瀕死之眼 作者: 東野圭吾

來源: 笑含 2010-08-26 23:43:41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315737 bytes)
瀕死之眼

作者:東野圭吾

出版年: 2009年09月30日

序 章

突然感覺脖子上有水滴滑落的涼意,在頃刻間就成了細雨紛紛。
岸中美菜繪奮力踩著腳踏車踏板。距離自家還有一小段大約一公裏左右的距離。
現在時間將近淩晨三點。在她出門之前,做夢也沒想到居然會拖到這麽晚。
如同往常一般,深見家的鋼琴課在十點整結束。但是課程結束後,美菜繪受深見夫人之邀,兩人在招待室裏的豪華沙發上喝茶談天直到十一點。原本這也沒什麽大礙,但正當她準備離開時,夫人的獨生女,也就是她的學生,突然提出了一件要命的請求。她竟然要求更改這次發表會上要演奏的曲子。原因好像是與她的死敵曲目重複。
美菜繪原以為做母親的會好好管教這個任性女孩,沒想到她反倒和女兒一起拜托她。無奈之下,美菜繪隻好陪著她們選曲並追加練習。當一切告一個段落時已過淩晨兩點了。如果這棟房子沒有裝設隔音設備,附近鄰居早就在門外大加抗議了吧。
因此美菜繪才會落得在大半夜裏拚命騎著單車的下場。愛操心的玲二現在大概正板著一張臭臉緊盯著時鍾吧。當然美菜繪已經告知過他了。
“說不定會下雨,還是早點回來吧。”
電話中丈夫的聲音很明顯地摻雜了一絲不悅。玲二從以前就不太讚成美菜繪夜晚外出。反對的理由並不是因為晚上的工作會妨礙妻子做家事。深見家的鋼琴課從八點開始,即便美菜繪吃完晚餐、收拾好碗盤再出門也還來得及。玲二隻是單純擔心一個女孩子在晚上騎單車往返很危險而已。醋勁大的他似乎認為全天下的男人都在覬覦他家二十九歲的嬌妻,美菜繪對此哭笑不得。他甚到相信世界上的男人,隻要在天時地利人合下就會變身成大野狼。
即使如此,玲二還是妥協了。原因是他理解美菜繪想減輕家計負擔的一片苦心。
玲二隻提出一個條件:去深見家時絕對不能穿裙子。根據他的說法,在某些男人的眼裏,女人穿裙子騎腳踏車的畫麵非常煽情。
雖然美菜繪認為他想太多,不過她也不是不能理解丈夫的憂慮。他們的公寓和深見家之間的最短路線人煙稀少,而且中途還有一個大公園,經常會聚集一些據地為家的遊民在附近遊走徘徊。美菜繪每次經過那段路心裏都會毛毛的。
今晚美菜繪在通過那個公園時也加快了踩踏板的速度。幸好路上不見半個人影。
雨勢逐漸增強,打在美菜繪脖子上的雨點變多了。平時會將長發放下的美菜繪在騎單車時會將頭發束起來,以發夾固定。冷風吹過被雨打濕的頸邊,讓她不禁打了個冷顫。現在已經進入十二月了。
一陣引擎聲伴隨著車燈逐漸接近美菜繪的背後。她並沒有回頭,隻是將腳踏車靠向左邊行駛。這附近的街上設有路燈,因此她認為汽車駕駛不至於會沒注意到她的存在。
汽車急駛至她身後緩緩減速,直至完全超越她的單車後才又再度加速。那是一輛黑色家用轎車。前方數十公尺處的交通號誌亮起綠燈,駕駛大概想搶在燈號變換前趕緊通過十字路口吧。
在美菜繪的注視下,黑色轎車順利地在綠燈下駛過了交岔路口。隨後黃燈閃起,轉為紅燈。
美菜繪一路騎到了微偏右彎的下坡路段。她停下踩動踏板的動作,利用刹車維持腳踏車速度,謹慎地操縱著龍頭。
接近路口時,她握緊了刹車。可能是車架被雨水淋濕的緣故,刹車並不是很靈光。
這時,又有一道車燈接近,似乎又來了一輛轎車。美菜繪依然沒回頭,隻是靠左行駛。
不過她感覺事情不太對勁。前麵是紅燈,但是這台車接近的速度會不會太快了一點?
下一秒,她發覺自己已經進入車燈的光線範圍內。她正停下腳踏車。
一回頭,美菜繪全身上下受到一陣撞擊。一瞬間她感覺自己飄浮在半空中,但下一秒緊接而來的是一次又一次的劇烈衝擊。眼前的事物一陣天旋地轉,美菜繪完全搞不清楚自己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耳邊傳來的是雜亂刺耳的撞擊聲和緊急刹車聲。感覺神經接收到的是散開的頭發掃過肌膚的觸感。
美菜繪睜開雙眼。她想親眼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那個東西就在她麵前。
那是汽車的保險杆。眼前的保險杆正要從她身上強行輾過。是輛紅色低底車。
保險杆無聲地輾過她的身體。肋骨一根根斷裂,逐漸壓迫胃囊及心髒。這一切都像慢動作播放般緩慢且清楚。
美菜繪知道她正被車輾過。她的背後似乎有一道牆,而她就在車身和那之間呈現三明治狀態。
她想放聲大叫,卻叫不出來。她想抵抗,卻無能為力。脊椎和腰骨正逐一碎裂。
她知道她會死。現在的她正一步步地瀕臨死亡。
這時,她的腦海裏浮現出許多畫麵。她想起小時候曾和母親手牽著手去參拜附近的神社。母親那時還很年輕,有著一頭烏黑的秀發。當時美菜繪穿著和服。半路上還因為草鞋磨破了腳而嚎啕大哭,爸爸因此買了雙涼鞋給她。父親那時也很年輕。父親雖然隻是家小電器行的老板,不過靠著童叟無欺和細心的售後服務,在客人之間頗受好評。
小學時的好友小成,現在不知道過得怎麽樣?在那段期間,她和小成一直形影不離。兩人一同上鋼琴課。為了發表會,兩人還挑戰了四手連彈。但最快樂的時光,莫過於兩人追星的那段時間。小成家有許多明星雜誌,兩人還曾經剪貼收集過自己最欣賞的明星圖片。她們也曾寄過聯名信給某位明星。
車子繼續從她身上輾過。內髒開始逐一破裂。混合了血液、體液及未消化物的液體,自僅存的食道內逆流而上,然後從美菜繪的嘴裏大量湧出。
大腦的思考回路幾近停擺。美菜繪的大腦功能隻能再供她看最後一幕影像。
畫麵轉到高中時代。從小她的誌願是成為一名鋼琴家,但是升上高中後她發覺了自己琴藝的極限。不過同時,她也找到了新的目標——演戲。受友人之邀看了某個戲團的彩排後,她覺得這才她命中注定的工作。而且,她愛上了一位劇團中的青年。他從國立大學中輟,一麵打工一麵朝正式演員的目標邁進。
聖誕節當晚,在他沒有足夠暖氣設備的公寓裏,美菜繪將她的第一次獻給了他。第一次性經驗並沒有帶給她快感,有的隻是感動。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從男人口中聽到“我愛你”這句話。
但是,美菜繪和他之間的感情隻維持了數個月便宣告分手。原因是他突然放棄了演戲事業。他沒和美菜繪多做任何解釋。隻記得他丟下一句“這個世界沒這麽好混”,從此便不曾出現在美菜繪麵前。
那時她甚至想一死了之。她每天都在煩惱要怎麽死,要用什麽方法死。不過,就在這些煩惱中美菜繪又重新站了起來。
此後,美菜繪就不曾再認真思考過她的死亡。當時她以為死亡已經和她無緣。
但是——
死亡並非離她而去,而是虎視眈眈地在她身旁伺機而動。
內髒完全破裂,腹腔的肌肉緊貼背部。像被壓爛的蕃茄,肉塊和殘缺的內髒從撕裂的皮膚中迸出,血液四濺。
美菜繪知道一切即將結束。再差一億分之一秒她的精神就將要隨著肉體共同步向死亡。非預期的死。不受歡迎的死。毫無意義的死。
從失戀的打擊中重新振作的美菜繪,到了某個樂器場商旗下的鋼琴教室裏擔任講師一職。一個月內必須出席數次比賽,穿上華麗的禮服在眾人麵前彈奏樂器其實是件很愉快的事。
她與岸中玲二的相遇也是在比賽場合發生的。他在人型模特兒公司擔任設計師,來到會場是為了準備下次的活動勘查場地。
見過幾次麵後兩人因為會偶爾聊聊天而逐漸彼此熟識。有一天玲二約她去吃頓飯。
他雖然不是個能言善道的人,但是談吐之間卻散發出獨特的魅力。一些日常瑣事,在他稚氣口吻的描述之下,讓美菜繪覺得十分新奇有趣。
兩人在相識後的第三年春天結婚了。美菜繪二十六歲,玲二則是三十歲。
經過了三年歲月。
她對現在的生活並未感到不滿或不安。雖然因為沒有孩子常遭人指指點點,但是他們對此毫不在意。美菜繪覺得隻要有玲二的愛,一切便足夠了。而且他和三年前一樣愛著她。當然,美菜繪也愛著玲二。
雖然這份愛無法天長地久,但她誠心期盼著這份幸福能一直持續到他們其中一人享盡天年為止。
對呀,我要回家——
模糊的意識轉換為強烈的恨意。那是幸福人生慘遭扼殺的恨意。
這份幸福原本應該還會持續十幾年的,為什麽現在就要奪走我的幸福?我不甘心……
美菜繪的目光直視前方,瞪視著那個輾過她身體的駕駛。
不可原諒!就算我的肉體消失了,我也要恨你——
燃盡了憎恨的生命之火,美菜繪依然瞪著對方。
唉,我還不想死。玲二,救我。
我不想死。
我不想——


1

這個客人在打烊前三十分鍾,也就是一點半的時候進入店裏。店內沒有其他客人,兩位女店員也離開了。媽媽桑千都子因為感冒休息,店內就隻剩下雨村慎介一個人。其實他正盤算著早早收工打烊。
那位男客人進來之後不斷環視店內。他黑色的圓框眼鏡鏡片,反射著天花板的燈光。然後他問慎介:“你們店還沒打烊吧?”語調就像是朗讀課本般毫無抑揚頓挫。
慎介回答:“是的。”雖然覺得很麻煩,但是如果一個不小心被媽媽桑知道他在關店時間前趕走客人,他包準吃不完兜著走。
客人緩緩地坐在皮椅上,繼續環視店內。
慎介放上了擦手巾,快速地確認了那男人身上的穿著。深灰色的上衣看起來雖然不像便宜貨,不過怎麽看都像是兩年前的舊款式。裏頭穿的襯衫,似乎也沒用熨鬥好好燙平。另外他沒係領帶,手表是國產貨,頭發沒有梳理,雜亂的胡須也不像為了趕流行刻意蓄的。
“您要點什麽?”慎介問。
客人看了一眼慎介身後的酒櫃問:“有什麽?”
“隻要不是太奇特少見的酒,我們都有。”
“我不太清楚酒的名字。”
“這樣啊。啤酒如何?”
“不,那個,你們有那個嗎?以前我在飛機上喝過的酒。”
“飛機?”
“飛往夏威夷的飛機。不對,是回程的時候才對。是種有奶油味的甜酒。”
“啊啊。”慎介像是想到了什麽,從酒櫃的最下層拿出了一瓶酒。“應該是愛爾蘭奶油威士忌吧。”
客人臉上嚴肅的表情緩和了下來,“好像是這名字沒錯。”
“不妨喝一點試試吧。”
慎介倒了三公分高的酒進古典酒杯裏,遞到客人麵前。客人拿起酒杯搖晃轉動著,凝視著象牙色的液體。過了一會兒,他才像下定決心般啜了一小口。他像是要確定酒液的風味般,用舌頭在口中翻攪品嚐。
客人點了點頭,露出微笑看著慎介。
“是這個沒錯。”
“那真是太好了。”
“它叫什麽名字?”
“愛爾蘭奶油威士忌。”
“我會記住它的。”客人說完後又品了一口酒。
慎介心想,他真是個風格奇特的客人呢,看起來不像會出入一般酒吧的人。為什麽今天他會一個人獨自來到這裏呢?
還有一件事讓慎介十分在意。他仿佛在哪裏見過這個男人,不過究竟是在哪裏呢?
標準體型的他,看上去大概是三十歲後半的中年男子。今年邁入三十大關的慎介,身邊有不少同年齡的朋友。但是,那男人也不像是他們的朋友。
慎介抽出一根煙,拿起印有店名的打火機點了火。
“客人,您是第一次來本店吧?”
“嗯。”客人仍舊注視著酒杯回答。
“您從誰口中得知本店呢?”
“不是,我自己來的。我在路上走著走著就進來了……”
“這樣啊。”
兩人的談話就此中斷。慎介心想,真是個奇怪的家夥,快回去吧。慎介後悔著早知道就不要讓他進來了。
“唉呀,好懷念啊。果然就是這個味道。”客人在喝了半杯愛爾蘭奶油威士忌後說。
“您是什麽時候到夏威夷去的呢?”慎介問。其實慎介並不是真的對這件事特別感興趣,隻是他不太能忍受兩人沉默時的尷尬。
“大概是四年前吧。”客人回答。“蜜月旅行時去的。”
“啊啊,原來如此。”
蜜月旅行——慎介心想,這又是一個與自己無緣的詞匯。
他瞥了一眼流理台旁的時鍾,上麵指著一點四十五分。心裏盤算著再十五分,就要設法打發這個客人離開店裏。
“結婚四年的話,那算是還在蜜月期吧。”慎介說。慎介原本想接著說,如果您太晚回去,夫人就太可憐了。
“你真的這麽想嗎?”客人一臉嚴肅地反問。
“難道不是這樣嗎?我自己還是單身,所以也不太清楚。”
“四年之間可以發生很多事。”客人把酒杯舉到眼前。他的表情像是在回憶些什麽。然後他將酒杯放下,直視著慎介。“真的會發生很多意料之外的事。”
“這樣子啊。”慎介不想再繼續談這個話題。因為一個不小心,或許還要聽對方的滿腹牢騷。
在沉默之下時間一分一秒流逝。慎介甚至希望能出現個新的客人來解救他,不過救星並沒有出現。
“你這份工作做很久了嗎?”客人開口問道。這時慎介正打算收拾內場。
“我在酒吧工作已經很長一段時間了,差不多有十年了。”
“做了十年就可以擁有這樣的店麵呀。”
客人這番話,讓慎介不禁苦笑了一下。
“這不是我的店。我隻是個受雇的人。”
“啊,這樣啊。你一直在這裏工作嗎?”
“不,我去年才來這裏,之前在銀座工作。”
“銀座啊。”客人喝著愛爾蘭奶油威士忌,微微點頭。“我從來沒去過銀座。”
我想也是,慎介心想。
“偶爾去去那邊也不錯哦。”
時鍾已經指向一點五十五分。慎介開始清洗杯子。他一心期待客人能因此打道回府。
“做這種工作快樂嗎?”客人又開口問。
“這是我的興趣。”慎介回答。“不過還是會有一些不愉快的事。”
“不愉快的事?例如說呢?應付難搞的客人嗎?”
“對呀。還有很多其他的事。”
薪水太少,媽媽桑又很會使喚人——
“那時候你都怎麽做?對這種負麵情緒都會怎麽處理?”
“什麽都不做啊。早早忘了讓人心煩的事。就這樣而已。”慎介擦著平底杯回答。
“要怎麽才能忘了那些事?”客人繼續追問。
“也沒有標準的方法啦,就是盡量保持愉快的心情和樂觀的想法。”
“例如?”
“例如說……想象自己擁有一家店之類的。”
“哦,這樣啊。那是你的夢想啊。”
“算是啦。”慎介擦拭碗盤的手不禁出了點力。
雖說是夢想,但不是遙不可及的夢,而且它已經近在咫尺,就隻差伸手掌握而已。
客人把愛爾蘭奶油威士忌一飲而盡,放下了空酒杯。慎介決定,如果客人還要再續杯的話,他就要告訴對方要打烊了。
“其實我有一件想忘掉的事。”客人說。
因為對方突然改以非常嚴肅的口吻說話,慎介不禁停下手邊的工作看著他。客人也抬頭注視著慎介。
“不!那件事我想忘也絕對忘不了,但是我想讓自己能從中解脫。我思索著這件事,在街上恍惚地走著走著,就看到這家店的招牌,這家店叫‘茗荷’對吧?”
“因為媽媽桑喜歡吃茗荷。”
“聽說吃太多茗荷可以讓人變得健忘。我就是被店名吸引進來了。”
“原來敝店奇怪的店名還能發揮作用啊。”
“總之,來到這裏真的是太好了。”
客人起身之後,從上衣口袋裏掏出錢包。慎介這才鬆了一口氣。
在二點過後,那個客人才離開店裏。慎介做完清理工作,脫下了酒保背心,關上了燈,走出大門,並將門窗上鎖。
當他走到電梯前時,感覺到身後似乎有人。當電梯門一打開,他猛一回頭。
隻見身後一道黑影向他襲來。
隨後,他感覺頭部遭受一股猛烈的衝擊。但是他沒有餘力去管這個感覺。似乎有什麽事要發生在自己身上,而自己又將會失去些什麽——他所知道的隻有這些,意識隨即墜入了無邊的黑暗之中。
在即將飄散的意識裏,他仍然在思索著剛才所見的最後一幕。
那道黑影是剛才店裏那個客人。


2

如蒼蠅振翅般的耳鳴久久不退。模糊不清的視野中漂浮著一根白色棒子。過了一會,目光漸漸對焦,他才知道白色棒子原來是天花板上的日光燈。
有人握著他的右手。接著,眼前便出現一張白皙麵孔。那是個戴著眼鏡的女人。但女人的臉旋即消失在他的視線範圍以外。
雨村慎介心想,這裏是哪裏?自己究竟在幹嘛?
這次則是有好幾張臉孔出現在他麵前。所有人都俯瞰著他,他這才總算注意到自己是躺著的。刺鼻的消毒水氣味竄進他的鼻腔。
耳鳴的情形仍舊沒有改善。他試著轉了轉脖子,結果感到一陣劇烈的頭痛。全身的血液流往頭部,疼痛如打拍子般陣陣傳來。
仿佛做了無數個惡夢般,心情相當不快。但他卻記不起任何一個夢境的內容。
“你醒了嗎?”盯視著慎介的其中一張臉驚恐地問道。那是個臉型瘦削的中年男子。
慎介微微點頭。光是如此都令他頭痛欲裂。他皺著臉發問,“這裏是?”
“醫院。”
“醫院?”
“你最好不要說太多話。”男人說。此時,慎介才注意到對方身上穿著白色上衣。在場的其他人也是如此。女人則是穿著護士服。
之後,時間就在慎介半睡半醒之間流逝。醫生和護士忙碌地做著事,慎介卻全然不明白他們在做些什麽 。
慎介試圖回想自己究竟為什麽被送到這裏來。然而,他不記得自己被送到這裏,對自己接受了什麽治療也毫無印象。隻不過,現在他看到自己正在注射點滴,頭部似乎包裹著繃帶。從這些事情研判,自己應該受了什麽嚴重的傷,或是生了什麽嚴重的病。
“雨村先生,雨村先生。”
聽到有人在呼喚著他,慎介睜開眼睛。
“你現在的感覺如何?”醫生俯視著他。
“頭很痛。”慎介說。
“還有嗎?有想吐的感覺嗎?”
“應該還好。現在反而比較舒服了。”
醫生點了點頭,對身旁的護士輕聲耳語。
“那個,”慎介說。“到底發生什麽事情了?”
“你完全不記得了嗎?”醫生問。
“不記得,總覺得有些莫名其妙。”
醫生又點了點頭。他的表情仿佛在表達著慎介當然會感到莫名其妙。
“發生了很多事。”醫生說。這種說法清楚表示出他是局外人。“不過大致的情況,還是問你的家人好了。”
“家人?”慎介又重問了一次。他的家人隻有住在石川縣的雙親和兄長。他們難道來東京了嗎?
醫生於是注意到自己犯了個小錯誤。
“你應該有個妻子吧?”
“妻子?”慎介可沒有妻子。但是他搞懂醫生在指誰了。“是成美來了嗎?”
“她一直在等著你醒過來呢。”醫生對護士使了個眼色之後,護士便離開了房間。
敲門聲隨即響起。醫生應門後,門隨之打開,村上成美跟在剛才的護士身後走了進來。成美身上穿著藍色的T恤,上麵還披了件白色毛帽大衣。當她到附近買東西時,常做這樣子的打扮。
他和成美從二年前左右開始同居。慎介在銀座的酒吧工作時,成美是酒吧客人帶來的酒店小姐之一。她以前是專門學校的學生,目標是成為一名設計師。今年她也二十九歲了。但她卻是從二十四歲起就在酒店上班了。
“小慎!”成美跑近床邊。“你還好吧?”
慎介略微搖了搖頭。
“我完全不記得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雨村先生似乎對那個事故沒有記憶。”護士說道。
“啊,這樣啊……”成美蹙眉看著慎介。
醫生和護士大概是想讓他們獨處,所以離開了房間。關上門之前,護士還叮囑了一句:“請不要突然從病床上起身哦!”
隻剩下兩人後,成美又重新凝視著慎介。她的雙眼有如受風吹拂的水麵般濕潤。
“太好了。”成美脫口而出。她沒有塗上口紅,所以嘴唇的顏色感覺起來不怎麽健康。“我擔心小慎會不會就這樣一睡不醒了呢。”
“喂。”慎介看著成美那接近素顏的臉說道。“究竟發生什麽事了。剛才護士說的那個事故又是什麽?為什麽我人會在醫院裏?”
成美又蹙起雙眉。那道眉毛稱得上唯一的化妝成果。她如果完全素顏,幾乎是看不到眉毛。
“你真的什麽都不記得了嗎?”
“嗯,不記得了。”
“小慎你啊……”成美咽了口口水,潤潤嘴唇後繼續說了下去。“……差點就被殺死了。”
“咦……”
慎介不由得屏住了呼吸。他的後腦勺也同時感到一陣抽痛。
“兩天前,當你從店裏要回家的時候……”
“店?”
“就是‘茗荷’啊。那間店外麵不就有一台電梯嗎?別間店的人,發現你整個人倒在電梯旁邊。”
“電梯……”
他的腦海裏浮現出模糊的影像,影像卻無法變得清晰,猶如戴了一副度數不合的眼鏡般令人不耐。
“聽說啊,如果再晚個三十分鍾才發現,你就會有生命危險了呢!還好你運氣不錯。”
“我的頭……被打了嗎?”
“好像是被什麽非常堅硬的物體敲到。你不記得了嗎?聽發現的人說,你流了好多好多的血,都流到樓梯那邊了呢。就像番茄汁一樣。”
慎介想象著那幅畫麵。但他仍然無法立刻相信,這種事情會發生在自己的身上。
不過,慎介隱約覺得,頭遭到硬物毆打,是自己記憶裏的一塊碎片。他隱約記得有一道黑影從他背後襲擊過來。對了!確實是在電梯前麵。那道黑影究竟是誰呢?
“我覺得有點累。”慎介皺眉。
“別太勉強自己比較好喲。”
成美把蓋在慎介身體上的毯子拉好。
隔天,有兩名男子來到慎介的病房。兩人是警視廳西麻布警察署的刑警。他們表示有事想問慎介,隻需要十分鍾就可以。成美正好提著水果進來,刑警們並沒有要求成美回避。
“你的身體狀況如何?”姓小塚的刑警問道。小塚刑警的臉龐雖然削瘦,穿起肩膀寬闊的襯衫卻十分合身,渾身散發著中小企業課長精煉能幹的氣息。另一名年輕的樐拘歎??還蓯茄纖嗟謀砬橐埠茫?甑枚潭痰耐販⒁舶眨?趺純炊枷褚桓魴願裱轄韉娜恕�
“頭還是會覺得有點痛。不過大致上好很多了。”慎介躺在床上回答。
“你真是傷得很慘呢。”小塚皺著眉,緩緩搖著頭說。他或許想展現同情的心態,但看在慎介的眼裏,卻隻覺得他在演戲。
“看上去像是動了大手術。”小塚輪流望著慎介和成美問道。
“似乎是如此。”慎介說。
“他的頭骨斷裂了。”成美回答。她把椅子放在離刑警們些許距離的地方,坐了下來。“據說有血塊壓迫到大腦。”
“這麽嚴重啊。”刑警的嘴角扭曲,“你撿回了一條命呢。”
“可是我完全不記得發生什麽事了,所以也沒有撿回了一條命的實際感受。”
“你是說,你不記得遭到襲擊時的情況嗎?”
“是。”
“那麽,你當然也沒有看見襲擊你的人是誰吧!”
“看得並不是很清楚……”
慎介曖昧的說法讓刑警產生興趣。
“你說看得並不是很清楚,那麽表示你看到了什麽嗎?”
“說不定是我看錯了,也有可能隻是我的錯覺。”
“這些都交由我們判斷。你隻須說出你的主觀想法就可以了。一旦確認是你的錯覺,或者隻是你看錯了,我們就立刻不再過問。”小塚刑警說起話來,口吻特別溫柔。
慎介於是說出那天夜裏“茗荷”來了一個風格奇特的客人。那名客人第一次到“茗荷”來、點了奇怪的愛爾蘭奶油威士忌等等。最後,慎介又補充了一句:“我覺得攻擊我的人,大概就是那個客人。”
刑警聞言臉色大變。
“你說他是第一次來的客人吧?你從沒見過這個人嗎?”小塚向慎介確認。
慎介點頭表示同意。其實自己覺得曾經在哪裏見過這個人,卻怕搞錯,於是沒有說出口。
“你可以再跟我說一次那名客人的特征嗎?盡可能詳細一點。”
“特征啊……”
那個男人並沒有特別顯眼的地方。不但衣著破素、長相平凡,連講話的語調都缺乏抑揚頓挫。唯一能稱得上特征的,大概隻有戴著圓框眼鏡這一點而已。
“圓框眼鏡……嗎?”大致上聽完慎介的話以後,小塚用小指搔著鼻側。“如果你又看到那個男的,你有把握認得出來嗎?”
“我想我應該可以。”
對於慎介的回答,刑警心滿意足似地點了點頭。
“其實,當我們接到通報時,為了要確認你的身份,我們調查了你身上帶著的東西……那個,有什麽東西啊?”
“錢包跟一把鑰匙,還有……”樐究醋瘧始潛舅怠!耙惶醺裎剖峙痢⒁話?黴?拿嬤劍?芄簿褪欽廡?!�
“錢包裏麵呢?”小塚問。
“有現金三萬二千九百十三元。兩張信用卡、一張現金卡、駕照、錄影帶出租店的會員卡、蕎麥麵店與便利商店的收據,以及三張名片。”
小塚轉向慎介。
“除了剛剛聽到的東西以外,那天夜裏你身上還帶著什麽東西嗎?”
這句話等同於詢問慎介是否有東西遭竊。
“我想應該沒有。現金的金額我記不太清楚,但我想大概隻有那麽多。”
小塚點了點頭,像是表示這樣的回答就可以了,然後他又翹起了腳。
“那麽,犯人為什麽要攻擊你呢?如果他不是偶然經過,而是以搶錢為目標的話。”
“那他應該是想搶店裏的錢吧。”慎介說,“拿我身上帶著的鑰匙打開店門……之類。”
“我們也調查過你們店裏的情形,不過沒有任何異狀發生。更何況你們店裏本來就沒放那麽多現金。”
在“茗荷”進出的客人多半都是熟客,他們通常會先賒賬。
“如果不是想搶店裏的錢,”慎介搖了搖頭,“那我就不知道了。畢竟那個客人也是第一次來。”
“最近你身邊有沒有什麽怪事發生呢?例如接到什麽奇怪的電話,或是收到什麽可疑的包裹信件之類的。”
“我想應該沒有。”慎介轉頭問在旁邊聆聽談話的成美,“有嗎?”
成美默默地搖了搖頭。
“那天夜晚,店裏隻剩下雨村先生一個人吧。這種情形時常發生嗎?”小塚問。
“偶爾。如果媽媽桑和客人去喝酒,就會由我負責收拾清理。那天晚上,媽媽桑因為感冒休息。”
“從你們店外麵,看得出來隻有你一個人在嗎?”
“這個嘛,如果一直監視我的話,或許可以看出來吧。”
慎介說完之後,連他自己都感到有點害怕。那男人究竟是待在哪裏監視自己呢?
隨後小塚又問了兩、三個問題,都與“茗荷”過去發生過的糾紛有關。接著他便從椅子上起身。
“之後會派負責畫肖像畫的人來,可以請您協助嗎?”
“好的。”
小塚說完請多保重後,兩名刑警就離開了。
“希望可以早點抓到犯人。”成美說。
“是啊,可是這種案件通常都抓不到犯人。”
“你有印象自己可能遭到誰的怨恨嗎?”
“沒有吧。”
應該沒有吧,慎介自行確認了一下。


3

在慎介恢複意識的第二天,一些朋友與店裏的女孩們前來探病。其中有個叫做愛梨的女孩,曾經和慎介發生過一次性行為。某次慎介把喝得爛醉如泥的愛梨送回房間時,她主動挑逗,慎介覺得自己隻是回應對方而已。在此之前,慎介對愛梨不抱有特別的情感,即使是現階段也沒有,而愛梨也沒打算因此與慎介繼續發展男女關係。原本她就是個感覺對了就能跟任何男人上床的女人。盡管如此,當愛梨在病房裏的時候,慎介還是會擔心成美突然出現,心裏局促不安。在嗅出自己的男人是否有拈花惹草這方麵,成美可說具有野獸般的能力。
到目前為止,除了愛梨以外,慎介也和好幾名女性發生過性關係。他從未仔細算過,甚至有些對象他連名字都忘記了。慎介也曾想過,莫非其中一名女性和這次的事件有關?然而無論他如何思考都毫無頭緒。畢竟他和每個對象分手都分得幹淨利落。不,從以前他就不會對難以切斷關係的對象出手。再者,自從和成美同居後,他也隻和愛梨發生過關係,更何況也是將近半年前發生的事了。
女孩子們回去後,大約過了三十分鍾,“茗荷”媽媽桑小野千都子出現了。她穿著香奈兒的黑色套裝,戴著香奈兒的太陽眼鏡。除了她以外,江島光一也從她的身後出現。江島是以前慎介工作的酒吧“Sirius”的老板。江島與千都子很久以前就認識了。江島穿著散發光澤的灰色西裝,看起來與他很相稱。
“真是一場災難啊。你的身體沒什麽大礙了吧?”千都子彎下身子,畫得輪廓分明的眉毛皺了起來。
“總之我還活著。”
“還好你的傷不是那麽嚴重。不過,聽說還不知道犯人是誰?警方都在做些什麽啊?”
“我也不清楚。對了,媽媽桑,你是不是瞞著我在外麵放高利貸啊?我總覺得自己很可能是被卷入這類的麻煩。”
“你在說什麽呀?我怎麽可能做這種事呢?”千都子誇張地揮了揮手。
“昨天刑警也到店裏問話了。”江島說,“他們問我你在店裏工作時的風評如何。我很嚴肅地對他們說,我從來不會雇用素行不良的人。暫時讓你待在‘茗荷’,也是為了讓你好好習藝。”
“真是的,到底是誰幹的呢?小慎,你是不是對有夫之婦出手了?所以才被對方的老公怨恨啊?”
“別開玩笑了。我慎介的‘慎’字,可是慎重的‘慎’呢。”
當兩人因為慎介的話而大笑時,外麵傳來敲門的聲音。慎介認為大概是成美,便回答了“請進”。
然而,開門進來的人並不是成美,而是刑警小塚與樐盡P?V見到千都子他們,略微感到驚訝,隨即又看向慎介。
“你現在方便嗎?”小塚問慎介。
“嗯,沒關係。”慎介回答後望著千都子與江島,“他是警察。”
“那我們就先告辭了。”江島拿起千都子的手提包遞給她。
“是啊。小慎,你多保重囉,不必擔心店裏的事。”
“謝謝。”
兩人離開病房,待二人的腳步聲完全遠離之後,小塚才將手伸進上衣口袋掏出一個東西。“你可以看看這個嗎?”刑警的口吻比上次緩和了些。
那是一張照片。應該是把證件照放大而成的。照片中男人的臉麵對正前方。
“你曾經見過這個人嗎?”
慎介拿著照片,凝視男人的臉。他立刻就得到結論。
“他是那天晚上的客人。”
“沒錯嗎?”
“我想沒錯。不,絕對不會錯!是這個男人!”
慎介再看了一次照片。發型稍微不同,但的確是那個男人的臉沒錯。無精打采的表情、空洞的目光,以及散發出來的氣息,都與那天夜裏他所見到的一樣。更何況照片上的臉,也跟那天晚上那男人的臉相同,下巴蓄著雜亂的胡須。
慎介的腦中清晰地重現出男人蜷曲著背,舔砥著愛爾蘭奶油威士忌的模樣。
“這樣嗎,果然沒錯。”小塚歎著氣,拿回慎介手上的照片,慎重地放回原本的口袋中。
“找到犯人了吧?這家夥是誰啊?”慎介問。
小塚看著慎介,略微皺了一下眉頭後,轉頭望著樐盡C髏骶駝業椒溉肆耍??V的表情卻十分陰沉。是發生什麽令他迷惘的事嗎?
不久,小塚打開了自己的筆記本。
“他的名字叫岸中玲二,住在江東區木場×-×-×,Sunny house二〇二室……”小塚念到這裏之後,把筆記本拿給慎介看,上麵寫著岸中玲二。“你對這個人有印象嗎?”
岸中玲二,慎介在口中反複念念有詞。印象中他不認識叫這個名字的人,不過這個名字卻確實刺激到他腦中某個記憶。慎介拚命回想這個名字到底收藏在他記憶中的哪個抽屜裏,可是他卻百思不得其解。看樣子,這個名字是被塞進貼著“雜物”標簽的抽屜深處了。
“我好像有聽過,可是卻想不起來。”慎介最後還是放棄了。
刑警點了點頭,表情依舊嚴肅。對於刑警們為什麽表情如此凝重,慎介耿耿於懷。
“距現在大約二小時之前,”小塚望著手表說。“我們發現了這個男人的屍體。”
“咦……”出人意表的答案使慎介霎時忘記該說的話。
“他死在位於木場的家中。死亡時間推估已經超過四十八小時。”
“為什麽死了?是被誰殺了嗎?”
“也不是沒有這種可能。”小塚摸了摸下巴。“從現在這個時點看來,他自殺的可能性較大。岸中死在自己家裏的床上,手裏還緊握著一張照片。到場的搜查員對岸中的穿著打扮感到詫異。他整齊地穿好襯衫,甚至打上了領帶。身旁的桌子上麵,留下了寫給同事以及家人的遺書。”
“死因是什麽呢?”
“詳細死因要等解剖結果出來才知道,不過我想大概是服毒自殺吧。”
“毒?”
“毒物的名稱是什麽?”小塚詢問樐盡�
“對苯二胺。”
“沒聽過。”慎介低聲說道。
“那是一種用來讓彩色照片顯影的藥物,染發劑內也含有這個成分。岸中的房間找到裝著PPD的瓶子。他因為工作的關係,似乎可以輕易地拿到這種東西。”
“他從事什麽工作?”
“岸中在製造人型模特兒的工廠上班。工廠生產產品時會用到染發劑。”
“製造人型模特兒啊……”
慎介體認到這世上原來也有這種稀奇的工作存在,要是沒有人從事這項工作,商品櫥窗也沒辦法裝飾得那麽華麗了。
“可是,你們警方竟然知道這個死亡的男人正是攻擊我的凶手……是因為得到了什麽線索嗎?”
慎介語畢,小塚仔細地端詳他的臉。
“並不是先發現屍體。其實情況正好顛倒,一開始是有個刑警認為那個人可能是襲擊你的犯人,於是去岸中家探訪,結果才發現他的屍體。”
“咦?”慎介也回看刑警。“警方為什麽會對那個人起疑呢?”
小塚發出一聲微弱的呻吟後,詢問慎介。
“難道你真的不記得‘岸中玲二’這個名字嗎?”
“不記得……他是誰啊?”
小塚把雙臂環在胸前。
“那麽岸中měi cài huì這個名字呢?你也沒有印象嗎?”
“岸中……měi cài huì”仿佛有某種東西拉扯著他的記憶。
“一年半以前,你開車撞死過人吧?”小塚的口吻變得有些粗魯。“在江東區的清澄庭園附近。當時車禍身亡的被害人就是岸中měi cài huì。”
“車禍?一年半以前?”
慎介此刻忽然想到了。
對了,我在一年前曾經發生車禍,在清澄庭園附近撞到某個女人——
“怎麽,你忘了這件事嗎?”小塚以輕蔑的語氣說道。
我忘了——確實如此。直到此時此刻,他絲毫沒有想到自己引發車禍。他剛剛才發覺自己目前仍處於緩刑期間。
岸中měi cài huì。měi cài huì三個字的漢字是怎麽寫的呢?
慎介試圖憶起車禍當時的情景。他回想著自己如何肇事,事情最後又是如何解決。
然而,不論慎介怎樣探索他的記憶,也遍尋不著任何有關這個事故的情報。
慎介這時才注意到,有關一年前車禍的相關記憶,早已從他的腦海裏消失無蹤了。


4

醫生直視著一張文件,淡色的眉毛稍稍蹙起,有好一陣子都沒有開口說話。慎介特別在意醫生雙眉緊蹙的模樣。他想借由醫生的表情來推測結果,但醫生金屬框眼鏡的鏡片上反射了日光燈的光線,讓慎介無法看見醫生的眼神。
不久,醫生把文件放在桌上,用手抓了抓摻雜了些許白發的頭。
“你已經不會頭痛了吧?”
“是的,完全不痛了。”
“隻從檢查的結果來看的話,目前沒有任何異狀,基本上沒什麽好擔心的。”
“那麽,關於我的記憶方麵……”
“嗯,”醫生微微偏著頭。“你的大腦並沒有受到損傷,有沒有可能受到精神上的打擊呢?大部分的人發生記憶障礙,通常其實都是這個原因。”
“經過一段時間也治不好嗎?”
“這點我無法保證。”醫生環起雙臂。“你不要想得太多,照著平常的生活過下去就好了。盡管喪失了記憶,也隻是一小部分而已吧?”
“沒錯。”
他所喪失的記憶,也隻有自己一年前所造成的那次車禍。雖然說不定也喪失了其他部分的記憶,但對於現在的慎介來說,最重要的記憶就是那場車禍了。
“或許你可以問問身邊的人,借此取得與那件事有關的資訊。反正對你的日常生活暫且沒有影響。總之,你要讓心情放輕鬆一些。搞不好會有意外的機緣,讓你找回已經喪失的記憶。”
“我知道了。”
慎介離開腦外科的診療室後,走回病房。他已經住院住了一個星期。頭上雖然還纏著繃帶。身體的行動卻沒有不便之處,似乎並未引發令人擔心的後遺症。
慎介回到病房,看見成美放了個大提袋在床上,正在收拾他的東西。
“醫生怎麽說?”
“他說沒什麽大礙。隻是暫時最好別做激烈運動。”
“那就是可以按照預定的日期出院囉。”
“嗯。”
“太好了!”成美停下的手又動了起來。“小慎也快點把衣服換上呀。”
“也是。”
成美已經準備好慎介出院後所穿的衣服。條紋襯衫和淺咖啡色休閑褲整齊地折好放在折疊椅上。
慎介邊解開睡衣的紐扣,一邊走近窗戶。這間病房位在三樓,他目光向下,望著醫院前麵的道路。另一邊有著兩線道的道路上,堆積著土石的卡車、帶點髒汙的白色箱型車,以及車頂上放置著燈籠造型燈箱的計程車正在等紅燈。
車子嗎——
幾乎可以肯定攻擊慎介的犯人就是岸中玲二。搜查員調查過岸中房間後,從岸中的上衣內側口袋中,找到沾血的活動扳手。上麵的血液和慎介的完全一致。除此之外,扳手上也找到了岸中的指紋。
他是自殺死亡這點也無庸質疑。經過確認後,留在遺書上的是他的筆跡。他死前也通知報紙停送。根據接電話的報紙販賣店女性店員供詞,岸中的說法是自己要出去旅行一陣子,故要求停送報紙。
上述事情都是慎介從西麻布市警察署的小塚刑警那邊聽來的。小塚為了完成文件而順道過來醫院時,對慎介說明詳情。慎介遭人攻擊的事件解決,岸中自殺也無可疑之處,小塚說話的態度從容不迫。
當慎介問起動機是否就是報仇之後,小塚連連點頭。
“應該就是報仇吧。根據目前的調查結果,岸中深愛他的妻子。自從他的妻子過世後,他整個人變得失魂落魄。根據岸中的同事的說法,他以前是個性很開朗的人,人緣也很好,但那件事之後卻變成了鬱鬱寡歡、沉默安靜的男人,聽說曾經有好幾天沒跟人開口說過話。甚至還有老同事私下表示,岸中給人的感覺很可怕。”
“他應該恨死我了。”
小塚沒有否定慎介所說的話。
“根據和他比較親近的人的說法,他曾在妻子過世後,脫口說出想殺了你,還說為了報仇會不擇手段之類的話。”
“他想殺了我……嗎?”
這句話沉入慎介的心底深處。
“隻不過……”刑警補充說,“也有人說他這二、三個月似乎比較有精神了,甚至偶爾會看起來興高采烈的。那個人還以為岸中走出陰霾了呢。”
“根本沒有走出來吧?”
“是啊。與外表看起來真的很痛苦時相較,反倒是旁人看來表現得朝氣蓬勃時,存在於本人內在的悲哀才更加深沉,這就是所謂的人類呐。”刑警凝視慎介,說出這種和刑警的身份不相符的文學性台詞,“問題在於,為什麽他會選在車禍經過一年以上的今日才決心複仇呢?這點仍不得其解。或許他一直壓抑著自己的情緒,忍無可忍終於爆發,但應該會有什麽契機才對吧。”
“比如說妻子的一周年忌日過去了之類。”慎介試著說出心中浮現的想法。
“也有可能。”
“他之所以會自殺,也是以為自己複仇成功了嗎?”
“應該是吧。從法醫解剖的結果得知,岸中玲二企圖自殺的時間,正好是攻擊你的那天晚上。他看見你頭上流出鮮血,確信自己了了心願,所以才會服毒吧。”
“說不定他隔天傍晚又會回心轉意了。”慎介說。隔日的晚報上小幅刊載了他遭遇攻擊的事件。“要是知道我還活著,他在那個世界應該正後悔著吧。”
“人死了就一切都結束了,沒什麽後不後悔的。”刑警以冷冰冰的口吻說。
慎介正回想著自己和小塚的對話時,身後響起成美的聲音。“小慎,不快點換好衣服的話會感冒喲。”
慎介一轉過頭,看見成美站著,雙手叉腰。
“你在發什麽呆?”
“不,沒什麽。”慎介解開睡衣所有紐扣,把睡衣脫掉。
繳完住院費後,兩人離開了醫院。時間抓得剛好,正好有一輛空的計程車經過,成美舉起手攔下計程車。
“到門前仲町。”她說。
“走永代通可以嗎?”中年司機邊發動車子問。
成美回答可以。
行駛了一會兒,司機詢問:“你那個傷是因為交通事故嗎?”
司機透過後照鏡看著慎介頭上的繃帶。
“算是吧!”慎介說:“……騎腳踏車的時候被車撞了。”
“咦,還真是倒黴呢。傷口有縫了吧?”
“縫了十針。”
“哇!”司機搖了搖頭,“碰到交通意外最不值得。原本還活蹦亂跳的人,突然之間就到那個世界去了。如果是生病,至少本人跟身邊的人還能做好心理準備,隻有意外事故沒辦法事先預測。尤其是車禍,即使自己是個很謹慎的人,但對方如果硬是要撞過來,想躲也躲不掉。可是,又不能一直待在家裏都不出門,這世界真是恐怖。不過,計程車司機講這種話也很奇怪就是了。”
這個男人話真多。隻不過是個閑聊的話題而已,成美還是一副擔心的樣子,時時瞥眼看向慎介。過了一陣子,司機把話題轉成抱怨政府的施政。成美認為這個話題總比討論車禍來得好,於是配合司機附和了幾句。
慎介望向窗外,凝視著路上交錯的車流。司機說的話對他並沒有太大的影響。他聽到交通意外這幾個字,並沒有任何真實的感受,反而覺得迷惑。
慎介腦海裏浮現出自己遭襲之前的情景。岸中在打烊前進入店裏,喝著愛爾蘭奶油威士忌,低聲地說著話。
其實我有一件想忘掉的事。那件事我想忘也絕對忘不了,但是我想讓自己能從中解脫……慎介回想起岸中蜷曲著背,喃喃自語的模樣。當初在聽的時候,原以為他隻是在抒發鬱悶的心情。現在回想起來,那些話擺明了是針對慎介說的。他想要忘掉的事,絕對是自己妻子車禍身亡這件事,他為了讓自己獲得解脫,於是決定為妻子報仇。
計程車駛入永代通。經過東京車站,穿過高聳大樓林立的商業區。不久便可看見前方有一座橋,那便是橫渡隅田川的永代橋。
“司機先生,不好意思,我們想改變目的地。你知道清澄庭園嗎?”慎介說道。身旁的成美吃了一驚,她目瞪口呆。
“清澄庭園?知道是知道啦……”司機吞吞吐吐地說。顯然是一時之間想不出正確的位置在哪裏。
“沒關係,我來帶路。總之,先通過永代橋,然後再直接往左。對,直接往左邊那條小路進去。”
成美一直盯著慎介看,慎介刻意無視成美的視線。
他們在清澄庭園旁走下計程車。庭園裏可以看到主婦帶著孩子的稀落人影。櫻花的花苞正在膨脹,大概再過兩星期,每逢假日就會出現一大群賞花的遊客。
不過,慎介的腳步並沒有前往庭園,他沿著道路前進。
“小慎,等一下。”成美追了上來。“你要去哪裏?”
“沒什麽特別的目的地,我隻是想在這附近走一走而已。”慎介環顧四周後說道。春天的陽光在水泥路麵上反射,十分刺眼,他下意識地眯起了眼。
“到底是為什麽?”成美問。她聲音中隱含的不是焦躁,反而是近於憤怒的情緒。
“我發生車禍的地方是在這附近吧。所以我才想在這附近繞繞。”
“為什麽?”成美的眼神凶狠了起來。“為什麽你非得做這種事不可呢?”
慎介兩手插入口袋,聳了聳肩。
“我在想,我來這裏走一走,搞不好會想起什麽。”
“車禍當時的情景嗎?”
“是。”
成美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搖了搖頭。
“想不起來不是很好嗎?這種不好的事,你也不用勉強自己想起來吧。”
“不對,隻有某一部分的記憶消失得一幹二淨,這種感覺反而更可怕。如果你不想跟著我,那就先回家去。你差不多也該回店裏做準備了吧?”慎介看著手表。現在的時刻是四點過一些。成美差不多該洗個澡,化個妝然後出門上班了。
“把小慎你一個人丟在這裏,然後自己回去,這一點我做不到。萬一不小心又出了意外,或許會受重傷,結果就死掉了也說不定。”
“我已經沒有大礙了。啊,對了。讓你拿行李真是不好意思,我來拿吧。”慎介向她伸出了手。
“沒關係,我來拿。”成美把裝了換洗衣物的大包包藏在身後。
慎介又把手插回口袋,轉身背對她,又向前走了出去。成美心想,怎麽能就這樣放棄呢?於是默默地跟在他身後。
這條單線道蜿蜒地朝南北向延伸。途中有一段跨越小河的路麵,比其他地方的地形要高一些。換句話說,路麵呈現上下左右彎曲的情況。一旦天色變暗,視野當然也會變差。慎介曾經開車經過這裏好幾次,卻從來不曾覺得危險。他在想自己是不是太大意了。
前方有個紅綠燈。單線道與高速公路交流道直接聯接,形成十字路口。
或許當時是因為交通號誌轉成綠燈,為了快點轉進十字路口,所以稍微催了油門加快速度也說不定——這樣的想法忽然浮現在慎介的腦海裏。他隨即想起這是自己曾說過的話。
那是什麽時候對誰說的呢?對象應該是警察。所以是現場搜證的時候嗎?還是在警局做筆錄的時候呢?
慎介搖了搖頭。他怎麽也回想不起來。
再往前走,左方出現了一棟看似倉庫的建築物。他看到建築物的灰色牆壁後,停下腳步。
他知道就是這裏。車禍就是在這棟建築物前發生。那個叫做岸中“měi cài huì”的女子,被這麵灰色牆壁與車子的保險杆給夾死了。
慎介的腦海裏朦朦朧朧地浮現女性踩著腳踏車的姿態。他開著車子從女子的身後逼近,緊接著聽到哀號聲、撞擊聲,然後鮮血四濺——
為什麽?
女性踩著腳踏車的姿態,這個畫麵雖然朦朧,卻真實地存在於他的記憶之中。也就是說,慎介明知前方有人騎著腳踏車,但是他卻沒有避開。為什麽會這樣呢?
難道自己在趕時間嗎?又是為了什麽原因而趕時間呢?
慎介用手壓著太陽穴。應該痊愈的頭痛又再度發作,他不由自主地皺起了臉。
“小慎!”
當慎介意識到成美呼喚著他的名字時,自己的身體正靠在成美身上。他看到成美的手提包放在路上,大概是她在慌亂之中丟出去的。
“你還好吧?”她從下方仰視著慎介的臉。
“我還好,隻不過有點累了。”
“不要勉強自己嘛。”
“你在這裏稍等一下。”成美說完急忙跑了出去,她跑到十字路口之後,隨即用力舉起了一隻手。似乎是想攔計程車。
從葛西橋道進去有一條道路,慎介和成美所居住的大樓,便是麵對那條路而建造。從大樓走到地鐵站得花上十幾分鍾,路上會經過富岡八幡神社。他們住的房子是1LDK,五十平方公尺,房租十三萬元,在這一帶可說是破天荒的低價。但如果看到首都高速公路通過建築物的正上方,應該就能理解租金為什麽這麽便宜了。
慎介打開房門,先行走入屋內,他立刻發覺屋內的樣子不太對勁。首先是家具的擺設不同。再者,屋內原本亂七八糟到連腳可以踏的地方都找不到,現在卻是每個角落都整整齊齊的。
慎介踏進屋內,環顧著屋內各處。
“這是怎麽回事?怎麽變得這麽幹淨?”
“看起來不像自己的房子嗎?”
“是啊。”他點點頭。“我完全認不出來了。”
“那都是因為小慎不在家嘛。為了打發無聊的時間,人家才會改變房子裏的擺設,真的是夠辛苦的。”
“我想也是。”
不光是打掃而已,成美對各種家事都不擅長。她應該也不喜歡做家事吧。慎介無法想象這樣的她,居然會耐著無聊,把房子整理得如此幹淨,甚至連書架都整理過了。慎介向來不會扔掉自己喜歡的雜誌,即使過期也會全部都留下來,可是他又懶得一一把雜誌放進書架,於是所有的雜誌就全堆在地板上。沒過多久,雜誌就會堆成一座山。以前甚至出現過五、六疊雜誌山。然而,現在除了書架上的以外,地上卻連一本雜誌也沒有。
慎介解釋為成美是為了他才會這麽做。當慎介出院回家,如果家裏髒亂不堪,一定會無法靜下心來。成美或許抱持著這種想法,才會拚了命打掃吧。想到這點,慎介覺得自己又更愛成美了。
慎介坐在落地窗旁的雙人沙發上,鋪在玻璃桌下的地毯雖是便宜貨,卻也換成了新的。
桌上放了白色陶製滴煙灰缸,煙灰缸上放著未開封的SALEM涼煙以及丟棄式打火機。
“你真貼心。”他對成美說。
“小慎居然能戒煙超過一個星期。”她說著笑了出來。“既然如此,幹脆就這麽戒掉吧?很多人都是因為住院才戒煙成功的呢。”
“是因為你自己想戒,才會說出這種話。”慎介把手伸向香煙,緩緩地拆封,從煙盒裏取出一根。當他叼著煙點上火時,指尖有些顫抖。
他在煥然一新的屋內吐出白蒙蒙的煙霧。“真爽快。”
“我去洗個澡。”成美撩起衣服。
慎介一邊吸著SALEM涼煙,一邊注視著成美逐漸露出的肌膚。成美脫到一半就注意到慎介的視線,說著“討厭,你幹嘛色迷迷地盯著人家看啦!”,把手上的襪子朝著慎介扔了過去。
慎介把香煙撚熄在煙灰缸裏,起身抓住走往浴室的成美的手臂。成美有些驚訝,卻沒有抵抗,將自己的身體交付給他。慎介環抱著她玲瓏有致的身軀,將手伸向乳房。成美雖然體態纖細,不過乳房還稱得上豐滿。他感受到自己的兩腿之間逐漸膨脹,右手搓揉著成美的乳房。掌心內的乳頭逐漸變硬。成美嬌媚地笑了起來,慎介的嘴唇貼在成美的唇瓣上。
突然之間,一個光景在慎介腦海裏不經意地蘇醒了。某個女人穿著襯衣站在他眼前,但那女人不是成美。成美是不會穿襯衣的。那麽,她究竟是誰呢?
慎介一把推開了成美的身子。或許是慎介的動作有些粗魯,她露出了詫異的神情。
“啊,對了!我送由佳回家了。”
“咦?”
“那天晚上,我送由佳回家,然後回來的時候發生車禍。是這樣沒錯吧?”
由佳是經常到“Sirius”去的酒店小姐。那天夜裏,由佳喝得爛醉,到了打烊時刻仍叫她不醒。慎介隻好跟江島借車,送由佳回家。她住在森下,從銀座出發的話和慎介同一個方向。
“是啊。”成美點了點頭,“我當然沒看到,這件事情是小慎告訴我的。”
“我記得自己曾經說過這件事。”
“你想起那場車禍了嗎?”成美擔心地仰頭看他。
“一點點吧。可是……”慎介按住眼角,看起來就像是用食指和中指夾住鼻梁。他坐回沙發上,又開始感到輕微頭痛,“我不記得發生車禍的具體情形。為什麽我在那條路上開車會開得那麽快?我明明看到了騎著腳踏車的女人,卻還是撞了上去,那我一定是急著要去辦什麽事吧!當時我又是為什麽那麽焦急呢?我對這一切感到不解。”
“你真的想不起來嗎?”成美問。
“嗯。”慎介仰頭看她,“我之前沒跟你說過為什麽當時會那麽急嗎?”
“我記得你好像說是想快點回家之類的。”
“我會因為這種理由就開得飛快,快到發生了車禍嗎?”
“這個嘛……我也不知道。我也沒有更仔細地追問下去。畢竟那時滿腦子都是怎麽和對方和解。”成美裸露著上半身環起雙臂。她兩條臂膀都起了雞皮疙瘩。
“你這樣會感冒的,快去洗澡吧。”
“啊,好!”成美摩擦著自己的手臂,腳步匆忙地走向浴室。
慎介又從SALEM涼煙的煙盒裏拿出一根新的香煙,點上了火。此時他的股間已經完全恢複為平時的狀態了。


