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色手指 作者東野圭吾 (我看到的最感人的偵探小說)

來源: 笑含 2010-08-26 00:19:17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236132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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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紅色手指》(全本) 作者: 東野圭吾

  有幸看到這本書,功勞屬於雷騎士1985,是他不辭辛勞的翻譯才使得東野的這本小說以最快的速度有了中文版本。在雷騎士1985的連載結束後,我一口氣讀完了這本小說,微微有點詫異,東野這次已經是徹徹底底的社會派了。

  如果不把這本小說當成推理小說來讀,或許我們能從中思索到更多的東西。因為父母的溺愛,直巳養成了偏執的性格,因為這種性格,他在扼殺了到家裏來玩的小女孩後,還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母親八重子又非常溺愛兒子,不顧一切地阻止丈夫前原昭夫去報警。為了隱瞞下這件事,前原昭夫不惜拋屍公園。但是刑警加賀恭一郎從各種蛛絲馬跡中推斷出來凶手就在前原昭夫家。為了替兒子瞞下這樁凶殺案,前原昭夫想到了一個匪夷所思的邪惡方法……

  如果說《嫌疑犯X的獻身》中,東野大打愛情牌的話,那麽這次的《紅色手指》東野則是在探索親情的本質了。開篇隻是描寫一個普通的家庭,祖孫三代,祖母政惠,兒子前原昭夫和兒媳前原八重子,孫子直巳。像很多家庭一樣,婆媳關係緊張,直巳也出現了青春期的叛逆。剛開始看到這兒時,我就一直在想這個問題:東野究竟會怎樣安排故事的發展?按照一貫以來對東野的印象,就算是風格看起來像社會派的小說,東野也肯定會在其中安排含金量很高的詭計,但是這一次我猜錯了,小說的詭計並不驚人,甚至可以用很一般來評價。東野真正想要表現的是在一起意外的凶殺案中展露出來的對親情、家庭教育的反思。我們都是子女,我們中的絕大部分人終究都會成為父母。到了中年,上有老下有小的,如何處理家庭關係真是一件困難的事情。小說中的前原夫婦,對母親不夠敬重,對兒子沒有好好教育,雖然殺死小女孩的凶手是直巳,但是前原夫婦的責任不可推卸,尤其是他們為了替兒子隱瞞罪行,居然想出了如此喪失人性的方法。在加賀恭一郎的精妙布局下,前原夫婦最終懸崖勒馬,內心矛盾交織的前原夫婦最終懺悔了自己的罪惡。

  東野的強悍之處就在於,他似乎什麽題材都能寫,而且有自己的創新之處。《紅色手指》在我看來一點本格味道都沒有了。如果說凶殺案展現的是人性中“惡”的極致,那麽東野就是努力把這種“惡”的表現、“惡”的影響發掘出來、藝術加工、最終讓人們認識到這種“惡”的危害的行家裏手。在“惡”的極致下,親情以一種扭曲的狀態呈現出來,恰應了日本文化中扭曲的一麵。可能是我還沒有到中年吧,小說中展現出來的親情糾葛,我雖然感歎不已,卻無法感同身受。不過,我最終也會長大,也會真實地感受到小說中前原夫婦的心態。前車之鑒,我隻希望自己能夠對得起良心。

  1

  臨近晚飯時間,隆正突然說想吃剛才的蛋糕。那是鬆宮為他買的。

  “現在吃合適嗎?”鬆宮一邊拿起紙袋一邊說道。

  “管不了那麽多了。肚子餓了就得吃,這樣對身體才最好。”

  “到時候挨護士小姐批評了,我可幫不了你。”嘴上雖然這麽說,不過鬆宮仍然很高興看到年邁的舅舅能夠表現出食欲。

  鬆宮從紙袋中取出盒子,打開了盒蓋。一小塊一小塊的蛋糕被分別包裝著。他取下了其中一塊的包裝紙,將蛋糕遞到了隆正那瘦骨嶙峋的手上。

  隆正用另一隻手調整了一下枕頭的位置,他想讓自己靠起來。鬆宮上前幫了他。

  一般成年人兩口就能吃完的蛋糕,隆正卻花了很長時間一點一點地送進了嘴裏。雖然吞咽時有一些困難,不過看得出他還是很享受這股香甜的味道的。

  “要喝水嗎?”

  “嗯,幫我拿過來。”

  鬆宮將旁邊移動櫃上的塑料瓶子遞給了隆正,上麵插有吸管。隆正一邊躺著一邊熟練地喝下了其中的水。

  “發燒的情況怎麽樣了?”鬆宮問道。

  “還是老樣子。在37度到38度之間徘徊。我已經習慣了,現在都把這當成是自己的正常體溫了。”

  “嗯,隻要不難受就好。”

  “倒是修平你,來這裏合適嗎?工作怎麽樣了?”

  “世田穀的那個案子辦完後,這陣子是出奇的空。”

  “你正應該利用這段時間來準備升職考試。”

  “又來這一套。”鬆宮撓著頭皺眉道。

  “如果討厭學習,那就找女孩子去約會什麽的。總之,不用這麽操心我的事情。你就別管我了,克子不是也會來麽。”

  克子是鬆宮的母親、隆正的妹妹。

  “我沒有可以約會的對象啊,再說舅舅你不是也挺閑的嗎?”

  “不,沒你想象的那麽閑。別看我這樣,我可還有很多問題要思考呢。”

  “你是說這個?”鬆宮指了指旁邊移動櫃上的棋盤。那是一塊將棋盤,棋子為磁鐵製,可吸附在盤麵上。

  “別碰棋子,我還在對局呢。”

  “我是不懂這個,不過局麵似乎和我上次見到的沒什麽兩樣嘛。”

  “沒那回事兒,戰況時刻都在發生著變化。對方也是一把好手呢。”

  隆正話音未落,護士打開病房的門走了進來。是一位圓臉蛋兒、三十歲上下的女性。

  “我來替您測量體溫和血壓。”護士說道。

  “說曹操曹操就到,我現在正在讓這小子看棋盤呢。”

  聽隆正這麽一說,圓臉的護士微笑了。

  “你想好下一手了沒?”

  “嗯,當然。”她一邊這麽說道一邊伸手移動了棋盤上的一顆棋子。

  鬆宮吃了一驚,來回看著隆正和護士。

  “咦?對手是護士小姐?”

  “她可是我的勁敵。修平,拿近點讓我看看。”

  鬆宮拿著棋盤,站到了床邊。隆正看了之後皺起了眉頭。他臉上那無數的皺紋又顯得更加深重了。

  “原來是桂馬啊。料不到你還有這麽一手。”

  “請您等一會兒再思考,不然血壓要上升了。”

  胸口掛著印有“金森”字樣名牌的她熟練地為隆正測量了體溫和血壓。之後隆正告訴鬆宮護士名叫金森登紀子,還問他要不要和她約會,雖然對方年長一些。當然鬆宮並沒有這樣的想法,她看起來也沒有。

  “感覺有什麽地方痛嗎?”測量都做完後護士問隆正。

  “不,沒有。一切一如既往。”

  “那要是有什麽事的話請馬上叫我哦。”金森登紀子微笑著走出了病房。

  目送她走了出去,隆正迅速將視線投回到了棋盤上。

  “給我來這一手啊,雖然也不是沒想到過,不過還真有點意外呢。”

  瞧這陣勢,確實是不必擔心他會感到無聊了。鬆宮稍感安心之後從椅子上站起了身。

  “那我就先走了。”

  “嗯,代我向克子問好。”

  當鬆宮打開房門正裝備走出去時,突然傳來了隆正呼喚他名字的聲音。

  “怎麽?”

  “……真的別再硬抽時間來看我了。你現在應該還有很多必須要做的事。”

  “我都說了,沒有硬抽時間。我還會來的。”說完之後鬆宮便離開了病房。

  在前往電梯的途中,他順路去了一下護士辦公室。發現金森登紀子在,就招手把她叫了出去。對方帶著一副疑惑的表情走了過來。

  “請問最近有沒有人來看過我舅舅?我是說了除了我母親之外。”

  護士們當然也都認識克子。

  金森登紀子想了一下,說:

  “據我所知,並沒有……”

  “我表哥來過嗎?就是我舅舅的長子。”

  “他的兒子嗎?不,應該沒有來過。”

  “這樣啊,抱歉,上班打擾你了。”

  “沒有。”她微笑著說道,然後回去繼續工作了。

  進入電梯之後,鬆宮發出了一聲歎息。他被無力感侵襲著,覺得有些煩躁,以及一種對今後仍然無能為力的自己的不甘心。

  隆正那張沉澱著黃色的臉又浮現在了眼前。他的膽囊和肝髒都正在被癌症侵蝕。通過手術去除癌細胞已經不可能了,現在隻是在盡可能地延長他的生命而已。鬆宮母子也已同意在隆正本人感到疼痛難忍時對他使用嗎啡。兩人的共同願望就是讓他至少在離開時能夠沒有痛苦。

  這一天不知何時就會來臨。醫生說隨時都有可能。雖說在和隆正對話時完全意識不到,可倒計時確實已臨近終結。

  鬆宮第一次見到隆正是在快進初中時。之前鬆宮和母親克子兩人居住在高崎。當時的他並不明白為什麽要搬來東京,隻知道是因為母親的工作。

  當母親首次把隆正介紹給他時,少年感到很驚訝,因為他從未聽說過他們母子還有稱得上是親戚的人在。母親是獨生女,外公外婆也早已去世——他一直是這麽認為的。

  加賀隆正以前曾是一名警官,辭職之後,在保安公司擔當顧問。他的時間絕不寬裕,卻會頻繁地拜訪鬆宮家。給人的感覺是他並非是因為有事才來,而隻是來看看他們過得怎樣。他總不會忘記上門時帶點東西,多是肉包子、大福餅這類能讓鬆宮這樣的正在長身體的中學生樂得眉開眼笑的美味。如果是夏天,有時還會帶上一個西瓜。

  令鬆宮感到困惑的是,對他們如此之好的舅舅,為何此前和他們毫無往來,東京和高崎之間的交通也並非不便。可這個問題無論是問克子還是隆正,他們都隻會說“不過是暫時性的疏遠罷了。”這樣的答案顯然不能令鬆宮滿意。

  不過在上了高中之後,鬆宮終於從克子處得到了解答。起因是戶口本,上麵父親的一欄是空白的。鬆宮向母親問起此事,卻得到了一個出人意料的回答。

  原來鬆宮的父母並沒有結過婚。“鬆宮”隻是克子前夫的姓氏。

  二人之所以未能結合,是因為父親已經和別的女性結婚了。也就是說鬆宮父母的關係按照一般的說法,是婚外情。不過並非玩世不恭的那種,男方也盡了全力想要離婚,但是並沒有成功。於是他就離開了原先的家,和克子共同在高崎生活著。他的職業是廚師。

  不久後二人誕下一子,可即便如此,父親仍然無法成功離婚。雖不能如願以償,二人在表麵上仍然以夫妻名義生活在一起。然而就在此時,令人意想不到的悲劇還是發生了。父親死於一場事故。他工作的日式餐館遇上了火災,而他沒能有幸逃出。

  帶著年幼的孩子,克子不得不去掙取生活費。鬆宮隱約記得母親曾有過從事風月場所工作的經曆。平日裏總要深夜才能回家,每次都醉醺醺的,有時還會在廁所裏嘔吐。

  為此時的母子二人伸出援手的正是加賀隆正。克子沒把高崎的住址告訴過任何人,隻有隆正一個人知道,並且時不時會有聯絡。

  隆正勸克子返回東京。理由是這樣方便自己幫助他們。克子雖不想給兄長添麻煩,可是考慮到兒子,想想不能再逞強,就決定進京。

  隆正不僅為母子二人找到了住處,還給克子找了一份工作,更在生活上資助他們。

  聽完這一切,鬆宮終於了解到自己為什麽能過上一個普通人的生活。這正是因為有了一個如此為母親著想的好舅舅。

  絕對不能辜負他,一定要回報他的恩情——鬆宮就是懷著這樣的心情度過他此後的學習生活的。為了上大學而去爭取獎學金,這麽做也都是因為那是隆正的願望。

  然後就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警察這條道路,因為這是自己最尊敬的人從事過的職業,別無他選。

  雖然無法挽回舅舅的生命,但至少要讓他離開時沒有遺憾,這就是鬆宮的願望。他把這當作是對隆正最後的報答。

  2

  整理完會議的資料,正在猶豫要不要關電腦時,和自己相隔兩個座位的山本站了起來。他把包放到桌子上,正準備下班。

  “大山,要回去了?”前原昭夫如此問道。山本和他同期進入公司,升職的過程也差不多。

  “嗯,還有點雜務要處理,不過還是留到下星期吧。你那邊怎麽樣?周末還幹到這麽晚?”山本提著包走到了昭夫身旁。他看著電腦屏幕,露出一副深感意外的表情。“這是怎麽回事?這個會要下周末才開吧?你現在就在準備資料了?”

  “我想早點解決算了。”

  “你真了不起,我是覺得再怎麽說也沒必要在周末加班做這個,又沒加班費。”

  “嗯,有點心血來潮罷了。”昭夫操縱著鼠標把電腦給關了。“先不說這個,怎麽樣?難得有機會,接下來要不要去‘多福’那邊……”他向山本做了個飲酒的動作。

  “抱歉,今天不行。老婆的親戚要過來,她讓我早點回去。”山本以一個雙手交叉的姿勢表示回絕。

  “什麽啊,真遺憾。”

  “下次再叫我吧。不過你也還是早些回家的好,我看你最近一直都留下來加班嘛。”

  “不,也並非天天如此。”昭夫裝腔作勢地笑了笑,心想,人這種動物,表麵上不注意別人,其實私底下還是在窺視著對方的。

  “反正啊,你還是別太勉強自己為好。”

  山本向他告別後便轉身離去了。

  昭夫裝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環視了一下整個房間,營業部這一層樓麵還留有十來個人。其中的兩個是由自己領導的直納二科的科員。其一是去年剛進入公司的新人,昭夫每次和他單獨談話都會感到很困難。另一個比昭夫小三歲,和他最是談得來,可偏偏是個滴酒不沾的家夥。也就是說,任何一個都不適合拉去喝酒。

  昭夫悄悄地歎了口氣,準備無奈地接受今天得早回家的事實。

  就在此時,他的手機響了。來電顯示上是家裏的號碼。一瞬間,他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現在打來,會是什麽事呢——

  “啊,老公。”聽筒裏傳來了妻子八重子的聲音。

  “怎麽了?”

  “這個,怎麽說呢,總之發生了點事,想叫你早點回來。”

  妻子的聲音顯得很焦急,語速變快是她驚惶失措時的特征。發現自己預感正確的昭夫感到一陣煩悶。

  “什麽事?我現在脫不開身。”他先鋪設了防線。

  “能不能想想辦法?家裏有麻煩了。”

  “什麽麻煩……”

  “電話裏說不清楚,而且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說,總之你先回來吧。”

  電話裏可以聽到對方的喘息聲,她似乎已經相當激動。

  “到底是和什麽有關?這你總得告訴我吧。”

  “這個,怎麽說好呢……反正是出大事了。”

  “你這麽說我怎麽知道是什麽事,好好地把話給說清楚。”

  可是八重子並沒有做出回答。正當昭夫感到不耐煩並準備繼續追問時,耳邊傳來了一陣抽泣聲。一瞬間,他感覺自己的心跳加快了。

  “好吧,我現在馬上回來。”

  當他說完這句話裝備掛電話時,八重子卻又叫他等一等。

  “怎麽了?”

  “今晚我不想讓春美來。”

  “她來會出問題?”

  八重子的回答是肯定的。

  “那我找什麽理由不讓她來?”

  “我的意思是……”然後就是一陣沉默,她似乎因為思維混亂而已無法正常思考。

  “那我來給她打電話吧,我會想個合適的理由的,這樣行了吧?”

  “那你快點回來啊。”

  “嗯,知道了。”昭夫掛斷了電話。

  比他小三歲的部下好像聽見了他說的話,抬起頭問道:“家裏出什麽事了嗎?”

  “不,我也不清楚。她隻叫我早點回去,所以我得先走了。”

  “哦,好的,路上小心。”

  又沒什麽工作卻還要留在公司才顯得更奇怪——部下的臉上分明這麽寫著。

  昭夫任職於一家照明器材製造商,東京的總公司位於中央區的茅場町。在前往地鐵站的途中,他用手機給春美家打了個電話。春美是昭夫的妹妹,比他小四歲,夫家姓田島。

  春美接了電話,一聽是昭夫打來的,便迅速用一種疑惑的聲音問道:“是不是出什麽事了?”她的話裏應該是省略了“媽媽”二字。

  “不,沒什麽。隻是剛才八重子打電話來說媽媽已經睡了,所以我想不用吵醒她了,今天就讓她休息吧。”

  “那麽我……”

  “嗯,你今天就不用來了,明天再麻煩你吧。”

  “是麽……明天再照常過去?”

  “我就是這個意思。”

  “好吧,我這邊正好也有些事要處理。”

  大概是計算營業額什麽的吧,昭夫心想。春美的丈夫在車站前開了家服飾店。

  “我知道你也很忙,真是難為你了。”

  “別這麽說。”春美低聲道。言下之意是事到如今,已不想再聽到這類話。

  “那麽,明天見。”昭夫掛斷了電話。

  離開公司後走了沒幾步,突然想起雨傘忘在辦公室了。早上出門時還下著雨,何時停的昭夫自己也不知道,因為他今天一整天都在公司。想想現在回去取也太麻煩了,就徑直走向了車站。如此一來,他已丟了三把雨傘在公司。

  從茅場町坐地鐵來到池袋,然後再換乘西武線。電車裏還是那麽擁擠,別說給身體轉個方向了,就是活動一下手腳,也得小心翼翼。才四月中旬,車廂中已經悶熱得讓人的額頭和脖子直冒汗。

  昭夫好容易才抓著一根吊環,而前方的車窗玻璃上映著的不正是自己那張筋疲力盡的臉麽?這是一個五十出頭的男人。最近幾年,頭發也禿了不少,麵部皮膚的鬆弛使他的眼角下垂。看了也隻能讓自己不快,所以他還是閉上了眼睛。

  心裏惦記著八重子的電話,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麽。首先想到的是母親政惠,難道是年邁的她出了什麽事?但他覺得如果是那樣,八重子的語氣會有所不同。不過她既然不想讓春美來,又很難讓人認為此事和政惠無關。

  昭夫不經意地撇了撇嘴,光是想象到八重子接下來會給他帶來的難題,心情就變得陰鬱了。其實近來這種情況一直在持續,每次下班回家,都會聽到妻子的抗議。她時而淒切、時而憤怒地敘述著自己有多麽苦悶以及忍耐已經到達極限,而昭夫的任務就是一言不發地聽著,並且絕不做任何的反駁。哪怕是稍微說幾句否定她觀點的話,事態都會更加惡化。

  沒什麽要緊事也非要留在單位加班,這正是因為他不想早早地回家。即便回到家裏,疲憊的身體也無法得到休憩,不單是身體,連精神上都會增加更多的負擔。

  盡管有時也會對和老人共同生活感到後悔,但每每回顧整個過程,都隻會讓自己再一次地意識到當初確實非這麽做不可,母子關係又怎能說斷就斷呢?

  可為什麽偏偏會變成現在這副樣子?不經意間還是會有諸如這般的怨言在心中。然而這些話,卻沒有一個可以傾訴的對象。

  3

  昭夫和八重子結婚已有十八年了。他們通過上司的介紹認識,交往一年之後順理成章地完成了這件人生大事。雙方並未經過什麽熱戀,隻是彼此都沒有其他更合適的對象,也沒什麽分手的理由,就選擇了在女方尚未錯過婚配年齡的情況下走到了一起。

  獨身時代的昭夫是一個人住的,兩人也曾商議過婚後的住房問題。八重子倒是說怎樣都沒關係,不過最後他們還是在昭夫租賃的房子裏過起了新婚生活。昭夫的想法是家中還有上了年紀的父母,總有一天要在一起生活,而在此之前就盡量讓妻子過得輕鬆一些。

  三年後他們有了一個兒子,八重子給他起名叫直巳,她說這是懷孕時就想好的名字。

  直巳出生之後,前原家的生活狀況就產生了微秒的變化。八重子開始以育兒為中心來考慮問題,雖然昭夫對此並沒有什麽異議,但是妻子對其他的家務漠不關心還是使他感到不滿。從前整潔的房間變得亂糟糟,晚飯也經常是用從超市買來的便當對付了事。

  而當他為這些提醒妻子時,對方則對他怒目而視。

  “你知道帶孩子有多不容易?房間有點髒又怎麽了?這麽看不順眼的話,你自己打掃一下不就行了。”

  昭夫知道自己在育兒方麵沒出過什麽力,所以對她的反駁也就無從應答了。他也知道帶孩子的辛苦,有時還會覺得八重子能夠堅持下來也已經不錯了。

  長孫出世後二老自然是非常高興,而每月一次把孩子帶給他們看也成為了一種習慣。八重子一開始也沒有對此感到不悅。

  可是有一回政惠的一句話卻惹惱了她,緣起於老人家對孩子斷奶後飲食的建議和她的方針完全背道而馳。八重子就抱著直巳衝出房門,叫了一輛的士回家了。

  對像是追著她一般回到家的丈夫她做出了如下的宣言。

  “我今後不會再去那裏了。”

  她更哭訴說自己已經受夠了在育兒和家務方麵所遭受的抱怨,那情景簡直就如決堤的江水。無論昭夫再怎麽勸說,她都拒絕接受。

  無可奈何之下,昭夫隻能同意她暫時可以不去公婆家。他想,隨著時間的流逝,妻子應該會冷靜下來吧。然而情感上的裂痕一旦出現,卻是無法輕易消除的。

  後來的幾年,昭夫都沒能讓二老見到孫子。就算有事要回父母家,每次也都是他一個人。父母自然對他有過責問,並不斷要求他帶孫子過去。

  “我也知道天底下沒有哪個媳婦會樂意去公婆家,公婆總是很煩人的,所以你也不必勉強八重子,可能不能把直巳帶來給我們看看呢?你爸爸他也很想念孫子。”

  聽母親這麽一說,昭夫感到萬分為難。他能理解老人的心情,可他並不認為八重子會同意。或者說他根本就沒有勇氣去跟妻子談,如果跟她說隻帶直巳過去,她一定會暴跳如雷。

  他隻是糊弄二老說自己會想辦法的,當然,他一次也沒有跟八重子提起過此事。

  就這樣,七年的時間過去了。有一天他突然接到母親的電話,說父親因為腦梗住院了,並且已經處於喪失意識的危險狀態。

  直到此時,昭夫才要求妻子和他一起去,理由之一是這可能成為見老人家的最後一麵。八重子大概也覺得公公臨終時自己不到場畢竟不好,就沒有拒絕。

  昭夫帶著妻兒趕到了醫院,等在候診室內的政惠臉色鐵青,她說章一郎正在接受溶解腦血栓的治療。

  “他洗完澡出來抽了根煙,就倒在地上了。”政惠哭喪著臉道。

  “我都說了讓他戒煙的。”

  “可這是你爸爸的愛好呀。”政惠表情痛苦地說完後看了看八重子。

  “好久不見,還特意趕過來,真是麻煩你了。”

  “哪裏,那麽長時間沒來看望爸爸媽媽,真是對不起。”八重子表情生硬地客套著。

  “沒關係,你也很忙的。”政惠把視線從八重子身上移開,向似乎是躲在母親背後一般站著的直巳露出了笑容,“真是長大了呢,還認得我嗎?我是奶奶哦。”

  “叫奶奶。”昭夫催促著直巳,可直巳卻隻是低下了頭。

  妹妹和妹夫也趕了過來,在和昭夫說了幾句之後春美便去安慰母親了,對八重子則看也沒看一眼。可以看出她對這個不讓公婆見孫子的嫂子很是光火。

  在緊張的空氣中,昭夫等待著治療的結束,他隻能祈求搶救順利。而另一方麵,他也在考慮著其他的問題——父親如果就此去世的話該怎麽辦。要通知誰?葬禮怎麽安排?怎麽跟公司說?等等這一切都浮現在他腦海中。

  這些不好的想象逐漸膨脹,直至延伸到葬禮之後的事。該怎麽安排孤身一人的母親?短期內應該還沒什麽問題,可也不能長此以往地讓她一個人過,自己這邊總要以某種方式來照顧她,可是——

  八重子和直巳麵無表情地並排坐在不遠處的椅子上。直巳可能還不太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麽,一副感覺很無聊的樣子。

  共同生活實在是不可能的,昭夫心想。就算是分開住,偶爾見一次麵都會產生那樣的隔閡,更不用說是住在同一屋簷下呢,天知道會有多大的麻煩出現。

  他姑且隻能希望父親不要有事,盡管早晚還是要麵對這個問題,不過能往後推一下總是好的。

  或許是心誠則靈,章一郎的命保住了。雖然左半邊的身體從此會有些麻木,不過這種程度的後遺症並未顯著影響到日常生活。在醫院的日子過得很順利,出院後昭夫時常會打電話給二老詢問情況,而政惠也沒對他說過什麽悲觀的話。

  某天八重子突然問他:“我說,如果那時你爸就這麽去了,你準備怎麽安排你媽?”

  這是個棘手的問題,他回答說自己完全沒有想過。

  “你沒盤算過要咱們跟你媽一塊兒過?”

  “我哪兒能想得那麽遠?你怎麽突然想起問這個?”

  “因為我那時在想,如果你這麽說了我該怎麽辦。”

  八重子斬釘截鐵地告訴昭夫她不想和婆婆共同生活。

  “對不起,我沒自信能和你媽和睦相處。或許將來有一天我們不得不照顧她,不過唯獨不要考慮一塊兒過。”

  妻子既然把話都說到了這個份上,他也就無以作答了,隻能短短地回應說他知道了。後來他甚至想如果政惠先死,可能對大家都好,畢竟八重子似乎並不太討厭章一郎。

  但是事情並未如他所希望的那樣發展。

  就在數月後,政惠以一種憂鬱的語氣打來了電話,說是章一郎近來變得有點古怪。

  “古怪?怎麽個怪法?”昭夫問道。

  “他啊,現在一句話經常要重複說好幾遍,而我剛說過的話他卻會很快忘記。”她接著小聲嘀咕道,“會不會是癡呆了?”

  “不會吧。”昭夫條件反射似地答道。章一郎的個子雖小,身體卻很健壯,而且每天早晨都要散步和仔細閱讀當天的報紙,他從沒想過這樣的父親會得老年癡呆。雖然他也知道這種事有可能發生在任何一個家庭身上,可還是毫無根據地堅信自己不會碰上。

  “總之你先過來看看吧。”政惠說完就掛斷了電話。

  他把這事也告訴了八重子,對方聽完後直盯著他的臉。

  “那麽她要你做什麽?”

  “你總得讓我去看看情況吧?”

  “那要是你爸真的癡呆了怎麽辦?”

  “這……我還沒想過。”

  “你可別輕易承諾什麽。”

  “承諾?”

  “我知道你有作為長子的責任,不過我們也有我們的生活,直巳也還小。”

  他終於明白八重子的意思了,她是害怕承擔照顧癡呆老人的義務。

  “我不會給你添麻煩的,這不用你說我也知道。”

  “那就好。”八重子嘴上雖然這麽說,不過目光中仍然透著懷疑。

  第二天下班後昭夫去看望了父親。老人家究竟奇怪成什麽樣子了?他懷著這樣的擔心和恐懼叩開了父母家的門。不過令他感到意外的是,出來迎接他的正是章一郎。

  “喲,你今天怎麽會過來?”

  父親高高興興地和他聊了起來,還問了他一些工作上的事。看這樣子,根本沒有任何癡呆的跡象。

  等出門的政惠回來後,昭夫告訴了她自己的看法,可她卻露出了一副困惑的表情。

  “有時候確實挺正常的,不過在隻有我們兩個人的時候他就會變得古怪起來。”

  “我會經常來看看的,總之沒什麽大問題我就放心了。”說完這句話後當天他就走了。

  像這樣的過程差不多重複了一兩回,每次章一郎看上去都沒有任何異常,可政惠卻說他肯定是已經癡呆了。

  “他幾乎不記得和你說過話,連吃過你給他買的大福餅都忘了。你還是勸你父親去醫院檢查一次吧,行不?每次我讓他去他都說自己沒病。”

  在政惠的要求下,無奈的昭夫隻得帶章一郎去了趟醫院。理由是複查一下腦梗的情況,章一郎也就同意了。

  診斷結果是他的大腦已經萎縮得相當厲害,即患上了老年癡呆症。

  從醫院回來後,政惠表達了對今後生活的不安,而昭夫對此也未能提出一個具體的解決辦法。他隻是籠統地說會盡可能地給予他們幫助,因為他覺得事態還沒有嚴重到那種地步,而且也不能不經過八重子的同意就擅自做下什麽承諾。

  章一郎的症狀此後迅速地惡化,而把這件事告訴昭夫的則是春美。

  “哥,去看一次爸吧,會嚇著你的。”

  妹妹的話使他產生了不祥的預感。

  “嚇人?怎麽嚇人了?”

  “我都說了讓你自己去看一下。”春美隻說了這些就掛斷了電話。

  幾天後,昭夫去看了父親的情況,終於明白了妹妹說的話是什麽意思。章一郎已經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身體瘦弱之極的他不僅目光空洞,見到了昭夫還要逃跑。

  “爸,你怎麽了?為什麽要逃?”昭夫抓著父親那布滿皺紋的纖細胳膊問道。

  章一郎發出一聲悲鳴般的叫聲,試圖蔣手臂掙脫出來。

  “他不認得你了,看來是把你當作一個陌生的大叔了。”後來政惠如此解釋道。

  “媽呢?他還認識嗎?”

  “有時認識,有時不認識,有時還會把我當作他媽……前不久還把春美當成自己的老婆了。”

  他們談論著這些的時候,章一郎則坐在走廊上愣愣地抬頭望著天,看來完全沒在聽他們都在說些什麽。昭夫發現他的手指是紅色的,當問起原因時,得到了政惠如下的回答。

  “他在玩化妝遊戲。”

  “化妝遊戲?”

  “好像是在玩我的化妝品,那手指是他在玩口紅時弄的,就像小孩子一樣。”

  聽政惠說,章一郎時而退化成兒童的樣子,時而又突然恢複正常。確切地說應該是記憶力低下,他連自己做過的事情都會忘記。

  昭夫根本無法想象和這樣一個人生活在一起是一種怎樣的情景,他隻知道政惠所吃的苦絕不尋常。

  “這不是一句辛苦就能說清楚的。”和春美二人單獨見麵時,對方聲色嚴厲地說道。“上次我去看他們,爸正在鬧呢,在對媽發脾氣。房間裏弄得一塌糊塗,壁櫥裏的東西都被翻了出來,散落得到處都是。爸說他珍藏的那台鍾不見了,說肯定是媽偷的,在怪她呢。”

  “鍾?”

  “很久之前就壞了,是爸自己扔掉的。可是跟他這麽說他也不聽,還說沒那台鍾他就不能出門了。”

  “出門?”

  “說是要去學校,我也不知道是什麽意思,可在那種情況下是不能跟他對著幹的。我們說會幫他找鍾他才總算平靜了下來,還得安慰他說學校可以明天再去。”

  昭夫陷入了沉默,他實在不敢相信這是發生在自己父親身上的事。

  話題逐漸延伸到了今後的打算,春美和她公婆住在一起,不過她仍然表示會盡可能地給政惠幫忙。

  “一直把責任推在你身上也不是個辦法。”

  “可是,哥你那邊肯定不行吧?”

  春美這是在暗示要八重子幫忙是指望不了的,昭夫無言以對。

  事實上,在把章一郎的情況描述給八重子聽後,對方的反應是冷淡的。她隻是以一副事不關己的姿態表示了對婆婆的同情。昭夫實在沒有勇氣對這樣的妻子提出幫忙的請求。

  之後不久,昭夫再次前往父母家探望時,一進門就聞到了一股異臭。當他以為是廁所出了問題並走近屋內後,發現政惠正在為章一郎擦手,後者則怯生生地四下張望著,模樣簡直就像是一個小孩子。

  在詢問了母親後,他得知事情原來是起因於章一郎從紙尿褲中取出自己的排泄物來玩耍。政惠在敘述這一切時卻是如此地平靜,她的表情仿佛在說她早已對這些習以為常了。

  母親的憔悴是顯而易見的,往日飽滿的麵頰開始下垂、皺紋加深、眼圈發黑。

  昭夫提議送父親去養老院,還說費用可以由他來負擔,可是同坐的春美卻被逗樂了。

  “哥,看來你還沒弄明白啊。這辦法我們早就想過了,也去谘詢過護理從業人員,不過碰了一鼻子灰。沒有一家機構願意接收爸。所以媽才不得不照顧爸到現在。”

  “他們為什麽不收?”

  “因為爸精力太旺盛了,就像是個頑皮的小孩子。不僅會大吵大嚷,還會竄東竄西地亂發飆。要真像小孩子一樣能睡個安穩覺也就罷了,他還時常會在半夜裏起來鬧。如果要接收這樣的人,就得安排一個員工24小時照顧他,而且還會影響到別的老人,所以養老院當然會拒絕了。”

  “可是那還要養老院幹嗎?”

  “你問我有什麽用啊,總之我們現在也在找願意接收他的養老院,畢竟連半日製的也不肯收。”

  “半日製?”

  春美以一種驚訝於昭夫連這也不知道的眼神望向他。

  “就是隻在白天負責照顧老人的護理機構。他們的員工正準備替爸洗澡時爸卻發起狂來,把其他老人的椅子也給碰倒了,還好那個人沒受傷。”

  昭夫對如此嚴峻的局麵感到一陣煩悶。

  “目前倒也有地方可以送他去,不過那是醫院,而且還是精神科。”

  “精神科?”

  “哥你大概不知道吧,現在一星期要帶爸去兩次。可能是醫生開的藥見了效,他發狂的次數突然減少了。那家醫院似乎願意接收他。”

  這些昭夫都是第一次聽說,這使他再一次意識到自己並沒被當作是可以依靠的對象。

  “那讓他住進那所醫院怎麽樣?錢就由我來……”

  可春美立即搖了搖頭。

  “短期住院還可以,長期就不行了。”

  “為什麽?”

  “因為隻有無法在家照顧的病人才能在那邊長期住院,而爸這種情況,還能在家照顧,況且現在確實也是由媽在照料他。當然我也準備找找其他醫院看。”

  “算了吧,”政惠說道,“到處遭人拒絕,我也已經累了。你爸這些年來為了這個家辛苦忙碌的,我還是想在家裏照顧他。”

  “可是再這樣下去,媽你的身體要不行了。”

  “你要是真這麽想就幫幫媽啊。”春美瞪著昭夫道,“不過哥你大概也拿不出什麽解決辦法來吧?”

  “我也會去找找熟人,看看有沒有養老院願意收爸。”

  春美歎息著說她早就這麽做了。

  想幫忙卻又無能為力,日子就這麽一天天地過著。政惠和春美也不來向他哭訴了,她們或許是徹底失望了吧。昭夫卻反而趁此機會像個沒事兒人似的,索性對她們的辛苦不聞不問。他埋頭於工作,告訴自己還有別的事需要他操心,以此來躲避著良心的苛責,後來也就沒再去探望父母了。

  這樣的生活持續了幾個月後,他從春美處得知章一郎已經徹底臥床不起,不僅意識變得模糊,連話也說不清了。

  “我看爸也不久於人世了,你是不是該去見他最後一麵?”春美冷冷地說道。

  昭夫去了之後,看見章一郎躺在裏屋。幾乎一直處於睡眠狀態的他。也就是在政惠給他換紙尿褲時才會睜開眼睛。即使這樣也不能說父親還留有意識,他的目光是無神的。

  昭夫幫母親一起更換了紙尿褲,這讓他深深體會到要搬動一個完全沒有自主活動意圖的人的下半身是件多麽困難的事。

  “媽,你每天都在做這些嗎?”他不經意地問道。

  “都是我在弄,不過啊,他現在臥床不起倒是讓我輕鬆了一些,原先還要鬧騰呢。”比之前更為消瘦的政惠如此回答道。

  望著父親空洞的雙眸,昭夫第一次產生了希望他早點過世的念頭。

  這個說不出口的願望在半年後實現了,當然依舊是從春美處得到的消息。

  昭夫帶著妻兒趕去了父母家,而直巳到了那裏之後則顯出一副很好奇的樣子。這也難怪,畢竟他隻在嬰兒時期進過這個家門。當然對於不常見麵的爺爺,聽說其去世了的直巳沒有露出什麽悲傷的表情也屬正常。

  章一郎是在夜裏咽下最後一口氣的,因此臨終時的情形政惠並沒有見到,這使她感到很遺憾。不過她也苦笑著說就算住在同一間房間,多半也會以為他隻是睡著了而不去注意的。

  春美對沒有道歉的嫂子很生氣,她對昭夫說自己原本還希望八重子能為沒盡到責任而向政惠說聲對不起,哪怕隻是表麵功夫。

  “爸死了之後她才過來,真是太可笑了。既然討厭來我們家,那就索性別登門啊。”

  昭夫向春美表示了歉意。

  “我會去跟她說的。”

  “算了吧,你也不用說了,何況你肯定也隻是在敷衍我。”

  昭夫因為被妹妹說中了要害而陷入沉默。

  不過章一郎的死畢竟還是解決了他長久以來的煩惱,在後事料理停當後,昭夫感到了一陣久違的放鬆。

  但安逸的時光並沒能持續多久。章一郎死後三年左右,這回是政惠又受了傷。她在年底大掃除時跌倒在地,膝蓋骨折了。

  她的年紀大了,再加上骨折的情況也比較複雜,所以手術後也已經不能再像以前那樣行走自如了。外出必須拄拐杖,在家也無法上下樓梯。

  實在不能再讓這樣的母親獨居,昭夫決定要和她搬到一起。

  可是八重子自然是不樂意的。

  “你不是說不會給我添麻煩嗎?”

  “在一塊兒住而已,不會有什麽麻煩的。”

  “你這麽說誰信啊?”

  “她隻是腳不方便,生活都能自理。你要是有意見的話,我們可以和她分開吃。讓腿腳殘疾的母親獨居,周圍人會怎麽說我們?”

