很可能就匆忙地自己下手了。”
“真是服了你了,竟然能想出這種荒謬的推論。”
“先開口的可是你。”
駿河直之與雪笹香織互相怒目而視,然後又扭過臉去。
但沒過多久,駿河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我們這麽地爭吵下去真是無用功,其實根本沒必要覺得凶手就在我們倆中間。這裏不是還有一個拿了一顆多餘膠囊的人在嘛。”說著,他朝我看看。
“嗯……說的就是。”雪笹香織也好像恍然大悟一般,同時把臉轉向我。
“我剛剛也說了吧,我根本沒有下手的機會。所以你交給我的那粒膠囊也沒用掉。”
“這可說不清楚,說不定還存在什麽盲點。”
“作著這些胡亂猜測的你自己才是凶手吧!”
聽了我的話,駿河用犀利的目光以對。
隨即,襲來一陣令人發悶的沉默。而在這過程中美和子的哭泣聲卻越發響亮。她雙手抱著腦袋,痛苦地晃著腦袋。
“我完全不明白是怎麽回事,無論誰是凶手都無所謂,快點告訴我答案吧!”
無論誰是凶手都無所謂——
那一瞬間,我的視野就像雲開霧散一般開闊起來。在此之前一直撲朔迷離著的東西,突然清楚地出現在我眼前。
原來如此。
對於美和子來說最重要的,並不在於凶手是何人。而是靠自己把殺死未婚夫的凶手找出來,這才是最最關鍵的事情。她相信,隻要達成了這一心願,自己就有餘力去愛別人了。
說穿了,她其實在演一出戲。
而這出戲在很久之前——愛上穗高的那一時點就已經開始了。
隻知道扭曲之愛的她,企圖通過扮演愛上穗高的女人一角而擺脫過去的魔咒。
愛上的人是誰都行,所以,殺死他的凶手是誰,對她而言也無所謂了。
就在此時,加賀用的他那低沉而又清晰的聲音說道,“答案已經出來了哦,美和子小姐。”
大家的目光迅速聚焦在他身上,請你告訴我!美和子殷切地喊著。
“剛才聽了各位的發言,這個案件的前因後果我已經了如指掌了。就像一幅即將完成的拚圖,隻差把最後一塊拚上去了。
加賀把手伸進上衣內袋,從裏麵拿出幾樣東西。那是三張快照相機拍的照片。
“最後一片拚圖就在其中。”說著他把照片往桌上一扔。
照片上拍攝的,都是可以稱得上本次案件最重要證物的東西。可能正因為太重要,加賀才無法將其帶在身上。那就是美和子的手提包、藥瓶還有藥罐。
“這些東西怎麽了?”我問。
加賀站在原地,指著這些照片。
“其實,在拍攝出的這幾件東西裏有一件上麵沾著一些身份不明人員的指紋。不是美和子小姐你的,也不是穗高的。可能是與本案無關的指紋把——搜查總部本來這麽解釋,隻有我一個人發現了這些指紋屬於何人。並且這個猜想得到了驗證。其實也沒有什麽,那隻是一個指紋沾在上麵也不奇怪的人而已。剛剛聽了各位的話,這個指紋之謎也得以解決了。”
“其他的人對於我的話可能完全摸不著頭腦,但隻有一個人,應該能夠理解我剛剛這番話的意思。而且這個人,就是殺死穗高的凶手。”
加賀說,“犯人就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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