5

在慎介出院後的第二天,他前往岸中玲二住的公寓。當他出門的時候,並沒打算要去那裏,本來是要去便利商店買午餐的便當,所以才跨上了腳踏車。成美被客人邀去唱卡拉OK,在卡拉OK的包廂內狂歡到淩晨三點。慎介出門時,成美仍在床上睡覺。
慎介走進的第一間便利商店,裏頭賣的便當都沒有他喜歡的。於是他就騎到更遠的地方。這個午後陽光和煦,涼風徐徐,踩著腳踏車讓人感覺很愜意。隻要是在江東區內,不管去任何地方,慎介多半都是騎腳踏車,他沒有汽車。
慎介在第二間便利商店買了便當和雜誌,正當他打算回家而踏下腳踏板時,他瞥見某個東西,忽然停下動作。
便利商店的隔壁是間房屋中介公司。整麵玻璃窗上貼滿了物件的格局圖。其中一張吸引他的眼光。
他有印象聽過SunnyHouse這間公寓的名字,是小塚告訴他的。岸中玲二的住址中應該出現過這間公寓的名字。
記得小塚說過是在木場——
慎介搜索著自己的記憶。他不記得詳細地址,但當他從小塚那聽到的時候,曾經想過岸中住的地方離自己家很近。貼在中介公司窗戶上的房屋物件廣告單上,也清楚地寫著公寓在江東區木場。
廣告單上畫著公寓周邊的簡單地圖。慎介看著這張廣告單,頓時興起了去看看的念頭。騎腳踏車到那裏距離不是很遠。
慎介沒想過自己去到那裏要做些什麽。隻不過他希望多少能了解那個憎恨到想殺掉自己的男人。除了知道岸中在人型模特兒工廠任職外,慎介對於他完全一無所知。
他確認廣告單上的“2LDK,十二萬五千元”的文字後,奮力踏下了腳踏板。
目的地公寓位於清洲橋道上的加油站後方。那是一棟四層樓的小建築物,現在看起來顏色暗沉的土黃色牆壁,以前也許是淡黃色的。加油站的招牌上寫著高速洗車打蠟,四角形的招牌影子映在牆壁上頭。
慎介把腳踏車停在公寓前麵,手裏提著便利商店的袋子,從正麵玄關走進公寓。左手邊是管理員室的窗口,目前裏麵沒有人在。
右手邊並排著郵箱,慎介站在郵箱前,逐一確認郵箱上的名牌。大部分的牌子裏麵都放了白色的紙。二〇二號室放了寫著“岸中”的紙。大概是管理員忘記取下了吧。
慎介早已預期這棟公寓有四層樓,公寓沒有電梯,於是他便爬上位在管理員室旁的陰暗樓梯。
慎介湧現一個疑問,為什麽岸中會住在這種地方呢?慎介雖然不記得車禍當時的情景,但大致上保有車禍過後的記憶。根據他的記憶,汽車任意保險應該會支付岸中玲二相當高的賠償金額。
慎介一走上二樓,便站在二〇二號室前。
那名男子住在這個房子裏嗎?
慎介回想起當時岸中玲二到店裏來時的情景。他戴著黑色的圓框眼鏡,穿著陳舊的西裝,蓄了雜亂的胡須。在那個夜裏,他就是在這間房子裏整裝,準備前去殺掉慎介。上衣裏還放著活動扳手。
房間內沒有一絲人的氣息。慎介盯著灰色的門,隨即聯想到火葬爐的門。當他一想到岸中在這個房子內自殺,就隱約覺得對方的恨意依然潛藏在這扇門的後方。
慎介心想這樣就夠了,這樣就可以接受了,自己應該不會再到這裏來了吧。
當他正要邁開腳步時,有個男人迎麵而來。男人的下巴蓄著胡須,約莫五十歲左右。頭上戴著咖啡色的貝雷帽,手中抱著一個紙袋。
不知為何,慎介心裏有種不祥的預感,他小心翼翼地不和那男人目光交會,直接擦肩而過,腳步飛快地朝著樓梯走去。
“啊,等一下。不好意思,請等一下!”男人對慎介說。
慎介停下腳步,轉過頭。男人停在岸中家門前。
“你是岸中的朋友嗎?”男人問。
慎介頓時思考著自己該不該裝傻。但是這男人搞不好已經看到他站在岸中家的門前。
“不,還稱不上是朋友……”
“認識的人?”
“大概算吧。”慎介心想早知道戴著毛線帽就好了。沒有帽子,那名男人一旦看到他頭上的繃帶,應該會察覺到慎介是什麽人。“我是岸中先生的……學弟。”
“學弟?那麽你也是美術大學出身的嗎?”
“美術大學?不是……”
“啊,是高中學弟啊。”
“是。”
“這樣啊。”男人的態度轉為不知所措,目光落到他自己抱著的紙袋上。“那麽,該怎麽辦呢?這還真是棘手。”
顯而易見地,那男人希望慎介能問他有什麽事,並且以問題為發端,希望與慎介商量某事。因此,如果不想和那男人有所牽扯,默默離去是最好的選擇。慎介當然不想惹上麻煩,與那男人一起陷入苦惱。然而,心裏想更了解岸中玲二這個人的渴望,卻比自己意識到的更為強烈。
“怎麽了嗎?”慎介問道。
一如他所預期的,男人的臉上恢複親切的笑容。
“事實上,我和岸中在同一間公司工作,他的東西還留在公司,我就幫他送過來了。原本打算請管理員保管,可是看樣子管理員不常到這個公寓來。”
“這樣啊。”
“這真是棘手,該怎麽辦才好呢?”男人抓了抓頭,一下子轉頭瞥向岸中的房間,一下子又看了看手中拿的紙袋。
“你說的公司,是生產人型模特兒的公司嗎?”慎介想到小塚說過的話便如此發問。
“對。你聽岸中說的嗎?”男人有點高興。“我和他都負責畫臉。”
“臉?”
“人型模特兒的臉啦。”男人從紙袋中拿出一本小冊子,封麵朝上遞給慎介。“這是我畫的。”
小冊子的封麵上隻畫著人型模特兒的頭。雪白的肌膚上畫了眉毛、嘴唇以及瞳孔,筆觸非常細膩。或許是以日本人為模型的緣故,頭發是黑色的,眼睛也畫得有些細長。
“真漂亮。”慎介說道。這是他的真心話。
“這可是我的得意之作呢。”男人將小冊子收好。
“這麽說來,隨著作畫者的不同,畫出來的作品也會有所差異吧?好比表情會不一樣之類的。”
“當然完全不同囉,畢竟每個人各有所好嘛。即使是作畫者相同,隨著當時心情的不同,畫出來的東西也有所差異。”
“……岸中先生畫出來的臉是怎樣的呢?”
“他屬於個性派的。並不隻是單純工整地把臉畫出來而已,而是會有他強烈的個人風格,因此有人很喜歡,卻也有人不喜歡。隻是這種做法不太受顧客歡迎就是了。”男人在紙袋中摸索。過了一會,他拿出一本文件夾。“這是岸中的作品。”
慎介接過文件夾後翻了開來。裏麵的照片全都按照分類整理。每一張照片上都是女性人型模特兒的臉。除了以歐美人為模特兒所畫的臉、也有黑人、東方人等各式各樣的臉孔。每張照片的表情都不太一樣,照片上的眼眸,比人類的眼睛更加深邃。隻要凝視著照片,就能感受到她們不同的神韻。
慎介認為這真是個藝術。他甚至有些感動。
“這真是棘手,該怎麽辦才好呢?”男人不斷重複著同一句話。“我也不忍心丟掉他嘔心瀝血的作品,可是又沒辦法放在公司。畢竟,他是那樣子死的啊。”
“還有其他的文件夾嗎?”慎介問道。
“嗯,還有兩本文件夾。其中一本是畫小孩子的臉;另一本畫的則是人型模特兒的全身像。除此之外還有他作畫的工具、拖鞋等等……”男人探頭看著紙袋說。
“這些東西可以先由我保管嗎?”
“這樣好嗎?”
“沒關係的,隻是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交到家屬手中。”
“啊,這點倒是沒關係。我想應該不急才對。總之,隻要別放在公司裏就行了。那麽一切就交給你囉。你願意保管這些東西,真是幫了我一個大忙。”
男人或許害怕慎介改變心意,立刻就把紙袋遞給慎介。
“不好意思,您貴姓?”慎介接過紙袋問道。
“哎呀,我都忘了。”男人從上衣口袋掏出名片。
名片上寫著高橋祐二。上麵的頭銜是MK模特兒股份有限公司創意設計部創意主任。公司的地址在江東區的東陽街。慎介這才知道原來在自家附近有一間人型模特兒製造公司。
“那個,您呢?”高橋問。
“啊,抱歉。我身上沒帶名片。”慎介連忙想假名字,忽然冒出“茗荷”媽媽桑的姓氏。“敝姓小野。”
高橋拿出自動鉛筆,進一步詢問慎介聯絡方式。慎介說出連他自己都不曉得是否存在的虛構住址與電話號碼。高橋也不疑有他,把聯絡方法記在自己名片的背麵。
“真的很感謝你。這樣我的責任就卸下了。”高橋寫完之後,便走下樓去。慎介拿著紙袋跟在他後頭。
“在公司裏應該引起了大騷動吧?”慎介對著高橋的背影說。“畢竟發生了那樣的事件。”
“是啊,大家都嚇了一大跳呢。”
“高橋先生和岸中先生熟嗎?”
“應該算吧,畢竟狹小的工作室裏,每天都隻有我們兩個人在裏麵工作。以公司內部來說,和他最熟的大概是我吧。”
“發生那件事之前,岸中先生的樣子和以往有什麽不同嗎?”
慎介問完之後,高橋停下腳步轉過頭來,饒富興趣地望著他的臉。
“你的問題還真像是刑警會問的。而且,我也被問過相同的問題。”
“啊,並不是……”
“真要說有什麽不一樣的地方,其實可以說有,也可以說沒有。我隻有這個結論。”高橋說。“打從他老婆過世之後,他整個人就變得不一樣了。從那之後,他的個性一直都很古怪。常常一臉陰沉、悶悶不樂。可是如果把那個樣子當成他平日的模樣,就不會覺得自殺之前的他特別奇怪了。你知道我想表達的意思嗎?”
“我懂。”慎介點了點頭。
“我覺得他是個可憐的男人,他打從心裏深愛著他的妻子。”高橋說著離開了公寓。他的轎車就停在路的對麵。他從口袋掏出車鑰匙,朝著車子走了過去。“能遇到你真是太好了,要是我繼續慢吞吞的,說不定會被開違規停車的罰單呢。”
“這個我就先保管囉。”慎介舉起紙袋說。
“那就拜托你囉。啊,對了!”當高橋打開駕駛座車門開到一半時,他突然停下動作。“剛剛的文件夾裏麵,隻有一本女人臉部的畫集。”
“是。”
“那本最後一頁上貼著的照片,是一個穿著婚紗的人型模特兒。你可以仔細端詳一下。”
“有什麽特別之處嗎?”
“有啊。”高橋一臉認真地點了點頭。“上麵畫的臉很像岸中的妻子。”
咦,慎介不由得低呼了一聲。
“畫得非常像哦。製作成人型模特兒後的成果也相當棒,值得一看。”高橋說完這些話之後,輕輕舉手致意,坐進了他的車子裏。

“為什麽小慎會拿這種東西回來呀?”成美在桌上打開文件夾說。慎介一回到家裏,就看到她已經起床在看著電視,於是簡單扼要地解釋事情的經過。
“所以我不就說過了嗎?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啊。”
“不知道為什麽,難不成你是想把企圖殺害自己的男人的東西留作紀念嗎?”
“我覺得,如果是其他的東西,應該就不會特別想要了。隻是當我看著這些東西時,就產生了一些興趣。”
“真奇怪。”
“你要是討厭就別看嘛。”
“我又沒說討厭。我隻是覺得拿這種東西回來很奇怪而已。——咦?居然有長得很像中國人的人型模特兒呢。我都沒見過呢。”
慎介站在窗邊,叼著香煙點著了火。一台車子速度飛快地經過下方狹窄的道路。當地的駕駛多半曉得這條道路是某條幹道的捷徑。
當心點,前麵沒有紅綠燈的十字路口常發生車禍啊——慎介在心中喃喃自語。他豎起耳朵細聽,不過卻沒聽到車子緊急刹車,或是迎頭撞上的聲音。慎介暗自咒罵對方真是個好運的家夥。
慎介本人也不明白,為何自己會想保留岸中的私人物品。受到人型模特兒的照片吸引是千真萬確,但卻不僅僅隻有這個原因。沒辦法隻將原因歸咎於他想了解企圖殺了自己的男人。具體來說,他應該是想確認岸中怨恨自己到何種程度。
他手上的煙蒂落進了煙灰缸裏。此時,正在看著人型模特兒照片的成美,忽然倒抽了一口涼氣,用力合上文件夾。她用手捂住嘴巴,眼神露出恐懼,直直地盯視著慎介。
“怎麽了嗎?”慎介問。
成美纖細的手指指著文件夾。
“裏麵有一張很恐怖的照片。”
“恐怖的照片?不就隻是人型模特兒的照片嗎?”
“是人型模特兒照片沒錯。可是不知為什麽,感覺就隻有那張人型模特兒的臉很可怕。”成美大概是怕到寒毛直豎,她摩挲著自己的身體。“最後一張照片,穿著新娘禮服……”
“最後一張?”
慎介想起高橋說過的話,隻不過他沒告訴成美這件事。
他伸手拿起文件夾。他還沒看過那張長得像岸中玲二妻子的人型模特兒照片。
“你別拿給我看哦。”成美背轉臉去。“感覺很差,心情糟透了……”
慎介在心中覺得成美的反應過於誇張,把手放在最後一頁上。正當他要打開時,一種不祥的預感猛地掠過他的胸口深處。
他翻開那一頁之後,女人的麵孔頓時躍入他的眼裏。
慎介大吃一驚。
他無法想象這個畫作居然會是人型模特兒。臉部畫得栩栩如生,簡直與活生生的女人無異,隻以美麗二字不足以形容,它甚至擁有其他人型模特兒欠缺的靈氣。然而,它同時也散發出死亡的氣息。慎介無法別開視線。它那象牙色的肌膚、曲線完美的眉毛、像是在細雨呢喃的唇瓣、纖細的鼻梁,以及——
慎介發現,這個人型模特兒的臉與其他人型模特兒的最大差異,在於其他人型模特兒的眼神空洞,隻有這個人型模特兒不是。
這個女人……正在看著我——
當他心中這麽想時,照片裏人型模特兒的眼瞳似乎微微動了一下。慎介慌慌張張合上文件夾。
“小慎?”成美擔心地呼喚他。
慎介無暇回答成美。他的心髒猛烈跳動,猛烈到讓他感到胸疼。汗水滲透全身,背後感到寒冷,手腳也有如冰一般地冷。
“真是的,把這種照片拿去丟掉啦。”成美焦躁地說。
慎介好一會兒沒有回答。


6

出院後第五天的星期一,慎介回去工作。他盼望著上班第一天客人不要太多,卻偏偏出現了一大群客人,讓他幾乎沒空休息。媽媽桑千都子嘴上雖同情慎介,但店裏生意興隆,她也不可能不開心。
當好幾組客人離開店裏,慎介總算鬆了口氣時,“Sirius”的江島光一出現了。這真是一件難得的事。
“聽說你今天開始回來上班,於是我就來鼓勵你一下。”江島在吧台坐下。他有一副肩膀寬闊的壯碩體格,與身上穿的咖啡色襯衫十分相襯。
“讓你擔心了。”
“這倒沒什麽。”江島略微探出身體,“我聽說你有記憶障礙的情況?”
慎介認為應該是千都子把這件事告訴江島的。當然他並未告訴千都子自己記憶喪失的事情。所以或許是成美告訴了千都子。慎介心想女人真是長舌到令人咋舌的程度。
“隻是某些記憶片段不見了而已。”
慎介認為江島的目的其實是為了談這件事。
“你忘掉的事情是什麽?”
“這個嘛,就是之前那個意外啊,先前發生的車禍。”
“這樣啊……”江島盯著慎介,“難道你完全忘掉了嗎?”
“隻記得其中一部分而已。像是車禍之後與保險公司的人討論、警察對我做筆錄之類的。可是,一旦我試著要去回想最關鍵的部分,也就是車禍當時的狀況,腦海裏仿佛就像是蒙上一層薄霧,相關記憶變得曖昧不明,各種情景的片段猶如拚圖般地一片片浮現,卻無法拚得完整。”
“這樣真的會讓人心煩,你應該覺得很焦躁吧。”
“我焦躁到幾乎想把自己的大腦挖出來了。”
慎介的玩笑話逗得江島哈哈大笑。笑完之後他喝了一口萊姆伏特加。
“可是這樣也不錯吧。對你來說,那起車禍是一件不愉快的事情。這一類的回憶最好能忘就忘。和失戀不一樣,這一類回憶是永遠無法美化的。如果這種記憶能徹底消失,不也是一件很幸運的事嗎?”江島說。他的笑臉一改為嚴肅。
“我也是這麽想,可是總覺得哪裏不太對勁。也有許多情況想不透。”
“有哪些是你想不透的呢。”
“有很多。好比為什麽我會在那條路上開得那麽快?為什麽我明明發現前方有人騎著腳踏車,卻還是撞上了去?”
江島聽完慎介說的話,感到有些意外。“你說你注意到有人騎著腳踏車?”
“是的。”
“你有這個印象嗎?也就是說,你有看到腳踏車的記憶片段?”
“嗯,在印象之中,我看到一個女人在夜路上搖搖晃晃騎著車的背影。”
“嗯……”江島皺著眉頭,視線落在慎介後方的酒櫃上喝著酒。過了一會兒,他的目光又回到慎介身上。“從車禍當時的情況來看,似乎單純隻是車速過快。不過原來還有這回事呀,你看到對方騎腳踏車的樣子了嗎?可是,如果車速太快,也有可能當你確認前方有人時,就已經來不及閃開了吧?你的狀況應該是這麽一回事吧?”
慎介聽了江島的解釋之後,心裏仍舊無法釋懷。由於他曾親眼目睹朋友發生車禍,自此之後,他開車就相當謹慎。那麽,為什麽他當天晚上又會那麽不小心呢?
“我想去警局找負責車禍事件的警察,問問看當時的狀況究竟如何。”
慎介一說完,江島就皺起眉頭,揮了揮手。
“你別做這種無聊的事情啦。刻意去回想車禍當時的狀況,對你一點益處也沒有。比起這種事,你應該還有很多其他更需要考慮的事吧?例如你的將來之類的?”
“將來?”
“你打算什麽時候自己開店呢?你不是曾經說過這件事嗎?”
“啊啊,如果可以自己開店當然好啊。”
“說這什麽話啊,你可真悠哉呢。”江島傾斜酒杯露出苦笑。
將來——
慎介發覺自己好長一段時間沒去思考這個問題了。自從這次的事件發生之後,他從沒再想過未來的問題。換作是從前,他應該會更加頻繁地去思考這個問題。他甚至曾經思考過該是時候尋找店麵了,也曾設定預算,算出營業額要多少店才撐得下去。
預算?
慎介的心好像被什麽東西牽引著。但他卻搞不清楚。所以他決定更深入地思考預算這件事。自己目前有多少積蓄,該跟銀行借多少錢呢——
慎介的腦袋又一片混亂了,他無法想起自己到底有多少錢,銀行存款還剩多少?自己有定存嗎?
“喂,你怎麽了?身體不舒服嗎?”江島叫了他一下。
“沒什麽,我沒事。”慎介搖了搖頭,然後開始擦拭洗好的酒杯。然而,一堆疑問如烏雲般在他心裏逐漸擴大。
此時玄關的門無聲開啟。慎介反射性地望了過去。現在時間接近十二點。他的腦海裏浮現幾個可能會在這時間出現的熟客臉孔。
開門進來的卻不是他料想中的人。那個人慎介完全不認識。媽媽桑、女孩子們、客人,以及江島,看到這個人頓時都沉默下來。
這個慎介未曾謀麵的客人,是個女人,看上去年齡不到三十歲。一頭俏麗的短發,可能剛參加完葬禮,身上還穿著黑色天鵝絨洋裝,手上則戴著黑色蕾絲手套。
女人一踏入店裏,沒先看店裏周遭,直接朝著吧台的最角落走了過去,簡直就像一開始就決定好了似的。直到她坐到高腳椅上,現場都是鴉雀無聲。
“歡迎光臨!”慎介對她說。“您想點什麽呢?”
女人緩緩抬起頭,凝視著慎介。在一個瞬間,他感覺某種情感在體內爆發出來。
慎介有一種直覺——我愛上這個女人了。


7

穿著一襲黑色洋裝的女人,在店裏待了一個小時之久。在一小時之內,她喝下了三杯白蘭地。喝完一杯的速度大約二十分鍾,就像用碼表計時般精確。除此之外,連喝酒的動作也幾乎完全一致。她先是把手伸向酒杯,然後輕輕舉起,凝視杯裏的酒幾秒之後,唇瓣碰觸杯緣,讓酒從口腔流入體內。這時她會閉起雙眸。酒流入喉嚨的同時,喉頭微微蠕動,然後再拿開酒杯,輕聲歎氣——就這樣不斷完美地重複著動作。
即使在接待其他客人時,慎介也一直注意著她。不,似乎不是隻有慎介如此而已。當那個女人進來店裏的時候,坐在吧台的江島以他愛用的鋼筆在杯墊上寫了些字,默默推往慎介的方向。慎介隨即把杯墊拿了起來。
是你認識的客人嗎?——杯墊上寫著這句話。慎介把杯墊握在手中,對著江島搖頭。江島麵露驚訝神色,不過,他自然不會露骨地對陌生女客投以好奇的目光。
千都子也對這個謎樣的女人耿耿於懷。她走到吧台輕聲問慎介:“你認識這位客人嗎?”慎介又搖了搖頭。如果是麵對男性客人,媽媽桑還能巧妙地問出身份,然而當對象是穿著喪服的女性時,她也束手無策。
在最初二十分鍾內,女人隻說了“可以給我來一杯軒尼詩嗎?”“麻煩再給我一杯。”兩句話。相較於身材的窈窕,她低沉的聲音成為強烈對比。猶如橫笛般低沉的嗓音,餘韻仍在慎介的耳畔縈繞。
當女人的第二杯一飲而盡時,慎介衷心盼望可再次聽到她橫笛般的低沉嗓音。可是她卻沉默不語,隻對著慎介舉起空酒杯,臉上露出了微笑。女人的表情隻有妖豔兩字可以形容。她那雙淺咖啡色虹膜的瞳孔,緊緊地捉住了慎介的目光。女人從微張的唇瓣縫隙中,吐出宛如濃鬱花香的氣息。
“跟剛才一樣的嗎?”慎介問,聲音有些發顫。
女人沉默地輕輕點頭。店內微弱光線從側麵照到她的臉上,她的肌膚猶如陶瓷般雪白、光滑。
慎介期待著女人主動開口跟他聊天。一般來說,獨自來酒吧的客人,多半是為了找人聊天。不過,慎介認為這女人恐怕不是如此。她多半是為了能像現在這樣一個人喝酒才會到店裏來。想獨自喝上幾杯的人,身上通常都會散發出特有的寂寞,可是這個女人身上並不存在這種感覺。身穿一襲黑色洋裝的她,仿佛靜靜地融入了略暗的燈光之中,流露出輕鬆愜意的氣質。
女人喝完第三杯酒後,看了看自己的手表。戴在她纖細手腕上的,是一隻有著黑色窄版表帶的表。慎介的目光受到吸引,視線落在她的手腕上。她手上還戴著黑色蕾絲手套。
時間將近淩晨一點。店裏還有二名客人在坐席上,那兩人渾身散發企業精英的氣息。他們來到店裏之後,對坐在吧台的女人也注視了好一陣子,現在則是在千都子那裏,一起熱烈地談論著賽馬的話題。
“謝謝招待。”女人說出第三句話。
“您要回去了嗎?”慎介問。
女人微微點頭。她目不轉睛地盯著慎介看。慎介雖然也想正麵接受她的視線,但總覺得自己的內心會被那女人看穿,氣勢完全被對方壓倒,於是立刻別開了目光。
慎介把收據遞給那女人。女人把手伸入黑色手提包裏,拿出了陳舊的深棕色皮包,皮革表麵已經磨損。那皮包與她散發出的氣質完全不搭,這一點讓慎介頗感意外。
女人付完錢收好皮包,從高腳椅下來。和來的時候一樣,她目不斜視筆直地朝玄關的方向走去。
“謝謝惠顧。”慎介對著女人的背影說。
女人一離開,千都子隨即走了過來。
“那個客人是誰呀?感覺有點可怕呢。”她在慎介耳邊悄聲說。
“她之前曾被哪個客人帶來過嗎?”
“沒有吧。如果有的話我會記得的。小慎,你沒跟她聊什麽嗎?”
“沒有。總覺得很難跟她搭上話。”
“畢竟她身上穿著喪服嘛。她到底是何方人物呢?”千都子從女人走出去的方向望著玄關,歪著頭思索起來。
一到了淩晨二點,慎介他們把剩下的客人趕走,關店打烊。打工的女孩子們趕在末班電車前回家,之後的收拾整理便是慎介的工作。千都子把車子停在距離店裏有點遠的地方,為了開車過來所以早一步離開。
慎介收拾完後走出店裏,把門給鎖好。走廊上滯悶的空氣裏滿是塵埃。他不禁心想,夜晚的世界就是這樣,自己終於又回來了。
慎介站在電梯前按下按鈕。自己獨自站在那裏,果然又讓他回想起那天夜裏的事。悄無聲息從背後逼近的黑色人影、由上往下砍過來的凶器、猛烈的衝擊、以及感到那種劇痛時意識飄散的感覺。
某個地方傳來聲響。慎介吃了一驚,轉向身後看了過去,可是他身後卻沒有人影。不久之後,樓梯方向傳來一群人的笑談聲。大概是從樓上店裏離開的客人吧,慎介鬆了一口氣。當他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全身寒毛直豎,腋下已經汗水淋漓。
電梯抵達慎介所在樓層之後,電梯門無聲開啟。慎介祈禱著沒人在電梯裏麵,但事與願違,電梯裏有個男人在。那是個嘴巴周圍長滿胡須,年齡約莫三十出頭的矮個兒男人。
雖然慎介極為不願和陌生人兩人待在密閉空間內,卻又非搭不可。慎介一走進電梯,立刻按下“關”的按鈕。他不想背對男人,便將身體貼著電梯內壁,直盯著表示樓層的燈號。抵達一樓雖然隻花了十幾秒,慎介卻覺得時間久得讓人害怕,他感到自己全身都僵硬起來。
胡須男當然什麽事都沒做。多半是在趕時間,當電梯一抵達一樓,他就腳步飛快地超越了慎介。慎介目送那男人的背影,歎了口氣之後搖了搖頭。
慎介恍惚地站在大樓前,聽到空洞的喇叭聲。慎介於是把頭轉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到一輛深藍色的BMW停在路旁,駕駛座上則是千都子白皙的臉。
慎介注意看著路上來往的車輛,繞道副駕駛座,然後打開車門迅速上車。車裏彌漫著千都子身上的香水味。
“太久沒去店裏工作了,所以花了一些時間收拾。”
“辛苦你了。身體還好吧?頭不會痛吧?”
“沒問題。我沒什麽大礙了。”
“太好了,今天忙成這樣,我還有點擔心呢。”千都子發動引擎,BMW緩緩前進。
千都子獨自一人住在位於月島的高級公寓。她回家的方向與慎介相同,所以總是會順道載慎介到他住的大樓前麵。如果沒辦法送慎介回去時,就會給他計程車錢。千都子隻要一想到計程車費,就覺得即使要繞點遠路也沒關係。
慎介漫不經心地眺望窗外,當BMW開始加速時,他下意識輕輕發出一聲驚叫。
“怎麽了嗎?”千都子問道。
“沒有……”他立刻搖了搖頭。“沒什麽。隻是看到某個路人長得和我認識的人很像。”
“要停下來看看嗎?”
“不,沒關係。應該是我認錯人了。”
“是嗎?”千都子再次用力踩下一時鬆開的油門。
慎介的背部感受到車子加速的感覺,抑製了他想要回頭看的欲望。剛剛他的視線捕捉到女人佇立在路旁的身影。雖然隻是匆匆一瞥,但不論是那件長下擺的黑色洋裝,或是短發的造型,都絕對是那個方才出現在“茗荷”的女人。何況她還跟慎介麵對麵,簡直像是知道慎介就坐在BMW的副駕駛座上,並且準備目送他離去似的。
那女人在那種地方做什麽呢?為什麽她會盯著自己看呢?話說回來,那女人究竟是怎樣的人物呢?
腦海接連浮現的疑問,一時之間占據了慎介的思緒。過了一會,心裏的空虛便把這些疑雲一掃而空。慎介覺得自己多半是認錯人了。那女人已經離開店裏好一段時間。她不可能一直佇立在那裏。他心想,穿黑衣服的女人到處都有,短發造型的女人也是,更何況站在那裏的女人或許也不是在看我,而是眺望著遠方,並沒有特別在注視著什麽,隻是碰巧轉向自己的方向而已——
“你看起來好像有點在意呢。是你剛剛看到的那個人嗎?還是停下來比較好吧?”開車的千都子過了好幾個紅綠燈之後說道。
“我一點都不在意,隻是有點困了。”
“這樣子啊,你也已經很久沒有熬夜了吧。”千都子略微加快車速,大概是基於讓慎介能早點回家就寢的貼心吧。
慎介輕輕閉上雙眼,思考著自己為什麽無法對千都子吐實,坦誠自己見到那個一襲黑衣,身上散發可怕氣息的女人,不過他依然不得其解。
過了一會兒,千都子問慎介說。
“你要不要先休息一段日子?你覺得你適合要熬夜的工作嗎?”
“我不知道自己適不適合。不過我也沒仔細考慮這個問題。”
“沒想過趁這個機會找白天的工作嗎?”
“我從沒想過。而且我也沒有其他能做的事了。”
“沒有這回事吧,畢竟你年紀還很輕。”
“我已經三十歲了。”
“是才三十。你的未來還有許多可能性。不過你人生剩下的時間也不算非常多,如果你有什麽人生目標的話,還是趁早開始比較好唷。”
“我沒什麽想做的啦。”
慎介並沒有對千都子說過自己的夢想。自己有天會獨立,會擁有一間自己的店。因為他想等萬事準備齊全後,再告訴千都子。
慎介幾乎想不起來自己準備到哪一個階段。他不曉得自己是否訂定了具體計劃,或者隻是單純懷抱著空想。
“小慎,你會不會覺得你差不多該回銀座去了?”千都子更進一步地詢問。“你來我們店裏也已經一年了吧。”
“我沒有那樣想啦。能夠被媽媽桑的店收留,我真的覺得感激不盡。”
“不用向我道謝啦。你也幫了我不少忙啊。”千都子加強語氣說。
慎介是在刑事判決宣判之後,才到“茗荷”工作的。慎介被判了兩年的有期徒刑,緩刑三年。所以實際上慎介還是可以繼續正常生活下去,在江島的安排之下,他被暫時安置在千都子的店裏。這或許是因為江島很關心慎介,認為這樣慎介就可以不必在乎他人的目光,同時也不至於影響知道車禍事件的熟客對“Sirius”的觀感。
千都子把車子停在慎介住處的正前方。慎介道謝之後下車站在路旁,直到完全看不見BMW的車尾燈才離開。
慎介打開房門時,室內一片漆黑,這表示成美還沒回家。成美工作的酒店十二點半打烊,不過她會和酒店的女同事們一起吃飯,通常都比他還晚到家。有時候也會陪客人去別間店喝酒。或者到卡拉OK去唱歌等等。隻要從事與紙醉金迷的夜生活有關的工作,當然就免不了會有這些事,慎介也不會逐一過問。
慎介打開了燈,走到洗手間漱口,然後用熱水洗臉。當他拿起毛巾擦臉,看著映照在鏡中的自己時,突然有種詭異的感覺襲向慎介。他的臉部不由得扭曲起來。
那種感覺近似於既視感(Déjà-vu)。所謂的既視感,就是自己有種以前曾遭遇過相同狀況的感覺。可是不用說,他又不是第一次在這間浴室洗臉。結束工作回家後,第一件事就是洗臉,這是慎介持續多年的習慣。因此這也意味著目前感受到的並非是既視感。感覺到以前未曾經曆過的狀況,才稱得上是真正的既視感。
慎介凝視著鏡子,搓了搓臉、摸摸頭發,但他仍搞不清楚剛剛產生的感覺。沒過多久,詭異的感覺轉淡,鏡子裏隻剩下他呆立在原地的身影。
他決定解釋為自己太久沒去上班。對那個穿喪服的女人太過在意也是,今晚的自己,到底是怎麽了——
慎介離開浴室,換上了汗衫。他打開電視,從冰箱裏拿出罐裝啤酒,冰箱內還有剩下的馬鈴薯沙拉,他也一並拿了出來。
當慎介正要拉開罐裝啤酒的拉環時,腦中霎時掠過了一個念頭,於是他打開了小電視櫃的抽屜。抽屜裏原本應該放著銀行的存折。可是翻了三個抽屜,都找不到存折,隻是每個抽屜都比以前整齊。他心想,大概是成美整理房間時把存折收到別的地方去了。
存折沒放在電視櫃裏,又會放到哪裏去呢?慎介站在房間正中央思索起來。不管怎麽看,屋裏都沒有地方可以收藏貴重物品。稱得上家具的東西,除了電視櫃以及床之外,就剩下餐櫃、沙發,以及用來放內衣褲的小收納櫃。其他的主要衣物幾乎都放在壁櫥裏。壁櫥的下層有多個並排的收納箱,上層則是放著可以掛上數十件衣物的衣架。所有家具都是透過郵購買的。
正當慎介想著該從哪邊先找起時,玄關傳來鑰匙開門的聲音。門一打開,成美的聲音就傳了過來。“小慎,我回來了。”
“你回來啦。”慎介回答。
“你在做什麽?怎麽站在那裏?”成美一進屋裏劈頭就問。她穿著黃綠色襯衫,那是去年春天買的衣服。
“我在找存折。”
“存折……為什麽?”
“有件事讓我很在意。你放到哪裏去啦?可以幫我拿出來嗎?”
“你在意什麽事啊?”
“等一下再告訴你。總之,我現在就想看看。”
大概是慎介突然說出奇怪的話,成美的神情極度不安。但是她也沒有多問,隨即走進和室,打開壁櫥的門。壁櫥裏吊起的衣服前,放了一隻急救箱。她打開急救箱,裏麵放著存折。
成美說了聲“喏,給你”,把存折遞給慎介。
“為什麽存折會放在那裏?”
“也沒什麽特別的理由……隻是想不到其他地方可以放而已。這種重要的東西,總不能隨便放在很容易找到的地方吧。”
“小偷會去翻急救箱嗎?”
慎介打開自己的存折。他看到存折上的數字之後,不由得笑了起來。那是一抹自嘲的笑容。
“怎麽了?”成美問。
“根本沒必要擔心小偷。”慎介翻開登載金額的頁麵給成美看。“你看看,這個數字。比最近中學生的存折還少咧。”
“這也沒辦法吧。畢竟很多事情都要用到錢。”
“成美如何呢?你也存了一些錢吧?”
“我也跟你差不多啦。我上班的酒店薪水又不是很多。”
慎介聳了聳肩,把存折放到急救箱裏。
“你是怎麽了?幹嘛突然提起存錢的事?”成美的聲音蘊含些許怒氣。
慎介歎了一口氣。
“我完全不了解自己。”
咦,她蹙起眉頭。“什麽意思?”
“欸,成美,”慎介說。“我到底是怎麽想的?”
“什麽怎麽想?”
“我對未來有什麽計劃呢?明明就沒什麽存款,卻還想著要獨立開一家自己的店。我到底在幻想什麽呀?”
“你跟我說過,以後想開一間自己的店……”
“那我有說錢要怎麽來嗎?說過目標金額是多少嗎?”
成美聽到慎介的質問,眼神中混雜著不安和膽怯。大概重新體認到慎介喪失記憶之後,心情變得更加沉重了。
“你說……要存錢。”
“存錢?說過這種話的人,存折裏的金額會少得這麽可憐嗎?”
“所以你才說以後我們倆一定要省吃儉用啊。”
“省吃儉用……”慎介搖了搖頭。他發覺自己好久沒意識到省吃儉用這幾個字了,自己真的說過這種事嗎?
慎介不禁蹲坐在地。成美把手放在他的肩上。
“欸,這種事情過去就算了吧。如果忘記將來打算做什麽,從現在起重新思考不就得了?”
慎介輕輕地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有些濕潤、冰冷。


8

慎介並不是從老早以前就打算當調酒師,反倒是對在酒吧工作的人抱有偏見。他認為會選擇在酒吧工作的人,一開始都是以其他出路為目標,但是卻遇到挫折,無處可去,最後才無可奈何一腳踏了進去。這是慎介剛到東京時的想法,然而他如今早已不再有這種想法。
慎介出生於石川縣金澤。父親在當地的信用銀行上班;母親曾經擔任中學臨時教師。但慎介記憶中沒看過母親擔任臨時教師的模樣。
他的老家,位在犀川河畔一個叫寺町的地方。從地名就可以推斷出那個城鎮有不少寺廟。慎介一家人居住的木造房屋,寂靜地座落在賣當地特產的小店對麵。
慎介有個比他年長五歲的哥哥,在紡織工廠上班。在五年前結婚,小孩分別是四歲與一歲。兄嫂和他們的小孩,再加上慎介父母一共六人,目前應該還住在老家裏。
慎介十八歲來到東京,因為他考上東京的私立大學。正確來說,是他想來東京,所以才特地去考那所大學。他之所以選擇社會學院,其實也沒什麽特別的原因。他也同時應考了東京其他所大學,文學院、商學院、資訊學院等,各個學院都有。簡單來說,隻要是東京的大學就可以了,念哪一間他都無所謂。
所以他到了東京之後,也沒有什麽具體的目標。因為他認為,隻要到了大城市就可以找到自己的目標。對於住在鄉下地方的少年來說,東京這地方有無數的機會正在萌芽。他堅信隻要能掌握其中一個機會,必定能踏上成功之路。但他當時卻完全沒注意到,其實自己必須具備超越常人的能力,才能夠掌握住出人頭地的機會。
慎介的父母並沒有反對他前往東京。對他們來說,家中的長男在地方的國立大學畢業,而且就在當地的公司就職,或許他們認為自己的老年生活暫時無庸操心。況且,老是要照料比長男成績差的次男也很麻煩,他們知道慎介的成績不好,無法像哥哥一樣上好大學,如果隻考上了當地的二流大學,未來也養不起慎介。
至少,讓他到東京去,以後生活上也不會出現困難——這是慎介推斷雙親願意讓他住在東京的想法。
慎介最初住的地方是不到六張榻榻米大小的lk房間。他相信自己會從此處大鵬展翅,翱翔於天際。他的內心充滿期待,認為自己什麽事都能辦得到,樂於接受各式各樣的挑戰。
然而,懷抱著這種夢想的期間極為短暫。一年過去之後,他早已不抱任何野心。自從來到東京之後,慎介一直在尋找具體的目標,但他卻愈來愈不常去思考這個問題。甚至索性想忘掉這件事,因為隻要一想起來,就會看清自己有多麽無能。
若是真要探究原因,或許是工作太忙了。光是房租與學費兩項,就幾乎花光他所有的生活費,讓他不得不開始打工。打工之後又有許多新的人際關係產生,為了交遊又需要更多的錢,也就是出去吃喝玩樂的錢。為了賺這些錢,隻好多找幾個打工的工作,就這樣一直惡性循環下去。
當然,這些不過是借口罷了。慎介身邊有更多比他更不幸,卻比他更努力的學生。住在同一棟公寓的S,與他在附近的定食屋相遇之後,彼此漸漸熟了起來。這個男學生半夜在道路施工的工地打工,直到天亮才騎腳踏車回家,接著就睡得跟喝到爛醉的人一樣,不省人事整整四個小時,起床之後,為了上下午的課趕往學校。這種生活S持續了二年以上。除此之外,從下課到工作的這段時間,他都待在房裏念書。臉上胡須總是雜亂的S,口頭禪就是“世上最有價值的東西就是時間”。
“你想想看,有錢的確什麽事都辦得到,但卻買不回消逝的時間。就算你擁有再多的錢,也無法回到過去年輕的時候吧?相反地,隻要你有無限的時間,無論什麽事情都辦得到。人類之所以能創造文明,所倚靠的不是金錢的力量,而是時間的力量。但可悲的是,每個人擁有的時間都是有限的。而且年輕時的一個小時,與老了之後的一個小時,兩者的價值完全不同。對我來說,時間是絕對浪費不得的,哪怕是一秒也不行。”
S專攻建築學,畢業論文題目是“都市型三層式道路網絡之開發”,這件事是慎介與他離別三年後才聽說的。原來他當時在半夜的打工,也不單隻為了賺生活費而已。
慎介覺得自己沒辦法把S當成榜樣,雖然這句話也隻是借口而已。不過他和S有所不同,他對大學教的東西完全不感興趣。況且他選擇的主修課目本來就不是興趣所在,當然連一丁點的求知欲也沒有。
大學二年級一結束之後,他幾乎就沒再去過大學。那時的他,一天當中待得最久的地方,就是他上班的六本木酒吧。那間酒吧以六〇年代的音樂為主題,披頭四與貓王出的唱片可說一應俱全。沒什麽客人來的日子,慎介就把那些唱片一張張放上唱盤,悠閑地度過一天。
慎介也不是不知道自己在浪費時間,他也時常感到焦慮,希望自己快點找到目標。可是他卻不曉得怎麽做才找得到。甚至在尋找之前,更不了解該如何尋找。這就如同明明是郵差某天送來的東西,卻誤以為是突然出現在自己麵前的東西一樣。
他從沒動過休學的念頭。在他認識的人當中,有好幾個已經從大學休學,不過他們也算得上是思考了很久,為了貫徹自己的目標才休學。慎介則沒想那麽多。他總覺得要先有個目標之後,才能有所覺悟或是下定決心。
然而,最後他還是沒能把大學讀完。即使他沒有休學的念頭,但是不去上課、不參加考試,就沒辦法升上更高的年級。無法升上更高的年級。當然就不可能順利畢業。這種狀態持續下去,學籍自然會被開除,這就是他被遭到退學的原因。
慎介暫時對住在金澤的父母隱瞞了這件事。等到其他同學們都成為上班族時,他連老家都沒有回去,隻對父母說“自己要再打工一陣子”。
事情露餡是他二十三歲的時候。原因是大學打電話到他家裏好幾次。慎介的雙親怒氣衝衝地來到東京,父親臉紅脖子粗地說現在回大學念書還來得及,母親則是在一旁不停啜泣。
慎介跑了出去,兩天沒有回家。第三天當他一回到家,便看到桌上放著一張紙條,紙條上潦草的字跡寫著:“有事記得聯絡家裏,好好保重身體喲!”
慎介與江島光一相遇,就是在這件事發生之後不久。慎介上班的六本木酒吧打算收起來不做了,當他著急地搜尋求才資訊時,看到了“Sirius”的征人廣告。他深深地受到“銀座”這兩個字吸引。因為他認為,既然選擇在酒吧工作,那當然就要在日本最繁華的地方工作。
慎介麵試時老板江島親自出馬。江島的氣質讓慎介折服。他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全都饒富深意。慎介認為這種人物才稱得上成熟的男人。
江島讓慎介試穿“Sirius”的製服,他以“穿起來很有型”為由決定錄取慎介。當時的江島也說了這樣的話。
“無論是多麽隨性的人,對三件事都會特別堅持。一個是洗澡的方式、一個是上完廁所後擦屁股的方式,然後還有一個是喝酒的姿勢。”
慎介欽佩地點頭同意,格外謹慎地說:“我會記得的。”
之後的六年,他都待在“Sirius”上班。如果那件車禍事故沒發生,現在的他應該還在那裏工作。
在那六年之中他學到了不少。具體地說,他發現了在酒吧工作的有趣之處。並且又激發了從學生時代起便不再出現的野心。期待未來自己能開一間店。
然而,他知道自己的野心還不夠具體,而且也尚未從現實層麵深入思考這件事,而且該學的東西還有很多,最重要的是手頭上沒有資金。
這些應該都是發生車禍前慎介的想法。
可是眼前事情卻截然不同。
慎介開始思索自己這一年究竟是怎麽過的。他記得自己有過哪些舉動,但隻要他試圖回顧當時的動機時,就會出現如同灰色帷幕遮蔽記憶的畫麵。而且那麵帷幕比他想象中的還要厚上許多。


9

時間正好是一周之後,那個穿著喪服的女人,再次來到了“茗荷”。時間是剛過淩晨一點。這天晚上的客人很少。店內深處的座位坐了一個男客,不知在與千都子聊些什麽。
女人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不,開門時應該會發出聲音,隻是慎介當時沒有聽見。那時他正好麵對酒櫃。盡管如此,那女人卻讓他完全感覺不到氣息,隻能說是不可思議。姑且不論他沒聽到聲音,平時門的開合與客人進來的身影,理應都會映照在瓶子或酒櫃玻璃上,可是慎介剛才卻渾然不覺。
所以當慎介回頭看見女人靜靜佇立在吧台對麵時,不由得驚叫出聲,同時心跳也開始劇烈起伏。
女人挺直了背脊站著,目不轉睛地凝視慎介的眼睛。她的姿態仿佛像是對他宣布事情的使者。實際上,刹那間慎介也陷入輕微的幻覺之中,等待著女人主動向他攀談。這中間大概隻有幾秒鍾,他卻覺得時間過得很漫長。
沉默持續了數秒。慎介終於想起自己必須開口說話。
“歡迎光臨!”他的聲音粗嘎得像感冒了一樣。
女人目光向下,在同一個高腳椅上坐下。
“給我跟上次一樣的酒。”嗓音同樣讓人聯想到橫笛。
“是軒尼詩吧?”
對慎介的問題女人微微點頭。
慎介背對那個女人,把手伸向瓶子。一邊將酒注入酒杯,一邊來回思考著女人剛說的話。女人說跟上次一樣。換句話說,她應該記得自己在一星期前來過這家店,也認得眼前的調酒師。
對於從事服務業的人來說,記得顧客的長相與名字是天經地義的事。即便是成美,也絕對不會忘記客人的麵孔與名字。萬一忘記名字,非到萬不得已也盡可能不問對方,可以私底下去問其他人,或者在和客人聊天過程中拚命回想。如果怎麽也想不起來,還可以使出最後的殺手鐧,對客人說:“對了,之前您沒留張名片給我呢。”要是讓客人認為自己被遺忘了,那麽今後就絕不會再上門光顧。
然而慎介卻難以想象,這位隻來過店裏一次的客人,居然會記得自己。
慎介心想對方或許在試探他。但是試探一個素不相識的酒保又有什麽意義嗎?他對此感到匪夷所思。
慎介把白蘭地酒杯放在女人麵前。女人道了一聲謝。聲音雖然微弱,卻聽得很清楚。女人還對他露出妖豔的微笑,他也揚起嘴角回以微笑。
慎介猛地看向旁邊,發現千都子正觀察他們的舉動。正確來說,她是一直盯著女客看,雖然偶爾也會與正在聊天的客人附和幾句,但她的注意力顯然集中在別的地方。千都子麵向慎介對他使了眼色,要他查探出那女人的身份。
慎介知道千都子心裏的想法。她擔心那女人是商場上的競爭對手,所以戒心才會那麽重。打算開始新店的業者,會進入長期在當地營業的店內偵查,這種事情在每個業界屢見不鮮。
慎介拿出盛放巧克力的小碟子,重新觀察女人的樣子。她今天沒有穿著喪服,而是一件和上次長度相同的長洋裝,顏色不是黑色而是深紫色。除此之外,今晚她沒戴手套。
慎介還注意到女人另一個不同於上次的地方。那就是頭發的長度。女人上次的頭發短到完全露出耳朵,今晚卻隻看得到半邊耳朵。僅僅過了一星期,頭發不可能長得那麽快,大抵是稍微改變了發型吧。這個發型也使她的表情比上周多了幾分柔和。
要探出她究竟是何方人物,最直截了當的方法就是和她聊天。可是慎介卻想不到該怎麽開口。他覺得不管自己說出什麽,女人都會淡淡地應付過去。露出神秘的笑容,說幾句必須且簡短的話以後,就切斷所有對話。她全身散發出的氛圍讓慎介如此猜想。
慎介並不拙於應對客人,反而算得上相當擅長,從他在“Sirius”時就是如此。然而他卻遍尋不著進攻這個女人的方法。這個女人和之前他所遇上的每個女人類型截然不同。
他始終沒有開口搭話,就這樣過了二十分鍾。於是,她和上周相同,花了一樣的時間喝光一杯白蘭地。女人用手掌環繞空的白蘭地杯,以意味深長的目光看著慎介。
“同樣的嗎?”他問。已經把手伸向軒尼詩的瓶子。
女人沒有點頭。她在掌中把玩著酒杯問。“該喝點什麽別的呢?”
慎介心頭一驚。他沒料想到女人會問這個問題。
“您喜歡什麽樣的類型呢?”他假裝平穩地問。
女人一手托腮一手拿著白蘭地杯。
“我不太清楚酒的名稱。你可以隨便調點什麽嗎?”
慎介立即就聽懂她說的是雞尾酒,心裏感到非常緊張,因為他覺得那女人會對他調出來的酒打分數。她說自己不清楚雞尾酒的名稱,應該不是真的才對。
“那就調略含甜味的吧。”
“這樣子啊,應該不錯吧。”
“基酒用白蘭地可以嗎?”
“全都交你決定。”
慎介略作思考後,打開冰箱,看到愛爾蘭奶油威士忌。
位於銀座的“Sirius”,是一家以雞尾酒為招牌的酒吧。老板江島光一本身原來就是個著名的調酒師,他隻把調酒的工作交給真正信賴的人,而慎介便是獲得他信賴的其中一人。
然而自從他來到“茗荷”這一年多裏,卻大大減少了調製正規雞尾酒的次數,甚至可以說根本沒有機會。頂多偶爾受到來打工的女孩子們央求,他才會調製出近似雞尾酒的飲料。大部分的客人都將這裏定位為向帶來的酒店小姐求歡之處。
因此慎介能夠調製的雞尾酒種類有限。畢竟沒有多餘的空間可以放置常備材料。
即使如此,目前還有棕可可香甜酒和鮮奶油,可以跟白蘭地調在一起。慎介為了不讓手感變遲鈍,他時時都有練習,但仍知自己搖搖酒器的手部動作不夠流暢。
慎介把搖酒器中的雞尾酒倒進入雞尾酒杯,灑上肉豆蔻粉之後,他才發覺女人始終盯著自己的手看。但那種眼神卻不是在欣賞調酒師的手部動作,而是冰冷得像是一個正在觀察細菌的學者。
“請用。”慎介將雞尾酒杯端放在女人麵前。
女人沒有立即將手伸向酒杯,而是往下凝視了好一陣子。慎介盤算著如果女人還要觀察一段時間,就要對她說“雞尾酒要早點品嚐比較好喝。”因為雞尾酒會隨著溫度變質。
不久之後,她便拿起雞尾酒杯,舉到與眼同高的位置,仿佛在確認酒的黏性似的,略微搖晃之後開始啜飲。
雞尾酒杯貼在女人濕潤而帶有光澤的唇瓣上。淡茶色的粘稠酒液,流入了女人喉嚨裏。她輕輕地閉上雙眼,店內微弱的光線在她臉龐形成陰影。這幅景象隻能用淫靡兩字形容。慎介的腦海裏描繪出液體順著她的舌,流進喉嚨深處的情況。這種想象激起了慎介的性欲,他感到自己勃起了。當女人喝下液體時,纖細的喉嚨微微起伏,讓他的心髒頓時加快起來。
女人深深地吐了一口氣。如果用手觸碰,或許可以感受得到溫度。她睜開了雙眼,目光有點渙散。
然後,女人的眼神緩緩聚焦,視線回到慎介身上。
“您覺得如何呢?”慎介問。
“好喝。這杯酒的名稱是?”
“叫亞曆山大。”慎介回答。“是很有名的雞尾酒。”
“亞曆山大?那個統治希臘的皇帝嗎?”
“不,”慎介苦笑著搖搖頭。“典故是出自與英國國王愛德華七世結婚的亞曆山大拉郡王妃。這是用來祝賀他們婚禮的雞尾酒。”
女人心滿意足似地點了點頭。不知是欣賞慎介對雞尾酒由來的流利解說,或是她本身很喜歡這個小典故。
女人再次舉起酒杯,細細地啜飲了一口。此時她白皙的臉頰迅速漲紅,仿佛像是薄薄地噴上了一層緋紅顏料。
“真好喝。”她又說了一次。
“是嗎?如果合您的口味那就再好不過了。”
“亞曆山大呀,我得記下來才行。”她壓低聲音說道,仿佛在講重要的心事似的。
“請別喝太多了。”慎介腦中閃現一個念頭,便問:“您知道‘相見時難別亦難’(Days of Wine and Roses)這部電影嗎?”
“我隻聽過片名。”她仍然壓低嗓音回答。
“男主角在那部電影裏不讓妻子喝的酒,就是這杯雞尾酒。您知道後來結局如何嗎?”
女人微微搖了搖頭。
“對雞尾酒著迷的她,不久之後就酒精成癮了。”
她瞬間停止不動,嘴唇微張成漂亮的形狀沒有合上。接著她用力地點了點頭後,把雞尾酒杯送入口中,將仍剩下相當分量的酒一口氣飲盡。
女人朝慎介呼出溫熱的氣息,當然她並不是刻意的。帶有甘甜氣味的氣息,微微刺激慎介的鼻孔,讓他的感官頓時一陣酥麻。
“請再給我一杯。”她說。
好的,慎介回答。
第二杯的亞曆山大雞尾酒,成為女人今夜在“茗荷”喝的最後一杯酒。酒杯見底之後,她說了聲“我要回去了”,突然起身。臉頰雖然染上了緋紅色澤,但看上去卻沒有很醉。
慎介幫女人結完帳後走出吧台,到玄關替她開門。女人昂頭挺胸地從他麵前走過。
“您之後要去哪呢?”慎介望著她纖細的背影問道。
她停下走向電梯的腳步,轉身過來。
“為什麽問我這個問題呢?”她略微偏著頭說。
慎介絞盡腦汁也沒找到答案,開口問她要去哪裏,其實也不是別有深意。不,也不能說完全沒有,隻不過他當下說不出口。他心想,如果對那女人說自己每天都在想你,不知道這個女人會怎麽反應?
“呃,我隻是在猜,您應該還會再去下一間喝。”慎介沒有正麵回答她的問題。
女人似乎打算讓慎介有台階可下,不過多半也在欣賞他的狼狽模樣。
“是啊。有可能會去,也有可能不會去。”
慎介找不到話接下去。雖然他嚐試要說些俏皮幽默的話,但腦中卻一片空白。他對於自己居然變成這麽遲鈍的男人而感到焦躁。
慎介為了掩飾自己的動搖,他跑步追過她,按下電梯鈕。電梯恰巧停在這一層樓,門立刻打開。
她道聲謝走進電梯。
“請您務必再次光臨。”
慎介說完之後,女人仿佛被觸動心弦似地凝視著他。然後她把手伸向電梯的控製麵板。由於電梯門沒有關上,女人剛才按的應該是“開”的按鈕。
“雞尾酒真的很好喝。多謝招待。”她壓低聲音說。
“謝謝惠顧。”慎介鞠了一躬。
“下次來的時候,可以幫我調別種雞尾酒嗎?”
慎介聽到這句話後,胸中鬱悶感徹底消失,一股快感油然而生。因為這表示她還會再來店裏。
“我會先行準備的。”
“晚安。”女人的手離開控製麵板。電梯門靜悄然關上。慎介看著她的臉,兩人的視線在空中交會。
咚,他感到胸口一陣悶疼,有種心髒被異物刺穿的感覺。直到電梯門關上而看不見她的身影為止,那種感觸一時之間還揮之不去。
“知道她是誰了嗎?”千都子小聲地問。她果然從頭到尾都注意著慎介兩人。
慎介噘起了唇,聳聳肩搖了搖頭。不知為何刻意板起了臉。
“你似乎跟她說了不少話吧。”
“隻是聊了些有關雞尾酒的話題而已。”
“雞尾酒?”千都子的眼睛發出光芒。“她對酒很了解嗎?”
“不知道。”慎介把手插進口袋,歪著頭說。“看起來不像,可是她說不定是在演戲。”
“這樣呀……”千都子露出凝重的神情。對於那女人的事,她似乎無法往好的地方想。“小慎,下次如果那個女人又來了,記得可要問出一點眉目哦。”
“一直追問客人的私事,不是有違待客之道嗎?”
“也有例外的情形嘛。畢竟那女人太可疑了。”
“好吧,我盡量試試。”
廁所傳來流水聲。沒多久最後一位客人就擦著手出現。千都子迅速地拿出擦手巾。她立刻又露出上班時的公關笑容。
慎介回到吧台內,清洗女人用過的酒杯,腦海陸續浮現出想讓她試喝的雞尾酒清單。