  經過了苦口婆心的勸說,八重子終於點頭了。不過比起昭夫的說辭,可能是能夠得到一套獨門獨戶的房子的如意算盤起了更大的作用。因為經濟環境不景氣,昭夫的收入多年不見增長,過去所夢想的房子也幾乎化為了泡影。

  “就算同住,我也不打算改變自己的生活方式。”八重子在這樣的宣告下同意了和政惠住在一起。

  大約三年前,昭夫全家搬進了母親的房子。在搬家前,還對室內進行了部分裝修。走近裝潢一新的房間,八重子滿足地說了一句:“還是大房子好啊。”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她竟然還畢恭畢敬地對政惠說:“今後請多關照。”

  拄著拐杖的政惠一邊回禮,一邊露出了喜悅的笑容。在她一一向媳婦交待家中的大小事物時,拐杖上的鈴鐺也發出了歡快的聲響。

  這樣一來就沒事了,不必擔心了——昭夫鬆了一口氣。

  他想一切問題終於都得到了解決,沒有什麽再會讓他操心了。

  可是天不遂人願,從那天起,新的煩惱又如影隨形一般地找上了他。

  4

  電車的到站使昭夫從灰暗記憶中醒了過來,他離開了月台,甩下身後擁擠的人群。

  當走下車站的台階時,巴士站前已經排起了好幾個長隊。他正裝備加入其中,目光卻被旁邊超市大門前的水晶糕促銷活動所吸引,那是政惠愛吃的點心。

  “您要不要來點?”年輕的女售貨員微笑著問她。

  昭夫把手伸進上衣內側的口袋,摸到了錢包。可同時八重子那一臉不高興的表情也浮現在了他的腦海中。還不知道家裏出了什麽事兒呢,這時買政惠愛吃的東西回去,或許是火上澆油。

  “不,今天就算了吧。”他抱歉地說著,然後就離開了。

  仿佛像是來接替他似的,一個三十來歲的男子走向了賣水晶糕的售貨員。

  “不好意思,請問有沒有看見一個穿粉紅色運動衫的女孩子?七歲大小的。”

  這個不同尋常的問題,使昭夫駐足回望。那名男子正在給售貨員看一張照片。

  “大概這麽高,頭發到肩膀這裏。”

  女售貨員想一想。

  “她是一個人嗎?”

  “應該是的。”

  “那我倒沒有看見,真對不起。”

  男子似乎感到很失望,在道過謝之後走向了超市,可能是去那裏問同樣的問題吧。

  昭夫想這孩子大概是走失了,七歲的女孩子此時還沒回家,大人會擔心地來車站尋找也是當然的。那名男子應該就住在附近。

  巴士終於來了,昭夫隨著人流進入了車廂,裏麵也一樣地擁擠。當他抓住一個吊環時,已經把剛才的男子給忘了。

  大約十分鍾後,搖晃的巴士到站了。昭夫下車後又步行了五分鍾左右,來到了單行車道往來交錯的住宅區。在泡沫經濟的年代,三十坪(注1)大小的房子就值一億日元。他現在都在後悔那時沒有想辦法說服父母賣掉房子。如果有一個億的話,就能送二老去帶護理服務的老年公寓了。把剩下的錢作為本錢,昭夫一家說不定也已經買到了夢寐以求的房子,那樣也就不會陷入現在的窘境了吧。明知想這些已經來不及,可他還是禁不住地會去想。

  昭夫沒能賣出去的這所房子門前的燈暗著,他推開生鏽的大門,擰了一下玄關的門把手。可是門卻上了鎖。他一邊感到有點不可思議,一邊掏出了自己的鑰匙開門。平時經常提醒八重子要把門鎖好,不過她卻很少能做到。

  屋裏非常暗,走廊裏沒有開燈,昭夫也不明白究竟是怎麽了,就像是走進了一座空無一人的房子。

  他剛脫了鞋,旁邊的隔扇就被拉開了,這使他吃了一驚。

  八重子小心翼翼地走了出來,她穿著黑色的針織衫和勞動布底褲。在家時,她很少會穿裙子。

  “你回來得真晚。”她以一種疲憊的語調說道。

  “跟你打完電話我馬上就出來了——”他的話說到一半停了下來,因為他看見了八重子的臉。她的臉色蒼白、眼睛充血,而眼皮下的黑眼圈使她看起來顯得更加老了。

  “怎麽了?”

  但八重子並沒有馬上回答他,而是歎了口氣。她攏了攏蓬亂的頭發,又像是為了趨散頭痛一般地揉了揉額頭,才將手指向了對麵的飯廳,“在那邊。”

  “什麽在那邊……”

  八重子打開了飯廳的門,裏麵也是一片漆黑。

  飯廳裏飄來一股微弱的異臭,廚房的換氣扇大概是因為這個原因才開著的吧。在尋找臭味的源頭之前,昭夫把手伸進黑暗中摸索著電燈的開關。

  “別開燈!”八重子輕聲卻嚴厲地要求道,這使昭夫急忙縮回了手。

  “為什麽?”

  “你……你去院子裏看看。”

  “院子裏?”

  昭夫把包放在旁邊的椅子上,走向了通往院子的玻璃門。他小心翼翼地撩起被拉得嚴嚴實實的窗簾。

  所謂的院子隻是圖有其表罷了,雖說種有草坪,也不過隻是兩坪大小而已。倒是後院的麵積更大些,因為那邊朝南。

  昭夫定睛看了一看,在離水泥牆不遠處的地上擱著一隻黑色塑料袋。他感到一陣不解,因為家裏從來都不用黑色塑料袋來裝垃圾。

  “那個塑料袋是怎麽回事?”

  聽昭夫這麽一問,八重子一聲不坑地在桌上取了件東西遞給他。

  那是一隻手電筒。

  昭夫看了一眼八重子的臉,對方卻回避了他的目光。

  他側著腦袋打開了玻璃門上的月牙鎖,在開門的同時按下了手電筒的開關。

  等照亮後他才發現,原來黑色塑料袋似乎隻是被用來蓋住某樣“東西”的。他彎下腰,窺視了一下塑料袋的下方。

  他看見了一隻穿著白襪子的小小的腳,而旁邊的另一隻腳則穿著一隻同樣小的鞋子。

  有幾秒鍾的時間,昭夫的頭腦中一片空白。不,可能並沒有那麽長的時間。隻不過他在一瞬間無法理解,為何會在自家的院子裏看見這樣一副情景。他也不敢確信那雙小腳究竟是不是人的。

  昭夫緩緩轉過頭來,和八重子四目相覷。

  “那是……什麽?”他的聲音顫抖著。

  八重子舔了舔嘴唇,她的口紅已經褪去了不少。

  “不知……是哪家的女孩子。”

  “沒見過的孩子?”

  “對。”

  “為什麽會在咱家院子裏?”

  八重子低下頭,沒有作答。

  昭夫隻能繼續追問一個決定性的問題。

  “她還活著嗎?”

  他希望看到八重子點頭,然而對方卻依然木無表情地一動不動。

  昭夫感到渾身一陣發熱,可他的手腳卻是冰涼的。

  “究竟是怎麽回事?”

  “我也不知道,我回來時她已經倒在院子裏了。然後為了不讓別人發現,我就……”

  “給她蓋上了塑料袋?”

  “是的。”

  “有沒有報警?”

  “怎麽可能?”她以一種近乎反抗性的目光瞪了昭夫一眼。

  “可這孩子死了啊。”

  “所以就更……”八重子咬著嘴唇,麵部表情因痛苦而顯得扭曲。

  昭夫突然明白了當前的事態,也想通了妻子為何這般憔悴以及不想讓別人看見屍體的理由了。

  “直巳呢?”昭夫問道,“直巳在哪兒?”

  “在他房間裏。”

  “你去叫他來。”

  “可他不肯出來啊。”

  昭夫感到有一陣絕望般的黑暗向他襲來,少女的屍體果然和自己的兒子有關。

  “他對你說什麽了嗎?”

  “我在他房門外問了幾句……”

  “為什麽不進他房間?”

  “可是……”八重子以一種鄙夷的目光望向昭夫,麵露怨恨之色。

  “算了,那你怎麽問的?”

  “我問他那個女孩子是怎麽回事……”

  “他說什麽?”

  “他嫌我煩,還說問那麽多幹什麽。”

  這確實像是直巳會說的話,連那種語氣昭夫都能想象得出來。可他仍然不願相信在這種情況下也隻會這麽說的人竟然是自己的兒子。

  “好冷……能不能關上?”八重子將手伸向了玻璃門,一邊使自己的目光盡量避開院子的方向。

  “那孩子真的死了嗎?”

  八重子沉默地點了點頭。

  “你確定嗎?不是昏迷?”

  “已經過了好幾個小時了啊。”

  “但是……”

  “我也希望她是活著的。”八重子擠出了這樣一句話,“可是,隻要看一眼就明白了,如果你看到也一樣會的。”

  “是怎樣一副情形?”

  “怎樣的情形?”八重子用手捂著額頭,就地蹲了下來。“地板被小便給弄髒了,應該是那個女孩子的。女孩子的眼睛就這麽睜著……”看來她已無法繼續描述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陣嗚咽聲。

  昭夫終於明白了異臭的根源,女孩多半就是死在這間屋裏的。

  “沒有出血嗎?”

  八重子搖了搖頭,“我覺得沒有。”

  “真的嗎?就算沒出血,難道沒看到傷口嗎?比方說跌倒在地磕著了頭什麽的?”

  他真心希望這隻是一場事故,然而八重子卻再次搖了搖頭。

  “這我倒沒注意,不過,大概……是被勒死的吧。”

  伴隨著胸口的一陣悶痛,昭夫的心跳加快了。他想吞一口口水,卻發現自己早已口幹舌燥。勒死?是被誰?——

  “你怎麽知道的?”

  “總覺得……是這樣,我也聽說過被勒死的人會有小便失禁的現象。”

  這一點昭夫也知道,多半是在電視劇或是小說中看到的。

  昭夫發現手電筒還一直開著,他關上了電源,將其放在桌上後直奔房門。

  “你去哪兒?”

  “上二樓。”

  他忍住沒怪妻子問了多餘的問題。

  一進入走廊,他就踏上了古舊的樓梯。樓梯的燈沒開,但昭夫連去觸碰開關的心情都沒有。他甚至想在黑暗中屏住呼吸,也終於明白了八重子不想讓他開燈的感受。

  上樓後左手邊就是直巳的房間,燈光從門縫中透了出來。走近一聽,還傳出某種吵鬧的聲響。昭夫敲了敲門,沒有反應。經過一瞬的遲疑,他打開了房門。

  直巳盤腿坐在房間的中央,正在發育的身軀上長著細長到顯得有些怪異的手腳。他拿著遊戲機的手柄,目光直盯著前方一米處的電視畫麵,似乎絲毫沒察覺到父親已經走了進來。

  “喂。”昭夫低頭看著讀初三的兒子道。

  可直巳並未做出任何反應,他的手靈活地操控著手柄,畫麵中的虛擬角色們則不斷重複上演著殺戮的鏡頭。

  “直巳!”

  在昭夫的嚴厲語調下,他的頭終於稍稍扭過來了一些,嘴裏嘀咕著什麽,似乎是“煩死了”。

  “那個女孩子究竟是怎麽回事?”

  對方沒有作答,隻是煩躁地按動著手上的按鍵。

  “是你殺的嗎?”

  直巳的嘴唇總算抽搐般地動了起來。

  “我可不是故意的。”

  “廢話,可你為什麽要那麽做?”

  “煩死了,我不知道。”

  “你怎麽可能不知道?喂,好好回答我。那孩子是哪兒的?你從哪兒把她帶回家的?”

  直巳的呼吸變得急促,但仍然沒有回答父親的問題。他隻是睜大著眼睛,拚命地想要使自己集中精力在遊戲上,想要逃避這麻煩的現實世界。

  昭夫呆站在原地,低頭望著自己的獨生子那一頭被染成褐色的頭發。電視裏傳來陣陣華麗的音效和音樂,還有角色們的悲鳴及怒罵聲。

  他想從兒子手中奪走遊戲手柄,他也想關掉電視機的電源。但即使是在目前這般情況下,昭夫也不敢做出如此舉動。因為以前曾經這麽做的結果是直巳在半瘋狂狀態下開始砸家裏的東西,而當昭夫想硬把他按在地上時,反而遭到兒子的啤酒瓶襲擊。酒瓶砸在昭夫的左肩上,這使他兩個星期無法用左手做任何事。

  昭夫的視線落在了兒子床邊堆積如山的影碟和漫畫雜誌上,封麵中那些穿著淫蕩服裝、表情卻故作天真爛漫的女孩子們格外刺眼。

  背後傳來一陣響動,回頭看才發現八重子也從走廊上進來了。

  “阿直,跟爸爸媽媽說說到底是怎麽回事,拜托了。”

  昭夫對八重子這副討好的腔調感到很不耐煩。

  “乖,說說前因後果,好不好?遊戲等會兒再玩。”

  她輕輕搖了搖兒子的肩膀,就在此時,電視上出現了一幅某種東西破裂的畫麵,直巳大叫了一聲,看來是遊戲過關失敗了。

  “幹什麽啊!”

  “直巳,別不識好歹了,你知道事情的嚴重性嗎?”

  聽到昭夫情不自禁的怒吼,直巳把手柄放在地上,歪著嘴瞪向自己的父親。

  “啊,阿直別這樣。他爸也是的,別大吼大叫的。”八重子按著直巳的肩頭安慰著他,同時抬頭望向昭夫。

  “我是讓你解釋清楚,你以為像現在這樣扔著不管事情就會過去?”

  “煩死了,又沒什麽關係。”

  在昭夫激動的大腦的一角,對直巳隻會說出這樣的話而感到憤怒,他覺得自己的兒子實在是一個蠢貨。

  “好吧,那你什麽也別說了,我們去警察局。”

  母子二人對他的話都吃了一驚。

  “他爸……”八重子瞪大著雙眼。

  “你讓我能怎麽樣?”

  “你開什麽玩笑!”直巳開始發狂,“我為什麽要去警察局?我不去那種地方!”他抓起旁邊的電視遙控器,徑直扔向了昭夫。昭夫一閃身,遙控器砸在牆上落了下來,裏麵的電池也因此四散在地。

  “哎、哎呀,阿直,冷靜一點,求你了。”八重子緊緊抱住了直巳的胳膊,“我們不去警察局,我們不去。”

  “你在說什麽胡話?怎麽可能不去?現在用這種不負責任的話安慰他也沒用,遲早總要——”

  “你別再說了!”八重子大叫道,“總之你先出去,我會問他的,我會好好問他的。”

  “我還是未成年人,未成年人做的事父母要負責的,不關我的事。”

  被母親護住身體的直巳瞪著昭夫大叫著,完全看不出有任何的反省或是後悔之色。他的表情仿佛在說自己任何情況下都沒錯,責任都要由旁人來承擔。

  再說什麽看來他都不會聽了。

  “你一定要問個清楚。”昭夫留下這句話後轉身離開了房間。注1:1坪約等於3.3平方米。

  5

  走下樓梯後,他沒有去飯廳,而是邁進了走廊另一側的日式房間。昭夫回來時,八重子就是從這間房裏走出來的。雖然裏麵隻有一台電視機、一張矮桌和一張茶幾,顯得有些寒酸,不過倒是昭夫唯一能夠安靜休息的地方。八重子之前應該也是在這兒安撫心情的吧。

  昭夫跪坐在塌塌米上,一手按著矮桌。他覺得有必要再去看一下那具屍體,可是全身像灌了鉛一樣沉重,連歎息都發不出。

  樓上沒有傳來直巳的吼聲,也不知八重子有沒有問出個所以然來。

  她一定是像平時一樣以一種哄小孩子的方式在跟兒子說話。直巳從小就是個壞脾氣,所以不知不覺間八重子已經習慣於每次都這樣哄他了。昭夫雖很看不慣這做法,不過既然養育孩子的過程大部分都是八重子在辛苦,他也就沒法對此發什麽牢騷。

  可今天的事究竟是怎麽發生的呢?

  這倒也不是完全沒有頭緒,昭夫大體上能想象得出直巳的動機,因為兩個月前,他曾聽八重子提起過一件事。

  那天傍晚她購物回來時,在院子通往飯廳的門口處看見直巳和一個附近的小女孩坐在一起。他拿著一隻杯子,正裝備給女孩喝什麽東西。不過當他看見八重子後,就把杯子裏的東西倒進院子,讓女孩回去了。僅僅如此還不能說是有什麽問題,但事後八重子查了一下,發現日本酒的瓶子被人動過了。

  她的推測是直巳想灌醉那個女孩,然後猥褻她。

  昭夫笑著否定了妻子的看法,隻把這當作是個玩笑。可八重子卻仍然認真地對他說,直巳可能有幼女癖好。

  “家門前有小女孩經過的時候,他總會直勾勾地盯著人家看。而且上次他參加葬禮時,不是很想往繪理香身邊靠嗎?對方可才剛上小學啊,你就不覺得奇怪?”

  確實從這些話裏可以看出直巳的異常舉止,但昭夫並沒有想出任何辦法。或者說他的思考也可能隻是在白費功夫,在聽說了自己根本就沒想象過的情況後,他本身也陷入了混亂的思維之中。而希望這一切隻是誤解的願望強過了想要考慮對策來解決問題的心情。

  “總之,我們隻有先觀察一下再說。”這是他思索之後得出的結論。

  八重子自然不可能對這個回答感到滿意,可也隻能在一陣沉默之後,接受了現實。

  之後,昭夫開始盡可能地窺探起兒子的表現。不過在他看來,直巳並無任何有幼女癖好的跡象。當然,他不可能看到兒子的一切。本來兩人見麵的機會就非常之少,昭夫出門時直巳還在被窩裏,等他從公司回來,後者又已經鑽進了自己的房間。他們隻在雙休日的就餐時等極少的情況下會共處一個空間,可就在這樣的時間段裏,直巳也極力避免著直視父親的臉,不得不交談時,就盡量用最少的語句來完成對話。

  昭夫也說不清直巳是從何時起變成現在這樣的。雖然讀小學時也多少有些情緒上的波動,但還是聽父母話的,訓斥之後也會改正錯誤,算得上是個老實的孩子。然而不知從何時開始,他變得不再服從昭夫的管教,提醒他注意什麽事情時也完全沒反應,等到昭夫為此發怒而責罵他時,索性露出一副反過來大吵大鬧的凶相。

  昭夫減少了和兒子接觸的機會,自我安慰般地期待著兒子的反抗期遲早會過去。

  當時,他也完全沒有及早將獨生子的異變扼殺在萌芽狀態的積極性。他甚至希望就算發生什麽問題,也別讓自己感覺到跡象就好。

  現在昭夫後悔於當時沒有采取措施,可這份後悔也顯得那樣蒼白無力,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那所謂的措施是指什麽。

  隨著一陣腳踩樓梯的“咯吱”聲,八重子從樓上下來了。她半張著嘴,凝視著昭夫走了進來。

  臉紅紅的她剛坐下就發出了一聲歎息。

  “你問他了嗎?”昭夫道。

  八重子點了點頭,依然用側臉對著昭夫。

  “他說什麽了?”

  在回答之前,八重子先咽了一口口水。

  “他說……是被他勒死的。”

  昭夫禁不住閉上了雙眼,雖然早有所料,可他本來還抱有一線幻想,幻想這隻是一場誤會。

  “是哪兒的孩子?”

  八重子搖了搖頭。

  “他說他也不知道。”

  “那麽是從哪兒把她帶回來的?”

  “說是在路上遇到的,他沒想帶回家,是對方主動跟來的。”

  “胡說八道,這話你也信?”

  “確實不太可信,可是……”她把接下來的話咽了回去。

  昭夫捏起拳頭砸在了矮桌上。

  直巳可能是在街上閑逛時隨便找了個“獵物”,或者說,一看到符合自己喜好的少女,心中的魔性就覺醒了。但無論怎樣,肯定是他先上去搭訕的。因為女孩的家長平時也一定會不斷告誡她不要跟陌生人去任何地方。在經常有孩子遭到襲擊的今時今日,每個家長在這方麵都會特別地謹慎。

  可昭夫萬萬沒料到自己的兒子竟會成為襲擊者——

  昭夫可以想象直巳巧舌如簧地哄騙女孩子時的情形。他麵對喜歡的人或是要對方滿足自己的任性要求時,會用一種令人意想不到的花言巧語來達到目的。對這一點,昭夫自然是十分清楚的。

  “他為什麽要勒死人家?”

  “他說他想和她一起玩,可是女孩不聽他的話,所以他想用勒的方法來嚇唬對方,沒準備殺死她的。”

  “玩……中學生和這麽小的女孩在一起有什麽好玩的?”

  “我怎麽知道。”

  “你沒問嗎?”

  八重子沒有吭聲,她的表情寫著她不可能去問這個問題。

  昭夫一邊瞪著妻子,一邊也覺得確實沒必要問。他想起以前也在電視新聞裏聽到過“猥褻幼女”之類的詞。他沒去細想過是怎麽個“猥褻”法,就算在現在這樣的局麵下,他也不願意去想。

  然而,他覺得“嚇唬對方”這個解釋應該和事實不符。一定是女孩看到暴露出本性的直巳後,進行了抵抗和求教。為了防止事態變得對自己不利,他就下了毒手,沒有手下留情的後果就是使女孩送了命。

  “是在哪兒殺的?”

  “飯廳……”

  “怎麽在那種地方?”

  “他說當時準備請對方喝果汁。”

  昭夫推測直巳是想在果汁裏放酒之類的東西。

  “殺人之後他做了什麽?”

  “因為女孩小便失禁了,他怕弄髒地板,就把屍體放院子裏了。”

  難怪飯廳會有一股異臭。

  “……然後呢?”

  “就這些。”

  “就這些?”

  “他說後來不知該怎麽辦,就回房間了。”

  昭夫感到一陣暈眩,他甚至認為如果就此昏過去的話會輕鬆許多。想不到兒子在殺死一個小女孩之後,所在意的居然隻是怎樣才能不弄髒地板——

  直巳在想些什麽昭夫也並非完全不了解,或者說,兒子打的那些主意昭夫是了如指掌的。直巳是覺得事情變得麻煩了,為了逃避麻煩而躲進了自己的房間。他不可能去考慮接下來該怎麽辦,隻要把屍體放那兒,父母總會想辦法解決的。

  茶幾上放著電話的子機,昭夫把手伸了過去。

  “你要幹什麽!”八重子提高了嗓門。

  “打電話報警。”

  “你……”

  她抱住了昭夫拿著電話的手,後者甩開了她。

  “你讓我怎麽辦?已經沒有挽回的餘地了,怎麽著女孩也不可能活過來了。”

  “可是,直巳他……”八重子仍繼續央求著丈夫,“那孩子將來怎麽辦?今後就隻能背負著殺人犯的罪名度過一生了啊。”

  “那也沒辦法了,誰讓他幹了這種事。”

  “你就滿足於這個結果?”

  “怎麽可能滿足,可你說還有什麽辦法?讓他自首的話,作為一個未成年人,法律還會給他重新做人的機會,名字也不會公開。”

  “這都是騙人的!”妻子的目光變得可怕起來,“報紙之類的也有可能登出他的名字,而且這件事會影響他的一生啊。那孩子從此就不可能再過上正常人的日子了,一定會生活得很淒慘、很糟糕!”

  昭夫覺得自己的人生已經很淒慘且很糟糕了,可是他連把這句話說出來的力氣都沒有,就準備去按電話子機的按鍵。

  “啊,不要啊!”

  昭夫不禁聯想到那些三流電視劇中的情節,如果不是和眼前的殺人案相關聯,他可能會為八重子這副顯得過於戲劇性的表情而啞然失笑吧。雖然妻子還不至於在此時還自我陶醉,可一定是過去接觸過的那些電視劇和小說使她想到了這番舉動。

  八重子是不是真的一心求死,昭夫無從知曉。但即使她是在虛張聲勢,也要盡力避免她因被識穿後惱羞成怒而自尋短見。

  “明白了,我把電話放下,你把剪刀放下。”

  “不,我一放下,你就還會打電話的。”

  “我說不打就不會打!”昭夫把子機放回了原處。

  然而不知是不是信不過昭夫,八重子仍然沒有放下剪刀的意思。她用充滿狐疑的眼神望著丈夫,對方歎了口氣,盤腿坐到了塌塌米上。

  “你想怎麽樣?這樣僵持下去也解決不了問題。”

  可是八重子並未作答,她應該也知道這樣下去不是個辦法,女孩家人也一定在焦急地四處尋找。

  當昭夫想到這裏的時候,突然記起了在車站前看見的那個男人。

  “你看了那女孩的衣服沒?”昭夫問。

  “衣服?”

  “她有沒有穿著粉紅色的運動衫?”

  在“啊”的一聲後,八重子輕輕搖了搖頭。

  “不知道是不是運動衫,但確實是粉紅色的。怎麽了?”

  昭夫狠狠地撓了撓自己的頭,然後對八重子說了在車站前遇見的事。

  “那應該是小孩子的父親吧,依那個情形來看,可能很快就會報警。警察隻要一來調查就會發現的,無論怎樣都逃脫不了了。”他繼續說道,“可我真沒想到他在找的小女孩就在我家,而且還是以那種樣子……”

  雖然沒正麵見到對方,但是從那個詢問水晶糕售貨員的男人的背影中昭夫感覺到了一種不顧一切的心情。他一定是把自己的女兒奉為掌上明珠,念及至此,昭夫幾乎要被心中的歉疚感壓垮。

  八重子在雙手握著剪刀的狀態下低聲說了一句什麽,因為聲音太小,昭夫沒能聽清。

  “啊?你說什麽?”昭夫問道。

  對方抬起頭說:“你去扔了吧。”

  “啊……”

  “把那個,”八重子咽了口口水,繼續道,“扔到外麵去吧,我也會幫忙的。”

  最後她低下頭以一句“拜托了”做了結尾。

  昭夫串了一口粗氣。

  “你,是說真的嗎?”

  八重子低著頭一動也不動,看來她準備保持這姿勢直到丈夫答應她的要求。

  昭夫呻吟了一聲,說:“這太亂來了。”

  八重子的背脊微微顫了一下,不過依然沒有把頭抬起來的意思。

  “太亂來了”——昭夫重複著這句話。但在自言自語中他竟覺醒到其實自己一直在等待著八重子的這個提議。拋屍的想法一直盤踞在他心底的某處,隻不過之前的他一直故意視而不見、不作考慮罷了。因為他知道隻要稍微想一想就可能會屈服於它的誘惑,所以產生了恐懼心理。

  不可能這麽做的,做了也不會成功,隻會反過來把他們逼入死胡同——理性的反駁在昭夫的腦海中回蕩。

  “反正,”八重子低著頭道,“反正我們也完了,即使讓孩子去自首,他也不可能再過上正常人的生活。我們也會為沒能好好教育他而付出代價,讓他自首也沒人會原諒我們的,我們會變得一無所有啊。”

  她的聲音仿佛像在誦經般地毫無抑揚頓挫,看來心誌已經到達混亂的極限,連在語言中注入感情的能力都喪失了。

  然而事實或許正如她所說的,不,是完全一致——昭夫這樣想到。就算讓直巳去自首,他們也絲毫沒有博得他人同情的餘地,因為被殺害的小女孩是無辜的。

  “可是扔掉也不可能吧?”昭夫說道。他知道說出這句話已經說明自己邁出了關鍵的一步,“不可能”和“不能”是截然不同的。

  “為什麽?”妻子問。

  “怎麽搬運?我們去不了很遠的地方。”

  昭夫是有駕照的,但他沒有車,主要的理由是這座舊宅沒有可用來停車的地方。另外,八重子也沒覺得有給昭夫買私家車的必要。

  “那,能不能藏起來……”

  “藏?家裏哪有地方可以藏?”

  “臨時的啊,然後再想個辦法處理掉……”

  “不行,還是不行,可能已經有人目擊了直巳曾和那女孩在一起。如果是這樣的話,警察很快就會來的,他們肯定會調查這裏,要是被他們找到了屍體,我們就無話可說了。”

  昭夫又一次將目光投向茶幾上的電話,他感覺自己像是在進行一場毫無意義的討論。既然假設警察會來調查,那麽屍體在哪兒被發現結果都一樣,他根本沒有自信能讓一家人逃過法律的製裁。

  “能趁著今晚轉移的話,說不定會有辦法。”八重子開口道。

  “啊?”

  她把頭抬了起來。

  “不用去很遠的地方,隻要能轉移到別處……弄成是在別處被殺的樣子。”

  “別處?”

  “我是說……”八重子沒有繼續回答就又低下了頭。

  此時,昭夫的背後傳來一陣衣服摩擦聲,他吃驚地回過了頭。

  走廊上有影子在挪動,看來是政惠起夜了。她哼著走掉的小曲,那是一首昭夫也不知道名字的舊時童謠。然後能感覺到她開門進了廁所。

  “偏偏在這種時候。”八重子表情扭曲地嘀咕著。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很快就傳來了馬桶的抽水聲和開關門聲。接著就聽見政惠赤腳走了回去,腳步漸行漸遠。

  然而滴水的聲響卻一直持續著,裏屋的拉門剛被關上,八重子就站了起來。她進入走廊,打開了廁所的門,之後滴水聲停了下來。一定是政惠沒關好洗手的水龍頭,這已經是家常便飯了。

  隨著砰地一聲撞擊音,八重子帶上了廁所的門,這把昭夫嚇了一跳。

  她靠在牆壁上,仿佛像要崩潰似地順勢蹲了下來,雙手遮著臉,歎了口氣。

  “真是一團糟,想想還是死了算了。”

  “難道這是我的錯嗎?”——昭夫把哽在喉頭的這句話又咽了回去。他的目光落在了已經變成紅褐色的塌塌米上,想起了當這張塌塌米還是碧綠色時的情景。那時的他才剛上高中,父親每天都很辛苦地工作,才能勉強買得起如此大小的房子,他還曾在心理埋怨過這樣的父親。

  然而現在的昭夫卻在問自己究竟做了些什麽。回到了當初曾看不起的小房子,連個像樣的家庭都沒能組建成。不僅如此,他還給別的家庭帶來了不幸,因為引起這不幸的源頭正是他造成的。

  “公園怎麽樣?”他說道。

  “公園?”

  “就是那座銀杏公園。”

  “把屍體扔那兒?”

  “嗯。”

  “就擱在露天環境裏?”

  “不,”他搖頭道,“那兒不是有間公廁麽?我想把屍體放進裏麵的單間。”

  “公廁……”

  “這麽做說不定能延緩被發現的時間。”

  “嗯,有可能。”八重子爬進了房間,窺伺著丈夫的臉道,“什麽時候搬?”

  “半夜裏,兩點……左右吧。”

  昭夫看了眼茶幾上的鍾,現在才剛過八點半。

  他從壁櫥裏抽出折疊好的紙板箱,那是三個月前買幹燥機帶的。他讓電器商店送貨上門時把機器裝在這裏麵,因為八重子說正好可以拿來放多餘的坐墊,結果也沒用上。不過昭夫實在沒想到會用這它來裝運屍體。

  他提著紙板箱來到院子裏,組裝完成之後放在了蓋著黑色塑料袋的少女屍體旁邊,確定可以順利裝進去。

  昭夫把箱子再次折好,回到了屋裏。八重子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雙手抱著頭。她的頭發蓬亂地耷拉著,遮住了臉。

  “怎麽樣?”她保持著這個動作問道。

  “嗯……看上去能裝下。”

  “你沒裝?”

  “時間還太早,在院子裏有什麽鬼鬼祟祟的舉動,萬一被人看見就麻煩了。”

  八重子稍稍轉動了一下腦袋,似乎是看了一眼鍾,然後用沙啞的聲音表示了讚同。

  昭夫感動口渴,想喝啤酒。不,最好是更烈性的酒。他想通過使自己爛醉來逃避眼前的痛苦。然而現在肯定不能喝醉,因為接下來還有要緊的事等著他去做。

  “直巳在幹什麽?”

  八重子搖了搖頭,看來她也不知道。

  “你去他房裏看看?”

  八重子長歎了一聲,終於把臉抬了起來,她的眼圈通紅。

  “現在就讓他一個人待會兒吧。”

  “可是還有很多問題要問他啊,詳細情況什麽的。”

  “你要問什麽啊?”妻子表情扭曲地說。

  “當然是問他和女孩在一起時有沒有被人看見了。”

  “現在問這個還有什麽用啊?”

  “有什麽用?剛才我不是說了,如果有人看見他們,很快會報告給警察,然後他們就會來訊問直巳,到時候再急著想辦法也來不及了。”

  “就算警察來了,”八重子的眼珠向斜下方看著,“我也不會讓他們見兒子。”

  “你以為這樣就能對付過去?這隻會加大他們的懷疑。”

  “那就讓他說自己什麽都不知道,隻要堅持說不認識那個女孩,警察也沒辦法吧。”

  “你想得太簡單了,如果目擊者肯定那就是直巳的話怎麽辦?警察可不會輕易罷休。還有,要是直巳和女孩在一起時還有人跟他打過招呼怎麽辦?而且他還回答了對方又該怎麽辦?我們根本不可能自圓其說。”

  “你進行這些完全架空的假設又有什麽意義?”

  “所以我才要他把情況說出來,至少要搞清楚他有沒有遇上過什麽人。”

  可能是因為覺得昭夫說得在理,八重子也就沒有繼續反駁。她的臉上變得木無表情,緩緩地站了起來。

  “你去哪兒?”

  “二樓啊,去問問直巳,看看他有沒有被什麽人撞見。”

  “讓他自己到這裏來說。”

  “不用這麽做吧?孩子也受了打擊啊。”

  “那就更要——”

  八重子沒搭理昭夫,徑直離開了飯廳,伴隨著拖鞋接觸地麵的聲音來到了走廊。然而她一走上樓梯,聲音就一下子變輕了,看來是不想刺激到直巳。昭夫對這種唯兒子臉色是從的行為感到非常厭惡。

  狠狠地掐滅了煙頭之後,他猛地站起身,打開了冰箱的門,拿出罐裝啤酒就這麽站著喝了起來。

  他的腳邊擱著超市提供的塑料袋,八重子一定是在去超市購物回來後發現少女屍體的吧。似乎在驚慌失措之下,就忘了把買回來的東西放進冰箱了。

  塑料袋裏裝的是蔬菜和肉糜,看來她又準備做漢堡肉餅了,那是直巳喜歡吃的。另外還有包裝好的煮一下就能吃的半成品蔬菜,八重子已經有幾個月沒為丈夫好好做一頓飯了。

  這時傳來了腳步聲,八重子開門進來了。

  “怎麽樣?”昭夫問道。

  “他說沒有遇到任何人。”她坐在了椅子上,“所以我告訴他如果警察來問話,就說自己什麽都不知道。”

  昭夫喝了幾大口啤酒。

  “警察如果來了,就說明他們掌握著什麽線索。這時候還說自己什麽都不知道,你覺得他們會相信嗎?”

  “就算他們不相信,也隻能堅持說不知道了吧?”

  昭夫輕蔑地哼了一聲。

  “你覺得他能應付得來這種事?”

  “哪種事?”

  “就是麵對警察不斷地撒謊啊。警察可不是普通人,目睹了那麽多殺人犯,還時常審訊那種家夥。如果被他們盯上,直巳一下子就會腿軟了。他麵對我們總是任性強橫,但實際上隻是個膽小鬼罷了,這點你也清楚。”

  八重子沒有作答,或許是她也同意丈夫的結論。

  “都是你那麽寵著他,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你說這一切都是我的錯?”八重子瞪眼道。

  “因為你對他百依百順,他現在連一點點忍耐力都沒有了。”

  “虧你說得出口,你自己還不是什麽都沒做,一遇到問題就逃避。”

  “我什麽時候逃避了?”

  “兒子六年級時你不是逃避了?”

  “六年級?”

  “看,都已經忘了。就是他遭人欺負那次啊,你當時還罵了他,說什麽是男孩子就要以牙還牙。他明明不想去上學,你還硬拉著他去,我阻止了也沒用。”

  “我那是為了他好。”

  “不,你是在逃避。你那麽做根本就沒解決任何問題,直巳他後來還是一直受到欺負。雖然老師警告了那些欺負他的人,他不再遭受暴力對待了,可直到畢業,他都被同學們孤立,誰也不和他說話,完全無視他的存在。”

  這些話昭夫是第一次聽說,他原本以為直巳既然天天去上學,受欺負的事肯定已經解決了。

  “你為什麽不告訴我?”

  “是直巳讓我不要跟你說的,我也覺得還是不跟你說的好。因為你反正也隻會罵孩子,對你來說,家人都隻是你的麻煩罷了。”

  “你怎麽這麽說?”

  “難道不是嗎?特別是那段時間,你不知是迷上了哪個女人,對家裏的事根本不聞不問。”八重子惡狠狠地盯著昭夫道。

  “你怎麽還在說這個?”昭夫不耐煩地回應著。

  “算了,那個女人的事我也不想再提。我想說的是,無論你在外麵如何鬼混,都不能不管家裏的事。你根本不了解兒子,事到如今我就告訴你吧,他現在在學校裏依舊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因為小學時欺負他的那群人到處說他的壞話,誰也不願意和他交朋友。你有體諒過孩子的心情嗎?”

  八重子的眼中再次湧起淚水,這淚水不僅僅是出自悲傷,也有著她的委屈。

  昭夫側過臉不看妻子。

  “算了吧,別再說了。”

  “是你自己要提的。”八重子嘀咕道。

  昭夫喝光啤酒,捏扁了手中的空易拉罐。

  “現在隻能期盼警察不要來了,萬一來的話……也可能就沒機會了,到時候還是放棄吧。”

  “不,”八重子搖頭道,“我決不。”

  “可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我們又能怎麽做?”

  “我去自首。”

  “啊?”