10

“Sirius”位在這棟舊大樓的九樓。大樓外並沒有掛特別顯眼的招牌。一走到電梯間,就會看到一塊寫著“天狼星在九樓”的板子。沒人知道板子上為什麽是用漢字寫著天狼星。就連老板江島也說“忘記原因了”。不過慎介認定這是出自於江島希望選擇客人的想法。實際上“Sirius”從以前開始就是一間靠熟客捧場而支撐下去的店。
慎介搭電梯上樓,電梯的速度和以前一樣緩慢。到了九樓之後,有一條光線暗淡的走廊。他已經很久沒像這樣走在這條走廊上了。在慎介感到懷念的同時,也因為對這裏的記憶已變得不完整而覺得焦躁。
走廊盡頭有一扇木門。門上掛著以英文標示“Sirius”的板子。店裏客人們談天說地的聲音傳了出來。慎介拉開門把時略感緊張。
門扉開啟之後,站在吧台的岡部義幸最先看見慎介。工作時的商業笑容頓時變成了稍感詫異的神情,不過唇邊隨即浮現別具意義的笑,他對慎介點了點頭。他的笑容與動作讓慎介有種安心感。
吧台前方有十五張高腳椅,椅子與椅子之間有著適當的間隔,目前有八個客人在店裏。慎介看到有兩個相連的空位,於是選了其中一張高腳椅坐下。
岡部直直地盯著慎介。他用眼神問慎介想點些什麽。岡部比以前瘦了些,下巴看起來也比以前尖,更增添一股精悍的感覺。
“給我‘刺針’。”慎介說。岡部神情專注地微微點了點頭。
慎介試著讓自己不引起其他客人注意,若無其事地環顧店內一圈。這間店的桌椅特別有價值。座椅區由皮質的扶手椅和沙發組成,可以讓四、五個人舒適地坐在上頭。由於桌麵夠寬敞,即使放了許多菜肴也不會覺得太擠,這樣成套的桌椅共有八套。牆壁上陳列著世界各國的酒瓶。角落擺著一架大鋼琴,江島的老友鋼琴家偶爾會演奏令人懷念的爵士樂。以前一名客人曾經說過:“待在這間店裏會讓人想起日活公司的電影”。慎介雖然沒看過大熒幕上的小林旭和宍戶錠,卻總覺得能體會那位客人的想法。
店內有三分之一的座位被坐滿了。有點上了年紀的男人四人組、兩個帶著兩名酒店小姐的中年男子、以及一對怎麽看都像有不可告人秘密的情侶。四人組的聲音稍大,但還不至於到破壞店內氣氛的程度。
時間接近淩晨兩點。慎介心想這種時候居然店裏客人還這麽多,真是不簡單。
岡部開始搖動搖酒器。他的動作非常靈活,不會使用多餘的蠻力。將搖酒器中的酒液倒入酒杯的動作,在技術層麵上也很高超。
他把酒杯放在慎介麵前。杯中的酒液閃耀著無可言喻的琥珀色光澤。
慎介向岡部輕輕舉杯,含了一口雞尾酒在口中。白薄荷的熱辣味道,猛烈地刺激他舌頭上的味蕾。這也是酒名被叫做刺針的原因所在。
慎介對岡部微微點頭。岡部聳了聳肩。
“今天你工作的店不要緊嗎?”他問。
“大概不會有客人來,所以就提早打烊了。”
“是哦。不過也是會有那種日子。那麽,你是來偷窺以前的老巢嗎?”
“正是如此。”慎介把酒杯湊近嘴邊。他正在思考這種酒是否合那個女人的口味。
今晚“茗荷”沒有客人雖是事實,不過店裏卻沒提早打烊。慎介對千都子說與人有約,自己一個人先早退了。
其實慎介並不是真的與人有約。他的目的隻是想在“Sirius”品嚐幾杯正統的雞尾酒,他最近都沒喝過什麽正統的雞尾酒,感覺自己的味蕾變得遲鈍又麻痹。此外,另一個目的是要研究可以為那個女人調配哪一種雞尾酒。
雖然僅僅見過兩次麵,慎介卻對那個女人非常在意。不論是在店裏清洗酒杯的時候,或是聽酒醉客人發牢騷的時候,他的目光都緊盯著玄關。慎介認為她或許會跟前幾天夜裏一樣,悄無聲息地進入店裏。
“下次來的時候,可以幫我調別種雞尾酒嗎?”她對慎介這麽說。下次是什麽時候呢?必須在她來之前備好材料,也得在那之前找回味蕾對酒的敏銳感。
“江島先生今天去哪兒了?”慎介問岡部。
“他去赤阪討論比賽的事。差不多該回來了吧。”
當岡部這麽說時,玄關傳來開門聲。岡部往門的方向看了過去,麵帶微笑說“歡迎光臨!”慎介也反射性地看了過去。
進來的客人是慎介以前見過的女人。略顯下垂的眼角,再配上豐腴的唇瓣,讓人印象深刻。慎介記得她的名字叫由佳。她把白色的薄外套遞給了服務生。外套底下穿著藍色洋裝的她,身體曲線玲瓏畢露。
“辛口馬丁尼。”她在吧台最角落的位子坐下後,對岡部說。她看也沒看一眼其他的客人,當然也沒注意到慎介在場。可是她悠哉地翹起腳的動作,卻明顯地顯示出她有意識到周圍的目光。
慎介不太清楚由佳在哪間店工作。不過從她的發型,可以知道是家一流的店。因為如果每天沒有交給專業的美發師打理,她那樣的發型很難維持。
打從慎介還在“Sirius”工作起,她就常來這裏喝酒。多半是自己一個人來,很少跟客人一道過來。她通常獨自喝個兩杯雞尾酒,與調酒師聊聊股票與音樂後就回家去。
“酒店小姐也是各種人都有,也有人是用這種方法消除壓力呐。”江島曾經感佩地說。
慎介的腦海中有個情景複蘇了。時間是在一年多前的夜晚,即是數個小時後發生車禍的夜晚。
由佳在那個夜晚也是一個人獨飲。應該是喝——辛口馬丁尼。那個夜晚她也點了這個。雞尾酒是慎介調配的。
然而她喝的酒卻不隻這個。她之後又點了其他雞尾酒,一杯接一杯地喝個精光。喝酒的方式氣勢洶洶。“給我更烈的酒!”慎介記得她曾對他這麽說。當然他反而是漸漸降低酒精濃度,最後讓她喝的飲料幾乎等同果汁。
盡管如此,她仍舊喝到爛醉如泥。或許她最初的目的就是要喝個爛醉吧。絕對是有什麽事讓她很不開心,不過即使她喝醉了也絕口不提。慎介認為這是因為她是個很專業的工作者。
由佳當晚趴在吧台上一動也不動——鮮明地殘留在慎介記憶中的部分,就隻有這些了。
問題在那之後。就結果來看,慎介送由佳回家,在自己回程的路上發生車禍,但對細節部分的記憶卻極為模糊。比如說,既然是送她回家,車上當然隻有兩個人,但記憶中卻一丁點畫麵也沒有,在腦海裏怎麽也描繪不出由佳坐在副駕駛座上的情景。慎介不認為這隻是自己單純的遺忘,畢竟相較於送由佳回家前的記憶,兩者之間記憶鮮明程度,落差未免也太大了。
慎介對岡部說。“可以幫我調琴苦酒嗎?”
岡部默默地點了點頭。他或許會誤解慎介,以為慎介隻是展現自己對雞尾酒廣博知識。但慎介其實隻是想借苦味刺激自己的腦細胞。
岡部一手旋轉細長的香甜酒杯,一手將香味苦汁塗在酒杯內側。塗完之後,丟掉多餘的部分,注入冷卻過後的琴酒。從酒液粘稠的狀態,可以看得出琴酒已充分冷卻了。
慎介拿起酒杯,調整呼吸後一口喝盡。適中的苦味在口中緩緩擴散,全身的細胞也隨之蘇醒。
“不錯呢。”慎介說。岡部單邊嘴角上揚,笑了一下。
慎介暫時將酒杯放在吧台上,從高腳椅上下來。他朝由佳走近。
由佳不可能沒發現有人站在自己身邊,她卻仍麵向前方抽煙,表示婉拒男人隨意搭訕。
“好久不見。”慎介說。
由佳用手指夾著香煙,麵露不耐地回過頭去。用一張她上班時卻不會出現的能劇麵孔麵對慎介。
但是當她的目光捕捉到慎介的臉時,猶如能劇麵具的臉突然有表情出現。她嘴唇微啟,雙眸瞪得鬥大。
“你……”
“我是雨村。之前多謝你的惠顧。”慎介輕輕行了個禮。
“你不是已經離職了嗎?”
“暫時離職而已。今天是來這裏玩的。”
“嗯……”
“我可以坐這裏嗎?”慎介指著由佳身旁的空位。
“是可以啦……”
“那我就打擾一下了。”他從自己的位子上把酒杯拿了過來,落坐在由佳身旁。“其實我想請教由佳小姐一件事。”
“是關於那天晚上的事。”慎介四下張望,確認沒有人豎起耳朵偷聽。“就是我發生車禍的那天晚上。”
“我什麽都不知道。”
“可是,那天晚上我送由佳小姐回家了吧?然後,就在之後發生了車禍。是這樣子沒錯吧?”
由佳不發一語,麵目猙獰地回瞪慎介。
“抱歉。我想由佳小姐並不知道,我最近又發生了一點小意外,結果喪失了部分記憶。所以才會像現在這樣對不同的人問不同的事。”
由佳眉頭微蹙。
“我大致上聽江島先生說過這件事……你連車禍的事也忘得一幹二淨了嗎?”
“還不到一幹二淨的程度,該怎麽說呢,對細節的部分很模糊。江島先生勸我不要勉強自己回想不開心的事。可是對我來說,心裏頭總是有疙瘩。”
“問我也沒什麽意義。就像你剛才說的,我隻是被你順道載回家而已。”由佳從慎介身上別開目光。
“這一點我明白。所以我隻是希望由佳小姐能告訴我,我送你回大樓時的情形。”
“你要我說什麽?”
“什麽事都可以。我是不是一邊開車一邊跟你聊天,或者你對當時搭車的情形有什麽印象之類的……”
由佳一口飲盡辛口馬丁尼,轉身麵對慎介。
“我那時候已經醉得不醒人事了吧?所以你才送我回家呀。像這樣的人可能記得被送回家時發生的事嗎?”
“是沒錯,可是你連一件事情都沒有印象嗎?”
“沒有,我什麽都不記得。”由佳再次轉向吧台內側,搖了搖頭。
“那麽隔天再回想到的也可以。譬如說因為我發生車禍,當晚的經過會牽扯到由佳小姐,警察應該也會去問你吧。你記得對警察說了什麽嗎?”
“不記得。我隻記得隔天頭非常痛,還有沒卸妝也沒換衣服就倒頭大睡而已。因為送我回家才導致你發生車禍,關於這點我覺得非常抱歉,不過其他方麵我真的沒辦法說什麽。”
“那麽——”
“對不起,我跟客人約好了。”由佳突然把手伸向提包,從高腳椅上下來,對吧台內的岡部說了聲謝謝招待。
由佳不留下任何讓慎介可以挽留她的時間,在付完帳後,立刻要服務生把外套遞過來,連披都沒披就徑行離開了。
慎介幾乎隻能目瞪口呆地目送她離去。岡部開口問了慎介。
“你惹她生氣啦?”
“我哪知道。我隻是叫她告訴我車禍當晚的事情而已。”
“車禍當晚?”
“啊,沒事。沒什麽。”慎介揮了揮手。他決定盡可能不跟沒關係的人提到自己有記憶障礙這件事。
琴苦酒有些變溫了。慎介一口氣把酒喝光,覺得苦澀的味道又更強了些。


11

慎介回到門前仲町自宅時,時鍾的指針指向二點三十分。成美還沒回家,大概是被客人邀去唱卡拉OK了吧。
他覺得饑腸轆轆,甚至餓到胃部悶痛。一定是因為他都沒有好好吃東西,隻喝雞尾酒的緣故。
但慎介對自己有所斬獲感到心滿意足。他想到好幾種讓她——那個謎樣女子試喝的酒單,得趁自己還沒忘記之前先記下來,於是他開始找起紙筆。
可是他無法立即就找到紙和原子筆。成美趁慎介住院時,變更了房子內部的擺設,導致他對東西擺在哪裏完全一頭霧水。成美明明就討厭做家事,卻能將布置徹底改變。慎介對此不隻是感到佩服,更是感到驚愕。
慎介翻遍所有抽屜,總算找出便條紙跟黑色原子筆。他猜想這兩樣東西要不是贈品,就是買東西附贈的。對於自己竟然注意到這種細節,他不禁露出苦笑。兩個成人共同生活在一起,紙筆居然用到這種寒酸的地步,真的是很沒出息。不過,一般家庭必備的日常用品他們屋裏也通常沒有,所以其實這件事也不足為奇。
慎介記完筆記後,用鍋子煮水,準備煮泡麵。像這樣在深夜煮宵夜,令他回憶起往日住在一間六疊大公寓內時的情景。那間公寓是在他大學入學時租的,直至他和成美開始同居前,他一直住在那裏。
他們現在住的屋子,原本隻有成美一個人住。慎介在兩年前搬了進來,屋裏有些狹窄也是正常的。
慎介和成美變得親昵,是從某日傍晚她獨自來到“Sirius”開始。成美前一天晚和客人一道來時,她的手套在店裏弄丟了,慎介在店內到處找尋還是找不到。
成美宣告放棄回家之後,在當天淩晨十二點時,手套被找到了,原來是掉到沙發縫隙裏,被客人撿了起來。慎介打電話到成美工作的地方告訴她這件事。於是成美說在下班回家時,她會順道過來“Sirius”一趟,請慎介先幫她保管。
於是慎介在“Sirius”打烊後,一個人等待著成美,但成美卻遲遲沒有出現。慎介試著打電話到她的工作地點,電話當然也無人接聽。
過了淩晨三點,她好不容易出現了。慎介當時正準備回家。
“啊,還好。我還以為你已經回去了呢。”她看著慎介,漾起一抹安心的笑容。
“我的確是打算要回家啦。”慎介回答。他自己都聽得出自己的聲音隱含怒意。
“對不起。客人太纏人了,怎樣都不肯放我走。我可是拚了老命想逃走的唷。我也是非常在意你的事……你生氣了嗎?”
“心情不是很好。”
“哎呀,那該怎麽辦?”
“開玩笑的啦。喏,給你。”慎介遞出手套。
成美看到手套之後,雙掌在胸前合十,大叫了一聲真是太好了。
“雖然不是什麽好東西,可是我卻很喜歡。因為我的手很小,很難找到合用的手套呢。”
“是你的沒錯吧?”
“沒錯,謝謝。”成美把手套放進外套口袋,仰頭望著慎介。“欸,我請你吃東西吧,就當做是謝禮。”
“不用了啦。”
“這樣子我沒辦法安心。都讓你等那麽久了。對了,你喜歡魚翅拉麵嗎?”
“魚翅拉麵?算是喜歡吧。”
“那我們就去吃這個吧。我知道一間好吃的店哦。”她使勁拉著慎介的袖子。
慎介和成美兩人,在營業至早上五點的中華料理店裏,麵對麵坐著吃魚翅拉麵。成美對銀座拉麵店的店名如數家珍,滔滔不絕地評論起哪間店隻是價格昂貴卻一點不好吃、哪間店湯頭好喝佐料卻很少之類的事。她邊吸著拉麵邊說話。
慎介望著她這個模樣,心想和這種不會使人感到疲憊的女人交往也很不錯。他以前雖和不少女性交往過,卻老是感覺隻想做愛,卻不想和對方一起生活。
成美此時似乎也對他抱有好感。當慎介表示希望假日能再見個麵時,她立刻爽快答應。如果成美對慎介沒有好感,即使隻是一碗拉麵,也不可能會想請他吃。
二人在隔周的星期六約會,那天晚上慎介進入了成美的房間。她在床上重複了好幾次:“你可別誤會囉,人家平常可不是那麽輕易和男人睡的。”
慎介說自己也和她一樣,不過他當然是在扯謊。反正他也不知道成美說的是不是實話。慎介認為,他真實的想法以及實情怎樣都無所謂,畢竟當時他也沒打算和成美長期交往下去。
然而,兩人卻同居了。慎介並不覺得兩人是命中注定的相遇,愛她的感覺算不上很強烈,隻是在不知不覺間,成美在慎介的心裏占據了一個位置。太麻煩了,我們一起住吧——最初是慎介提出來的。
慎介煮好泡麵之後,一邊吃一邊看電視。由於每天晚上都會出門,戲劇與新聞都得先預錄下來,看這些預錄節目也算得上是睡前的樂趣。
NHK的新聞報導白天在高速公路上發生一起嚴重車禍。拖車駕駛硬是要超車,結果撞上了隔壁車道的汽車,後來方向盤失去控製,整輛拖車衝進了分隔島,對向車道因此才沒受到影響。車禍死亡人數五人,但是拖車駕駛卻平安無事。
居然把事情搞成這麽嚴重,拖車駕駛幹脆自殺算了——慎介看著畫麵想著。把五個人撞死,大概也賠不起了吧。
即使隻有一個人死亡,用金錢也無法完全償還。慎介深刻地反省自己所犯下的罪孽。
為什麽會發生車禍呢——
無論如何,慎介都希望自己可以清楚地回想起當天晚上的情景。但記憶中的畫麵卻依然模糊不清。當天送由佳回去後便急著回家,這些過程都隻殘存零碎的記憶片段。他隻記得丟下穿著襯衣的由佳一人,但不知為何自己慌慌張張的。
襯衣?
似乎好像有某件事勾起慎介某段回憶。片刻之後,他隨即想起由佳本人剛才說過的話。
“我隻記得隔天頭非常痛,還有沒卸妝也沒換衣服就倒頭大睡而已。”她確實是這麽說的。
若是她真的連衣服都沒換,那天夜裏就不可能看見她穿著襯衣。可是慎介卻有印象自己看過。難道是在別的時間點看到,卻誤認成那天夜裏看到的?
慎介搖了搖頭否定。
慎介心想,仔細思考的話,看到由佳穿襯衣的模樣很不合理。如果他送由佳到她屋裏去,由佳又醉得無法自行走到床上,即便如此,他也不可能脫掉由佳的衣服,幫由佳換上襯衣。此外,如果由佳喝得沒那麽醉,送她回房間後,自己就會馬上離開了吧,也沒必要等由佳換完襯衣。最重要的是,由佳不可能讓慎介看到自己穿襯衣的摸樣。
慎介瞬間閃過一個念頭,莫非自己那天晚上和由佳做愛了?若是如此,看見她穿襯衣的模樣就合乎邏輯。可是記憶中看到由佳穿襯衣的情景卻很不尋常。慎介站在由佳家的玄關,和穿著襯衣的她麵對麵站著。由佳的表情非常凶狠。看起來不像是目送做愛對象的眼神。
慎介感覺頭稍微痛了起來。他將錄影帶快轉,看下一段預錄的綜藝節目。


12

慎介把預錄節目從頭到尾看完之後時間將近清晨五點。成美仍然沒有回家。
有點太晚了吧,慎介心想。
雖然不想對成美囉嗦,但要是太晚回家,他還是會感到擔心。慎介拿起自己的手機,撥打成美的電話號碼。
手機沒有人接聽,直接進入語音信箱。慎介認為成美應該不會關掉電源,所以大概人在收不到訊號的地方。
聽到留言打個電話給我,他錄下留言後便掛斷電話。女友既然上的是酒店夜班的工作,對於她晚回來瞎操心隻會讓身體吃不消。慎介決定暫時置之不理。
正當慎介把自己的手機重新放到充電器上時,他瞥見成美的梳妝台上放著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東西,於是他順手拿了起來。
那是一把螺絲起子,前端呈現十字型。像是用來鎖很大的螺絲,所以重了一些,手掌感覺沉甸甸的。仔細看了一下,似乎是全新的。
慎介思索著家裏為什麽會出現這種東西,明明連紙筆很難找到,應該不會出現螺絲起子這一類的工具才對。慎介以前從未見過這把螺絲起子,心想一定是成美從哪裏拿過來的。看上去還很新,也很有可能是買回來的,但他無法想象成美會買這種工具。
慎介拿著螺絲起子,在室內踱起步來。不管是買的或者是借的,既然房裏有這把螺絲起子,那就表示用在家裏的某個地方,或是打算要在某個地方用。他心想,會不會是哪裏的螺絲鬆掉了呢?
然而慎介卻遍尋不著。他猜想會不會是鍋子還是平底鍋的把手鬆掉了,便走去廚房,檢查所有烹飪器具,結果根本沒有任何一顆符合螺絲起子尺寸的十字螺絲。
慎介隻好宣告放棄,把螺絲起子歸回原位。心裏雖然很介意,但隻要等到成美回到家裏就能真相大白。
過了淩晨五點之後,多少還是會覺得有點困。慎介打了一個嗬欠,走進了浴室裏。
過了隔天中午,鬧鍾的電子鈴聲喚醒慎介。他照著平常的習慣坐在床邊,用手指頭按壓兩眼眼角一會兒。意識姑且是清醒過來了,但大腦與肉體都大致上處於睡眠狀態。今天是幾月幾號,星期幾,有什麽預定計劃,這些事會一點一滴地回想起來。今天是二十日嗎,還是二十一日?要去郵局辦事嗎?銀行呢?有沒有宅配預定會送達呢?
慎介確認過今天沒有特別的行程之後,把手從兩眼拿開。
“成美,早餐吃什麽?”他轉過頭說。平常應該可以在身旁看到成美卸完裝的臉。
可是卻沒有見到她的人影。枕邊被揉成一團的不是睡衣褲,而是一件T恤。
慎介從床上起身,打量著室內的情形,走到玄關察看鞋子。似乎沒有成美回家的跡象。
他確認了自己手機的留言與簡訊,卻沒有任何成美的留言。
慎介再次撥打她的手機,情形卻和昨天一樣。
猶如風將枝葉吹得搖晃作響,慎介的心裏騷動不安。
慎介想到可以打電話給成美在酒店工作的女同事,於是找起名片與電話薄,可是卻怎麽也找不到。他仔細一想,覺得成美也不可能把她認識的人的聯絡方式整理起來,應該是把這些全都記到手機裏。
慎介又看了一次鬧鍾,時間是中午十二點二十三分。成美以前從未超過這個時間回來。
他懷疑成美也許和店裏的客人情投意合,偷偷到旅館開房間。可是即便如此,她也不可能隨便在外麵留宿,至少也會隨便編個理由打電話通知慎介。更何況慎介還是信任成美的。他認為成美不是隨便和男人上床的女人。
慎介決定再試打手機看看,卻仍然隻聽到電子合成音的留言說明。現在是語音信箱——
慎介思考著會不會有人知道成美在哪裏。然而,雖然曾聽成美提起朋友的事,他也沒有辦法聯絡到那些人。
慎介最後得出的結論,是打電話去成美工作的酒店確認,於是他決定先衝個澡。慎介心想或許成美會在他洗澡時打電話來,於是把手機擺在浴室門邊。然而在他洗頭洗澡時,完全沒有電話聲響起。
慎介在下午五點時出門,在出門之前,他又打電話到成美上班的“collie”,大概這個時間還沒人上班,他隻聽到無線電台的傳呼。
當慎介到達“茗荷”做開店準備時,心情也無法冷靜下來。他覺得成美不會自己想在外麵過夜,該不會遇上什麽不好的事吧?這件事讓他非常擔心,他希望至少掌握一些情報。
當慎介得到第一個情報時,時間已經超過晚上七點。他打電話到“collie”,向對方問“成美小姐在嗎?”。成美使用本名在酒店工作。
“她可能是外出還沒回來吧,平常這時候她差不多已經來上班了。”
成美果然沒在店裏。
“那麽,朋美小姐在嗎?”
“在,請您稍等。”男人親切地說。
慎介曾經見過朋美幾次。她與成美時常和客人一起來“Sirius”。她是成美最要好的酒店同事,也聽成美說過她知道兩人交往的事。
“您好,讓您久等了。”電話那頭傳來爽朗的聲音。慎介想起朋美那與狸貓相似的表情。
“朋美小姐,我是雨村。”
慎介說完,頓了一下,“哎呀,好久不見。最近好嗎?”她仍以爽朗的聲音說話。大概是為了讓旁邊的人認為這是客人打來的電話。接下來她壓低嗓音說:“成美她還沒來唷!”
“這個我知道,那家夥昨晚沒回家。”
“咦,不會吧?”
“是真的。我打了好幾次手機她都沒接,我正在煩惱聯絡不到她。所以我才想說朋美小姐會不會知道什麽。”
“等一下,這樣很奇怪耶。”
“奇怪?”
“嗯。因為——”電話那頭講話的聲音忽然中斷。隱約傳來朋美恭維客人的說話聲。或許有客人經過她的身旁。過了一會兒,“不好意思!”她的聲音再度傳來。“雨村先生,事情很奇怪。成美昨天向店裏請假了呀。”
“咦,”這次輪到慎介吃了一驚。“真的嗎?”
“嗯。成美昨天傍晚的時候打電話給媽媽桑,說她感冒想要請假。”
“感冒?”
不可能。昨天慎介離開家門的時候,成美還好端端的。她當時麵向梳妝台準備化妝。然而,在那之後,她卻打電話向店裏告假。
這真是奇怪了,慎介嘀咕起來。
“抱歉。我不能講太久,有客人來了。”朋美的口氣聽起來有點困擾。
“啊,對不起。那麽可以告訴我你的手機號碼嗎?晚一點希望可以再問更詳細的情形。”
“好呀。那我要說囉。〇八〇——”
慎介把朋美說的號碼記在身旁的便條紙上。
“幾點左右打電話比較方便呢?”
“我想三點左右應該可以。”
“OK。那我就差不多等那個時間再打。”慎介說完便掛斷電話。
慎介完全不明白事情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如果朋美說的話是事實,那麽成美昨天究竟去哪裏了呢?她說自己感冒當然是在說謊。
慎介很介意成美向他說謊這一點。如果隻是想翹班當然無所謂,但為什麽要對他有所隱瞞呢?
慎介的結論是,成美果然另外有了男人。她會瞞著慎介,向店裏請假出門,就隻剩下這種解釋了。
擔心的心情少了一半。不,應該是一半以上。他開始覺得,昨天晚上一直耿耿於懷的自己實在很愚蠢。當他用盡辦法想得知成美的去處而焦躁不安時,成美說不定正被別的男人摟在懷中。
然而,慎介對於成美現在還是沒有和他聯絡,而且也沒有出現在“collie”裏依然很在意。他不知道成美的對象是舊情人,或者最近關係才變親昵的男人,不過成美並不是會受戀愛影響而無法判斷狀況的女孩。
不過,這也很難說——慎介擦拭著酒杯,在沒人注意到的情況下淡淡一笑。戀愛不就是盲目的嗎?成美可能和某個出色的男人共度時光,因為太開心而忘記了一切。忘記了工作,忘記了我——
玄關的門扉開啟,一名男性熟客走了進來。
“歡迎光臨!大橋先生。好久不見了!”慎介用比平常更大的嗓門打招呼。

淩晨兩點半左右,千都子一如往常地開車送慎介回家。慎介心想,或許成美已經回家了,他打開了門,室內依然一片漆黑。打開燈一看,也沒發現任何成美曾經回家的跡象。
慎介的心裏的不安又逐漸擴大。不管怎麽說,完全沒有聯絡還是不太對勁。
慎介在沙發上坐了下來,撥打朋美告訴他的電話號碼。鈴聲響了三次後接通了。“喂”她出聲。
“你好,我是雨村。”
“啊。我在等你的電話呢。成美還是沒回家吧?”
“是。她也沒到店裏去嗎?”
“媽媽桑大發雷霆了呢,不過我還沒說出她失蹤這件事。因為成美沒跟媽媽桑說她與雨村先生正在交往的事。”
“嗯,酒店方麵就交給你了。對了,你對成美有可能會去的地方有頭緒嗎?”
“關於這部分我也有想過,可是還是沒有想法。在所有酒店小姐當中,與她感情好到可以讓她留宿的人,我想應該也隻有我一個而已。所以我在想,她會不會回千葉的老家去了?”
“我想我也沒辦法聯絡上她的家人。”
慎介聽說成美的老家在君津市。隻不過父母都已經過世,目前住在老家的都是親戚。她在十八歲時來到東京後,父母才相繼身亡。成美曾經說過,自從父親的葬禮結束之後,自己和親戚們就沒有往來了。
“會不會是男人?”慎介說。
“男人?”
“我的意思是她會不會有了其他男人。”
“哦。”朋美點了點頭。“我想應該沒有吧。”
“真的嗎?不必在意我的感受沒關係。如果她和別的男人有了那方麵的關係,我就會放棄的。”
“我沒有瞞著你啦。雨村先生又不是我的客人,我沒必要討好你吧。成美心裏真的隻有你一個。像我們這樣一直相處在一起,如果她有了別的男人,我一定會知道的。”
“可是,如果不是為了男人,成美為什麽要瞞著我出門呢?”
“這我也不清楚……”片刻沉默後,朋美脫口而出:“欸,是不是該報警呀?”
“拜托他們協助搜索嗎?”
“嗯。”
“我也想過了。”
“我想還是應該要報警比較好。畢竟這種情況太詭異了。”朋美說完後又壓低嗓門繼續說道。“我有個問題想問雨村先生。”
“什麽問題?”
“成美最近是不是打算要辭職?”
“呃?我完全沒聽她說過這件事。”
“嗯……果然。”
“成美那家夥說過要辭職嗎?”
“嗯。她說過已經厭倦被人呼來喚去的,差不多該做個了結之類的話。”
“做個了結是指什麽事情啊?自己開店嗎?”
“我不曉得。難道不是嗎?”
“可是……”慎介本來想說哪來這筆錢,卻又把話給吞了回去。明明手上沒有資金,光會空口說夢,這一點和之前的自己沒有兩樣。
“喂!”朋美說。“還是報警吧。”
“是啊。”慎介喃喃地說。


13

到了隔天早晨,成美仍舊沒有回家。慎介簡單吃完飯後,搭計程車前往深川警局。
他向一樓的服務台表示同居人行蹤不明。過了片刻之後,身穿製服的中年警官對他說:“請到這邊來。”
慎介和警官麵對麵坐著,中間隔了一張小辦公桌,他盡可能詳細說明事發經過。警官仔細詢問成美的身上的特征。當慎介回答這些問題時,發覺警方並不是為了搜尋成美,而是當某處發現可疑的屍體時,現在回答的內容就能作為參考,以作為認屍的依據。簡單來說,警方認為他們找到成美時,她早已不在這個世上。
“我了解了。如果有什麽線索,立刻就會通知你。今天辛苦你了。”警官說話的態度雖然親切,但慎介卻暗自祈禱著成美千萬不能被這些家夥找到。
正當慎介離開警局出入口大門時,一名警官從停在他麵前的警車內走了出來。那是個年紀看起來三十五歲左右,體格壯碩的男警官。慎介看到他脫下鋼盔後的臉,停下了腳步。他記得自己見過這個人。
或許對方也注意到了,他也看著慎介。但對方似乎沒有立刻想到,一度還別開目光。不過他卻在下一秒停下了腳步。
“啊,是你。”警官說。“你是在清澄發生車禍的那個人吧?”
“你還記得嗎?”
“算是記得吧。畢竟那個案件比較特殊。對了,今天怎麽了嗎?你又幹了什麽好事?”
“不,其實是我的朋友行蹤不明,為了報警才……”
“欸,這可真是糟糕。女人嗎?”
“是。”
“幾歲?”
“二十九。”
“嗯,二十九啊……”警官的臉色一沉,點了點頭。當年輕女性下落不明時,如果還活著多半是找不到的,大概有這種不吉利的經驗法則存在吧。
“你現在在做什麽工作?我記得你當時是調酒師吧。”
警官對於慎介的事情記得相當清楚。
“現在也是做同樣的工作。”
“這樣啊。沒再開車了吧。”
“沒開了。”
“那很好啊。車禍的可怕之處你應該很清楚吧。”
“嗯……”
“那麽再見囉。”警官說完後,輕輕拍了慎介的肩膀一下,朝著大門走去。
慎介也邁開步伐向前走了幾步。但他隨即又轉過頭來。
“不好意思!”他朝著警官的背影大喊。
警官停下腳步轉過頭來。慎介對著一臉詫異的他問道。
“你剛剛說的案件比較特殊是什麽意思?”

交通課旁邊有數個小房間並排在一起,房間裏狹窄得連要把小辦公桌塞進去都很困難。慎介被帶進去其中一間。上次他進來這裏,是去年車禍事件的時候。他也不知道當時的記憶為何還殘留在腦海裏。
“我這麽說或許有點失禮,可是記憶喪失居然也有這麽奇特的狀況,隻忘記車禍發生經過的部分。”秋山警官一臉感到不可思議的模樣。
“我也這麽想。”
“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很幸福,但在另一層麵卻是一種罪過。把事故忘得一幹二淨固然幸福,可是受害者家屬卻難以接受吧。”
“這一點……我明白。”
慎介回想起岸中玲二那張陰沉的臉。岸中曾經問他,碰到不愉快的事都怎麽處理?慎介則是回答他什麽都不做,早早把心煩的事情忘掉。
慎介認為就是那句話決定了岸中的殺意。
“那麽關於車禍的部分,”秋山在慎介麵前打開文件。裏麵畫著車禍現場示意圖。其中一條是東西向的三線道大馬路,另一條則是一線道的狹窄道路,兩條路交會在一起,發生車禍地點,在那條窄路快到十字路口的地方。“被害人在這條窄路上往南前進。隻要過了十字路口,再往前一些就可以抵達她家,你從她後麵遠一點的地方開了過去。”秋山用手指在示意圖上的道路比劃。“車型是銀色賓士車。到這邊為止,你還有印象嗎?”
“聽別人說出來,就會隱約覺得是這樣沒錯。”
“隱約覺得……啊。”秋山仔細端詳慎介的臉。他的臉上寫著發生那種車禍怎麽有可能還會印象模糊的表情。
“對不起。”慎介道歉。
“算了,這也沒辦法吧。更何況,居然是受害者的遺屬讓你喪失記憶,到底是誰對誰錯,真的讓人搞不清楚了。”警官又望向示意圖。“這條窄路的最高速限是三十公裏。你主張自己有遵守速限。”
“可是其實沒有遵守不是嗎?”
“我不知道。”秋山說。“地上有留下了刹車痕,不過不知道時速是幾公裏。以前可以推斷得很正確,但是最近刹車痕愈來愈不可靠了。”
“為什麽呢?”
“拜技術革新之賜啊。如果車輛裝了防鎖死刹車係統,那麽速度與刹車痕之間的關係,就會和以往的資料天差地別。”
“哦哦……”
原來如此,慎介思忖著。即使在結冰的路麵上,使用防鎖死刹車係統的汽車也能極力抑製輪胎打滑。如此一來,這種車輛當然會和使用一般刹車係統的車輛在數據上有所不同。“總之,你車子開在腳踏車後麵。即使你遵守時速三十公裏的速限,速度總是會超過腳踏車,而你也打算超車。”秋山的手指在示意圖上移動。“在那之前,腳踏車似乎從道路中央略微騎到路的側麵。被害人是否注意到後方有賓士車接近,這點並不清楚。不過賓士車大概會打開大燈,所以我想她恐怕有注意到。以這種情形來說,一般人通常會想往左邊靠,卻有可能太過在意後方車輛,導致操作腳踏車把手失誤,反而往危險的方向騎去,還蠻常出現這種狀況。”
“結果我就從後方衝撞腳踏車了吧?”
“就是這麽一回事,”秋山點點頭。“腳踏車飛往左邊,你開的車則是大幅度衝進了右側車道。大概是轉動方向盤打算閃避吧。”
“所以被害人……撞到頭了嗎?”慎介問。光聽剛剛的說明,還是無法接受這是個死亡車禍。若是被害人死亡,被車撞到的地方傷勢應該很嚴重吧。
然而,秋山卻搖了搖頭。
“不是,我想,在那個時點,被害人應該沒受重傷。不過這也隻是我的推論而已。”
“沒受重傷……可是,她不是死了嗎?”
慎介說完,秋山皺起了眉頭。接著長歎了一口氣。
“你真的不記得了嗎?”
“嗯。”慎介回答。
秋山指著示意圖。
“被害人身亡是在這件車禍之後。”
“之後?”
“對。第二輛車衝進這裏。”


14

推開“Sirius”的門走了進去,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白色夾克的背影。夾克的主人聽到門開啟的聲音,回過頭去,露出稍感詫異的表情之後微微一笑。
“唉呀,看看是誰來了!”江島輕輕張開雙臂。“因為懷念本店的味道所以過來啦?”
慎介麵露笑容,朝著江島走近。他轉頭向站在吧台裏的岡部義幸打了招呼。岡部對他點了點頭。
慎介走到江島身旁,張望著其他客人的模樣。雖然時間已經過了傍晚六點,這間店幾乎還沒什麽客人。隻有兩個人坐在吧台,其他座位上坐著另外兩個人。
“我有些事想問你,現在方便嗎?”慎介小聲問道。
“什麽事?”江島壓低聲音問。
“跟車禍有關的事。”慎介回答。“就是那件我肇事的車禍。”
江島微微蹙眉,一臉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態度擺明了不感興趣。
“應該是可以站著談就說完的事吧。”
“不是。”
“這樣子啊。”江島歎了一口氣,點了點頭。把手放到慎介肩膀上。“那我就坐下來聽你說說看吧。”
在江島催促之下,慎介走向店內最深處的座位。沙發坐起來質感很棒。慎介突然想起自己不知道已經有幾年沒坐在這裏了。之前在這裏工作的時候,也可以坐在這沙發上。
“其實我昨天去找警方了。隻不過是為了完全不同的事,結果恰巧遇到交通課的秋山警官。他是當時負責我車禍案件的警官。”
“嗯,然後呢?”江島拿出香煙盒,從裏麵抽出一根香煙,叼在嘴上。用卡地亞打火機點了火。
“我提到自己有輕微喪失記憶的症狀,請他告訴我車禍的相關細節。秋山警官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
聽了慎介的話之後,江島輕輕搖了搖頭。
“我想,事到如今,沒必要再追問這種事了吧。”
“可是維持現在這種狀況,我感覺很不舒服呀。”
“這一點我懂。然後,你問完之後怎麽了嗎?”
“我嚇了一跳。”慎介率直地說。“我沒想到車禍的情形居然會是那樣。”
“居然是那樣?”
“我淨想著是自己輾死人,以為車禍就是這麽單純。可是昨天問了之後,我才知道並不是如此。讓岸中的女人直接致命的是另一輛車。也就是說,這一場車禍與兩輛車有關。”
“這個說法我也聽過。隻是不曉得詳情。”江島的態度像是覺得慎介對這種事感到激動很奇怪,他不疾不徐地吸著香煙繼續說。
“畢竟我完全都不記得了。”
整理秋山巡查部長所說的話,車禍的經過如下:
首先,騎著腳踏車的岸中美菜繪,在即將發生車禍的道路上往南前進。此時後方來了一輛賓士車。開著這輛賓士車的駕駛就是慎介。
賓士車的速度究竟多快並不清楚。由於慎介的供詞是“前麵的交通號誌快變成紅燈了,所以加快了車速”,因此可推測車速可能稍微超過三十公裏的速限。隻不過,慎介在車禍後堅稱自己遵守速限,至於是真是假難以確定。現在的他又喪失這一部分的記憶,因此也無法下定論。
不久,賓士車從後方撞上岸中美菜繪騎的腳踏車,撞上腳踏車的部分是賓士車的保險杆左側。
腳踏車受到汽車的衝撞而失去平衡,朝前方飛出之後翻倒在地。騎著腳踏車的岸中美菜繪,整個人的身體飛到麵對行進方向左側的牆壁。那時她的背部緊貼著牆壁。
另一方麵,賓士車撞上腳踏車後,駕駛慎介反射性急轉方向盤,賓士車急劇改變行進方向,衝上了對向車道。
此刻,第二輛車從對向開了過來。車型是紅色法拉利。
這輛車的車速應該相當地快。對於眼前的突發事故完全反應不及,竭盡全力閃避賓士車。當然對方也踩了刹車,卻無法徹底讓車速減緩。
結果法拉利朝右邊的建築物撞了過去,然而岸中美菜繪卻正好躺在那棟建築物前麵。法拉利的駕駛拚命想閃避最糟糕的情況發生,無奈時間實在太短。
岸中美菜繪的直接死因,是全身性挫傷以及內髒破裂。
“我覺得自己很狡猾,老實說,聽完車禍的詳細經過之後,感覺稍微輕鬆了些。”慎介說。“我撞上去的時候對方受的傷還沒那麽重,所以沒辦法說另一輛車輛沒有過失。當然,如果我當時安全駕駛的話,那名叫岸中的女性也就不會死了,這一點我自己也很清楚。”
“車禍果然跟運氣有關。”江島吐出白色的煙霧說道。“你認為在一年當中,日本有多少人因為車禍死亡呢?是一萬人。雖然得救卻受傷的人數則是好幾倍。除此之外,一開始不至於造成車禍,卻因為一個錯誤演變成車禍的狀況,應該又是好幾倍。簡單來說,其實都是因為運氣好壞的關係,但本人卻不會注意到這件事。恐怕現在存活下來的人,幾乎都可以說是被好運給拯救了,不是嗎?相反地,長久以來都沒造成車禍傷亡的駕駛人,在某種意義上,或許也算是幸運之神一直眷顧著他。就像我這樣。你隻是運氣不好罷了。所以別再去回想這件事了。”
慎介低下了頭。他明白江島說的話,也因此感覺比較輕鬆。但是叫他不要繼續思考這件事則是不可能的幻想。
慎介抬起了頭。
“其實我有件事想拜托江島先生。”
“什麽事?”
“我當時不是聘請了一個律師嗎?他叫做……湯口先生吧!”
“對,湯口先生。你記得啊。”
“我忘了。是警察告訴我,我才想起來的。”
湯口律師是江島熟識的朋友。慎介記得他也來“Sirius”喝過好幾次酒。慎介能以輕微的罪名解決那件事,可以說靠的便是這名律師的力量。
“我有事情想請教湯口律師。”
“什麽事?”
“我想知道開另一輛車的人是誰。”
江島的右邊眉毛抽動了一下,嘴角微微歪斜。
“為了什麽?”
“就是想要知道。警察不肯告訴我。可是如果是湯口律師,他應該也會知道吧。”
“不曉得,他會知道嗎……”
“有需要的話,我會自己問他。您隻要告訴我湯口律師的聯絡方式就好。”
江島把變短的香煙在煙灰缸中撚熄。
“慎介,已經夠了吧。事到如今,即使知道車禍的詳細經過也無法改變什麽了吧?比起這種事情,你應該思考一下未來的事。”
“我有在思考啊。”慎介說,露出一絲笑容。“但是這兩件事之間沒有關係。”
“始終執著於過去是看不到將來的。”
“我並沒有執著,隻是想知道真相而已。可以告訴我湯口律師的聯絡方法嗎?”
“我真拿你沒辦法。”江島歎了一口氣。“好,我等一下打電話給律師問他方不方便。”
“真是不好意思。”慎介低下了頭。
“我有個交換條件。”江島對周圍瞥了一眼,壓低嗓門。“不要再跟我以外的人提到車禍的事了。不是每個人都像你一樣,希望回想起一年多前發生的車禍。”
慎介搞不懂江島在說什麽,望著江島眨了一下眼睛。江島接著說,“你纏著由佳小姐追問了吧?”
慎介點頭承認。那是前幾天他到這裏來的時候發生的事。為什麽江島會知道呢?或許由佳本人向江島抱怨,也有可能岡部義幸告知江島這件事。
“那就說好囉。”江島看著慎介的眼睛。
“……好。”慎介點了點頭。當下隻能如此回答了。
慎介看了一下手表,站了起來。
“不好意思占用到你的時間。我先告辭了。”
“喝點什麽吧,讓岡部幫你調。”
“不了,我現在已經遲到了。”慎介指著手表說。
“這樣啊,那就下次來再慢慢喝囉。”江島也站了起來。
江島送慎介走到電梯前。
“對了,成美還好吧?最近隻有在醫院見過她一麵而已。”
“呃,算吧……還不錯。”慎介曖昧地回答。他想避開這話題。
江島卻立刻從慎介的神情推測出他在想什麽。
“什麽,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嗎?”
“沒,沒什麽事。那個……江島先生也請回店裏去吧。送到這裏就可以了。”
電梯門開啟。慎介迅速走進電梯裏,按下了“1”。
“那麽,我會再聯絡湯口律師。”江島說道。
“不好意思,麻煩了。”慎介行了個禮。同時用左手按下了“關”的按鈕。


15

“茗荷”罕見地在較早的營業時段客人就很多。慎介遲到還被千都子刻薄地挖苦了一頓。
“女人是不能相信的。”坐在距離慎介最近桌子的客人大聲說道。那男人看上去像是個上班族,圓臉之上戴了一副稍嫌過小的眼鏡,鼻頭微微歪斜。
“為什麽呢?你信任你太太吧?”打工的愛梨噘著嘴問道。
“那才不叫信任呢。我隻覺得那個人不可能會外遇罷了。”
“用‘那個人’稱呼自己的老婆不太好吧?為什麽男人總是這樣叫自己的老婆?”愛梨以責備的口吻說道。
“沒差啦。那個人就是那個人。假如有男人想要那個人,我會歡天喜地免費奉送。”上班族男人對著同伴說。“對了,你要不要啊?我免費送給你。”
“我不需要。我回到家裏也是有個青麵獠牙的家夥等著我。要我抱兩個歐巴桑,那怎麽受得了啊?”同伴的男人話音剛落,便哈哈大笑。
慎介一邊洗酒杯,一邊聽著他們的對話。他的腦海裏浮現成美的臉。
成美依然行蹤成謎。她既沒打電話給慎介,也沒去上班,看來是真的失蹤了。
不過慎介已經不太去思考這件事了。因為成美隱藏行蹤的理由,似乎是基於她個人的意誌。理由有兩點。
首先,第一個理由是,成美主動聯絡“collie”向店裏請假,對慎介卻裝成平時要準備去上班的樣子,從家裏離開。
第二個理由,則是屋裏好幾樣東西都不見了。慎介從深川警察署回家之後才發現這件事。
當慎介詳細調查起成美的日常生活用品時,發現她旅行時攜帶的化妝包、攜帶用的吹風機以及洗麵組等東西全被帶走了。除此之外,也找不到她外宿一、兩天時愛用的LV提包。或許也不見了好幾件衣服與鞋子,但是慎介對那些本來就不太清楚所以也無法斷定。
另外有件事更是特別明顯。那就是以她的名義開戶的存折與印鑒也不翼而飛。慎介前幾天才確認過,那些應該和慎介的一起放在壁櫥的急救箱裏才對。
成美帶著足夠外宿數天的行李與身上全部財產消失蹤影——從她這些行動所推斷出的結果已經顯而易見了。原因不外躲債、躲警察、或是某個陌生男子三者之一。慎介認為第三個原因大概是正確答案。要是有討債集團或警方在追她,應該老早就追到他們住處來了。
問題在於,就算成美真的與別的男人在一起,那麽又為什麽要逃走呢?成美與他又沒有結婚。如果有了其他喜歡的男人,老實說出來不就得了?自己並不是對女人死纏爛打的男人,這一點成美應該最清楚。
慎介心想,莫非是那個男人在逃亡?至於是要逃離誰的手掌心,這就不得而知了。但假設成美打算要跟著那個男人,她的一切行動就能夠理解了。
慎介回想起成美先前決定和他交往時所展現出來的勇敢與堅持。他從自己的人生經驗得知,有些人的本質無法隻從外在推論。那個人竟然會做出這種事,真是讓人無法相信——每當有事件發生時,這句台詞老是會出現,正好可以用來驗證慎介的經驗法則。
慎介一想到自己再也見不到成美,雖然感到有點寂寞,但是失落感也沒有太深。與這種情緒相比,慎介反倒更在意成美失蹤後將會帶來的各種麻煩。最切身的問題就是這間房屋。這間房屋是用成美的名義租的。如果她不在,以後又該怎麽辦呢?
當慎介洗完酒杯擦手的時候,吧台上的電話鈴聲響起。他迅速拿起話筒,“你好,這裏是‘茗荷’。”
“喂,是我。”電話那頭傳來江島低沉的嗓音。
“啊,剛才真是不好意思了。”
“你走了以後,我立刻撥了電話給湯口律師。知道了開另一輛車的駕駛名字與背景。不過湯口律師千叮嚀萬囑咐,要求我一定要謹慎處理。我答應後他才特別告訴我的。”
“啊,真是不好意思。”慎介連忙把便條紙與原子筆拿到身邊。他沒想到江島的動作會這麽快。
“名字是mù nèi chūn yàn。‘樹木’的木加上‘內外’的內。然後是‘春夏’的春。”
“木內春彥……好”
“他是任職於某公司的職員,住址是中央區日本橋濱町……”
慎介用筆記下來的同時,隨即知道那個人為什麽會開車到那附近。沿著發生車禍的道路北上,便可抵達清洲橋道。再從清洲橋道往西走一段路,就到了日本橋濱町。
“湯口律師大致上隻告訴我這些,他也不太讚成你接近木內先生。”江島說道。“由於車禍事故的狀況有點複雜,在責任歸屬方麵與對方起了很大的爭執。從對方的立場來看,他認為要不是你先肇事,自己也不會被卷入車禍事件。”
“也對。”慎介認為,如果自己站在對方的立場,大概也會這麽主張。
“以後我不會再說你不愛聽的話,可是就再說這最後一次吧。你不能老是被往事束縛住。”
“是……我知道了。真不好意思,對你提出了無禮的要求。”
“那就再見囉。”
“再見。”
慎介掛斷電話後,下定決心不再和江島討論這件事。嚴格說起來江島也算是被害人。店裏的前員工車禍肇事,勢必得處理許多麻煩的事。替員工找律師也是其中一項,還要協助慎介找下一份工作,並且也要為“Sirius”找接替慎介工作的人。除此之外,慎介開的是江島的車,他必定也被警方傳喚好幾次。換句話說,江島自己應該也很想忘記車禍這件事。
慎介慎重地撕下便條紙,放到胸前的襯衫口袋裏。
這時,慎介感覺玄關的門扉開啟了,於是他轉過頭去,正要開口說歡迎光臨時,他頓時張大了嘴,動作停了下來,發不出任何聲音。
那個女人就站在門邊。她今夜穿著一襲綠色洋裝。慎介懷疑自己的眼睛看花了,感覺她的頭發比前幾天長了一大截,發尾及肩。慎介還記得女人最初是短發造型,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頭發是不可能長到這麽長的。
不過的確是那個女人沒錯。雖然臉蛋看起來略有不同,但那勾魂攝魄的神秘眼神依然不變。
她的唇瓣微動,“……呃。”
慎介回問,“什麽?”
“臉色……”她說,“你的臉色看起來不太好呢。”
“啊,這樣子啊!”慎介伸手摸摸自己的臉頰。
“你似乎有什麽煩惱?”她在高腳椅上坐了下來。肢體動作和先前一樣優雅緩慢。當女人有所動作時,慎介無法專心做其他事,目光會不由自主地隨著她移動。
“我想喝點好喝的酒,今天想要沒有甜味的。”她靜靜地說。
“想試試用琴酒當基酒嗎?”慎介問。
“由你決定。”
“我知道了。”
慎介打開冰箱,拿出琴酒酒瓶。接著挑選雞尾酒杯。
他忽然覺得,自己之所以沒那麽擔心成美,也許是因為眼前這個女人的緣故。