  “就說是我勒死的,這樣他們就不會抓直巳了。”

  “別說傻話了。”

  “那麽你肯去自首嗎?”八重子睜大眼睛盯著昭夫的臉,“不肯吧?那隻有我去自首了。”

  昭夫咂了咂嘴,狠狠地撓著頭,他開始感到頭痛。

  “你我為什麽要殺一個小女孩?完全說不出理由啊。”

  “這種問題現在開始想也來得及。”

  “那麽是什麽時候殺的?你去打零工了吧?我也和你一樣有不在場證明。”

  “就說是打完工回來馬上殺的。”

  “沒用的,通過解剖可以很正確地推算出被害時間。”

  “我管不了那麽多了,總之我要替他去頂罪。”

  “別說傻話了。”昭夫又重複了一遍,然後把捏扁了的空啤酒罐扔進垃圾桶。

  此時,一個念頭突然在他腦海裏閃現。這念頭是如此具有誘惑力,並在他腦中盤旋了數秒。

  “怎麽了?你又想說什麽?”八重子問。

  “不,沒什麽。”昭夫搖了搖頭,同時想使自己盡力甩掉剛才的念頭。他準備今後永遠不再去想,因為那想法實在過於邪惡,以至於連想一想都會令昭夫覺得可怕且厭惡起想到它的自己。

  6

  淩晨一點剛過,昭夫就關上了電視機。他是考慮到少女失蹤的消息有可能在新聞中播出才看電視的,不過在換了好幾個台的新聞節目後都沒有看到。

  八重子在對麵的日式房間裏,兩個多小時前她由於受不了這沉悶的氣氛而離開了飯廳,後來兩人之間就沒說任何話。因為不管談什麽,都隻會令他們再次意識到自己已處於走投無路的窘境。

  昭夫抽完一根煙,站了起來。他關了飯廳的燈,來到麵向院子的玻璃門旁,悄悄掀開窗簾,窺探著外麵的動靜。

  路燈雖然亮著,卻照不到前原家的院子,院內一片漆黑。

  在眼睛習慣黑暗之前,他沒采取任何行動,直等到能看清鋪在地上的黑色塑料袋。昭夫先帶上手套,接著打開了玻璃門上的月牙鎖。

  他拿好折疊著的紙板箱、橡皮膠帶和手電筒,再度來到了院子裏。在黑暗中組裝完紙箱後,首先用橡皮膠帶在底部做了固定,然後看了一眼那隻黑色塑料袋。

  緊張和恐懼侵襲著他,現在能看見的隻有少女的雙腳,他還沒有正視過屍體的全身。

  他感覺喉頭一陣幹渴,恨不得立刻就能逃離此地。

  昭夫並非從沒見過人的屍體,上一次是目睹父親遺體的時候,當時並沒有感覺到任何陰森恐怖的氣氛。在醫生宣布章一郎死亡後,他還觸摸了亡父的臉。

  然而此時此地的心情卻截然不同,光是看著黑色塑料袋隆起的部分就已膽戰心驚的他,根本沒有勇氣去掀開塑料袋。

  不知屍體呈現何種姿態,又害怕去做確認——這層原因自然是有的。若是病死,在停止呼吸前後並不會產生太大的變化,甚至乍看之下還無法肯定此人是否已故。但麵前的這具屍體不同,本應是在開心玩耍的少女突然遭到殺害,而且是被勒死,這種情況下的屍體會變得怎樣,昭夫無法想像。

  但令他恐懼的不止這些。

  如果準備報警,就應該不會感到如此害怕。若是理由正當,就算是把屍體裝進紙板箱,也體味不到如此大的煎熬。

  昭夫明白,他是為將要做的過於不道德之事而感到膽怯,在看到屍體後這一情緒就更赤裸裸地浮現上來了。

  遠處傳來汽車開動的聲音,這使他的思維跳回了現實中。眼前不是發呆的時候,若他正在做的事被附近的人看見就徹底完了。

  他想索性連黑色塑料袋一起搬運,放進公園的廁所後,閉著眼睛剝去塑料袋,不看屍體就走,這樣大概是不會怕了。

  但昭夫很快搖了搖頭,因為他不得不檢查屍體,他不知道上麵有沒有留下什麽痕跡,或許那正是直巳殺人的罪證。

  他提醒自己說非這麽做不可了,不論接下來的行為多麽不人道,為了保護家人,他別無選擇。

  昭夫做了次深呼吸,蹲了下來,捏著黑色塑料袋的一端,緩緩地揭了開來。

  少女那白淨纖細的腳慢慢露了出來,她的身體小得令人吃驚。昭夫想起那名男子說孩子是七歲,他實在無法理解兒子為何會對這麽小的孩子下手,不禁皺起了眉頭。

  黑暗中看不清詳細情形,他下定了決心,拿起手電筒,先對著地麵打開了開關,然後再令光圈緩緩地照向屍體。

  少女穿的是格子布裙,上身則是帶小貓圖案的粉紅色運動衫。一定是她母親想讓孩子看上去更可愛而給她穿上的吧,真不知這位母親現在是一種什麽樣的心情。

  他繼續移動著光線,少女那蒼白的臉映入了昭夫的眼簾,在那一瞬間,他忍不住關上了手電筒。

  然後他呆站在原地好一會兒,不住地喘息著。

  少女仰麵躺在那裏,臉直朝著上方。昭夫並沒有直視少女的臉,可即便如此,她的麵容仍然給他留下了巨大的視覺衝擊。包括在暗淡的光線下反光的那雙大眼睛,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他覺得自己實在無法繼續承受下去了。

  看來也沒什麽能直接聯係到直巳的痕跡,他準備就此把屍體裝入紙板箱。而且也考慮到萬一做了多餘的接觸,恐怕反而會落下什麽不利的證據。雖然昭夫知道這隻是在為自己找借口,然而他的精神實在是不能再多經受片刻這樣的考驗了。

  他使目光避開少女的臉,把雙手伸到了屍體下。當他抱起她時,發覺重量驚人地輕,簡直就像洋娃娃一樣。由於死者小便失禁,裙子是濕濕的,異臭也很快鑽入了他的鼻孔。

  為了擱進紙板箱。他隻能少許移動了一下少女的手腳。他倒是聽說過屍體放一陣之後會變得僵硬,不過實際上這並未給他造成多大的困難。在裝入箱子後,他雙手合十行了個禮。

  收回手後,他發現腳邊掉落著一件白色的東西。把光線照上前去一看,原來是一隻小小的運動鞋。他之前雖注意到了女孩的白色襪子,卻沒意識到原來是有一隻鞋脫落了下來,真是好險。

  他伸手在紙板箱中拉出了少女的一隻腳。那運動鞋是鞋帶一直係到足尖的款式,看來因為係著影響穿脫,所以就鬆著了。昭夫給屍體穿上鞋後,又重新係緊了鞋帶。

  接下來的問題是,如何把這隻紙板箱帶到公園裏。少女的體重雖輕,可是裝進箱子後卻很難提,重心也不穩。況且步行去公園要十分鍾左右,昭夫可不想在中途放下紙箱休息。

  他想了想,決定用自行車來搬運。他先從玄關回到室內,拿好自行車鑰匙,又回到了外麵。自行車就停在他家的旁邊,是八重子在出門購物等時候用來做代步工具的。

  昭夫悄悄打開大門,確認外麵沒有行人經過後才走了出去。

  他解開自行車的鎖,把車停到門邊,當他準備再度回到院裏而鑽進門時,卻被眼前的情景卻嚇一跳。

  有一個人站在紙板箱旁邊。因為這畫麵過於具有衝擊力,使昭夫險些大叫出聲。

  “你在幹什麽啊?”昭夫皺起眉小聲道,他很快就認出人影的身份了。

  是政惠,她就穿著睡衣呆呆地站在那兒,也沒表現出對紙板箱有什麽興趣,眼睛看著斜上方。

  昭夫拽住了母親的胳膊。

  “這三更半夜的,你是要幹嗎啊……”

  政惠並未作答,看來根本就沒把他的話聽進去。她仿佛在尋找著什麽東西般地望著夜空,因為太黑,昭夫看不清她的表情。

  “真是個好天氣啊,”她終於開口說話了,“這樣一來,可以去郊遊了。”

  昭夫真想就地蹲坐在那裏,政惠那悠閑的聲音刺激著他的神經,使他的疲勞感倍增,他甚至怨恨起了這位無辜的母親。

  他一隻手拉著母親的胳膊,另一隻手推著她的後背,政惠伸手扶住了拐杖。精神狀況明明變成了小孩子,可每次外出時卻一定帶著拐杖等舉動看似不可思議,但接觸過癡呆老人的人都會說他們的想法是旁人無法理解的。

  拐杖上掛著鈴鐺,一有動作就會發出叮鈴鈴的聲響。昭夫一家搬來時,這幅鈴鐺曾歡快地迎接著他們,然而現在連這聲音都成為了令昭夫不快的因素。

  “快進屋吧,外麵冷。”

  “明天會不會晴呢?”

  “肯定是晴天,沒問題的。”

  她大概是回到了小學時代——昭夫如此解釋道。在母親的腦海中,明天有快樂的郊遊,為了確認天是不是晴著,就忍不住到外麵來看了。

  昭夫讓她從玄關進屋,後者就把拐杖放進鞋箱,老老實實地走了進來。政惠是赤腳走到院子裏的,她腳上的皮膚黝黑,像是用一隻腳拖著另一隻腳般地在走廊上前行。

  她的房間就在這細長幽暗的走廊盡頭,拜此所賜,她和八重子的接觸得以被控製在最小範圍內。

  昭夫揉了揉臉,感覺自己的頭腦也快被影響出問題了。

  旁邊的拉門被打開,八重子的腦袋鑽了出來,她的眉頭緊鎖。

  “怎麽了?”

  “沒什麽,是媽。”

  “咦……她又幹什麽了嗎?”聲音中的厭惡感表露無遺。

  “沒什麽大不了的,先不說這個了,我要去辦事。”

  八重子點了點頭,表情也不禁變得僵硬起來。

  “小心點啊。”

  “我知道。”昭夫背對著妻子打開了玄關的門。

  他回到院裏,望著紙板箱歎了口氣。裏麵裝的是屍體,而接下來要搬走這紙箱的就是自己,他到現在都無法接受如此現實,這一定是他今生最糟糕的一個夜晚。

  他關上蓋子,提起了紙箱。除了感到不便攜帶之外,還發現這樣確實比單獨抱屍體時來得更重。他抱著紙箱來到外麵,放在自行車後座上。由於後座很小,固定紙箱著實費了一番工夫。當然,要騎著車走是不可能了,昭夫一手抓著車把,一手推著紙箱,開始緩緩前進,背後的街燈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

  此時應是半夜兩點左右了,昏暗的大街上並無行人,但還有一些住戶的窗口透著燈光,昭夫為了避免不慎引發響聲,小心翼翼地前進著。

  現在已經沒有任何巴士往來了,所以基本不用擔心有人會從巴士經過的地方走來。必須小心的是其他車輛,在巴士和電車都休息的這會兒,出租車駛進狹小的住宅區的概率也就上升了。

  他剛一想到這裏,眼前就有車燈打了過來,昭夫隨即閃身躲進了旁邊私人修建的小路。由於是單行道,故而不必擔心汽車會開到這裏頭來。很快,那輛黑色的出租車便駛遠了。

  昭夫再次朝他的目的地走去,這區區十分鍾的路程,令他覺得漫長到窒息。

  銀杏公園位於住宅區的中心地帶,僅僅是一座周圍種著銀杏樹的簡樸公園。園內雖設有長凳,卻無一處遮風擋雨之地,因此也沒有流浪者以此為家。

  昭夫推著自行車,來到了公園角落的公廁後。許是因為雨一直下到今早的關係,地上的土很鬆軟,廁所看上去並沒有亮著燈。

  他抱著紙板箱,一邊警惕著周圍的動靜,一邊走近廁所。稍稍猶豫之後,他還是進了男廁。因為他想為了使別人認為這是變態的行徑,還是進男廁比較合適。

  男廁中傳出一股令人禁不住皺眉的臭味,昭夫盡量不使自己發出呼吸聲,抱著紙板箱走了進去。他擰亮帶來的手電筒的開關,推開了唯一的單間的門。裏麵的肮髒程度叫人乍舌,他覺得少女被丟棄在這裏實在是太可憐了,哪怕隻是她的屍體。可事到如今,也不可能再回頭了。

  昭夫把手電筒叼在口中,打開紙板箱,將少女的屍體搬進了單間,選了個盡量遠離馬桶的地方,讓屍體靠著牆坐在那兒。但他的手剛一放開,少女的身體便向一邊倒了下去。

  看到眼前這幅情景,昭夫險些掉落嘴裏的手電筒,因為他發現少女的背上粘著濕漉漉的青草,不用說,那自然是前田家院裏的。

  這草有可能成為證據……

  他不太了解科學刑偵,但他想隻要這草一被化驗就能知道是什麽種類以及適合生長在什麽樣的土壤裏,如此一來,警察一定會徹底調查附近民家的草坪。

  昭夫拚命地用手拍著屍體上的草,草還粘在女孩的裙子和頭發上。但是在拍的過程中昭夫注意到,就算從她身上把草拍下來也毫無意義,必須從現場清除才行。

  他在絕望感的侵襲中開始撿拾被拍落在地上的草,然後扔進馬桶。他還檢查了少女的頭發,現在已經顧不上對死者的恐懼了。

  最後,他準備衝掉滿是青草的馬桶,可無論怎麽按壓把手水都不出來。他雖使出全力活動著把手,仍然沒能得到一滴水。

  昭夫走出單間去洗手的地方擰龍頭,這才見到了細細的水流。他脫去手套,用雙手接水到一定程度後悄悄回到單間,倒入馬桶,然而這麽少的量並不足以衝走裏麵的草。

  他以自己的手作為容器,往返了好幾次。昭夫也自問自己究竟在做什麽,如果被人看見的話一定會報警。可現在他連膽怯的時間都不再有,無所顧忌的破罐子破摔心情使他的行動變得大膽化。

  好容易把草衝淨後,昭夫帶著空紙板箱走出了廁所。他回到停放自行車處,重新把紙箱疊好。雖想就把它直接丟在屍體旁,卻也不得不顧慮到這紙箱很可能成為重要的物證。折到能單手攜帶的大小後,他騎上了自行車。

  可當他用力去踩腳踏板時,突然意識到了什麽,把目光投向了地麵。在鬆軟的土地上隱約留有輪胎壓過的痕跡。

  真是千鈞一發——他跳下車,用鞋底抹平了輪胎印。當然,他也使自己留心不要留下腳印。然後舉起自行車,帶到不易留下痕跡的地方,再次騎了上去。

  踩動腳踏板時昭夫覺得全身都被汗水浸透了,背部等處已經因緊貼潮濕的襯衣而感到絲絲寒意。額頭上的汗珠滴進他的眼窩,劇烈的痛楚使他皺起了眉頭。

  7

  回到家後,紙板箱的處理先令昭夫感到了頭痛。箱子裏沾有少女的排泄物,可也不能簡簡單單地扔到外麵。焚燒是一種辦法,不過在這種時間生火反而會被人舉報。

  院子裏的黑色塑料袋依然原樣放在那兒,昭夫一邊收拾一邊在腦中抱怨著妻子連這點事都不替自己收拾。他把紙板箱塞到裏麵,進了家門。

  從走廊上拉開政惠房間的拉門,裏麵漆黑一片,政惠似乎已經蓋上被子睡覺了。

  昭夫打開壁櫥上方的小櫃,這裏不必擔心會被政惠擅自開啟。他把塑料袋放到裏麵,輕輕地關上廚門,政惠那邊沒發出任何動靜。

  離開房間後,他發現自己身上散發著一股臭味,那是搬動少女時沾上的。他走到盥洗室脫下衣服,一股腦兒地塞進了洗衣機,順便衝了個淋浴。可無論怎麽用肥皂搓洗,總覺得異臭仍然殘留著。

  到臥室換完衣服後,他回到了飯廳。八重子在桌上擺好了玻璃杯和罐裝啤酒,從超市買的菜也擱在了盤子裏,看來已經用微波爐加熱過了。

  “這是怎麽回事?”昭夫問。

  “我想你也累了,再說晚飯也沒吃吧?”

  “我沒食欲。”這麽說著,他還是打開了罐裝啤酒。他想至少也讓自己醉上一場,哪怕今晚即使大醉酩酊也無法入睡——

  廚房裏傳來菜刀切東西的聲音。

  “你在幹什麽?”

  然而八重子並沒有回答。昭夫站起身,朝廚房看了看,烹飪台上放著一隻碗,裏麵是肉糜。

  “三更半夜的你要弄什麽?”昭夫又問了一遍。

  “他說肚子餓了。”

  “餓了?”

  “剛才直巳下來了,然後……”接下來的話變得含糊不清。

  昭夫感到自己臉上的肌肉在抽搐。

  “他還說肚子餓?幹了那樣的事,讓父母承擔了如此的痛苦……”

  他大喘了口氣,搖了搖頭,走向房門。

  “等等,你別去!”八重子急忙叫住他,“這也沒辦法啊,他這麽年輕,從白天起就什麽也沒吃,肚子餓很正常。”

  “我可一點食欲都沒有。”

  “我也一樣啊,可他還是個孩子,不明白事情的嚴重性。”

  “所以我要讓他知道。”

  “也不用趕在這會兒。”八重子抓住昭夫的胳膊,“等事情告一段落之後也可以吧?他也是受了打擊的,並不是無知無覺,所以之前才一直沒提肚子餓的事兒。”

  “他沒提是因為不想聽到我的指責,所以看到我出去了,覺得機會來了,就來告訴你。他如果真的在反省,為什麽不下樓?為什麽還縮在房間裏?”

  “孩子想避開父親的責罵是很自然的,總之今晚你先忍忍,往後我會好好說他的。”

  “你說了他會聽嗎?”

  “可能不聽,但你現在去罵他也無濟於事啊。責備他不能解決任何問題,眼前要考慮的是怎樣保護他。”

  “你滿腦子都是怎麽保護他?”

  “難道不可以嗎?我已經決定無論何時都要站在孩子這邊,不管他做了什麽,我都要保護他,哪怕他成了殺人犯。請你今晚就放過他吧,拜托了,求求你了。”

  八重子的淚流過臉頰,印下兩道痕跡,她圓睜的雙目充著血。

  看到妻子扭曲的表情,昭夫的怒氣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在心中逐漸擴散的空虛感。

  “把手放開。”

  “我不,因為你……”

  “叫你放開就放開,我不會上樓的。”

  八重子目光呆滯地半張著嘴。

  “真的?”

  “是真的,好了,你就給他做漢堡肉餅什麽的吧。”

  昭夫甩開八重子的手,坐回到餐桌上,一下把玻璃杯中的啤酒喝了個精光。

  八重子鬆了口氣,回廚房繼續切她的蔬菜。望著專心於揮動菜刀的妻子,昭夫想,或許她不做些什麽的話就無法保持正常的神智吧。

  “你也給自己做點,”昭夫道,“既然弄了,就一塊兒吃吧。”

  “我不用了。”

  “別羅嗦了,你也得吃。接下來又不知何時才能安心地吃上一頓飯了,我也一起來,沒食欲也得硬吃。”

  八重子走出了廚房。

  “他爸……”

  “明天會很難熬的,得補充好體力。”

  對他的話,八重子神色認真地點頭表示讚同。

  8

  清晨五點十分,窗外的天空終於亮了起來。

  昭夫坐在飯廳裏。雖然窗簾還拉著,不過從其縫隙中透進來的光卻不斷增加著亮度。

  桌上擱著盛有吃剩的漢堡肉餅的盤子,玻璃杯中也還留有半杯啤酒,然而他已無心吃喝。八重子到頭來也隻勉強吃了三分之一的漢堡肉餅,就再也吃不下了。她中途說人不舒服,現在躺在日式房間裏休息。把東西全部吃完的隻有直巳一人,就在剛才,八重子把空餐盤端了下來。不過昭夫已沒精力對此再發什麽牢騷了,光是考慮今天該怎麽熬過去,就已令他分神無術。

  玄關處傳來一陣聲響,是有人往信箱裏塞東西,大概是送報紙的。

  昭夫剛準備站起身,又坐了回去。這麽早就出去,萬一被人看見就麻煩了。今天是星期六,昭夫平時幾乎不會在星期六一早就出門,他可不想因為反常的舉動而遭人懷疑。而且今天的早報也起不了什麽作用,對他們而言非常重要的消息,最早也是登在今天的晚報上。

  這時房門咯吱一聲打了開來,嚇了昭夫一跳,原來是八重子進來了。

  “怎麽了?”對方詫異地問道。

  “沒……這扇門的聲音怎麽是這樣的?”

  “門?”她試著緩緩地來回推門,每次都會發出微弱地磨擦聲,“哦,你說這個啊,之前就有了。”

  “是這樣啊,我還真沒注意。”

  “一年多前就這樣了。”八重子這麽說著瞟了一眼桌上的餐盤,“你吃好了?”

  “嗯,收了吧。”

  昭夫看著她把餐盤端去廚房,又將目光投向了那扇門。他此前從未關心過房子裏的各種設備,也根本不了解家裏發生的任何變化。

  昭夫掃視了一番屋內,這兒分明是他從小就住慣的地方,可看什麽都仿佛像是第一次。

  他的視線停在了麵向院子的玻璃門前,因為那兒的地上有塊抹布。

  “是在這兒殺的吧。”昭夫道。

  “啊?你說什麽?”八重子從廚房探出頭來,她看來還在洗東西,卷著袖子。

  “我說是在這間房裏殺的人。”

  “……嗯。”

  “你是用那條抹布擦的地?”昭夫用下巴指了指玻璃門前的地板。

  “不好,這可得收拾起來。”

  八重子提著超市的購物袋,抓起抹布塞了進去。

  “要和別的垃圾混在一起,可別扔了之後被人發現。”

  “我知道。”

  八重子進了廚房,接著傳來了打開帶水垃圾的垃圾桶的聲音。

  昭夫盯著放過抹布的地板,想像少女的屍體躺在那兒時的情景。

  “喂,”昭夫再度叫八重子道。

  “又怎麽了?”對方不耐煩地皺著眉。

  “女孩進了咱家吧?”

  “是啊,所以說不是直巳強拉她來的,女孩自己也多少有點責任——”

  “她既然進了屋,為什麽還穿著鞋?”

  “鞋?”

  “那個女孩一隻腳穿著鞋,或者說隻脫了一隻鞋。既然進了屋,還穿鞋不是很奇怪嗎?”

  興許是沒弄明白昭夫問題裏的意思,八重子的眼神不安地徘徊著,最後終於以一副想明白了的表情點了點頭。

  “你是說那隻運動鞋啊,是我給她穿上的。”

  “你?”

  “鞋當時就在玄關處,後來我想也不能讓她光著腳,就替她穿上了。”

  “為什麽隻穿了一隻?”

  “因為光是一隻就花了令人意想不到的長時間,要是太磨磨蹭蹭,被人發現就不好了。然後我把另一隻藏到了塑料袋下麵,你不會是沒注意到吧?”八重子瞪大了眼睛。

  “注意到了,所以我才給她穿上了。”

  “那我就放心了。”

  “你沒撒謊吧?”昭夫鄙夷地望著八重子。

  “什麽?”

  “不會是一開始她就隻穿著一隻鞋吧?是不是直巳硬把人家拉進屋,另一隻鞋因而掉了下來?”

  聽到這話後八重子吃驚地揚了揚眉。

  “我何必撒這種謊?真是我給她穿上的啊。”

  “……那就好。”昭夫不再看妻子的臉,他想想也覺得這已無關緊要了。

  “我說,”八重子提問道,“春美怎麽辦?”

  “春美?”

  “昨天你不是沒讓她來嗎?今天怎麽辦?”

  昭夫皺了皺眉,他都把這事給忘了。

  “今天就跟她說不必來了,理由是正好星期六,難得也讓我來照顧一天。”

  “她會不會懷疑?”

  “有什麽好懷疑的?春美根本不知情。”

  “……也是。”

  八重子站到廚房裏,開始泡咖啡,無所事事想必令她很難熬吧。昭夫想,在這種檔口,像自己這樣的人就什麽都做不了。家裏的大小事務向來都是交給八重子的,所以他實在想不出有什麽是自己能做的。他從來沒做過飯,也不打掃房間,故而連什麽東西在什麽地方都完全不知道。以前八重子不在家時,他要去替父親守夜連根黑領帶都找不到。

  正當他還是準備去取報紙而站起身時,聽見遠處傳來警車的警笛聲。昭夫一動不動地望向妻子,八重子也手握咖啡杯僵在原地。

  “來了。”他自言自語道。

  “還真快啊……”八重子的聲音在顫抖。

  “直巳在幹什麽?”

  “不知道。”

  “在睡覺?”

  “都說了我也不知道啊,你去看看不就行了?”

  “不,現在不用。”

  昭夫直接把黑咖啡喝了下去,因為他覺得既然睡不著,不妨令自己的頭腦冷靜些。然而當他想到不知要忍耐這局麵到哪天時,感到眼前一陣發黑。即便屍體上沒留下任何線索,警方也應當不會輕易放棄調查。雖說近來惡性犯罪的偵破率有所下降,卻也並非源於警方戰鬥力的衰退。

  “你還是先睡會兒吧?”

  “你不睡嗎?要不要去公園看看?”

  “然後打草驚蛇怎麽辦?”

  “那……”

  “我再在這兒待會兒,要是困了我就睡。”

  “哦,我也實在睡不著。”八重子這麽說著站了起來,打開了門。但她在出門前回頭看了眼丈夫,“你不會在動什麽歪腦筋吧?”

  “歪腦筋?”

  “比如還是想報警什麽的……”

  “嗯,”昭夫點頭道。

  “我沒這打算。”

  “真的?你不騙我?”

  “事到如今,我還能對警察說什麽?”

  “也對……”

  八重子歎了口氣,向昭夫打了聲招呼,離開了房間。

  9

  在開往現場的出租車內,鬆宮略緊張。被分配到搜查一科後接觸到的殺人案這還是第二次,而且上回的主婦被害案中他隻是跟著前輩警探到處跑,並未留下參與調查的實際感受及破案後的滿足心情。他為了這回工作得更有成效,開始時便憋上了一股勁兒。

  “被害人是小孩子可真令人受不了啊。”坐在一旁的阪上以一種煩躁的聲調說道。

  “實在令人不忍目睹呢,孩子的父母想必也大受打擊。”

  “那當然,但我說的是工作上的事兒。這種情況反倒難於展開調查了,被殺的如果是大人,在梳理被害人人際關係的過程中動機和嫌疑人常會浮現出來吧?然而小孩子受害基本就沒法兒期待這個了。不過犯人若是個住在附近又小有名氣的變態狂,事情倒也好辦。”

  “就是說,是臨時起意的犯罪?”

  “這可不好說,也有可能是早有預謀。總之那家夥的腦袋肯定不正常,問題是人們很難判斷何時何地遇見的誰是變態狂。可要是大人被那類人盯上總會有所察覺,小孩子就不行,隻要裝得和善一點上去套近乎,很容易被騙取信任。”

  阪上的年齡在三十五、六歲的樣子,可他被分配到搜查一科已超過十年了,多半是經手過與此類似的案件。

  “是練馬署的管轄範圍啊……”阪上自言自語道,“最近他們剛換了署長,一定是幹勁十足呢。”他鄙夷地哼了一聲。

  聽到練馬署這三個字,鬆宮暗自深吸了口氣。使他如此緊張的並不僅僅是麵對案件時的壓力,其實凶案發生在練馬署的管轄範圍內這點也頗令他在意,隻因練馬署的刑偵科裏有個和他十分有淵源的人。

  隆正那張泛黃的臉浮現在他腦際,鬆宮幾天前還去看望過他。即便如此,也不得不使人感到會發生這種事是有某些不可見的力量在起作用。

  出租車駛進了住宅區,沿著精心整理規劃後如尺畫般筆直的道路,外觀相近的住房佇立在兩旁,給鬆宮的印象是此地的生活水準為中上。

  前方聚集了不少人,還停著數量警車,更遠處有警察在指揮欲通行的車輛繞道。

  阪上招呼司機停下。

  走下出租車的鬆宮和阪上邊撥開圍觀的人群邊前進,和負責守護現場的警官打過招呼後走進了一般人禁止入內的區域。

  鬆宮已經聽說現場是在銀杏公園內的公廁,不過還不清楚這是不是殺人的第一現場,隻知道屍體是在此處被發現的,亦即開始隻是一起棄屍案。然而屍體上留有明顯的他殺痕跡,所以警方判斷這很可能是凶殺。

  “遺屬倒是有候選對象,現在轄區的人應該在向他們確認。據鑒定科的人說,死後已經過了十個小時左右。機動搜查隊和轄區都出動了,不過很難想象凶手還躲藏在附近。”

  鬆宮一邊聽著小林說話,一邊向公園內看去。秋千和滑梯等一般的遊樂設施被放置在四周,而中心區域的空間大約可以玩一場躲避球,還能看見鑒定科的人員們正在角落的花草叢中尋找著什麽。

  “先別進公園,”小林道,看來他是注意到了鬆宮的視線,“他們好像在找東西。”

  “是凶器嗎?”鬆宮問。

  “不,應該沒有凶器,是這麽幹的。”小林用夾著煙的手做了個勒自己脖子的動作。

  “那他們在找什麽?”

  “塑料袋或者紙板箱,總之就這類東西吧,裝屍體的容器。”

  “也就是說現場不在這裏,屍體是被運來的?”

  對鬆宮的問題,小林表情不變地點了點頭。

  “應該是。”

  “為了猥褻女孩而把她騙入廁所,在對方呼救後動手殺人……沒有這種可能性嗎?”

  聽完後阪上在旁邊歎了口氣。

  “就算是變態狂,也幾乎不會考慮把對象騙到不知會有什麽人進來的公廁吧。”

  “可若是半夜……”

  “會有這麽小的孩子半夜在外麵晃悠?如果之前就被綁架了,往往都會被帶到別處。”

  鬆宮接受了這一說法,不再作聲。看來小林和阪上在了解案子的大概麵貌後,就已推斷這裏不是凶案的第一現場了。

  “哦,轄區的人來了。”小林吐著煙,用下巴指了指鬆宮他們背後。

  鬆宮回頭一看,有個穿著灰色西服的男人正向他們走來。也許是由於對方梳著個幹淨的分頭,看上去更像是個一本正經的公司職員,而非警察。

  他自稱是轄區刑警牧村。

  “被害人的身份確認有結果了麽?”小林問他道。

  牧村皺了皺眉。

  “看來是沒錯,孩子的母親已經沒法回答問題了,不過父親那方說如果快點和警方談話有助於破案的話他會配合的。”

  “聽說他們昨晚就提出了尋人請求。”

  “夫妻二人是晚上八點多來的練馬署,他們就住在巴士路的對麵,男的是公司職員。”牧村看著筆記本,“女孩名叫春日井優菜。”

  鬆宮也掏出了自己的筆記本,記上了“春日井優菜”的名字。

  牧村接著提供了孩子父母的名字,父親叫春日井忠彥,母親叫奈津子。

  “被害人是小學二年級學生,學校離這裏大約有步行十分鍾的距離。昨天下午四點左右她回過一次家,在母親不知情的情況下出門後失蹤。他們報案後,我們派手頭沒任務的警官負責從被害人的家和學校周圍一直搜尋到附近的車站,並未發現被害人的蹤跡。但有報告說下午五點左右有個和被害人年齡、穿著相仿的女孩在沿巴士路的冷飲店買了冰激淩。遺憾的是那家店的服務員看了多次小優菜的照片後仍然無法斷定她是不是那名顧客。”

  “冰激淩啊……”小林嘀咕了一聲。

  “那個女孩隻買了一份冰激淩,且沒有同伴。”

  “會不會是因為想吃冰激淩而跑出去的?”小林自言自語道。

  “有這個可能性,聽說她是個活潑好動的女孩子,以前也經常自說自話地到處跑。”

  小林點了點頭,向牧村確認道:“能向她父親了解些情況吧?”

  “現在我們借用了街道內的一處會所,把夫婦二人安置在那兒,剛才我說的一些內容也是在那邊了解到的,要去見見他們嗎?”

  “雖然股長還沒來,不過我想先去問點問題。——你們也一起來吧。”後麵那句是小林對鬆宮和阪上說的。

  發生凶案後,轄區的刑警和機動搜查隊的刑偵人員會先進行初步調查,向遺屬詢問情況也包含在其中。然而搜查一科接手後,還要再次詢問同樣的內容。遺屬等於是要重複說已經說過的話,所以在上一起案件中鬆宮已經感覺他們很可憐了。一想到又要執行那令人感到抑鬱的流程,他的心情不禁變得灰暗起來。

  牧村領他們去的那座會所,位於一棟兩層公寓的底樓,據說是住在附近的房東廉價提供的。房齡看來有二十年以上了,外牆已出現裂縫。房東可能覺得與其賃不出去而閑置,不如租給街道來得劃算。

  開門後能聞見一股微弱的鐵鏽味,進門不遠處就是一間日式房間,裏麵盤腿坐著一名穿淺藍色毛衣的男子。他一隻手捂著臉,深深地垂著頭,應該也注意到了有人進來,卻像一尊石像般一動不動,鬆宮明白,那是他心有餘而力不足。

  “春日井先生。”

  聽到牧村的招呼聲,春日井忠彥終於抬起了頭。他麵色蒼白,雙目深陷,微禿的前額部泛著油光。

  “這幾位是警視廳搜查一科的警探,非常抱歉,可否允許他們再向您了解一遍情況?”

  春日井把空洞的目光投向鬆宮一行,眼睛周圍還留有淚痕。

  “這沒問題,要我說多少次都行……”

  “請諒解,”小林向對方低頭行禮道,“為了盡早拘捕凶犯,我們想還是要直接向孩子的父母問幾個問題。”

  “我該從哪裏說起呢?”春日井極力忍住悲傷,他發出的聲音也好像是在呻吟。

  “報警是在昨晚八點前後,那麽二位是何時發現孩子不見了呢?”

  “據我妻子說是傍晚六點左右,因為她在做晚飯,就完全沒注意到優菜是什麽時候出的家門。我在從公司回來的路上接到她打給我的手機,她說優菜不見了,有可能是去了車站附近,讓我注意一下。去年也發生過一回同樣的事,優菜一個人跑來接下班回家的我。後來我們告訴她一個人跑出來很危險,下次不可以這麽做了,此後就再沒有過類似的情況……”

  從這兒到車站步行要近三十分鍾,幼小的女兒是為了取悅父親而進行了一場小小的冒險吧,鬆宮認為這很正常。

  “此時您太太還不是很擔心嗎?”

  對小林的問題春日井搖了搖頭。

  “不,她自然是擔心的,我也非常著急。隻不過我妻子覺得如果她也到車站去找的話,萬一優菜回來就進不了家門了,所以她是不得以才留在家的。”

  從這些話話中鬆宮了解到他們是個三口之家家庭。

  “我是六點半左右到家的,看到優菜還沒回來,著實感到不安。我們就把鑰匙交給鄰居,兩個人一起去所有能想到的地方找女兒,還帶著照片到車站那邊打聽。我們也去了附近的公園、小學等地方……包括這兒的公園,可實在想不到會是在廁所這種地方……”春日井的表情因痛苦而扭曲著,一時無法把話繼續下去。

  鬆宮不忍望向他,隻是埋頭做著筆記。然而手頭所記的文字,卻再次提醒著他這個故事是何其淒慘。

  當鬆宮剛好向後翻過一頁筆記時,忽然聽到某種微弱的聲響,而把頭抬了起來。

  “嗚、嗚”地,像是賊風般的聲音,從緊閉著的拉門對麵傳來。

  另幾名警員似乎也注意到了,和鬆宮一樣將目光投向那裏。

  接著就聽春日井嘀咕了一聲:“是我妻子。”

  “啊?”鬆宮不禁失聲。

  “我們讓她躺在裏屋休息。”牧村以平靜的口吻解釋道。

  又傳來一聲“嗚”,這確是人發出的聲音。鬆宮終於明白那其實是哭泣聲,然而這又和一般的哭聲不同,發出聲音的人已經把嗓子叫得幹裂,即使再想哭喊,也隻能發出賊風般的嗚咽。

  “嗚、嗚”……

  刑警們都陷入了沉默,鬆宮竭盡全力使自己沒有當場逃開。

  10

  上午十點剛過,前原家的門鈴響了起來。此時昭夫正在上廁所,他趕緊把手洗好,就聽到八重子用對講機回話的聲音,對講機的話筒就掛在飯廳的牆壁上。

  “……嗯,可是我們對此一無所知啊。”接著對方似乎又說了些什麽,片刻後八重子答道,“……哦,好的。”

  昭夫走進飯廳時,八重子正在掛話筒。

  “來了。”

  “什麽來了?”

  “警察啊,”八重子眼神陰鬱,“這還用問嗎?”

  雖然昭夫的心跳加速一直沒平穩下來,不過在妻子這幾句話的作用下情況又加重了。他感覺自己的體溫在上升,可背後卻滋生起一股寒意。

  “為什麽會來咱家?”

  “我怎麽知道,總之你快點出去吧,不然他們要起疑心了。”

  昭夫點了點頭,走向玄關。他在中途深呼吸了多次,然而心跳卻始終沒有減慢。

  他也不是沒考慮過警察會來,他全然不知直巳在殺死少女前都做了些什麽。或許是被人目擊到了,可昭夫決定即使如此也要想法蒙混過關,他已經沒有退路了。

  不過當現在警察真的到來時,他還是不安得腳直哆嗦。他根本無法預測外行的謊言能對抗專業的探員到幾時,實際上他也絲毫沒有能一騙到底的信心。

  在開門前,昭夫合上眼,拚命整理著呼吸。心跳得快可能從外表上看不出來,但明顯的呼吸紊亂必會引起警察的懷疑。

  他安慰自己說沒問題的,警察雖然來了,也不見得是事情敗露了,可能他們隻是在對案發現場周圍做地毯式排查。

  昭夫舔舔嘴唇,幹咳一聲後打開了門。

  在狹小的門框外,站著一名穿深色製服的男子。那人看來三十五歲朝上,由於飽經日曬,使他那張線條分明的臉上的陰影看上去更加濃厚。男子看到昭夫後神色自然地跟他寒暄起來。

  “十分抱歉,打擾您休息了。”男子的語調輕快,“請問,方便嗎?”他指了指門內。

  應該是想進門談吧,昭夫應了一句“請”。

  對方推門走了進來,到門邊後掏出了警察工作證。

  他自稱是練馬署的刑警加賀,語氣溫和,一點兒也看不出刑警的威嚴,但卻散發著一種不易為人接近的氣息。

  對麵人家的門前也站著一名身穿製服的男子,正在和那家的女主人說著話,多半也是個警察。這說明有很多警方探員在這附近做大規模的走訪。

  “請問出什麽事了嗎?”昭夫問。他覺得還是要裝作對案情一無所知才好,因為如果對方問起他是如何得知的,他將無從作答。

  “您知道銀杏公園嗎?”加賀問。

  “知道。”

  “是這樣的,今早有人在那裏發現了一具女孩的屍體。”

  “哦?”昭夫應道,他雖然明白多多少少裝出點吃驚的樣子會比較有利,可他實在沒有這份心情,他感覺得出自己臉上毫無表情。

  “經您這麽一提,我倒是想起來早上確實聽見了警車的警笛聲。”

  “這樣啊,一大早的真不好意思。”刑警低頭賠禮道。

  “不……請問,是哪兒的孩子?”