16

女人似乎很喜歡吉普生。有時凝視了一會兒沉在狹窄雞尾酒杯底的小洋蔥後,喝進漂亮的雙唇之中。喝下一口後,她輕閉雙眸,仿佛要將味道留在記憶之中。
“客人您總是順道過來這裏嗎?”慎介試著提出問題。
女人手拿酒杯仰頭望著他。
“看起來像嗎?”
“不,我在想您為什麽會光臨我們店呢?”
“不妨猜猜看。”
“好難的問題。”慎介露齒而笑。“在客人您回去後,大家總是在討論您的來曆。”
“我看起來像個怎樣的人呢?”
“怎樣的人嘛……”慎介凝視著女人。
女人完全不會害臊,坦然地承受他的目光。
慎介說:“藝人……之類吧。”
她淺淺一笑,放下酒杯。
“你在電視節目上看過我嗎?”
“沒看過。”
“是吧。”
“可是……”慎介再度看著她的臉,“我總覺得在哪裏見過您。”
“是嗎?”
“嗯。”慎介點了點頭。
慎介今夜初次有這種感覺。正確說來,與其說在哪裏見過她,倒不如說她看起來和某人很像。當女人初次來到店裏,以及第二次來的時候,他都沒有這種感覺。慎介自己也不太清楚為何今晚特別有這種感覺。也許是因為女人的發型與化妝方式和先前略有不同。慎介從方才就一直思忖著,這女人究竟長得和誰很像,卻又不得其解。
“可惜我不是演藝圈的人。”
“這樣呀,那我就不知道了,請告訴我答案吧。”
“答案是什麽呢?”女人微微偏著頭,對慎介投以魅惑的目光。“可以先再給我一杯一樣的嗎?”
“遵命。”慎介把手伸向女人前麵的空酒杯。
女人最後隻喝了兩杯吉普生就站了起來。慎介這時還是沒能成功問出她的來曆。
慎介和上次相同,把女人送到了店外。慎介為了不知何時才能見到她而感到焦慮,卻又不知如何是好。
“謝謝招待,很好喝唷。”
“謝謝。”
“這間店……”她凝視著慎介的眼睛。“營業到淩晨兩點吧?”
“是。”
“嗯……”女人泛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
“怎麽了嗎?”
“那之後還有可以喝酒的店嗎?”
“有很多。”
“我比較希望是安靜的店。”
“也有很多店很安靜。”
“這樣子啊。”慎介捉摸不到那女人的想法,隻見她打開提包,拿出了口紅。接著,她把口紅蓋打開,抓起慎介的右手。當慎介仍處於錯愕的狀況時,女人在他的掌心寫了幾個數字。共有十一個紅色數字並列在他的掌上。
女人把口紅收回提包,迅速地轉身過去,邁步走向電梯。
“那個……”慎介對著她的背影呼喊。
電梯門恰巧在此刻開啟。女人走進電梯,麵對著他的方向。她直視著他,漾起微微一笑。
電梯門關上之後,女人的身影消失。慎介再次覺得自己一定在哪裏見過她,總覺得她長得和某人很像——
慎介回到吧台,為了不引起千都子的注意,他連忙去洗手。他當然也沒忘記在洗手前把手掌上的數字先記下來。
慎介一看時鍾,發現時間還才不到淩晨十二點。但他覺得下班前的兩小時比平常都要來得漫長。慎介就好像期待初次約會的中學生似的,心髒撲通撲通直跳。一想到自己不知多久沒有這種感覺,便露出了苦笑。
關於車禍與成美的事,眼下全都被拋諸腦後。
無視於慎介焦慮的心情,今天最後一名客人離開時,已經快兩點二十分了。因為是店裏的熟客,千都子也不好意思趕他走。客人一走出店門,慎介立刻脫下酒保用背心。
“辛苦了,今天有點晚呢。”千都子邊做回家準備邊說。
“媽媽桑,今天我自己回去。”
“哎呀,真難得。你和成美小姐有約嗎?”
“嗯,是啊。”慎介用笑容蒙混過去。
“偶爾也要約會一下嘛。”千都子說完,壓低嗓門。“那個人又來了呢。”
“那個人是指?”
“就是那個老是自己一個人來的客人呀。今天好像穿了綠色洋裝。”
“哦……”慎介裝出現在才回想起來的樣子。“……是這樣沒錯。”
“你好像跟她聊了一會兒,知道她的來曆了嗎?”
“不知道。”慎介搖了搖頭。
“是嗎?”千都子不太滿意,不過心情立即轉變。“那麽剩下的工作就拜托你囉。”
“是,辛苦了。”
“晚安。”
慎介確認千都子搭上電梯離開之後,隨即就拿起店內電話的聽筒,按下剛剛女人寫在他手掌上的十一個號碼。那是行動電話的號碼。
慎介聽著手機答鈴,心跳不由得加快起來。這個號碼真的能聯絡到她嗎?電話號碼會不會是亂寫的呢?接電話的人,會不會是聲音跟她不一樣的男人呢?這些想法在他腦中反複。
第三遍的鈴聲響完之後,電話接通了。他咽了一口口水。
對方沉默不語,似乎在等他開口說話。因此慎介壓低聲音說了聲:“你好。”
片刻之後,女人出聲說話了,“好慢啊。”
慎介這才放下了心,暗暗地籲了一口氣。電話那頭的嗓音讓人聯想到橫笛,是那個女人沒錯。
“不好意思,店裏客人遲遲不肯走。”
“你還在店裏嗎?”
“是,你在哪裏呢?”
女人沒有回答,說了句“好地方唷”,便吃吃竊笑。慎介認為自己是不是被瞧不起了,他感到焦躁。
“我去接你,請告訴我地方。”
“我再跟你聯絡,你在那裏等一下。”
“可是——”
電話哢嚓一聲切斷了。慎介盯著話筒,輕輕搖頭,掛上話筒。他不明白女人的真正想法。
總之也隻能等待了,慎介隻留下吧台上的燈,把其他電燈關掉,坐在客人坐的高腳椅上等待。他從上衣內袋掏出SALEM涼煙,叼著一根香煙,點了火。雖然又把已經洗幹淨的煙灰缸弄髒了,但反正最後洗的人也還是他。
吧台一隅放著客人留下的一本周刊。慎介一邊吸著煙,一邊迅速地翻閱。這本雜誌存在的主要目的是要刺激讀者的性欲,而不是讓讀者得到知識。雜誌開頭是好幾頁女性的裸體海報,之後則有好幾篇介紹特種營業店家的文章。
慎介閱讀標題為“令人大吃一驚的藝人性生活秘技”的文章,看到一半時,抬頭看了一下時鍾,時間已經過淩晨三點了。
他把電話拿近,拿起話筒,按下重播鍵。鈴聲連續響了十一次。
接下來他聽到的東西令他感到灰心。不隻是對方切斷手機電源,或是現在人在手機收不到訊號的地方,話筒的鈴聲轉為語音信箱說明了這個事實。他無可奈何地把話筒掛了回去。
慎介開始覺得或許自己被耍了。他轉念一想,那女人會突然告訴他電話號碼本來就很奇怪。這個調酒師好像對我有點意思,不如玩弄他一下好了——慎介完全無法保證女人沒有如此企圖。
可是,慎介認為如果真是如此,女人應該不會告訴他真正的電話號碼。對一般人來說,一旦告訴陌生人真正的電話號碼,要是對方變成跟蹤狂,那不就麻煩了嗎?她認定自己不是那種男人。
慎介再次看起了“令人大吃一驚的藝人性生活秘技”,但完全沒把內容讀進腦裏去,隻是機械式地盯著文字看。
慎介合上周刊雜誌,從椅子上下來。他覺得對方不會聯絡他了。既然如此,自己一直待在這裏就太蠢了。
他走進洗手間裏小便。不知是否因為自己方才待在微暗的空間裏,他覺得洗手間有種異樣的明亮感。因此出現了自己仿佛在做夢的錯覺。對!這才是現實。在夜晚的城市裏,我孤伶伶的一個人,家裏沒有人在等我,即使在家裏等待,也沒有任何人會來。況且自己過去的回憶還曖昧不明。
慎介洗手時順便洗了把臉。洗手台正上方有一麵鏡子,鏡子上映出他的臉。那是一張鬱鬱寡歡的臉,沒有絲毫邁向成功的預感。
慎介不經意地想起自己家裏的洗手台。接著,之前體會過的奇妙既視感又隨之襲來,跟之前他在自家洗手台前感覺到的相同。這究竟是什麽?這種感覺的真相到底是什麽?不久,這種感覺又和那時一樣,猶如氣球泄氣般漸漸消失。當感覺徹底消失後,僅殘留下冰冷的現實。他對著鏡子微微搖了個頭,走出了洗手間。
他回到吧台,卻沒有坐上高腳椅,而是走進裏麵清洗煙灰缸。雖曾對電話瞥了一眼,卻沒有拿起話筒,反正對方也不會接。
喝個一杯就回去吧——他改變了心意。
慎介把白蘭地、白蘭姆酒,加上柑橘酒和檸檬汁混在一起搖晃,然後注入雞尾酒杯中。喝下之前把杯子舉到眼睛的高度,欣賞那琥珀色的光輝。
突然,某個物體映入他的眼簾。
慎介的心髒劇烈跳動。他感受著自己心跳,緩緩扭轉上身。
那個女人端坐在店裏最深處的座位上。


17

雖然店裏的光線昏暗,慎介仍可清楚看見女人對自己露出笑容。
女人一定是趁他去洗手間時偷偷進來的。然後在黑暗中目不轉睛地望著慎介調配雞尾酒。
二人四目相對,彼此凝視了一會兒。慎介找不到話說。
沉默半響之後,女人開口說話了。
“這杯雞尾酒叫做?”
“Between the sheets。”慎介回答。
“Between the sheets。意思是……床第之間嗎?”
“大概吧。”
“也給我一杯吧。”
慎介拿著雞尾酒杯,緩緩朝女人走近。把酒杯放在她麵前的桌上。
“請用。”
“可以嗎?”
“嗯。”
女人把手伸向酒杯,纖細的手指纏繞在酒杯上。她看著慎介,將酒杯拿近唇邊。她輕啟微笑著的唇瓣,觸碰酒杯邊緣。
女人喝下一口後,微微閉上雙眼,抬起下顎,輕輕蹙眉。慎介看到她恍惚的表情,霎時感覺有電流通過全身。
女人睜開了眼。“好喝。”
慎介略微後退,在牆上尋找開關。他想要把店裏的燈打開。
“燈光這樣就可以了。”女人說道。
慎介把手放下,看著她。她的口中含著第二口酒。
“你喜歡站著呀?”她說。
慎介在女人對麵坐下。
“我記得你曾經說過,你會再打電話給我。”
“打電話比較好嗎?”女人反問。
慎介舔了舔嘴唇。
“你不是要去其他間店嗎?”
“你想到其他間店去嗎?”女人微微偏著頭。
女人見到眼前的男人隨著她說的話改變表情,似乎感覺很開心。這讓慎介想破壞她的從容不迫。然而,雖說被女人玩弄到這種地步,他心裏卻也感受到快感。
“我可以喝嗎?”
“請。”
慎介略微挺身,作勢要站起來。但下一秒他卻連同雞尾酒杯抓住女人的手。女人顯得有點吃驚。
他把女人的手拉向自己,把酒杯貼近嘴唇。接著,他將杯裏還剩下一半以上的酒一飲而盡,喝完之後也沒鬆開女人的手。
然而,女人的臉上已無狼狽之色。她抬高下顎,抬起胸膛,笑著凝視慎介。她伸出拿著酒杯的右手,姿態仿佛允許屬下親吻手指的女貴族。
“請告訴我你的名字。”
“知道我的名字要幹嘛?”
“我想了解你的事。除了名字以外,也想知道其他的事。你住在哪裏,職業是什麽?已經結婚了嗎?有沒有男朋友呢?然後——”慎介更加用力緊握她的手,“你為什麽會來這裏?”
“知道這些事有什麽意義嗎?”
“至少讓我知道你的名字吧。”慎介繼續說。“我隻是為了不要在心中稱呼你為‘那個奇怪的女人’。”
女人噗哧一聲笑了出來。然後輕抬下顎,抬眼看他。
“liú lí zǐ”她說。
“嗯……”
“瑠璃色的瑠璃。青金石的瑠璃。”
瑠璃子,慎介低聲沉吟。他的手指瞬間放鬆,瑠璃子迅速將手抽回。
“請給我雞尾酒。”她說。
“要喝什麽?”
“Between the sheets,和剛才一樣的。”她舉起酒杯。
“遵命。”慎介站起身來。
當慎介調配雞尾酒時,女人仍然坐在店內深處的位子上。他一邊搖著搖酒器,一邊斜眼瞥向她。女人似乎注意到慎介的目光,她翹起雙腿,裙子前方的下擺大大地開了一道縫,白皙的大腿露了出來。慎介手上的搖酒器差點掉落在地上。
慎介不知道瑠璃子是否是她的本名。他無法想象以玩弄自己為樂的女人會輕易說出自己的本名。然而瑠璃子這名字聽起來的感覺,與女人散發出來的氣質完全相符。
慎介將兩個雞尾酒杯放在托盤上,送到女人那裏。名為瑠璃子的女人,神情專注地看著他的動作。
“久等了。”他把其中一個酒杯放在她麵前。
瑠璃子拿起酒杯,凝視著他的臉喝下了一口雞尾酒。
“喝起來如何?”
“完美無缺。”
“謝謝。”慎介坐在對麵的椅子上,手正準備伸向自己的酒杯。
女人此時把自己拿著的酒杯遞到他的麵前。
“你要喝的不是這杯嗎?”
慎介看著女人的眼眸。她那雙綻放耀眼光輝的眼眸回望著他。眼神裏隱含著肉食性貓科動物般的危險光芒。
慎介解讀為女人要他像剛才一樣把酒喝下。這個女人似乎不討厭他略微強硬的態度。
他像剛剛那樣抓住女人拿著酒杯的右手,接著打算把她的手拉往自己身體的方向。
沒想到女人這次卻開始抵抗。慎介覺得自己反被她拉了過去,而且力道出乎意料的強勁。
慎介試圖將手鬆開。然而女人卻像是早已預料到似的,用她的左手壓住他的右手。仿佛是告訴慎介“不準放開”。
瑠璃子就這樣抓著他的手,把雞尾酒杯往自己的唇瓣湊近。對慎介來說,相較於方才的情況,現在的情勢可說是完全被逆轉了。
雞尾酒杯幾乎空了。女人把酒杯放在桌上,卻仍不打算鬆開慎介的手。
女人抓著他的手站了起來,裙擺發出摩擦聲。她俯視著慎介,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
慎介正打算說點話舒緩氣氛而開口時,女人的唇瓣瞬間堵住他的唇。他覺得自己全身僵硬,心髒劇烈跳動。
瑠璃子的舌頭撬開他的唇。他張開嘴唇讓她進入,隨之流進冰冷的液體。慎介喝了下去,是剛才的雞尾酒。麻痹後腦勺的甘甜從口腔內竄至全身,他頓時感到輕微暈眩。
從嘴唇溢出的酒液淌至下顎,流到了脖子。慎介主動伸出舌頭纏繞著她的舌頭。雙手環繞女人的腰,把手往下探。
女人穿的絲襪以吊襪帶固定,所以當他的手一撫摸到大腿內側,就能夠享受赤裸裸的肌膚觸感。瑠璃子的肌膚光滑而柔軟。
女人的唇瓣總算離開,帶有黏性的唾液拉出透明絲線。她用舌頭舔了一下唇,凝眸俯視慎介,瞳孔綻放讓人生懼的光芒。
瑠璃子蜷曲身體,臀部一點點地往後滑。她的身體維持著這個姿勢,再從慎介的膝蓋往下滑去,然後再緩緩放低身子。在移動的同時,她的雙手也跟著不斷撫摸慎介的身體。十隻手指猶如奇形怪狀的蟲不斷蠕動。
她把手指放在慎介的褲子皮帶上,以魔術師般的流暢動作解開皮帶,接著把他的褲子脫掉。
慎介察覺到瑠璃子打算做什麽,便挺起腰部。她的唇瓣輕吐出紅色的舌頭,一邊慢慢脫下慎介的褲子與內褲。途中內褲卡在某個地方。
瑠璃子仰頭望他,噗哧一笑,她那奇怪的笑聲仿佛從喉嚨深處發出。接著把手指勾在褲頭,將褲子從卡住的地方解開。
充分勃起的陽具露出,在她麵前生龍活虎地彈了出來。在吧台的微弱光線照射之下,陽具膨脹的前端散發迷蒙的光芒。
女人伸出右手,以五隻手指輕柔地握住。慎介渾身發顫,起了雞皮疙瘩。
瑠璃子嘴唇微張,把臉湊近慎介的兩腿之間。當舌頭碰觸到最敏感的部位時,慎介感覺有一道電流通過背脊。
女人的柔軟唇瓣緩慢地包覆敏感部位。慎介的快感如浪濤般上下起伏,支配著他全身的神經。慎介以雙手輕輕捧住她的頭,仰頭望著天花板,猶如一條缺氧的魚般張嘴喘氣。
慎介完全不曉得時間到底過了多久,正當他覺得自己無法繼續忍耐時,她的嘴唇忽然離開。慎介重重地吐了一口氣。濕潤的兩腿間變得冰冷。
瑠璃子起身俯視著慎介,把手伸進自己裙內。接著一個輕輕地擺腰,內褲便順勢滑了下來。吊襪帶真是方便呢——慎介想開這種無聊的玩笑,嘴巴卻動不了。
瑠璃子將內褲繞過高跟鞋脫掉,與剛才相同跨坐到慎介身體上。但她沒有立即將身體交給他,她先把陽具放進自己體內,才緩緩地沉下腰部。慎介這時知道她那裏已經十分濕潤。
兩人的性器官緊緊結合之後,瑠璃子擺動腰部,不久之後整個身軀也隨之擺動。慎介挺著下半身予以回應。原本稍微沉靜下來的快感漩渦,刹時籠罩慎介全身。他將力量注入腿部,拚命按捺住即將射精的衝動。
瑠璃子的動作轉為激烈。呼吸零亂,溫熱的氣息吐在慎介的臉上。甘甜香味的氣息使他的性欲越漸高昂。
她將身體往後弓起,抓住自己的頭發。接著將兩手探入發絲之間,盯視著慎介的臉。
幾秒過後,慎介見到無法置信的景象。瑠璃子的手離開頭發的瞬間,長發唰地垂落到她的肩膀上。剛才她的頭發長度明明才勉強及肩而已。
暗藏的機關立刻真相大白了。她的右手握著一綹黑發似的物體。原來她戴的是女用假發。
為何她要特地藏住長發呢?慎介腦海裏掠過這個疑問。不過這個疑問也隻是一閃即逝。一波接著一波湧上的快感浪潮,將慎介所有思緒橫掃一空。
片刻過後,他感覺到無與倫比的高潮襲來,不由自主發出呻吟。全身上下劇烈擺動,將所有的欲望朝她的下體頂了進去。
意識瞬間混濁的感覺,在慎介全身奔馳,他射精了。他感覺到大量的精液進入女人體內。瑠璃子閉著雙眼,弓起身軀。
慎介等著射精結束,她抬起頭,俯視著慎介的臉。此時他又覺得這名女性長得和某人很像,卻怎麽也想不起來那人究竟是誰。
瑠璃子迅速拉回身體。慎介卻全身倦怠乏力。身體不想馬上動作。不過這是舒服的懶倦感。
她一離開慎介的身體,就順手拿起自己的提包,把方才脫下的女性用假發塞進提包裏麵。
所以那也是假發囉——慎介回想起她初次到店裏來時的情景。她的頭發短到完全可以看到耳朵。接著下一次來時候的發型,也比最初來的時候稍微長了一些。
真是奇怪的女人,頭發竟然變長了。
瑠璃子在他思考這些事時拾起內褲,然後繞過高跟鞋穿了上去。慎介看到以後也連忙拉起自己的內褲和褲子。
瑠璃子穿好內褲,把頭發盤了上去。她真正的頭發,長度到背部中央。
“再見。”她說完之後朝玄關走去。
“啊,等一下。”慎介叫住她。“再待一會兒吧。”
她轉過頭來,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為什麽?”
“什麽為什麽……”
“啊,對了。我還沒付雞尾酒的錢。”她打開提包,從裏麵的錢包拿出一張一萬元的鈔票放在吧台上。“那麽,晚安囉。”
慎介從椅子上站起來,打算跑到她的身旁。她卻伸出右手製止他。
“晚安。”她又說了一次,隨即消失在門後。
慎介沒辦法追上去。他的雙腿簡直就像是被施了魔法一般,動彈不得。她的氣息完全消失後,他跌坐到椅子上。
方才發生的事有如做夢一般。莫非自己不經意地睡著了?那個叫做瑠璃子的女人實際上根本沒有出現?但是他的下半身仍殘留做愛之後的感覺,這正是剛才發生的事並非夢境的佐證。況且桌子上放著兩個雞尾酒杯,其中一杯還沒喝過。
他把兩隻雞尾酒杯放在托盤上,拿到吧台。身體仍然火熱,頭腦模糊不清。
慎介把店裏收拾完畢之後,走出了店門。正當他要關上門的時候,他大吃一驚,有一支手機掛在門把上。
慎介伸手拿起手機。手指尖顫抖不已。
為什麽這裏會有手機——
他把臉靠近手機,屏氣凝神的注視著。
手機散發出那個女人的氣味。


18

門鈴聲響起時,慎介人還在被窩裏。即便是平日,他也是睡到下午。更何況今天是店裏休息的星期六,而且昨晚有客人過了營業時間還不離開,打烊的時間將近淩晨四點。他也沒設定平日總是會設定的鬧鍾,如果沒有人吵他,大概會睡到將近黃昏的時間。
門鈴聲響個不停。慎介雖然想置之不理,最後還是起床了。因為他很了解自己的性格,之後他必定會對是誰按的電鈴耿耿於懷。
他拿起對講機的話筒,“是誰?”質問聲非常冷淡。
“啊……雨村先生,好久不見了。我是西麻布署的小塚。”話筒那端傳來的聲音雖然低沉卻很響亮。慎介記得自己聽過這聲音,腦海裏浮現出瘦削的臉龐與銳利的眼神。
“小塚先生……你有什麽事嗎?”
“我有些話想跟你說。可以開門嗎?”大概是因為知道對方還認得自己,所以用字遣詞突然親切起來。
“啊,好。”
慎介心想,到底會是什麽事呢?霎時他想到或許與成美有關。她發生什麽事了嗎?不過他隨即否定,之前自己是向深川警局通報成美失蹤,這件事應該與西麻布警局無關。
開門之前,慎介從門上的窺孔偷覷了外麵一下,隻看見肩膀寬闊的小塚刑警一個人。似乎沒見到另一名先前與他一同前來的年輕刑警。
門鎖開啟了,門一打開之後,便見到小塚親切地露齒而笑。
“哎呀,你好。很抱歉打擾到你休息。”
“發生什麽事了嗎?”
“不,不算是發生了什麽事,隻是之前那件事,有一些令人在意的地方。所以我想來問問你。”
“之前那件事情是指……”
“岸中的事。”刑警說完,指了一下慎介的頭。“你的傷全都好了嗎?繃帶似乎都拆掉了。”
“算是吧。”慎介回答。“那個人怎麽了嗎?”
慎介一直對自己該怎麽稱呼岸中玲二感到很困擾。雖然把攻擊自己的人叫做“岸中先生”很奇怪,可是對方又是那場車禍的受害者家屬。
“嗯……如果可以的話,希望可以到裏麵談。”刑警撫摸著下巴。
“啊,這樣啊。那麽請進。”
“你太太,不對,是你女友吧。她不在嗎?”刑警一邊脫鞋,一邊張望著屋內。
“嗯,”慎介有點不知所措地說道。“目前剛好不在。”
“啊,這樣子啊。”小塚沒有詢問她不在的原因,大概也是不怎麽關心吧。
慎介請他坐到餐桌旁的椅子上,然後把水倒進咖啡機,從冰箱拿出裝著巴西產咖啡粉的罐子。
“咖啡可以嗎?”慎介一邊裝濾紙一邊問。
“不用那麽費心了。”
“是我自己想喝。剛起床頭腦不清楚。”
慎介暗暗諷刺自己被鈴聲吵醒的這件事,但刑警卻全然沒有反應。
“那我就不客氣了。”
“那麽,到底是什麽事?我想,怎麽說那個案件也算解決了吧。”慎介問道。
“我們當然也是這麽想的。畢竟我們也很忙,想早點擺脫那個莫名其妙的案件,這是我們的真心話。”
“所以是有事讓你們無法結案囉?”
“就是這麽回事。”小塚把手伸進上衣口袋。慎介以為他要拿出警察手冊,但他拿的卻是香煙。“我可以抽嗎?”
“請。”慎介把放在流理台上的煙灰缸擺到刑警麵前。
“那個案件發生之後,聽說你有輕微的記憶障礙,之後怎麽樣了呢?全部的事都想起來了嗎?”刑警叼著香煙,邊點火邊問。
“沒有,還說不上全部都想起來了,有很多事還是記不清楚。”
“這樣啊。頭部被毆打的後遺症竟然這麽嚴重。”刑警點頭表示理解,吐了一口煙。“那麽關於岸中的記憶呢?你說在遭到攻擊的當天是第一次見到他,那麽在那一天之前,你從來都沒見過他嗎?”
“就我記得的部分沒有。”
“是嗎。關於這方麵的情況毫無改變嗎?”刑警點了點頭,然後又吸了一口煙。“那天晚上,你說你和岸中稍微聊了一下,是聊到有關酒的話題沒錯吧?”
“聊到愛爾蘭奶油威士忌。”
“還有說到什麽嗎?”
“關於這件事我已經說過好幾次了吧。他稍微問了一下我的工作。問我有沒有不開心的事情,如果有的話該怎麽調整情緒之類的。”
“他沒有提到自己的事嗎?好比說住的房子,平時常去的地方等等。”
“對方幾乎沒提到自己的事。隻說了蜜月旅行去夏威夷,在回程的飛機上喝了愛爾蘭奶油威士忌而已。”
慎介從餐具櫥拿出兩個馬克杯,排在咖啡機旁。咖啡機冒出蒸騰的熱氣。深棕色的液體,滴滴答答地滴進咖啡壺中。
“究竟怎麽回事?為什麽現在還來問這件事?”慎介的聲音隱含些許焦躁。
刑警伴隨著煙霧歎了一口氣。再次把手伸進上衣口袋,這次不是拿出香煙,而是一個小塑膠袋,塑膠袋內放著一把鑰匙。
“我正在煩惱這玩意兒。”
“這是什麽鑰匙?”慎介把手伸向塑膠袋。但在他碰到塑膠袋前,刑警就迅速地拿了起來。
“這是岸中帶在身上的鑰匙。當初發現屍體時,鑰匙放在他的褲袋裏。”
“那是他家裏的鑰匙吧。”
“正確來說。一共有兩把鑰匙。一把就如你所說是他家的鑰匙。可是,這把鑰匙卻不知道是哪裏的,你曾經看過嗎?”
“請讓我看一下。”
慎介伸出手之後,小塚連同塑膠袋把鑰匙放在他的手掌上。
那枝黃銅色鑰匙已經有點褪色。不過打磨一下或許會發出金色光芒。鑰匙前部分呈現扁長方形,表麵有數個凸起。
“看起來不像倉庫或汽車的鑰匙。”
“我們也曾經猜過,或許可能是他工作室的鑰匙,不過那裏卻沒有相符的鎖頭。這一定是哪個地方的門鑰。而且隻有高級獨棟房屋或大樓會使用。”
“和我家的鑰匙完全不同呢。”慎介把鑰匙歸還刑警。
“我知道。”小塚咧嘴一笑,把鑰匙收回口袋。“我剛剛在按門鈴前就確認過了。”
慎介撇了撇嘴。
“你來這裏來主要目的就是為了這件事吧?”
“算是吧。”
“那個人身上有什麽鑰匙都無所謂吧?法律又沒規定不能帶著自己家以外的鑰匙。”
“照理說是這樣沒錯。可是這個案件卻不能這麽看。”
“因為他是自殺的嗎?”
小塚刑警沒有回答,偏著頭露出意味深遠的笑容。慎介知道刑警在想些什麽。
“你認為他不是自殺的嗎?”慎介問道。他自己也感到有點吃驚。
刑警把煙蒂抖落在煙灰缸中,另一手抓了抓臉頰。
“狀況明顯看來是自殺。也可以說,幾乎沒有其他證據能否定這個結論。所以中央沒派搜查人員過來,也沒設置搜查總部,我們局的局長也不怎麽關心。”
“可是你卻不這麽認為,你認為他不是自殺。”慎介指著刑警的鼻子說。
“讓我這麽回答吧。我認為這不是一樁單純的自殺案件。”
“嘿。自殺還分單純和複雜的案件啊,我還是頭一次聽到。”慎介起身把咖啡分別倒進兩個馬克杯裏。“你要牛奶或砂糖嗎?”
“不用。”
慎介拿著兩個馬克杯回到桌前。將其中一個放到刑警麵前。
“不好意思,”小塚把香煙在煙灰缸中撚熄,喝了一口咖啡。“好喝,不愧是你的本業。”
“我是調酒師,不是專門泡咖啡的。任何人隻要有咖啡機,都可以泡出一樣的東西。”
“不論做任何事都需要用心。嗯,咖啡真的很香。”刑警猶如品酒師般在鼻下微微轉動馬克杯。
“欸,小塚先生,到底發生什麽事了。你不能透漏一點嗎?如果我知道了什麽也可以幫忙啊。”
刑警聽完慎介的話隻是聳了聳肩。
“即使我想告訴你,但沒有什麽特別的案件資訊我也莫可奈何。”大概咖啡很好喝,他又喝了一口,然後呼地舒了口氣,視線落在慎介身上。“我跟你說過發現岸中屍體的地方在哪裏嗎?”
“在江東區木場,”慎介回答。“一個叫Sunny house的地方吧。”
“你記得還真清楚。”
“不經意就回想起來了。”
慎介不能說出自己曾去過那裏。
“岸中似乎有三個月左右沒住在那棟公寓裏。”
“這樣子啊,那麽他又是住在哪裏呢?”
“至於這一點就不清楚了。不過他確實是住在別的地方。郵件與報紙已經多到塞不進信箱,那裏的管理員有好幾次還把塞不進信箱的郵件與報紙,堆放到他住處前麵。親戚與朋友打電話給他也多半沒有人接。水電與瓦斯的用量在他死前的三個月期間也大幅減少。冰箱裏幾乎是空的,而且裏麵放的東西都老早超過保存期限了。不過他也不是完全不在,管理員有時還會看見他。”
“所以,剛剛的鑰匙是……”
“岸中另一個住處的鑰匙,應該可以這麽推測吧。但是這樣一來,就非得知道那地方在哪裏不可。要是不弄清楚,就會有案件還沒結案的感覺。可是一個個問過與案件有關的人之後,卻沒人對那個地點有頭緒。因此,我會來找你這家夥,也算是病急亂投醫吧。”
不知不覺之間,小塚對慎介的稱呼,從“你”變成了“你這家夥”,但慎介並不在意。
“一個男人除了自己家之外,還會住在哪裏……”
“外麵的女人那裏吧。這種事不用你說我也知道。”小塚點了第二根香煙。“不過你想想看,如果他在外麵有女人,有可能還想報老婆一年前被車撞死的仇恨嗎?”
慎介認為他的推論很合邏輯,於是陷入了沉默。
“即使如此……”小塚嘟起嘴唇,口中吐出白色煙霧。“岸中那裏也不是完全沒有女人出入。”
原本打算喝馬克杯裏咖啡的慎介,抬起了頭。
“也就是說?”
“岸中家隔壁住了另一家人。”小塚慎重其事地娓娓道來。“房子隻有2DK,空間相當狹小。獨生子高中二年級了,是一個熱衷搖滾樂與摩托車的普通孩子。最近那家人的兒子說出一件離奇的事。那孩子說,某天過了淩晨十二點回到家的時候,他曾經看見有女人從岸中家離開。”
“嗯,”慎介點了點頭。“這樣不是很正常嗎?太太因為車禍過世,偶爾也可能會有這種事啊。”
慎介思索每天被丟進信箱裏的色情廣告。廣告上寫著——讓我們介紹適合的女人給您,旅館、公寓、大廈,不論任何地方都可以到府服務,不論要換幾次都OK。岸中玲二為了排遣失去老婆的寂寞,打了廣告單上印著的電話號碼,應該可以這麽解釋才對。
“當然,如果隻是有女人進出他家,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隻要沒有犯法,隻要是健康的都無所謂。問題在於他目擊那件事的日子。”
“哪一天?”
“在發現岸中屍體的前一天晚上。”
“咦?”慎介下意識地瞪大了雙眼。“前一天晚上,可是,那個人在那時候應該已經……”
“是啊,”小塚慢條斯理地點了點頭。“岸中應該已經死了。”
“所以那個女人看見屍體囉?”
“應該是吧。可是她卻沒報警。我們當時是為了調查岸中攻擊你的案件,因此才會發現他的屍體。”
“為什麽那個女人不報警呢……”慎介低喃。
小塚扭曲嘴角笑了出來。
“看吧。你知道我為什麽不認為岸中隻是單純自殺而已了吧?”
“或許是因為那個女人和岸中沒那麽親昵,不想被卷入麻煩事,所以才沒報警?”
“不可能。”刑警肯定地說。
“你想想看。你認為那個女人和岸中有什麽關係?是賣春的女人嗎?如果是這樣,那又是誰叫的?從推測的死亡時間來看,岸中那天晚上應該已經死了。屍體不會打電話叫妓女吧?如果不是妓女,又沒有人約她,她卻在深夜時分自行到岸中家去,隻能推斷她與岸中的關係相當親密。”
“是沒錯……”小塚說的話很合邏輯。
“要是那個高中生更早說出這些證言,案件就不會那麽簡單以自殺結案。事到如今才說出那些話,情況真的變得很難處理。”刑警輕輕咋舌。
“警方之前沒有向鄰居打聽嗎?”
“早就打聽過啦,不可能不去吧。可是,那家人的兒子先前一直都沒提那些,況且還是為了個無聊的理由。”小塚狠狠地說道。
“那個無聊的理由是什麽?”
“你不要知道比較好,知道的話大概會後悔。”刑警看了一眼手表後起身。“我待太久了。畢竟出現了好幾個叫人措手不及的問題,不小心就發起牢騷,你最好還是忘記吧。”
慎介追向往玄關走去的小塚。
“不好意思。告訴我一件事就好。”
“要看是什麽問題,我才能決定要不要回答。”小塚一邊穿著皮鞋說。
“岸中那個人沒對木內春彥先生做出什麽事嗎?”
“木內?”小塚露出意外的表情。
“木內春彥先生。在那場車禍事件裏和我一起肇事的人,導致岸中美菜繪小姐死亡的其中一名肇事者。”
警察應該不可能不知道木內春彥這個人。調查慎介遭攻擊事件時,照理說會詳細地調查一年前的事故。
“木內先生啊?”小塚把臉轉到另一個方向,長歎了一口氣。“那個人是個奇特的人。”
“奇特的人?”
“其實我們也見不太到他,稍微遇到點阻礙。他本人說岸中玲二完全沒主動和他接觸,所以我們也隻好認定他與你遭到攻擊的案件無關。”
慎介總覺得小塚的說法曖昧不明,或許他已從木內這個人身上嗅到了什麽也說不定。
他心想,大概小塚不想再繼續泄漏任何情報。“那麽我就先告辭了。”小塚說完之後便從慎介住處離開。


19

下午三點過後,慎介跨上腳踏車出外用餐。他騎到門前仲町一家自己時常光顧的天丼屋吃遲來的午餐。他還是第一次獨自到這間店來,因為他以前總是和成美一起去。
離開天丼屋之後,他腦中閃過一個念頭,便把雙手分別插進斜紋棉褲兩側的口袋。兩隻手分別握住東西。一拔出手,兩手都抓著手機。左手是黑色的,右手則是銀色的。他把銀色的放回口袋。
黑色手機是慎介的手機。他要用這支手機試撥成美的電話,不過他猜想電話九成九不會接通。
他料中了。聽到的是一如往常語音信箱留言說明,說明對方目前在無法接聽的地方,或是對方關掉手機電源。慎介立即掛斷電話,接著當場便刪除手機裏記錄的成美電話號碼。
慎介感覺有些落寞,不過也僅隻如此。他對這件事下定決心之後,心裏也感到愉快,決定以後不再思考成美的事。
然後慎介把黑色手機放入褲袋,再從右邊褲袋掏出銀色手機。這當然不是他的手機。
這支手機是幾天前自稱瑠璃子的女人留下來的。那天晚上慎介把她的手機帶回來,等待手機鈴響直到天亮。他不認為是瑠璃子不留神忘記帶走,而解釋成是她留下了聯絡方式。
不過,從那天至今他過了好幾天,手機卻從來沒有響過,她本人也沒到店裏去。但慎介依然相信那支手機是與她保持聯絡的唯一方式,所以他昨天到便利商店購買充電器,好讓那支手機維持能隨時通話的狀態。如果手機電池沒電,就會切斷好不容易才得來的聯絡方式。
慎介一回想起那天夜裏發生的事,下體至今還會有疼痛感,而且幾乎又要勃起。慎介不禁陷入幻想,想象她以嘴對嘴方式喂他喝下的雞尾酒,那味道在口中擴散,身體逐漸發熱。瑠璃子柔軟的嘴唇、光滑的肌膚,以及進入她體內的快感,這些回憶猶如篆刻般深深地刻入慎介的身體。
慎介想見瑠璃子。他殷切地期盼著,可是卻沒有其他方法。
她留下的手機,隻記錄了一組電話號碼。但即便撥打這個號碼,也不知能不能找得到她。
慎介操作手機找出了那組號碼,然後按下撥號鍵,把手機貼近耳朵。他的心髒劇烈跳動起來。
鈴聲響起,響了第三次、四次,第五次響到一半,似乎接通了。“您好……讓您特地打來真是抱歉,現在我無法接聽。請在嗶一聲後留下您的姓名、聯絡事項與電話號碼,之後我再回電給您。”
慎介在聽到嗶聲前就切斷了通話。
他已經不是第一次聽到這個語音信箱的應答語。從知道手機裏記錄的那組電話號碼時起,他就立刻撥過了。之後不論打幾次,總是轉到這個語音信箱的應答語。
實際上,在慎介第二次撥打時,他曾經留言:“我是‘茗荷’的雨村,請與我聯絡。”雖然不知道她記不記得“雨村”這個姓氏,但隻要聽到“茗荷”就應該會知道是誰。
問題在於瑠璃子究竟聽了他的留言沒有。因為慎介聽到的語音信箱應答語,似乎不是瑠璃子的聲音。慎介對於自己的聽力頗具自信,如果是同一個人他絕對會聽得出來。
紀錄的電話號碼大概是另一個人的電話號碼。如果是這樣的話,收到陌生男子的留言,電話號碼的主人應該會感到害怕吧。這麽一想,打第三次時起他就再也沒留言了。
可是為什麽老是無人接聽呢——
這件事情也很讓人匪夷所思。對於慎介來說,即使接聽電話的人不是瑠璃子也無妨。因為那支手機記錄起來的號碼,號碼的主人一定認識瑠璃子。雖然或多或少會讓對方起疑,但隨便編個理由,應該就能問出瑠璃子的聯絡方式。
然而,對方不接電話慎介就束手無策了。
慎介把電話放回褲袋裏,跨上了腳踏車,往自己住的大樓方向踩下腳踏板。
在他騎車時忽然想起一件事。於是雖然已經接近自己的住處,他也沒有減慢腳踏車的速度,就這樣筆直前進。不久之後,他抵達葛西橋道,交通號誌燈亮起紅燈。這是他第一次刹車停了下來。
他趁著等待紅綠燈時拿出皮夾,皮夾裏放了一張便條紙。
木內春彥 中央區日本橋濱町2—×Garden Palace505
這是前幾天江島告知慎介木內春彥的聯絡方式時,他隨手寫在便條紙上的字。
他並沒有打算要與木內見麵。純粹是一時興起,想看看木內住在什麽地方。去岸中住的地方也是一樣,當慎介對某人感到在意時,便會想去看看那個人的住處。這或許是一種怪癖,他總覺得見到對方的住處,應該就可以了解對方是個怎樣的人,當然這不過隻是他自己這麽“覺得”罷了。
當慎介知道車禍與兩輛車有關時,有一件事令他感到不可思議。為什麽岸中玲二隻攻擊他呢?如果是要為老婆複仇,照理應該也會向木內報複才對。難道岸中認為他是那場車禍直接肇事者,所以要負起全部的責任嗎?
再加上他很在意小塚說的話。小塚說木內很“奇特”,究竟又是怎麽回事?
交通號誌轉成綠燈之後,他再度騎起腳踏車,穿越葛西橋道,筆直地朝北方前進。雖然經過好幾個紅綠燈,即使是紅燈他也直接闖過去,幸好沒有車子衝過來。
在清洲橋道左轉往西前進。跨過清洲橋,再越過新大橋道,就是日本橋濱町二丁目了。
Garden Palace建在濱町公園正前方,整棟建築差不多有七層樓高,這棟大樓的外牆有種金屬的質感,隔著濱町公園可以看見位於對麵的明治座劇場。
慎介將腳踏車停放在路上,走進大樓。進去之後右側是管理員室,左側則有一扇自動玻璃門。玻璃門對麵則是會讓人誤以為是飯店大廳的門廊。
管理員室有一名身著製服的白發男人,低著頭不知在寫些什麽,因為感覺到有人的視線盯著他看而抬起了頭。
慎介擺出若無其事的態度走了進去。進到大樓內,看到某個角落郵箱並排著,位置正好是周圍看不到的死角。
他找到號碼是五〇五的信箱。信箱上沒有名牌。
慎介偷偷地用手指伸進投遞口。今天的早報還沒取走,郵件放在早報上,手稍微伸進去似乎就拿得到。
他確認沒有被任何人看到後,把手指深深伸進投遞口內。當指尖碰觸到郵件,他以食指和中指夾住,小心翼翼地將郵件抽了出來。
收獲是二封白色信封的信件以及三張明信片。慎介匆匆看遍一輪,所有的明信片都是DM。隻不過內容令人目瞪口呆。全都是高級的男裝店或飾品店寄來的,盡是些不會寄到慎介郵箱裏的明信片。
慎介看到二封信封的寄件人欄後,不由得大吃一驚。兩封信上寫的都是銀座知名俱樂部名稱,是每個在銀座工作的人一定知道的超高級俱樂部。
裏麵大概是付款通知單。由於是寄到自宅,多半不是招待客人才去那裏。慎介透過光線想窺看信件內容,但果然還是什麽都看不到。
這是怎麽一回事呢?江島說木內春彥隻不過是個小職員。這種不景氣的時代,居然有普通上班族能在高級的店家購物,並且在高級俱樂部進出,真是令人難以想象。當然,這世界上什麽人都有。如果隻因為對方是個上班族,就斷定對方的經濟情況不佳,這樣未免也太過輕率。然而,木內春彥一年多之前才引發死亡車禍。按照常理,他在公司裏的立場應該不太妙才對。
由於在這裏待太久管理人可能會起疑,於是慎介把郵件放回原處,走回玄關。管理員室的門開著,管理員正好走出來。這個滿頭白發的男人手拿著掃帚和畚箕,他瞥了慎介一眼,大概是誤解慎介的身份,還說了聲“辛苦了”。
到了晚上,慎介撥了一通電話,打給之前在“Sirius”的同事岡部義幸。
“真難得呢。”岡部知道是慎介打電話來後詫異地說。
“我有事拜托你。”
慎介說完,頓時陷入沉默。岡部擺明了抱有戒心。他從以前開始就是個沉默寡言、觀察力過人,第六感敏銳的男人。
“如果是很棘手的事情就饒了我吧!”岡部說。討厭的事情就會清楚說出來,也是這個男人的特征。
“抱歉,可能真的有點棘手。”慎介老實地說。
岡部在電話的另一端歎了一口氣。
“總之我先聽聽看,怎麽了?”
“你以前說過你認識在‘水鏡’工作的人吧。”
“‘水鏡’?啊,有是有……”
“水鏡”是寄付款通知單給木內春彥的兩家店之一。
“記得你說他是負責舞台工作的人吧?”
“沒錯,有什麽事嗎?”
“可以介紹那個人給我嗎?”
岡部再度沉默以對。這次沉默的時間比之前更長。
過了一會兒,岡部以低沉的聲音說。“你有什麽陰謀?”
“我哪有什麽陰謀呀?”慎介的聲音含著笑意。
“不,最近的你很奇怪。不但質問由佳小姐一些怪問題,又去為難江島先生。”
看來在吧台工作的岡部,把慎介在“Sirius”的各種打探行為盡收眼底。他果然是個精明的男人。
“這是有原因的。”慎介說。“我想你從江島先生那裏聽說過了。自從發生那件事情以來,我大腦的記憶有點奇怪。我想靠自己的力量弄清楚,所以才會到處問不同的人事情。”
“這點我知道,我也明白你的想法。可是江島先生跟我說,叫我不要理會你,現在你的精神狀態不太安定,不能隨便刺激你。”
“如果照這樣下去,精神狀態一輩子也安定不下來。喂,拜托你。幫幫我啦。”
岡部又閉上了嘴,不過也不是完全不吭聲,他的低聲呻吟透過電話傳了過來。
“為什麽希望我介紹‘水鏡’的服務生給你呢?”岡部問。
“想打聽某個時常光顧那間店的客人。”
岡部重重地吐了一口氣。
“雨村,你也是知道的吧。以酒吧維生的人,不能隨意泄漏客人的資訊,即便是同業也一樣。”
“所以我也隻能千拜托萬拜托了。隻要你幫我介紹,我會好好向那個人說明,不會造成你的麻煩。”
“有可能嗎?看看最近的你就知道了,你絕對會把對方惹毛的,絕對會。”
“沒問題的,我保證。”
“這種話不可靠。”岡部清楚宣告。
這次輪到慎介陷入沉默。他思忖著如何能說服岡部。
“喂!”他說,“拜托啦。”
“不要再勉強我了。”
“我也曾經為你勉強過自己呀。”
這句話似乎效果不小。岡部頓時語塞。
岡部也明白慎介指的是哪件事。數年前,岡部身上背了大筆負債,為了償債,他盜賣“Sirius”采購的酒,隻有慎介發覺這件事。慎介為了不讓這件事露餡,協助他篡改估價單和賬簿之後,勸岡部與江島商量負債的事。成果便是岡部高利貸方麵的負債解決了,而且盜賣這件事也沒被揭穿。
“你這是在威脅我嗎?”
“不是。”慎介隨即否定。“我也不想去挖出那些陳年往事。隻是希望你能夠明白,我可是真的拚了老命。”
岡部又低聲呻吟。
“我知道了啦。”他放棄了。“我會試試看。”
“不好意思。”
“隻不過,我拒絕替你介紹,我會幫你問,這樣比較不會被懷疑,可以吧?”
“可以,也隻能這麽做了。”已經無法再繼續勉強岡部。
慎介說他想了解木內春彥這名顧客,在哪間公司上班、從事什麽職務、通常和誰到店裏去、最近的樣子奇不奇怪。隻要能問出任何和木內有關的事,不論什麽事情都可以。
岡部表示自己雖然不太願意,仍會努力試試,然後掛斷了電話。
在那天夜裏,岡部就回撥電話給慎介。星期六也是“水鏡”的休息日,比較容易逮個正著。
“木內這名客人確實時常到‘水鏡’去,頻繁的時候是一周二、三次,通常是一周一次。”岡部的口吻比剛才柔和,慎介對此感到不可思議。岡部接著說。“老實說,我問他認不認識木內這個客人時,沒想到他輕易地就告訴我很多事情。看樣子,那名叫做木內的人,算是個相當奇特的客人,在銀座好幾間店都小有名氣。”
“是個怪人嗎?”
“不是這個意思。他的真麵目不為人知,先說知道的部分好了。首先,他任職的公司是帝都建設,職位不明。年齡大約三十歲上下,所以應該是一般職員。多半獨自一人去喝酒,不過,偶爾也會帶朋友去,這時候也都是木內付賬。”
“所以他並不是去招待客人囉。”
“沒錯。一個晚上賬單超過二十萬元也是稀鬆平常。”
“那錢從哪來呢?”
“帝都建設也不是大公司,即便薪水再優渥,一晚花二十萬元談何容易?然而他賬單卻從未遲繳過。所以對於酒店來說,他可說是一名貴客。”
慎介心想這也是當然的,如果有這種客人光顧“茗荷”,媽媽桑千都子大概會喜極而泣吧。
“不過聽說他們也是憂喜參半。當那個叫做木內的客人前來時,之前是常客的帝都建設高級幹部,頓時全都不見蹤影,導致店內大大虧損。”
“他們是因為不想到一般職員也去的店裏喝酒嗎?”
“店家也隻能這麽解釋了吧,隻不過似乎沒人接受。”
“嗯。”慎介愈聽愈覺得奇怪。“木內從何時開始到‘水鏡’去的呢?”
“聽說是在半年前左右。”
車禍畢竟都經過一年多了。盡管如此,引發死亡車禍的人,有辦法這樣花天酒地嗎?
“他本人有提及自己可以這麽揮霍的原因嗎?”
“這部分好像沒提到。有好幾次酒店小姐都開玩笑似地問他哪來的錢花天酒地,結果聽說他很不高興地說:‘這和你們無關。’”
慎介發出了不知該說什麽的哀鳴。他完全搞不懂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我問出來的就隻有這些了。我跟你講白一點,因為木內是很特殊的客人,對方才當成笑話說給我聽,你別再拜托我同樣的事了。”岡部說道。此時從聲音聽起來感覺他有點發火。


20

隔天是星期日,慎介騎著腳踏車再度前往木內春彥居住的大樓。
他下了一個決心,不隻是單純調查木內而已,他今天要試著跟本人見上一麵。
昨晚從岡部那裏得到的情報在腦裏盤旋。就導致岸中美菜繪死亡這一點,木內明明與慎介同罪,但他卻沒為這件事所苦,過著和慎介完全兩樣的奢靡生活,為什麽他可以這樣呢?慎介想知道內情,他對岸中玲二完全沒對木內動手感到不平衡。他能理解岸中想為妻子報仇的心情,卻無法接受對方隻把怨恨發泄在他身上。
總之,慎介認為自己必須和木內談談車禍的事。雖然江島叫他不要接近木內,但就這麽置之不理,他實在無法接受。
慎介抵達濱町公園,將腳踏車放在跟昨天同樣的地方,走進大樓。管理員正好在玄關前用繩子捆綁舊紙箱,大概要拿去回收吧。
他站在自動玻璃門前,看著安裝在牆壁上的門鈴對講機,上麵並排著有如以前電子計算機上的按鍵。他做了一個深呼吸,按下五、〇、五。顯示麵板上出現這幾個數字。接著,他將手指伸向呼叫鈕。
慎介假想著對方回應時的情形,在腦中反複背誦問候語。被對方當做可疑人物也無可奈何,但起碼得讓對方不對自己抱持敵意。
門鈴對講機上的擴音器毫無回應。慎介嚐試著再按了一次,結果依舊相同。
“你有事找木內先生嗎?”身後傳來聲音。管理員站在慎介背後。
是,慎介回答。
“大概不在家吧。那個人大半都不在家裏。”
“這樣嗎?”
“經常有包裹寄過來,但是星期六、日多半都會先寄放在我那裏。可是平日看他卻又遊手好閑的。雖然我不知道他是做什麽工作的啦。”
真是個長舌的管理員,大概是太無聊了吧。
“木內先生住在這棟大樓很久了嗎?”
“不、不太久。差不多一年多一點吧。”
一年多以前——換句話說,是在車禍過後沒多久。
“他自己一個人住嗎?”
“我記得是。起初聽說是新婚夫妻要住,結果隻有一個人,然後就一直住到現在了。”
“新婚夫妻?本來預定要結婚嗎?”
“好像不是吧,我也不甚清楚。”管理員歪著頭走進管理員室。
慎介騎著腳踏車離開木內住的大樓。雖然對見不到木內本人很失望,另一方麵也慶幸自己沒有一時衝動與他見麵。木內這一號人物身上有太多讓人費解之處,這些與之前的車禍是否無關還不清楚。不過,慎介根本不認為那場死亡車禍對他現在的生活沒有任何影響。
無論如何都希望能多少收集到一些有關木內的情報。
在他行徑清洲橋道的當頭,他想到另一件事。慎介在腦中反芻著小塚刑警說過的話。有好幾個地方都讓他感到介意。
慎介一口氣騎到木場,看到一間熟悉的加油站,加油站背麵便是岸中居住的公寓。
他把腳踏車停在暗黃色建築物前。位置、外觀、年份——全都跟木內的大樓大相徑庭。在受害者方麵,夫婦二人都已經不在世上,肇事者卻過著奢靡的生活。慎介自己雖是另一個加害人,對於這個事實也感到複雜與矛盾。
和之前來的時候相同,管理員室今天也沒有人在。這裏和Garden Palace不同,而且也沒有電梯。
他爬樓梯來到二樓,二〇二室是岸中的房間,慎介先在稍遠的距離眺望那間房子,看起來不像有人住在裏麵。不曉得裏麵的東西做了什麽處理,但大概尚未出租吧。
慎介走到二〇二室前,然後轉頭看看兩邊的鄰居。據小塚所說,住在岸中房間隔壁的高中生目擊到有女人從岸中家離開。所謂的隔壁,到底是哪一邊呢,從樓梯的方向看去,是二〇二室後麵的二〇一室呢?抑或是前麵的二〇三室呢?
他首先站在二〇三室前麵。上麵沒有掛門牌。
正當慎介要按下門鈴時,他的背後傳來聲音。二〇一號室的門打開了。差點就按下門鈴的慎介連忙把手抽了回去。
一名身著喪服的女性從二〇一室走了出來,年齡約莫是四十五歲左右。
“老公,再不快一點要遲到了。”她朝著房裏大喊。
一個應該是她丈夫的肥胖男子從二〇一室裏出現。他也身穿黑色喪服,領帶也是黑色的。脖子後方有一大坨肥肉。
“喂,純一,門就交給你鎖囉。”男人說。二〇一室隨之傳出回答聲,雖然聽不清楚內容如何,不過確實是過了變聲期少年的聲音。
那對身穿喪服的夫婦向慎介點頭行禮之後,從他身旁經過,朝樓梯口走去。
在看不見夫婦的身影後,慎介移動至二〇一室前麵。那裏掛著門牌,上麵寫著堀田。
慎介按下門鈴。他已經決定好對方應門時該如何應對。
數秒之後,門扉開啟了,少年的臉從門縫後方露了出來。他看上去個性剛強,大概是高中二年級左右的青年吧。慎介確信自己遇到了想見的人。
“你是堀田純一同學吧?”慎介把剛才聽到的名字與門牌上的姓氏組合起來後問道。
少年以狐疑的眼神瞥了慎介一眼,微微點了點頭。“是我沒錯。”
“關於先前的那件事,我想要問得稍微詳細一些。就是你說你在發現隔壁岸中先生屍體之前,目擊到女人的那件事。”
少年聽到慎介的話後,表情明顯大變,臉上唰地失去血色,臉頰僵硬了起來。
“關於那件事情,我應該已經說過好幾次了吧。”他轉過臉說。
“我想再問一次。再一次就好。以後不會再問了。”
慎介刻意使用讓少年誤認他是刑警的說詞。萬一最後無計可施,還可以使用謊稱自己是刑警的這個手段,不過考慮到未來有可能會被揭穿,還是盡可能地以不清楚說明身份的方式提出問題。
“反正你們又不相信最關鍵的部分。”少年說。
“咦,哪個部分?”
少年沒有回答,就這樣把臉轉到一旁,側臉上顯露出這個年齡特有的叛逆。
“根據你的說法……”慎介說。“當你在晚上回家的時候,你看到一名女性從岸中房間走出來。你確定是從房間走出來嗎?你看到她打開門出來的那一瞬間嗎?”
少年咬著拇指的指甲,似乎不太想回答。
“難道你已經忘記了嗎?那就表示你不是記得很清楚嘛。”慎介稍微使用了激將法。
少年直盯著拇指指尖,不假思索地說。“門打開了啊……然後……就出來了。”
“女人出來了嗎?”
少年不耐煩地微微點頭,看都不看慎介一眼。
“所以那個女人應該也看到你了吧?”
“沒看到啦。”
“為什麽?”
“隔壁的門打開時,我在那個地方。”少年說完,指著慎介站著的地方。“我正在找鑰匙,門就忽然打開了。然後那個女人走了出來,但是沒有看我這邊,很快就往樓梯口方向迅速走掉了。”
慎介凝視著二〇一室。從那裏出來之後,如果筆直地往樓梯口走過去,確實很有可能沒看見少年的身影。
“那個女人的神色呢?很匆忙嗎?或者看起來很害怕之類的?”
對於慎介的質問,少年搖了搖頭。
“我不太清楚。畢竟……我隻看到一瞬間而已。”
“一瞬間?”
“我就說過好幾次了呀。我當時嚇了一跳,腦子裏一片空白,有好一陣子身體都動不了……”
慎介到了此刻才初次發覺。
少年的身體正在顫抖,臉色鐵青,視線瞪視著半空中。
“發生什麽事了?”慎介問。“為什麽你嚇了一跳?你說你腦子裏一片空白,為什麽會這樣?”
少年總算把視線移到慎介身上,他的眼球布滿血絲。
“你不是聽過誰提起我說的事了?”
“呃……聽是聽過。可是內容沒聽那麽詳細,所以才來向你確認。”
“這樣子啊……?”
“告訴我吧。為什麽你看到那個女人會那麽驚訝?”
少年卻搖了搖頭。
“夠了。反正你們一定不會相信我的。所以我之前才會一直保持沉默,因為最後隻會被當成笨蛋罷了。”
少年沒穿鞋就走到了換穿鞋子的地方,打算把門關上。慎介慌慌張張地伸手進去阻止他。
“把你的手拿開!”少年說。
“告訴我。我相信你。”
“每個人都是這麽說的。我會相信你,跟我說那件事……可是卻沒有一個家夥願意真的相信我,每個家夥都在我講到一半就笑了出來。”
少年的聲音急躁。看來他不隻告訴刑警,也對其他人說了。他究竟見到什麽了?為什麽每個人都不相信呢?
“要是我笑出來的話,你可以揍我。”慎介說。“所以請告訴我。”
少年露出詫異的眼神,同時抓著門把的手也放了下來。慎介沒放過這個機會,再度把門開得大大的,從門縫鑽入室內。
“告訴我,為什麽你看到那個女人會那麽吃驚?”
少年的目光一度向下。過了幾秒之後,眼神重新落在慎介身上,雙眸透出的純真光輝,說明他絕不會說謊。
“她是我認識的人。”
“那個女人嗎?”慎介驚愕地問。
少年點了點頭。
“是誰?”
少年舔了舔嘴唇,猶豫了一下後,開口說道。
“是他太太。”
“咦?”
“是岸中先生的……太太,我跟她很熟。”


21

慎介意識到不妙時,早就為時已晚。他的袖子勾到古典酒杯,酒杯掉到地上。隨著清脆的碎裂聲響起,細小的玻璃碎片飛濺而出。
“抱歉!”吧台與坐席上的客人嚇了一跳,紛紛轉過頭來。慎介向他們道歉,拿起掃帚和畚箕開始掃地。他從眼角瞥見千都子緊蹙眉頭。
過了一會兒之後,千都子從後麵走近他的身旁。
“怎麽了?我老覺得小慎你今天怪怪的。剛剛也把客人點的東西弄錯了……發生什麽事了嗎?”
“不,沒什麽事。”慎介拿著冰鑽碎冰,搖了搖頭。“對不起,今天的注意力有點不集中。”
“振作一點!”千都子拍了他的背一下,又回到客人等待的座位上。
慎介暗自歎了一口氣,他很清楚自己無法集中精神的原因。
昨天到岸中玲二的公寓時打聽到的事,在他腦海裏揮之不去。
住在岸中家隔壁的高中生,說他看到了岸中美菜繪,而且時間是在岸中玲二屍體被發現的前天夜裏。
慎介對他說,怎麽可能有這種蠢事發生。結果高中生堀田純一對他怒目而視。
“看吧,我就說吧。你果然不相信我。你說過如果你笑出來,我就可以揍你吧?”
麵對來勢洶洶的少年,慎介不由得往後抽退。少年的表情看起來不像在說謊。
慎介試著問那名少年是不是認錯人了。
“絕對沒有。雖然我隻看了她一眼,但我很肯定就是那個人沒錯。不但發型相同,身上穿著淺藍色的洋裝,那件衣服我看過好幾次了。”
堀田純一當然知道岸中美菜繪已經死亡。
“所以我才很害怕,不敢跟別人說。說出來大家一定不會相信的。可是你要相信我!那個人真的是隔壁家的太太,一年前死掉的那位太太!”
堀田純一嚴肅的神情烙印在慎介眼裏,而且他所感受到的恐怖,也直接傳達到慎介身上。
慎介認為那是絕對不可能的。岸中美菜繪死亡的事實無庸質疑,已經死掉的人不可能再複活。
於是他做了一個假設,該不會是岸中美菜繪有個雙胞胎妹妹,而那位女性正好拜訪了岸中玲二家呢?這個假設雖有可能成立,但美菜繪大概沒有雙胞胎姐妹吧。如果有的話,小塚刑警聽完堀田純一的話以後,應該會去調查那個姐姐或妹妹才對。然而,小塚刑警對堀田純一見到神似美菜繪的人物這件事,隻是斥為無稽之談而已。
所以……是幽靈嗎?
慎介的背脊頓時發涼,不由得搖了搖頭,像是要否定那種不詳的想法。霎時,他拿著冰鑽的手顫抖了起來。因為他差一點就不是朝著冰塊,而是朝自己的左右刺下。
過了十二點之後,電話鈴聲響起。慎介飛快地拿起話筒。
“久等了,這裏是‘茗荷’。”
“雨村嗎?是我,岡部。”電話那頭傳來刻意壓低的嗓音。
慎介朝千都子瞥了一眼,確認她和客人聊得很熟絡之後,隨即轉身以藏住電話。
“怎麽了?你打電話過來還真難得。”
“打給你也沒什麽要緊的,隻是我覺得最好還是通知你一下。”岡部的話裏別具深意。
“還真令人在意啊。發生什麽事了嗎?”
“你不是想打聽那個叫木內的男人的事嗎?那個男人,待會就會過來了。”
“去‘Sirius’嗎?”
“嗯。”
“為什麽?”
“我那個朋友告訴我,木內今晚去了‘水鏡’,問他哪間店可以喝到正統的雞尾酒。那家夥想起前天我問過他有關木內的事,於是就回答他‘Sirius’是不錯的店。所以那家夥剛才問我店裏有沒有座位。大概再過三十分鍾左右,木內就會出現在店裏了。”
“這樣呀。”
慎介看著時鍾。在腦中計算著。“Sirius”打烊的時間是二點。如果現在加快腳步的話,十分鍾就可以到達那裏。
“我要說的就是這些。”岡部正要掛斷電話。
“啊,等一下。今天江島先生在嗎?”
“今晚不會來,他今天為了在大阪開店的事去談生意了。”
“是嗎。江島先生不在嗎……”
“雨村,你要來嗎?”
“或許會去。”
“這倒是沒差啦,可是別引起奇怪的騷動。如果江島先生知道了,我可是會被他罵的。”
“我知道。不好意思,還讓你特地打電話來。”慎介道謝後掛斷電話。
千都子仍在跟客人聊天,但大概感覺到慎介直盯著她看的視線,便轉頭看他。他微微舉起一隻手。
先失陪一下,千都子跟客人打過招呼後走了過來。
“抱歉,媽媽桑。我現在可以早點離開嗎?”
“現在?”千都子皺起眉頭。
“刑警打電話來,說有事情要馬上問我。”
“刑警先生嗎?可是那個案件不是已經解決了嗎?”
“好像還沒。我如果不過去的話,他說要過來這裏。”
她聽到慎介的話,臉色大變,頻頻搖著手。
“這樣子就麻煩了,客人會覺得奇怪的。我知道了,我會自己收拾店裏。”
“真是不好意思。”慎介鞠了個躬。
“可是,那個案件拖得還真久。既然犯人都已經死了,案件就該結案了吧?”千都子蹙起眉頭。
“是啊,我也想要快點落得輕鬆啊。”慎介說道。刑警要來找他問話是撒了謊,不過想要落得輕鬆倒是真心話。
慎介在淩晨一點出頭抵達“Sirius”。他打開門之後,先往吧台的方向看了過去,與正在搖動搖酒杯的岡部目光相對接著便默默地坐在高腳椅上。
“給我萊姆伏特加。”慎介說。
岡部點了點頭,視線落向店內深處,他透過眼神告訴慎介就是那個家夥。
慎介扭轉身軀,若無其事地往那個方向看去。最深處的桌子坐著男女各兩人,女人看起來像是酒店小姐,多半是從“水鏡”帶來的吧,兩個男人看起來都不到三十歲。坐在靠慎介這一側的男人戴著眼鏡,發型中規中矩,全身散發業務員的氣息。他跟對方女性滔滔不絕,逗得她眉開眼笑。相反地,裏麵的男人僅是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他說是為了喝到正統的雞尾酒才來“Sirius”,但慎介卻看不出來他在享受這酒。不過,慎介認為這個麵露不悅的男人應該就是木內春彥。
岡部將盛著萊姆伏特加的酒杯放在慎介麵前,以銳利目光警告他不準做出奇怪的舉動。
慎介也沒打算莽撞地走到木內坐的那一桌直接找他搭話。他想先觀察木內這個男人,親眼見識他是怎樣的一號人物。
慎介看著看著,頓時覺得自己似乎在哪裏見過這個人,試著回想之後,覺得應該是在交通法庭上見過他,兩人分別作為對方的證人而坐在證人席上。除此以外,當然也有可能在別的地方見過他。木內反而可能更對他感到麵熟。
當慎介左思右想時,木內忽然從位子上站了起來,似乎是要去洗手間。這間酒吧裏麵沒有洗手間,他得暫時離開走到外麵。應該是有誰告訴木內這件事,所以他筆直地朝門的方向走去。
慎介刻意低下了頭。木內從他身後經過。
慎介放下萊姆伏特加的酒杯也跟著起身。
“雨村!”岡部從吧台內喊他。
沒問題的——慎介對他使了個眼神,也打開門走了出去。
洗手間在電梯旁。慎介在走廊上吸著煙,等著木內出來。窗戶敞開著,看得見黯淡無光的夜空,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不過,視線稍微向下,便可看見亮麗的霓虹燈光。
木內春彥走出洗手間。他兩手插進西裝褲口袋,窮極無聊似地歪斜嘴角,絲毫沒有喝醉的跡象。
木內瞥了一眼慎介的臉,慎介也直視回去。木內旋即別開目光,經過他的麵前,前進的速度稍微加快了一些。
但是木內的腳步停了下來。停頓一下後,緩緩地轉過頭來,重新打量慎介的臉。
“你,莫非是……”木內說。
“我是雨村。”慎介回答。
“雨村。”木內猶如朗讀書本般念了一遍後,點了點頭。“對。是這個姓氏沒錯,我記得這個特別的姓。”
“你似乎還記得我。”
“這是當然的吧。”木內聳了聳肩。“你也來這家店嗎?”
“嗯,我坐在吧台。剛才看到木內先生,所以才在這裏等你。”
“這樣呀?真是巧,這世界真小。”木內歎了口氣。“那麽,你特地在這裏等我有什麽事嗎?我想我們彼此都不會想念對方吧。”
“我有幾個問題想請教你。”
“事到如今還有什麽問題嗎?”
“我在幾個星期之前被人襲擊,三更半夜時突然有人拿棒子從背後攻擊我,那個犯人叫岸中玲二。當然你也認識吧?”
“啊?”木內半張著口,點了好幾次頭。“這麽說來,刑警曾經來找我,說完這件事後就回去了。”
“我認為岸中大概是為了報仇才攻擊我,因為是我造成他太太的死亡。可是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有件事我沒辦法接受。”
“為什麽沒攻擊另一名肇事者木內春彥呢?……我說的沒錯吧?”木內這麽說完之後露齒而笑。
慎介點了點頭。
“刑警也問過我這件事了,‘你認為原因是什麽呢?’諸如此類的問題。不知道——我是這麽回答的。我真的不知道,所以我也莫可奈何。或許岸中先生認為你應該負車禍的主要責任,他太太之所以會死都是因為你,也隻剩下這種可能了。”
“盡管如此,他完全沒跟你接觸未免也太讓人費解了吧?”
“你問我這種問題我也很困擾。攻擊你的人又不是我,是岸中先生。”木內轉過身朝“Sirius”走去。
慎介慌張地追在他身後。
“木內先生,你現在工作如何呢?”
“工作?工作怎樣?”
“你平日不是都待在自己家裏嗎?不去公司上班沒關係嗎?”
木內聽到慎介的質問,停下腳步。
“到底是誰告訴你這種事的?”
“是誰說的不重要吧,請你回答我的問題。”
木內歎了一口氣,露出厭煩透頂的表情。
“如果你在我家大樓附近四處打聽,那我隻能說你真的太閑了。我們公司工作時間很彈性,平日的白天可以待在家裏。”
“白天待在家裏,晚上去銀座。你到底做什麽工作呢?”
“我告訴你,像你這樣問個沒完就叫做多管閑事。”木內說完後,再次準備邁步離開。
“你曾經回想起車禍的事嗎?”
“當然有。可是就沒有什麽犯了罪的感覺啊,你應該也是這麽覺得吧。”
“你去過岸中玲二住的公寓嗎?”
“沒去過。”木內冷淡地回答,連看都不看慎介一眼。
二人來到店門口,木內把手放在門把上。
“幽靈呢?”慎介試探著問道。
木內停下動作。轉身看向慎介的臉上,眼睛有點充血。
“你說什麽?”木內反問。
“幽靈呢?”慎介再說了一次。他感覺木內的反應有點不尋常。“你看過岸中美菜繪的幽靈嗎?”
木內的臉上露出震驚、迷惘和不安,他的臉極度地扭曲,過了半晌他才搖了搖頭。
“你說的話真是匪夷所思。”
“你應該知道幽靈這件事吧?”慎介糾纏不休地追問。他的目的是誘使木內說出真相。
“我完全不知道,你腦袋有問題嗎?”木內開門走進店內。慎介也跟在他身後。
木內麵露不悅之色回到自己坐的桌子。他回去得太晚,似乎令同伴們有些懷疑,詢問木內去做了什麽。木內則是回答用手機和其他女人聊天。酒店小姐們便裝作自己因妒忌而憤怒的樣子。
慎介回到原本的座位,喝了一口萊姆伏特加。伏特加已經完全變溫,於是他又向岡部再點了一杯。
岡部把新的萊姆伏特加放在慎介麵前,透過眼神詢問慎介有沒有向對方做了什麽怪事。“沒有啦,沒問題的”慎介以眼神回答。
木內一行人看似要離開了。由木內結賬。問他要不要收據,他則回答不需要。
慎介在他們離開後,重重地歎了口氣。
“你說那個叫做木內的客人怎麽了?”岡部探出身子問道。
“他是之前那場車禍的另一個肇事者。”慎介回答。
“另一個?”岡部露出疑慮的表情。
慎介以其他客人聽不見的聲音告訴他車禍的大概經過。
“是這麽回事呀。我聽江島先生說過,那是一場雙重車禍。”
“明明同樣身為肇事者,我被人拿著棒子毆打,他卻在銀座花天酒地。你不覺得未免也差太多了嗎?”
“所以你對木內糾纏不休,是想沾沾他身上的好運嗎?”
“唔,你要這麽說也可以啦。”
慎介回答時,年輕的服務生走近,對岡部耳語。岡部的神色稍稍變得嚴肅。
“雨村,你差不多該回去了吧。”他壓低嗓子。
“發生什麽事情了嗎?”
“江島先生跟我聯絡說他現在要回來了。”
“這就糟了。”慎介連忙起身。江島要是知道他在這裏,恐怕又會被說上幾句。萬一他跟千都子聯絡,慎介撒謊早退的事就會露餡了。“那我先走了,之後再跟你結賬。”
岡部默默點頭。臉上露出“快點走吧!”的表情。
慎介從店裏離開,搭電梯下樓,反複咀嚼方才與木內之間的對話。當自己說出幽靈這個詞時,對方明顯露出狼狽的神色,那是知道某些內情的表情。換句話說,堀田純一所說的證詞是真的,那不是單純的看錯,幽靈確實存在。當然,正確的說法應該是“像是幽靈的人”。那個人究竟是誰?為什麽木內又會知道內情呢?
慎介回想起木內說的話裏麵,還有另外一點讓他耿耿於懷。當他問木內有沒有回想起車禍時,木內確實是這麽說的。“當然有。可是就沒有什麽犯了罪的感覺啊。”然後接下來說,“你應該也是這麽覺得吧——”。
起初聽到時,他並不太在意,覺得木內說的“沒有什麽犯了罪的感覺”這句話,隻是想表達岸中美菜繪又不是他一個人害死的。然而不論車禍的原因有多麽複雜,對方的反應還是讓慎介百思不得其解。
電梯抵達一樓,慎介離開大廈。由於時間未到兩點,路上仍見得到許多喝醉的客人和酒店小姐的身影。
正當慎介前往計程車搭乘處時,他停下了腳步。在剛離開的大廈與隔壁大廈中間的小巷裏,他見到兩名男子。兩個人都背對著他,但從背影可以認出其中一個是木內。另一個人,卻不是先前和木內在一起的那些人。
慎介小心翼翼地不讓對方發覺,躲在暗處偷看。他嚇了一大跳。
那個一臉凝重正在與木內交談的人,絕對是江島錯不了。
為什麽江島先生會與木內——
慎介百思不得其解地從小巷裏離開。他不認為江島和木內是舊識。之前當慎介對江島說想知道另一個車禍肇事者的名字時,江島表現出一副不認識木內的樣子。
這是怎麽回事?慎介正想再次走回小巷子時,手機鈴聲響起。響的不是他的手機,而是那個自稱瑠璃子的女人留下的手機響了。
慎介走近人行道尾端,按下了通話鍵,“喂?”
對方沒有回應,不過電話確實通了。對方一直保持沉默。
“喂、喂?——是你吧?請回答啊。”慎介說道。
不久,對方總算出聲。“你現在人在哪裏?”
是那個聲音,帶點迷蒙的神秘嗓音。慎介全身血液隨即沸騰起來。女人肌膚的觸感在腦中複蘇。
“我在銀座。”他回答。
“銀座嗎?”瑠璃子稍微思考了一下。“好,那你現在過來。”
慎介心裏已經期盼聽到這句話許久。為此他才會隨身攜帶那支手機。
“我該去哪呢?”
“攔一輛計程車,然後對司機說:到日本橋的環球塔。”
“你說環球塔?是那個巨大的建築物嗎?”
“那個高聳卻沒品味的建築物。”瑠璃子說。“四〇一五號房。”
“四〇一五……”慎介心想,也就是說有四十層樓高囉。
“就這樣,我等你。”
“啊,等一下……”慎介說完,電話早已掛斷。他本來想問對方的電話號碼,因為來電並沒有顯示出號碼。
他攔下了一輛計程車,按照瑠璃子的吩咐告訴司機。計程車司機知道那棟建築物在哪裏。
“客人,你住在那棟超級豪華的大樓裏嗎?”司機詢問的語氣混雜著疑惑與感歎。多半是因為看到慎介身上的打扮,覺得他身為那裏的住民,看上去怎麽會那麽窮酸。
慎介咽不下這口氣,便答“是啊!我住四十樓。”
“哇。”中年司機發出了真正的驚歎聲。
環球塔是大型建築公司在日本橋建造的摩天大樓。建築物有五十層樓以上,好像一共有七百多戶。慎介聽說價格從數千萬至三億以上不等。
她住在那種地方嗎?——畢竟她身上散發非凡的氣質,所以慎介認為大有可能。
不久就看到那棟建築物了,四方形的塔高聳直入夜空,稱之為“塔”可說名符其實。周圍也有好幾棟摩天大樓,這一帶讓人感覺充滿異國風味。
計程車從一般道路駛入大樓內部。通過英國庭園風樹叢圍繞的車道之後,出現的入口讓人誤以為是高級飯店。
“感覺好像有服務生之類的人在等著呢。”司機也說。
慎介拿出兩張千元鈔,也確實地拿回該找的零錢。司機原本認定會拿到小費,臉上不禁露出遺憾之色。
慎介穿越自動門,走入玄關的大廳。左側有一張類似飯店櫃台的長桌,上麵放著呼叫鈴,按下去大概就會有管理員出來。隻稱之為管理員似乎不太妥當,應該會是個身穿製服擺著架子的男子。
正麵有一扇玻璃門,門的旁邊有張大桌子,上麵設置了自動門鎖對講機。慎介站在前麵,按下四〇一五號鍵,接著按下呼叫鈕。
他原本以為擴音器裏會傳出瑠璃子的聲音,可是擴音器毫無反應,隻有旁邊的玻璃門迅速打開。
慎介通過了玻璃門。迎麵就是大廳,會客用的沙發並排陳列。這樣的氛圍使人產生一種錯覺,似乎會出現唯命是從的服務生。偌大的藝術吊燈懸吊在天花板上。
大廳盡頭就是電梯口,電梯一共有八台,兩側各四台麵對麵並排。慎介未曾見過大樓中竟然有如此多的電梯。
他走入電梯,從一大排並列的觸控式按鈕中選擇了四十號。電梯門重重地關上,悄然無聲地往上升,由於移動的過程過於安靜,霎時讓人不知電梯往上或是往下。
電梯停止時也是寂然無聲。慎介之所以知道電梯停下來,是因為電梯門開啟了。除此之外,看到外麵的景象變化,才能夠察覺電梯確實地在移動之中。
慎介走在鋪了素淨咖啡色地毯的走廊上。這個樓層住戶的排列方式呈現口字型,每一戶都有一扇厚重的門扉。
他在四〇一五號門前停下了腳步。門旁設有對講機,他按下了對講機上的按鈕。
果然還是沒有應門的聲音。慎介站在門外,聽到喀嚓一聲門鎖打開的聲音。他原以為接下來會有人從裏麵將門打開,可是門卻絲毫沒有移動的跡象。他抓住L型門把,旋轉之後順利地打開了門。
房內一片漆黑,彌漫著香水味。他定睛凝視之後,發現正前方有一扇對開的門,現在正敞開著,門後看起來像是客廳。
慎介關上玄關的大門,門關上後發出喀嚓一聲的金屬聲響,嚇了他一大跳。他試圖再把門打開,但門卻完全鎖上了,一動也不動。
我被關起來了?
正當慎介這麽想時,從某處傳來鋼琴彈奏的聲音。他脫掉鞋子走了進去,聲音是從左側傳過來的。
慎介循著琴聲經過走廊,途中在牆上找到狀似電燈開關的物體,他試著按了下去,卻沒有出現任何變化。
走廊另一端有一扇門,聲音聽起來是從門內傳出的,他把門打了開來。
那裏是臥房,大概有十五個榻榻米大小,房間正中央擺了一張加大尺寸的床,裏頭幾乎沒有其他家具,隻擺了一張床頭櫃。
有一個女人躺在床上。她身上穿著的衣物,不知是洋裝或是襯衣,其實看起來也沒有太大的差異,雖然光線昏暗看不清楚,但似乎是紅色的。她上半身坐起,凝視著慎介的方向,手上拿著像是電視或錄影機的遙控器。
“你總算抵達終點了呢。”她說。
“這裏是你的住處嗎?”慎介往前邁出一步。
瑠璃子拿著遙控器對著床頭櫃的方向,按下了某個按鈕。於是琴聲隨之停止。慎介看著自己正上方,發現喇叭就安裝在牆壁上。
她在床上扭曲身體,衣物發出了細微的摩擦聲。裙子下擺大大卷起,在昏暗中露出白皙的大腿。
“你想見我嗎?”她問。
“你呢?”慎介反問。
“不知道耶,我到底想不想呢?”女人迅速朝他伸出一隻手。
慎介走近床邊,絨毛地毯吸收了他的腳步聲。他伸出手觸碰女人的指尖。
“我想見你,真的想死你了。”慎介和她十指交纏。


22

瑠璃子身上穿的不是襯衣而是洋裝。在慎介褪去她的衣服就知道了,不過洋裝底下什麽也沒穿。
瑠璃子維持騎乘位,吸吮著慎介的陰莖,雪白胴軀如蛇般蜷曲。她的腰身纖瘦,胸部豐滿,白皙的乳房如軟體動物般蠕動。慎介不斷揉搓她的乳房,輕捏著她的乳頭,緊摟著她的纖腰,猛力進入她的下體。隨著慎介每一次的衝刺,瑠璃子的背大大地弓起,飄逸的長發隨之飛揚。
瑠璃子昂起了頭,尖削下巴指向天花板,唇瓣微啟,嬌喘連連。滲出的汗珠在纖細頸項上描繪出好幾條線,甚至流到了胸口。
她偶爾會把雙手放在慎介胸膛,從上麵俯視著他。床頭櫃微弱的光線映照出她的臉龐,她的眼神猶如發現獵物的肉食性野獸,潛藏著欲望與企圖,粉紅色的舌頭從口中窺探而出。
慎介嚐著讓大腦深處麻痹的快感,感覺自己的神經異樣敏銳,乃至於背部摩擦床單的觸感,都會讓他性欲高漲。
他的思考能力趨近於零,除了浸淫於魚水之歡以外,大腦無法思考其他的事,希望這一刻能永遠持續下去。
然而——
在快感如浪潮般湧至的時間空隙,某件事掠過他的腦海。
這個女人是誰?
慎介先前也曾思考過瑠璃子的真正身份,並且也進行過各種推論。但當下在腦海裏奔馳的思緒,卻與之前所想的完全不同。
我看過她。
我見過這個女人,以前曾經在哪裏見過。不是在“茗荷”,而是在其他地方,而且不是在多久之前,最近兩人才見過麵而已。
在第一次與這個女人發生關係時,慎介也想過同一件事。這個女人跟某人很像,到底長得像誰呢?
慎介心想,長得很像的說法也不夠精準,因為自己之前見過,隻是回想不起來。
奇妙的是,為什麽瑠璃子最初到店裏來的時候,他沒有這種想法,到現在才這麽想呢?
隻不過慎介思索的時間非常短暫,快感漩渦完全將他吞沒。過了一會兒,他感覺下體仿佛快噴出岩漿般的物體。慎介試圖抑製下來,因為他還不想結束,他想與瑠璃子更緊密地結合。在兩股力量微妙保持平衡的短暫時間,簡直就令人感到至高無上的幸福。不過他無法持續抑製內在的熱力。
慎介發出咆哮聲,不斷朝瑠璃子的身軀激烈衝刺,全身痙攣,四肢緊繃。
瑠璃子挺直背脊,宛如被溫熱的棍子穿透身體,她就這樣渾身緊繃。
慎介朝著她的下體射精了。

似乎小睡了片刻。慎介回過神時,發現自己躺在床上,一絲不掛。他不覺寒冷,隻是萎靡的陰莖略微感到冷風颼颼。
沒見到瑠璃子。慎介坐起身子,看到他脫下來亂丟的衣服落在地板上。他按捺著倦怠感,走下床,穿好內褲,套上休閑褲,穿起襯衫,連襪子都穿好了。
“瑠璃子。”他試著呼喚她。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光是如此就覺得打破了一堵厚實的牆壁。
然而卻沒有回應。他的呼喚也沒傳來什麽回聲,不知消失在何方。空氣感覺起來異常幹燥。
他聽到微弱的聲響。於是離開房間穿過走廊。聲音來自客廳,是他聽慣了的聲音。
慎介走進客廳。是個有著二十疊榻榻米大小的寬廣空間。
客廳盡頭設計了一個小型的家庭吧台。吧台對麵,身穿絲質長袍的瑠璃子正將搖酒器中的雞尾酒注入雞尾酒杯,剛才聽到的便是搖晃搖酒器的聲音。
“做法呢?”慎介問。
“白蘭地、白蘭姆酒、柑橘酒、檸檬汁。”她流暢地回答。
“Between the sheet……嗎?”
“就像那天晚上一樣。”
瑠璃子兩手各拿一個杯子,她把左手拿的杯子遞給他。
慎介接了過去,輕碰她手上的酒杯,響起清脆的碰杯聲。接著他咕嘟一口喝下了雞尾酒。
“如何?”她問。
“和這間房子相同。”慎介回答。
什麽意思?她像是發出疑問般偏著頭。
“完美,太棒了。”
瑠璃子妖豔地微微一笑,小小聲地說了句“謝謝”。看到她的表情,使慎介再次陷入沉思。她到底是誰?這個女人究竟是誰呢?
當雞尾酒喝到差不多一半時,他把酒杯放在吧台上。
“可以讓我參觀一下嗎?”
“請。”
家庭吧台旁有扇拉門。慎介首先打開那扇門,門後麵是廚房加餐廳,呈現U字型的係統廚房,看起來使用方便,喜歡料理的人應該會很開心。但就慎介所見,不管是水槽或是流理台,看來至少在這一、二周內都完全沒使用過。
橫穿過餐廳來到走廊,回到玄關。靠近玄關的地方有一扇門。他心想應該是另一個房間,於是把手伸向門把,可是旋轉門把,卻打不開門。仔細一看,盡管是室內的房間,卻似乎上鎖了。
“那裏打不開唷。”慎介找著鑰匙孔,從身後傳來聲音。瑠璃子站在他後麵。
“為什麽?”慎介問。
“因為鎖上了。”
“所以才說為什麽要鎖上呢?裏麵放了什麽重要的東西嗎?”
“天知道,”她歪著頭,“為什麽呢?”
“我總覺得很在意。不能讓我看看裏麵嗎?”
“裏麵沒放什麽特別的東西啦。”瑠璃子朝慎介緩緩走近。長睡袍的下擺有些裂開,看得見她纖細的腰。“不管是哪個人的家,總是有一兩個不能給別人看見的東西吧。”
“你這麽一說,我更想看了。”
“你還真是孩子氣。”她緊貼慎介站著。纖細的手臂環繞著慎介的手臂。“先別管這個,我們到那邊去喝雞尾酒嘛。而且人家也想決定一下之後的事。”
“之後的事?”
“對。重要的事。”
走吧,她說完之後拉著慎介的手。慎介就這麽被拉著再次進入了客廳。
寬廣的客廳隻擺放了生活所需最低限度的家具。引人注意的隻有陳列著高級餐具的古董餐具櫥、擺在窗邊的沙發,以及沙發前的大理石桌而已。
瑠璃子領著慎介在沙發上坐下。沙發坐起來很柔軟,身體卻不至於深陷下去,品質非常的好。大理石桌上放著剛才的雞尾酒。
她坐在慎介的身旁。
“你喜歡這間房子嗎?”她問。
“喜歡啊,這房子非常的棒。”他喝下雞尾酒,味蕾略感苦味。
“是嗎,真是太好了。我還想說萬一你不喜歡該怎麽辦,心裏頭很擔心呢。畢竟你以後都得一直住在這間房子裏嘛。”
“一直?”慎介回望瑠璃子,“一直是什麽意思?”
“就是永遠的意思呀。”她的眼神閃閃發亮,不,或許該說是綻放妖豔的光芒,“若是永遠這個字眼不存在的話,換成到此為止這種說法也可以。”
“等一下,你是說你希望我住在這裏嗎?”慎介問道,他仍然露出笑容,把她說的話當成開玩笑。
“我沒說‘希望’你住在這裏。”瑠璃子笑臉盈盈。“而是你‘非得’住在這裏不可。這件事早就決定好了,而且是不可違抗的命運。”
“命運啊。是因為你和我被命運之繩係在一塊了嗎?”
“是啊。而且那條線……”她再次用自己的手指纏繞著慎介的手指,“是絕對不會鬆開或者斷掉的唷。”
“我也感覺到了命運這玩意,我想和你永遠在一起。可是在那之前,希望你可以告訴我你的事情。你究竟是誰?為什麽會到‘茗荷’來?你為什麽要誘惑我?”
她的臉上露出笑容,手拿著酒杯起身。
“為什麽想要知道這些事?我是瑠璃子啊。除此之外,還有什麽需要知道的事嗎?”
“你不是也知道我的事嗎?知道我在哪裏工作。”
“從今晚開始這些事就變得毫無意義了。”
“為什麽?”
“不是這樣嗎?你不會繼續在那間廉價酒吧裏接待酒客了。與你有關的事情,一切都成為過去了。”
“等一下。不會再接待客人是什麽意思?我可沒打算辭掉店裏的工作。”
瑠璃子搖了搖頭。
“你不會再去那家店了。不隻是那家店,你哪裏都不會去,你會一直待在這裏,和我在一起。”
“瑠璃子……”
“這樣子你還有什麽不滿意的地方嗎?”
瑠璃子鬆開長睡袍的扣子,絲質布料輕飄飄滑落,猶如蛇脫皮般隻留下雪白的裸體。
慎介拿著酒杯,凝視著她的胴體,仿佛被五花大綁似地動彈不得。
他心中警鈴大作,本能告訴他有危險,隻是不知道危險的真實樣貌。我到底在害怕什麽?為什麽想逃走呢——
慎介猛然受到睡魔侵襲,眼皮不由自主地感到沉重。
全身赤裸的瑠璃子來到慎介身旁。隻見她臉上掛著笑容,臉部也逐漸模糊不清。
“永遠在一起啊。”她在他的耳畔囁嚅。
慎介覺得自己被她纖細的手臂抱住,眼睛完全閉上。臉頰四周有種柔軟的觸感,大概是臉頰碰觸到乳房了。
他努力想使自己清醒,硬是撐開如鉛般沉重的眼皮,睜眼仰望瑠璃子。
她的臉上已失去笑容,麵無表情地俯視著慎介,霎時那張臉孔看起來像是人造物。
此時,在慎介漸漸模糊的意識當中,仿佛有物體迸裂開來,像是電線短路似的火花四散,衝擊著他的大腦。
他想起來自己在哪見過這個女人了。不,說見過並不正確。他隻看過這個女人的臉,而且還是在照片上看到的。
可怕的恐懼感貫穿慎介全身,他感到背脊一股惡寒,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
在此同時,他的意識落入了陰沉沉的黑暗之中。


23

慎介感到劇烈頭痛,突然醒了過來,同時也出現了嘔吐感。他無法立刻想起自己到底是在哪裏。
首先他看到的是灰色的天花板,上麵充滿了未曾見過的細小花紋。他降低視線。牆壁是白色的,門扉則是深咖啡色。
他回想起來了。對了,這裏是那個叫瑠璃子的女人的房子。二人單獨相處的時候,他忽然感到濃厚的疲倦感,就這麽睡著了。
慎介癱躺在床上,身上一絲不掛,連內褲都沒穿,隻蓋著棉被而已。
他感覺左腳的腳踝不太對勁。好像被什麽物體套在裏麵。慎介掀開棉被,注視著左腳,不由自主地驚叫出聲。
腳上銬著手銬,而且上麵還有鎖鏈連接著。
慎介從床上一躍而下,試圖解開腳踝上的手銬,可是用手根本無法打開。
他試著依循連接手銬的鎖鏈尋找,鎖鏈在床邊卷成長長的一大圈,另一端鎖在旁邊的牆壁上。
別開玩笑了——
他找起自己的衣服,但床的四周卻找不到任何一件他的衣服。他也試著打開衣櫥,裏麵空無一物。他有種不好的預感。
他拖著鎖鏈走了出去,來到了走廊上,鎖鏈拖行在地板上的聲響,緊緊跟在他的身後。鎖鏈似乎相當的長。
客廳的門關著,他打開門走進客廳。沙發、桌子、家庭吧台全都與他昏睡前一模一樣。隻有瑠璃子不見蹤影。
客廳裏的光線仍舊昏暗。他朝窗戶方向看了過去,就知道原因何在。遮光窗簾全緊緊地拉上,那是如電影院布簾般的黑色窗簾,遮光效果絕佳,連一絲的光線也透不進來。所以慎介無法判斷現在究竟是早上或者下午,甚至連是不是已經晚上了都不知道。
慎介走近窗邊,想姑且眺望一下窗外的景色。可是就在隻剩窗邊兩公尺左右的距離時,他的左腳無法繼續前進。鎖鏈的長度不夠長。
他不禁咋了咋舌,隻好暫時先回到走廊上去。然後,他朝玄關的大門走近。鎖鏈的長度勉強可以抵達,他打算打開門鎖。
然而鎖卻打不開,完全打不開。
他終於恍然大悟,明白這到底是怎麽回事。雖然不太清楚門鎖裝置,不過這種鎖的構造似乎很特殊,可以遠距離操作,卻無法直接打開。
慎介開始走回臥房,在途中他發現某間洗手間的門開著,於是朝裏麵窺伺。洗手間寬廣到人可以住在裏麵。內部有兩扇門並排,其中一間是廁所,另一間則大概是浴室。
腳上的鎖鏈發出當啷當啷的聲響,慎介走到了裏麵。正如他所料想的,鎖鏈長度是事先決定好的,要讓他能在廁所與浴室出入。
洗手台也如高級飯店般寬敞。全新的牙刷、牙粉、刮胡刀整齊地排列在上麵、刮胡膏等用品一應俱全。
慎介離開洗手間後,回到了臥房。他環視室內一圈,想試著找出自己的衣服,他的目光停在床頭櫃上。上麵擺著用盤子裝著的三明治、小型咖啡壺和咖啡杯。“這是搞什麽啊?”他喃喃自語。接著他大聲呐喊:“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啊?”
完全沒有人回應,隻聽到自己的回答。
慎介急奔至窗邊。隻要是在這個房間內,他都能自由行動。他抓住遮光窗簾,用力打開。
裏麵卻是一堵白色牆壁,窗戶被擋住了。
慎介隻能站著原地,完全不明所以。
他腳步蹣跚地回到床邊,端坐在床上,把頭發都抓亂了。
慎介對於自己碰上這種倒黴事感到憤怒。不過,他的大腦其實還被另一個想法占據。在昏迷之前他看著那女人的臉所聯想到的事,重新浮現在他腦海裏,恐懼感也隨之湧上。
慎介想到了某張照片。照片上是岸中玲二製作的人型模特兒,而且那個人型模特兒還是以過世的岸中美菜繪為藍本製造的。
瑠璃子簡直長得和那個人型模特兒一模一樣。


24

慎介躺在床上,不知不覺又睡著了。由於室內一片漆黑,一時之間完全搞不清楚自己的眼睛是睜開或者還閉著。慎介將右手放在眼前,一下握緊一下張開。黑暗之中還是看得見手掌的動作。
他覺得自己沒有時間感,同時也沒有空間感。無法立即回想自己在哪裏,又為什麽在這種地方。不過,無庸質疑地,重新回想起目前的狀況不需要太多的時間。自己身上竟然會發生這種事,讓他完全沒有真實感。
然而遺憾的是,不管是自己全裸或者腳踝係著鎖鏈,全都不是在做夢——他被那個謎樣女人軟禁在這間房子裏了。
慎介用手摸索著床頭燈的開關。打開開關後,看到放在床頭櫃上的三明治。他搞不清楚自己肚子餓不餓,但注意到距離上一次用餐已經過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
他把手伸向火腿三明治,扔進嘴裏。表麵雖已有些幹燥,味道卻還不差。他吞下一個後,感到強烈的饑餓感。於是一個接著一個地吞下三明治。當第五個三明治進到腹中時,他從咖啡壺中將咖啡注入杯中。咖啡香竄入鼻腔,他的感覺總算真正覺醒了。
他坐在床上,喝著第二杯咖啡,思索著自己發生了什麽事情。
腦中浮現瑠璃子的臉。隻要一想起,他的全身便起了雞皮疙瘩。
為什麽她長得跟那個人型模特兒,也就是岸中美菜繪一模一樣呢?
慎介回想起堀田純一說的話。純一在發現岸中玲二屍體的前一天,目擊到美菜繪,並且斷言那個女人一定是她。
純一看到的女人會不會是瑠璃子呢?不!百分之九十九絕對是瑠璃子。這個想法最合乎常理。
瑠璃子究竟是誰?能想到的就隻有她是岸中美菜繪的姐妹。這麽一來,就會是因為這名人物基於某些理由,才讓警察無法掌握。
隻不過,假設有這種人物存在好了,但仍有一個疑問:為什麽事到如今才開始對慎介圖謀複仇呢?
不,慎介搖了搖頭。
若是發生什麽契機,導致她突然想要複仇,這樣就能說得通了。令人費解的是她到底打算做什麽。假使複仇是她的目的,那之前就有過好幾次機會。比起像現在這樣在他腳踝裝上鎖鏈軟禁起來,索性一刀殺掉他,她應該更輕鬆吧。
“真是無法理解。”慎介雙手掩麵喃喃自語。
此時外麵傳來聲響。
是鎖被打開的聲音,而且是玄關的鎖。那些聲響是門被打開關上,又再次鎖上的聲音。
有人經過走廊走來,接著房間的門緩緩打開。
“你醒啦。”瑠璃子說。
黯淡光線中,模糊地浮現她白皙的臉,是那張臉沒有錯。
她身穿一襲淺色洋裝。昏暗的光線使他不知道正確的顏色,看起來似乎是藍色。
長發燙成了大波浪卷發,垂落蓋住肩膀。
慎介現在總算明白,為什麽自己之前沒有發覺瑠璃子長得跟那個人型模特兒一模一樣。她最初到“茗荷”時,和現在的樣貌截然不同。化妝的方式不一樣,頭發的長度也不相同。她正緩緩展現出本性。
“三明治吃起來味道怎樣?”她望著床頭櫃上的盤子,走進房間。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瑠璃子停下腳步,俯視著他,唇上掛著意義不明的笑容。
“你有怨言嗎?”
“把鎖打開!”
“這我可辦不到。”她搖搖頭。
“你究竟是誰?為什麽要做出這種事情?”
“理由根本無所謂吧。總之你隻要待在這裏就對了。”
瑠璃子迅速脫下了衣服,順手扔了出去,內衣褲也隨之褪下,一絲不掛地朝著慎介走近。
她來到慎介麵前,雙膝跪坐在地板上,扳開慎介的大腿,以右手觸摸他的兩腿之間。之前他的下體都沒有勃起,卻在這一瞬間感到血脈噴張。盡管慎介覺得眼前的女人很惡心,想盡快逃離這裏,卻完全沒有抵抗能力。
瑠璃子在手中把玩那家夥。不久那家夥便開始變得十分堅硬與巨大,她的唇嘟了過去。就在她的嘴唇碰觸到前端的瞬間,慎介全身顫抖。快感從背脊疾馳至頭腦,他發出呻吟。
瑠璃子以嘴唇和舌頭,偶爾使用她的雙手,充分愛撫慎介的性感帶。過於強烈的快感讓慎介的身體往後弓起,手腳用力張開。
瑠璃子似乎可以察覺慎介即將射精,她挪開嘴巴,接著起身輕輕壓下慎介雙肩,使他躺到床上。
她也爬上床,緩緩撫摸慎介的胸膛,猛地跨到他身上。右手抓著他勃起的那家夥,抵著自己的私處。
瑠璃子放低身體,將那家夥變成她身體的一部分。慎介的頭腦深處感到麻痹,無法順利地思考。
瑠璃子的動作猛烈了起來。慎介也從下方上頂。他雙手抱住女人的腰,將感覺集中於下半身。他全身僵硬。
慎介此刻從下方望著瑠璃子的臉。她嘴唇半開,下顎微微凸出,俯瞰著他,臉上並沒有出現沉醉於快感的表情。眼眸中不帶任何情感,像是埋進兩顆玻璃珠一般。
玻璃珠、人偶、人型模特兒——。
慎介腦中閃現不祥的聯想,撕裂他所有感覺,流竄於他全身的快感霎時消失無蹤。
欲望急速萎縮,頭腦漸漸冷卻,渾身虛軟無力。
瑠璃子發覺他的變化。她停下動作,凝視著他,試圖看清他發生了什麽變化。
衰退的欲望沒有重生。
瑠璃子好一陣子無言地看著他,慎介也沒有別開目光。奇異的沉默持續了好幾秒鍾。
瑠璃子放鬆臉頰,嘴角浮現笑意。她凝視著他,把身體向前挪了一些,挪到慎介的肚臍上方附近,由慎介承受她的體重。慎介為了承受瑠璃子的重量,不得不把力量注入腹肌。
“是這樣呀。”她說。“你想起我是誰了吧。”
“你……是誰?”
“你想起來了吧?我可是對你相當熟悉的人唷。”
慎介搖搖頭,“怎麽可能有這麽愚蠢的事情。”
“因為……我應該已經死了嗎?”
“你是誰?回答我!”
女人沒有回答。隻有臉上泛出笑容,她用雙手來回撫摸慎介的胸膛。
“欸!”她說道,“有一種方法,即使肉體消滅了,還是可以留在這世上喲。”
“你在說什麽!”慎介猛力抓住女人的雙肩。“你是不是腦袋壞掉了?”
女人如蛇一般靈活地扭轉身體,從他手中逃開。她走下了床,一絲不掛地站著俯視慎介。
慎介也想立即起身。但一看到她的眼睛,身體就動彈不得,簡直就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似的。
“人的視線是有力量存在的。”她圓睜雙眸,與方才玻璃珠似的瞳孔迥異。眼神讓人感受到無限的深奧,從深處綻放扣人心弦的光芒。
慎介無法發出聲音,感覺身體變得不再是自己的。
“總有一天你一定能明白,我會讓你明白的。”
瑠璃子全身赤裸朝著玄關的方向走去。慎介沒辦法追上去,他連一根手指都動不了。
瑠璃子從房間離開之後,似乎經過走廊進了客廳。她在做些什麽呢?遠處傳來餐具碰觸的聲響。
過了一會之後,她似乎走到了玄關。那裏傳來她穿鞋的聲音。
“晚安囉,親愛的。”女人的聲音響起。
霎時,那一股壓製慎介全身的無形力量消失了。他轉動手臂,接著坐起了上半身。
“等等!”他高聲吼道,“等一下!”他往玄關的方向狂奔。
然而,當他到達玄關時,門砰地一聲關上。發出咯當一聲響亮的聲音,門鎖被鎖上了。
“瑠璃子!”他大叫。
對方毫無回應,門外沒有任何腳步聲。
慎介看著自己的腳,手銬深陷到肉裏,滲出了一些鮮血。
他走向客廳。桌上已經準備好食物,有前菜、湯、沙拉、牛排,甚至連紅酒都開好了,在酒杯內倒了半杯的分量。
他走了過去,就著湯盤直接喝湯。和他所想的一樣,湯已經冷了。這些是她從某個地方拿來擺盤的。
慎介一口氣喝光紅酒。雖然是頂級紅酒,他卻沒有細細品嚐的心情。他倒了第二杯,然後再喝了下去。
食物旁邊放了塑膠湯匙與叉子,但是找不到刀子。慎介心想,她可能怕自己想不開吧。
他沒使用湯匙也沒使用叉子,以用手抓的方式吃起前菜,大口啃食著牛排。不過吃起來完全沒有味道。這不隻是因為食物已經冷掉而已,他覺得味覺消失了。
焦躁和憤怒的感覺頓時湧現,他站起身來“喂!——”大聲嘶吼。這裏是一棟大樓,上下左右應該都有其他住戶才對,他期待自己的聲音可以讓人聽見。
“不好意思——有人在嗎?”
他用力踏著地板,敲打牆壁。如果在慎介所居住的門前仲町大樓做同樣的事情,不光是上下左右的住戶而已,所有周圍的住戶一定全都會向他抗議。
然而,這棟建築物與慎介居住的大樓在各方麵都不大相同,或許應該說,兩者都同樣使用“大樓”這個稱呼本身就很奇怪。不論慎介怎麽叫喚,再怎麽發飆大鬧,都沒有人會注意到他而前來察看。
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事情怎麽會變成這樣——?
慎介在客廳地板躺了下去,躺成一個大字形。
此時,某處傳出了電話鈴聲。