  “是四丁目一戶人家的女兒。”加賀從懷裏掏出一張照片給昭夫看,可能警方有規定不能透露被害者的姓名,“就是她。”

  看見這張照片,昭夫一瞬間變得無法呼吸,他感到毛骨悚然。

  上麵是一個大眼睛的可愛女孩,時值冬季,她戴著圍巾,盤在頭頂的黑發上別著毛線製的裝飾物,笑容中洋溢著幸福感。

  昭夫無法想象,這名少女竟是他昨晚用紙板箱運到又黑又髒的公廁中丟棄的那具屍體,接著他回憶起自己其實並未仔細看清屍體的臉。

  竟然把這麽可愛的孩子給——念及此,昭夫幾欲跌倒。他想蹲下來大叫一聲,更想立即衝上二樓,把那逃避現實、躲進私造的貧瘠世界中的兒子拉來交給麵前這位警官,當然他也想償還自身所犯下的罪孽。

  然而他並沒有這麽做,隻是勉強支撐著身體,拚命使自己的表情不至僵硬。

  “您見過她嗎?”加賀發問了,他的嘴角雖然泛著微笑,可緊盯昭夫的那雙眼睛卻令對方感到極為不適。

  “不好說。”昭夫把腦袋歪向一邊。

  “經常能在附近見到這般年紀的女孩子,我也不會注意看每個人的臉,況且她們活動的時間段我都不在家……”

  “您是公司職員?”

  “嗯。”

  “那我想也向您的家人打聽一下。”

  “家人?”

  “現在就您一個人在家嗎?”

  “不,這倒不是。”

  “不好意思,請問還有誰在?”

  “我妻子。”他刻意沒提政惠和直巳。

  “能不能讓我和您太太聊幾句?不會占用她太多時間的。”

  “這倒沒關係……那請稍等一下。”

  昭夫暫時關上了門,長長地歎了一口粗氣。

  八重子坐在餐桌旁,用充滿不安和恐懼的眼神望向丈夫。

  聽昭夫說完刑警的請求後她以一種厭惡的表情搖著頭。

  “不,我不想和警察見麵,你幫我想辦法推掉。”

  “可是警察說要問你點情況。”

  “這種事總能搪塞過去吧?你可以說我現在空不開手什麽的,總之我不想見他。”八重子說完後站起身,走出了房間。

  昭夫叫她她也不應,隻是自顧自地走上台階,看來她是想把自己關在房裏。

  昭夫搖了搖頭,一邊搓著臉一邊走向玄關。

  開門後刑警客氣地笑了笑,昭夫麵對著這張笑臉繼續搭話。

  “她好像空不開手。”

  “哦,是這樣啊。”刑警的表情看來很失望,“那麽抱歉,能不能麻煩您把這個給您太太看一下?”他掏出剛才那張少女的照片。

  “哦……這沒問題。”昭夫接過了照片,“隻要問問她有沒有見過就行了吧?”

  “是的,勞您費心了。”加賀帶著歉意,低頭行禮道。

  關門後,昭夫邁上了家中的樓梯。

  直巳的屋裏沒什麽動靜,好歹是沒在繼續玩電子遊戲。

  他打開對麵的房門,那是他們夫婦二人的臥室。八重子就坐在梳妝台前,不過她自然是沒心情化什麽妝。

  “那警察,走了?”

  “不,他說想讓你看看這個。”昭夫亮出了那張照片。

  八重子的視線避向一旁。

  “他為什麽來咱家?”

  “我不清楚,看來是在走訪附近所有的人家,估計是要收集目擊信息吧。”

  “你就去跟那警察說我從沒見過啊。”

  “我當然隻能這麽說,但是你也得看一看。”

  “為什麽?”

  “讓你搞清楚我們幹了多麽慘無人道的事。”

  “你還提這些幹什麽,事到如今。”八重子說道,她沒有把臉對著丈夫。

  “叫你看你就看。”

  “不,我不想看。”

  昭夫發出一聲歎息,想來八重子也知道如果她見到少女那張天使般的麵孔,精神就會麵臨崩潰。

  他轉身走出了房間,想打開對麵那扇門,可他發現門落了鎖。原先門上並沒有這掛搭扣鎖,是直巳擅自安上的。

  “哎呀,他爸,你這是要幹什麽?”八重子一把按住丈夫的肩膀。

  “我要讓那小子也看看。”

  “你這麽做有什麽好處?”

  “我要他反省,要他明白自己都幹了些什麽。”

  “你現在不這麽做,直巳也已經在反省了,所以他才悶頭待在自己房裏。”

  “不是這樣的,他隻是在逃避,使自己閉眼不看現實。”

  “即便是這樣……”八重子表情扭曲地搖著昭夫的身體,“你現在就由他去吧,等一切都結束了……等我們把這事兒瞞過去了,再好好跟他談不行嗎?你也不用非要趕在這時候去刺激自己的兒子吧?你這也算是他父親嗎?”

  望著妻子眼中沁出的淚水,昭夫放開了門把手,無力地搖著頭。

  他讚同了妻子的看法,現今的當務之急是如何克服眼前的危機。

  然而昭夫想,他們真的能最終逃過這一劫嗎?他真有一天能和犯下愚不可及之大過的兒子促膝長談嗎?

  他回到玄關處,把照片還給了刑警,自然還要加上一句妻子說沒見過的台詞。

  “是這樣啊,抱歉,打攪您了。”加賀把照片收入懷中。

  “沒什麽其他的需要了吧?”昭夫問。

  “是的。”加賀點頭應道,接著將目光投向不遠處的院子。這使昭夫嚇了一跳,他試探性地問道:“還有什麽事嗎?”

  “我想問個可能有點奇怪的問題。”加賀先聲明了一下。

  “您家的草坪是什麽種類的?”

  “草坪?”昭夫的聲音變得尖利起來。

  “您不知道嗎?”

  “這……草坪一直都在那兒,我想是很早以前就種下了,而且這房子原先是我父母的。”

  “哦。”

  “請問草坪有什麽問題嗎?”

  “沒什麽,請別介意。”刑警笑著擺了擺手,“最後還有一個問題,從昨晚到今晨,您家斷過人嗎?”

  “從昨晚……到今晨?我想……應該沒有吧。”

  正當昭夫準備詢問對方為何這麽問時,飯廳裏那扇通往院子的玻璃門刷地一聲打開了。昭夫驚訝地望向那邊,隻見政惠從屋裏走了出來。

  加賀看來也很吃驚,急忙問“那一位是?”

  “是我母親,啊,可是她沒法回答任何問題,她的這兒糊塗了。”昭夫說著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所以我前麵才沒提到她。”

  政惠一邊自言自語著什麽,一邊蹲下來盯著花盆周圍看。

  昭夫忍不住衝上前去。

  “你這是在幹什麽啊?”

  她輕輕呢喃道:“手套。”

  “手套?”

  “不戴手套要挨罵的。”

  政惠背對著昭夫,在花盆前磨蹭了一會兒。最後她終於站起身麵向兒子,她的手上戴著一雙肮髒的手套。昭夫看到這一幕後感覺一股寒意流遍全身,幾乎要把他凍僵。那手套正是他昨晚用過的,他想起自己在處理完屍體後不知把它們放哪兒了,似乎隻是隨手丟到了一邊。

  “這樣總行了吧?叔叔。”政惠這麽說著走向了加賀,把雙手伸到他麵前。

  “啊,你在幹什麽?真對不起。好了,到屋裏去玩吧,快下雨了。”昭夫像哄小孩子般說道。

  政惠抬頭看看天,似乎是明白了兒子的意思,橫穿過院子走進飯廳。

  昭夫關上一直敞開的玻璃門,朝玄關看了一眼,加賀的表情看上去很詫異。

  “她就是那副樣子,”昭夫撓著頭回到原地,“所以我想她也幫不上你們的忙。”

  “真不容易啊,是在自己家裏護理的嗎?”

  “嗯,是的……”昭夫點點頭,“請問,是不是沒事了?”

  “已經可以了,非常感謝您在百忙之中配合我們的調查。”

  昭夫站著目送刑警開門離去,等看不見對方的身影後,將視線移向院子。

  他想起少女衣服上沾有青草的事兒,頓感胸悶難耐。

  11

  搜查總部設在練馬警署,下午兩點多召開了第一次聯合調查會議。鬆宮注意到了坐在他斜前方的那個人,上次和他直接會麵差不多是十年前的事兒了。他那張緊繃的側臉和從前比沒什麽改變,長期練習劍道所鍛煉出的強健體魄還是老樣子,坐姿也一如既往地筆挺端正。

  鬆宮想過既然要參與這個案子的偵破,就總會遇上他。他一點兒也想象不出對方見到他後會作出何種反應,雖然對方應該知道鬆宮當上了警察,不過沒法確定他是不是也了解鬆宮身在搜查一科。

  他先一步就座,而且鬆宮還坐在他後麵,因此他現在多半是還沒注意那位新人警探的存在。

  調查會議按照預定進行著,死亡時間已經推定為昨日傍晚五點至夜間九點之間。殺人手法為扼殺,並沒有發現其他的外傷。

  在死者胃內發現了冰激淩,因此獨自前往冷飲店的少女便是被害人的可能性更高了。如果這一說法成立,那麽推定的死亡時間將能變得更精確。

  銀杏公園附近,有好幾輛停在地麵上的車被目擊到。其中大部分為商用車,平時就常停在那兒。當前還沒有深夜停車的目擊信息。

  未發現能斷定是凶手遺留下來的物品,但鑒定科提交了一份能引起人興趣的報告。屍體的衣服上殘留著少量的青草,種類為高麗草,成長狀態不佳,沒有經過養護。此外,還有一部分白車軸草,也就是俗稱三葉草的植物,鑒定科認為這可能是共生在青草中的一些雜草。

  春日井一家居住的是出租公寓,自然沒有什麽院子。春日井優菜平時經常去的公園雖然也有草坪,不過卻是種類不同的野草,而銀杏公園裏則沒有草坪。

  鑒定科的另一份報告也頗值得注意,在春日井優菜的襪子上也檢查出少量同種青草,而她的遺體被發現時是穿著運動鞋的。

  雖然不排除被害人在庭院及公園等處踩著草坪跌倒的情況,但探員們一致認為被害人應該不會事先脫去運動鞋。另外,昨天上午還下過雨,戶外的草坪都是濕的,此時赤腳走在上麵尚有可能,而穿著襪子不穿鞋則是令人無法想像的。且春日井優菜穿的鞋屬於鞋帶綁到腳尖的類型,更不可能因為某種衝擊而掉落下來,這就是說她躺倒在草坪上很可能不是出於自身的意願。

  最自然的推理是,她在遭到殺害之後,被人擱在了草坪上。這樣一來,地點應該就不會是在容易暴露的公共場所,而隻能是在私人住宅的院子裏了。

  以上情況都是在較早時判斷出的,所以機動搜查隊和練馬署的探員們已經對附近長有高麗草的地方做了一番調查。然而這種草在日本堪稱是最為常見的,光是私人住宅內的擁有量都已攀升到相當的高度了。如果凶犯有車的話,要調查的場所數量就會激增,因此很難說這究竟算不算是一條有價值的線索。

  接著是現場周圍的私有庭院調查報告,而為此第一個站起身的卻正是之前鬆宮所在意的那個人,這也使他吃了一驚。

  “我是練馬署的加賀,”那人如此自報家門後便開始了他的報告,“在一丁目到七丁目的居民區裏,院內種植草坪的共有二十四戶,其中種植高麗草的為十三戶。但因為這隻是打聽到的,不能排除住戶搞錯品種的可能性。餘下的十一戶品種不明。給所有的住戶看過被害人的照片後,共有三戶人家說他們之前就認識被害人,不過每家都說被害人最近沒去過他們那兒。”

  鬆宮從加賀的報告中能聽出他在接到報案後就立即開始了走訪。

  接下來還有其他進行過同樣走訪的探員也作了類似報告,然而,現階段還沒能發現任何有價值的線索。

  搜查一科的科長指導完下一步的方針後他們就先散會了。目前還無法斷言凶犯是之前就盯上了被害人或是偶然將她選作了獵物,總之,認為作案手法是開車綁架的觀點顯得較為有力。雖然被害人的屍體被丟棄在她家不遠處,但也不能就此認定凶犯也住在附近,很可能這隻是凶犯希望警察如此認為而布下的偽裝。但是參與調查的人員一致認為,選擇銀杏公園作為拋屍場所,說明凶犯對這一地區應是比較熟悉的。

  然後股長石垣就把兩位主任叫去談事兒,並不時和練馬署的探員們交換上幾句意見,加賀也在其中。鬆宮倒是挺在意他們都聊了些什麽。

  談話結束後,小林走到鬆宮身邊。

  “現場周圍的調查由我們負責,除了收集目擊信息以外,我們還要調查近來有沒有發生過小孩子受到傷害之類的情況。還有就是種草坪的人家,鑒定科那邊應該會弄出草和土壤的分析結果,所以如果發現有可疑的住戶,就要仔細核對。”

  小林給他的部下們都安排了工作,鬆宮也接到了進行走訪調查的命令。

  “你就和加賀警官搭檔。”

  聽到小林這麽一說,鬆宮不禁驚訝地再次確認了一遍。

  “我想你應該聽說過,他是位優秀的刑警,我也和他共事過幾次。對你來說或許有點要求過高,不過這次你還是跟著他幹吧,你自身肯定也會從中受益的。”

  “可是……”

  “有什麽問題嗎?”小林瞟了鬆宮一眼。

  “不。”當鬆宮搖頭表示否定時,忽聽背後傳來打招呼聲。一回頭,隻見是加賀正在盯著他看,那眼神頗為意味深長。

  鬆宮也跟他打了招呼。

  散完會後鬆宮再度麵向加賀道:“好久不見。”

  對方簡短地應了一聲後,問:“午飯吃過沒?”

  “不,還沒有。”

  “那我們一起去吃吧,我認識一家不錯的館子。”

  兩人並肩邁出警署後,加賀帶頭朝車站前的商店街走去。

  “習慣點了嗎?”加賀邊走邊問。

  “逐漸吧,”鬆宮道,“我參與調查了世田穀的家庭主婦凶殺案,在那過程中了解到不少東西,對殺人案也有些習慣了。”

  這番話裏有著小小的虛榮心作祟,他唯獨不想被眼前的男子當作新人對待。

  加賀笑著輕歎了一聲。

  “對案子是不可能習慣的,尤其是接手凶殺案的人。如果對遺屬的悲泣還能習以為常,那此人的人性就值得懷疑了。我問的是你有沒有習慣刑警這重身份,穿著製服時,看周遭事物的眼光都會有所不同。”

  “是從舅舅那兒聽說的?”

  “不,身在轄區也能聽到一科的消息。”

  “哦?”

  加賀過去曾在一科工作,可能是當時建立的人脈還在起作用吧。

  “我沒想到會和恭哥搭檔,你跟我主任說過什麽沒?”

  “沒,你有點不樂意?”

  “我不是那個意思,隻是有點在意罷了。”

  “你要不想和我搭檔,我可以去跟小林先生說。”

  “我說了不是那樣的!”鬆宮不禁提高了嗓門兒。

  加賀把手肘撐在桌上,開口時臉朝向一邊。

  “轄區的刑警隻是在遵照一科的指示行動,因此讓我們搭檔不過是個巧合,你不必介意那些有的沒的。”

  “我當然也無所謂,我也隻是聽股長和主任的安排做事,我準備把恭哥你也就當作一個轄區探員來看待。”

  “這是應該的,那不就沒事了?”加賀回答得很幹脆。

  飯菜端上來了,看起來確實很美味誘人。量很足,營養的平衡度也調整得不錯。鬆宮想,對一直保持單身的加賀來說,這家店一定很有存在的必要吧。

  “姑姑還好吧?”加賀邊動筷子邊問。

  聽到對方突然以親戚的語調這麽一問,鬆宮有些不知所措,而加賀則很好奇地看著木然不作答的他。

  鬆宮覺得架子搭得太大也是一種孩子氣,就點了點頭。

  “她還是老樣子,那張嘴是來勁得很。對了,很久以前她就跟我說見了恭哥要代她問個好。我回答說不知幾時才能見到,反正到時會替她完成心願的。”

  “這樣啊。”加賀點點頭。

  在沉默中,鬆宮也開始吃了起來。他的腦海裏浮現著各種事情,使得飯菜的味道有一半沒嚐出來。

  先吃完的加賀掏出手機,在上麵按著什麽。不過從他很快就完成操作這點來看,應該不是發短信。

  “我前幾天剛去看了舅舅。”鬆宮一邊說一邊窺探著對方的反應。

  加賀收起手機,終於朝鬆宮望去。

  “是嗎?”他的口氣聽來對此漠不關心。

  鬆宮放下了筷子。

  “你還是偶爾去看看他吧,舅舅的情況可不太好。說句實話,他已經不久於人世了,他隻是在我麵前裝出一副很有精神的樣子。”

  然而加賀沒有回答,自顧自地端著碗喝湯。

  “恭哥!”

  “別說廢話了,趕快吃,這麽好的飯菜都要涼了。而且我們還有很多問題需要交換意見。”

  鬆宮想,明明加賀也問了他家裏的事,卻不願回答他的問題,不過他還是埋頭繼續吃飯。

  快吃完時手機響了,原來是小林打來的。

  “鑒定科傳來新消息,他們已經弄清被害人衣服上粘著的白色顆粒是什麽了。”

  “白色顆粒……那是?”

  “泡沫塑料。”

  “啊?”鬆宮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在家用電器的包裝內會使用泡沫塑料吧?鑒定科覺得這很可能就是那玩意兒。”

  “就是說?”

  “紙板箱。”小林立即答道,“凶手是把屍體裝在紙板箱內搬運的,而箱子裏殘留有泡沫塑料的顆粒,粘在了被害人身上。”

  “原來是這樣。”

  “我們接下來會搜查銀杏公園周圍,不過紙板箱很可能已經被凶手帶走了。或許是被扔在什麽地方了,不過凶手要是就住在附近的話,直接帶回家的情況也是有必要考慮的。你們在調查草坪時,也要注意觀察有沒有哪戶人家院裏放著那類紙板箱。據鑒定科講,那箱子會因為被害人的排泄物而變得相當臭,應該不會被帶進房間。”

  “我明白了。”鬆宮言畢掛斷了電話。

  見到加賀那副好奇的表情,鬆宮就把剛才的對話向他描述了一遍,還加上了一句自己的評注。

  “我看咱們多半是要白跑一趟。”

  聽他這麽一說,加賀便問他何出此言。

  “我要是凶手,一定不可能帶紙板箱回家,就算住得再近也不會這麽做。我會開車把箱子帶到很遠的地方,然後隨便找個角落處理掉,這是當然的。”

  但是加賀並沒有點頭,他托著腮,以一副沉思的表情盯著手機屏幕。

  12

  八重子的臉色驟變,之前她正在捂著一杯熱水暖手,現在則把手放到了餐桌上。

  “他爸,事到如今你……你這話當真?”

  “我當然是認真的,還是放棄吧,我們帶直巳去警察局。”

  八重子反複看著丈夫的臉,搖了搖頭。

  “真難以置信……”

  “可我們已經回天乏術了,就像我剛才告訴你的,估計警察會來調查草坪。如果被他們知道那正是咱家種的草,我們就無話可說了。”

  “這也很難講吧?那警察也沒對你說屍體上粘著青草什麽的。”

  “不說也一目了然了,否則他為什麽要問草坪的種類?草粘在那女孩身上了,一定是這樣。”

  “可你不是說把衣服上的草都弄掉了麽?而且還衝進了廁所……”

  “我從剛才起都講過好幾遍了,我記得是把眼睛看得見的部分都弄幹淨了。可是在黑咕隆咚的環境下很難保證沒有紕漏,就算有一部分殘留下來也不奇怪。”

  “你既然都知道,怎麽就不再仔細點呢……”八重子皺著眉,心有不甘地咬著嘴唇。

  “你還要我怎麽樣?你知道我有多不容易?又要避人耳目,又要速戰速決。想想看衣服上粘著濕嗒嗒的草的情景吧,在黑暗中能徹底清除幹淨嗎?難道我還有別的選擇?發現她身上粘著草就把屍體再帶回家?”

  雖然心知現在爭論也無濟於事,昭夫還是忍不住發出一陣怒火。一方麵妻子的話使他想起了處理屍體時的困難過程,另一方麵,他也明白盡管自己當時知道應把草全處理掉,可禁不住痛苦的折磨而想盡早逃離的心情仍使他做事時變得相對馬虎,剛才那番話,也頗有些遮掩此事的意味在其中。

  八重子胳膊肘支在桌上,手托下顎。

  “我們該怎麽做才能……”

  “我說了,已經沒有出路了,隻有讓直巳去自首。我們也會成為他的共犯,不過這也沒轍,算是罪有應得吧。”

  “你就滿足於這樣了?”

  “當然不滿足,可是沒辦法啊。”

  “別老是沒辦法、沒辦法的,一遇到事就放棄。”八重子抬起臉來瞪著丈夫道,“你明不明白?這可是關係到直巳一輩子的大事啊。這不是偷竊或者傷人什麽的,是殺人……而且對方還是個那麽小的孩子,他的一生一定全完了。這樣你還要說沒辦法?我可不這麽想,我要拚到最後一刻。”

  “那你準備怎麽做?你有什麽手段嗎?他們問起草坪的事我們如何回答?”

  “總之……就堅持說咱們不知道。”

  昭夫歎了口氣。

  “你覺得警察會相信嗎?”

  “可是,就算證明了草是咱家的,也沒有證據表明是直巳殺的人啊。那女孩也有可能在我們不知情的情況下擅自進入咱家院子的。”

  “警察已經詢問過我家裏沒人的時間段了,他們會追問孩子擅闖進來我們為什麽沒發現。”

  “也有可能沒注意到嘛,我們又不是整天盯著院子裏的動靜。”

  “這種狡辯對警察會有用嗎?”

  “有沒有用不試過怎麽知道?”八重子的嗓門響了起來。

  “我是說,你這叫無謂的掙紮。”

  “那也沒關係,隻要不把直巳交給警察,讓我幹什麽都行。可你呢?一副不管不顧的樣子,也不想想辦法。”

  “我是想了很久之後,發現實在是沒有機會了。”

  “不,你根本沒在想,你腦子裏隻考慮如何才能逃避現在的痛苦。你覺得讓直巳去自首自己就能輕鬆了,全然不在乎今後怎麽樣。”

  “不是這樣的。”

  “那你為什麽總要跟我唱反調?你有本事唱反調,怎麽不提供點更好的方案?要不你就給我閉嘴,不用你說我也知道警察不好對付,可我還是在做我力所能及的事。”

  昭夫在八重子的攻勢下退卻了。

  正當此時,他們的耳邊傳來一陣奇怪的歌聲。那是政惠的聲音,這聲音更加刺激了八重子的神經。她抓起身邊的牙簽罐扔了出去,細小的牙簽散落一地。

  昭夫開口了。

  “比起編那些荒謬的謊言然後遭到逮捕,還是幹幹淨淨地自首到頭來能使他早日回歸社會。他是未成年人,姓名也不會被公開,隻要我們搬得遠遠的,過去的事就不會為人所知了,這就是我的意思。”

  “什麽回歸社會,”八重子不屑地說,“你怎麽現在還說這種漂亮話?即便姓名不公開,就不會有傳言?搬家也沒用,殺害兒童的惡名總會糾纏他一輩子的,哪裏有誰會願意接納他這樣的人?是你的話會怎樣?能不能做到平等地對待這類人?我可沒那個本事,這也很正常。直巳這次要是被捕,那他的一輩子就完了,我們的一輩子也跟著一起完了。你連這點都不明白?是不是腦子出問題了?”

  這回昭夫真是無言以對了。

  他也明白八重子所說的更加現實,到昨天為止他都覺得少年法沒有存在的必要。他一向認為,無論是大人或孩子,犯了罪都應受到相應的懲罰,若是殺人等重罪,就該處以死刑。昭夫不相信會殺人害命的人還有重新做人的可能,讓此等人刑滿釋放後再回到外麵世界的現行法律使他感到忿忿不平。正如八重子說的那樣,他沒有能無差別接受曾是殺人犯者之心胸,哪怕那人的罪是少年時代犯下的。而昭夫過去也向來對自身的這種心態感到心安理得。

  “你怎麽不吭聲啊?倒是說句話呀。”八重子的聲音裏帶著哭腔。

  政惠的歌聲還在持續,聽來好像念經。

  “含含糊糊是不行的。”

  “什麽含含糊糊?”

  “我是說謊撒得含含糊糊是沒用的,要騙就要騙得徹底。要是警察因為草坪的事盯上咱家,那就一定會懷疑直巳。你覺得那小子如果被警察執著地盤問下去,還能堅持圓謊嗎?”

  “那你又有什麽辦法?”

  昭夫閉上眼,心裏難受得甚至想吐。

  當了解到事情的經過及決定將屍體處理掉後,昭夫便有了一個想法,那是關於一個如何讓直巳脫罪的手段的想法。隻不過到現在為止,他都有意識地試圖將那個想法趕出自己的頭腦。原因之一是他認為這屬於絕對的非人行為,同時,他也明白一旦采取這一措施,就真的不再有退路了。

  “你倒是說啊。”八重子催促著。

  “如果警察再來的話……”昭夫繼續道,“而且,如果謊言也通不過的話……”他舔了舔嘴唇。

  “怎麽辦?”

  “隻有……自首。”

  “你……”八重子眼神變得凶狠起來,“我都說了我——”

  “聽我說完,”昭夫深吸了一口氣,“我不是那個意思。”

  13

  按下印有“山田”字樣的銘牌下的對講機電鈴後,傳來一名男子的答複聲:“哪位?”

  鬆宮對著話筒作著自我介紹。

  “我們是警察,請問您現在方便嗎?有點問題想向您請教一下。”

  “哦,好……”對方的語調聽上去有些疑惑。

  很快玄關的門便開了,一個禿頂男人神色不安地探出了腦袋。他走下短小的台階,來到鬆宮他們所在的大門處。

  “今天早上真是有勞您了。”站在鬆宮身邊的加賀說道。

  “聽說您家種有草坪是吧?”鬆宮問。

  “嗯。”

  “我們想提取一點樣本。”

  “啊?你是說要我家的草?”

  “我想您已經聽說了銀杏公園內發現女孩屍體的事兒,這也都是為了破案,我們需要附近所有住戶的幫助。”

  “可為什麽要調查草坪呢?”

  “我們要做一些核對。”

  “核對?”男人的麵色變得陰鬱。

  “並不是說您家的院子有什麽問題,”加賀插了進來,“我們需要了解整個街區都種著什麽樣的草坪,所以才來拜托各位。如果您不願意的話,我們也不會勉強。”

  “不,也不是不願意……我想問的是你們沒在懷疑我家吧?”

  “那當然,”加賀露出了笑容,“在休息日打擾您,真是不好意思。能不能讓我們開始呢?很快就會弄好的。整個過程都由我們來進行,隻要少量就好,以免傷到您的草坪。”

  “那樣的話,就請便吧,院子在這邊。”主人看來終於同意了警方的請求,把鬆宮他們讓進了大門。

  鬆宮和加賀一起挨家挨戶地走訪了有草坪的人家,並采集了院內的草和土。每戶自然都不會給他們什麽好臉色看,很多人會語調犀利地問及自家是否遭到了懷疑。

  “感覺沒什麽效率。”離開山田家後,鬆宮說道。

  “每到一家都要解釋一番,實在是麻煩。總部的人要是先打個電話說明一下情況,我們不是輕鬆許多?”

  “哦,你是想讓兩批人分別進行解釋和采集?”

  “恭哥你不這麽認為嗎?”

  “我可不這麽認為。”

  “為什麽?”

  “因為這反而會使效率變得低下。”

  “怎麽會這樣?”

  “案件調查並不像一般的工作,向對方作解釋也不能機械地進行。因為你麵對的人可能本身就是罪犯,在彼此交談間通過近距離觀察,說不定會發現一些蛛絲馬跡。可是在電話裏,就做不到這麽細致了。”

  “是嗎?通過聲音的變化不也能反映出某些內容麽?”

  “那麽,就假定你說得沒錯,並且采納了你的提議。向對方打電話解釋的探員在電話裏感覺到異樣時,還必須把他的想法再一一轉述給負責采集青草的探員,你不覺得這樣效率低下嗎?而且,直覺這東西是很難對別人說清的,如果說得不明白,和對方實際接觸的探員就會有犯下大錯的危險。另外,事先打電話解釋情況也等於給罪犯留下了做某些準備的時間。我理解你會對這枯燥的活兒心生厭倦,但是任何工作都有它的存在意義。”

  “我倒也不是厭倦。”鬆宮雖為自己作了辯解,但他也找不出能拿來反擊加賀的話語。

  鬆宮和加賀按順序走訪了被分配給他們的區域內所有種植草坪的住戶,他們把采集的青草分別裝進塑料袋,並標上那家的姓名,這確是一份枯燥的工作。小林指示的紙板箱問題他們自然也沒有疏忽,不過到目前為止,還沒有發現什麽可疑的紙板箱,而鬆宮則依然認為這是在白費功夫。

  在一戶人家門前,加賀駐足了。他的眼神定在那家的玄關處,銘牌上的姓氏是“前田”。這也是要采集青草樣本的對象之一,然而加賀的目光中不知為何多了一層異乎尋常的敏銳,這引起了鬆宮的注意。

  “有什麽問題嗎?”他問道。

  “不,沒什麽。”加賀搖了搖頭。

  這是一棟兩層樓的老房子,有一扇大門,進去後正麵便是玄關。在門裏的一段短小路徑右側就是庭院,裏麵有一片草坪,看起來並沒有怎麽打理過。

  春日井優菜的衣服上除了沾有青草以外,還有白車軸草。對草坪稍有了解的某位探員說過,如果是經常打理草坪的家庭,應該會清理掉這類雜草。

  鬆宮按下對講機的呼叫鍵,聽筒裏傳來一聲女性的應答。

  他公事公辦地做了自我介紹,對方也依舊發出和剛才同樣的簡短應答。

  在玄關的門打開前,鬆宮確認了文件上的前田家人員構成,這是從練馬署的資料中複製來的。戶主是前原昭夫,現年四十七歲,家裏還有他四十二歲的妻子八重子、一個十四歲的兒子和他七十二歲的母親。

  “看上去是個很普通的家庭。”鬆宮自言自語道。

  “這家的老太太得了癡呆。”加賀開口了,“這個世上沒有什麽很普通的家庭,即使外表看似普通,家家也都有一本難念的經。”

  “這種道理你不說我也明白,我是說這家看來和本案沒什麽關係。”

  玄關的門開了,從門內走出一名身材矮小的中年男子,他在襯衣外麵罩著一件運動衫,此人應該就是前原昭夫。他看見鬆宮二人,上來打起招呼,加賀先為屢次打擾對方而道了歉。

  在聽到鬆宮說要采集青草樣本時,前原有一瞬間表情中泛起畏懼之色,鬆宮不知這細微的變化究竟包含著何種意義。

  “哦……好的。”前原回答得很爽快。

  “打擾了。”鬆宮說著邁進了院子,開始按部就班地采集青草樣本。鑒定科告訴過他們,要盡可能多取一些土壤。

  “請問……”前原帶著一副有顧慮的神情道,“你們通過這個可以了解到什麽?”

  “詳細情況不便奉告,不過我們在收集附近住戶的草坪資料,看看都是些什麽種類。”

  “哦,那種資料啊。”

  前原一定很想知道調查這些有什麽用,但他終沒有問及。

  把青草裝進塑料袋後,鬆宮站了起來,準備向前原道謝。

  這時屋內突然響起說話聲。

  “求你別這樣了,媽媽!”說話人是女性。

  接著是什麽東西倒下的響聲。

  前原對鬆宮他們說了句抱歉就急忙打開門朝裏麵望去:“喂,你們在搞什麽。”

  房間裏的女性在說著些什麽,不過內容聽不清。

  後來前原終於關上了門,麵色尷尬地轉向鬆宮他們這邊。

  “哎呀,不好意思,讓二位見笑了。”

  “發生什麽事了嗎?”鬆宮問。

  “不,也沒什麽大不了的,老太太有點鬧騰而已。”

  “老太太?哦……”

  鬆宮想起了加賀剛才說過的話。

  “不要緊吧?有什麽需要我們幫忙的請盡管說。”加賀道,“我們警署也設有癡呆老人問題相關的谘詢窗口。”

  “不,請不用擔心,我們自己會想辦法的,嗯。”前原的笑容做作得很明顯。

  二人走出大門後,前原也很快消失在屋內,目睹這一切的鬆宮歎了口氣。

  “在公司上班一定很辛苦了,可家裏還有如此棘手的問題,那個人也真不容易。”

  “這是一個典型的現代日本家庭,好些年前就估計到了老齡化社會的到來,可是政府卻遲遲未能作好有效的準備,這份怠慢所欠的債,就由個人在償還著。”

  “要在家護理癡呆老人,光是想想我就覺得頭昏腦脹了。對我來說這問題也並非事不關己,將來總有一天我也要承擔起照顧我媽的責任。”

  “世上的很多人都有這份煩惱,因為政府什麽都不做,他們隻能自行解決問題。”

  鬆宮對加賀的話升起一股抵觸情緒。

  “像恭哥你就好了,”他說,“把舅舅一個人扔在那兒,自己可以過得逍遙自在的,不為任何事所束縛。”

  他說完後覺得這話有些過了,想加賀可能會生氣。

  “嗯,也是,”然而加賀回答得很幹脆,“是死是活都是我一個人,樂得輕鬆。”

  鬆宮停下了腳步。

  “所以你要讓舅舅也一個人孤零零地死去?”

  加賀終於以一副稍稍回過神來的表情望向鬆宮,然而他並沒有動搖,而是緩緩點頭。

  “人怎麽個死法,全由他的活法來決定。那個人這樣死去,也是因為他就是這樣活過來的,除此以外沒有別的解釋。”

  “那個人……”

  “建立了一個溫暖家庭的人,死時也會受到那般照顧。而一個沒能建立起像樣的家庭的人,偏偏在臨終時需要起親情來,你不覺得他很自私麽?”

  “我……我們的溫暖家庭,就是舅舅建立起來的。正是有了舅舅,當年我們母子二人才不會因為是單親家庭而生活得很困苦,所以我不想讓舅舅孤零零地走完他這一生。”鬆宮正視著加賀那雙冷冷的眼睛答道,“如果恭哥你要丟下舅舅不管,那也沒關係。我來照顧他,我來替他送終。”

  本以為加賀會作出反駁,不過他卻隻是點了點頭。

  “你願意怎樣都行,我不會幹涉你的生活方式。”說完他繼續走路,可很快就又站住了,他的雙眼盯著停在前原家門前的那輛自行車。

  “那自行車怎麽了?”鬆宮問。

  “沒什麽,我們快點走吧,接下來還有好幾家要跑呢。”加賀迅速轉身離去。

  14

  他透過窗簾的縫隙,隔著玻璃門窺伺著外麵的動靜,看見兩個小學生摸樣的少年騎著自行車經過了他家門口。

  兩名刑警已經離開了十分鍾有餘,看來一時半會兒是不會回來了。

  昭夫歎了口氣,從窗簾旁走開,坐進沙發。

  “怎麽樣?”坐在餐桌邊的八重子問道。

  “沒有警察,看來不像是在監視我們。”

  “那就是說他們不隻來我們一家?”

  “應該吧,不過這也很難說。”

  八重子用雙手搓了搓太陽穴,她從剛才起就說自己頭痛,大概是睡眠不足引起的。

  “可他們既然帶走了草的樣本,我們也就別無選擇了吧?”

  “是啊,科學刑偵是很厲害的,可能會辨識出那草就是我們家的。”

  “會在幾時?”

  “你指什麽?”

  “我是說警察下次來咱家,那種化驗是不是很快就能做完?”

  “不清楚,但我想要不了兩三天的時間。”

  “快的話會在今晚?”

  “也許吧。”

  “也不知能不能成功……”

  正在伸手去抓煙的昭夫不耐煩地咂了咂嘴。

  “都走到這一步了你還說這些。”

  “可是……”

  “你不是說隻要直巳不被抓,讓你幹什麽都行嗎?所以我才想了這個辦法。你難道不想幹了?那我們帶直巳去自首?”

  昭夫的口氣裏帶著煩躁的情緒,對他來說,這一決定也是在經曆了萬分苦惱後作出的,所以此時此刻再聽到泄氣的話更使他惱火。

  八重子急忙搖著頭。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沒有改變主意,隻是希望計劃能萬無一失,才想再確認一下其中有沒有什麽紕漏。”

  她的語調中包含著一番掩飾的意味,看來她是覺得不能惹急了昭夫。

  而對方則猛抽著煙,很快就消滅了手中的那一根。

  “我們兩個不是一起從頭到尾審視整個計劃好幾遍了嗎?在此基礎上才得出了它能夠順利實施的結論,接下來就隻能聽天由命了。我已經豁出去了,你心裏也別再七上八下的。”

  “我說了我沒有心裏七上八下的,隻是想確認一下是不是有什麽考慮不周的地方。我也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剛才的戲不是還演得挺好嗎?那些警察什麽反應?”

  昭夫回憶了片刻。

  “不好說,我想他們沒聽出你的聲音是在演戲,但是究竟留下了多深的印象我就不得而知了。”

  “是嗎?”八重子看上去有些失望。

  “如果他們親眼目睹老太太發飆,我想應該會感到震驚的,不過這也不可能做到——對了,老太太呢?”

  “不知道,大概在屋裏睡覺吧。”

  “哦——那直巳在幹嗎?”

  八重子沒有馬上回答昭夫的問題,而是皺著眉頭思索著什麽。

  “怎麽?又在玩遊戲?”

  “不是的,我跟他也說了整個計劃,我想他是在為此而想些事情吧,他也受了很大的傷害啊。”

  “少許的反省有什麽用?總之你先去把他叫來。”

  “你想幹什麽?你現在就是罵他——”

  “我不會的,為了這次計劃能夠順利進行,我們必須一起撒一個完美無缺的謊。哪怕有一點點不合拍之處,警察也會緊盯不放,所以我們要提前演練一下。”

  “提前演練?”

  “警察也會問直巳問題吧?如果他的回答裏出現混亂和矛盾就不好辦了,我們要事先相互把話對好才能熬過訊問這一關,所以我要幫他提前演練問話的過程。”

  “是這麽回事啊……”八重子低下頭,似乎在想著心事。

  “怎麽了?快去把他叫來。”

  “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現在好像還不行吧,我想還是再晚一點比較好。”

  “怎麽就不行了?你什麽意思?”

  “他因為弄死那個女孩而受了打擊,一直都很消沉。我雖然給他講了計劃,不過感覺讓他在警察麵前演戲恐怕是辦不到。我說,咱們能不能就告訴警察說孩子當時不在家?”

  “不在家?”

  “就是宣稱孩子案發時不在家,這樣一來警察也不會問他什麽了吧?”

  聽完八重子的提議,昭夫抬頭望向天花板,他全身都仿佛因無力而癱軟下來。

  “這是他說的吧?”

  “啊?”

  “是直巳說的吧?是他希望我們說他不在家。”

  “不是他說的,是我覺得這樣做比較好。”

  “他一定是說了不想和警察對話,我沒說錯吧?”

  “可這也不能怪他,他畢竟還隻是個初中生,看到警察會怕,而且你不覺得這事他也幹不了嗎?”

  昭夫搖了搖頭。

  他明白八重子在說些什麽,缺乏忍耐力、任性蠻橫的直巳多半是對付不了那些鐵定會執拗地重複提問的警察,他很可能會因為嫌煩而在中途就坦白罪行。可這究竟是誰的錯?他的父母是為了誰而要忍受這些痛苦?即便在如今這種局麵下,直巳還要把一切責任都推給父母,這使昭夫為他感到羞恥。

  “謊言會招來新的謊言。”他說,“要是我們說直巳當時不在場,那他們就會問及他的去向。哪怕再隨便撒個謊,警察也必然要暗中核實,事情就會敗露。無論如何他都一定會和警察碰麵,既然如此,少一個謊言危險性就能降低一些。”

  “話是這麽說……”

  正當八重子緘口不言時,對講機的鈴聲又響了起來。

  前田夫婦四目相覷。

  “難道又是警察?”八重子的臉上籠罩著膽怯的陰雲,“會不會是草化驗出什麽結果了?”

  “不會吧,應該沒有這麽快。”昭夫舔了舔發幹的嘴唇,拿起對講機簡短地應了一聲。

  “哥,是我。”

  昭夫長歎了一聲,他耳邊傳來的是春美的聲音。雖然來者不是警察這點使他稍感安心,但昭夫仍顯得很狼狽,因為他還沒有考慮過該如何應付妹妹。

  “怎麽,今天來得這麽早?店裏休息?”他以一種漫不經心的口吻問道。

  “這倒沒有,我隻是路過附近。”

  “這樣啊。”昭夫掛斷了對講機,看了眼八重子,“不好辦了,是春美。”

  “那怎麽辦?”

  “我想辦法讓她回去。”

  昭夫到玄關開了門,春美已經走到了大門內側。對她而言,這裏也是娘家,所以無須客套。

  “抱歉,春美,今天就算了吧。”昭夫道。

  “算了是什麽意思?”

  “媽媽就讓我們來照顧吧,其實家裏現在正有點事。”昭夫裝出一副很苦悶的表情。

  “怎麽了?”春美皺起眉來,“是不是因為媽又鬧了什麽矛盾?”

  “不,沒有,和媽沒關係……是直巳的事兒。”

  “直巳君?”

  “他為了升學的事,和八重子起了爭執。”

  “啊?”春美的表情顯得很驚訝。

  “媽安安靜靜地待在屋裏呢,身體看上去也沒什麽問題。光是照料她吃飯的話我也做得來,所以今天你就先回吧。”

  “哦?你要是覺得沒問題,我回去也無妨。”

  “你特意跑來,真不好意思。”

  “沒關係,那你把這拿給她吃。”春美說著將手上提著的超市購物袋遞給了他。

  昭夫看了眼裏麵的東西,是三明治和盒裝牛奶。

  “就讓她吃這個?”昭夫問。

  “媽最近就喜歡三明治,這使她感覺自己像是去參加了野餐什麽的。”

  “哦?”昭夫還是第一次聽說這件事。

  “你把它們放在壁龕裏就好,然後她自己會吃。”

  “為什麽是壁龕?”

  “不知道,媽有媽的一套規矩,跟小孩子一個樣。”

  這雖然很難理解,但昭夫也隻能接受現實。

  “那明天怎麽辦?”

  “嗯,如果有需要我就打電話給你,沒接到我的電話你就不用來了。”

  “咦?是嗎?”春美的眼睛瞪得老圓。

  “最近兩三天媽的身體狀況不錯,而且雙休日我在家,總會有辦法的,老是麻煩你們也不好意思。”

  “嫂子沒意見?她不是在鬧別扭嗎?”

  “我說了,她是在為直巳將來的發展方向鬧別扭。總之沒什麽問題,媽的事你就不用擔心了。”

  “是嗎?那就好。不過你也別大意,她時不時會突然做出些奇怪的舉動,你們還是把嫂子的化妝品什麽的藏起來比較好。”

  “化妝品?”

  “媽最近似乎對化妝發生了興趣,不過也不是成年女性的那種正常的化妝,嗯……小女孩有時會模仿著母親拿口紅瞎玩吧?就像那樣的。”

  “她還會這麽鬧?”

  昭夫想起了自己的父親,說來章一郎也幹過這等事。那還是政惠告訴他的,而她本人現在卻在重複著同樣的行為。

  “所以你們可別隨便把化妝品放在眼睛看得見的地方啊。”

  “知道了,我也會對八重子說一聲的。”

  “那麽就交給你了,有事打電話給我。”

  “好。”

  昭夫站在玄關處目送著春美離去,想到他們接下來要做的那件事,他的心就因歉疚而疼痛難耐。

  回到飯廳,八重子立刻過來問他情況。

  “春美她怎麽說?”

  “連續三天都說不需要她照顧,她好像感到挺奇怪,不過總算是被我糊弄過去了。”

  “我好像聽到你們在說化妝品什麽的。”

  “嗯,是老太太的事兒。”昭夫把春美的話告訴了八重子。

  “她還會幹這種壞事?我真一點都不知道。”

  壞事這個詞令昭夫感到介懷,但他知道現在不是發牢騷的時候。

  “你去把直巳叫來。”他說。

  “我都跟你說了,這事……”

  “不能再處處寵著他了,知道我們接下來要幹什麽嗎?我要讓他也明白沒有拚死一搏的決心這事就幹不成。他以為一鬧情緒父母就能為他做任何事可大錯特錯了,真是的,把父母都當成什麽了。總之你去叫他來,你要是不願去,那就我去。”

  看他準備起身,八重子先站了起來。

  “你等等,好吧,我去叫他。不過我拜托你,不要對他太嚴厲。因為你即使不教訓他,他也已經很害怕了。”

  “害怕是應該的,快去叫。”

  八重子應了一聲,走出了門。

  昭夫很想喝酒,一直喝到爛醉如泥。

  這時他才反應過來,自己手上還提著從春美那兒接過來的超市購物袋。他歎了口氣,離開飯廳,打開裏屋的拉門後,發現政惠背對著他坐在昏暗的房間裏。

  好想喊她一聲媽,可是昭夫明白,就算喊了,對方也不會有任何反應。現在的政惠已經不認得自己是誰了,雖然春美說過叫她“小惠”時她倒是常會有所回答,然而昭夫並不情願這麽叫。

  “有三明治了。”

  聽他這麽一說,政惠忽地轉過身來朝他微微一笑。或許可將這表情稱為少女般的笑容,但是見此情景的昭夫卻隻感覺到一陣陰森。

  政惠爬著來到昭夫跟前,抓起購物袋,又爬向了壁龕。然後從袋子裏取出三明治,開始一個挨一個地擺放起來。

  昭夫注意到她又帶上了那雙手套,他完全無法理解這東西究竟有著怎樣的吸引力。他隻知道,如果想硬把它們從政惠手上摘下來的話,對方就會發瘋般地狂怒。

  他離開房間,拉上門,一邊走在漆黑的走廊上,一邊想起就在剛才自己對八重子說過的話。

  把父母都當成什麽了——

  發現這句話其實該說給自己聽後,他頹喪地垂下了頭。

  15

  昭夫剛搬過來時還在慶幸和母親一起住是個正確的決定。八重子似乎已習慣了新的生活,而政惠看來也能保持自己的步調,不受打擾。然而這一切都隻是表麵現象,沉悶的空氣開始明明白白地飄蕩在這個家裏。

  第一次可見的變化是在某天晚飯時,和平時一樣坐在餐桌前的昭夫因政惠沒有出現而起了疑惑。

  “媽好像要在她自己房裏吃飯。”麵對昭夫的問題,八重子的回答十分簡練。

  等他再追問原因時,對方則搖頭稱自己不知。

  從此以後,政惠就再也沒有和家人一起進餐。不僅如此,飯菜也都各自準備。那時八重子已經開始出去打零工,而政惠就趁她不在家時做自己的晚飯。

  “你去跟媽媽說,讓她別洗煎鍋了。那麽用力地洗,好不容易被油浸透的鍋底又要浪費了。”如此被八重子責備的情形也越來越頻繁。

  昭夫雖然很想問她們分起爐灶究竟是為了什麽,但他始終沒有開口,因為他大概能想象到原因。八重子和政惠喜好的食物及口味都截然不同,一定是她們為此起了爭執,直至產生後來的局麵。

  昭夫把婆媳糾紛視作這世上常有的事而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因為家裏的氣氛令他感到煩悶,後來他就常去酒館消遣。就在那陣子,他認識了一個女人,兩人關係漸進。那是一個在新宿打工的女人。

  正當此時,八重子因為直巳被人欺負而來找他商量。他認為這是個令人不快又浪費時間的問題,覺得沒什麽大不了,就罵了直巳一通,家裏煩心事的增加使他變得焦燥起來。

  由於那段時間他對家庭的漠不關心,使他一頭栽進了那個女人的懷抱。兩周一次變成一周一次,最後每隔不到三天就要去一次那家店,有時也會在那個女人的房間裏過夜。

  八重子也終於有所察覺了。

  “是哪兒的女人?”一天晚上她詰問道。

  “你在說什麽呢?”

  “別裝蒜了,你每天晚上都去什麽地方了?給我老實交代。”

  “我隻是跟熟人去喝酒了,你別胡思亂想。”

  此後他們每晚都會發生口角,當然,昭夫直到最後也沒有承認那個女人的存在,而八重子似乎也未曾掌握什麽證據。但是她的疑心並沒有因此散去,相反,她更加確信了這件事。昭夫知道,盡管自己已經跟那個女人分手好幾年,但妻子仍會時常偷看他的手機。

  在沉悶的生活持續了一些時日後,有一天,政惠從早到晚都沒有走出房間。當感覺奇怪的昭夫去看個究竟時,發現她坐在走廊上,兩眼望著窗外。

  昭夫問她這是在幹什麽,而對方的回答卻出乎他的意料。

  “家裏好像來了客人,所以我就不出去了。”

  “客人?沒有啊。”

  “明明來了的,你聽,他們在說話。”

  在說話的隻有八重子和直巳。

  昭夫感到不悅了,他以為政惠是在挖苦自己。

  “我不知道你們之間都發生了些什麽,但請你不要再跟她計較了好不好?我也已經很累了。”

  然而政惠依舊是一副茫然若失的神情。

  “那些客人我都不認識吧?”

  “算了,你愛怎樣就怎樣吧。”昭夫說完離開了房間。

  他當時還沒有任何的懷疑,以為政惠隻是因生八重子的氣而把對方視作外人。事實上她後來也跟平時一樣地和八重子及直巳相處著,當然不是和睦美滿的那種,隻是一如既往罷了。

  然而事情並沒有那麽簡單地了結。

  某天晚上,昭夫躺在被窩裏剛開始朦朦朧朧地要入睡,卻被八重子給搖醒了,因為樓下似乎有什麽動靜。他揉著惺忪的睡眼到下麵一看,發現政惠正把放在日式房間的矮飯桌拖進飯廳。

  “你在幹什麽啊?”

  “你看,這應該是在那間房裏的吧?”

  “怎麽會?我們不是說好把它放在日式房間的嗎?”

  “可是得把它擺在吃飯的地方啊。”

  “你在說什麽呢,我們不是有餐桌嗎?”

  “餐桌?”

  昭夫打開門指給她看,他們準備一起生活時,把緊挨著廚房的日式房間改裝成了飯廳,這餐桌就是那時候買的。

  “啊。”政惠張著嘴,站在原地不動了。

  “好了,你快去睡吧,我會把它放回原處的。”

  政惠默默地回了自己房間。

  昭夫對此的解釋是母親睡迷糊了,然而當他這麽想著把事情告訴八重子後,妻子的意見卻和他不同。

  “媽媽開始癡呆了。”她冷冷地說。

  “不會吧。”昭夫答道。

  “你平時在外上班,可能不太了解,她真的開始癡呆了。做完飯就撂在那兒,好像是忘了吃似的。我問她要不要吃鍋裏的粥時她卻跟我說自己沒做過那玩意兒,不過也不是天天如此就是了。”

  昭夫無言以對,他從沒想過繼父親之後,連母親也會變成那樣,他感到眼前一陣發黑。

  “你準備怎麽辦?我可有言在先,我不是為了照顧別人才搬進來的。”

  “我明白。”這是昭夫能盡力給出的唯一答複了,可是,他沒能想出任何一種解決方案來。

  政惠的癡呆情況迅速加重。這是一種患者表現各異的疾病,而她的症狀特征則主要是記憶力的衰退。她會忘記剛說過的話、剛做過的事和家人的外貌,甚至嚴重到連自己是誰都搞不清了。春美雖然帶她去了醫院,可也沒能得到什麽治愈的希望。

  八重子建議送她去養老院,也許她認為這是能趕走婆婆的千載難逢的機會,然而春美卻表示了激烈的反對。

  “媽住在家裏才最為安心,而且她執著於改建之前的房子,以為自己還和爸住在那棟舊房子裏。因為她相信這一點,才能夠平靜得下來,去別的地方一定會令她感到痛苦,我絕不允許這種情況的出現。”

  八重子反擊說話雖如此,可到頭來還是要自己這邊來照顧老人,春美便回答說她會想辦法。

  “不會勞煩哥哥和嫂子的,我來照顧媽,所以就請你們讓她留在這裏,可以嗎?”

  妹妹都把話說到了這個份上,昭夫也就不好再辯駁什麽了,他們就決定先這麽安排試試。

  剛開始,春美白天來陪政惠、為她做飯,等昭夫回家時她就走。可後來發現,她還是晚上來更好,因為白天政惠常常在睡覺,到了傍晚時分才起床。之後春美每晚都會在固定時間過來,還總是帶上自己做的飯菜,那是由於政惠不吃八重子燒的東西的緣故。

  有一回,春美說了以下這段話。

  “媽把我當成是她的母親了,她好像覺得自己是被寄放在陌生人家裏,到了晚上母親就會來看她。”

  昭夫沒能立即相信這個說法,但是政惠卻又實實在在地表現出向兒童心理退化的症狀。他翻了幾本相關的書籍,裏麵都記著同樣的建議。

  癡呆老人都有一個自己創造的世界,決不能去試圖破壞那個世界,隻能一邊維護著它,一邊和老人們接觸——

  在政惠的意識中,這裏是一棟陌生的房子。而住在其中的昭夫等人,對她而言,也都成了陌生人。

  16

  當鬆宮他們跑完了所有被分配下來的住戶時,已經是晚上了,兩人包裏放滿了裝有采集來的青草樣本的塑料袋。

  鬆宮自己也不清楚他們此行是否有所收獲,走訪過的所有家庭中,似乎都沒有住著一個看上去會殺害小女孩的人。在他看來,每個人都是如此平凡,雖然生活條件多少有些差異,但是他們都在努力地過著每一天。

  “不會在這個街區。”鬆宮一邊走向巴士路一邊說,“也隻有變態狂才會幹那種事,比如那些有著扭曲的性取向的獨居單身漢。你想想,他可是突然把正在走路的女孩子拖進車裏就地劫持了。雖然我不知道他準備幹什麽肮髒的勾當,可一般情況下總會想盡量逃得遠一點吧?然後他在不知什麽地方把人殺了之後,又回到這個街區棄屍,為了使我們以為凶手就住在這個街區。這麽分析的話,凶手就不會是這個街區裏的居民。我的推理有問題嗎?”

  走在旁邊的加賀沒有說話,他低著頭,表情像是在思考著什麽。

  “恭哥!”鬆宮叫了他一聲。

  加賀終於抬起頭來。

  “你沒在聽我說話嗎?”

  “不,我在聽。我懂你的意思了,這假設聽來也不算牽強。”

  這種兜圈子的回答方法令鬆宮感到急躁。

  “你想說什麽就說吧。”

  加賀苦笑了一下。

  “我沒什麽可說的,我說過,轄區的人隻是遵照一科的指示行事。”

  “你這種說法聽來令人光火。”

  “我這話沒有冒犯你們的意思,如果讓你聽著不舒服,我道歉。”

  二人來到巴士路上,鬆宮剛想叫一輛出租車,加賀卻先開口了。

  “我想去個地方。”

  正見到一輛空車而把手舉到半空的鬆宮急忙放下了手。

  “你想去什麽地方啊?”

  加賀猶豫了一下,或許是覺得瞞不過鬆宮,歎了口氣後作了回答。

  “有一戶人家挺令我在意,我想去調查一下。”

  “是哪家?”

  “姓前原的那家。”

  “前原……”鬆宮從包內取出檔案,看了看住戶列表,“是那戶人家啊,就是有個癡呆老太太的吧,你怎麽會在意起他們來了?”

  “說來話長,而且我也是剛開始思考。”

  鬆宮放下檔案,盯著加賀的臉。

  “轄區的人不是遵照一科的指示行事的嗎?那你也別對一科的人隱瞞什麽事。”

  “我倒沒有要隱瞞的意思。”加賀表情困惑地用指尖撓著長有絡腮胡的臉,聳了聳肩膀,“好吧,不過我們很有可能會白跑一趟。”

  “我可完全沒意見,他曾經告訴過我,白跑得越多,調查的結果也就會有相應的改變。”

  那是隆正說過的話,鬆宮想看看加賀會擺出一副什麽樣的表情,就窺伺著他的臉,然而對方卻一言不發地走著。

  鬆宮跟著加賀來到了銀杏公園,雖然警方已經解除了一般人禁止入內的限製,不過公廁周圍仍然圍著繩子。一點兒也感覺不到有人的氣息,天黑自然也是原因之一,但更重要的或許是因為案子的事兒已經傳開了。

  加賀跨過繩子,走近廁所,然後駐足於入口處。

  “凶手為什麽要在這裏棄屍?”加賀站著問道。

  “這個麽,夜裏的公園不容易被人看見,天亮之前也不用擔心屍體被發現,大致上就是諸如此類的理由吧。”

  “可是到處都有不易被人發現的地方,就算不是去深山老林,隻要到和這兒鄰接的新座市,就能找到很多一段時間內不會有人踏入的草叢。如果扔到那種地方,屍體應該會更晚被發現才對,為什麽凶手沒有想到呢?”

  “我剛才不是說了嗎?他是為了嫁禍於這個街區的人。”

  但加賀側著頭說:“真的是這樣嗎?”

  “你覺得不是?”

  “對凶手來說,使屍體難於被發現要比進行你所說的那種偽裝更有利。因為這個案子一開始還有綁架案的可能性,所以警察也不敢公開行動。”

  加賀緩緩地將臉轉向鬆宮。

  “我的想法是,凶手是在無可奈何之下才把屍體扔在這裏的。”

  “無可奈何?”

  “對,凶手別無選擇,盡管他想棄屍於更遠的地方,但他沒有那種手段。”

  “手段……你是指汽車?”

  “沒錯,凶手不會開車,或是他沒有車。”

  “是嗎?我倒覺得這不太可能。”

  “為什麽?”

  “你想,如果沒有汽車他就無法作案了,光是搬運屍體就沒轍。他難道是抱著屍體來到這裏的嗎?就算是小孩子,也有二十公斤以上啊。而且屍體是裝在紙板箱裏的,那個箱子還相當大,要抱著走是很難的。”

  “紙板箱這一說法是不是來自屍體身上的泡沫塑料顆粒?”

  “嗯,所以才推測凶手是使用了包裝家電的空紙板箱。”

  “屍體身上粘有泡沫塑料顆粒,”加賀豎起了食指,“說明凶手是把屍體直接裝在紙板箱裏的。”

  鬆宮一時無法理解加賀話中的意思,當他的腦海中浮現起那種景象時,他終於讚同了對方的觀點:“是啊。”

  “你有車嗎?”

  “有,不過是二手車。”

  “不管是不是二手的,它總是你的寶貝車子。如果是你你會怎麽做?會不會在用車搬運時還把屍體放進紙板箱?”

  “我是覺得沒什麽問題。”

  “即使屍體是濕的?”

  “濕的……?”

  “被害人在被扼頸時小便失禁了,屍體被發現時裙子也是濕的。我比鑒定科的人還要更早見到現場,所以記得很清楚,雖然我因人在廁所而沒感覺出異味。”

  “聽你這麽一說,我倒是想起調查資料上有記錄。”

  “那我再問你,這樣的屍體你還會放入紙板箱嗎?”

  鬆宮舔了舔嘴唇。

  “如果屍體的尿液滲出紙板箱而弄髒車子的話,確實很難令人樂意這麽做。”

  “弄髒後會發臭,而且車上還會留下屍體的痕跡。”

  “一般總會先用塑料薄膜什麽的包起來,再裝進箱子裏……”

  “這起案件的凶手卻沒這麽做,為什麽?”

  “你是說……他不是用汽車搬運的?”

  加賀聳了聳肩。

  “當然還不能下結論,也可能是凶手大大咧咧的性格使他不介意車子被弄髒,隻不過我認為這種可能性很小。”

  “可如果他沒有用車,那他是怎麽搬運如此之大的紙板箱的呢?”

  “問題就在這裏,要是你會怎麽做?”

  “我剛才也說了,抱著走是很困難的,有手推車的話倒是方便,但在三更半夜推著這麽個東西走,也太顯眼了。”

  “同感,那有沒有什麽東西是既不顯眼又能起到和手推車相同的作用呢?”

  “嬰兒車……不行,如果是老式的還好,可現在的那些嬰兒車沒法用。”

  加賀微微一笑,取出了他的手機,做了一番操作後將屏幕麵向鬆宮。

  “看看這個。”

  鬆宮接過手機,看到一幅用攝像頭拍攝的似乎是地麵的場景。

  “這是?”

  “這張照片上是你現在站的地方的周圍某處,我想鑒定科的人應該也拍了,不過我還是照了下來。”

  “這圖像怎麽了?”

  “你仔細看看,應該能發現地麵像是為了消去某種痕跡而被擦拭過吧?”

  地麵上確實有幾根比較粗的線條。

  “如果我的假設成立,那麽凶手沒有留下痕跡這點就會令人產生疑惑了。他應該是用手推車或某種替代品把屍體運來這裏的,而昨天一直下到上午的雨會留在地上,我們可以想象這一帶的地麵在他到來時是鬆軟的。”

  “那這說不定就是痕跡了,可是既然被清除了我們也沒辦法。”鬆宮說著準備把手機還給加賀。

  “你再好好看看,被清除的寬度大約是多少?”

  “寬度?”鬆宮又看了看屏幕,“有三十厘米左右吧。”

  “我也是這麽估計的,如果是三十厘米的話,就手推車而言也太狹窄了。”

  “確實,那這是……”鬆宮抬頭把視線移開屏幕,“自行車的痕跡?”

  “十有八九。”加賀說,“而且是帶貨架的那種,因為近來有很多車型都不帶。再具體點的話,是輛不大的自行車。”

  “你怎麽知道的?”

  “你試試就明白了,把一個那麽大的紙板箱放在貨架上,然後一邊扶著一邊握住車把推車,要是大號自行車手就夠不著了。”

  鬆宮想象了那場麵,發現加賀說的話是合乎邏輯的。

  “凶手的住處附近長有草坪,而且他不會開車或者沒有車,不過有一輛帶貨架的不太大的自行車……”鬆宮這麽說著想起了那戶符合這些條件的人家,“所以你才注意起前原了啊,他們確實既沒有車庫也沒有能停車的地方,自行車嘛……對了,恭哥,你那時候看了他們的自行車吧?”

  “有貨架,那車可以搬運大的紙板箱。”

  “原來如此,可是……”

  “什麽?”

  “就因為這個原因鎖定一戶人家是不是太武斷了?也有可能凶手家裏有車,隻是他自己不會開。”

  加賀聽完點了點頭。

  “我也不是僅僅為此盯上他們家的,還有一點也引起了我的關注,那是一副手套。”

  “手套?”

  “在第一輪調查中我曾去過一次那家,就是通過提供春日井優菜的照片來收集目擊信息的時候。當時我遇見了他們那位患了癡呆症的老太太,她搖搖晃晃地走進院子,撿起那裏的一副手套戴在自己手上。”

  “她為什麽這麽做?”

  加賀聳了聳肩。

  “對老年癡呆患者的行為進行理性說明是徒勞的,更重要的問題是那副手套。老太太把它給我看了,就像這樣。”他把雙手展開到鬆宮麵前。

  “那時,我聞到了一股臭味。”

  “啊……”

  “那是一種並不明顯的異臭,是尿騷味兒。”

  “被害人的小便確實失禁了……你是說就是那股味道?”

  “我可沒有狗鼻子,不可能判斷得如此清楚。不過我當時想,要是凶手戴著手套……不,他多半是戴著的,因為直接用手接觸屍體就會留下指紋了。如果是那樣,那麽手套應該會被被害人的尿液弄髒。而當我得到有關泡沫塑料的情報後,就想到了剛才我告訴你的這些,然後就越發懷疑起那戶人家。”

  鬆宮回憶起了前原家,那是一個看似到處都有的平凡家庭。戶主前原昭夫一點都沒有流露出罪犯的氣息,硬要說印象的話,那就是他正因有個老年癡呆的母親而感到煩惱。

  鬆宮打開檔案,查閱了前原家的相關資料。

  “四十七歲的公司職員、他的妻子以及一名癡呆老太太……你是說凶手就在他們之中?那麽其他的家庭成員毫不知情?你認為他們中的某個人能瞞過家裏人的眼睛犯下這起案件嗎?”

  “不,這應該不可能。”加賀立即回答,“所以如果他們中有人是凶手的話,其他人很可能是在包庇、隱匿他的罪行,而且我本來就認為這起案件至少有兩人以上參與。”

  聽到加賀如此斷言,鬆宮不禁望向他的眼睛。加賀仿佛是對此做出反應似的,從懷裏掏出一樣東西,原來是一張照片。

  鬆宮接過照片,發現那上麵拍的是受害人,她雙腳都穿著運動鞋。

  “這有什麽問題嗎?”鬆宮問道。

  “鞋帶的係法。”加賀答道,“細看就會發現兩隻腳上的鞋帶在係法上有微妙的差別,雖然都是蝴蝶形,但鞋帶的位置關係卻是相反的。並且一邊係得很結實,另一邊卻相當地鬆,而一般同一個人係鞋帶是不會出現左右兩邊不同的情況的。”

  “經你這麽一說……”鬆宮把臉湊近照片,凝視了一會兒,加賀說得確實沒錯。

  “鑒定科好像說有痕跡顯示兩隻鞋都曾經脫落過吧?雖然不知道具體原因,不過我們是不是可以分析出這雙鞋是由兩個人分別給她穿上的呢?”

  鬆宮不經意地嘟囔起來。

  “家人合謀作案嗎?”

  “即便殺人是一個人做的,我們也有十足的把握推斷他的家人在幫助他隱匿罪行。”

  鬆宮一邊把照片還給加賀,一邊重新反複打量著他。

  “怎麽了?”加賀訝異地問道。

  “不、沒什麽。”

  “所以呢,我現在就準備去調查走訪一下有關前原家的情況。”

  “讓我也跟你一起去吧。”

  “能得到搜查一科的讚同,真讓我鬆了口氣。”

  鬆宮追上率先邁步的加賀,心中的敬佩油然而生。

  17

  前原家的對麵住著一戶姓太田的人家,他們的房子很新、很幹淨,沒有種草坪。鬆宮按下對講機的電鈴後,作了自我介紹。從玄關走出來的那位家庭主婦看上去有三十五、六歲。

  “我們想向您了解一些對麵前原家的情況。”鬆宮開門見山地道。

  “什麽情況?”

  主婦的表情顯得很訝異,眼中流露出好奇的神色。鬆宮想,應該很容易就能從對方嘴裏套出話來。

  “最近他們家有什麽不尋常的事發生嗎?就在這兩三天裏。”

  聽鬆宮這麽一問,主婦想了想。

  “說起來,好像是有陣子沒見到他們了,以前我和那家的太太倒是交談過。請問,是不是和那起有女孩屍體被發現的案件有關?”她很快就反問道。

  鬆宮苦笑著擺了擺手。

  “詳細情況我們不便透露,抱歉。那麽您認識前原家的男主人嗎?”

  “嗯,打過幾次招呼。”

  “他是個怎樣的人?”

  “這個嘛……他是個很老實的人。也可能是因為太太性格積極好勝,他便給人留下了那種印象。”

  “他們有個在念初中的兒子吧?”

  “你是說直巳君吧?嗯,我認識。”

  “是個什麽樣的孩子呢?”

  “嗯,是個很普通的男孩子,表現不太活躍。他念小學時我就認識他了,不過好像從沒見他到外麵來玩。幾乎每個附近的孩子都會在我家門前玩球而有一兩次把球打進我們的院子,可我卻不記得直巳君這麽做過。”

  看來她並不了解前原直巳的近況。

  正當鬆宮覺得從她那裏打探不出什麽有用的信息而準備結束這場談話時,對方卻突然開口道:“他家也真不容易啊。”

  “為什麽這麽說?”

  “還不是因為他們的老太太是那樣的……”

  “哦……”

  “前原太太以前曾經跟我透露過的,說就算是為了老人著想,也該把她送進養老院,可是很難找到能接受她並且有空位的地方,即使找到,她丈夫和他那頭的親戚也不會給她好臉色看。真是突如其來啊,人就這麽變傻,哦不,是患上老年癡呆了吧?以前那位老太太也是個很精幹的人呢,和她兒子一起住以後就變了,變成那個樣子。”

  鬆宮也曾聽說過因為周遭環境的改變而患上老年癡呆的例子,可能是那些老人心理上無法承受此類變化吧。

  “可是啊,”主婦的臉上此刻浮現起一種意味深長的笑容,“雖然他們家確實是不容易,但很多家庭都有癡呆的老人吧?如果和那些家庭比,前原家還算是好的。”

  “您這話是什麽意思?”

  “這還不是因為前原先生的妹妹每晚都來照顧老太太,我是覺得他妹妹才更不容易呢。”

  “前原先生的妹妹?她住在附近嗎?”

  “嗯,她在車站前開了家服飾店,店名好像是叫‘田島’。”

  “星期五晚上呢?”沉默至今的加賀突然從旁插話道,“那晚他妹妹也來了嗎?”

  “星期五晚上?嗯,這個嘛……”主婦仔細想了一會兒後搖了搖頭,“這我就不知道了。”

  “是這樣啊。”加賀帶著笑容點了點頭。

  “啊,不過經你這麽一提,”主婦道,“我倒是想起她最近兩天好像沒有來,他妹妹總是開車來的,雖說是輛小型車。我經常看見她把車停在門口,不過從昨天到今天印象中都沒見到她的車。”

  “汽車,嗯……”加賀依然笑容可掬,可他很明顯是在進行著思考。

  鬆宮認為從這名主婦口中已經得不到更多的線索了,便開口道:“在百忙中打攪您,真是……”接下來自然是準備說道謝的話。

  然而加賀卻搶先道:“那麽田中家的情況呢?”

  “咦?田中?”

  主婦擺出一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表情來,鬆宮也感到迷惑不解,他想不起田中是誰。

  “就是斜對麵的田中家。”加賀指了指前原家左側的房子道,“關於那戶人家,您最近發現過什麽不對勁的事嗎?哪怕是一些小事也請告訴我們,我記得他們家的男主人曾經是街區負責人。”

  “嗯,我們搬來時也曾去跟他們打過招呼,不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加賀提了兩三個有關那戶姓田中的人家的問題後,又問及了周圍的另幾家,主婦的表情逐漸顯得不耐煩起來。

  “你為什麽要問其他幾戶家庭的情況?”離開主婦的家後,鬆宮問,“我想不出這樣做有何意義。”

  “沒錯,這確實毫無意義。”加賀回答得簡潔幹脆。

  “啊?那你為什麽……”

  加賀停下腳步,望著鬆宮。

  “現在我們並沒有確切證據能證明前原家與案件有關,這種觀點還隻是建立在近乎紙上談兵的推理之上。我們也有可能是在打探無辜者的信息,考慮到這一點,為了避免對他們造成不良影響,有必要進行最大限度的努力。”

  “不良影響?”

  “接受了我們的問話後,剛才的主婦對前原家的印象已經明確改變了,你應該也見到她那雙充滿好奇的眼睛了吧?很難保證她不會把問話的事添油加醋地到處宣揚。謠言會不斷滋長,進而逐漸影響到前原家的正常生活。即使凶手另有其人,且被繩之以法,可曾經四散的謠言是難以消除的。我想我們不該製造出這樣的受害者來,哪怕是為了案件的調查。”

  “所以你才連無關緊要的家庭也問了一遍……”

  “聽了我後來的那些問題,那名主婦應該不至於再對前原家抱有什麽特別的看法了,甚至還可能認為我們也會在別處打聽她家的情況。”

  鬆宮垂下雙眼。

  “我還從沒考慮得那麽深。”

  “這是我的辦事方式,你也不必一一模仿,先不說這個,”加賀轉過臉,將視線投向前原家,“令人在意的是他的妹妹並沒有來。”

  “就是那個來照顧老太太的妹妹吧?”

  “剛才我們去他家時,前原昭夫說老太太正在大鬧。如果有一個負責照顧她的人,那麽就應該會把她叫來幫忙,可他為什麽沒那麽做呢?”

  “會不會是因為他妹妹不在家?”

  “我們去求證一下。”

  他們叫了出租,在車站前下了車。服飾店“田島”就在巴士路拐彎後的不遠處,店裏銷售的商品看來主要是麵向家庭主婦的女用服裝和飾品。一名四十歲上下的女性站在店堂內側,敲著電子計算器鍵盤。她回頭看見鬆宮他們進來,便神情疑惑地招呼著他們,大概是因為很少有兩個男人一同走進這樣一家店鋪吧。

  鬆宮亮出警察工作證後,她的表情顯得更加僵硬了。

  “我們聽說前原昭夫先生的妹妹在這裏。”

  “我就是。”

  “啊,您好,請問您的姓名是?”

  “我叫田島春美。”對方自報了家門。

  “前原先生家裏住著他的母親前原政惠女士是嗎?”

  “我媽媽出什麽事了嗎?”田島春美的眼神變得不安起來。

  鬆宮問了她最近有沒有去照顧她的母親,果然不出所料,對方的回答是這兩三天沒有去。

  “我剛才去過了,可是哥哥告訴我媽媽這幾天身體挺好,也很安分,說是今天不用我留下了。”

  “身體挺好?咦?可是……”

  鬆宮記起昭夫說自己的母親又鬧了,使他感到很無奈。可就當鬆宮準備把這些說出來時,加賀在旁邊用手指戳了戳他的側腹部,鬆宮驚愕地看了他一眼。

  加賀裝作一副什麽都不知道的樣子問春美:“這樣的情況經常發生嗎?”

  她回憶了片刻。

  “不,以前從來沒有過。……請問,這是關於什麽的調查?是不是我哥哥家裏出什麽事了?”

  “您知道銀杏公園發現女孩屍體的事兒嗎?”加賀問。

  “和那起案件有關?”春美瞪大了雙眼。

  加賀點了點頭。

  “凶手有可能使用了汽車,所以我們正在調查附近的可疑車輛。然後我們聽說前原先生家門前總是有車停著,所以就想來向您核實一些情況。”

  “那車是我的,抱歉,因為沒有別處可以停。”

  “不,今天我們就不談這些了。不過您可真不容易,每天都要跑去照顧您母親。”

  “也沒那麽嚴重,對我來說也算是轉換心情吧。”田島春美笑著說。由於她的眼皮很厚,笑起來眼睛眯成了一條線。

  “可是,要照顧患上那種病的老人也是件不容易的事吧?我聽說有些患者一不高興就要大吵大鬧的。”加賀以閑聊的口吻說道。

  “或許是有那樣的病人,但我媽媽倒不會,而且照顧老人還是由親人來負責比較好。”

  “原來是這樣啊。”

  加賀點了點頭,給鬆宮使了個眼色,鬆宮便向田島春美道了謝。

  “你還是向小林主任匯報一下吧。”走出店門後,加賀說道。

  “不用你說,我也正準備這麽做。”鬆宮說著掏出了手機。

  18

  對講機的電鈴又響了,這已經是今天的第四次,其中的兩次是警察登門。

  而且這次又是他們,在對講機上答話的昭夫心情沉重地回應完,放下了聽筒。

  “又是警察?”八重子神色緊張地問道。

  “是的。”他回答道。

  “那我們就按照剛才商量好的做?”

  “先等等,我們還不知道他們此行的目的。如果實在沒辦法了,我會帶頭行動的,然後就按計劃進行。”

  八重子沒有點頭,而是像祈禱般地將雙手握在胸前。

  “你怎麽了?”