25

在聽到聲音的瞬間,慎介覺得應該是電話鈴聲,不過他並沒有絕對的自信。因為聲音太過微弱,聽不太清楚。再者,他也不認為那女人會犯下忘記帶走電話這種錯誤。
然而,電話鈴聲響了四五次,他確定是自己聽過的手機鈴聲,聲音是從玄關方向傳過來的。
慎介拖著腳上的鎖鏈走到玄關。手機鈴聲依然繼續響著。
在換穿鞋子的地方,側麵有一個鞋櫃,聲音聽起來是裏麵傳出的。他試圖打開鞋櫃的門,卻受到腳上鎖鏈的阻礙。明明就隻在幾十公分遠的地方而已,手卻怎麽也夠不到。
慎介回到客廳,尋找可用的工具。他環視客廳一周後,發現沒有任何派得上用場的東西。於是他從走廊再次走進了臥房,結果也是令他失望。
電話聲已徹底停止。慎介進入洗手間,嚐試搜尋廁所,卻還是沒有可用之物。
他頹然用手敲打牆壁,跌坐在洗手間的地板上,覺得自己的處境真是慘透了,居然連一根棒子都找不到。
當慎介再次起身思考其他方法時,他瞥見了毛巾架。架子的長度似乎有五十公分以上,塑膠材質,兩端以十字螺絲固定。
慎介走向客廳,拿起湯匙,再回到洗手間去。
慎介將湯匙的前端置入螺絲溝槽裏,雖兩者無法完全吻合,不過隻要可以卡住溝槽,他就可以施力旋轉。他把力量注入指尖,緩緩地朝著鬆開螺絲的方向旋轉。螺絲原本就沒鎖得很緊,隨即開始轉動起來。一開始需要用很大的力氣,但後來就越來越容易旋轉。
突然有種奇異的感覺襲向慎介。那是他之前在洗手間照鏡子的時候,曾經體驗過好幾次的既視感,而這次出現的既視感比以前更加鮮明。
對了,我就是這樣把螺絲鬆開的——
慎介家的浴室內有一個簡陋的洗手台。他回想起自己曾經用螺絲起子鬆開牆上用來固定鏡子的螺絲。不隻是鬆開螺絲而已,他還把鏡子也拿了下來,然後又把鏡子放回原處,鎖上螺絲。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做呢?
他想起自己的目的是要把東西藏起來。藏的是什麽東西呢?印象中是藏了個白色包裹,可是卻想不起裏麵裝的是什麽。
為什麽自己要這麽做呢——?
因為裏麵裝的東西不能被別人看見嗎?為什麽自己會有那種危險的東西呢?
慎介搖了搖頭。他改變主意,決定以後再去思考這件事。現在的當務之急,就是先脫離眼前的困境。
但是當他又開始旋轉螺絲的時候,又隨即想起了某件事,於是停下了手邊的動作。
成美失蹤之後,她的梳妝台上放著螺絲起子。那是一把十字螺絲起子。他未曾在自己家裏看過那種東西。
難道成美用那支螺絲起子把洗手間的鏡子拆下來了?然後把藏在鏡子後麵的東西拿走了?
他仔細思考之後,頓時恍然大悟。原本因傷住院的慎介,出院後回家一看,發現家裏的擺設全都改變了,簡直就像是大掃除過一樣。
該不會是成美要掩飾自己在家裏尋找“那個”的跡象吧?她一直在尋找“那個”,後來終於察覺是藏在鏡子後麵,於是她就拿著“那個”消失無蹤——
慎介心想,總之自己必須先回去把浴室的鏡子拆下來看看,因此當然得先從這個鬼地方逃走。
顯然花了點時間,最後總算把毛巾架從牆上拆下來了。慎介拿著毛巾架走到玄關。鞋櫃的門上沒有把手,他試圖用毛巾架壓下櫃子的門。他感覺壓到了彈簧,於是接著放開手,由於彈簧反彈的力道,鞋櫃的門打開了。
慎介的衣物被揉成一團塞在裏頭,鞋子也在裏麵。他盡可能地把手伸長,利用毛巾架把衣服、鞋子勾向自己,頓時有種在迷宮裏找到出口的感慨。
他攤開了褲子,搜尋褲袋掏出了手機。那是慎介自己的手機,女人那支之前掛在店門的電話被她拿走了。
大概是她沒想到慎介兩邊的褲袋都放了手機吧。所以才隻拿走其中一支手機,沒去翻另一邊的口袋就直接把褲子塞進鞋櫃。
總之這可是個救生圈啊,他心想。
慎介思索著該向誰求助才好。果然還是應該報警嗎?
正當他按下1、1兩個號碼後,隨即掛斷了電話。因為他很在意藏在鏡子後麵的東西,在還沒有弄清楚那是什麽之前,不能把事情鬧大。
他看著玄關方向的門。如果打開從門內打不開的鎖,一定需要一把專用鑰匙。
鑰匙……嗎?
他大腦某個區塊的記憶被啟動了,鑰匙這個詞匯刺激他的記憶。
慎介再次摸索自己的褲子,這次是臀部的褲袋,裏麵放著錢包,他從錢包裏找出了一張名片。那是小塚刑警給他的名片,上麵也寫了小塚的手機號碼。
慎介按下手機號碼,等待電話接通。鈴聲響了三次之後,電話另一端傳來男性的低沉嗓音。
“喂,你好。”
“是小塚先生吧。”
“是。”
“是我,雨村。”
“啊,”小塚的說話聲調略微提高。“是你啊?都這個時間了有什麽事嗎?”
“我有急事,小塚先生可以立刻出門嗎?”
“立刻?”從聲音就可以聽出他很驚訝。“要出門也是可以,到底發生什麽事了?你說的急事是?”
“前一陣子,你不是讓我看過一把鑰匙?那把岸中玲二帶在身上的謎樣鑰匙。”
“嗯。”
“我好像找到那把鑰匙是用在哪個地方了。”
“什麽!你說的是真的嗎?”
“我沒有百分之百的自信,所以才想確認看看。你可以帶著那把鑰匙到這裏來嗎?”
“你人在哪裏?”
“你可以過來嗎?還是你不想過來?”
小塚聽到慎介的問題之後沉默了半晌,大概是斟酌慎介說話的可信度。
“我知道了,我這就過去。”小塚說。“告訴我地點在哪。”
“你知道日本橋的環球塔嗎?”
“不就是那棟有名的摩天大樓嗎?我當然知道。你人是在那裏嗎?”
“四〇一五號。”
“四〇一五……你在哪裏?在四〇一五號房嗎?”
“對。”
“那是誰的房子?”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小塚隨之啞然,讓人仿佛想象得出他皺眉的詫異表情。“話說回來,你為什麽會在那種地方?在我過去之前,我想先聽你解釋這件事。”
“說來話長,而且我還有一堆搞不清楚的事。總之,請你快點過來。這件事情不好說明,我目前沒辦法從這裏離開。”
電話那頭傳來小塚咋舌的聲音。
“我被你弄得一頭霧水,真拿你沒辦法,反正我先過去看看吧。不過因為我得先去局裏拿那把鑰匙,可能要花上一點時間,你就先在那裏等著吧。你現在是用手機跟我講電話嗎?”
“是,”慎介告訴小塚電話號碼。“然後,希望你能順便帶一樣東西過來。”
“什麽東西?”
“可以切斷金屬的剪刀之類的,如果你能帶來的話我會感激不盡的。”
“鐵皮剪嗎?到底發生什麽事了?居然需要這玩意兒。”
“你來這裏就會明白了,直接看會比聽我說來得快。”
“你真會裝神弄鬼。我知道了,我會盡量想辦法的。”
“然後,我還想請你告訴我一件事。”
“一直催別人過去還問問題啊?”
“過世的岸中美菜繪,她有親姐妹嗎?如果沒有姐妹的話,有沒有跟她長得非常相像的表姐妹呢……雖然我的問題很奇怪……”
小塚再次陷入沉默。不過慎介倒不認為對方是因為覺得他的問題很奇怪才這樣。
“你也看到了嗎?”小塚問道。
“咦,看到什麽?”慎介這麽問完以後,突然閃過一個念頭。他知道小塚反問的意思了。慎介接著說了下去。“你是指岸中美菜繪的幽靈……嗎?”
慎介聽到歎息聲。
“你看到了嗎?還是從哪裏聽來的?”小塚的聲音帶著些許緊張。
慎介稍微思考之後回答:“我看到了。”
“在哪裏看到的?”
“就在這裏。”
“我知道了……我立刻就過去。”
“請等一下,她沒有姐妹吧。”
“她沒有雙胞胎姐妹,也沒有長得跟她很像的親戚。”小塚丟出這句話之後就掛斷了電話。
慎介看著手機熒幕上顯示的時間,心想現在才淩晨四點出頭,難怪小塚的聲音一開始聽起來有點困。


26

時間流逝的速度非常緩慢,慎介盯著手機熒幕倍感難熬。其實他很想打電話給誰,希望與外麵的世界有所交集。然而他不能浪費手機電池的電力,更何況小塚也有可能打電話過來。
與小塚通完電話之後過了將近兩小時的時間,慎介這才聽到門鈴聲響起。慎介抱膝在玄關,大聲地回應:“是。”
“是我。”傳來小塚的聲音。
“請開門。”慎介說。
傳來插入鑰匙的聲音。看樣子鑰匙符合。當然也是因為如此,才能打開一樓的自動門吧。
門打開了。身穿白色POLO衫的小塚走了進來。刑警瞠目結舌地看著慎介。“怎麽了?你這副德行。”
“所以我才說直接來看比用說的快啊。”
“看到之後越來越搞不清楚了。”
“總而言之,可以先處理一下這個嗎?”慎介拿著鎖鏈說。
“被誰設計的?”
“女人。”
“女人?”小塚壓抑地蹙起眉頭。“總之先把事情說來聽聽,等一下我再把鎖鏈鋸斷。”
慎介拿他沒辦法,隻好簡短地說明事發經過。小塚聽著慎介娓娓道來,一邊覺得感歎,一邊又感到狐疑。
“該怎麽說呢……”小塚聽完後說。“真是令人難以置信。”
“可是這是事實,證據就是我受到這種對待。”
“看起來的確不像在開玩笑。”
小塚帶了運動背包過來,他打開背包拿出鋸子。
“我擅自從局裏‘借’來的,這世上可沒有別的刑警會幫到這種程度的。”
“不好意思,感激不盡。”
小塚用鋸子鋸斷了銬住慎介腳踝的手銬。
“總算重獲自由了。”慎介穿上剛剛從鞋櫃勾出來的衣服。
“不過,這裏究竟是一個怎樣的房子呢?”小塚環顧室內一圈之後說。“那女人平日就住在這裏嗎?”
“我不清楚。門鎖加裝了特別裝置,窗戶全部都被堵住了,而且裏頭幾乎沒什麽家具擺設。我想平常應該沒辦法住在這裏。”
“是啊。”小塚拿著鋸子,在屋內到處走動,慎介也尾隨在後。
小塚打開衣櫃和櫥櫃。全都空無一物。
“感覺不出來她住在這裏。”
“嗯。”
小塚佇立在玄關旁邊某間房間的前方。他打算把門打開,卻怎麽也打不開。
“那裏鎖起來了。”慎介說。
“你沒看過裏麵有什麽吧。”
“是。”
“嗯,”小塚轉了好幾次門把後,轉頭麵對慎介。“喂,像你這樣遭到軟禁,為了逃走應該什麽事情都幹得出來吧?例如你為了拿到手機,就把洗手台的毛巾架給弄壞了。”
“是……”
“弄壞別人家裏的東西不太好,不過我想你這種情況是可以原諒的,沒有人會怪你。隻是破壞一扇門而已,而且你也是逼不得已的啊。”
慎介了解小塚真正想表達的意思了。
“你要我弄壞它嗎?”
“我可沒命令你這麽做哦。我隻是說,即使你把門弄壞了也不會有人怪你而已。”
慎介看著小塚的臉。刑警狡猾的臉上,浮現一抹奸詐的笑容。
“真拿你沒辦法。”慎介歎息。“那個可以借我嗎?”
“可以。”小塚將鋸子遞給他。“我覺得破壞門把正上方的周圍會比較容易處理。”
“請你後退。”
慎介雙手緊握著鋸子,仿佛把鋸子當成斧頭用,瞄準了門之後用力揮砍。堅固的刃身確實地嵌入門板裏,他重複了好幾次這樣的動作。不久,門板就變得破破爛爛的,而且開了一個小洞,正好是人手能伸進去的大小。
“OK,停。”小塚製止慎介。左手伸進洞裏頭,從內側把鎖打開。
“小塚先生不是不能出手嗎?”慎介喘籲籲地說。
“哎呀,話別說得這麽篤定嘛。”傳來咯當的金屬聲響。“好了,鎖打開了。”
小塚把門打開,室內一片漆黑。他打開牆壁上的開關,室內充滿日光燈的光線。
“哇!”小塚發出微弱的哀嚎聲,接著呻吟說:“搞什麽鬼啊……這個房間。”
慎介也從門口望向房裏,他嚇了一大跳,終於體會到刑警不顧形象出聲哀嚎的心情。
在裏頭迎接著他們的,是一大堆人型模特兒。


27

房間裏頭很寬敞,約莫有八個榻榻米大小,不過人能走動的空間不到一半。擺了兩張鐵質的桌子,桌上放著電腦與周邊用品。除此,對麵的牆壁前方放了一個金屬架子,裏頭擺著裝了液體、粉末等的塑膠容器,還有慎介未曾看過的機器,以及狀似裝著藥品的瓶子整齊地陳列在架子上。
人型模特兒站在房間內部,數量超過十尊。有裸體的、穿著衣服的、隻有下半身等等各種形態的人型模特兒。
“岸中玲二是人型模特兒設計師嘛。”小塚環視室內一圈後說。“他特地住到這裏來,是要工作嗎?”
“不,大概不是在工作。”慎介朝著人型模特兒走去。“他到來這裏的目的,我想……是為了這個。”
“什麽?”小塚也來到慎介身旁。
“這些全都是同一張臉,都是岸中美菜繪的臉。”
“咦,是這樣嗎?我倒是完全看不出來。”
“是岸中美菜繪小姐。”慎介說。
那一大堆人型模特兒的臉孔,絕對全都是岸中美菜繪的臉孔沒錯,同時也是瑠璃子的臉孔。臉上有各式各樣的表情,露出笑容的臉、微微發怒的臉、鬧別扭的臉等等。不過就是沒有哭泣的臉。無論是哪一種表情,似乎都流露著一股哀傷。
其中一個人型模特兒吸引了慎介的目光,就是之前那張照片上的人型模特兒,穿著同樣的婚紗,一雙眼眸凝視著他,仿佛在訴說著些什麽。慎介不由得別開目光。
“你的意思是,岸中玲二在這個房間裏,製作貌似他去世老婆的人型模特兒?”小塚說。
“看起來是。”
“真是讓人毛骨悚然。算了,他的處境也很值得同情。”小塚戴上了手套,打開鐵製桌子的抽屜,裏麵塞滿了文件和筆記。小塚迅速瀏覽那些文件。“這些似乎是人偶的製作資料。”
慎介也想拿起來看看,小塚對他說了聲“喂!”之後,丟了個東西給他。原來是手套。
“如果到處都沾了你的指紋,可是完全沒有好處的。”
慎介點了點頭,戴上手套之後,他從抽屜抽出一本資料夾。那是其中最厚的一本。
打開之後,發現裏麵放著論文複印資料之類的裝訂文件。慎介以瀏覽標題迅速翻閱。“使用矽氧樹脂聚合物的人工皮膚之研究”、“油壓式義肢”、“電磁式可動義眼之研究與關鍵問題”、“以微電腦控製人偶的表情變化,自動控製機器人研究第十三期”——慎介雖然看不懂論文的內容,不過隻看標題的話,很容易就能想象岸中為什麽收集這些資料。換句話說,岸中玲二試圖製作出接近人類的人偶。當然,他會把人偶製作得像是死去的妻子一樣。不僅是看起來外表神似而已,他的目標是還要能做出動作,表情也能產生變化。
突然,一陣花俏的電子音響起。慎介一看過去,發現小塚正坐在電腦前麵。電腦開始啟動了。
“你還真厲害。”慎介欽佩地說。
“你以為中年刑警應該不會用電腦吧。”
“老實說,我的確這麽認為。”
“少瞧不起人了。你別看我這樣,我還在網路上架了網站呢。”
“真的嗎?”
“可是都沒什麽人上來看,所以覺得自己很蠢,已經放棄了。”
熒幕上出現麥金塔電腦特有的畫麵。
“我不太常使用麥金塔,不過總是有辦法的吧。”小塚自言自語。
慎介打開其他的抽屜。抽屜裏放著文具用品,還放著一本B5大小的大學筆記本。他拿出了筆記本隨意地翻閱,同時發出小小的驚歎聲。因為上麵寫滿了細小的字。

七月十日
製作臉部的試作品。修正已經做好的頭部並且著色。接近美菜繪的臉。然而就是接近而已。完全就是不同的東西。需要重新鑄模,製作專用的頭部。
七月十二日
以黏土製作美菜繪的頭部。鼻子的形狀不易製作,依據照片進行影像處理,算出了尺寸。意外發現她的鼻梁比東洋人的平均值來得高且細。使其幹燥直至深夜,以石膏塑型。
七月十三日
將模型用矽橡膠倒在模型上,同時進行塗料調合。調不出美菜繪的肌膚顏色。頭發也找不到適當的色澤。
七月十四日
頭部著色,美菜繪的臉複活了,可是有哪裏不對勁。果然是眼睛的部分嗎?

看起來這些是岸中的製作紀錄。一天或者兩天一次,一定都會記錄下來。
慎介從最初的紀錄看起。在一開始,對於製作與亡妻神似的人型模特兒,岸中玲二似乎懷抱著滿腔熱情。慎介雖看不懂比較專業的部分,但他認為岸中導入許多從未用在人型模特兒上麵的各種技術。例如,隻有眼球部分使用其他的塑膠製作,在製作臉部的時候才預先填入,一般不會使用此種方法。
九月中旬,岸中玲二終於達成第一個目標。他完成了可稱之為妻子複製品的人型模特兒,取名為“美菜繪娃娃”,並且讓她穿上婚紗。
慎介心想,就是那個人型模特兒。
“美菜繪娃娃”一號完成的夜晚,岸中玲二把她放在麵前,舉杯慶祝。當時喝的便是愛爾蘭奶油威士忌。岸中玲二到“茗荷”時點的那一款酒。
根據紀錄,之後他也接連不斷地製作“美菜繪娃娃”。大概是想擁有各種不同表情與服裝的娃娃。他在房間各處都放了“美菜繪娃娃”,似乎是希望能沉浸在與妻子永遠在一起的氣氛之中。
然而幸福的時間卻沒有維持很久。

十月十日
我和美菜繪說話,可是卻說得不怎麽起勁。最近老是這樣,我的心情也不太好。我一看到美菜繪的眼睛,就知道她想對我傾訴的事。她想擁有生命,渴求一副能行動的身體,希望得到能發出聲音的喉嚨。
可是沒辦法讓美菜繪複活,我比渺小的昆蟲還要無力。
美菜繪以哀傷的目光看著我,大概就是這個緣故吧。

之後有好一陣子,岸中玲二都沒再留下紀錄。日期突然一下子跳到十二月二十日。

十二月二十日
搬到新的地點後,最初的工作就用電腦繪圖的方式描繪美菜繪的臉。透過娃娃一號紀錄立體坐標。使用的材料也必須檢討。除了矽橡膠之外,難道沒有更好的材料了?
骨架要用鈦鋼好還是碳鋼好呢?還是應該用馬達來驅動嗎?
十二月二十一日
針對肌肉係統進行檢討。希望盡可能不用馬達。因為除了聲音之外,動作也不夠自然。我一點也不想把美菜繪弄成機器人,希望盡量使用人工肌肉之類的物體。搜尋了義手、義肢的相關論文,卻找不到能用的點子,姑且先列印出來再說。
十二月二十三日
找到人工皮膚的有用資料,基本上還是矽,隻是構造不同。根據資料,困難點在於維持既有的狀態,讓皮膚保持得細嫩要下很大的功夫。但隻要能製作出美菜繪的皮膚,我一點也不介意。
關於肌肉的部分,第一個方案是油壓係統。至於比較細微的部分,或許需要使用脈衝馬達。
搜集了關於假牙的資料。

上麵寫著“搬到新的地點”的紀錄,或許就是在這段期間把工作場所搬到這裏的。岸中玲二不隻是製作人型模特兒而已,他似乎開始思索如何製作更接近人類的人偶。
新的一年到來之後,岸中玲二開始進入正式製作階段。接著到了二月,總算完成了稱得上原型的作品。

三月五日
暫且完成了MINA-1的頭部。光是完成,我並不滿足。外觀與人型模特兒時期大致相同。雖然眼皮與嘴唇能夠動作,但是靈活度很低,不過皮膚的觸感很好。隻要一閉上眼,感覺就和美菜繪生前一模一樣。真想吻她的嘴唇。觸感有點硬,材質需要再檢討。
將紅外線感應器填入眼部。看起來沒有什麽不自然的地方。
二月七日
進入對上半身進行加工的階段。乳房的大小以矽膠調整,形狀不易調整。乳頭部分改為樹脂後,便可順利進行。
完美地結合手臂與身體的皮膚十分困難。雖然隻要變更腋下的材質就很容易,卻不希望增加有接縫的地方。
腹肌部分的電線太顯眼是個難題,問題還是一堆。

慎介的視線離開了筆記本,抬起頭四處張望。他正在尋找紀錄上寫的MINA-1的人偶,卻沒有找到。
他的視線再次回到筆記本上。時序進入三月,MINA-1逐步組裝起來,下半身和上半身結合,並且進行各個部分的調整。

三月三日
希望能在女兒節之前讓MINA-1穿上衣服,但是時間上來不及,手臂的動作依然不順,這也是因為手臂動作比腳部複雜許多。不過主要原因是重量比當初預估的重上許多。盡管如此,現在才要減輕重量太難了。雖說放棄手指的動作就能夠解決,但我還是辦不到。美菜繪鋼琴彈得很好。不會彈鋼琴的美菜繪就不是美菜繪了。
三月五日
美菜繪的頭部完成,表情能夠自由改變。總之先在電腦裏灌入十二種模式,測試結果良好。
關於手臂的部分,決定減少動作的模式。即便如此,外觀上還是沒有問題。隻要動作流暢,感覺就很自然。
明日進行植毛。
三月六日
全身植毛完畢。明日把頭部與身體結合。希望一天之內就可以結束。

既然他說希望一天之內就可以結束,表示從三月七日起展開的最後潤飾工程完全無法順利進行。不僅隻是機械性地連接上去就好,皮膚也必須接合得沒有不協調感。況且要是測試後無法順利動作,又得再次分開。岸中玲二在二星期內,將頭部安裝上去又拿下來,共計了十次。

三月十九日
進行頭部安裝,修複皮膚結合處花了許多時間。
讓她坐在椅子上,透過紅外線控製器發出指令。手腳的動作雖然可以改善,但是身體的轉動方式卻很不自然。可能是頭部的重量影響了腰部的旋轉機製。雖然覺得很迷惘,但是仍然決定再次把頭部拆下。不過今晚已經累翻了,先睡再說。
三月二十日
取下頭部,確認腰部的旋轉,和預想的一樣,產生歪斜的情況,這是很根本的計算錯誤。重新製作轉軸部分?可是無法改變現狀與尺寸。該怎麽辦才好?

不知為何,有一張筆記紙被撕了下來,因此日期直接跳至三月三十日。看到那天的筆記,慎介大吃一驚。MINA-1完成了。

三月三十日
今天是美菜繪死後的第二個生日,美菜繪華麗地複活了,真是個值得紀念的日子。
試著讓MINA-1穿上衣服。之前就已經決定好完成後穿什麽,就是那件白色洋裝。雖然與現在的時節不搭,但是那件是我最初買來送她的洋裝。
理所當然的,那件衣服正好合身。她複活了,美菜繪回到我身邊了。
“歡迎回來。”我說。
我回來了,她答。我聽到了她的聲音。
“別再從我身邊離開了。”我說。
我不會離開的,她說。

這是最後一篇紀錄了,後麵全都是空白的。慎介合上筆記本。
經過一番惡戰苦鬥之後,岸中玲二終於完成了與妻子一模一樣的人偶。可是慎介對於人偶不在這個房間裏感到耿耿於懷。從紀錄上觀察,那應該是個體積不小的替代品。此外,也不像是分解之後收藏起來了。
難道岸中玲二運到什麽地方去了?但又是為什麽呢?
正當慎介思忖著這件事時,“上麵寫些什麽有趣的事嗎?”小塚提出了問題。他之前都在操作電腦。
“有不有趣我想應該是因人而異。”
“你覺得呢?”
“很有趣啊。”慎介把筆記本擺在桌子上,“雖然有點可怕。”
“哦。”
“你那邊呢?”
“我正在一一確認。岸中玲二似乎是個電腦高手。老實說,我實在比不上他。”
“沒有任何與人偶有關的記錄嗎?”
“有看起來像資料的東西。”小塚邊說邊看著熒幕,“喏,這個!”他操作著滑鼠說。“這上麵顯示的娃娃,是指人偶的意思嗎?”
“對。”
“有這種名稱的資料夾。哦,看樣子裏麵放了照片。”
慎介站在小塚身後看著畫麵。
熒幕上出現照片。全是“美菜繪娃娃”的照片。
“唉呀,他是拍下自己的作品儲存起來嗎?”小塚說道。
檔案取了“娃娃1”、“娃娃2”之類的名稱。似乎儲存了不同版本“美菜繪娃娃”的照片。
其中有個“MINA-1”的檔案。慎介指著那個檔案。
“請讓我看那個。”
“OK。”小塚將滑鼠的指標移向那個檔案,然後點了兩下。
電腦熒幕上出現照片的畫麵。看到照片的瞬間,慎介啞然失聲。
小塚也倒抽了一口涼氣。他把臉貼近熒幕,最後才開口說話。
“喂……這是人偶嗎?”
熒幕上有個女人麵向兩人坐著,身上穿著白色洋裝。
是瑠璃子,慎介低聲呢喃。


28

一離開大樓,毒辣的豔陽毫不客氣地曬烤在慎介身上。他舉起手,試圖以手掌遮蔽刺眼的金色細針,朝地鐵站邁開步伐,早晨的交通尖峰時間已然展開。柏油的塵埃沾在他略微冒汗的身體上。
小塚還留在那間屋子裏,他說自己還想調查一些事。慎介連一秒也不想多待,於是就先行逃走了,小塚問他打算去哪,他的答案則是回家,畢竟也沒有其他地方可去。
“你可別到處亂跑!晚一點我會再跟你聯絡。”小塚對正準備離開房間,穿著鞋子的慎介說。
話說回來,岸中玲二在那間詭異的房間裏做什麽呢?雖然已經確認他是在製作以亡妻為藍本的人偶,不過“MINA-1”究竟是什麽?根據筆記本上的紀錄,岸中打算要製作出與人類極為相似,可以稱之為人造人的作品,而且似乎也真的完工了,然而這種事真的有可能嗎?
留在電腦內的照片在慎介的眼裏重現,紀錄“MINA-1”的照片和“娃娃1”或“娃娃2”不同,不管怎麽看,拍出來的照片都像是人類女子,隻是過於完美的臉龐的確與人型模特兒有些相像。
那正是瑠璃子。所以,瑠璃子是岸中玲二製作出來的人偶囉?慎介心想,怎麽可能會有這種蠢事,,她絕對是人類沒錯。又不是在演科幻電影,怎麽可能會有和人類一樣可以行動、說話,甚至擁有七情六欲的人偶存在?
那麽她的真實身份又是什麽?岸中美菜繪既沒有雙胞胎姐妹,小塚說她也沒有長得與她神似的親戚。
慎介想起岸中玲二筆記本的內容。最後寫的那句話在他腦海裏揮之不去。
“別再從我身邊離開了”我說。
我不會離開的,她說。
岸中玲二到底是在跟誰說話呢?
總覺得上次回家是上個世紀的事了,慎介一開門,一股黴味直撲而來,他伸手拉開窗簾,將窗戶全都打開,想讓空氣流通,盡速帶走刺鼻的黴味。由於陽光反射的緣故,看得見滿屋灰塵在便宜的玻璃桌上飛舞。
慎介打開成美的梳妝台抽屜,裏麵放著一把塑膠握把的螺絲起子。
他拿起螺絲起子走向浴室。一塊簡陋、滿布灰塵的鏡子安裝在牆上、四個角落以塑膠螺絲固定。
他將螺絲起子插入螺絲溝槽內,朝反方向旋轉,輕而易舉就鬆開螺絲,顯然螺絲數次被鎖上又鬆開過。
慎介將四顆螺絲取走後,小心翼翼地拆下鏡子。鏡子後方有個大洞,牆壁被破壞的部分,形成四邊各約三十公分大小的正方形。
慎介想起來了。
這裏藏了錢,一筆金額非常大的錢,記得確實是三千萬沒錯,是用報紙包著藏起來的。把錢藏在這裏的事,慎介沒告訴任何人,甚至連成美也……
慎介突然感到一陣暈眩,他手扶著鏡子,雙膝跪地,感到一陣劇烈的頭痛,甚至引發他想嘔吐的感覺。
大量的記憶拚圖一片片拚湊起來,在慎介的腦裏逐漸成形。原本模糊不清的記憶,輪廓逐漸變得清晰起來;雜亂的記憶重新排序,欠缺的部分也被填補上去了,然而遺憾的是,他的記憶還是不夠完整,欠缺最關鍵的部分。
暈眩與惡心的感覺消退後,慎介覺得稍微輕鬆了些,於是緩緩站起身來,把鏡子歸回原位,重新鎖上螺絲。
慎介認為自己必須找出成美,她應該是帶著那筆三千萬的款項逃走了。
他搞不太清楚今天的日期,但今天應該是星期四,慎介在中午過後撥了電話給千都子。
“你去哪裏了呀?昨天跟前天都沒請假就沒來上班,我可是很擔心呢!”千都子語氣顯得不悅,原因應該不隻是想睡而已。
“抱歉,我有急事。”
他心想,總不能說自己被謎樣的女人軟禁,即使說了她也不會相信吧!
“到底是什麽急事啊?至少打個電話嘛!”
“朋友遇上意外死了。他沒有親人,從守靈到準備喪禮,都非我來辦不可,所以一忙起來才不小心忘記聯絡。”
千都子在電話另一端歎了口氣。
“你這麽說我也沒辦法再說什麽了,下次記得要先聯絡哦!”
“嗯,我知道。真的很抱歉。”
“你今晚會來上班吧?”
“這個嘛,我不太確定,或許沒辦法過去。可以暫時讓我休息一陣子嗎?”
“咦,這樣嗎?”
真是麻煩,千都子在發牢騷了。
“抱歉,這幾天忙到沒睡好。”
“真沒辦法。”
慎介告訴千都子明天他會去店裏上班之後,掛斷了電話。
直到傍晚,小塚都沒有任何消息,慎介試著撥打他的手機號碼,電話卻沒接通。
他心裏忽然興起了某個念頭,於是離開房間,攔下了一輛計程車,告訴司機“請到日本橋的環球塔。”
慎介一抵達摩天大樓,走進門廳,左側櫃台有名身穿灰色製服的男人。慎介一走近,男人便抬起了頭。
“有什麽事情嗎?”男人問,頭發上留有整齊的梳痕。
“我是宅即便的人,這裏的四〇一五號是住著岡部先生吧?”
“岡部?不,不是哦。”男人的目光落到自己手邊。“四十樓全都是上原先生所有,我沒聽說有租給叫做岡部的人。”
“上原先生?”
“就是帝都建設的社長。”男人話才說到一半,便露出後悔的表情,多半是意識到自己太多嘴了。
“說到帝都建設的話……”
“總之四〇一五號房沒有叫岡部的人。”男人冷淡地說道。
糾纏不休地追問或許會啟人疑竇,慎介草草道謝之後便快速離開,他也擔心在那裏待太久會被瑠璃子發現。
他離開大樓之後,又重新思索了起來。想到帝都建設,他便回想到一件事,那就是木內春彥任職的公司。
為什麽瑠璃子可以自由地使用那間房子呢?為什麽岸中在那裏製作人偶呢?
慎介在前往地鐵站的途中停下腳步,他拿出手機,站在原地撥電話給岡部義幸,慎介原以為岡部的聲音大概會很不耐煩,沒想到語氣比他預期的還要尖銳。
“又是你,這次又有什麽事?”
“想請你替我介紹你那位在‘水鏡’工作的朋友。”
“又要調查木內的事情嗎?”
“也可以這麽說吧!”
“他知道的事,之前不是全都告訴你了,你再跟他見麵也沒什麽意義。”
“有沒有意義,不問問看是不會知道的。”
“我真是拿你沒辦法。”岡部又長籲了一口氣,“如果你那麽想知道木內的事,剛好有個符合你要求的男人,不妨去套那家夥的話看看,如何?”
“對方是個怎樣的男人?”
“之前木內不是來我們店裏嗎?你還記得那時候跟他一起來的男人嗎?”
“那個戴著眼鏡,看起來像業務員的男人嗎?”
“是。那個男人很喜歡我們店,隔天又帶了某一家酒店的小姐過來。”
“沒和木內一起嗎?”
“隻有他和那個酒家女,那時他有留下名片,他的名片現在在我手邊。”
“他叫什麽名字?”
“名字是樫本幹男,樫樹的樫,本來的本,幹男是樹幹的幹,加上男人的男。任職於電腦軟體公司,一間叫作HeadBank的公司。”
“他和木內是什麽關係?”
岡部小小聲地笑了出來。
“這種事情你自己去問。”
“好吧!告訴我他的聯絡方式。”
“名片上印了他公司和手機的電話號碼,電子郵件信箱也印在上麵。你想知道哪個?”
“手機號碼就可以了。”
“OK!不過你不可以說是我告訴你的哦!”
“我知道啦!”
慎介拿出家裏的鑰匙,用那把鑰匙將岡部說的十一個數字刻在旁邊的鐵欄杆上,掛斷電話之後,他把那些數字記錄在手機的電話簿裏。
接著他立刻就撥打電話,在嘟嘟聲響了五次後,對方接了。
“喂。”樫本幹男的聲音略微高亢。
慎介為自己突然的打擾向他稍表歉意,客套地寒暄幾句後,作了自我介紹,隻不過當然是隱藏自己的本名,報的是小塚的名字。
“其實我有些事想請教您。”
“什麽事?”樫本提防著他,這也是理所當然的。
“想請教您有關木內先生的事。”
“木內?他的什麽事?”樫本隻稱呼木內的姓氏,表示他們彼此相當熟稔,不單是在工作上往來的夥伴。
“能在外麵跟您碰個麵嗎?”慎介盡可能有禮貌地詢問。“百忙之中打擾您,真的是非常抱歉,等您工作結束之後也可以。”
“我不知道事情什麽時候做得完。”
“那麽之後我再打電話來,一小時後可以嗎?”
“嗯……請等一下。”
木內或許是去確認工作清單了,慎介等了三分鍾左右。
“好,七點左右我可以抽出時間,那個時候可以嗎?”
“可以,那麽在哪裏碰麵呢?”
“我們公司前有一間叫作‘Harmony’的咖啡館。”
“‘Harmony’吧,我知道了,那麽七點見。”
掛斷電話後,他立刻打電話給岡部。
“這次又怎麽了?”他的語氣微慍。
“你剛說是叫作HeadBank……吧,告訴我樫本公司的地址。”


29

HeadBank這間公司位在神田小川町,位於小型商辦大樓的三樓及四樓。隔著喧囂嘈雜的馬路,坐落於公司對麵的Harmony咖啡館是間散發雅致氣息的小店。慎介於六點五十分抵達這間店,點了一杯巴西咖啡。
過了莫約十五分鍾,當慎介啜飲著咖啡時,一名麵熟的男人走進店裏,他就是那個前幾天和木內一起去“Sirius”的男人,身上穿著一套灰色西裝。
“樫本先生。”慎介叫他。
樫本一臉訝異地走近慎介,目光像是掃描器般快速打量著慎介。
慎介以為他記得曾在“Sirius”見過自己,但樫本看他的眼神卻像是第一次見麵。
“小塚先生嗎?”
“是。在您忙碌的時候打擾您,真是不好意思。”
樫本坐在慎介對麵。向服務生點了杯哥倫比亞咖啡。
“其實我是這個身份。”慎介遞給他一張名片,是小塚的,樫本拿在手上,目瞪口呆地說不出話來。
“你是刑警嗎……”
“抱歉了。”慎介迅速拿回樫本手上的名片。“不好意思,我不能隨便給人名片。”
“啊,是。”樫本的表情頓時變得僵硬,甚至有些慘白。
“您和木內春彥先生很要好吧!兩位是什麽關係呢?”慎介隨即立刻開始問話,這是為了讓樫本沒有任何懷疑的空間。
“我和他是同一所大學,××大學的資訊工程係。”
“原來如此,兩位常常見麵嗎?”
“也算不上常常……一個月大概一次左右,大多他突然約我喝酒之類的。”
“然後由木內先生……結賬吧?”
慎介說的話完全出乎樫本的意料之外,並且露出一絲冷笑,好整以暇地期待樫本的驚嚇反應。
樫本點的咖啡送過來了,他沒加糖和奶精就拿起咖啡喝了一口,慎介注意到他握著咖啡杯的手略微顫抖著。
“木內先生在帝都建設工作吧。”慎介看到樫本點頭,便繼續說了下去,“他在公司做些什麽事呢?”
“這點我也不太清楚,那家夥幾乎都不談他公司的事。”
“就我們所調查的,木內先生不太按時上班,然而他卻過著相當優渥的生活。我想,該不會是其中有什麽不為人知理由吧?”
“我真的不清楚……我跟他……真的隻是偶爾……見個麵喝個酒的交情……”一道汗水流淌過樫本的太陽穴,直接滑落到下巴。
“樫本先生,”慎介壓低聲音說,“如果對方是用不正當的錢招待你,接受招待的人也會被追究責任哦。”
慎介覺得自己這句話聽起來一點不真實,對樫本卻發揮了應有的恫嚇效果,隻見他聞言頓時鐵青了臉。
“請你相信我,我真的什麽都不知道!那家夥……自從那件意外發生以後,就完全變了個人,連對我都不肯說實話。”
“意外是指之前的車禍嗎?”
“嗯。”
“你說他變了個人,是怎麽個變法?”
“該怎麽說呢,他以前是個開朗的男人,可是發生車禍以後,他的話就變少了。換句話說,就是個性變得很陰沉。不過,畢竟是死亡車禍,他會這樣當然也是沒辦法的事。”樫本才剛合上嘴,又像是忘了要事似的急忙補充,“大概也跟解除婚約有關吧!”
“解除婚約?”慎介對這句話有了反應,“怎麽回事?”
樫本眨了眨眼回看慎介,表情在訴說著,原來你不知道啊!也因為覺得自己多嘴而麵露懊悔之色。
慎介回想起木內住的大樓管理員所說的話,當初聽說是新婚夫婦要入住,實際上卻隻有木內一人住了進去。
“這表示當時木內先生有結婚對象了吧?”
樫本對慎介的問題點了點頭,“是的。”
“是怎樣的女性?您知道名字嗎?”
“我不知道名字,不過,那個,呃……”為什麽樫本躊躇不定呢?也似乎稍微感到狼狽,為了讓自己的心情冷靜下來,他又啜了口咖啡,重新麵對慎介,壓低嗓門說,“聽說是……社長的女兒。”
“社長是……”慎介吃驚地問。
“帝都建設的社長。”樫本說。“聽說木內在公司內部的網球大會得到優勝時,認識了前來觀賽的社長千金,二人因此親近了起來。”
“真厲害……”
不就是小白臉嗎?慎介差點就脫口而出這句話,但他硬是把話給吞了回去,因為這不是刑警該說出口的話。
“所以他和社長千金的結婚泡湯了嗎?”
“嗯,木內沒告訴我詳情,但我猜想車禍是主要原因。”
“所以說是社長不想讓女兒跟造成死亡車禍的男人結婚囉?”
“我想不隻是如此,說不定社長千金自己也不想跟這種男人結婚。”
“可是這樣一來,社長應該也不會希望木內繼續待在公司吧?”
“即便如此,社長也沒辦法強迫他辭職,所以隻好丟一個閑差給他吧!不過這些都純粹是我個人的猜測啦!”樫本說。
慎介點了點頭,然而他並沒有全盤接受這樣的說法,他盯著自己空咖啡杯許久,然後又抬起了頭。
“樫本先生知道環球塔這棟大樓嗎?”
“最近在日本橋蓋的……”
“是,木內先生曾經提過關於那棟大樓的任何事嗎?”
“任何事是?”
“打個比方,有沒有認識的人住在裏麵之類的。”
“不知道。”樫本偏著頭。“他沒提過這種事。”
“這樣嗎?”
“不好意思,”樫本看著手表。“其他還有什麽問題嗎?其實我是工作到一半溜出來的。”
“真的非常抱歉,那麽,我問最後一個問題,您和木內先生聊過車禍的事情嗎?”
樫本搖了搖頭。
“幾乎沒有。我不好意思開口問,他也都刻意回避這個話題。”
“原來如此。”慎介心想這也一定的吧!“你知不知道還有誰和木內先生比較親密?”
“有誰呢?自從那場車禍發生以後,他和大家幾乎都變得疏遠了,隻跟我有時還會聯絡一下。”樫本的頭轉來轉去,思索了半晌之後,像是想起什麽似地輕輕地拍掌。“啊!對了!那裏的家夥或許現在還和他來往。”
“那裏是指?”
“木內的興趣是航遊。應該和他的夥伴們共同擁有一艘船,他們聚會的地點應該是在惠比壽那裏。”
“店名是什麽呢?”
“叫什麽呢?我隻去過一次……”樫本輕輕敲著自己的頭說。“我記起來了,好像叫做‘Seagull’吧。”
“Seagull……那是一間怎樣的店呢?”
“嗯,算是所謂的雞尾酒吧,是一間有明亮感的店。店長也是共同船主之一。”
慎介點了點頭,心想著這次見麵果然沒有空手而回,心裏有些竊喜。


30

今天我簡直就像是個真正的刑警——慎介在日比穀換搭地下鐵前往惠比壽的途中這麽想著。然而即便從樫本口中套出了些什麽,卻仍然看不清真相。每一條線索都糾結在一起,就好像打結的毛線團似的,讓人束手無策。
還有成美的事情……不,應該說是三千萬的事,究竟是怎麽回事呢?慎介一想到這件事就頭痛。
他從惠比壽出站,往南方而行。
慎介打電話確認過“Seagull”的位置,電話號碼是在電話簿裏找到的。
經過保齡球場之後,約莫走二十公尺,就抵達了目的地,這間店的位置較道路要高一階,因此入口處鋪設了石階。
這間店的空間不怎麽寬敞,隻有三張小桌子加上吧台,吧台的位子似乎坐不到十個人。目前有七個人背對慎介,並排坐在吧台前麵,每個人看起來都像熟客。店內的座位隻有一張被坐滿,另外兩張桌子上,隻有小小的燭光搖曳著。
慎介選了張最靠近吧台的桌子坐下,椅子是高腳椅,坐下與站立時高度差不了多少。他的目光落在牆壁上,隻見牆上掛了許多遊艇在藍色大海上航行的照片。
貌似老板的男人坐在吧台後方,他蓄著粗獷卻又修剪整齊的胡須,長發簡單地紮成一束垂在後腦,整張臉、脖子以及襯衫袖子卷起露出的手臂,全都像巧克力般黝黑發亮。
負責替慎介點餐的並不是那個男人,而是一名身穿藍色T恤,年齡大約二十歲上下的女孩。這女孩也曬得和老板一樣黑,隻不過慎介看得出來她的完美膚色帶了些人工的跡象,想必是在美容沙龍用日曬機曬出來的。
“給我琴苦酒。”女孩隻簡單答了聲是,便打算轉身走開。
老板在吧台後方佯裝仔細聆聽客人講話。事實上,他一定偷偷用眼角餘光觀察著第一次來的客人,然後注意聽他點了什麽,如果做不到這樣就稱不上專家。
“啊,等等。”慎介叫住正要離開的女孩子,“你知道有個叫木內的人常到這裏來嗎?”
“菊地先生?(譯注:菊地(きくち)日文念法跟木內(きぅち)的日文念法相近。)”
“不,是木內先生。”
“木內先生……我不知道。”女孩子偏著頭。
“沒關係,不知道就算了。”
女孩子說聲不好意思後便離開了。慎介並不認為毫無收獲,因為當他說出木內二字時,發現吧台後方的老板,目光瞬間朝他瞥了過來。
慎介直覺來對地方了。老板把琴苦酒送了過來。
“看起來很好喝呢!”
慎介一說,老板微微一笑。慎介趁老板的笑容未消失前,輕啜了第一口,強烈又順口的苦味,從舌尖溫和地擴散至整個口腔,酒香隨後滿溢至鼻腔。
“真棒。”他說。
“謝謝。”
“木內先生他……”慎介問,“都喝些什麽呢?”
老板臉上的笑容並未消失,卻混雜了疑惑的表情,猜想著這個客人到底是誰。
“你是木內先生的朋友嗎?”老板問道。
“說是朋友,應該算是客人吧!”
“客人?”
“我在麻布的酒吧工作。”慎介拿出“茗荷”的名片,“以前他常去。”
“啊,原來如此。”從老板的表情觀察,他顯然鬆了口氣,大概是因為知道對方隻是個同行而已,於是放下了原本的戒心。
“我從木內先生那裏聽說這間店,他叫我一定要來看看。”
“那還請你多多指教了。”老板顯得有點害羞。
“木內先生最近也常來嗎?”
“沒有,”老板搖了搖頭。“我最近都沒見到他。”
“這樣啊!他從什麽時候開始沒來的呢?”
“嗯,什麽時候啊?”老板露出思考的神情,隻是不知道他是真的在思考他口中呢喃的問題,還是在思考該不該透露。因為這似乎牽涉客人的隱私,身為專業的調酒師,不應該草率地把客人的私事拿來當話題。
因此慎介試著說,“至於我們店的話,他從那次的車禍事件發生之後,就再也沒來過了。”
當老板知道慎介知道車禍的事之後,戒心似乎鬆懈了下來,“我們這裏也是,差不多在那之後,就沒再看過他了。”他點了點頭說。
“聽說你們共同擁有一艘遊艇?”
“沒錯,車禍事件發生之後,我跟他還聯絡了一陣子,但他或許是不想繼續出海航遊了吧!他跟我說不用約他也沒關係。這也是人之常情啦,他應該受到很大的打擊吧!”
“是啊!”慎介又喝了一口雞尾酒後說。“聽說結婚的事情也泡湯了!”
“嗯!”老板點了點頭,慎介心想,他果然知道這件事。老板細長的眉毛垂成八字形。“那件事真讓人遺憾,以前他們兩個常常一起來呢。”
“他和未婚妻二個人嗎?”
“嗯。”
“未婚妻我記得是……上原小姐。”
“對!上原綠小姐,你也覺得她長得很漂亮吧?”
“不,我沒見過,不過好像是帝都建設的社長千金?”
“是。大家還一起鬧他,都說他是個小白臉呢!她是一個很愛花的女生,每次到這裏來的時候,幾乎每次都買花給我,這附近剛好就會有間花點。”
吧台客人叫老板過去,於是他向慎介說了句“請慢用”之後,就回到吧台去了。
慎介舉起盛著琴苦酒的酒杯,讓光線透了過去。
上原綠……嗎?
看這樣子,到這裏來的收獲也隻有這個了,而且還不知道是不是綠色的“綠”。在車禍事件發生之後,木內與以前認識的人幾乎都斷了來往。
慎介在腦中一件一件地詳細檢查樫本和老板說過的話,其中隻有一件事情令他耿耿於懷。
前幾天木內對慎介清楚地說“根本就沒什麽犯罪的意識啊!”,然而樫本和老板卻都說他受到相當大的打擊,哪一個才是他的真心話呢?
雞尾酒杯空了,慎介本想再點個什麽,卻又覺得再待下去也是枉然。
此時打工的女孩走了過來,手裏拿著個東西。
“那個,老板說請你看看這個。”她說著便放在桌上,那是一本相簿。
慎介望著吧台。
“那是最後一次與木內先生他們出海航遊的照片。”老板說。
以藍色大海為背景,男人們在遊艇甲板上擺著姿勢,每個人的臉都和老板一樣黝黑,木內也在那裏麵。他的皮膚也曬得很黑,白色短褲下的腿雖然很細,但肌肉線條卻很明顯,怎麽看都像是個大海之男。
這樣的照片有好幾張,其中一張照片,拍的是木內摟著某個女性的肩膀。
“和木內先生在一起的女性是……”
“是上原綠小姐。”老板說道。
慎介又看了一眼照片,上原綠穿著淺鮭紅色的T恤,圓潤的臉龐給人健康的印象,應該塗了防曬乳,但是乍看之下似乎沒什麽化妝,身上沒有社長千金的貴氣。
慎介合上相簿,把相簿拿到了吧台,“謝謝。”
“這些照片本來是要加洗給他的,可是卻給不出去了。”老板露出了苦笑。
慎介結完一杯琴苦酒的帳後,從店裏走了出去。他邊走邊按手機,打算聯絡小塚,可是電話依然沒有接通。
究竟發生什麽事情了——他嘴裏發著牢騷把手機放回口袋。
正當慎介前往車站的途中,他不經意地抬起頭,赫然發現附近有一間花店,花店當然是關著的,招牌映入了他的眼簾。
慎介停下了腳步。讓他停下腳步的是招牌上的店名。
過了數秒之後,他腦中突然浮現某個想法,於是他轉過身去。
他衝進“Seagull”時,打工的女孩子嚇了一大跳,“啊,有什麽東西忘了帶走嗎?”
“剛才的照片……”慎介對吧台內的老板說。“剛才的照片,請讓我再看一次!”


31

慎介抵達日本橋濱町時,時間已經超過十一點。這附近辦公大樓林立,入夜之後隻剩一片漆黑。有五條車道的清洲橋道,在夜裏的光景也與白天截然不同,四周顯得空空蕩蕩的,隻有顯示“空車”的計程車頻繁地經過這裏。
慎介站在人行道上,仰望著Garden Palace大樓,在一片漆黑之中,隻有這棟建築物依然燈火通明,慎介祈禱著窗戶有照明的房間裏,有一間會是木內春彥的房間。
是五〇五吧……?
慎介往前踏出一步,心想也隻能找木內問問了。木內到底知道些什麽,他無法想象。但可以肯定的是,對方必定知道些什麽。
當慎介試圖溜進大樓的時候,從自動玻璃門看見電梯門開啟了,坐電梯下來的人正是木內。
慎介從大樓離開之後隨即變更方向,然後衝到馬路對麵,躲在路上的箱型車陰影下窺伺。
木內身上披著黑色上衣,單手插在褲袋裏,朝著清洲橋道走了過去。
慎介瞬間恍然大悟,原來木內打算搭計程車。
他小心翼翼地不讓木內發現,同時腳步飛快地衝到馬路上。馬上就有空車的計程車出現,他立刻舉手攔下了那輛車。
“不好意思,請等一下再開車。”
慎介說完之後,戴著眼鏡的中年司機露出訝異的表情。
木內來到橋道上,正如慎介所猜測的,木內舉起手輕揮,接著一輛白色計程車停在他麵前。
“請跟在那輛計程車後麵。”慎介說。
“咦?”司機明顯露出困擾的表情。“前麵的人知道你在後麵跟著嗎?”
“不,偷偷跟在後麵就好。”
司機咋了咋舌。
“如果要這麽做的話,請你攔別輛車好了。”
前麵的車子發動了,慎介這邊的司機卻死也不肯開車。
慎介探出身子,抓住了司機的胸口。
“別囉嗦,快點給我開車!我會給你該給的小費!”
聲音雖沒有太嚇人,卻似乎起了效果。司機一聲不吭地打排擋、踩下離合器。車子急速前進。
前方的車輛移到右方車道,那是右轉車的專用車道,看來似乎打算轉入新大橋道,慎介搭乘的計程車見狀,也隨即切換到同一個車道。
那是新大橋道通往茅場町的方向。此刻,慎介腦中閃過猜測的念頭。
“追車果然很困難。”司機滿腹牢騷。“除了有紅綠燈之外,其他的車子也會開到中間來。”
沒關係的,慎介喃喃自語,他知道木內的目的地。
前方的計程車從新大橋道往右轉,正如慎介所預料的。
“可以了,司機先生。跟蹤遊戲結束囉!”
“咦,這樣嗎?”
“嗯!開到那邊就可以了。”慎介指著前方。
高聳入雲的環球塔就在眼前。
計程車開進了英國庭園風的社區裏,木內搭乘的計程車在稍微前麵的地方,或許他已經發現後方有人尾隨了。
慎介搭乘的計程車跟著前方的車輛,也停在大樓門口上下車的地方。木內付完車錢之後先行下車,對後麵的車子投以詫異的目光。
慎介也從計程車上下車,木內的臉色瞬間陰鬱起來,下一秒便背轉了臉。
“前幾天多謝你了。”慎介邊走進邊說。
“你在跟蹤我嗎?”
“算是吧,從大樓前麵開始,不過……”慎介點了點頭,“到中途我就知道你的目的地是這裏了。”
木內露出狐疑的表情,眉頭皺了起來,左手依然插在褲袋裏麵。慎介指著他那隻手說。“你那隻手握著的是四〇一五號房的鑰匙嗎?”
木內聞言瞠目結舌,臉頰的肉也開始微微抽動。
“我為什麽會知道四〇一五號房的事,你應該感到不可思議吧!她沒跟你說什麽嗎?”
“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那麽,我們一起去吧,到四〇一五號房去。你正要到那裏去吧?”
“我是為了工作才來這裏的,我可沒有閑工夫陪你玩。你到大馬路上攔輛計程車回家去吧!沒有本大樓住戶的同意,你絕對進不去的。”
木內說完便打開玻璃門進入裏麵,慎介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大搖大擺地跟在他的身後。木內停下腳步轉過身來,一臉不耐煩的表情。
“你不要跟過來!我要叫管理員囉!”
“隨你便!叫警察也可以。不,說不定警方已經開始搜查了。”
慎介的話使木內的眼睛睜得老大。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你知道西麻布警局一個叫小塚的刑警吧?他應該已經到過你家好幾次了。那個刑警進到四〇一五號房去了。”
“你究竟在說什麽?為什麽刑警會擅自到別人家裏去?”
“為了救我。”
“救你?”
“我直到昨天深夜為止,人都被軟禁在四〇一五號內。是小塚刑警教我出去的。”
“你的幻想也太嚴重了吧?那你說說看,到底是誰把你軟禁在那裏的?”
“你希望我說出來嗎?”
“我不想聽,更何況我也沒閑工夫陪你鬼扯。”木內朝自動門的控製麵板走了過去。
慎介對著他的背影好整以暇地說。
“是上原綠小姐,你的未婚妻。”
木內正要將鑰匙插入鑰匙孔中的手停了下來,滿臉鐵青地轉身麵向慎介。
“你在說什麽莫名其妙的鬼話?”
“那你告訴我,上原綠小姐人在哪裏?”
“你為什麽要問她的事?她和你有什麽關係?”
“所以我不是說了嗎?我被她軟禁起來了!軟禁在這棟大樓的四〇一五號房裏!”
“胡說八道!為什麽她要軟禁你?”
這句話幾乎是從木內緊咬的牙根中硬擠出來的,隻見木內表情複雜地怒視著慎介,努力抑製自己把那些事說出口。
“你知道岸中玲二做了些什麽事情吧?‘MINA-1’不是人偶,而是你的未婚妻,上原綠小姐!”
木內瞪著慎介,逼近他的臉,微微搖了搖頭。
“為了你好我才好心勸你,不要隨便說出那個名字,否則你會後悔莫及的!”
“她現在人在哪裏?在什麽地方,在做什麽事?”
“這全都和你無關。”
“她在四〇一五號房裏吧?”慎介瞪視著木內的雙眼追問,“對吧?”
“從這裏滾出去!”木內說。“不要再與我扯上關係了。”
“是她自己來與我扯上關係的,我不可能就這麽放任不管,或者你希望我把事情鬧大?”
木內緊咬嘴唇,眼神裏充滿了憎恨。
“那個時候,要是沒有發生那個車禍就好了……”
“你說什麽?”
“沒……”木內別過臉去,盯視著另一個方向一陣子後,又重新看著慎介。“我明白了!既然你都這麽說了,我就來當你的向導吧!正如你所說的,我的確是要去四〇一五號房。”他在慎介麵前拿出鑰匙。
兩人在電梯裏麵對麵站著,木內毫不掩飾地打量著慎介,慎介也直視回去。
“她自稱瑠璃子。”慎介開口說,“她用這個名字來接近我,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女人,與其說她是人類,反而更像是人偶……吧!真的是這樣。”
木內做了個深呼吸,接下來的眨眼動作,慎介解釋為他在催促自己繼續講下去。
“為什麽她自稱瑠璃子,你應該心中有數吧?”
木內沒回答,盯著電梯的樓層顯示板一言不發,已經超過二十樓了。
“我已經去過‘Seagull’了。”慎介接著說,“我在那裏看到你和上原綠小姐的合照,當時看到她的臉還沒有什麽感覺,我完全沒聯想到。可是,當我在前往車站的途中,看到花店的招牌時,我才恍然大悟。”
電梯通過三十樓。
慎介繼續說著,“瑠璃屋……是那間花店的店名,聽說綠小姐時常在那間花店買花。”
雖然女人可借由化妝改變樣貌,但上原綠卻是徹徹底底的大變身。慎介心想,要是他沒看見那間花店的招牌,恐怕這輩子都不會發現上原綠和瑠璃子是同一個人。他想確認上原綠到底是不是就是瑠璃子,於是仔細端詳過照片,總算發現好幾個可疑的地方。
不論是臉蛋的大小或者身材,都可說完全不一樣,因此可以想象她激烈地減過肥,另外臉部五官改變應該是動過手術了。
上原綠計劃變成岸中美菜繪,這件事情已經無庸質疑了,問題在於她的動機到底是什麽。
“為什麽?”慎介詢問,“為什麽她要變成岸中美菜繪……?”
“我和她在一年多以前就解除婚約了。”木內神情落寞地說,“之後就沒再見過她。所以她現在人在哪裏,在做什麽事,我完全不清楚。”
“木內先生,你就別再說謊了吧!”
“信不信隨你。”
木內話音方落,電梯隨即悄然停下,木內按著“開”的鈕,抬了抬下巴像是要表示“你先請”。
慎介站在曾經來過的走廊上,回想了一下今早才從這裏逃出去而已。
在數間並排的住戶當中,慎介站在寫著四〇一五號的房門前。過了一會,木內也走了過來。
“我有個條件,希望你看過房間後,什麽事都不要過問,然後就直接回去吧!”
“這一點我沒辦法答應,這個房間裏頭塞滿了我非問不可的問題。”
“那麽,我就讓你問。但是隻限於這個房裏的物品。除此之外我一概不回答。可以吧?”
“可以。”
在慎介還沒注意的時候,木內就已經把鎖打開了。
門一打開,慎介從外麵窺探屋內,頓時倒抽一口涼氣。
“怎麽可能……有這種蠢事。”
房間完全被清空了,不論是桌子、椅子,連窗戶上的窗簾都消失無蹤。慎介快步走向前去,將之前岸中玲二使用的房間打開,果然所有的東西都不見了。
“什麽時候清空的?”慎介問。
“我應該說過我不予回應了,我隻回答與房裏物品有關的問題,但這個房子裏什麽也沒有。”
慎介看著岸中房間的門,門鎖部分有遭到破壞的痕跡,那是他與小塚兩個人幹的。也是唯一能證明他到今早都還在這裏的痕跡。
“快,我們到外麵去吧!你已經看過這個房子了,應該滿意了吧?”
“她人在哪?”
木內沒回答慎介的問題,“出去!”他又說了一次。
慎介無可奈何地從房裏離開,木內咯當一聲把門鎖上。
“你不要再到這裏來了!”木內壓低嗓音說道,朝著電梯邁步而出。


32

慎介看了一眼手表,又過一天了。他走出環球塔佇立在人行道上,等著計程車經過。
木內春彥已經不見蹤影,他比慎介早一步離開大樓,時機剛好,攔到了一輛空計程車。
慎介拿出香煙,用拋棄式打火機點了火。深深吸入一口煙。尼古丁沿著鼻腔流竄到腦髓深處,神經瞬間麻痹後又蘇醒過來,感覺仿佛變得敏銳,渴求更濃烈的尼古丁。
接下來該怎麽辦呢……?
慎介一邊吞雲吐霧,一邊思索。木內說不要再和他扯上關係了,應該老實照著他說的話去做嗎?的確,自己也不是不能假裝什麽也沒發生,繼續過原本的生活,這麽做的確不會有困擾,也不會失去任何東西,就這樣回家好好休息,明天開始又可以過著平凡的日常生活,頂多是留下滿腹的疑問罷了。
瑠璃子的臉突然浮現在他的腦海裏。
慎介完全無法理解她的想法,為什麽她要變成岸中美菜繪呢?軟禁慎介的理由又是什麽?她心裏有什麽打算?目前人在哪裏?
感覺抱她的身體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那種感覺確實存在於記憶裏,如今回想起來卻又缺乏真實感,甚至有這一切不過是一場惡夢的感覺。
還有,岸中玲二做出來的那些人偶……
慎介光是想到人偶的臉就背脊發寒,她們顯然是想要訴說什麽。
路上總算出現一輛像是計程車的車子,車上的燈號顯示“空車”。慎介鬆了一口氣,招了招手。
“到哪?”戴著眼鏡的司機問道。
往門前仲町,慎介原本想這麽說,這時他的目光落到駕駛座旁,發現座位與手刹車之間夾了一本書,大概是司機等客人時打發時間看的。
那本書的標題引起慎介的注意,書名是《在家享受雞尾酒》,難道這個司機喜歡喝酒吧?說不定睡前品嚐自己調的雞尾酒,就是他每天的樂趣所在。
見到雞尾酒這幾個字,慎介的腦中掠過一個念頭,他告訴司機:“請往四穀。”
司機以冷淡的聲音說了聲“是”,轉動方向盤。
慎介向後靠在椅背上,江島的住家正是位在四穀。
他從計程車下車時,時間已經將近淩晨二點,是“Sirius”打烊的時間。慎介在附近的便利商店買了三明治和罐裝咖啡,站在店門口吃了起來,從這家便利商店旁的路進去就是江島家。江島與妻子和一個女兒,三個人在稱得上豪宅的西式宅邸內共同生活,他的妻子教茶道,聽說女兒今年剛就讀女子大學。
慎介一邊吃著宵夜,一邊瞪著眼前來來往往的車輛,心想江島應該會開著自己的車子回家吧?他不常繞到其他地方去,所以他的賓士車在二點半左右應該就會出現了。
慎介走到他家門口,正好看見江島倒車進車庫。慎介站在有點距離的地方,看著他倒車的樣子。江島開車技術不太好,明明就是自己常停的車庫,卻還是來回打了兩次方向盤。
引擎聲停止,車頭燈熄滅,車門打開之後,江島從車內下來。慎介等江島從車庫走出來後,朝向他走了過去。
“江島先生。”
原本抬頭挺胸地走著的江島,聞聲停了下來。江島全身肌肉緊繃,起了戒心,雖然背著街燈的光線,但他似乎立刻發覺叫他的人是誰。
“是慎介嗎?”慎介站在燈光下。
江島滿懷戒心的表情未改,“怎麽了,都這個時間了?”
“我在等你,因為有件事無論如何都想問你。”
“有事想問?”江島皺起眉頭,“你竟然還躲在這裏等我,事情應該很急吧?”
“算是吧。”慎介答。
江島點了點頭,目不轉睛地盯著慎介的臉,一副窺伺慎介內心想法的模樣。
“那麽就到我家裏來說吧!”
“我不希望造成你太太和女兒的困擾,在這裏說就可以了。”
“是站著就可以說完的話嗎?”
“事情就是與站在路邊說話有關。”
“什麽?”
“站在路邊說話。”慎介重複一次。“前幾天,你和木內春彥站在路邊談話吧?在‘Sirius’附近。”
“木內?你在說什麽呀?該不會是你弄錯了吧?”
“我親眼看到了。”慎介笑了出來,不過他知道自己笑得很僵。“那個人絕對是木內春彥沒錯,而且跟那家夥講話的人就是江島先生你,請不要再騙我了。”
之前始終麵帶笑容的江島,表情瞬間變得嚴肅起來,眼神散發出冷酷的光芒。
“當我那時候說,希望江島先生告訴我另一個車禍肇事者的時候,你說你不認識那個男人吧!因此你才說你會問湯口律師看看,在那之後你也告訴我‘木內’這個名字,其實你本來就認識木內吧?”
“認識又怎樣呢?對你來說會很困擾嗎?”
“你為什麽要對我說謊呢?”
“這件事我應該說過好幾遍了,我希望你能快點從過去那個意外走出來,重新振作起來,不希望你被再也改變不了的事束縛住,就隻有這樣而已。”
“你和木內春彥從以前就認識了嗎?”
“認識。”
“你們是怎樣認識的呢?”
“沒什麽特別的地方,就是因為那場車禍才認識的。或許你已經忘了,造成車禍的人雖然是你,可是車主卻是我,保險理賠手續全都得由我來辦。也就是說,在處理過程與另一個肇事者碰了麵而已。”
“你那天晚上和那家夥聊了什麽?”
“我們單純的寒暄而已,沒想到在那裏和他碰麵,所以問他現在過得怎樣?就是這種程度的對話,就像你剛剛說的,就是站在路邊聊天而已。”
“可是在我看來,你們像是在講不可告人的事。”
“我們彼此也不是很久沒見麵的好朋友,就隻是單純的寒暄而已,表情看上去也不可能很開心吧?所以你才覺得是那樣囉!”
江島的聲音帶點急躁,慎介明白他試著不讓人察覺他的心情,但是聽完他的說明之後,還是覺得沒辦法接受。從那天晚上江島與木內交談的模樣來看,他不認為兩個人隻是單純在寒暄。
“你要說的話隻有這些吧?”
“江島先生,”慎介舔了舔嘴唇後接著說。“你知道帝都建設嗎?”
“帝都建設?啊,我聽過名字而已。”從江島的表情看不出他內心是否動搖。
“社長千金呢?”
“社長的女兒?不知道。”江島露出苦笑,偏著頭說。“不湊巧地,我也不知道社長的名字。”
“上原,社長千金的名字是綠。”
“我完全沒聽過。”江島肯定地說。“這又怎樣了?和我,或者是和你有關嗎?”
“她是木內春彥的前未婚妻,你真的不知道嗎?”
“木內先生的未婚妻?嗯,我不知道。剛剛我也說過了,我們是因為當時的車禍才認識的,至於他的私生活我並不清楚。”
慎介陷入沉默,接著江島噗哧一笑。
“欸,慎介!該結束了啦!你真的想太多囉!你到底要背負著過去到何時啊?比起這些事情,應該有其他更重要的事吧?你的雞尾酒學得怎樣了?”
“我現在該做的事,就是讓那些原本無法接受的事,變得能夠接受。”
江島啞然失笑,無奈地搖了搖頭。
“那你倒是說說看,我和木內先生有什麽企圖?做這種事情有什麽好處?你冷靜一點,我送你回家去。等冷靜下來之後再和我見麵,然後我們再慢慢談。”
“我很冷靜。”
“你的話跟喝醉的人說的一樣,那些家夥老是這麽說,我沒醉……”江島回到車庫,打開賓士的車門。
“不用了,我自己會回去。”
“沒關係,不用客氣。”江島進入車內,發動引擎,車頭燈刺眼的光線讓慎介的臉皺了起來。
賓士從車庫開了出來,停在慎介正前方,慎介無可奈何,伸出手要開副駕駛座的車門,結果江島從玻璃另一側指著後座,慎介見狀便打開後座車門坐了進去。
“前幾天我老婆打翻果汁,座位髒掉了。”
“你太太也會開車嗎?”
“不太常開,隻有跟朋友打高爾夫的時候會開。太久沒開,提心吊膽的,怕自己會發生車禍,不過還好隻是弄髒座位而已。”江島滔滔不絕,完全恢複原本自在的模樣。
慎介舒適地靠在椅背上翹起了腳、想著不知有多久沒像這樣搭乘江島的車子,當他還在“Sirius”工作時,曾經有好幾次坐江島的車回家。
當慎介從斜後方望著江島的臉時,產生了一種奇妙的感覺,既視感再度出現了,他覺得眼前的場景似曾相識,就像現在這樣從後座看著江島。然而,這應該是不可能的才對,雖然以前搭過他的車好幾次,但是自己每次都坐在副駕駛座上。
他透過擋風玻璃望著入夜的街道,對向來車的車頭燈陸續流逝,慎介專注地凝視著這些景色,意識逐漸模糊不清,簡直就像是被人催眠似的。
催眠——
想到這個詞匯的時候,為什麽會想起瑠璃子的眼睛呢?在那棟摩天大樓的房間裏,被她凝視的時候身體動彈不得,那就是催眠嗎?
“喂,慎介,以前我跟你說過這種話吧?一年內因交通事故死亡的人數有多少之類的,你還記得嗎?”江島問他。
“你說了什麽呢?”慎介答。
“每年大約有一萬人死亡,如果是總人口數一億人的話,等於一萬人就有一個人死亡。平均每四十秒發生一起交通事故,從比例來算,每五十分鍾就有一個人死亡,而且這些還是平均值,與車子接觸的頻率因人而異。講得極端一點,每天晚上慢跑的人遇到交通事故的機率,遠比剛生下來的嬰兒的機率還要高,當然也會因居住的地區有所不同。以往交通事故發生最多的地方是北海道,第二名是愛知縣,東京當然也排在前幾名。住在這些地方的居民,要是同時間有很多人外出,或許每二十秒或三十秒的就會有一個人死亡。”
“畢竟車子的數量太多了呢!”慎介說。他心想自己沒有權利說得好像事不關己一樣,不過他也不曉得該怎麽回應才好。
“事故的被害者當然會不滿,可是啊!慎介,這就好像擲骰子一樣,偶爾會擲出現不好的點數。目前日本大概有七千萬個人有駕照,車子的數量包括機車大概有八千萬輛,有這麽多車子在日本各地的道路上行駛,在這種狀況之下,當然會有意外事故發生啊!就像是在洗臉盆裏放入幾十顆彈珠,不會彼此碰撞才是怪事,所以車子會相撞也是當然的,有人開車撞人,就會有人被車子撞。慎介你的情形,隻是剛好成了撞人的那一方,整個事件就不過是如此。”
“被害人跟家屬沒辦法接受吧!”
“我不過是客觀地陳述事實罷了。要是每年都有一萬個人中一億元的彩券,全日本就會大亂了,然而交通事故卻不是這樣,根本沒什麽好稀奇的。”
慎介沒有表示任何回答,雖然江島是為了快點讓他忘記車禍才說這些活,但他卻認為毫無意義,因為他自己根本就沒什麽印象。
江島突然大幅轉動方向盤,慎介的身體因離心力倒向一邊,他用右手抓著座椅上的扶手,試圖穩住身體。
就在此時,他感覺手掌不知碰到什麽東西,有種被紮了一下的疼痛感,他把那個物體用手指夾起。
那是長一公分,寬五公厘左右,一塊不明物體的碎片,厚度還不到一公厘吧!材質似乎是塑膠。
吸引慎介目光的是它的顏色,略帶紫色的銀色,他覺得自己好像在哪裏看過這個顏色,時間不是太久以前,到底是在哪裏呢?
當那塊碎片在他手掌上滾來滾去時,他突然想起那是什麽。
這是指甲——
正確來說是甲片,那女人也裝了同樣的東西。
是成美,沒有錯!慎介清楚回想起成美在這塊甲片塗上各種顏色的樣子,這種略點紫色的銀色,是她最喜歡的顏色。
成美曾經搭過這輛車嗎?是什麽時候呢?為什麽會搭呢?
江島和成美雖然不是不認識,但畢竟也是透過慎介才認識的,慎介無法想象成美會在他不知情情況下和江島見麵。
你和成美見過麵嗎?正當他打算這麽問時,車子又突然急轉彎,慎介手掌上的指甲在這瞬間掉落了。
慎介慌張地彎下了腰,在座椅下探找著,光線的昏暗讓他找起來更加困難。
“你在做什麽?”江島察覺後座有動靜,於是往後一瞥問道。
“不,沒什麽。”慎介說話同時繼續尋找指甲,身體完全從座椅滑落,不久,他發現甲片掉落在前方的座位下麵。
他伸手撿了起來,正打算重新坐上位子時……
有聲音忽然在他耳畔響起。
是女人的慘叫聲。


33

由於記憶重現得太過突然、充滿戲劇性而且印象鮮明,讓慎介產生自己剛才聽到女人聲音的錯覺。
慎介回想起自己也曾在相同的情形下,聽到那個聲音。換句話說,當時他坐在車後座,而且並不是正常地坐著,而是像方才那樣從坐席上滑落下來,為什麽會這樣呢?
因為緊急刹車——
車子突然緊急刹車,讓他的身體被往前甩了出去。
輪胎的摩擦聲、輾到東西的聲音,全都在慎介的鼓膜重現,當時的景象也清楚地映在腦海裏。
對了,那時候也——
慎介吞了口口水,但卻仍感到口幹舌燥。他想起來了,當時自己也是坐在車後座,從後座目睹了所有的事情經過。
他渾身起了雞皮疙瘩,汗水緩緩滲出,呼吸變得紊亂,心跳開始加速,體溫微微上升。
周圍的景色轉為熟悉的風景,車子行駛在他熟稔的街上,但慎介卻有身處於異次元的錯覺,甚至覺得自己並非處於現實當中。
江島減慢車子的速度,慎介住的大樓就在眼前,賓士悄然停了下來。
“好了,到囉!我們下次再慢慢聊吧!可以的話白天比較適當,這樣的話,慎介也會比較冷靜吧!”江島滔滔不絕地說著,映照在後照鏡上的雙眼,帶著別具深意的笑意望著慎介。
慎介依然坐在椅子上沒動,各種思緒在他腦中奔騰,集結成強烈的漩渦。
“你怎麽了?”江島訝異地問,“不下車嗎?”
“江島先生……”慎介盯著江島的後腦勺說,“成美怎麽了?”
從車後座看過去,江島聽到這句話後似乎毫無反應,慎介有那麽一秒還以為江島沒聽見自己說的話,但這是不可能的事。
江島放在右膝上的指頭動了起來,食指像是無意識地輕敲著膝蓋。
突然,江島的動作停了下來,同時將身體略微向後轉,隻不過慎介仍舊無法看到他的表情。
“成美……小姐,是指你的女朋友成美小姐嗎?”
“是。”
“剛剛那句話是什麽意思?你怎麽問我她怎麽了?”
“成美最近搭過這輛車吧?”
“我怎麽聽不懂你在說什麽?她為什麽會搭乘這輛車呢?她這麽跟你說的嗎?”
“成美不在家裏,她失蹤很久了。”
“真的嗎?我並不知道這件事。”
“江島先生……”慎介的嗓門稍微變大了,“你想騙我也是沒用的,成美跟江島先生見過麵了吧?她是來向你提出交易的,不是嗎?”
“你頭腦是不是有問題,為什麽我要——”
江島話講到一半,慎介就把左手伸了出去,掌心放著剛剛撿到的那塊甲片。
“這是成美的甲片吧!這個假指甲掉在椅子上了。”
當江島正想拿走那塊甲片,慎介搶在他之前把左手縮了回去。
“這可是重要的證據,我不能給你。”
“我完全沒有印象。”江島說,“成美小姐從來沒坐過這輛車。那塊甲片是我老婆或女兒的東西吧!她們好像也會去美甲沙龍之類的地方。”
“這樣的話,那就隻好請警方調查指紋,那麽一切就真相大白了。”慎介說完,拿出手帕鋪在腿上,將指甲放上去,小心翼翼地包好,“明天我會盡快聯絡警方,我想刑警大概立刻就到江島先生那裏去,如果你還有什麽想說的話,就請你到那時候再說吧!”
慎介說完便打開車門,佯裝要離開的樣子。
“等一下!”江島說:“你那種說法,簡直就像我對成美小姐做了什麽事一樣。”
“不是嗎?”
“為什麽我非得這麽做不可呢?”
“所以我剛剛不是說過了嗎?成美提出交易了吧?”
“怎樣的交易?”
“當然是遮口費啊!關於之前的車禍。”
當聽到慎介說出這句話的瞬間,江島的耳根微動了一下,慎介全身戒備著,兩人之間的氣氛頓時變得凝重起來。
呼——江島長籲了一口氣,微微地點了點頭,然後肢體動作逐漸加大。
“原來如此。”江島停下了動作。“你想起車禍時的情形了嗎?”
“就在剛才想到的。”
“全部嗎?”
“是,全部。”
“這樣啊,你終於想起來了啊!”江島從上衣口袋拿出煙盒,抽出一根香煙叼著,以登喜路打火機點火,煙草燃燒的聲音在此時分外清楚,車內彌漫著一片白霧。
“成美那家夥來找江島先生了吧?”
“不知道,我不記得這件事,我沒辦法肯定地告訴你,還是你期待著我會在這個時候做出自白嗎?”江島一口接一口吸著香煙。
“成美向你要多少?一千萬、還是二千萬?那家夥從住的地方離開的時候,把之前的三千萬拿走了,如果想要加起來正好五千萬,她大概會向你開出二千萬的天價吧!”
江島沒有回答,仍默默地抽著香煙,或許慎介沒猜中。
“江島先生,我們重新作個交易吧!事情簡直就像回到起點一樣,一切都重新來過了。盡管如此,你如果光是把成美拿走的三千萬還給我,現在也解決不了了,你對成美做了些什麽事吧!如果連這件事也要我不泄漏出去的話,封口費應該要加倍吧?不過你放心,不管怎樣,我不會要求加倍的封口費,隻要五千萬元就可以成交,這樣如何?”
江島仿佛沒把慎介的話聽進去,仍以同樣的節奏吸著香煙,他的眼神盯著擋風玻璃前方。
“你不滿意嗎?”慎介問。“可是,我覺得這筆交易很劃算啊!對你來說,五千萬又不算一筆巨款,況且其中的三千萬你都曾經給過了嗎,如果怎樣都談不攏的話,那麽很遺憾的,我明天早上就必須立刻跟警方聯絡……不,已經過了淩晨十二點,正確來說應該是今天早上才對。”
“如何呢?”慎介對著江島的背影說。
江島拉出煙灰缸,撚熄手上剩餘的煙。
“好吧!”他說。“明天,不對,是今天,今天下午我會再跟你聯絡,這樣總可以吧?”
“你的意思是,那個時候你就會把錢準備好囉?”
“就是這樣。”
“我明白了,我等你電話。”慎介再次打開門,在下車前又回頭問。“江島先生,你應該不會騙我吧?”
江島低聲笑道:“我向來不會做對自己沒有益處的事。”
“聽你這麽說我就放心了。”
慎介走出車子,關上車門,賓士的引擎聲隨即響起,疾馳而去,慎介目送著江島的車,直到完全看不見車尾燈。慎介一邊看著,一邊回想當晚車禍發生的過程。

那天晚上,由佳在“Sirius”喝酒喝到店裏打烊,慎介從吧台後方暗中觀察著他的狀況,不過他不記得由佳到底喝幹了幾杯馬丁尼。
由佳不久之後就整個人趴在吧台上。來“Sirius”喝酒的客人,大多都知道喝酒的方式,自己的酒量到哪裏,但她有時就會像這樣亂喝一通。
收拾完店裏之後,大半工作人員也都回家了,她依然一動也不動,過沒多久,就隻剩慎介和江島兩人還在店裏。
“沒辦法,隻好送她回家了!”江島歎著氣說。
“你知道她家在哪嗎?”
“嗯,知道。”
江島要慎介去開車,慎介接過車鑰匙,把車子開到大樓前麵,然後回到店裏。可是江島被由佳抱住的畫麵,猛然躍入他的眼簾。
由佳一邊哭泣,一邊重複喊著“你這個騙子!”、“不要拋棄我!”之類的話,任誰看到這場景與對白,都能立刻推測出內情,也能了解她為何會獨自到“Sirius”來了。
江島被慎介目擊到他的醜態,臉上露出不悅的表情,但當下又找不到借口,隻好說:“不好意思,幫我扶她坐上車。”
二人辛苦地讓由佳坐上副駕駛座之後,慎介把車鑰匙遞給了江島。“那麽,請小心開車囉!”
可是江島卻說:“一起走吧!她家和慎介家同一個方向,我順道送你回去。”
“這樣好嗎?”這個問句包含著“這樣不會打擾到你們嗎?”的意思。
“沒問題的!”江島板著臉點了點頭。
“那我就不客氣了。”
慎介坐進賓士車的後座,此時他認定會是自己先下車。
然而江島卻先前往由佳住的大樓,慎介不知所措地看著江島駕駛的樣子。由佳坐著睡著了,頭不停地搖來晃去。
抵達由佳家的時候,她已經清醒許多,隻不過走起路來腳步還是踉踉蹌蹌的。
“我送她到房間去,馬上就回來,你等我一下。”江島對慎介說。
我知道了,慎介答。
江島雖說馬上回來,但從離開到回來,江島卻花了十五分鍾以上,坐在駕駛座上的慎介有些不耐。
“讓你久等了。”
“不會。”
“有一些麻煩事要處理。”
“我了解。”
江島下車前還係得好好的領帶鬆開了,但慎介什麽都沒多問。
“由佳呢,我隻照顧過她一小段時間,不過後來因為發生了一些事,所以就分手了,現在應該算是好朋友吧。但是女人就是很難搞啊!本來開開心心地來喝酒,結果又忽然回想起往日的事,就像小鬼一樣鬧起脾氣來了,真是麻煩透頂!”
慎介總算明白為何江島開口說要送他回家了,他是預料到如果隻有他跟由佳兩個人,由佳一定會死纏爛打要江島留下來。
“這件事情別說出去哦!”江島豎起食指放在嘴唇上。
“嗯,當然。”慎介說。
江島咋了咋舌,從副駕駛座撿起了一個東西。
“那家夥……真是拿她沒辦法。”
“什麽東西?”
“手機!她掉在這裏了。”
“啊,要還給她吧!你快去吧!”
江島歎了一口氣。
“不好意思,可以請你拿過去嗎?如果是我去的話,事情又會變得麻煩了。”
慎介按捺住為難的表情,雖然覺得很麻煩,但江島又說得沒錯,他也不想待在車子裏苦等。
慎介說了聲我知道了以後,把手機接了過去。
慎介走進大樓前往由佳的房間,雖然覺得她說不定已經睡了,但按了門鈴之後,立刻就有了回應。門鎖解開後,他打開門,看見由佳穿著襯衣站在門後。
“果然如此。”她噘著嘴說。
“什麽?”
“手機啊!”
“是啊!你發現不見囉!”慎介將手機遞給她。
“不是這樣的,我是說,我早猜到他會叫你送過來。”
這句話讓慎介頓時明白,由佳是刻意把手機留在車上的。
“你去跟那個人說,一個玩具玩得很開心,卻沒辦法把玩具收拾好的小孩,是沒有資格玩玩具的。”
慎介微微一笑,道了聲晚安便離開了房間。
他一回到車子,江島就對他投以擔心的目光。“如何?”
“沒事,我還給她了。”
慎介坐進車的後座,因為坐在江島隔壁會讓他尷尬。
“這樣子啊,辛苦你了。”江島發動引擎。
“她好像是故意的。”
“什麽?”
“故意把手機留在車上。”
“……哦。”
江島發動了引擎,開車的方式相當粗暴。
慎介坐在後座,漫不經心地望著窗外。江島抄了捷徑,那是一條幾乎沒什麽車的道路,紅綠燈的數量也很少,車速已經逼近時速表的極限,顯示出駕駛心情的煩躁。前方有人騎著腳踏車。
天空飄著細雨,潮濕的路麵微微反射著路燈的黃光。江島又拿起根煙叼著,他沒用車上的點煙器,拿出在店裏用的登喜路打火機點火。
第一次火沒有點著,第二次也沒有,正當江島打算點第三次時,他的視線離開了幾秒,集中在打火機上,連後方的慎介都盯著他的手看。
就在那一瞬間,某個物體進入慎介的視線範圍,對江島來說大概也一樣,他發出一聲驚叫。
一陣衝擊傳來,不過是非常輕微的衝擊,甚至讓人感覺比踩到空罐時的衝擊還小。江島當然意識到自己撞上那個物體,立刻急踩刹車,輪胎摩擦路麵發出了刺耳的聲響。緊急刹車的反作用力讓慎介從椅上滑落,不過他已經清楚地目睹了前方的景象。
糟糕了,慎介心想。如果他沒看錯的話,他們的賓士車撞到一個騎著腳踏車的女性。
然而卻發生了更加衝擊性的事情,耳邊傳來東西激烈碰撞的聲音,慎介從車窗往外看,不由得瞪大了雙眼。
一台紅色車輛激烈撞上一旁的建築物,不僅如此,有一個人被夾在牆壁與車子之間,那個人氣力全失,一動也不動,慎介立刻就判斷那個人已經死了。
江島下車,靠近紅色車輛,慎介此時才注意到那是一輛法拉利,不過沒看到駕駛座上的人。
慎介環顧四周,周圍盡是些像倉庫的建築物,看不到任何民宅,除了他們以外,尚沒有其他人知道這裏發生車禍。
接下來慎介仔細觀察他們賓士車的位置,車子大幅度衝入對向車道,看來那輛紅色法拉利是閃避不及,在天雨路滑的情況下,緊急刹車的結果就是方向盤失控,整台車失速撞上一旁的建築物。
江島走了回來,但他沒有坐上駕駛座,而是打開後座的門,他眉頭緊揪,坐到慎介身旁。
“事情很糟啊!”他發出呻吟。
“那個人……沒救了吧?”
“大概吧!”
“那台車的駕駛呢?”
“他好像沒事,人還活著。”
“打電話報警比較好吧!不,應該先叫救護車吧!”慎介在口袋內翻找,掏出了手機,正當他按完一一九,準備按下通話鈕時,“等一下!”江島出聲製止他。
怎麽了?慎介問。
江島沒有立刻回答,陷入了沉思,過了十幾秒之後,他直視慎介的眼睛。
“慎介,跟我做個交易吧?”
“什麽?”這句話太出乎慎介意料,他霎時搞不清江島的意思,“你說交易是什麽意思?”
“沒時間了,我就簡單地說明,這台車當成是你駕駛的,你從‘Sirius’開這輛車送由佳回她住的大樓,而我則沒有坐這輛車。”
“咦,可是那樣我不就——”
“當然我有謝禮給你。”江島露出完全豁出去的眼神。“我給你現金一千萬。如果你有了這筆錢,開一間店就不再是夢想了吧!”
慎介神情專注地回看對方的臉。“江島先生,你是認真的嗎?”
“希望你快點決定,等會如果有人經過的話,事情就很難瞞過去了。”
“等一下,就算身上有再多的錢,被關進監獄裏人生就毀了吧!”
“沒問題的,車禍的狀況你應該也很清楚吧!確實是我們這輛車先撞到沒錯,但是車禍的關鍵卻是那一輛,你不會真的被判刑的。”
“可是導致那台車失控的原因,是我們開到對向車道去啊!”
“話這麽說是沒錯,但也沒辦法百分之百說都是我們不對,你安心吧!我認識很厲害的律師,你隻要忍受一些麻煩事就可以了。這樣你就有一千萬,條件還不賴吧!”
江島雙眼布滿血絲,一副被逼到絕境的樣子,慎介看到眼前的狀況,反而不可思議地逐漸冷靜下來。
慎介心中萌生了一個念頭,這不正好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嗎——
慎介看著江島,伸出五根手指頭。
“什麽意思?”
“五千萬,用這個價錢成交。”
江島臉部扭曲,“你是認真的嗎?”
“認真的,一千萬太不劃算了。”
“我付不起五千萬。”
“那麽,你最多可以付多少?”
“在這邊浪費時間,對彼此都不好吧!”
“所以我也很急啊!請快回答,你最多可以出多少?”
江島瞪著慎介,眼神裏透露著憎惡。“三千萬。”
“好吧!”慎介點了點頭,“不過,如果你不肯拿出來的話,我可是會向警方全盤托出的!”
“我知道。”
“由佳小姐的部分怎麽辦?我如果告訴警察今晚到這裏來的路線,警方應該會再去跟她確認吧!”
“我會事先跟她套好,不過警察在早上之前應該都還不會行動吧!”
“這樣就好。”
就在他們交談結束,達成了協議後,終於有一輛車接近,是一輛小貨車。小貨車經過慎介他們的車,在二十公尺前左右的地方停了下來,似乎注意到有車禍發生了。
“慎介,拜托你了。”
“三千萬哦!”慎介說完,跨過前座椅背,移動到駕駛座上,然後打開門走出去。
一個男人從小貨車上走了出來,是個穿著工作服的矮小中年男子。
“喂,你還好吧?”男人問道。
慎介舉起手,表示自己沒事。
“需要叫警察或是救護車嗎?”
“我們自己會叫。”慎介大聲回答。
“有人受傷了吧?最好快點處理。”
看來是個愛多管閑事的男人,讓慎介感到很麻煩,若是想騙過警察,目擊者盡可能越少越好。
“真的不要緊,傷勢沒有很嚴重。”慎介對男人說,並不想那男子接近車禍現場,一旦對方發現了屍體,像這類型的男人一定會多管閑事。
“有電話嗎?”身穿工作服的男人問道,他邊問邊走了過來。
“嗯,有。”慎介拿出手機給他看。
此時,法拉利的門開了,走出一名看來驚魂未定的男子,身上似乎沒受嚴重的傷。
小貨車駕駛看到法拉利的駕駛後總算可以接受。“確實不太嚴重。”他說完便轉過身,回到了小貨車上。
慎介走近那輛法拉利,下車的男子年紀看起來跟他差不多,穿著深咖啡色的襯衫。男人瞥了慎介一眼,一言不發地從上衣口袋拿出手機。
“你有受傷嗎?”慎介問。
男人沒有回答,反過來問慎介,“你報警了嗎?”
“還沒。”
“那你報警吧!”男子一說完就按起了手機的號碼鍵。
“你打電話去哪?”
“我自己有需要聯絡的地方。”男人粗魯地說。
此時,被法拉利撞到的人體映入他的眼簾,那人的長發垂至前方,看不見臉,然而卻可以清楚看到那人口中不斷有東西流出,黏答答的液體弄髒了法拉利的引擎蓋。
慎介抑住想嘔吐的衝動,拿起自己的手機,按下1、1、0的數字鍵。
等待接通的同時,他一邊朝賓士看去,江島已經消失得不見人影了。
以上就是車禍的真相——


34

慎介回到家後,第一件事就是整個人躺到床上,然後就這樣伸展四肢,做個深呼吸。
五千萬元嗎……
還不錯,他想,隻要有了這些錢,想做什麽事都可以。雖然接二連三發生奇怪的事情,但也多虧如此,才從三千萬變成五千萬。
我運氣真好,實在是太走運了——這是慎介的真實感受。那起車禍是他命運的交叉點,當時要是退縮了,今天就不會這麽幸運。人果然在一決勝負的時候,就應該毅然決然地出手一搏。
承辦車禍案件的警官,當時對慎介的供述毫不懷疑。因為這起車禍幾乎沒有疑點,況且根本沒人想得到,居然有人會替別人造成的死亡車禍頂罪。
關於車禍賠償方麵,江島的朋友湯口律師全都談好了,慎介並沒有什麽事好做。令他意外的是,與另一個肇事者的協商也沒產生爭執,協商順利地完成了,因為慎介這方是車禍肇始的一方,他原本以為對方會趁機獅子大開口,實際上卻不是如此,根據湯口律師的見解,對方似乎也希望盡快把這件事解決。
除此之外,刑事法庭的審訊也順利地了結,如江島當初所預料的,法官並沒對慎介下徒刑判決。
慎介在車禍後立刻就從江島那裏拿到三千萬元,並且把錢藏在浴室的鏡子後麵。雖然他對成美說過全部的事發經過,卻沒說出錢藏在哪裏。
“要是你現在就把錢用光的話,一定會遭到別人懷疑的哦!再等個一兩年,等大家對這件事的關心轉淡之後,再去用那筆錢開店吧!”她這麽說。
成美並沒有追問錢放在哪裏,不過似乎對三千萬元這個金額不太滿意。
“對方可是‘Sirius’的老板呢!別說五千萬元了,搞不好連一億都拿得出來,江島先生他一定有不能肇事的隱情,你真是錯失良機了!”
她老是問慎介要不要試著再和江島重新交涉,每次慎介總是勸她說“人的欲望太深的話,一定沒好事的!”
過了一陣子,慎介知道成美的揣測是正確的。江島過去曾發生過類似事件,如果是有前科的人,很有可能得不到緩刑,甚至會加重刑責,江島擔心的就是這個。
慎介從床上坐起,凝視著成美的梳妝台,仿佛看得見鏡子映照出她的臉孔,慎介總是像這樣子看她化妝。
成美真是個愚蠢的女人,他心想,老老實實地等著不就好了?時機一到,兩人就能一起享用那三千萬了。
結果成美這個女人,居然想把三千萬據為己有,莫非她想用這筆錢和其他野男人展開新生活?所以當慎介遭到岸中玲二攻擊而喪失記憶時,對她來說正好是個天大的好機會,既然慎介已經忘記有三千萬元這件事,把錢偷走也無須擔心慎介會來追回那筆錢,就算哪天真的恢複記憶,想起這筆錢時,她也早消失在世界的另一端了。
慎介心想,成美趁他住院時搜遍了整個屋子,她可能確信錢就放在這間屋子的某個地方,即使是在他出院後,她一定也秘密進行搜索,然後總算找到洗手台的鏡子後麵。
光是把三千萬元據為己有並不成問題,隻要隨便找個理由和慎介分手,就不會啟人疑竇,然後展開新生活,可是她卻貪婪地想拿到更多錢,所以才會和江島見麵,要求更多的封口費。
江島有沒有同意這筆交易,其實情況已經很清楚了。
慎介從口袋拿出手帕,他掀開手帕,望著包在裏麵的指甲,眼前浮現成美小心翼翼修整指甲的神態。
他發覺口水變得苦澀,於是咽下那口口水。
慎介了解江島這個男人,他並不是個寬宏大量的男人,憑這一點絕對不可能爬到他今天這個地位。那個男人深不見底的狡猾和冷酷,慎介老早就見識過好幾次。小女孩向他要求增加封口費,他可不是那種會乖乖拿出來的簡單人物。
“真是愚蠢。”慎介脫口說出。
他對成美的情感還稱不上真正的愛情,不過就好像穿過的舊襯衫一樣,還是對她有一絲的不舍,一旦清楚知道已經失去,胸口還是會有一股感傷。
慎介起身,打開壁櫥,裏麵放了一隻大型的旅行提袋,這是成美在夏威夷買回來的名牌包。他把提包拿出來,放在地板上。
他迅速環視室內一圈,首先走向木製衣櫥,打開了櫥門,掛在裏麵的幾乎都是成美的衣服。他的衣服寥寥可數地參雜在裏頭,他從中選了幾件看起來功能性強且比較新的放進提袋中。
他不知道江島會不會爽快地拿出五千萬元,要是一個不小心,就會步上成美的後塵。要和這樣老謀深算的人打交道,出奇製勝是成功的關鍵。
一到早上他就會離開這裏,反正江島應該會打手機聯絡他。隻要搞不清楚慎介的棲身處,即使江島意圖不軌地無從下手,慎介非得進行這筆交易不可。若是想順利地拿到錢,暫時隱蔽行蹤是需要的。
五千萬元。
想到這個金額心情就會雀躍不已,隻要有這些錢,要完成一兩件大事都不成問題。
慎介把日常生活用品塞進提袋,想起了自己十八歲時來到東京的情景,宛如置物櫃般狹窄的lk房間,每天都以打工度日,夢想就這樣一點一滴地消失無蹤。
這是挽回一切的機會,就像撲克牌重新洗牌般,況且這次自己手上還拿到一排的A。
拚了,他口中念念有詞。
玄關的門鈴在此時響了起來,慎介正準備將盥洗用具放進提袋中,他停下手邊動作。
究竟是誰,都這個時間了。
慎介站起來,不發出任何聲響,緩緩靠近玄關。門鈴又響了一次,對方似乎站在門前。
江島嗎?腦中浮現這個念頭,但是他不可能這麽快就準備好了,慎介隨即否定了這個猜測,無論有什麽企圖,江島獨自來訪絕對沒有好處,如果想出手殺人,應該會出其不意。
慎介走近門扉,眼睛靠近門上的窺孔,不發出任何聲音。
他透過窺孔看到外麵,一看到站在外麵的人,心髒隨即劇烈跳動,差點就驚叫出聲。
是瑠璃子!那雙誘人眼眸,正定睛注視著鏡片,似乎早料到慎介會透過窺孔窺伺。
慎介全身僵硬無法動彈,呆立當場,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為什麽?為什麽這個女人會到這裏來?
瑠璃子再次按下門鈴,門鈴聲剜著慎介的心,慎介的背脊感覺有如冷風吹襲,汗毛直立。
慎介心想,絕對不能開門,他全身上下警鈴大作,打定主意絕對不讓那個女人進來。
可是下一個瞬間,出現了令人震驚的事情,門後的女人有了動靜,他才這麽一想,就聽見東西插進鑰匙孔的聲音。
就在慎介的凝視中,門鎖喀一聲被打開了。


35

慎介一臉茫然地望著開始旋轉的門把,他這才想起,當自己被困在那棟摩天大樓裏的時候,瑠璃子複製了一把這房子的鑰匙,這女人到底為什麽要把我逼到這個地步呢?——慎介一邊想著,一邊思考對策,霎時周遭的所有事物仿佛都與現實脫離。
他看到門打開才回過神來,被攔堵的危機感,一口氣流進了胸口。
慎介向後退,在房間中央擺出戒備的姿勢,雖然也不是對自己的力氣特別有自信,不過他認為自己比常人更習慣暴力,隻要他認真對付,即使瑠璃子身上有武器,應該也可以輕而易舉把她撂倒。然而現在的他卻對瑠璃子異常恐懼,心髒劇烈跳動,就快要喘不過氣來。
瑠璃子進來了。
她穿著黑色針織衫,黑色裙子同樣長及腳踝。
“為什麽……”慎介說,“為什麽你會來這裏?”
瑠璃子默然無語地凝視慎介,泛著富含深意的微笑,就這樣走了進來。她的身體即使走路,動作也不怎麽大,腳藏在裙子內或許是主因,但她簡直就像是用滑行的方式朝他逼近。
“你不要過來!”慎介瞪視著她,將雙手往前伸。
瑠璃子的嘴唇略微動了一下,似乎在說些什麽。“咦?”慎介問。
“……我說過了吧。”她又說了一次,聲音細如蚊蠅。
“你說什麽?”
“我之前說過了吧!你沒辦法離開我的身邊,這個命運是無法違抗的。”她以那一貫低如橫笛般的嗓音說道。曾經讓慎介神魂顛倒的聲音,如今讓他渾身起雞皮疙瘩。
“開什麽玩笑!都叫你別過來了!”
他像是要將繩子丟出去般猛力揮動手臂,拚命想往後退,可是雙腳卻無法順利移動,突然他一個踉蹌跌坐在地。
慎介想迅速站起來,但雙腳卻完全無法施力,全身肌肉似乎也開始不受控製。
瑠璃子站在他的麵前,慎介仰望著她,和她四目相對。
他的下半身在這個瞬間徹底麻痹,連要挺起上半身也變得困難,於是他隻好狼狽地躺下。好不容易可以移動手臂,但就算他奮力按壓地板,背部仍像是被粘著劑黏上去似地無法離開。
瑠璃子雙腳跨在慎介大腿兩側,慢條斯理地蹲了下來,接著將他的襯衫紐扣緩緩解開,用嘴舔砥他裸露出來的胸部與腹部。
“住手!”慎介大吼,不知從哪生出的力量,他用力抓住瑠璃子雙肩,試圖掙脫開來。
她的唇離開慎介的身體,重新凝視著他的臉,眼神看起來像是捕捉獵物似的,她身體彎曲的樣子,令人聯想到貓。
瑠璃子的手放到慎介的褲子扣環上,她解開扣環,拉下拉鏈,然後脫下他的內褲。慎介的陽具就露了出來,完全沒勃起,就這麽癱軟著。
瑠璃子的眼睛綻放光芒,猶如蛇吐信般地吐出舌頭,她含著慎介的陰莖,猶如猛獸貪求著獵物似的,保持這個姿勢,再次抬眼見他。
她的舌頭在口腔裏與陰莖交纏,以最性感的動作刺激男人最敏感的部位。
她發瘋了——慎介心想。他雖然有這樣的想法,下半身卻完全被讓人窒息的快感支配。在宛如被五花大綁而無法動彈的狀況下,僅給予一點快感,這種被支配的異樣感覺,反而讓快感更加劇烈,慎介瞬間勃起了。
瑠璃子的嘴讓快感更加奔放,她的頭大幅度地擺動,蓋在臉上的頭發甩到腦後,接著她俯視慎介,長裙下的腰部一點一點往前移動。
瑠璃子的動作停止了,她將手伸入長裙內,握住慎介的陰莖。
慎介在那之後才知道她沒穿內褲,陰莖前端有種微微溫熱的觸感,她的那裏也早已濕潤。
她沉下腰部,將他的陽具吞沒體內,慎介的身體不斷顫抖。他自己也不清楚這究竟是激情還是害怕。
瑠璃子緩緩上下擺動腰部,臉上浮現征服男人的喜悅,鮮紅的舌頭在她口中忽隱忽現。
“停下來!”伴隨著呻吟聲,慎介大喊,他想要搖晃身體,但完全無法施力。
“為什麽要停呢?”女人問:“射在我身體裏麵,這樣的話,我一定會懷孕。我要你的孩子。”
“別說蠢話了。停下來!”
“如果你想停下來的話……”瑠璃子抓住慎介的雙手,舉了起來,放到自己的脖子上。“那就殺了我,除此之外你無路可逃。”
“不要這樣!”
“那就兩個人一起下地獄吧!”
瑠璃子一說完,就狂聲大笑起來,詭異的笑聲,仿佛是貓從喉嚨裏發出的聲音。
慎介身上如浪潮般的陣陣快感,不受到這種異常事態的影響,他的陰莖毫無變軟的跡象,疼痛感逐漸增強。
快不行了,慎介心想,他知道自己就快射精了。
慎介用雙手抓住瑠璃子的脖子,稍微使了點勁,希望恫嚇瑠璃子失序的舉動,不料她臉上卻浮現歡喜之色。
“是啊,殺了我,就像那時候一樣。”
“那時候……”
“是你殺了我!都是因為你,我才會像黏土工藝品般被壓扁而潰爛,你那時候殺了我啊!快想起來啊!”
不對,不是我……慎介正想大叫。
這是,電話鈴聲響起,是手機。手機在慎介的褲袋裏響著。
瑠璃子嚇了一大跳,停下了動作,支配慎介身體的咒縛,在這個瞬間解開了,他全身肌肉的力量也蘇醒了。
慎介使盡全身的力氣,把跨在他身上的女人一把推開,然後迅速起身,急忙衝向玄關,打開門飛奔而出,然後再把門關上,用背部壓住門,把衣服穿上。手機仍舊繼續響著,可是他無暇管電話,他一離開門板,就急忙從一旁的階梯口狂奔而下。
下到一樓後,他從大樓的後門衝到外麵,瑠璃子似乎沒有追過來的跡象。盡管如此,他依舊不斷奔跑著,直到他距離大樓約莫三個街區遠,才逐漸停下腳步。旁邊有一間像是木材公司的倉庫,前方停了兩輛卡車,他躲到倉庫裏。
慎介重新調整呼吸,朝大樓的方向窺探,仍舊沒見到瑠璃子。
慎介無意識地深深歎了口氣,到了此時,他才感覺到肺部有疼痛感。最近他幾乎沒做什麽運動,有好幾年沒這樣全力奔跑了。
他把手伸向胸前的襯衫口袋,拿出香煙與拋棄式打火機,香煙隻剩下一根。他叼著香煙點了火,大口吸了一口煙,這更加劇了胸口的疼痛感。
手機鈴聲停止了,慎介憑借路燈的光線照著熒幕,凝神細看,上麵顯示著來電者的號碼,是陌生的電話號碼,但慎介認為多半是江島打的,他想不到除了江島還會有誰會在這種時間打電話過來。
他直接按下撥通鍵回撥,才響到第三聲,電話接通了。
“喂!”傳來男人的聲音,但不是江島的聲音,慎介雖然覺得耳熟,卻無法立即回想起究竟是誰。
“喂,我是……雨村。”慎介試探性地說。
“啊,你接了!剛剛我打過電話。”
慎介一聽到這句話,便猛然想起聲音的主人。
“是木內先生……吧?”
“不好意思在這種時間打電話給你,你睡了嗎?”
“沒有,我醒著,怎麽了?你不是叫我不要再跟你扯上關係嗎?”
“你自己不是也說不想再和我牽扯嗎?不過,因為狀況不同了,我隻好改變主意。”
木內的語氣有種緊迫感,慎介直覺與瑠璃子的事有關。
“是她的事嗎?”慎介問。
看來慎介猜中了,因為木內沉默半晌才壓低聲音問,“難道你發生什麽事了?”
“就是發生了啊!”慎介說:“就在剛才,她到我房間來了。”
木內在電話另一端喃喃自語,然後他咋了咋舌。
“那她現在也在那裏嗎?”
“我目前是一個人,一個人在外麵。”慎介接著說:“我真是逃出來的。”
“她人在哪?”
“我不知道,搞不好還在我房間裏。”
木內又陷入沉默,可能是震驚到說不出話,也有可能是正在想善後的對策。
“你現在人在哪?”木內問。“在大樓附近嗎?”
“距離大樓約一百公尺左右,躲在卡車縫隙間,讓她找不到我。”
“這樣嗎?”木內稍微思考了一下子後說:“你住的大樓是在門前仲町吧?”
“你知道的還真清楚。”
“我記得沿著葛西橋道應該有一間家庭餐廳。”
“有,我人就在那附近。”
“那麽你可以在那裏等我嗎?我馬上過去你那裏。”
“你打算跟我說明實情了嗎?”
“就是這個打算。”
“好,可以。你大概要花多久時間?”
“我不知道,但我會盡快趕過去。”
“我明白了,你快點過來啊!”
知道了,木內說完便掛斷電話,慎介將木內的電話號碼儲存在手機裏,然後把手機收回口袋中。