  “沒有……隻是不知道一切會不會順利。”

  “事到如今還說這些幹什麽,現在隻能硬著頭皮上了。”

  八重子顫顫巍巍地點著頭,小聲地同意著。

  昭夫來到玄關處,打開門後看見站在外麵的那兩名警察正是加賀與鬆宮。

  “非常抱歉,打擾您那麽多次。”鬆宮看起來很不好意思地說著。

  “這次究竟又是什麽事?”

  “我們調查了被害少女的行蹤,有人說見到她來過這一帶。”

  聽鬆宮這麽一說,昭夫感到自己的體溫上升了,然而脊背處卻傳來一陣寒意。

  “然後呢?”他接著問。

  “我們想向您的家人確認一下,看看他們有沒有見過這個女孩。”鬆宮取出了照片,上麵印的正是那名少女。

  “這問題我記得早上已經回答過你旁邊的這位警官了。”昭夫看了眼加賀的方向。

  “當時隻得到了您的回答吧?”加賀道,“我們也想向您的家人確認一下。”

  “我已經向我妻子確認過了。”

  “嗯,不過,您不是還有一個在讀初中的兒子嗎?”

  突然聽對方提到直巳,使昭夫心中一緊,他終於明白警察對每家每戶的家庭成員構成都了如指掌。

  “我想我兒子對此應該是一無所知的。”

  “可能是這樣,但我們要確保萬無一失。”

  “拜托了。”鬆宮也在旁邊一同請求著。

  “那能不能把照片借我一下?我去問問他。”

  “關於這點,”鬆宮一邊遞照片一邊說,“請盡可能詳細地告訴我們您的家人昨天都是什麽時候在家的。”

  “請問是為了什麽?”

  “因為被害少女有可能曾在草地上步行,白天我們過來采集草坪樣本也是為了確定那是哪裏的草。”

  “你是說那是我家的草坪?”

  “不,這我們還不得而知,隻不過女孩昨天如果擅自進了您家的院子,那當時您家應該沒人,所以我們想確認一下是否存在那樣一個時間段。”

  “不好意思,我們不僅要向前原先生了解,還要向周圍人家都進行了解。”加賀討好般地笑著。

  昭夫很懷疑對方話中的真實性,難道他們不是隻為調查自己家而來的嗎?可若是揪住這個問題不放,反而會招來對方的疑心。他接過照片,轉身進了屋。

  “什麽啊,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八重子聽完昭夫的傳話,臉色變得鐵青。

  “這不就是不在現場證明的調查嗎?”

  “我也想到過這種可能性,但這和不在家的時間段也沒關係吧。”

  “警察看上去像是在懷疑我們嗎?”

  “有點像,但也可能是我多心了。”

  “那我們該怎麽辦?如何回答?”

  “我正在考慮。”

  “你可別讓他們懷疑直巳啊,要不我們就說他放學後一直待在家裏怎麽樣?”

  昭夫想了想,望著八重子搖了搖頭。

  “這可能要壞事。”

  “為什麽?”

  “要考慮之後的問題,我們可能要執行計劃,對不?”

  “那又怎麽樣?”

  “從現在起就得開始布局了。”

  昭夫拿著照片返回了玄關,剛才的兩名警察還在門外保持原來的姿勢站著。

  “怎麽樣?”加賀問道。

  “我兒子也說對這個女孩沒印象。”

  “是嗎,那能不能告訴我們您家人昨天各自回到家裏的時間?”

  “我是七點半左右到家的。”

  “不好意思,我想問一下,您的公司在什麽地方?”

  昭夫告訴對方自己的公司在茅場町,下班時間是五點半,而他昨天一直在公司待到了六點半。

  “當時就您一個人嗎?”

  “工作是我獨自進行的,不過還有其他一些員工也留下來了。”

  “他們和您是在同一個部門嗎?”

  “有我科裏的同事,也有一些其他部門的人,因為我們共用一個樓層。”

  “是這樣啊,不好意思,能不能把他們的姓名和部門都告訴我們?”加賀仍然是擺出一副懇求對方的姿態。

  “我並沒有撒謊。”

  “不不,”加賀連忙擺了擺手,“我不是這個意思,這是警方辦案的手續。我們先要向本人了解情況,再從其他方麵予以證實,然後我們的工作才算完成。哎呀,您大可把這當作是不近人情的公事公辦。”

  昭夫歎了口氣。

  “你們可以去證實,當時我們旁邊另一個部門的山本也在場,還有我們課的兩三個人。”昭夫向警方提供了他們的姓名和部門。

  此時他確信警方正在調查前原家家庭成員的不在現場證明,可能草坪真的成為了關鍵線索。

  昭夫的不在現場證明應該能得到證實,然而這對前原家並無任何助益,隻能令嫌疑人的範圍更加縮小而已。

  他們的調查今後會變得更為犀利,臨時編造的謊言根本不可能蒙混過關。如果他們動真格地進行訊問,直巳一定會輕易坦白自己的罪行。

  “那您太太呢?”加賀的問題還在繼續。

  “她出去打零工了,說是六點左右回來的,她打工的地方是——”

  加賀記下昭夫的話後,以一種順帶一提的口吻問道:“您兒子呢?”

  終於到這一刻了,昭夫收緊了腹部的肌肉。

  “他離開學校後,在外麵到處閑逛,到家時我想已經八點多了吧。”

  “八點多?初中生這麽晚回家?”

  “是啊,真不像話,我會好好教訓他的。”

  “他是一個人在外麵嗎?”

  “好像是的,他不會具體說,不過反正也就是去遊戲機房之類的地方。”

  加賀表情疑惑地看著自己手上的記錄,抬起頭時臉上又堆滿了笑。

  “那麽您家那位老太太呢?”

  “老太太她,”昭夫說,“昨天似乎感冒了,一直睡著,而且你也知道她的情況,就算有人擅自闖進了我家院子,她也做不了什麽。”

  “感冒……可今天我沒看出來她有什麽不舒服呢。”

  “前天晚上燒得還挺厲害的。”

  “是這樣啊。”

  “請問還有什麽要問的嗎?”

  “不,就這些了,這麽晚還打擾您真不好意思。”

  確認兩名警察已消失於視線之外後,昭夫關上了門。

  他回到飯廳時發現八重子正在打電話,她捂住聽筒對昭夫說:“是春美打來的。”

  “什麽事?”

  “她說有事要問我們……”

  昭夫帶著一種不祥的預感接了電話:“是我。”

  “啊,我是春美。”

  “怎麽了?”

  “剛才有警察來找我,問了些有關媽媽的事。”

  這使他一驚,警方終於連春美都找了。

  “媽媽的事?”

  “確切地說,是關於我從昨天到今天都沒去你那邊的事。他們問我原因,我的回答是哥哥說用不著我去,這樣講沒問題吧?”

  “嗯,你就這麽回答也沒關係。”

  “他們的解釋是我總把車停在外麵,所以為了調查可疑車輛才來找我什麽的。”

  “他們也來我家好幾回了,看來整個街區都在調查範圍之內。”

  “是嗎?感覺真煩人。對了,媽媽她怎麽樣?剛才我買的三明治你交給她了吧?”

  “她挺好,你放心。”

  “好吧。”

  掛斷電話後,昭夫重重地垂下了頭。

  “他爸……”八重子上來搭話道。

  “沒別的辦法了,”他說,“下決心吧。”

  19

  鬆宮和加賀一起離開警署時,已經快夜裏十一點了。他原計劃在署裏過夜,可小林說今天還不需要工作到這種程度。一開始就太疲勞是打不了持久戰的,這是主任的建議。

  “恭哥你接下來幹什麽?”鬆宮問。

  “直接回家,也要為明天做些準備,怎麽想起來問這個?”

  “不,我是想問……你能不能陪我去個地方,也就三十分鍾左右的時間。”

  “你想去哪兒?”

  鬆宮猶豫了片刻,答道:“去上野。”

  加賀的臉色陰沉了下來。

  “如果是這樣,那我就免了吧。”

  “你怎麽能說免了呢……”

  “明天可別遲到,會成為關鍵的一天的。”

  鬆宮望著轉身離去的加賀,無奈地搖了搖頭。

  關於前原家的情況,他們回到署裏就對小林和石垣講了。“又是個一如既往的大膽推理呢,加賀君。”這是石垣最初的感想。雖然是鬆宮作的匯報,不過上司們顯然已經明白是誰盯上前原家的。

  “不過還不夠有力。”石垣接著說道。

  “這些想法個個都很有意思,將屍體直接裝進紙板箱是由於凶手沒有用汽車,這觀點確實令人感興趣。但是從整體上考慮的話又如何呢?這樣一來對民宅的搜查就會變得困難了。”

  “尤其是,”股長補充說。

  “如果凶手不能用車,那麽將產生一個很大的疑問。”

  “我明白。”作出回答的是加賀。

  “您是想說凶手是怎樣把被害人帶回家的吧?”

  “沒錯,這類犯罪案件中,開車強行綁架受害人的例子占壓倒性多數。罪犯即使一開始通過花言巧語蒙蔽受害人並與其共同步行一段距離,可到最後幾乎所有人都會用汽車來帶走受害人。如果不想讓受害人逃脫,這是理所當然的做法。自然,也有一些案例中罪犯沒有用車,這種情況下屍體所在的現場往往就是第一現場。因為那些地方本來就是人煙稀少的場所,所以也沒必要特意將屍體運到別處遺棄。而你們的推理是凶手沒有用車,而是將受害人引誘到自己的家中或是老巢裏,然後在那裏將其殺害。凶手為什麽要這麽做?如果受害人事前告訴了她的父母,那麽凶手就會很快被捕。”

  石垣的分析確實既冷靜又有理論依據,不過加賀對此也有自己的想法。

  這想法建立在受害人和凶手原本就相識的基礎上。

  “我比較在意的是,受害人先回到家中,在沒征得母親同意的情況下又再度出門這一點。根據到目前為止的調查,她外出的目的還不能確定,但我們不妨假設她是要去見凶手。如果是這樣,那她也就不會對和凶手一起回其住處產生過多的抵觸情緒,而凶手可能也會天真地認為哪怕自己有少許的不軌舉動也不會招致受害人的激烈抵抗。”

  雖然未能完全讚同加賀的觀點,石垣仍然發表了如下意見。

  “好吧,那你們兩個明天再去一次受害人父母那兒,徹底調查一下他們的女兒是否認識這樣一個人。如果能查到和前原家有關的線索,我們就會立即行動。”

  “是。”接受了股長的指示,鬆宮很有氣勢地回答道。

  他再次認識到,加賀恭一郎是名了不起的刑警。僅僅和他在一起行動了一天,便要為他的洞察力所折服。鬆宮終於明白小林為什麽說這會給他帶來有益的經驗了。

  他想,如果隆正聽他說了自己和加賀搭檔調查時所遇到的事,會多麽高興啊。鬆宮很想盡快告訴他舅舅恭一郎有多厲害,當然,如果他本人也能一起跟去的話就最理想了。

  隆正所住的醫院就在上野。

  鬆宮到那裏時已過了夜裏十一點,他從夜間專用的入口走了進去。和他見過好幾次麵的一名保安就在進門不遠處的一間值班室裏,鬆宮和他打了個招呼,歲數已到中年的保安默默地點了點頭。

  他穿過燈光被壓暗的走廊,乘上了電梯。來到五樓後,他先去了護士辦公室。金森登紀子正在用筆記錄著什麽,她在工作服外麵披了件深藍色的對襟毛衣。

  “請問,我能去看看他嗎?”他隔著窗口問道。

  金森登紀子先是笑了笑,然後表情顯得有些不置可否。

  “我想他已經睡了。”

  “不要緊,我見他一麵就回去。”

  對方點了點頭。

  “那就請吧。”

  鬆宮向她行了個禮,離開護士辦公室,走向隆正的病房。走廊上沒有其他人的動靜,這使他的腳步聲聽來格外響亮。

  隆正確實睡了,仔細聽還能聽見他微弱的鼾聲。鬆宮確認完這一點,鬆了口氣。他把折疊椅拉到床邊,坐下。隆正那瘦骨嶙峋的脖頸正在有規律地微微起伏著。

  在近處的一張小桌上,仍然靜靜地躺著那張將棋盤。由於光線昏暗,他看不清戰況發展得如何。當然,屋內明亮時他可能也一樣會是一頭霧水,因為鬆宮不會下將棋。

  他想自己興許要有一段時間來不了了,明天的調查應該會變得更加正式,得做好在練馬署通宵達旦的心理準備。

  鬆宮希望舅舅能撐到這次案件了結,因為連他本人都不知道在那之前還能不能再來,更別提不情願來探病的加賀了。

  他望著隆正睡眠時安詳的表情,回憶起十多年前的往事。那是七月裏的酷暑時節,他還是個高中一年級的學生。一天,他初次見到了自己的表哥——加賀恭一郎。

  鬆宮從母親克子那兒聽說過這個表哥,但之前都沒有機會見到他。直到他和克子一起去隆正獨自一人在三鷹的家玩時,表哥才偶爾在那裏出現,當時他住在荻窪的出租公寓裏。

  “多多關照。”

  被介紹認識時加賀隻說了這麽一句話,做完自己的事後很快便又走了。他已經當上了警察,一定很忙——這是鬆宮當時的理解。不過他也注意到這父子倆很少交談,甚至連看都不看對方一眼。

  後來,鬆宮就幾乎見不到這位和自己年齡相差很多的表哥了。許久以後的再會是在隆正搬家時,因為此前居住的房屋已經老化,隆正便決定搬去由同一個房主經營的出租公寓。

  鬆宮和克子也去幫他搬家,當時他們翻出來好些個獎杯,數量之多令鬆宮瞠目結舌。那些都是加賀在劍道比賽中獲得的,甚至有全國大賽預選賽的冠軍獎杯。

  “你恭哥可厲害了,學習成績又好,當上警察之後也立了好多功。”

  克子一提到加賀就會說個沒完,一部分原因可能是為了讓隆正高興,而從她的語氣中也能感覺到她為自己的侄子感到自豪。

  當他們正在分頭把東西裝箱時加賀來了,而隆正卻恰好不在,可能加賀是故意趁父親外出時才來的吧。他走到鬆宮母子身邊,行了個禮。

  “真不好意思,姑姑,還有脩平君,辛苦你們了。”

  “別這麽客氣,何況一直以來也都是我們在受照顧。”

  加賀咂了咂嘴。

  “這些事本該雇人來做,現在卻拜托給姑媽你們,真不象話。”

  這話聽來像是在責備隆正。

  “對了,阿恭,這些東西怎麽辦?要不要送到你家裏?”似乎是為了岔開話題,克子問起了獎杯的事。

  加賀搖著頭。

  “這都沒用了,告訴搬家公司的人,讓他們處理了吧。”

  “都扔了?啊,可你爸爸都小心翼翼地保存到現在了,還是送去他的新家吧。”

  “不用了,隻會礙手礙腳的。”

  加賀把裝獎杯的箱子拉到身前,抓起旁邊的鋼筆在上麵寫下大大的“處理”兩字。

  然後他還把很多東西裝進箱子,都歸入了“處理”一類中。看來他這次來的目的就是要讓自己的東西從這個家——也就是從隆正身邊徹底消失。

  他走後隆正便回來了,鬆宮感覺這也是某種默契。

  隆正似乎注意到了那個寫有“處理”的大箱子,卻一句話也沒說。克子告訴他恭一郎來過了,他也隻是簡短地答應了一聲。

  回到他們自己的公寓後,鬆宮問起母親有關隆正父子的事,他想問的是他們之間是否有什麽矛盾。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當時克子隻回答了他這麽一句。鬆宮雖覺察出母親是了解內情的,卻也沒有多問。即使自己所尊敬的舅舅有什麽難以啟齒的秘密,他也總感到害怕去了解它們。

  此後鬆宮和加賀又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機會碰麵,再見到表哥時,鬆宮已經在讀大學了,地點是在醫院。他聽說隆正病倒了,便與克子一起趕了過去。通知他們的是住在隆正家附近的一個和他頗有交情的將棋搭子,那天他們也說好要下棋的,可是怎麽等隆正也不來,他便到他家裏去看,這才發現他蹲在廚房裏站不起身了。

  那是心絞痛發作。等候正在接受治療的隆正時,鬆宮心急如焚,他很想走進治療室去跟隆正說話。

  加賀也來了,他聽克子說是心絞痛,便重重地點了點頭。

  “那還好,我還在想,要是心肌梗塞就危險了。現在應該沒什麽問題,姑姑和脩平君請先回去吧,路上小心。”

  “恭哥,你不擔心嗎?”

  聽鬆宮這麽一問,加賀徑直看向他。

  “我本來想,如果是心肌梗塞就得考慮很多問題了。不過心絞痛沒有大礙,通過服藥可以大為改善。”

  “話雖這麽說——”

  正在此時一名護士走了過來,說是緊急處理做完了。用藥後隆正胸口處的疼痛已經消失,症狀也明顯減輕了。

  聽說可以去看隆正,鬆宮和克子便一同走向病房。然而加賀卻沒有跟去,他說想聽醫生說明下情況。

  他們進了病房,發現隆正的狀況確實還好。雖然臉色並不好看,不過表情並未顯露出有什麽痛苦。

  “從以前起,胸口就會偶爾感到疼痛,我該早點來看的。”他說著笑了笑。

  克子沒有提加賀來了,鬆宮便也沒說什麽。因為他想反正一會兒本人就會出現,也沒必要先告訴隆正。

  然而加賀始終還是沒有走進病房,後來他們去問了護士,得到的答複是他聽負責治療隆正的醫生介紹完情況後便直接回去了。

  這回鬆宮真的生氣了,他對克子傾訴著自己的憤怒。

  “他這樣也太過分了吧,為什麽看也不看舅舅就回去了?”

  “阿恭是趁工作的間隙過來的,想必是不得不快點趕回去吧。”克子安撫著他的情緒。

  “就算是這樣,連招呼也不打一聲算什麽意思?那可是他親爹啊。”

  “這還不是因為過去發生過很多事嘛。”

  “到底是些什麽事?”

  麵對激怒難消的鬆宮,克子終於開口了,那是關於隆正妻子的往事。

  既然有個兒子,隆正自然也結過婚。鬆宮原以為他的舅舅是在年輕時喪妻的,想不到克子告訴他,他的舅媽在二十多年前就離家出走了。

  “她留下過字條,所以肯定不是遭遇了意外事故或綁架。有傳言說她跟別的男人私奔了,不過也沒有證據。你舅舅忙於工作,一直不在家,還在讀小學的阿恭又因為他去學劍道的道場組織的夏季訓練什麽的而去了信州。”

  “舅舅去找她了嗎?”

  “我想他是去找過的,詳細情況我也不了解。後來他們父子之間就產生了隔閡,阿恭雖然嘴上不說,但他好像認為母親的出走都是父親造成的,因為你舅舅是個一點也不顧家的人。”

  “我舅舅不顧家?可他對我們是那麽地好。”

  “那時候他已經辭了警察的工作,而且對你舅舅來說,對我們的關心裏也可能摻雜了自己的某種懺悔心情,因為他不是一個稱職的丈夫和父親。”

  這些話使鬆宮感到意外,他也終於明白了加賀父子之間為什麽會有那樣不自然的氣氛。然而鬆宮還是替隆正感到不平,他認為加賀對母親離家出走的表現有些小題大做。

  “最後還是沒能找到他太太嗎?”鬆宮問。

  “五六年前有消息來說他太太去世了,聽說她之前是在仙台獨居,是阿恭去取回了她的遺骨。”

  “是恭哥去的?那舅舅呢?”

  “具體怎麽樣我也不清楚,不過阿恭好像堅持要自己一個人去,後來感覺他們的父子關係就更緊張了。”

  “他太太是怎麽死的?”

  “說是生病,我也不知道內情。阿恭不跟我說,這種事我也不方便問。”

  “可這也不能怪舅舅吧?”

  “話是這麽說,但是阿恭在心情上可能也很難對過去既往不咎。好在畢竟是父子,總有一天能相互理解的。”

  鬆宮覺得克子的話有些過於樂觀了。

  隆正的病情後來康複得很理想,沒多久便出院了。雖然還要定期去醫院,不過這並沒有影響他回到一如既往的日常生活中去。

  鬆宮讀大學時也常去看他,他們經常就鬆宮的學業和未來的發展方向進行討論。隆正對鬆宮而言就像自己的父親一般,決定從事警察職業後,他也首先告訴了隆正。

  當時隆正正坐在曬得到太陽的窗邊下著將棋,可能是詰將棋吧(注),鬆宮並不懂將棋規則。

  他一邊陪舅舅喝酒,一邊跟他談論自己將來的夢想。隆正似乎對外甥選擇和自己相同的道路感到十分高興,眯縫著眼睛聽他說著。

  隆正的房間雖然整理得井然有序,不過往壞處說,就是單調乏味。鬆宮在時從沒聽到過電話鈴響,也沒有人來拜訪過。

  “最近都不和附近的人下將棋嗎?”鬆宮望著擺在牆壁一角的棋盤說道。

  “是啊,最近沒下,大家好像都很忙。”

  “要不我去學下將棋吧,這樣就能當舅舅的對手了。”

  聽鬆宮這麽一說,隆正在身前擺了擺手。

  “算了吧,你有這點時間還不如去學著擺弄電腦,這對你更有好處。現今的警察要是缺乏電腦知識可就不象話了,我也不是很需要下棋的對手。”

  既然舅舅這麽說了,鬆宮也就不便開口讓他教自己。而且就算在別處學會了,隆正多半也不會給他什麽好臉色看。

  可是隨著年齡的增加,隆正的皺紋漸漸加深,常年鍛煉保持下來的體魄也日益消瘦。鬆宮看著這一切的發生,總感到莫明的焦慮,他不希望自己的恩人成為一個孤獨的老人。

  既然加賀靠不住,那他就自己照顧舅舅——鬆宮在心中做出了決定。隆正又一次病倒了,正好去看望他的克子見他發著高燒臥床不起。雖然他自己說可能是感冒,但在克子看來實在不像,於是她叫了救護車。

  後來急忙趕到的鬆宮當場從醫生處得知那是癌症,醫生告訴他們說本來是膽囊癌,但癌細胞已經擴散到肝髒和十二指腸,發燒的直接原因應該是膽管發炎。他們同時得到的宣告是癌的發展已經到了晚期,不可能進行手術,心髒病使隆正的身體變得虛弱更是雪上加霜。

  這件事自然也經由克子轉告給了加賀,然而令人驚訝的是,即使如此他也依舊不來探病。他隻告訴克子說醫療費用他會負擔,可以請人照顧隆正雲雲。

  鬆宮實在是無法理解加賀的想法,無論過去有過怎樣的不和,在父母人生的最後階段,作為子女應該會出於本能般地想去照顧他們才對。

  恍惚沉浸於萬千思緒中的鬆宮,注意到隆正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很快就傳來了咳嗽聲,這使鬆宮慌了手腳。他剛伸手想去按鈴叫護士,隆正卻微微睜開了眼睛,與此同時,咳嗽也停了下來。

  隆正輕輕發出了表示驚訝的聲音。

  “要緊嗎?”

  “……是脩平啊。你怎麽來了?”

  “我過來看看你。”

  “工作怎麽樣了?”

  “今天的活兒已經幹完了,現在都十二點了。”

  “那就快點回去,不趁著能休息的時候多休息,刑警的身體會垮的。”

  “我一會兒就回去。”

  鬆宮猶豫著要不要告訴隆正這次的案子他是和加賀搭檔,但他又怕隆正聽了以後情緒產生波動,畢竟他不可能對兒子的事無動於衷。

  可就在鬆宮思前想後時,隆正再度發出有規律的鼾聲,看來也不像會接著咳嗽。

  鬆宮靜靜地站起身,我一定會把恭哥帶來——他在心中暗暗向隆正作出了承諾。

  注:類似象棋的殘局。

  20

  昭夫看了看鬧鍾,現在是早上八點多,也就是說他已經睡了三個多小時。因為實在睡不著,他喝著對了少量水的威士忌直到清晨五點左右。考慮到今天要做的事,他不能使自己酩酊大醉,但要熬過這個夜晚又不得不依靠酒精的力量。

  他感覺頭腦昏昏沉沉的,睡是睡了,可睡得並不熟,他記得自己翻了好幾回身。

  八重子背對著他躺在旁邊的被窩裏,她近來鼾聲很響,有時也會相當吵人。然而今天早上她卻格外安靜,從肩膀到後背都一動也不動。

  “喂。”昭夫叫了叫她。

  八重子的身體慢慢轉向昭夫,遮光窗簾使她那陰鬱的表情看起來更灰暗了,隻有眼睛還發著渾濁的光。

  “睡過了嗎?”昭夫問。

  八重子轉了一下脖頸,臉頰貼在了枕頭上,似乎是在搖頭。

  “也是,根本就不可能睡好。”昭夫坐起身,上下左右地運動著脖子。關節部位發出了清脆的聲響,使他感到自己簡直就像一台快要報廢的陳舊機器。

  他伸出手去拉開窗簾,在這個決定命運的日子裏,天空中積著厚厚的雲。

  “我說,”八重子吭聲道,“什麽時候行動?”

  昭夫沒有回答,因為他自己也正在考慮這個問題。一旦行動就不再有退路,所以必須把每一步都安排穩妥,還要使家庭成員的口風一致,當然,除了那個人。

  “他爸。”

  “我聽著呢。”昭夫語氣生硬地答道。這兩天裏,他對妻子說話時的態度都很不好,這可能是結婚以來的第一次。之所以會這樣,自然是因為他確信妻子把一切都交給他處理了。事到如今,他卻後悔起過去沒能做一個在其餘事上也值得妻子依靠的丈夫。

  他把窗簾拉得更開,漫無目的地看著下麵的街道。大約在二十多米遠處的馬路上停著一輛轎車,裏麵好像有人。

  吃了一驚的昭夫慌忙拉上窗簾。

  “怎麽了?”八重子問。

  “有警察。”他說。

  “警察?在朝咱們家走過來?”

  “不是,他們在一輛停著的車裏,大概在監視我們。”

  八重子表情扭曲地爬了起來,伸手去拉窗簾。

  “別拉!”昭夫喝到,“最好別讓對方發現我們已經知道自己在受監視。”

  “那我們怎麽辦?”

  “有什麽怎麽辦,我們隻能先下手為強。——不知道直巳起來了沒有。”

  “我去看看。”八重子站起身,理了理蓬亂的頭發。

  “讓他把那個人偶帶來,千萬不能留在他房間裏,其他東西也都處理幹淨了嗎?”

  “這你就放心吧,我都帶到很遠的地方扔了。”

  “為了做到萬無一失,還是要再檢查一遍。你要知道,哪怕隻發現一樣,我們也都完了。”

  八重子走出去後,昭夫也站了起來。他突然感到眼前一黑,連忙單膝支撐住身體。雖然暈眩感很快就過去了,但緊接著就是一陣惡心。他打了個響嗝,一股難聞的氣體從嘴裏衝了出來。

  他想,最為黑暗、罪惡的一天就要開始了。

  21

  春日井一家居住的公寓距離巴士路大約一百米遠,是一棟還很新的六層建築,他們住在五樓。

  雖然兩個人上午就來拜訪,不過春日井忠彥還是立即把他們引進了屋。他一定也想積極配合調查,以期對破案有所幫助。他看上去比昨天鬆宮第一次見到時要平靜許多了。

  “您太太的情況怎樣?”鬆宮問。在會所隔著拉門傳來的如穿堂風般的哭聲現在仍然回蕩在他腦際。

  “在臥室休息,要不要我去把她叫來?她自己也說已經可以回答問題了。”春日井答道。

  盡管鬆宮從心底裏不想太勉強那位太太,但加賀還是在旁邊說:“有勞了。”

  “那我去叫她。”春日井離開了客廳。

  “感覺這樣做很殘忍。”鬆宮嘀咕著。

  “我也一樣,但是沒辦法,最了解受害人日常生活的是她母親。她父親平時都要上班,即使問了也得不到什麽有價值的線索。”加賀一邊說著,一邊打量著屋內。

  鬆宮也隨他一同觀察起周圍來,這是一間兼作飯廳和客廳的西式房間。在大屏幕液晶電視旁的架子上排列著一些動畫片的DVD,應該都是受害人愛看的節目。

  餐桌上擺著兩份便當,看來是從超市買來的。其中一份還剩下一半,另一份則動也沒有動過,鬆宮推測這是夫婦二人昨天的晚飯。

  春日井回來了,在他後麵跟著一個纖瘦的女人。她的長發在腦後紮了起來,臉上帶著一副眼鏡。幾乎沒有化任何妝的她隻是上了點口紅,大概還是剛弄的。女人的麵色並不好。

  春日井介紹說這是他的妻子奈津子。

  她作了一番寒暄後,目光落在刑警們的前方。

  “你怎麽也不替客人泡茶?”

  “不,不用了。”加賀馬上說,“請坐吧,真是非常抱歉,打攪了您的休息。”

  “是不是調查出了一些什麽?”奈津子低聲問道。

  “確實有一些發現,但也還有很多沒搞清楚的地方。比如為什麽小優菜會一個人出門,這種情況時常發生嗎?”

  奈津子慢慢眨了眨眼,回答了起來。

  “我總是告誡她出門前要跟我們打招呼,可她還是經常隨意外出。上小學以後就更是如此,好像都是和朋友約好要在外麵玩的。”

  “星期五那天也是這樣嗎?”

  “我想那天不是,我們問了所有平時和她在一起玩的小夥伴,但並沒有人和優菜事先約好要出去。”

  “小優菜似乎去買了冰激淩,她是不是為了這個才出門的呢?”

  奈津子思考了片刻。

  “冰箱裏就有冰激淩,所以我想她不會是隻為了這個原因出去的。”

  加賀點了點頭。

  “小優菜有手機嗎?”

  奈津子搖著頭。

  “我們覺得她還太小……但是早知今日,當初就該讓她帶一部。”她的眼鏡後麵泛著淚光。

  “有手機不見得就安全,也有人認為這反而會使孩子麵臨危險。”加賀安慰她道,“她的小夥伴們有嗎?”

  “其中幾個有。”

  鬆宮在旁邊一邊聽,一邊推測那些手機肯定都是家長為了孩子的完全考慮才給的,現在有些產品甚至還附帶了能確定所在方位的GPS全球定位係統。然而就如加賀所說,因為手機反而被犯罪分子盯上的案例也不是沒有。

  “請問小優菜有自己的房間嗎?”加賀問。

  “有的。”

  “我們能進去看看嗎?”

  奈津子望了望丈夫,征求了他的同意。

  “請跟我來吧。”春日井說著站起身。

  優菜的房間是一間四榻榻米半左右大小的西式房間。窗邊擱著一張寫字桌,床是靠牆擺的,兩件家具看來都很新。

  引人注目的是並排陳列在架子上的那些人偶,都是某部很受歡迎的動畫片中的人物。鬆宮也知道,現在市麵上出售著打扮各異的此類人偶。

  “她是個超公迷呢。”鬆宮說道。

  “是的,她一直都很喜歡……”奈津子的聲音中帶著哭音。

  “超公?”加賀一副迷惑不解的樣子。

  “就是這個人物,她叫‘超級公主’。”鬆宮指著其中一個人偶說。

  “電視機旁的DVD也是同一部作品嗎?”

  “是的,以前她幾乎每天都要看。”奈津子答道,“她也喜歡收集人偶,時常纏著我給她買。”

  加賀走向寫字桌,發現上麵整理得很幹淨。桌上放著一塊看來像是受害人上學時戴的小學生名牌,應該是在出門前被取下來的。

  “這是?”加賀看到名牌後,回頭問道。

  “那是她們小學的名牌。”

  “這我知道,我是想問印在背後的字,好像是電話號碼和某種地址。”

  加賀把名牌翻過來遞給對方,鬆宮也在一旁看了看,上麵確實有簽字筆之類的東西留下的字跡,像是手機號碼或電子郵件地址。

  “這是我們的手機號碼和郵件地址。”春日井答道。

  “這應該不會。——是吧?”春日井向妻子確認著。

  “我沒見到過。”奈津子也同意丈夫的觀點。

  “請問春日井先生最後一次用電腦是什麽時候?”

  “昨晚,隻是看看有沒有新郵件。”

  “有沒有發現什麽可疑之處?”

  “可疑之處?”

  “比如說收到了什麽陌生的郵件。”

  “我想沒有,請問電子郵件方麵是不是有什麽線索?”

  “不,”加賀擺了擺手,“現在還不好說,不過我們或許有必要檢查一下電腦,到時候能不能麻煩二位把電腦交給我們保管?”

  “隻要有助於破案,當然沒問題……”春日井看來有些無法理解加賀的想法。

  “到時候我們會向您說明理由。”加賀看了看手表,“打擾了這麽長時間,真不好意思,二位提供的線索非常有參考價值。”

  春日井夫婦也跟他寒暄了幾句,然而他們的表情在悲傷中還夾雜著幾分疑惑。

  “聯絡小林先生,”離開公寓後加賀說道,“讓鑒定科的人檢查一下春日井先生的電腦。”

  “你是說受害人是通過電腦和凶手取得聯係的?”

  “有這個可能。”

  “但是受害人的父母說她從未一個人用過電腦。”

  加賀聽完這句後聳了聳肩,緩緩地搖著頭。

  “父母說的話並不可靠,孩子往往成長得比他們父母預料的要快,尤其是是當他們偷偷發現了某種樂趣時。對電子遊戲時代的孩子來說,通過模仿大人學會發郵件並能夠刪除得不留痕跡簡直是輕而易舉。”

  鬆宮也不得不讚同加賀的說法,隻要看看近年來與青少年相關的犯罪案件就能一目了然了。

  鬆宮取出手機,但就在他剛準備撥小林的號碼時,手機鈴聲卻先響了起來。

  “我是鬆宮。”

  “我是小林。”

  “我正準備給您打電話。”

  鬆宮向主任轉達了加賀的請求。

  “好,那麽我讓鑒定科馬上過去。”

  “需要我們留在這裏嗎?”鬆宮問。

  “不,現在我要你們去一個地方。”

  “哪裏?”

  “前原昭夫家。”

  “有什麽新發現嗎?”

  “不是,對方找我們了。”

  “前原找我們?”鬆宮握著手機,看了看加賀的臉。

  “前原昭夫說他有關於銀杏公園案件的情況要向我們說明。”

  22

  上午十點剛過,對講機的鈴聲就響了。

  隔著餐桌對麵而坐的夫婦倆相互望了一眼。

  八重子默默站起身,拿起對講機的聽筒,輕聲回應著。

  “……啊,辛苦你們了。”她說完放回聽筒,表情僵硬地看著昭夫。

  “他們來了。”

  “嗯。”他邊回答邊從椅子上站起身。

  “在哪裏跟他們說呢?”

  “到客廳裏吧。”

  “嗯,也好。”

  昭夫來到玄關處打開門,看到兩個身強力壯的男人站在外麵,都是很熟悉的麵孔,正是加賀與鬆宮。因為自己隻提到有話要說,昭夫想警方可能就派了和他有過麵識的探員來。

  “讓你們特意跑一趟真不好意思。”昭夫低頭行禮道。

  “聽說您有重要的事要告訴我們。”鬆宮問。

  “嗯,是的……請到裏麵談吧。”

  昭夫敞開了門,招呼二人進屋,刑警們客套了一番便邁步走了進去。

  他們被引進一間六榻榻米大小的房間,體格魁梧的兩名警察端坐下來,頓時使屋子顯得狹小局促。

  八重子端來了茶水,也向二人行了禮。然而他們並沒有舉杯喝茶,隻是迫切地想要知道這對夫婦為何要找警察上門。

  “請問銀杏公園案件的搜查有什麽進展嗎?”八重子小心翼翼地問著。

  “還剛開始,不過也搜集到了一些信息。”鬆宮答道。

  “有線索了嗎?”昭夫問。

  “嗯,這個麽……”鬆宮訝異地來回看著昭夫和八重子夫婦。

  加賀伸手取過茶杯,輕呷了一口茶後看了看昭夫。那目光仿佛能看透人的心靈,不禁使昭夫心生怯意。

  “你們檢驗過草坪了吧,就是我家的草坪。”昭夫說,“有什麽結果嗎?”

  鬆宮迷惑地望了望身邊的加賀,後者先開口了。

  “屍體上沾有青草,我們已經進行了比對。”

  “原來是這樣……那我家的草坪怎麽樣?和那上麵的一樣嗎?”

  “您為什麽想了解這些?”

  “看來是一樣的了。”

  然而加賀並沒有馬上作出回答,他的神情顯示他正在思考是否應該對此作出肯定的答複。

  “如果是一樣的草坪,您準備怎麽做?”

  昭夫聽完這句後深深歎了口氣。

  “看來我把你們找來是做對了,反正早晚都是要東窗事發的。”

  “前原先生,您究竟——”鬆宮焦急地向前探了探身子。

  “加賀先生,鬆宮先生,”昭夫弓著背,兩手撐住榻榻米低下頭道,“實在是非常抱歉,把女孩的屍體放進公園廁所裏的人……正是我。”

  昭夫感到自己像是在從懸崖上往下跳,從此他失去了退路。但同時,他也產生了一種聽天由命的破罐子破摔心情。

  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的沉默支配著整個房間,昭夫一直低著頭,所以也看不見刑警們此時的表情。

  八重子在一旁抽泣起來,她一邊哭一邊低聲道著歉。然後昭夫感覺到身邊的妻子也和自己一樣低下了頭。

  “您說是您殺了那個女孩?”鬆宮問道,然而語氣中並沒有夾雜驚訝的情感,看來他也料到昭夫會坦白一些有關案件的情況。

  “不。”昭夫說著抬起頭來,他發現兩名警官的表情比剛才更嚴肅了。

  “我並沒有殺她,但……凶手確實是我家裏的人。”

  “您是說凶手是您的家人?”

  “是的。”昭夫點了點頭。

  鬆宮慢慢把臉轉向還低著頭的八重子。

  “不,也不是我妻子。”昭夫說。

  “那麽……”

  “其實,”昭夫深吸了一口氣,仍感到有一絲猶豫不決,當他把這份情緒徹底斬斷之後,說,“是我母親。”

  “您母親?”鬆宮疑惑地揚了揚眉毛,看著身旁的加賀。

  加賀發問了:“凶手是您的母親?”

  “是的。”

  “就是我們前兩天見到的那位老太太?”加賀不厭其煩地確認道。

  “是。”昭夫的下巴往後縮了縮,他的心跳正逐漸加快。

  自己是否應該這麽做?——彷徨在他心中泛濫著。

  沒有其他辦法了——為了驅散這份彷徨,他在心裏對自己說道。

  “當警官您第一次拿著女孩的照片來給我們辨認時,我和妻子都回答說沒見過吧?”

  “是的,”加賀點了點頭,“事實不是這樣嗎?”

  “其實我妻子見過她幾次,那孩子以前曾來過我家後院。”

  “後院?”加賀看了看八重子。

  她低著頭說起話來。

  “女孩有幾次見到我婆婆在後院的走廊上玩人偶,我們後院有木柵欄,她好像就是從那兒走進來的。她說自己是從牆根處的縫隙裏看到人偶的,就讓我婆婆拿給她看了。但是我也不知道她是哪家的孩子。”

  兩位警官麵麵相覷。

  “請問您母親現在在哪裏?”鬆宮問。

  “在她自己屋裏,就是裏麵的一間房間。”

  “我們能見見她嗎?”

  “嗯,當然可以,隻不過……”昭夫來回打量著兩名刑警的臉,“我之前也提到過,我母親那個樣子,很難保證能把話說清楚。連她本人也不記得自己做過些什麽……所以,我想問話大概是不會有什麽結果的。”

  “這樣啊。”鬆宮望了望加賀。

  “不過還是請先帶我們去見見她吧。”加賀說道。

  “啊,好的,明白了,真是很對不起……”

  昭夫站起身後刑警們也離開了各自的座位,八重子則仍然低垂著頭。

  他們來到走廊,向裏麵走去,盡頭處是一扇日式拉門。昭夫輕輕地打開門,屋內隻有一張矮桌和一個佛龕,顯得極為冷清。以前這裏還有梳妝台等其他家具,可是在政惠患上老年癡呆後,八重子就給一樣樣地處理了。她從前就說過,等政惠不在了,想和昭夫搬進這間屋子裏住。

  政惠蹲坐在麵向後院的走廊上,看來也沒有注意到有人打開了拉門,一個人對著眼前的人偶嘟囔著什麽。那是一隻髒兮兮的老舊洋娃娃。

  “這就是我母親。”昭夫說。

  刑警們保持著沉默,似乎是在考慮接下來該怎麽辦。

  “我們能跟她聊幾句嗎?”鬆宮問。

  “這倒是可以……”

  鬆宮走近政惠,蹲下身,湊近看著那個人偶。

  “您好啊。”

  然而政惠沒有回答,連看都不看刑警一眼,隻是輕撫著手中人偶的頭發。

  “就如你們所見。”昭夫對加賀說道。

  加賀架起胳膊看著眼前的情景,終於對鬆宮開口了。

  “我們還是先聽前原先生他們講講情況吧。”

  鬆宮站起來點了點頭:“也是。”

  昭夫目送加賀與鬆宮走回剛才的房間後拉上了門,而政惠依然不停地撫著人偶的頭發。

  “我想我是六點左右回到家的,我打零工一直到五點半。然後我就去了婆婆的房間,想看看她怎麽樣了,可眼前的情景卻把我嚇壞了。一個小女孩倒在房間中央,渾身癱軟,一動不動。而我婆婆則在走廊上擺弄著一個壞了的人偶。”

  刑警們對八重子說的話做著筆記。鬆宮似乎記得很詳細,而加賀或許隻是在記要點,動筆的時間很少。

  “我搖了搖女孩的身體,看上去已經沒有呼吸了,很快我就知道她已經死了。”

  聽著八重子說的話,昭夫感到自己的腋下滲著冷汗。

  這是他們兩人一起編造的謊話,為了避免出現矛盾以及會被警察懷疑的不自然之處,他們反複驗證了多次。可這畢竟是外行人編的故事,在專業的警探看來,或許是漏洞百出。但即便如此,他想他們也得硬撐過去,因為這是他們唯一的出路。

  “我問了婆婆這孩子是怎麽回事,可照我婆婆那個樣子,也沒法好好回答我。她看上去甚至沒理解我在問什麽,然而在我一再的追問下,她終於說那孩子弄壞了她的寶貝人偶,她就教訓了她。”

  “教訓?”鬆宮顯得極為不解。

  “也就是說,”昭夫插嘴道,“那大概是一種小孩子之間鬧矛盾的心理。我不知道那女孩都幹了些什麽,但她應該是惹怒了我母親,也可能是太頑皮了。總之我想我母親是在一種要教訓教訓對方的心理驅使下殺了她。雖然一把年紀了,可是她的力氣卻不小,那麽點大的孩子可能是抵抗不了的。”

  他自己一邊這麽說著,一邊也對這番話的可信度感到毫無信心,刑警們真的會相信這一推論嗎?

  鬆宮看了一眼八重子。

  “那麽,前原太太您後來……”

  “我給我丈夫打了電話,”她答道,“我想應該是在六點半左右。”

  “您在電話裏跟他詳細說了這件事嗎?”

  “沒有……因為我實在不知該怎麽說,就隻是讓他先快點回來。還有就是我的小姑原先是要來照顧我婆婆的,我讓我丈夫打電話叫她別來了。”

  這些都是真話,也許是因為這個緣故,八重子的口氣也變得自然起來。

  “前原太太,”鬆宮看著八重子說,“當時您準備怎麽做?沒有想過要報警嗎?”

  “我當然考慮過,但我想先和丈夫商量一下。”

  “那麽您先生回家以後,也見到那具屍體了吧?”

  昭夫點了點頭。

  “我非常吃驚,聽我妻子說完情況以後,感到眼前一黑。”

  這也是事實。

  “那麽是誰率先提出要丟棄屍體的呢?”鬆宮拋出了這個直逼案件核心的問題。

  八重子瞥了昭夫一眼,對方也感覺到了,隻見他吸了一口氣。

  “也不能說是誰先提出來的,應該說,不知不覺就想到這條路上去了。如果通知了警察,在這兒就住不下去了,能瞞就瞞過去——這些確實是我們當時討論的內容。然後我們就開始想,把屍體搬到別處或許是個辦法……”

  昭夫一邊說,一邊想到這套房子看來是隻能變賣了。但這裏曾經發生過凶殺案,又有誰會願意買呢?

  “那你們為什麽拋屍到銀杏公園呢?”鬆宮問道。

  “也沒有什麽很深的理由,隻是想不出還能去別的什麽地方。我家沒有汽車,到不了多遠。”

  “是什麽時候去拋屍的呢?”

  “我們一直等到很晚,那時都已經是淩晨了,大約兩三點鍾吧。”

  “那麽,”鬆宮握好了筆,“請把當時的詳細情況告訴我們。”

  23

  前原昭夫語調自然地敘述著,從他的話裏感覺不出絲毫刻意加入的演技。他的表情因痛苦而扭曲,聲音有些發顫。他的妻子在一旁垂著頭,時不時地發出抽泣聲,不停擦拭著雙眼的手帕早已被淚水浸透。

  他對遺棄屍體所作的供述具有充分的可信度,尤其是想用廁所的自來水龍頭卻放不出水,隻能自己反複來回用手捧水這些部分。發現屍體的那間廁所的自來水係統確實存在故障,而這一信息也並未對媒體公開過。

  另外,他從那些行為中所體驗到的恐懼與焦慮等情緒也完全可以理解。雖想到少女的衣物中有可能還沾著青草,卻因為想盡快離開那個地方而沒有徹底清理屍體等舉動也確屬人之常情。至於那些青草,看來是在把屍體裝進紙板箱時帶進去的。

  “警官們來了我家多次,還向我確認了家庭成員的不在現場證明,當時我就想這實在是瞞不過去了。然後我就和妻子商量了一番,下定決心要向你們坦白一切。給你們添了這麽多麻煩,真是非常抱歉。我想我們也必須向女孩的雙親謝罪。”

  說完之後,前原的雙肩立即鬆垂了下來。

  鬆宮看了看加賀。

  “我來跟署裏取得聯絡。”

  然而加賀卻沒有點頭,隻是微微擺出一個思慮的姿勢,表情蘊含著某種深意。

  “怎麽了?”

  加賀很快對前原開口了。

  “能不能讓我們再見一見您的母親?”

  “這當然可以,但是您也看到了,她實在是很難和人正常溝通——”

  然而沒等前原說完,加賀便站起了身。

  他們像剛才一樣通過走廊,前原打開了政惠房間的拉門。政惠還待在靠戶外那一側的走廊上朝院子裏看著,隻是沒人知道她究竟在看什麽。

  加賀走近她,在她身旁坐下。

  “你在幹什麽呢?”加賀的語調溫和,像是在和小孩子攀談。

  可是政惠卻毫無反應,有人走到身邊她也沒有產生警覺,或許這正是由於她完全沒有意識到有這麽一個人的存在吧。

  “沒用的,警察先生,”前原說道,“別人說的話她根本聽不到。”

  加賀回過頭,伸出手掌示意對方保持安靜,然後又轉向政惠,臉上掛著笑容。

  “你見過一個女孩子嗎?”

  政惠微微抬起頭,但她看來不是在望著加賀。

  “下雨了。”她突然開口道。

  “嗯。”加賀應了一聲。

  “下雨了,今天上不了山了。”

  鬆宮朝外張望著,然而外麵連一滴雨也沒有下,隻有樹葉在風中搖曳。

  “隻能待在家裏玩了,對了,先要化一下妝。”

  “沒用的,她隻會說這些莫名其妙的話,這是一種退化成兒童樣子的症狀。”前原說。

  加賀卻依然沒有站起來,隻是盯著政惠。

  他的目光慢慢朝下移動,接著撿起了掉在政惠身旁的某件東西,鬆宮覺得那像是一團圓滾滾的布。

  “這是手套吧。”加賀說,“是不是當時她撿到的那副?”

  “我想是的。”

  “當時?”鬆宮問。

  “我昨天來時,看見這位老太太撿到一副手套,就是這幅。”加賀解釋道。

  “也不知她為什麽那麽中意它,一直戴在手上。現在可能是玩膩了吧,就像小孩子一樣,想法根本沒法讓人理解。”前原語調無奈地說著。

  加賀看了一會兒手套,又整齊地疊好,放在政惠身邊,然後把視線投向屋內。

  “您母親一直待在這間房間裏嗎?”

  “嗯,除了上廁所,基本上是這樣。”

  “案件發生後,您母親有沒有出去過?”加賀問。

  前原搖了搖頭。

  “她沒去過任何地方,應該說她癡呆以後就出不了門了。”

  “原來是這樣啊,冒昧地問一下,您和您太太的房間在哪裏?”

  “在二樓。”

  “您母親能上二樓嗎?”

  “不可能,幾年前她的膝蓋就有毛病,在得癡呆之前就已經不能上樓梯了。”

  鬆宮聽著二人的交談,思索著加賀提這些問題的意義。他也不明白加賀為什麽不讓他和搜查總部聯係,然而他不可能當著前原的麵提出這個問題。

  加賀站起來,在房裏踱著步。他掃視著房間中的每一個角落,似乎在檢查著什麽。

  “請問,有什麽問題嗎……”前原看來是忍不住了,張口問道。他似乎也無法理解加賀的想法。

  “女孩弄壞的人偶已經處理掉了嗎?”加賀問。

  “不,還在這裏。”前原打開壁櫥,拉出了擱在下層的一個盒子。

  鬆宮朝裏麵望了望,立刻睜大了雙眼。他提起整個盒子,來到加賀跟前。

  “恭哥,這……”

  裏麵放著一個斷了條胳膊的人偶,種類和春日井優菜所收集的相同。

  加賀朝盒子裏撇了一眼,問前原道:“這個人偶是怎麽回事?”

  “應該是在……去年吧,我買的。”

  “您買的?”

  “您也看到了,我母親已經變得像個小孩子一樣。她想要玩人偶,我就在商場裏給她買了這個。據說是個很受歡迎的角色,不過我也不懂這些。但我母親似乎不太喜歡,一直把它塞在角落裏。後來不知為什麽又把它給翻出來了,卻釀成了大禍。”

  鬆宮想起了春日井優菜房間裏的人偶,他想,一個熱衷於收集這些東西的女孩子偶然看到這個人偶後,或許真的有可能闖入陌生人的房子。

  “您沒把情況告訴您妹妹嗎?”加賀向前原提問道。

  “是的,我很難向她解釋這一切……雖然總是要告訴她的。”

  “星期五以後您妹妹就沒來過吧?那麽您母親是由誰照顧的呢?”

  “就暫時由我和我妻子負責,但也沒有什麽特別要照顧的地方,她還能自己上廁所。”

  “那麽三餐呢?”

  “我們給她送到這裏。”

  “您母親一個人用餐嗎?”

  “是的,不過她也就是吃點三明治而已。”

  “三明治?”鬆宮不禁發問。

  “我在門口打發妹妹回家時她交給我的,她說老太太最近似乎對三明治很感興趣。”

  鬆宮朝房間角落處的垃圾箱裏望了望,發現裏麵扔著裝三明治的空袋子和裝牛奶的空四角形容器。

  加賀架起胳膊看了一會兒政惠的背影,終於轉身麵向鬆宮。

  “我們去院子裏看看吧?”

  “院子?”

  “前原先生說他在院子裏把屍體裝進了紙板箱,所以我想到那兒看看。”

  鬆宮點了點頭,可是他仍然不明白加賀的意圖,看看院子又能起到什麽作用呢?

  “請你們留在這裏。”加賀對前原夫婦這麽說著離開了房間,鬆宮也急忙追了出去。

  加賀來到院子裏,蹲下身觸摸著草坪。

  “對這草坪你還有什麽問題要核實的嗎?”鬆宮問。

  “那隻是個借口,我要跟你談點事。”加賀仍然蹲在那裏說道。

  “談什麽事?”

  “能不能先不要聯係總部?”

  “咦?”

  “你怎麽看他們說的那些?”

  “自然是令我很吃驚,真沒想到會是那個老太太殺的人。”

  加賀抓住院子裏的一把草,順勢拔了下來。他盯著手上的草看了一會兒,便一口氣吹掉了它們。

  “你準備完全相信他們?”

  “你是說他們在撒謊?”

  加賀站了起來,掃了一眼前原家的玄關,壓低了嗓音。

  “我不認為他們說的是真話。”

  “是嗎?可我聽不出有什麽破綻。”

  “那是自然,因為他們昨天肯定花了一整天時間來編造這個沒有破綻的謊言。”

  “現在就斷定那是謊言是不是為時過早?就算是謊言,我想我們現在還是應該先和總部取得聯絡。要是他們隱瞞了什麽,多半也會在接下來展開的調查中露餡的。”

  鬆宮的話還沒說完加賀就搖起了頭,仿佛是在表示他明白鬆宮的意思。

  “主導權在你手裏,如果你一定要現在就報告總部,我也不會阻攔你。不過我想和石垣股長或是小林主任談一談,我有事要拜托他們。”

  “你這是什麽意思?”

  “對不起,現在沒時間跟你詳細解釋。”

  鬆宮感到一陣焦躁,他覺得自己是被當作新人對待了。加賀好像覺察出了這一點,又補充了一句。

  “如果你能和他們正麵交鋒,一定會發現真相的。”

  聽完這句話,鬆宮也就很難再反駁了,他一臉狐疑地掏出了手機。

  是小林接的電話,鬆宮向他匯報了前原昭夫陳述的內容並轉達了加賀的請求,小林讓他把電話轉交給加賀。

  加賀接過電話,從鬆宮身旁走開幾步,開始小聲地說著什麽。過了一會兒,加賀又回來把電話遞給鬆宮說:“他讓你聽電話。”

  鬆宮接起電話。

  “情況我都了解了。”小林說。

  “那接下來我們該怎麽辦?”

  “我會給你們時間,加賀君似乎有自己的想法,你就照他說的做。”

  “不用帶前原他們到署裏嗎?”

  “我的意思就是你們不必急於這麽做,股長那邊我會去說明情況的。”

  “明白了。”鬆宮說著正準備掛電話,小林又叫住了他。

  “你可要好好看著加賀君是怎麽做的,很快你就會見到一場了不得的好戲。”

  鬆宮思忖著小林話中的深意,不再作聲。“加油吧。”對方說完掛了電話。

  鬆宮問加賀道:“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你早晚會明白的,不過我可以先告訴你一點,當刑警的,不僅要解開真相,同時也要重視解開真相的時機與方式。”

  鬆宮聽不明白,不禁皺起眉來,加賀則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的眼睛。

  “這個家庭裏隱藏著某個不為人知的真實麵貌,它不應在警局的審訊室裏被強行揭示,而必須由他們自身來解明,地點就在這裏。”

  24

  刑警們在院子裏說些什麽,昭夫完全不得而知,他想不通事到如今那裏還有什麽可調查的。他重新審視了一番自己敘述過的內容,找尋會使警察們生疑的描述,然而他並沒有發現什麽矛盾的地方。他說的幾乎都是實話,除了殺人凶手其實不是政惠,而是直巳。

  “你覺得他們在想什麽?”八重子看來也在思考著同樣的問題,不安地問著他。

  “不知道。”昭夫簡短地回答著,又望了望母親。

  政惠背對著他,蹲坐在那裏一動不動,就像一塊石頭。

  這樣就好,隻能這麽做了——昭夫再一次在心裏自我安慰著 。

  他所做的事有多麽惡劣,他本人自然是最清楚的。雖說是為了替兒子遮掩罪行,可是讓自己的母親來做替死鬼,早已背離了人道。他想,如果真的存在地獄,那一定是自己死後應該去的地方了。

  然而他實在找不到別的辦法來擺脫目前的困境,如果殺人犯是一個患有老年癡呆的老太太,世人對他們的批判應該也會有所減輕。這一切會被解釋成老齡化社會所招致的悲劇,也許他們一家人還能得到別人的同情。他覺得這樣一來,今後給直巳帶來的負麵影響也會降低到最小限度。

  反過來,假使真相大白於天下,直巳肯定一輩子都會被看作是一個殺人犯。而他的父母則會被視為沒能阻止兒子暴行的無能家長從而受到人們的輕蔑,並且還會不斷地遭到指責。無論搬到哪裏居住,總會有人得到風聲,接著一定會孤立並排擠他們一家人。

  他明白自己對不起政惠,但是他母親本人應該也不會知道自己被陷害了。雖然昭夫不了解老年癡呆患者犯罪後的司法程序,可他不認為法院會像對待一般人那樣對他們判刑。昭夫想到了“行為能力”這個詞,他聽說過沒有行為能力的人是很難對其罪行進行處罰的,而現在任何人都不能說政惠是一個擁有行為能力的人。

  而且政惠也一定很樂意通過犧牲自己來救孫子,當然,前提條件是她能理解這一切的意義——

  他聽到了玄關的門關閉的聲音,走廊上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讓您久等了。”鬆宮說著走進了房間,加賀卻不見了蹤影。

  “另一位警察先生呢?”昭夫問道。

  “他去了別處,很快就會回來的。那個,我想再問您一下,還有別人知道案件的內情嗎?”

  這個問題也是他事先料想到的,他拋出了一個早有準備的答案。

  “隻有我們兩個,別人我們都沒有告訴。”

  “可是你們還有一個兒子吧,他不知道嗎?”

  “我兒子他,”昭夫竭力使自己的聲音保持平靜後說道,“什麽也不知道,我們都瞞著他。”

  “可他不會一點都不知情吧?自己家裏出現了屍體,父母在半夜三更還對此做了處理,很難想象他完全沒有注意到整個過程。”

  鬆宮戳到了昭夫他們最大的痛處,昭夫想,現在已經到了最關鍵的時刻。

  “他真的不知道,不,事實上他現在是有所了解了。因為我剛才在給警察打電話前已經大致上把情況跟他說了,不過之前他應該對此一無所知。星期五那天他不知是去那裏瞎逛了,很晚才回到家。這些我昨天也告訴你們了吧?我兒子回來時我們已經把屍體轉移到院子裏,上麵還蓋著一隻黑色的塑料袋,他應該注意不到。”

  “而且,”八重子從旁插話道。

  “他平時都把自己關在房裏,除了吃飯和上廁所外都不會出來,所以他是不會關心半夜裏父母在做什麽的。因此我想他現在一定是受了打擊,腦子裏一片空白了。畢竟還是個孩子,我們告訴他這些事以後,他又鑽進了自己的房間。能不能拜托你們讓他一個人先靜一靜?”

  她在“還是個孩子”這句話上加重了語氣,昭夫也在一旁幫腔。

  “他這個人怕生,和第一次見麵的人都很難搭上話,也不知是不是因為他還太小。所以,我想他是幫不上警方的忙的。”

  昭夫想,決不能讓警方把注意力轉移到直巳身上。他們夫婦在研究對策時,也一致認為這點是至關重要的。

  來回看了看夫婦二人的臉後,鬆宮答話了。

  “這也是為了慎重起見,說不定他也隱約感覺到了一些什麽。而且如果事情真的如二位所說,那麽按照我們的規矩,是要向所有有關人員詢問情況的。”

  “他也算……有關人員嗎?”八重子問。

  “既然和你們住在一起,那麽您兒子就屬於有關人員的範疇。”鬆宮斬釘截鐵地說道。

  他說的話一點也沒錯,昭夫夫婦也知道他們不可能使直巳完全遠離警察。但是他們希望能盡量強調他和案件沒有關係,並且還是個孩子。

  “您兒子的房間是在二樓嗎?要不然我自己過去看看?”

  鬆宮的話使昭夫感到緊張,他必須要阻止對方這樣做。讓直巳一個人麵對警察是危險的,這也是他們夫婦一致認同的事實。

  “我去叫他。”八重子說道,她的想法可能也和昭夫一樣。

  “請問,”昭夫說,“我們能不能換個地方?在這裏也不方便好好說話。”他瞟了政惠一眼。

  鬆宮的表情顯示出他似乎考慮了一番,然後回答道:“也對。”

  他們來到了飯廳,昭夫鬆了一口氣。他覺得如果當著政惠的麵說這件事,直巳一定會狼狽不堪,他當然也知道父母是在讓患有老年癡呆的奶奶替自己頂罪。

  “請問,”在餐桌旁的椅子上坐下後,鬆宮發問道,“以前也發生過類似的事情嗎?就是說您母親以前也曾傷害過別人或者毀壞過東西嗎?”

  “是啊……也不能說沒有,畢竟她現在是那副樣子。她經常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事,可結果卻給我們添了麻煩,比如摔東西什麽的。”

  “可是田島春美小姐說,您母親平時並不會大鬧啊。”

  “哎呀,這都是因為她麵對的是我妹妹,她隻在我妹妹麵前老實。”

  聽到昭夫這樣的回答,年輕的刑警表情中帶著疑惑。

  樓梯上傳來下樓的腳步聲,這聲音實在談不上輕快。

  直巳動作遲緩地出現在八重子身後,他在T恤外麵罩了一件連帽衫,下身穿著運動褲。他兩隻手插在運動褲的褲兜裏,像往常一樣姿勢難看地弓著背。

  “他就是我兒子直巳。”八重子道,“直巳,這位是警察先生。”

  經過介紹後直巳仍然低頭望著腳下,沒有看對方的臉。他躲在母親背後,仿佛是要借此遮掩他那瘦小的身軀。

  “你能不能過來一下?我有點事想問問你。”鬆宮說著指了指對麵的椅子。

  直巳低著頭走近餐桌,坐在了椅子上。然而他為了避免正麵麵對警察,斜過了身子。

  “你知道案件的經過嗎?”鬆宮開始發問了。

  直巳的下巴微微向前伸了伸,這應該就是他點頭的方式了吧。

  “什麽時候知道的?”

  “剛才。”直巳聲音若有若無地答道。

  “能不能把時間說得再精確一點?”

  直巳瞟了母親一眼,然後把視線轉向牆上的掛鍾。

  “八點左右。”

  “那你是怎麽知道的呢?”

  直巳沉默著,當昭夫以為他可能不明白問題的意思時,他卻眼珠朝上翻著看向父親。

  “他為什麽要問我這些?”他的聲音中帶著怒氣。

  他可能認為自己什麽都不用做,或許八重子是這麽告訴他的。兒子殺了一個小女孩,還能有這樣的想法,這令昭夫都感到難為情,但是現在也不方便教訓他。

  “警察先生說,我們的所有家庭成員他都要問一遍。他問你什麽,你就回答什麽。”

  直巳表情不耐煩地把眼神撇向一邊,昭夫真恨不得大聲質問他有沒有搞清目前的狀況。

  “是誰告訴你案件的經過的?”鬆宮重新提問道。

  “剛才,爸爸和媽媽……”後半句沒了蹤影。

  “能不能告訴我他們是怎麽對你說的?”

  直巳的表情中浮現起混雜著緊張和膽怯的神色,看來他畢竟也明白此時決不能露馬腳。

  “他們說奶奶殺了一個小女孩……”

  “然後呢?”鬆宮盯著直巳的臉。

  “他們還說爸爸把那個小女孩扔到公園裏了,是銀杏公園……”

  “接下來?”

  “他們接著說瞞也瞞不住,要去報警。”

  “還有嗎?”

  直巳的麵部肌肉不愉快地扭曲著,眼睛也不知是望著什麽地方,半張著嘴,像一條口渴的狗一樣露著舌頭。

  昭夫想,自己的兒子又擺出了那張平時的臉。當他做了壞事,被追問得無言以對時,一定會有這樣的表情。雖然原因都在於自身,可是當事情使他感到不快時,他就會把責任推到別的什麽身上,接著對其大發雷霆。昭夫可以想象,他現在肯定是在怨恨沒能阻止刑警對自己提問的父母。

  直巳沉默著,昭夫也明白兒子正因不知對方接下來又要問什麽而膽戰心驚,因為這也是他自己此刻的心情。

  “能不能告訴我你去了什麽地方,都幹了些什麽?”

  “請問,警察先生,”昭夫忍不住插嘴道,“我想我兒子去了哪裏和這件事沒關係吧?”

  “不,問題可沒這麽簡單。我們不能草率地把這記錄成‘較晚回家’,如果不把晚歸的理由描述清楚,我也很難向上麵交代啊。”

  鬆宮的語調雖然平和,口氣卻是絕不妥協的。昭夫也隻能答應了一聲,不再多話。

  “那麽,答案是?”鬆宮把視線轉回到直巳的臉上。

  直巳半張著嘴,發出喘氣的聲音,他的呼吸已經開始紊亂了。

  “遊戲機房和便利店之類的。”他終於用微弱的聲音回答道。

  “有人和你在一起嗎?”

  直巳微微搖了搖頭。

  “你那段時間都是一個人?”

  “嗯。”

  “能不能告訴我是哪家遊戲機房?還有便利店的地址。”

  鬆宮取出筆記本,擺出要做記錄的架勢。昭夫感覺對方是在威嚇直巳,表明了自己會詳細記錄,容不得敷衍了事的回答。

  直巳結結巴巴地說出了遊戲機房和便利店的名字,這都是他們為防萬一而事先商量好要說的地方。那家遊戲機房是直巳常去的,店麵比較寬闊,說是很少會遇到熟人。便利店他們則故意選了一家以前沒怎麽去過的,如果是常去的店,營業員說不定會認得直巳,就有可能提供他星期五晚上沒有去的證言。

  “你在便利店都買了些什麽?”

  “什麽也沒買,我隻是站在那裏看書。”

  “那在遊戲機房你都幹了些什麽?玩了什麽遊戲?”

  昭夫吃了一驚,這是他們事先沒有商量過的。因為他們想不到警察會問得如此細致,他隻能望向低著頭的兒子,自求多福。

  “《狂熱鼓手》、《VR戰士》和《驚悚駕駛》什麽的,”直巳嘰嘰咕咕地回答道,“還有……賭博機。”

  昭夫知道賭博機指的是自動賭博機,而其他的遊戲他一概沒有聽說過,他想這些應該就是直巳平時玩的遊戲了。

  “你是幾點回到家的?”鬆宮的問話還沒有結束。

  “八、九點鍾吧,大致上是。”

  “什麽時候離開學校的?”

  “四點左右……估計。”

  “有人和你在一起嗎?”

  “我一個人。”

  “你平時都是一個人放學回家?”

  “嗯。”直巳簡短地答道,語氣中有些許不耐煩。其中應該包含了對警察仍然盯著自己而感到的不快,並且這個問題本身也可能傷害到了他。

  直巳沒有什麽能稱得上是朋友的夥伴,從小學起就一直如此。無論是去遊戲機房玩遊戲,還是在便利店看書,他總是一個人。反過來說,如果他能有哪怕一兩個知心朋友,這次的事或許就不會發生了。

  “四點離開學校,八點到家,也就是說在遊戲機房和便利店逗留了四個小時啊。”鬆宮像是在自言自語一般地說道。

  “他呀,一直都是這樣。”八重子說,“我總是讓他早點回家,可他就是聽不進去。”

  “現在的學生都是這樣的。”鬆宮說著看了看直巳,“從離開學校到回家的這段時間裏,你有沒有遇見或者看到什麽熟人?”

  “沒有。”直巳迅速回答道。

  “那麽在遊戲機房和便利店裏有沒有發生什麽令你印象深刻的事?比方說有人盜竊被抓獲,或是遊戲機出了故障什麽的。”

  直巳搖了搖頭。

  “我記不起來了,我想應該沒有。”

  “這樣啊。”

  “請問,”昭夫又對刑警說道,“如果無法證明我兒子去過遊戲機房和便利店,是不是會有什麽麻煩?”

  “不,這倒沒有。隻不過要是能證明的話,今後也會方便些。”

  “您的意思是?”

  “如果能證明這一點,您的兒子將和整個案件脫離關係,今後應該也不會再找他問話了。但若是不能證明,我想我們警方還是會多次向他確認情況的。”

  “不,我兒子和這件事沒有關係,這一點我們可以保證。”

  然而鬆宮卻搖了搖頭

  “很遺憾,父母的證言不具有作為證據的可信度,必須要有第三方作證才行。”

  “我們可沒有撒謊。”八重子的聲音有些發抖,“這孩子真的和案件毫無關係,所以請你們不要再牽扯他了。”

  “如果這是事實,總會以某種形式得到證明。這你們不必擔心,遊戲機房和便利店一般都裝有防盜攝像機,要是在那些地方玩了四個小時,就很可能會出現在錄像中。”

  這一席話令昭夫感到恐慌,防盜攝像機——這是他們從未考慮到的。

  鬆宮把臉轉向直巳。

  “你很喜歡玩遊戲吧?”

  直巳微微點了點頭。

  “電腦呢?平時玩不玩?”

  直巳沉默了,因為他太過於沒有反應,就連昭夫都感到著急,他真希望兒子在這些看來與案件毫無關係的問題上能回答得幹脆點。

  “你玩電腦的吧?”八重子看來是著急了,在旁邊說道。

  “他有自己的電腦嗎?”鬆宮轉而問八重子道。

  “嗯,去年我們的熟人給了我們一台舊的。”

  “原來如此,現在的中學生真是厲害啊。”鬆宮回頭繼續看著直巳,“謝謝你回答了我的問題,你可以回房間了。”

  直巳慢慢吞吞地站起來,一言不發地走了出去。他的腳步聲從樓梯上傳來,接著是重重的關門聲。

  昭夫確信這位警官正在懷疑自己的兒子,雖然不知是什麽引起了他的疑心,但這已成為了事實,所以他才緊追不舍地詢問著直巳的不在場證明。

  昭夫看了一眼八重子,對方也在用一種尋求依靠的眼神望著他。她的表情顯示她也懷抱著同樣的不安,並且希望丈夫能夠做些什麽。

  警方可能在懷疑直巳,但他們應該毫無證據。隻要他們一家子不說,警察估計是一點辦法都沒有的。親生兒子作證說自己患有老年癡呆的母親是凶手,他們沒有不相信的餘地才是。就算防盜攝像機沒錄下直巳的身影,也不能肯定直巳的不在場證明就是謊言。就算證實了不在場證明是謊言,也不能據此斷定直巳就是凶手。

  不能動搖,必須堅持把這條路走下去——昭夫穩固了自己的決心。

  這時,對講機的鈴聲又響了起來,昭夫不由自主地咂了咂嘴。

  “誰會在現在這個時候來?”

  “會不會是快遞公司的人?”八重子走向了對講機。

  “別去搭理他們,現在可沒時間悠閑地收什麽東西。”

  去接對講機的八重子和對方交談了幾句,回頭望著昭夫,表情顯得不知所措。

  “老公,是春美來了……”

  “春美?”

  昭夫不明白自己的妹妹為什麽這時候來。

  然後鬆宮平靜地開口了。

  “加賀警官應該和她在一起,請讓他們進來吧。”

  25

  鬆宮雖然表麵上裝得很鎮定,其實內心卻是興奮的,他緊握著筆的手心裏滲出了許多汗水。

  在和小林通過電話後,加賀希望他去調查一下前原直巳的不在場證明。

  “他的父母肯定會抗拒,你不用介意。如果他們的態度過於頑固,你就說你會自己去他的房間。等直巳出來後,我希望你對他進行細致入微的盤根問底。昨天他父母告訴我他去了遊戲機房,你要問清楚是哪家遊戲機房、他都玩了些什麽遊戲、其間有沒有發生什麽給他留下印象的事。你的問題要詳細到足以使對方惱怒,雖然我想他是不會表現出來的。然後,你就裝作不經意地確認一下他有沒有電腦。”

  看來加賀是在懷疑前原直巳,然而他並沒有告訴鬆宮其中的緣由。

  加賀對鬆宮下達了這些指示後,就說自己要去見田島春美。

  “為什麽?”鬆宮問道。

  “為了讓他們自己來了結這件事。”這便是加賀的回答。

  他回來了,而且還和春美在一起。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事,連鬆宮也預想不到。

  本來去了玄關的八重子神色灰暗地走了回來。

  “他爸,是春美。”

  昭夫點頭應了一聲。接著從八重子的背後走出了表清悲涼的田島春美,她身後站著加賀。

  “請問您為什麽要帶我妹妹來?”前原問加賀道。

  “您妹妹應該是最了解您母親的人了吧?”加賀說,“所以我才讓她來這裏,情況我都已經向她說明了。”

  “……是這樣啊。”前原以一種窘困的表情抬頭望著妹妹,“我知道你會很吃驚,但這些都是事實。”

  “媽媽呢?”春美問。

  “在裏麵的房間。”

  “是嗎。”春美這麽嘀咕著深呼吸了一下。

  “我能見見我母親嗎?”

  “沒問題,請吧。”

  聽加賀這麽說,春美便離開了房間,她的身後是前原夫婦的目光。

  “鬆宮警官,”加賀把臉轉向了鬆宮,“你問過前原先生的兒子話了嗎?”

  “問過了。”

  “他星期五都幹了些什麽?”

  “他說他去了遊戲機房等處,一直到晚上八點多才回的家。”說完鬆宮又對加賀耳語道,“他有電腦。”

  加賀滿意地點點頭,來回看著前原夫婦。

  “很快就會有增援的警官到達,請你們準備一下。”

  這句話令鬆宮也吃了一驚。

  “你聯絡過總部了?”他小聲問。

  “在來這兒的路上我給他們打了電話,不過我讓他們在附近待機,等我們的消息。”

  鬆宮搞不清加賀在想什麽,心中疑惑不解。加賀似乎洞穿了他的心思,向他遞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色,仿佛是在說,一切交給我就是了。

  “請問是不是要逮捕我母親?”前原問道。

  “當然了,”加賀回答道,“凶殺可是最嚴重的罪行。”

  “可是她的情況您也看到了,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難道這不算是沒有行為能力嗎?”

  “當然,精神狀況鑒定之類的工作警方是會做的。不過檢察機關將如何對其結果施加判斷,我們就不得而知了。警察的職責是抓捕罪犯,對方是否具有行為能力則無關緊要。”

  “也就是說法庭會給她無罪判決嗎?”

  “我不知道是不是應該用無罪這個詞,也或許連起訴都不用。但這不是我們可以下結論的,而是由檢察機關來負責。如果起訴的話,這一切又得交給法官來裁決了。”

  “能不能,”昭夫說,“請你們想辦法讓她不要太受罪?我想她在拘留所恐怕是待不下去的,她既有那方麵的病,又是這麽大歲數的人……”

  “關於這個問題,我想上級應該會作出判斷。不過根據我的經驗來看,如果沒有非常特殊的情況,是不會有什麽例外的。您母親既能自己吃飯,也可以自己上廁所。我想不隻是在拘留所,在看守所中她也會受到和別的嫌疑犯們相同的待遇。”

  “她……還要進看守所嗎?”

  “前提是她被起訴,而你們夫婦二人是肯定要進去的。”

  “這我知道,我們已經有心理準備了……”

  “嗯,對這麽大年紀的老太太來說這確實是一件受罪的事,應該說是相當痛苦吧。”加賀繼續說,“那邊的房間肯定不能以幹淨來形容,廁所也是蹲坐式的。夏天炎熱,冬天寒冷。食物都很粗糙,味道也不好。在沒有得到許可的情況下,是不可能帶私人物品進去的,您母親喜歡的人偶估計也很難帶到裏麵。在狹窄的空間內,她的每一天都將過得孤寂和乏味。”他說到這裏聳了聳肩,“當然,她對這些痛苦能有多少認知我們是無從了解的。”

  前原昭夫的表情痛苦地扭曲著,他咬著自己的嘴唇。他究竟是因為設想到今後自己就將過上這樣的生活呢,還是因為擔心年邁的母親才露出這樣的表情,鬆宮無法判斷。

  “前原先生,”加賀平靜地對他說道,“您真的希望這樣嗎?”

  似乎像是被人偷襲到了痛處,前原的身體打了個寒戰。他把那張鐵青的臉轉向加賀,從耳根到脖頸的部位卻是通紅的。

  “您是什麽意思?”

  “隻是確認一下罷了,您母親沒有對自己的行為作出說明的能力,所以你們代表她進行了供述,結果使她成為了殺人犯,我隻想確定這是不是你們最終的答案。”

  “最終的答案?可是,”昭夫有些語無倫次了,“我們也沒辦法啊。我們也想替她隱瞞,可是紙包不住火。”

  “是嗎,那我就不多說什麽了。”加賀看了看手表,“要不要做些準備?我想你們會有一段時間回不來的。”

  八重子站起身。

  “我能不能去換件衣服?”