36

牆壁上的時鍾顯示清晨四點四十分,店裏除了慎介之外,還有其他三個客人。其中一人坐在吧台邊看報紙邊喝咖啡,另外兩人則是坐在最深處的桌子用餐,不知在竊竊私語什麽,三個人全是男性。
慎介點了維也納香腸、薯條和啤酒,他慢慢將這些東西填進胃裏,眺望著來往於葛西橋道的車輛。
他整個腦袋被剛才瑠璃子的事情占滿了。
大概是她回到環球塔的住處之後,發現慎介逃了出去。然而瑠璃子,不,是上原綠的目的究竟是什麽?慎介知道她想替岸中美菜繪報仇,不過不知道她想用什麽方式報仇。如果要殺慎介的話,之前有好幾次的機會,她擁有一種不可思議的力量,也就是讓對方無法動彈的力量,憑借這股力量,慎介數次陷入動彈不得的窘狀。剛剛也是如此,然而她卻沒有想要奪去他的性命,這是為什麽呢?
話說回來,她為什麽要變身成岸中美菜繪呢?為什麽她要化身為男友木內春彥引發車禍致死的女人?她認為這樣就能拯救男友嗎?慎介立刻否定了這個想法,站在木內的立場,女友化身成被自己殺死的女人,這種情況隻有地獄一詞可以形容。
上原綠與岸中美菜繪,兩人之間究竟有什麽關聯呢?
慎介盡可能抽絲剝繭地回想之前發生的所有事情,從最初開始的一點一滴,連任何瑣碎的小事也不放過,全都重新檢視一遍,他認為一定可以在某個細節找到線索。
與瑠璃子相遇、和她做愛、岸中美菜繪的幽靈——沒有真實感的事情陸陸續續在他腦中重現,他心想,自己的精神狀態是不是還正常?說不定自己已經瘋了,看到的一切全是幻覺,但無庸質疑地,有好幾項證據顯示自己沒瘋。
杯子裏的啤酒隻剩下幾公分,慎介打算一口把它喝光,但當舉杯到嘴邊時手停了下來,因為他突然想起一件事。
他和木內春彥初次在“Sirius”見麵時的情形。
木內不經意說出的一句話,突然刺激到慎介的腦細胞,那時他無心說出的一句話,對現在的慎介來說,暗示了一件具有重大意義的事。
“難道說……”他喃喃自語,坐在吧台的客人稍稍轉過頭來。
怎麽可能?這次他在心中低喃,不可能會有這種事情發生。
然而在他心中萌芽的疑惑,瞬間膨脹了起來,他認為除此以外沒有其他答案了。
慎介瞥了一眼手表,他迫切地想證實自己的想法,想直接衝去質問木內本人。
從木內住的日本橋濱町到這裏,開車趕一點的話花不到十分鍾,木內也說他會盡快過來,算算時間他老早就該出現了。
過了一會,慎介開始猜想其他的可能性,他抓起放在桌上的賬單站了起來。
結賬之後走出餐廳,朝著自己住的大樓急奔而去。
太大意了,慎介邊走邊後悔,木內打電話給他的目的,隻是因為上原綠不見了。當他在找人時,想到上原綠或許會到慎介那裏去。
木內叫慎介在家庭餐廳跟他會合,並不是真的有事要談,目的隻是要慎介從大樓離開。簡言之就是調虎離山罷了,而他居然就這樣傻傻地被木內耍弄。
慎介一抵達大樓,就看到一輛外國進口車停在門口,汽車旁有三名男子佇立,其中一個就是木內春彥。
慎介筆直地朝他走近,另外兩個人先注意到他,最後木內才朝他看來,臉上的表情不知是困窘還是別扭。
慎介停下步伐,和木內保持約莫二公尺的距離。
“這是怎麽一回事啊,木內先生?”慎介說,“你究竟是什麽意思?”
木內背轉過臉,以手掌搓揉著下巴,另外兩人直盯著慎介瞧。
“請你好好說明!”慎介又說。
“我等一下就會說明!”木內粗暴地說。“現在最要緊的是要先找到她。”
“沒找到嗎?”
“嗯。”
“也到我房間看過了嗎?”
“沒鎖門啊!”
這是當然的吧,反正就算門上了鎖,你也會破壞掉吧!
“天亮的時候,她就會消失。”慎介稍微抬頭望,天邊露出魚肚白。“她總是這樣。”
“是這樣嗎?”木內說。
“我有點話跟你說,很重要的事。”
木內聽到慎介這句話,總算和他目光相對,慎介筆直地回看著他。他認為隻要自己這麽做,木內就能夠了解他想表達什麽。
“木內先生……”其中一名男人出聲了,他的呼喊似乎是在請求木內作出決定。
木內向那名男子點了點頭,“你們先回社長那去吧!”
男人們對他鞠了躬後便坐進車內,低沉的引擎聲響起,車子揚長而去。
目送車尾燈消失後,慎介看著木內。
“社長是指她的父親嗎?”
木內大概認為沒回答的必要,直接忽略這個問題,隻是說了句“攔輛計程車吧”,然後邁步走了出去。
兩人來到馬路上,旋即有輛空車經過。木內舉起手,攔下計程車,坐進車內後,指示司機“往濱町站”。
“是要去你住的大樓嗎?”
“搞不好她已經回去了。”
“所以說,她平常都待在你的住處嗎?”
木內沒回答,徑自望著窗外。天色已經完全亮了,馬路上也喧囂起來。
計程車抵達濱町公園旁,木內告訴司機,到這裏就可以了。由於道路是單行道,沒辦法開到大樓正前方。
慎介先行下車,木內付完車錢後也隨之下車。
木內默默無語地向前走,慎介尾隨在他身後。
他們漸漸接近Garden Palace,木內邊走邊把手伸進褲袋,然後把鑰匙拿出來。
“木內先生,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在木內身後的慎介問道。
“等一下再問。”
“很簡單就可以解決的問題,你隻要回答是或不是就好。”慎介接著說。“你也是替人頂罪吧?”
木內停下腳步,轉過身盯著慎介看,眼睛散發認真的光芒。
“你的記憶恢複了嗎?”
“就在幾個小時前,可是……”慎介搖了搖頭。“我原本不知道你也是替人頂罪,我左思右想之後,才想到隻有這個可能了。在‘Sirius’碰麵時,你不是這麽跟我說,‘可是就沒有什麽犯了罪的感覺啊,你應該也是這麽覺得吧。’我仔細推敲這句話的意思之後,覺得隻剩這個答案了。”
“原來如此。”木內點點頭,他合掌搓了搓臉,前後左右扭轉脖子,隱約可聽見他的關節喀喀作響。
“我的推理沒錯吧?”慎介問。
“算吧。”木內回答。“你說的沒錯,我也是替人頂罪。”


37

Garden Palace銀色電梯壁反射著微弱的光茫,慎介凝視著那道光芒,和木內一齊上到五樓,木內家是五〇五號房。
木內一打開房門,先叫慎介稍等一下,獨自一人走進裏麵。過了二、三分鍾之後,門扉再度開啟,木內從裏麵探出了臉。
“OK,進來吧!”
“她人呢?”
“不在。”
慎介踏入室內,走廊筆直地往前延伸,盡頭有一扇裝了玻璃的門,由於光線昏暗,看不清楚玻璃後方的情況。
木內進入玄關,打開了左方某個房間的門。
“空間有點狹窄,請你忍耐一下,能讓客人進去的房間就隻有這裏。”
這間房間確實稍微整理過了,裏麵有書架與一張小書桌,角落擺著音響與電視。
“那裏是?”慎介指著走廊盡頭的門。
木內霎時皺起眉來,接著目不轉睛地望著慎介。
“你想看嗎?”
“可以的話。”慎介回答。
木內有些猶豫,但最後隻是歎了口氣,點了點頭。“真沒辦法。”
他打開走廊盡頭的門,走進裏麵,打開電燈。
“好了,進來吧!”
慎介聽到他的聲音,也跟著走進裏麵。看到室內的景象之後,慎介一時語塞。
那裏簡直就像是劇場的後台,掛了很多衣服的移動式衣架雜亂地擺置,桌上放了化妝品,另外牆上並排掛著好幾麵全身鏡。
“這裏是怎麽回事?”過了好一陣子,慎介才終於開口。
“她變身的房間。”木內回答。“變身為岸中美菜繪的房間。”
“在裏麵……”
慎介伸手觸摸掛著的一件洋裝,他記得自己看過這件衣服,那是她第一次出現在“茗荷”時穿的衣服。
慎介看著木內。
“那個時候開法拉利的人是她吧?”
“沒錯。”木內拉近一張餐桌椅,坐在上麵。
“我跑到車子那邊時,就已經沒看到她了。”
“因為她在車禍後就逃走了呀!”木內翹起腳。“雖然這麽說,她也沒逃多遠。老實說,她人就躲在旁邊的倉庫,一直躲在那裏。”
“你之所以替她頂罪,是出於對她的愛嗎?因為不希望女友留下前科紀錄?”
“都有,不過還有更重要的隱情。從當時的狀況考量,如果是我開的車,應該可以獲得緩刑,但如果換成是她,恐怕得不到緩刑。”
“她之前曾經是重大車禍的肇事者嗎?”
“不。”木內搖搖頭後說。“那一天,我們從‘Seagull’回家。”
“酒駕嗎?”
“算是吧!”木內搔了搔鼻側。“我們在店裏時,就說過回去的時候由我開車,所以我一滴酒也沒沾。然而真的要回家的時候,她卻堅持要自己開車。她說自己隻不過是喝了點小酒,怎麽可能會醉,實際上她的酒量也很好,確實看不出來她喝醉了。我想應該沒有關係,所以把車鑰匙遞給她,這個決定是錯的,我當時根本就不該讓她開車。”
然而慎介卻在心裏暗忖,木內應該也很難擺出強硬的態度,盡管兩人是男女朋友的關係,但是上原綠卻是高高在上的社長千金,想必大多都是她掌控主導權吧!
“她對自己的開車技術很有自信,似乎很討厭被別人認為她喝了點酒開車就不行了,她總是開得很快。這種時候,要是一個不小心,就會產生不可收拾的後果,我能做的隻有踏穩雙腳,默默在旁邊守護她而已。”
“可是,車禍還不是發生了?”
“我話先說在前頭,怎麽說都是你們應該要負責。”木內說:“那種時機點闖進對向車道,就算我們的速度沒有過快,也是躲不了的。”
“車又不是我開的。”
“我知道啦!”木內說著點了點頭。
二人沉默片刻,陷入各自的沉思之中。
慎介先開口問。
“是你開口說要替她頂罪的嗎?”
“當然,綠當時陷入恐慌,完全沒有思考能力。”
“你是出於對她的愛,才替她頂罪嗎?還是有自己的盤算?”
“盤算?”
“哎呀,當然做人情嘛!對她也是,對她家也是。”
木內聳了聳肩。“老實說,我自己也不清楚,總之我想到的,就是不能這樣把她交給警方,說是出自對於她的愛或許比較帥氣,但我想原因應該不隻是這個而已。但我不記得在那一瞬間心裏有所盤算,勉強要說的話,應該是出於自己的習性吧!”
“習性?”
“因為受雇於人啊。”
“原來如此。”慎介點了點頭,他覺得自己也能體會。
“走運的地方隻有一點,那就是另一方的肇事者是你們。”
慎介不懂他的意思而歪著頭,木內接著說。
“發生車禍後,那個人立刻就來到我們車子這裏,那個叫江島的人。”
“我記得是這樣沒錯。”
當時江島前去查看紅色法拉利的背影,在慎介腦海中再次浮現。
“那個人來的時候,綠還坐在駕駛座上,那人探頭進來,問我們有沒有事,我就那一瞬間下定決心,決定要替她頂罪。”
“你對江島那麽說了嗎?”
“我對他說——拜托你把開車的人當成是我,因為我有隱情。那個人雖然感到詫異、卻隻說不要對他造成不利就可以了,我說的走運就是這一點。要是對方是個頑固的人,這種交易就無法成立了。”
“都是你對他說這種事,江島先生才會想找人替他頂罪。”
“似乎是如此,這件事情我也是後來才知道的。”
慎介現在總算了解了,盡管狀況那麽棘手,但是車禍相關的責任協商,卻是意外地順利,原來是因為兩邊都各有隱情。
“我在車禍發生後走過去時,你正在打電話。對方是誰?”慎介問。
“我是打給社長,告訴他事發經過,拜托他立刻把綠帶回去。”
“她父親應該會對你的忠誠喜極而泣吧!”
“誰知到,當時他應該認為那種小事是理所當然的!畢竟他可是要把心愛的獨生女下嫁給一個平凡的上班族啊!”
“你說當時,那表示事情之後出現變化了?”
“也算是這樣吧!”木內點頭。“我萬萬也想不到她居然會被纏住。”
“纏住?”
“對……”木內凝視著慎介的眼睛,靜靜地說。“被岸中美菜繪附身了。”


38

“你在開玩笑吧?”慎介的臉頰有些抽搐。
“當然我隻是打個比方啦,可是後來發生了許多怪事,也隻能用這個詞匯解釋了,或許說正在不斷發生,以現在進行式來表達比較恰當。”
“我不懂你說的意思。”
“這樣子啊!”木內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他麵向掛在衣架上的洋裝,觸摸起袖子的部分。“我想問你,你對車禍經過記得多少?”
“要說多少的話,倒不如說全都記得。雖然曾經忘記過,但現在幾乎全都想起來了。”
“車禍那一瞬間的情形呢?”
“記得。想說是不是撞到什麽,接著就傳來很大的聲響。當我注意到你們的時候,車子已經撞上牆壁了。”
“如此一來,如果你仔細看過的話,你應該看見牆壁與車子之間夾著一個人囉?”
“是的。”
“我就說吧!”木內籲了一口氣。“你們看到的也頂多就是這樣而已。”
“你想表達什麽?”
“我們……”木內重新麵對慎介。“看到的景象和你們截然不同,或許該說被強迫看到的吧!畢竟最後奪走岸中美菜繪性命的,是我們的車。”
“你一直記得當時的情形嗎?”
“連做夢都會夢到。”木內微微一笑,但那抹笑容一閃即逝。“我直到現在都能清楚地回想起來,當時車子輾過女性身體的感覺。明明就隻是一瞬間發生的事,卻覺得像是慢動作重播似的,感覺到她的身體被一點一點地輾過,一個活生生的人,逐漸變成一具屍體。如果可以的話,我想盡可能全部忘記,然而我大概這輩子都忘不了吧!”
慎介感覺自己背脊發涼,同時也覺得口幹舌燥,想要喝水。
“尤其感覺好像有東西烙印在自己的網膜上,完全揮之不去,你覺得那會是什麽?”
不曉得,慎介以搖頭代替回答。
“是眼睛。”木內回答。
“眼睛?”
“對。就是眼睛。”木內用手指著自己的眼睛。“岸中美菜繪臨死前的眼睛,直到她斷氣之前,她的瞳孔都綻放著執拗的光芒,那是對自己的生命執著,卻又不得不走向死亡的悔恨光芒,對殺人凶手的憎恨之光,我這輩子都未曾見過這麽可怕的眼睛。”
慎介聽著木內說話的同時,也回想起自己其實也看過那雙眼睛,他心想大概就是那雙眼睛。瑠璃子偶爾顯露出來,那一雙深不見底的眼睛。岸中玲二所製作的那些人偶,全都擁有可怕的眼睛。
“你不覺得很不公平嗎?在那場車禍當中,我們和你們被定的罪幾乎同樣的重,可是你們卻沒實際感受到致人於死的感覺,而我們呢,卻是眼睜睜地看到被害者死亡。”
慎介沒有回嘴,隻是沉默地站著。
“可是我的情況還算好,岸中美菜繪的眼睛並沒有朝著我看,她瞪視的人是綠。綠的身體感受到自己開車撞到女性的身體,又和那個女性四目相對,直到她死前的最後一刻。”
慎介用力緊緊握拳,以全身的力量緊握著,因為不這麽做,他的身體會不停顫抖。他連想象綠的心境都感到驚悚無比,更別提真正經曆這一切的當事者。
“那雙眼睛奪走了綠的一切,也可以說把她的心完全殺死了。自從車禍發生以後,綠就等同於廢人,人雖然活著,但其實是死了,或許是受到那雙眼睛強烈憎惡與憤怒的力量影響吧!”
“醫學也無能為力嗎?”
“她的父親一定試過所有的解決方式,隻是都失敗了。最後隻得到一個普通到極點的答案,要她待在安靜的地方療養一陣子。盡管如此,又不能把她丟在我們照顧不到的地方,所以選擇的地方就是——”
“環球塔。”
木內對慎介的回答點了點頭。
“就是這麽回事,那棟摩天大樓的房子就成了她的療養所。”
“那裏成了監禁她的牢籠。”
“確實有監禁的目的在,因為她有時會出現暴力舉動。不論何時何地,她都覺得岸中美菜繪盯著自己看,當她無法忍受內心的恐怖與壓力時,就會開始發作。”
慎介回想起那間房子各種的構造,自動上鎖係統、堵塞起來的窗戶,全都是為了她才這麽設計的。
“然而不管過了多久,綠的狀況都完全沒有好轉。此時有人提出了建議,認為綠大概是因為致人於死,苦於良心的譴責,或許可以試著以某種形式悼念死者。綠的父親接受了這個意見,命令我安排一切事宜。”
“怎麽供養?”
“一開始很普通,我和岸中玲二取得聯絡,跟他交涉,問他是否能讓我前往佛壇撚香。對他來說,我是個可恨的殺人犯,所以他的態度很強硬,一口回絕了,於是我就這麽試著拜托他,我說,希望由我的未婚妻代我過去上香,難道這樣也不行嗎?”
“岸中的回答是?”
“當然他沒有立刻同意,總之,他對與我們接觸這件事很不開心,不過那也是無可厚非的。經過我數次的斡旋後,他終於願意讓綠去上一次香了。”
“所以你就讓她去上香了嗎?獨自一個人到岸中那裏?”
“我內心感到不安,一股無法言喻的不安……她會不會見到岸中美菜繪的照片就陷入恐慌?岸中玲二會不會脫口說出多餘的話?然而這似乎是拯救她的唯一方法,當時如果有其他可能的解決方法,不論是什麽方法,我們也都隻能試試看。”
“那麽,結果呢?”
“應該說超乎想象吧!”
木內走進廚房,打開冰箱,拿出看起來像是裝著咖啡粉的罐子。慎介心想,這台大型冰箱應該是為了他與綠的新婚生活而買的。
“喝咖啡嗎?”木內問。
“嗯,好。”
木內把水加入咖啡機,裝上濾紙,倒入咖啡粉。
“綠很喜歡喝咖啡,因此本來要買可以衝出正統咖啡的咖啡機,可是,那個事件發生之後,她就完全不喝咖啡了,所以隻買這種簡單的咖啡機湊合著用。”
“那個事件是指?”
“從她變身成岸中美菜繪開始。”木內把劉海撥了上去,一手揉捏著脖子後方,臉上透出疲憊之色,“岸中美菜繪好像不喜歡喝咖啡,她隻喝低咖啡因的紅茶之類的飲料,尤其喜歡加入大量鮮奶的肉桂茶,所以綠也變成喜歡喝那個。”
“你好像跳過了一些事沒講。”
“啊啊,對哦!剛剛說到哪了?”
“她一個人去上香。結果似乎很好?”
“幾乎可以說好到過頭了。當我看到從岸中住處回來的綠,開始懷疑我是不是眼花了,因為她的臉上居然露出微笑,不是那種瘋狂的笑,而是看起來真的很幸福的那種笑,我已經很久沒見過她那種表情了,心想究竟發生什麽事了,於是試著問了她。她這麽回答:‘沒什麽呀,能遇到美菜繪小姐真好。’我不認為她真的見到了岸中美菜繪,大概是因為她在佛壇麵前拈香拜祭,才會有那種感覺,也隻能這麽解釋了。”接著木內看著慎介問。“這麽想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是很理所當然,慎介回答。
“可是,我的想法大錯特錯。”木內說。


39

“之後綠頻繁地在岸中家出入,於是我也開始在意她究竟去岸中家做什麽。可是如果真要阻止她又覺得很猶豫,因為在其他人的眼中,綠逐漸恢複朝氣與活力。因此她的父親命令我姑且先順著她,我也隻能服從命令了。”
木內的目光移向咖啡機,凝視著在咖啡壺內漸漸累積的黑色液體。慎介也跟著他一起盯著瞧,咖啡機冒出蒸騰的熱氣。
“綠在岸中家出入了二個月左右,我才知道他們之間的秘密。有一天,搬家業者突然搬來大量行李到她房間裏,當然,這件事是綠委托的。後來我進她房間的時候,那些東西雖然盡可能整齊地擺放著,但是當我一看到那些東西,我有多麽震驚你應該很清楚。”
慎介無法立刻理解木內的話意,不過,當他聯想到那棟摩天大樓的其中一個房間時,答案霎時浮現在腦海裏。
“是人偶嗎……”慎介低聲呢喃。
木內緩緩點頭。
“正如你之前看到的,製作得與岸中美菜繪神似的人型模特兒,排成了一大排,除此之外,為了讓岸中能繼續製作人偶,她把各種設備與工具全運了進來。”
“她這麽做是有什麽理由嗎……”
“我問過綠了,我問她,你打算做什麽呢?她的回答是——讓美菜繪小姐複活啊!我在聽到這個答案的瞬間,就明白真相了。綠真的在岸中家遇見岸中美菜繪了,她看到的是岸中製作的美菜繪人偶,覺得自己的靈魂可以借此得到救贖。”
“沒辦法讓她放棄嗎?”
“我有試著讓她放棄,我把所有的人偶全都收走了,結果她瘋了一樣亂發脾氣,讓我束手無策。即使明知道是我,她也毫不在意地拿刀砍過來。”
“刀?”
木內卷起右手的袖子給慎介看。“這是被她砍到的傷痕。”
他手臂上有一條大約縫了五公分的傷疤,疤痕看起來還很新。
“她的老爸……上原社長有做出什麽決定嗎?”
“他並沒有下定決心,還是老話一句——姑且先觀察一下她的狀況,社長認為綠玩人偶終究會感到厭倦的。”
“可是她卻沒有厭倦?”
“沒有厭倦,其實對我們來說,真正的問題就從這個時候開始。”
木內由餐具櫃裏拿出兩個馬克杯,仔細把咖啡壺中的咖啡倒成兩杯,他問慎介要不要牛奶或砂糖,慎介回答都不要。
“換句話說……”木內將其中一個馬克杯遞給慎介之後說。“她自己變身了。”
“突然化身為岸中美菜繪嗎?”
“不,起初是逐漸改變,所以我才沒有發覺,以為頂多改變了化妝方式而已。慢慢地,她的體型也產生明顯的變化,綠的體型原本有點圓潤,然而才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她的體重就掉了十公斤以上。”
“可是,光靠化妝和減肥,也沒辦法那麽像吧?”
“你說的沒錯,她在某一天失蹤了,完全失去聯絡,過了好幾個星期之後,她又突然回來了,完全變了一張臉。”
“MINA-1”完成了嗎?慎介在心中自言自語。
“老實說,我在那個時候就決定放棄了。”
“放棄?放棄什麽?”
“放棄讓綠恢複原狀,我決定當成她已經死了,同時她父親也放手不管了。上原家不可能把頭腦出問題,長相也完全不同的女兒當做家人看待,不過還是必須保有對她的監護權,也要照顧她平時的生活起居。”
“於是你又繼續擔當這個重任囉!她父親給了你上班族時期無法比擬的優渥條件。”
“如果你覺得羨慕的話,我隨時都可以跟你交換。”木內啜了口咖啡,長籲了一口氣。“要一直照料內心與外表都改變的前未婚妻,我想應該沒有其他工作比這個更痛苦吧!”
“她為什麽會想變身成岸中美菜繪呢?因為岸中玲二製作不出完美無缺的人偶嗎?”慎介回想起岸中玲二留下的筆記內容問道。
“我起初也是這麽想,可是直到最近,我才覺得應該不是這個原因。”
“那又是為什麽呢?”
木內聽到慎介的提問之後,先慢條斯理地啜飲了一口咖啡,看起來正在整理思緒。
過了一會,他才開口問:“當你看到她的眼睛時,你有什麽感覺嗎?”
“我每次看到她的眼睛都很有感覺。”慎介老實回答:“從第一次見麵就一直這樣,我一看到她的眼睛,就有種整個人被吸進去的感覺。”
“我也是,而且我曾經見過那雙眼睛。”木內將馬克杯放在廚房的水槽裏。
“那是岸中美菜繪的眼睛,她臨死之前的眼睛。我認為,即使綠在各方麵都完美無瑕地變身成岸中美菜繪,那雙眼睛都絕不可能重現。”
“你的意思是,岸中美菜繪的靈魂寄宿在上原綠的身體裏?所以你才用附身這個比喻?”慎介不禁想笑,不過木內臉上嚴肅的神情,再加上詭異的氛圍,讓他隻是微微抽動臉頰。
“我並不想把這件事說成靈異現象,隻不過我覺得用這種說法比較恰當。雖然靈魂沒有附身,但是思想卻轉移到綠的身上。”
“思想?”
“是催眠術。”木內說:“我在想,綠是不是中了某種催眠術了。”
“那又是誰催眠她的呢?”慎介問的同時,心裏也覺得七上八下。雖然他嘴上這麽問,其實早已經有了答案。
“當然是岸中美菜繪催眠她的。她在臨死前眼神所散發出來的光芒,恐怕已經注入了可怕的力量。”


40

怎麽可能!慎介在暗自低呼,會有這種事嗎?
然而回頭一想,要說是催眠術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當他一被瑠璃子那雙眼睛盯視,身體就無法自由動彈,這種情況自己就親身體驗了好幾次。遭到岸中美菜繪催眠的上原綠,或許也在無意中獲得了這種能力。
“因為催眠術的關係,綠認定自己就是岸中美菜繪,或許也因為這麽說服自己,她的心就能獲得救贖。漸漸地連想法都變得跟岸中美菜繪一樣,在行為舉止上也越來越相似。”
“岸中玲二對這樣子的她有什麽反應呢?”慎介提出疑問。
木內歎了一口氣。
“剛剛你也說過了吧!岸中試圖製作出神似他老婆的完美人偶,可是卻陷入了僵局,如果她在這種情況下出現的話,情況又會怎樣呢?”
慎介回想起岸中玲二筆記的最後一頁。上麵寫的內容確實如下:

“歡迎回家。”我說。
我回來了,她回答。我聽到了她的聲音。
“不要再離開我了”我說。
我不會離開的,她說。

木內再次拿起馬克杯,啜飲了一口咖啡,嘴角泛起笑容,那是虛無的冷笑。
“人偶設計師與人偶之間,不知道會萌生怎樣的愛,當然我也無法想象。可是,他們有好一段時間都處於蜜月狀態,這件事我能肯定。因為我一直暗中觀察著她,所以保證沒錯。”
“他們的蜜月為什麽沒有持續下去呢?”
“我雖然不清楚細節,不過大致上來說,應該是人偶師自己先清醒了。”
“清醒?”
“他發覺自己眼前的人不是妻子,也不是和妻子相似的人偶,而是殺死妻子的外人。當然,我雖然這麽說,也不代表他已經知道車禍的真相,或許他依然以為殺死妻子的凶手是我,不過我也不敢多想。綠都已經這麽像岸中美菜繪了,可是對岸中玲二本人來說,她依然是幻想出來的人偶‘MINA-1’。幻想終究是幻想,夢就是夢,總有一天會清醒的。”
“醒來後怎樣了呢?”
“這部分你也知道,他重新體認到失去妻子的事實,發覺自己居然愛上殺死自己妻子的人,受到這個打擊之後,心中的悲傷與對自己的嫌惡感襲向了他。不久之後,他就下定決心要隨自己的妻子而去,但是在那之前,他有一件重要的事必須先處理。”
“報仇嗎?”
“就是這樣。”木內喝光咖啡,放下馬克杯。
慎介忽然想起自己手上也拿著杯子,他的目光落在杯子上,望著黑色液體緩緩搖晃。他回想起岸中玲二到店裏時的灰暗表情。
“她應該是繼承了岸中玲二的遺誌吧!岸中殺我沒殺成,於是她現在便要送我下地獄嗎?”
“從整個事情的經過看來,是這樣沒錯。”木內說著點了點頭。
慎介把馬克杯拿近口邊,喝下有些變涼的咖啡。咖啡已經走味,隻剩苦味在口中擴散。
“可是,我還是不太能接受。”慎介說。
“什麽東西?”
“如果她想殺了我,應該隨時都辦得到呀!可是,我卻仍然活得好好的,這又是為什麽呢?為什麽她沒有殺我呢?”
關於這個問題,木內思考了片刻,最後仍舊隻是搖搖頭。
“我不知道,或許她有自己的考量。”
“考量是指?”
“複仇的方式,或許她覺得光是了結你的性命還不夠。”
聽了木內的回答,慎介聳了聳肩。
“究竟有什麽方法比殺了對方更好、更幹脆呢?”
“我能說明的部分就隻有這些,總之,現在的首要之務就是先找到她,然後把她徹底隔離。”
慎介雖然認為綠或許會進精神病院,但沒對這件事繼續追問,他把剩下半杯以上咖啡放到桌子上。
“你還有一件事還沒有說明。”
“什麽事?”
“小塚刑警,你們把那個人怎麽了?”
木內像是在忍受疼痛似地緊皺眉頭,搓揉起下巴。
“你問我這個問題要做什麽?我想這件事應該和你無關。”
“我可以稍微推理一下嗎?”
“請!如果有東西可以推理的話。”木內露出詫異的表情回答。
“當我被軟禁在那棟摩天大樓裏的時候,小塚刑警來救我,我立刻逃了出去,小塚刑警說他想調查一下,所以就留在現場。之後,我撥了好幾次電話給他,卻無法取得聯絡,你覺得我認為他發生什麽事了呢?”
慎介觀察著木內的反應,木內背靠著廚房的流理台,環起雙臂,像是要催促慎介繼續說下去,抬了抬下巴。
“我在意的是,那間房子被整理得相當幹淨,為什麽要在慌亂之中還要特地這麽做呢?我對這件事耿耿於懷。”
“那你的推理呢?”木內問。
“我從那間屋子逃出來之後,她回到那裏去了吧?”
“如果是這樣,那又如何呢?”
“於是她撞見了小塚刑警。對她而言,那間房子是她的神聖領域。我不認為她會輕易放過破壞她神聖領域的男人。”
“你是在暗示她對那名刑警做了些什麽嗎?”木內張開雙手。“纖細瘦弱的她,殺了身強力壯的刑警嗎?”
“如果我不認識她,我也不會有這種想法。可是,我知道她擁有不可思議的力量。剛剛你也說過了吧?她隨時都可以把我給殺了。”
慎介直盯著木內瞧,木內對上了這道視線,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
然而,木內卻搖了搖頭。
“說這是你的推理,倒不如說是你的想象吧!我已經仔細聽你說完了,但關於這點,我還是無可奉告,因為我對別人的想象不予置評。”
“警方可是會行動的。”
“應該會行動吧!可是與我們無關。”
“還真是自信滿滿呢!搞不好會有刑警到這裏來。”
“天曉得,會怎樣呢?”木內歪著頭說,“那也要他們找到線索指引他們過來這裏。唯一稱得上線索的,就隻有你這個證人了。”
“你是想說,隻要我消失在這世界上就可以高枕無憂了嗎?”慎介全身戒備著。
“怎麽可能!”木內揮揮手,“我相信你,我相信你絕對不會透露我們的事情,以及綠的事情。”
“你對我的評價還真高呢!”
“即使你說出真相,對你也沒有任何好處,反倒隻會失去已經得手的東西,你又沒那麽愚蠢。”
原來如此,慎介明白了。木內知道慎介向江島拿了替他頂罪的報酬。不過他應該還不知道那筆錢事實上被成美拿走了,報酬還因此從三千萬元變成五千萬元。
“我想你應該了解整個狀況了。”木內說。“現在你和我可說是同在一條船上。這樣一來,你應該很清楚應該先做什麽了吧?”
“找出瑠璃子。”
“正是如此。”木內點了點頭。


41

慎介離開Garden Palace大樓之後,先是去了一間咖啡廳,接著看了場電影打發剩下的時間。但是電影情節進不去他腦子裏,畢竟木內說的話讓他太過震驚,他在腦中不斷地思考那些事,思考了好一陣子之後,累得在電影院裏打起瞌睡。
接下來該怎麽辦呢?——慎介離開電影院後思考著。
手表上現在的時間是早上十一點三十分,他其實想回到自己住的大樓,繼續整理行李,可是數個小時前的恐懼,仍未從他腦海裏消失。
瑠璃子到底消失到哪裏去了呢?
慎介思索她埋伏在房子內的可能性,他沒有自信能從對方不可思議的力量下逃脫。盡管如此,他也不能就這麽一直不回家,到底該怎麽辦才好呢?
此時,手機鈴聲響起。
“喂。”
“慎介嗎?是我。”
“啊!”他馬上認出是江島的聲音。
“關於之前的交易,”江島在電話另一端說。“我已經把錢準備好了。”
“不愧是江島先生。這麽大的一筆錢,這麽快就準備好了。”
“你別說笑了!就算是我也沒辦法輕易籌到,而且還是要給一筆用途不明的錢。”都這個時候了,江島的口吻還是遊刃有餘。“那麽,我要拿到哪裏去呢?我個人覺得最好還在不引人注目的地方。”
“我也這麽認為。”
“那麽,就到我說的這個地方來吧。”
江島說的地方是位在銀座正中央的咖啡館。
“不是要在不引人注目的地方嗎?”
“是很不引人注意呀!還是說,你認為有人在監視我們嗎?”江島低聲笑了出來。“時間由你決定。”
“那就一點吧!”
“一點,我知道了。”
慎介掛斷電話後,做了個深呼吸,他心想,關鍵時刻終於到了。
他比預定的一點早了十五分鍾左右抵達兩人約好的咖啡館,在這個能夠俯瞰晴海道的咖啡館裏麵,有許多貌似上班族的男人。兩個男人約在這裏見麵的話,確實不會引人注目。
江島在大約五分鍾後出現了,他穿著樸素的夾克,手上沒拿東西。
“來的真早啊!”
“因為我閑嘛!”
服務生走了過來,慎介已經在喝檸檬茶了。於是江島點了咖啡,慎介發覺他盡量不抬起頭。
“你兩手空空來的嗎?”慎介試探地問。
江島嘴角微揚,把手伸進夾克內側,掏出一個茶色的信封。
“你可以打開看看。”
慎介把信封拿在手中看,裏麵放著一把鑰匙。
“我把東西放在新橋站的地下置物櫃裏。”
“我得確認一下裏麵的東西。”
“你之後再慢慢數就可以了。”江島叼著煙,點上了火,他的態度依然好整以暇,沒有些許動搖。
咖啡送來了,江島加入少許的牛奶後喝了一口,接著露齒而笑。
“這種時間在銀座喝咖啡,不知道是幾年以前的事情了呢!之後也要好好珍惜這種時間呐!”
“江島先生,”慎介將置物櫃的鑰匙塞進口袋後說:“關於之前你說過的機率一萬分之一的事,那是你的真心話嗎?”
“一萬分之一的事?”
“就是交通事故致死的機率,你不是之前對我說過嗎?”
“哦,那件事啊……”江島把煙灰彈在煙灰缸裏,“我說的話怎麽了嗎?”
“江島先生說過吧!發生車禍就和擲骰子一樣,被害者隻是恰巧擲出不好的點數。當時你說那些話,是用來安慰自以為是肇事者的我?或者你真的那麽認為?”
江島露出感到不可思議的表情,似乎聽不懂慎介問這件事情意圖何在。
“我當然真的那麽認為啊!不對嗎?”
“你沒想過被車撞死的岸中美菜繪嗎?”
“想了又能怎樣呢?能夠拯救誰嗎?”
“可是被害者會一直怨恨肇事者呀!”
即使是死後也會,慎介沒把這句話說出口。
“所以才要付錢啊!”江島的口氣變得有點粗魯,“我已經付了優渥的賠償金給被害者家屬,而且也像這樣把錢拿給冒充肇事者的你。老實說,我才是被害者吧!”
“可是被害者要的不一定是錢啊!”
“那我要給對方什麽才行?誠意嗎?如果對方說隻要誠意就可以,無論要多少我都會展現給對方看!如果對方隻要我低頭認錯,要我鞠躬認錯幾百次都可以。可是,這樣被害者家屬就能變得幸福嗎?最後要的還不是錢?所以省去所有沒什麽建設性的麻煩,直接就事論事不是很好?你難道不這麽認為嗎?”
慎介沒辦法回答什麽,隻能保持沉默。
江島站起身子。
“交易到這裏結束,我先聲明,你最好不要再軟土深掘,我又不是你的搖錢樹。要是再繼續逼我,我可不敢保證你的人身安全喔!”
“我明白,這樣就結束了。”
江島點了點頭,拿起賬單邁開步伐離去。
慎介離開咖啡館,前往新橋站,他好久沒有在白天的銀座行走了。他沒有即將拿到五千萬的真實感,反倒是聽了江島剛剛說的話後,胸口的鬱悶久久不散。
完全恢複記憶的慎介,已經能夠回想起自己被宣判時的情景。兩年徒刑,緩刑三年——
當他聆聽宣判時,有兩個想法油然而生,第一個是,太好了!律師雖說絕對會獲判緩刑,但萬一判決並非如律師預測的……慎介想起電影中的牢獄生活,仍不免有些膽顫心驚。
另一個想法則完全相反。
判的還真輕啊!他這麽想。
慎介有個女性友人在涉穀的飾品店打工。有一次,她缺零用錢,便擅自拿走店內價值約十萬元的貨品,便宜轉賣給朋友,然後對店長供稱店裏遭竊。不幸的是她的罪行最後還是被揭發了,飾品店對她提出控告,她被判徒刑一年二個月,緩刑三年。換句話說,她的判決與慎介的判決,其實沒有什麽太大差別。
雖說是替江島頂罪,但慎介卻是被控告殺了一個人,而他的罪刑卻與偷竊十萬元飾品相同。
盡管慎介認為自己得救了,卻也認為被害者遺屬終究無法接受這樣的判決結果。
可是對所有的交通事故來說,相同的情況隻會一再重演吧!就跟江島說的一樣,肇事者隻會認為“自己隻是運氣不好罷了!”。一年有一萬人因交通事故死亡,這表示應該有接近這個數量的肇事者存在,他們或許會因為罪刑意外的輕微而鬆了一口氣,完全忘掉自己所引起的災禍。結果,因為肇事者的遺忘,又導致被害者又受到二次傷害。
慎介赫然想起那天晚上岸中玲二來到“茗荷’的景象。當時的他問了一個問題,萬一發生不愉快的事,要怎樣才能忘了那些事?
盡量保持愉快的心情和樂觀的想法——慎介如此回答。
“例如?”
“例如說……想象自己擁有一家店之類的。”
“哦,這樣啊。那是你的夢想啊。”
“算是啦。”
莫非岸中玲二在那瞬間就決定要報仇了嗎?或許他一開始還有點迷惘,所以才來肇事者工作的酒吧試探,然而肇事者看起來卻像完全忘記原本心煩的事,還說盡量保持愉快的心情與想法——當時的他,是以怎樣的心情聆聽這些話呢?
岸中一定想表達出被害者一輩子都無法釋懷的心情。他斷斷續續地說著話的模樣,在慎介的腦海裏重現。“其實我有一件想忘掉的事。”客人說。
因為對方突然改以非常嚴肅的口吻說話,慎介不禁停下手邊的工作看著他。客人也抬頭注視著慎介。
“其實我有一件想忘掉的事……不!那件事我想忘也絕對忘不了,但是我想讓自己能從中解脫。我思索著這件事,在街上恍惚地走著走著,就看到這家店的招牌,這家店叫‘茗荷’對吧?”
大概連“茗荷”這個店名都令他作嘔吧!
慎介抵達新橋站之後,確認號碼尋找江島放錢的置物櫃,最後終於在飲料自動販賣機旁找到那個置物櫃。
慎介把鑰匙插進鎖孔旋轉,當他打開門時,心跳不由得加快。
置物櫃中放著一個黑皮提包,他拿出提包四下張望,尋找最近的洗手間。
找到洗手間之後,他進入了廁所隔間,然後把門鎖上,拉開提包拉鏈的手隱隱顫抖。
好幾捆鈔票散亂地塞在提包裏麵,散發一股紙幣特有的氣味。慎介拿起其中一捆大致確認了一下,不過他打從一開始就不認為江島會無聊到放假鈔進去。
鈔票一共有五十捆,慎介無意識地揮了一下右拳。
下午二點半,慎介回到自宅的大樓前麵。他將裝錢的提包再次寄放在置物櫃中,鑰匙現在則是好好地放在他的口袋裏。
慎介心想,最好在天色尚未轉暗之前就把行李整理好。他有一種預感,入夜之後瑠璃子又會到這裏來。
他搭電梯上樓,佇立在自家門前,戰戰兢兢地旋轉門把,試著拉了拉門。大門果然跟今早一樣沒有上鎖。
慎介把門打開,探頭張望裏麵的情形,因為光線昏暗讓他看不太清楚。
當他又向前走了一步時,感覺到背後有動靜。
糟了,他這麽想的時候一切已經太遲。
伴隨著一陣劇烈的衝擊,頭上的疼痛感讓他的意識急速遠去。


42

慎介的喉嚨感到燒灼般的疼痛,有液體流進氣管讓他嗆到,但他卻無法順利把液體咳出來。不知什麽東西塞在嘴裏,他想要拿出來,手腳卻無法移動,完全動彈不得。
慎介睜開了眼睛,他看見天花板,那是他家裏的天花板。
“你果然醒了!不過這也是當然的,畢竟我都讓你吃醒神的藥了。”聲音從旁邊傳來,慎介把頭轉過去看,後腦勺像是要爆裂般腫痛,他知道自己被襲擊昏了過去。
江島就坐在旁邊,慎介發覺自己躺在地板上,而且手腳也被綁住,不是用繩子,以觸感來說,應該是封箱膠帶。
他無法發出聲音,因為口中被塞了類似是粗管子之類的物體。“你看起來像不知道自己嘴裏被塞了什麽。不是什麽稀奇的東西,家家戶戶都有,就是吸塵器的管子呀!”江島開心地說道。
慎介扭著身體掙紮,試圖用舌頭把管子推出去。
“唉呀,你可以不要掙紮嗎?你如果一直掙紮的話,我隻好快點把事情辦一辦了。”江島說完便從旁邊拿起一個東西,那是龍舌蘭的酒瓶,他把瓶子倚在管口,將瓶子緩緩傾斜。
龍舌蘭流進慎介口中,慎介雖然不想喝進去,但隻要他持續呼吸就非喝不可。因為他的鼻子也被不明物體塞住了。
“我雖不想這麽對待我的愛酒,不過實在沒辦法,為了不讓警方懷疑,就得使些手段。”江島邊說邊使酒流進管子中,慎介也拚命掙紮,但膠帶卻完全沒有鬆開。
慎介又一次嚴重嗆到,他感到胸口窒悶,濃烈酒精灼傷脆弱的氣管壁,鼻子與眼睛深處疼痛了起來,淚水撲簌落下。
“你越抵抗就越痛苦,最好給我老實一點,反正你都要死了!”江島的聲音激昂起來了。
慎介重新調整呼吸,死命瞪著江島,目光充滿了憎惡。
“怎樣?你好像想說什麽?根據我的推測,你應該不知道自己會怎麽死吧?其實不是很困難,就讓別人以為你喝了太多酒,在醉醺醺的時候注射了這玩意。”江島手上拿著拋棄式的針筒,裏頭裝著透明液體。“這是一種安眠藥,隻要酒精量攝取得夠多,再把這玩意一口氣注射進去,要不了多久,你就會休克死亡了。而且從外觀上來看,又貌似酒精中毒引起的休克死亡,大家應該都會認為你是個被女人拋棄的調酒師,因為喝酒過量才會猝死,不過你還得再多喝一點。”
江島繼續讓龍舌蘭流進管子,慎介感覺食道和胃變得灼熱,呼吸加速,心髒也劇烈跳動,酒精急速在體內作用。
“我真的完全不了解你心裏在想些什麽呢!為什麽不能接受三千萬元呢?光是那些錢,對你來說就是一筆龐大的金額了。還是說,你認為我一下子就能拿出三千萬,再拿個二千萬,也不是啥大不了的事嗎?我確實不是拿不出那筆錢,可是,你們兩個都忘記了最關鍵的事,那就是所謂的買賣。你替我背負車禍的刑責,報酬是三千萬,在這一點上麵,雙方都沒有脅迫或恐嚇,這就是所謂的買賣。買賣需要信賴關係,一旦以三千萬元成交,不論對方以任何理由要求增加酬勞,都是無法建立起信賴關係的,你懂了嗎?”
龍舌蘭流進氣管,慎介再次嚴重嗆到,每次嗆到他的身體都會如痙攣般躍起,渾身發熱,慎介感覺自己的意識開始渙散。
“噢,差不多了吧!”江島的雙眼閃閃發光。
慎介拚了命掙紮,然而身體卻無法像之前一樣使力,他感覺天旋地轉、惡心想吐、頭痛耳鳴。
“你別太激動,沒事的!不會太痛苦的,做個夢就到那個世界去囉!”
正當江島準備注射時,有物體在慎介的視野一隅動了起來。


43

壁櫥的門開啟了,有一道黑色影子爬了出來,慎介立即就知道那人影的真正身份。
瑠璃子緩緩起身,頭發蓬亂,臉色蒼白。
“搞什麽鬼啊!這女人……剛剛是躲在什麽地方?”江島聽到聲音而轉過身去,看見女人佇立在那裏之後瞪大雙眼。
“是……你嗎?”瑠璃子說。
“什麽?”
“是你吧!是你殺了我,是你開車從後麵撞上當時騎腳踏車的我吧?”
“你在說什麽?腦袋壞掉了嗎?”江島頻頻揮手,做出驅趕蒼蠅的動作,但他的身體卻一點一點地往後縮,明顯流露出對瑠璃子的恐懼。
“不能饒恕。”她一邊低喃,一邊靠近江島。“絕對不能饒恕。”
江島撿起龍舌蘭的瓶子,朝著瑠璃子扔了過去。瓶子擊中瑠璃子的臉,但她的表情絲毫未變,依舊緩緩朝著江島逼近。
“不要過來!”江島高聲怒吼。
瑠璃子的額頭流出了血,剛才的瓶子打到她時,割破了她的額頭,暗紅色的血從她的太陽穴流到臉頰,然後又流到了下顎。
“不要接近我!”江島竭盡全力朝瑠璃子衝撞過去,她的身體被撞飛到窗戶邊。
瑠璃子好一陣子沒有動作,隻聽得到江島紊亂的呼吸聲,不久她又慢慢站了起來,然後像是想到了什麽,她解開窗鎖,打開窗戶。
就在江島和慎介盯著她看的時候,瑠璃子來到陽台,接著麵對著房間的方向,背靠欄杆站著。
“殺了我!”瑠璃子尖叫著,“然後這一次不要再忘記你曾經殺了我,不要忘記你殺死的女人的臉,以及她的雙眼。”
她的眼直勾勾地攫住江島,用那雙數次操控慎介心思的眼眸。
江島朝著她靠近,慎介不知道江島究竟是按照自身的意誌前進,或是被瑠璃子發出的某種力量操控。
江島來到了陽台,站在瑠璃子麵前,雙手放在她脖子上。
瑠璃子沒有抵抗,仍舊凝視著他。
江島忽然發出叫聲,聲音近似於野獸的咆哮,隨著聲音響起,他的雙臂一鼓作氣地把她舉了起來。
慎介看見江島雙手大拇指嵌入瑠璃子纖細的脖子,眼前的景象隻維持了數秒鍾,隨後瑠璃子的身體立刻消失在欄杆的另一側,下方傳來物體撞擊地板的悶響。
慎介想確認瑠璃子怎麽了,但是身體無法動彈,意識也逐漸遠離。
江島背對著慎介,呆立當場。盡管下麵有人發出尖叫,隨後傳來一大群人急奔而至的聲音,他卻是一動也不動。
慎介在逐漸模糊的意識中,聽到警笛聲越來越近。


終 章

扣、扣,手指敲桌子的聲音響起,伴隨著一聲歎息,敲擊聲嘎然停止,為這狹小的室內增添滯悶。
偵訊慎介的警官是名字叫做阪卷的警部補,眉間深深刻著數條皺紋,給人一種神經質的感覺。烏黑的頭發全部往後梳攏,露出的額頭浮現一層薄薄的油光。
“怎麽也難以置信啊!”阪卷環起雙臂,看著慎介。“你的話太不合乎常理,每一個關鍵點都不可能在現實生活裏發生。”
“這個我自己也知道。”慎介回答。“那天之後也過好幾天了,我隻覺得自己是做了一場惡夢,可是卻是事實,自從那個事件發生之後,有好幾個人因而死亡,我也落到住院的地步。”
“身體狀況怎樣?”
“已經沒問題了!隻不過頭痛了兩天左右。”
“那就好。”阪卷的語調顯然不太起勁,大概是腦子裏塞滿了其他的事吧!
今天是事件發生後的第四天,因為檢查腦部需要一點時間,致使慎介到昨天都還躺在醫院裏。
江島已經被逮捕了。根據慎介所聽到的,直到警察逮捕他之前,他都站在陽台上一動也不動,警方要帶走他的時候,他也完全沒有抵抗,簡直就像個夢遊患者一樣。
在醫院接受偵訊的慎介,把木內春彥供了出來,他要刑警去詢問木內詳情。
警察照著他的話找到木內,當木內知道瑠璃子,也就是上原綠已經死亡後,大概認為隱瞞也沒有意義,便把所有事全盤托出。
小塚刑警的屍體,在輕井澤的帝都建設休閑中心用地裏找到。屍體被放在木箱裏,灌入水泥之後密封。該公司的上原社長因為這個事件被警方傳喚,社長雖然承認他委托木內春彥監視女兒,卻堅稱自己完全不知道屍體的事。
木內也供稱棄屍是由他一人所為。他說在某天早上,綠雙手沾滿鮮血來到他住的大樓,因為他很擔心,所以就去了環球塔一趟,因此發現因胸口被刺而身亡的小塚刑警。
慎介心想,木內又在替人脫罪了。之前是代替綠頂下死亡車禍的罪,這次又幫了綠的父親,慎介不知道木內做這些事,究竟是單純為了錢,或是出自他對綠的愛。
至於自己替江島車禍肇事頂罪的部分,慎介也全都據實以告,裝了五千萬元的提包被警方扣押,自己到底為了什麽替人頂罪呢?慎介好幾次回想起來,都自嘲地笑了出來。
至於成美的屍體,慎介則是沒有得到任何情報,至少沒聽說屍體有被發現,畢竟他無法得知江島的供述。“我真是搞不懂……”阪卷說。“你為什麽對上原綠毫無抵抗能力呢?雖然對她有戒心,卻還是輕而易舉地被軟禁,真是讓人難以相信。”
“所以,我不是說過好幾次了嗎?她的眼睛擁有不可思議的力量,隻要一被那雙眼睛盯著看,身體就無法隨心所欲行動。小塚刑警之所以被殺,我想大概也是因為那股力量吧!”
即使慎介口沫橫飛地解釋,阪卷仍是一副無法理解的表情,他手托著腮,歪著脖子思考。
“你說江島殺了上原綠,也是受到那股力量的操縱?”
“就我看起來是這樣。”慎介照他回想的情況陳述。
“然後,你說那雙眼睛是從岸中美菜繪那裏承繼的?充滿岸中美菜繪的怨念。”
“木內先生說過那是催眠術。”
“催眠術啊……”
“不過,那可不是普通的眼睛!算了……無論我怎麽費盡唇舌,你都不會相信吧!”
然而,阪卷似乎不會隨便對他的話置若罔聞,總覺得他在這一點上麵有所堅持。
“怎麽了嗎?”慎介問。
阪卷沉默不語。他似乎感到迷惘,過了一會,他看著慎介。
“其實就在你出院的時候,江島也被送進醫院了。”
“醫院?他身體哪裏不舒服嗎?”
阪卷向後方瞥了一眼,後麵坐了一名負責記錄的刑警,那名刑警看了阪卷一眼,隨即低下了頭。
“江島遭到逮捕的時候,精神狀態一直相當恍惚。當他突然像睡醒般回複意識之後,他整個人陷入恐懼狀態,老是說有雙女人的眼睛一直盯著他看。”
“女人的眼睛?”
“好像是被他殺死的女人的眼睛,隻要一睜開眼,就會隨時看到。他整個人沉浸在恐懼之中,完全無法接受偵訊,於是我們決定先讓他到精神科就醫,可是……就在昨天深夜……”阪卷咽下口水。
“發生什麽事了嗎?”
“那家夥還是把自己的眼睛弄瞎了,兩隻眼睛都是,他硬生生地用手指戳瞎了自己的雙眼。當監視的人趕過去的時候,那家夥一邊慘聲大叫,一邊痛苦得翻來滾去。”
慎介全身冒出冷汗,心髒失序地狂跳。
“然後呢……”
“兩眼都失明了……”阪卷說道。
慎介覺得全身的體溫霎時消失。他四肢麻痹,身體開始顫抖,怎麽也停不下來。
他的腦海裏,浮現以岸中美菜繪為藍本的人型模特兒的臉。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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