  “請吧,前原先生您要不要也……”

  “不,我就穿這些去。”

  八重子一個人離開了房間。

  “不介意我吸根煙吧?”前原問。

  “請自便。”加賀答道。

  前原叼起一根柔和七星牌香煙,用一次性打火機點著了它。他粗暴地吐著煙圈兒,表情看不出一絲一毫的享受。

  “您現在是什麽心情?”加賀坐在了前原的對麵。

  “當然是很難受,想到我會失去這輩子所建立起的一切。”

  “那對您母親呢?”

  “對我母親……怎麽說呢,”前原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停頓了片刻後又緩緩地吐了出來,“自從她得了那種病,我對她就漸漸沒有了兒子對母親的感覺,她也似乎認不出我了。我有時會想,難道親子之間的關係到頭來就是這樣的結局嗎?”

  “我聽說您父親也患了老年癡呆。”

  “是的。”

  “是誰照顧他的?”

  “是我母親,她當時還正常。”

  “原來是這樣,那您母親真是吃了不少苦。”

  “我也這麽想,不知我父親過世時她是不是也覺得鬆了一口氣。”

  接下來加賀隔了一輪呼吸的時間,問道:“您是這麽想的嗎?”

  “嗯,因為照顧他真的很困難。”

  加賀沒有點頭,不知為什麽,他瞥了鬆宮一眼,又把視線轉回前原身上。

  “常年相依相伴的夫婦之間有著旁人無法洞悉的深厚情感,所以他們才能忍受照顧另一半的辛勞。我想他們可能也會有要逃避的心情,甚至也還會有希望對方早些離開人世的念頭。可是真的到了那一天,他們一定不會感到輕鬆。當他們從照顧對方的生活中解脫出來時,又將會麵對強烈的自我厭惡情緒的困擾。”

  “……您的意思是?”

  “他們會認為自己做得還不夠,會感到另一半以如此的方式迎來生命的終結是淒慘的,從而自我責備,有時這會使他們患病。”

  “您是說我母親也是因為這個原因而得病的?”

  “這我不得而知,我隻能說老年人的內心世界是極端複雜的,當意識到自己將要麵對死亡時則更甚。我們所能為這些老人做的,隻有尊重他們的意願。無論他們的行為看起來多麽愚蠢,對他們本人而言都有著非常重要的含義。”

  “我想……我向來是尊重母親意願的,雖然我不知道我母親現在是否還擁有所謂的意願。”

  加賀直盯著說著這些話的前原,微微笑了笑。

  “是嗎,那就好,我對提起這些無聊的話題感到抱歉。”

  “不。”前原說著在煙灰缸裏掐滅了煙頭。

  加賀看了看手表,站起身。

  “那麽,能不能和我們一起把您母親領出來?”

  “好的。”昭夫說完也離開了座位。

  加賀回頭望著鬆宮點了點頭,示意他跟上來。

  當他們來到裏麵的房間時,發現春美坐在門口處。她一言不發地注視著坐在走廊上的母親,後者蜷縮著身子蹲坐在那裏,依然如磐石般一動不動。

  “我們想把您母親領出去。”加賀在春美背後說道。

  “嗯。”她小聲回答著站了起來,走向政惠。

  “在那之前,”加賀說,“如果您母親有什麽很重要的、帶在身邊能令她感到安心的東西,請您拿出來。我們可以去和看守所交涉,讓她帶進去。”

  春美點了點頭,掃視了一遍房間。她似乎很快想起了什麽,來到那張小茶幾前。她打開下邊的門,從裏麵抽出了一冊像是書本的東西。

  “能帶它去嗎?”她問加賀。

  “請讓我看看。”加賀打開這本東西後,把它遞給了前原,“這似乎是您母親的寶貝。”

  有一瞬間,鬆宮看見前原的身體發出了顫抖,加賀遞給他的是一本小小的相冊。

  26

  昭夫已經幾十年沒看過那本像冊了,他知道裏麵有很多老照片。最後一次見到它恐怕還是在中學時代,之後他的照片就由他自己整理了。

  加賀給他看的那一頁上,嵌著一張印有年輕時的政惠和少年時的昭夫的照片。少年時的昭夫戴著一頂棒球帽,手中握著一根黑色、細長的管子。

  這是小學的畢業典禮,當時政惠也來了。她笑著用右手握著兒子的手,另一隻手輕輕向上舉著。那隻手上攥著一塊小小的牌子,昭夫看不出那是什麽。

  他心頭湧起一種情感。

  雖然患上了老年癡呆,可是政惠現在依然珍惜她和兒子在一起時的回憶。盡心盡力撫養子女時的記憶,正是最能撫平她心中傷痛的良藥。

  而自己正要把這樣的母親送入看守所——

  如果她真的犯了罪,那也無可奈何,可她卻是無辜的。為了保護獨生子——這個理由聽來雖冠冕堂皇,可到頭來,他們這麽做隻是為了自己將來能夠全身而退,這一切都是自私自利的利己思想在作祟。

  盡管政惠已經癡呆,可是將罪名嫁禍於自己母親的做法也決非作為一個人應有的行為。

  但他把遞向自己的相冊又推了回去,並且咬緊牙關,忍住眼眶中欲湧出的淚水。

  “不想再看看嗎?”加賀問道,“等您母親把它帶去看守所,您就再也見不到它了。再仔細看一會兒怎麽樣?我們也不著急。”

  “不,不用了,看了也隻會更加傷心。”

  “是嗎?”

  加賀合上相冊,把它交還給了春美。

  昭夫想,這位警官恐怕已洞穿了一切。他已經覺察出凶手並非這名老嫗,而是二樓的那個初中生。所以他才想通過各種手段給老嫗的獨生子施加心理壓力,使其吐露真相。

  他告誡自己,千萬不能輸給這種無奈之下想出的計量。警察用這樣的方式套他的話,說明他們沒有掌握任何確鑿的證據。因為他們找不到別的方法,才會采取心理戰。也就是說,隻要堅持到底就能熬過這一關。

  自己不能動搖,不能敗下陣來——

  這時響起一陣手機鈴聲,鬆宮把手伸進上衣口袋,取出了自己的手機。

  “我是鬆宮。……嗯,好的,我明白了。”又說了幾句後,他掛斷了電話,對加賀說,“主任他們的車已經到了,等在大門口呢。”

  “知道了。”加賀答道。

  就在這時,走廊上傳來了八重子的話音。

  “我都準備好了。”

  她在襯衫外麵穿了一件毛衣,下身穿的是牛仔褲,看來是選了一身對她而言比較休閑的打扮。

  “那你們的兒子怎麽辦?”加賀問昭夫道,“他可能要一個人生活一陣子了。”

  “嗯……是啊。——春美。”昭夫對妹妹說,“不好意思,直巳能不能拜托你照顧一下?”

  春美抱著相冊沉默了片刻,還是小聲說道:“好吧。”

  “對不起。”昭夫再一次向她道歉。

  “那麽,田島女士,我們要把您母親帶走了。”

  “嗯。”春美說著把手搭在政惠的肩上。

  “小惠,我們要上路了,站起來。”

  政惠被催促著,手忙腳亂地動了起來。她被春美攙扶著站起身,向昭夫一行人走去。

  “鬆宮警官,”加賀說道,“給疑犯戴上手銬。”

  “咦?”鬆宮的聲音顯得有些驚訝。

  “請給她戴上手銬,”加賀重複道,“你要是沒帶,我來。”

  “不,我有。”鬆宮說著取出了手銬。

  “請等一等,也不用給這樣一個老太太戴手銬吧?”昭夫想也沒想地說道。

  “這隻是一種形式。”

  “可是——”昭夫說著看了看政惠的手,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

  她的指尖被染成了鮮紅色。

  “這是……怎麽回事?”昭夫端詳著母親的指尖嘀咕道。

  “我昨天不是告訴你了嗎?”春美回答說,“這是她玩化妝遊戲時留下的痕跡,看來是拿口紅瞎搞出來的。”

  “嗯……”

  昭夫的腦海中此時浮現起另一排紅色的手指,那是自己幾年前見到的已故父親章一郎的手。

  “可以嗎?”鬆宮拿著手銬問昭夫。

  他微微點了點頭,看著政惠的手使他感到一陣心酸。

  就在鬆宮把手銬戴在政惠手上的一瞬間,加賀卻突然叫住了他。

  “她出門是不是需要拐杖?”

  “哦……對。”春美回答道。

  “戴著手銬可能就用不了拐杖了,東西在哪裏?”

  “應該是和雨傘一塊兒放在門口的鞋櫃裏的,哥哥你能不能去幫我拿來?”

  昭夫答應了一聲走出房間,穿過了昏暗的走廊。

  門口脫鞋處的角落中擺著一個鞋櫃,一側有一扇細長的門,裏麵是放雨傘的。因為他們平時常用的傘都擱在外頭,所以很少有機會打開這扇門,妹妹提到的政惠常用的拐杖他也很少見到。

  打開門後,他看見一根拐杖混雜在幾把雨傘之間。把手是灰色的,長度大約相當於女性用的雨傘。

  當他取出拐杖時,上麵發出一陣“叮鈴”的鈴聲,他對此並不感到陌生。

  昭夫拿著拐杖回到了政惠的房間,此時春美正攤開一塊包袱布,把政惠的隨身用品和剛才的那本像冊放在上麵,兩名刑警則和八重子一起站在旁邊看著她。

  “找到拐杖了嗎?”加賀問道。

  昭夫默默地把東西遞給他。

  加賀又把它交給了春美:“那我們走吧、”

  春美把拐杖塞在母親手中:“給,這是小惠的拐杖,你可要好好握緊哦。”她淚眼汪汪,聲音也因而打著顫。

  政惠麵無表情地在春美的催促下邁開了步,她離開房間走在走廊上,昭夫在後麵目送著她的背影。

  叮鈴叮鈴——拐杖上的鈴鐺在響著。

  昭夫把目光轉向了那隻鈴鐺,鈴鐺上掛著一塊牌子,上麵歪歪斜斜地刻著“前原政惠”四個字,是一件手工雕刻的作品。

  看到它的一瞬間,激烈的心靈震顫襲擊著昭夫,他感到自己都快無法呼吸了。

  這塊名牌正是在剛才的相冊中見到的,照片裏的政惠手中握的那塊。

  他的回憶突然湧上心頭。在小學快畢業時,這是他美術課的作業。老師當時告訴他,這份作業的本意是讓他們在上中學以後可以把刻有自己名字的名牌掛在自己的東西上,但也可以做成饋贈給對自己有過照顧的人的禮物,所以昭夫就刻上了母親的名字。他在附近的文具店買了隻鈴鐺,把它和牌子用繩子穿在一起送給了政惠。

  幾十年來,政惠一直很珍惜它,把它留在身邊。不僅如此,還把它掛在了自己平時常用的東西上,在患上老年癡呆之前。

  這塊名牌是如此能令她快樂,或許是因為那是兒子給自己的第一件禮物吧。

  心靈的震顫似乎無法停止,就好像在引發某種共鳴,變得越來越強烈。昭夫心中的某一道防線,一道他在苦苦支撐的防線,隨著一聲巨響開始崩塌。

  他連站立的力氣都沒有了,當場癱坐在地上。

  “您怎麽了?”加賀感覺到他的異變,隨即問道。

  這已經是極限了,昭夫的眼中流出熱淚,心中的那道防護壁決堤了。

  “對不起,真的……非常對不起。”他把頭沉沉地磕在榻榻米上,“我們撒謊了,這一切都是謊話。說母親殺了人都是我們編造的,我母親不是凶手。”

  27

  沒有人因為他的叫喊而發出聲音,這一定都是因為他們太震驚了。他緩緩抬起頭,先是和八重子對望了一眼。她也已經坐在地上,麵部肌肉痛苦地扭曲著,目光因絕望而變得昏暗。

  “對不起,我再也堅持不下去了。”昭夫對妻子說,“讓我停止這一切吧,這種事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八重子無力地耷拉著腦袋,她本人可能也已經到達了忍耐的極限。

  “我明白了,那麽凶手是誰?”

  可能由於加賀問這句話的語氣過於平靜,昭夫回望了這位警官一眼,加賀的眼中充滿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憐憫之色。

  昭夫想,他果然是早就知道了一切,所以對自己的坦白並沒有感到驚訝。

  “是您兒子吧?”

  麵對加賀的問題昭夫默默地點了點頭,同時,八重子開始放聲大哭。她仆倒在地,脊背顫抖著。

  “鬆宮警官,請上二樓去。”

  “請等一等。”八重子低著頭說,“我……我去把我兒子帶下……”她已經泣不成聲了。

  “好吧,那就拜托您了。”

  八重子蹣跚著走出了房間。

  加賀在昭夫麵前蹲下身。

  “能說出真相真是太好了,您差點犯下一個嚴重的錯誤。”

  “警官,您果然從一開始就看穿了我們的謊言。”

  “不,當你們打電話報警時,我對真相還一無所知,在聽你們的供述時也沒發現有什麽矛盾的地方。”

  “那麽是因為什麽?”

  隻見加賀回頭看了看政惠。

  “是那些紅手指。”

  “紅手指怎麽了……”

  “當我看到它們時就在想,它們是什麽時候被染上顏色的呢?如果是在案件發生前,那麽屍體的脖頸處一定會留下紅色的手指印。因為您母親戴上手套是在案件發生的第二天,當時我正好在,可以確定這點。然而屍體上並沒有紅色的手指印,您的供述中也沒有提到您曾經消去過這一痕跡。這就是說它們是在案件發生之後被染紅的,可是我卻對您母親當時使用的口紅沒了頭緒,因為房間裏並沒有這東西。”

  “口紅肯定是八重子……”

  昭夫把話說到這裏,才發現這其實是不可能的。

  “您太大的梳妝台是在二樓,你母親是不能上樓的吧?”

  “那她是從哪裏……”

  “如果不在這棟房子裏,那是在什麽地方呢?我隻能認為口紅是被別人帶出去了,那那個人又是誰?因此我詢問了您的妹妹,問她是不是知道您母親最近使用的口紅在哪裏。——田島女士,請讓我們看一下那件東西。”

  春美打開了手提包,從裏麵取出一個塑料袋,其中裝著一支口紅。

  “這就是那支口紅,我已經核對過顏色了,可以肯定這一點。如果詳細檢查成分的話,我們將會得到更進一步的證明。”

  “你怎麽會有這支口紅?”昭夫問春美道。

  “前原先生,問題就在這裏。”加賀說,“您母親趁田島女士不注意時亂動了她的口紅,這本不足為奇。奇怪的是,它現在在田島女士手中。田島女士,您在今天之前,上一次見到您母親是什麽時候?”

  “……星期四晚上。”

  “好的,那就是說這支口紅在那之後便離開了這棟房子。前原先生,您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

  “我明白,”昭夫說,“這說明我母親是在星期四晚上把手指塗紅的是吧?”

  “我們確實隻能得出這樣的結論,那麽這就和您供述的有關您母親是凶手的內容相矛盾了。我已經提過不止一次,屍體上並沒有紅色的手指印。”

  昭夫緊緊握著拳頭,指甲都幾乎要刺破他的皮膚了。

  “原來是這麽回事……”

  虛脫感襲遍了他的全身。

  28

  鬆宮已經說不出話了,他呆呆地站在走廊上,聽著加賀和前原昭夫之間的對話。

  他想,這是多麽愚蠢和淺薄的犯罪啊。即便是為了保護自己的兒子,鬆宮還是無法理解昭夫怎麽能把自己年老的母親拿來作替死鬼。不過,前原能夠在最後一刻坦白,也算是他帶給自己的唯一救贖吧。

  可是加賀既然注意到了紅手指的疑問,為什麽不當場指出呢?如果他那麽做,真相將會更早地得以昭示。

  “為什麽?你們不是說我不用去警察局了嗎?”樓上傳來了說話聲,那是直巳的聲音。

  “因為現在已經不行了,他們都知道了……”八重子哭著說。

  “這我不管,怎麽會搞成這樣?我不是都按你們說的做了嗎?”

  接著傳來一聲摔東西的動靜,然後是驚呼聲。

  “這都是你們的錯吧,都是你們的錯!”直巳狂叫著。

  “對不起,對不起。”

  就當鬆宮正在思考該怎麽辦時,加賀大步穿過走廊,上了樓。

  很快響起直巳的一聲悲鳴,像是在說“你要幹什麽?”。不久之後加賀便下來了,他抓著男孩的後脖頸。一到樓下他就甩開了手,直巳摔倒在地板上。

  他招呼了幾名部下,把直巳和八重子交給他們看管。他目送他們離開後,又把視線轉向鬆宮。

  “我們調查春日井家的電腦後發現,在被刪除的郵件中有一封是案件發生當天收到的。女孩的父親對此沒有印象,看來是被害人自己收取的。這封郵件裏隻有照片,裏麵拍攝了很多一部叫作《超級公主》的動畫片中人物的人偶。”

  “知道寄件人是誰嗎?”

  “出自免費郵箱,真名查不到,不過我們可以直接確認嘛。”小林指了指前原家的二樓。

  “前原直巳確實有一台電腦。”

  “被害人看到郵件裏的照片後就出了門,她很可能知道是誰寄出的,並且去見那個人了。”

  “我們要沒收直巳的電腦嗎?”鬆宮問道。

  “有必要,但是先不用著急,裏麵不是還有一個人需要我們逮捕嗎?”

  “遺棄屍體的主犯是前原昭夫,現在加賀警官正在和他說話。”

  “既然如此,這裏已經不需要你了,你趕緊去,要仔細聽加賀君說的話。”

  “聽他說的話?”

  “下麵才是重頭戲。”小林把手搭在鬆宮的肩上,“從某種意義上講,這比案件本身更加重要。”

  29

  鬆宮回到裏麵,告訴加賀直巳和八重子已經交由外麵的搜查員看押,昭夫則低垂著頭聽著他們的對話。

  政惠又坐回了麵向屋外的走廊上,春美也在一旁陪伴。又回到了幾分鍾前的景象,然而就在這很短的時間內,這個家中的一切都被顛覆了。

  昭夫慢慢站起身,他感到自己的身體像被灌了鉛一樣沉。

  “您還有什麽想說的嗎?”加賀問,“對您的母親和妹妹。”

  昭夫搖了搖頭,目光盯著腳下的榻榻米。

  “我沒想到我母親會做這樣的事……竟然是化妝遊戲。昨天我妹妹就告訴過我這些,但我一點都沒有在意,想不到這卻是致命的。”他浮現起自嘲的笑容。

  感覺到春美正在靠近自己,昭夫抬起了頭。對方緊咬著嘴唇,麵頰上流著淚。在妹妹睜大了充血的眼睛後,他感到自己的臉上傳來一陣衝擊。他沒能立刻理解發生了什麽,直到覺得自己的臉頰發熱,才明白是挨了一巴掌。

  “對不起。”他體會著臉上的麻木感,“我把事情弄到今天這個地步……”

  春美大幅度地搖著頭。

  “哥哥你不該向我道歉。”

  “咦……”

  “前原先生,”加賀站到春美身邊,“看來您還是沒有了解到哪怕是一丁點真正的真相。”

  “真正的真相?”

  “我很慶幸,您能在最後一刻明白自己是在犯錯。可是,您還沒有注意到關鍵的問題。”加賀說完拿起塑料袋裝的口紅給他看,“我剛才去見您妹妹時我拜托她說,在我同意之前,不要把她所隱藏的事告訴您。”

  “她隱藏的事……”

  “我剛才略微撒了一點謊,關於口紅,其實我是這樣問您妹妹的:‘您母親有沒有交給您一支口紅?’。她說有這麽一回事,於是我就讓她把口紅帶來。”

  昭夫不明白加賀話中的意味,困惑地望著春美。

  她開口說話了。

  “那支口紅不是我的,是媽媽很早之前就帶在身上的。”

  “是媽媽的?可它不是在你手上嗎?”

  “我是昨天在這兒的院子裏撿到的。”

  “院子裏?”

  “她打電話告訴我院子裏的花盆下麵藏著一支口紅,讓我過來取,並且保存一段時間。她還說我總有一天會知道原因,要我先按她說的做。”

  “咦?這是怎麽回事?”昭夫的思維開始混亂了,“是誰給你打的電話?”

  “她有手機的,是我給她買的。”

  “手機?”

  春美哀傷地皺了皺眉。

  “你還不明白嗎?”

  “到底是——”昭夫這麽說著,腦際突然閃過某種直覺。

  然而在下一個瞬間,他試圖去否定它,因為這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但是,眼前這一切的狀況都在迫使他相信這個想法。

  “難道說……”他把視線轉向了走廊。

  政惠仍然以和剛才相同的姿勢蹲坐在那裏,像件擺設一般一動不動。

  “難道……”他又一次嘀咕道。

  他想,這是個合理的解釋。當她了解到兒子和媳婦的企圖,便開始想辦法破壞他們的計謀,然後她就想到了那個“紅手指”的辦法。警方一定會試圖搞清楚她的手指是什麽時候被染紅的,隻要把口紅交給春美,就能使他們認為時間是在案件發生之前,也就是說凶手不可能是政惠。

  可是這種假設如果成立的話,必須有一個大的前提被顛覆。

  媽媽她沒有癡呆嗎——

  昭夫看了看春美的臉,她的嘴唇顫抖著,像是要訴說什麽。

  “你早就知道了嗎?”

  春美緩緩地眨了眨眼。

  “當然了,我一直和她在一起啊。”

  “她為什麽要裝作癡呆……”

  隻見春美慢慢搖著頭,用含有憐憫的眼神看著昭夫。

  “哥哥,事到如今你還不理解這一切的緣由嗎?不至於吧。”

  昭夫沉默了,妹妹說得可謂是一針見血,他已經知道答案了。

  他回憶起了搬到這裏以後發生的那些事以及八重子對婆婆冷冰冰的言行舉止,昭夫似乎在這些的影響下也開始對母親有了厭煩的情緒。看著這樣的父母,兒子的心理是很難健康成長的。直巳把祖母視作是某種肮髒的事物,而昭夫和八重子也都沒有告誡他不能這麽做。

  不僅僅是這樣,住在這個家裏的人們之間毫無心靈的聯係,這裏不存在家人之間的溫情。

  政惠對這種局麵絕望了,製造一個隻屬於自己的世界,不讓自己的家人進入,便是這一切最終迫使她選擇的道路。唯一例外的是春美,和她在一起時一定是政惠最快樂的時光。

  然而昭夫他們並沒有看穿政惠的表演,非但如此,他們還想要利用她的表演。昭夫想起了他當著政惠的麵和八重子對話時的情景。

  “沒關係的,媽媽已經癡呆到那種程度了,警察也不可能從她身上調查出詳細情況。隻要我們這些家人作證,他們隻能相信。”

  “問題是一個癡呆的老人為什麽要殺害一個小女孩。”

  “正因為她癡呆了,所以才不知道她會幹出什麽事來。對了,媽媽不是喜歡人偶嗎?我們就說她把殺人當作是殺死了一隻人偶。”

  “不會給我媽很重的罪名吧?”

  “根本不會問罪的,不是還有一個什麽精神鑒定嗎?隻要讓他們檢查一下,就會知道這個老太太不是個正常人。”

  政惠是以一種什麽樣的心情聽完這段對話的呢?在後來仍然裝作癡呆的她的心中,會湧起多少憤怒、悲傷和羞恥的情緒呢?

  “前原先生。”加賀說,“您母親為了不使你們犯下大錯,一直在向我們發送信號。您還記得她剛戴上手套時的情景吧?那雙手套上有一股異臭,那是您母親在告訴我這裏就是犯罪現場。但當我們開始懷疑你們時,你們又開始錯上加錯,所以您母親才用了‘紅手指’這個辦法。”

  “是為了……讓我踏入陷阱嗎?”

  “您錯了。”加賀用嚴厲的語調說,“一個母親怎麽會讓自己的兒子踏入陷阱呢?她這麽做隻是為了讓您懸崖勒馬。”

  “哥哥,我昨天不是說過了嗎?‘媽媽最近開始玩化妝遊戲了’。媽媽她當然沒有這種習慣,那也是她讓我告訴你的。我那時完全不理解她為什麽要我說這些,可是現在我明白了。因為哥哥你聽我說了這些,就應該會去查看媽媽的手指。當你發現她手指上塗著口紅,你就會想辦法消去這個痕跡。當時媽媽一定是準備抵抗的,為了能夠繼續在偽裝成癡呆的情況下使哥哥你放棄計劃,這是唯一的途徑,這就是媽媽的想法。”

  昭夫用手捂著額頭。

  “我……根本沒想到這些。”

  “你們是踏入了自己布下的陷阱。”加賀靜靜地說道,“我去見您妹妹,和她談了情況。我希望您能夠自己醒悟,希望您能夠在我們警方把您母親帶走之前放棄自己的計劃,因為這也是您母親的願望。隻要她想,她隨時都能阻止這個計劃,她隻需告訴你們她的癡呆都是偽裝的就行了。她之所以沒那麽做,是因為她對您還抱有一絲希望,我們試圖尊重她的這一願望。我和您妹妹討論了通過什麽辦法來使您醒悟,您妹妹說,可以試試讓您看您母親的拐杖。”

  “拐杖……”

  “您明白吧?關鍵是那塊帶鈴鐺的名牌,您妹妹也知道您母親是多麽珍惜那塊牌子。相冊和名牌,如果看了這兩樣東西您還是毫無感覺的話,那也就無藥可救了,這便是您妹妹的看法。當您把拐杖交給您母親的時候,說實話我已經放棄了。但是您終於還是懸崖勒馬了,因為您母親也聽到了您道歉的聲音。”

  “加賀警官……您是什麽時候注意到我母親沒有癡呆的?”

  “當然是在看到紅手指的那一刻。”加賀立即回答道,“當我疑惑她的手指為什麽被染紅、是什麽時候被染紅而看了看她的臉時,我們的目光相遇了。”

  “目光……”

  “您母親的目光牢牢地盯著我看,我知道她想要對我訴說些什麽。那不是毫無心事的人的眼神,前原先生,您曾經認真地看過您母親的眼睛嗎?”

  加賀的每一句話,都凝結成沉甸甸的塊狀壓進了昭夫的內心深處。他無法承受這種沉重,當場坐在地上,雙手撐在榻榻米上望著朝向戶外的走廊。

  政惠紋絲不動地看著院子的方向,然而此時此刻昭夫終於感覺到,老邁母親的那圓圓的脊背,正在微微發顫。

  昭夫就那樣跪倒在地,用額頭撞擊著榻榻米,淚如雨下。

  他聞到了那陳舊的榻榻米發出的氣味。

  30

  前原直巳的審訊是由小林完成的,鬆宮也在一旁目睹。直巳始終保持著恐懼的神態,時而哭哭啼啼地回答了問題。

  “你是什麽時候見到春日井優菜的?”

  “就是那天,在放學回家的路上。”

  “是你先跟她打招呼的嗎?”

  “是她,她看見我在包上掛著一個《超級公主》的鑰匙圈,就問我是在哪裏買的。”

  “你告訴她了嗎?”

  “我告訴她是在秋葉原買的。”

  “後來呢?”

  “她問了我不少有關人偶的問題,我聽她說她還在網上瀏覽那部動畫片的影迷網站,讓我吃了一驚。”

  “你們是在哪裏說這些的?”

  “我家附近的一條馬路旁。”

  “然後你就說你會給她看你的人偶嗎?”

  “我說我有很多人偶,她就說她也有很多,想看看我到底有多少。”

  “你就答應給她看了?”

  “她說要我把圖片發到她爸爸的電腦上,我就答應了,郵箱地址就刻在她的名牌後麵。她說如果其中有她沒有的,她要到我家裏來看,我就把我家的地址給她了。”

  “你很快就給她發了照片嗎?”

  “我回家以後就用數碼相機拍下了人偶的照片,在電腦上給她發了。”

  “她很快就去你家了嗎?”

  “五點半左右來的。”

  “家裏就你一個人嗎?”

  “我奶奶在裏麵的房間,不過她很少出來。”

  “你把人偶給她看了嗎?”

  “給她看了。”

  “在哪裏?”

  “在我家的……飯廳。”

  到這裏為止,直巳的回答還算比較幹脆,語調也清晰正常。可是從下一個問題開始,他的態度突然轉變了。

  “你為什麽要掐她的脖子?”

  直巳鐵青的臉上突然泛起紅潮,眼睛朝上吊著。

  “我不知道。”他低聲嘀咕道。

  “你怎麽會不知道?你掐她的脖子一定是有原因的吧?”

  “因為她說她要回去了……”

  “回去?”

  “我明明給她看了人偶,她卻要回去。”

  “所以你就掐了她的脖子?”

  “……我不知道。”

  接下來不管再問他什麽,他都閉口不答,無論是用嚇唬他的方式還是高壓策略都不見效。當忍無可忍的小林向他怒吼時,他的身體便像結了冰一般僵硬起來,不但如此,還發生了短時間的痙攣。

  當他們準備把他帶出審訊室讓他冷靜一下時,他終於開口說話了。

  “……都怪我父母。”

  31

  顯示心跳次數的曲線在七十附近上下波動著,鬆宮磨擦著自己泛油的臉望向隆正,他那張埋在氧氣麵罩下的麵孔表情一動不動。

  克子坐在鬆宮的對麵,臉上浮現起疲勞的神色。但或許是想好好守著自己親哥哥最後一刻的心情在支撐著她,她的眼神是堅定的。

  據常來探病的她說,隆正最近幾天總是說自己很困。他還說因為自己老在睡覺,時間概念也產生了偏差。

  前天夜裏隆正對克子說:“你可以回去了,我一個人也沒問題。”,接著便又睡去。這似乎將成為他最後的一句話,後來他就再也沒有醒過。無論急忙趕來的鬆宮在他耳邊如何呼喚,他都毫無反應。

  醫生說該來的那一刻已經來了,鬆宮他們早先就和院方商量過,不進行一切隻為了延長他生命而做的措施。

  鬆宮感到後悔,他想早知如此,應該更早來到隆正身邊。現在想來,銀杏公園屍體遺棄案的第一天早上他來探病成為了他們最後一次交談的機會。當時他沒有告訴隆正他和加賀搭檔的事,後來也沒能來告訴他案件是如何破獲的。因為他太忙了,實在沒有時間。

  如果把前原家發生的事告訴隆正,他會聽得多麽有興致啊。如果他知道了加賀的敏銳洞察力,以及鬆宮和這樣一位優秀刑警堂兄搭檔的榮幸感,他一定會很高興的。

  “啊。”克子突然發出聲音,她正看著監視器。心跳次數又下降了一點,醫生說如果低於六十,隆正的時間就不多了。

  鬆宮歎著氣,看著旁邊的那張桌子。上麵依然擱著那個棋盤,棋子的擺放位置比上次見到時似乎有所變化,不過鬆宮看不出隆正後來是怎麽下的,他甚至不知道勝負有沒有分。

  他從椅子上站起身,撓著頭走到窗邊。他雖然想給隆正送終,但是無所事事地等待這一刻卻是艱難的。

  外麵的天色已漸漸發亮,鬆宮是昨晚十二點到的,轉眼過了五個小時。

  夜晚即將過去,可是隆正的生命——他這麽想著,漫無目標地向外麵望去。就在那一刻,他的目光被醫院大門旁的一個男人吸引住了。

  有一瞬間,他以為自己是認錯人了,因為那個人的出現是令他如此地意外。

  “恭哥在外麵……”他嘀咕道。

  “咦?”克子的聲音中帶著困惑。

  “那是恭哥。”

  鬆宮凝視著那個人,披著黑色的上裝、在那裏佇立著的確實是加賀。

  “可是既然來了,他為什麽不進來呢?”

  “不知道,我去叫他。”

  正當鬆宮走向房門時,門卻開了,進屋的是一位穿著白大褂的醫生和護士金森登紀子。二人向鬆宮他們低頭行著禮,默默地走到隆正床邊。

  監視器上的數值在別的房間也能看到,他們一定是在那邊發現情況的變化而過來的。也就是說,隆正的生命快要到盡頭了。

  “哥哥,哥哥。”克子開始呼喚起來。醫生站在病床旁邊,測量著隆正的脈搏。

  心跳次數又下降了,它仿佛是在伴隨著計時器的數碼數字,按一定的時間比例確實地減少著。

  為什麽?鬆宮思考著。加賀為什麽待在那裏?他為什麽不進來?他想去叫他,可是這樣一來就不能為隆正送終了。

  監視器上的數值下降到四十以下了,此後進展的速度變得更快。數字不斷地減少,終於變成了零。

  “嗯,”醫生小聲說道,“他去世了。”他的口吻是事務性的。

  金森登紀子開始取下隆正的麵照,克子看著死去哥哥的臉。

  鬆宮離開了病房,他對隆正的死並沒有一種真切的感受,所以也並不悲傷。他隻是感覺到,自己人生中的一段重要時期迎來了終點。

  他來到一樓,走向了正麵的大門,隔著玻璃門望著加賀的背影。

  鬆宮走出門外向他打招呼道:“恭哥。”

  加賀緩緩地轉向他,他並沒有顯得驚訝,甚至還微微泛起笑容。

  “脩平君你走出了醫院……這說明一切都結束了吧。”

  “嗯。”鬆宮點點頭。“是嗎。”加賀說著看了看手表。

  “早上五點……他痛苦嗎?”

  “不,就像睡著了一樣靜靜地走了。”

  “那就好,我還要向署裏請個假。”

  “可是你在這裏幹什麽呢?為什麽不進病房?”

  “這裏麵有些原因,雖然這原因很無聊。”

  “我們走吧。”加賀說著走進了醫院。

  他們走到病房門前,看見克子一個人呆呆地坐在那裏,她見到加賀後睜大了眼睛。

  “阿恭……你剛才在外麵?”

  “真是麻煩您照顧了。”他向她低頭行禮道。

  “我舅舅呢?”

  “現在護士們正在幫他清潔遺體,還說要整理醫療器材。”克子來回看著兒子和侄子說道。

  加賀點點頭,在稍遠的一張椅子上坐下,鬆宮也坐在他身旁。

  “關於銀杏公園那個案子,你覺得前原家的老太太為什麽要裝成癡呆?”加賀問。

  “這個嘛……應該是有很多原因吧。”鬆宮答道,他不明白加賀為什麽現在想起來問這個。

  “比方說?”

  “可想而知啊,因為不想和家人正常接觸,難道不是這樣嗎?”

  “這應該是主要原因,不過我覺得不僅僅是如此。”

  “怎麽說?”

  “我以前遇到過一位老先生,他在常年相伴的妻子去世後整理她的東西時,竟然沒來由地想要用它們。有一天那位老先生就穿上了他死去的妻子的衣服,他並不滿足於此,還穿上了她的內衣並且化起妝來。他以前並沒有這樣的嗜好,也並不是心理性別有問題。可以證明這一點的是,除了他妻子的東西以外,他對別的女性用品毫無興趣。我問他,是不是因為把他妻子的東西帶在身上,會有一種懷念的感覺。那位老先生便告訴我並不是這樣,他說雖然他自己也不是很明白,但是通過這麽做他似乎能體會到自己老伴臨終時的感受。”

  聽完加賀說的這番話,鬆宮不禁心頭一震。

  “你是說前原家的老太太是為了體會死去丈夫的感受才裝成癡呆的?”

  加賀不置可否地側著頭。

  “我不知道她的目的是不是真的那麽明確,可能她自己也不清楚吧,就像那位穿女裝的老先生。因為就算裝成癡呆,也不會明白癡呆老人的心情,隻不過她可能能客觀地回顧自己是如何對待癡呆丈夫的。我們不能忘記的是,即便是老人,不,正因為是老人才會有無法消除的心靈傷痛,而治愈它們的方法不一而足。雖然周圍的人們是很難理解的,可重要的是即使不能理解,我們也應該給與尊重。”

  加賀把手伸進上衣口袋,取出了一張照片。那是一張舊照片,上麵有一家三口。鬆宮深吸了一口氣。

  “這是恭哥吧,還有舅舅和……”

  “旁邊的是我媽,我想我當時是小學二年級吧。大概是在我家附近的公園拍的,一家三口在一起的全家福隻有這一張了。我想讓我爸帶進棺材,就帶來了。”

  “恭哥的媽媽……我這是第一次見到。”

  那是一位三十五、六歲年紀,長著一張瓜子臉的女性,看起來很文靜。

  “你聽說過我媽死去時的事嗎?”

  “我聽說是有人在她仙台的公寓裏發現她的……”

  加賀點了點頭。

  “她是一個人生活的,沒有人照顧她,就這麽孤獨地死去了。我爸他一直很在意這件事,他說他一想到我媽在死時是多麽想見一見獨生子就會有撕心裂肺的感覺。所以他決定了,自己也要孤獨地死去。他對我說,在他咽氣之前,絕對不要出現在他近旁。”

  “所以恭哥你才……”鬆宮盯著加賀的臉。

  病房的門開了,金森登紀子探出臉來。

  “都弄好了,請進吧。”

  “去見他一麵吧。”加賀站起身來。

  隆正閉著眼躺在那兒,他的表情很安詳,仿佛是從一切苦惱之中得到了解脫。

  加賀站在床邊,望著亡父的臉。

  “他看來很滿足。”他自言自語道。

  然後他把視線移向一旁桌上的將棋盤。

  “那是舅舅生前下的最後一盤棋,”鬆宮說,“是這位護士小姐做了他的對手。”他看著金森登紀子。

  而她卻以一副困繞的表情看了看加賀。

  “請問,我現在可以說出實情了嗎?”

  加賀撓著下巴:“嗯,也對。”

  “怎麽回事?”鬆宮問金森登紀子。

  “和他下將棋的並不是我,我隻是按我收到的短信上的內容擺放棋子而已。”

  “短信?”

  “然後加賀先生……我是指加賀老先生,當他下出下一手之後,我就再把它通過短信發送出去。”

  剛想問對方是誰,鬆宮便已經明白了。

  “原來對手是恭哥啊。”

  加賀微微苦笑了一下。

  “一盤棋下了兩個月……不,還要更久一些,可惜眼看就要決出勝負了。”

  鬆宮不知該說什麽了,他為自己曾把加賀視作一個薄情的人而感到羞恥。原來他在以自己的方式試圖和父親建立起聯係。

  “那個,請看一下這個。”金森登紀子把右手伸向加賀,她手上有一枚棋子,“這是他臨終時握在手裏的。”

  加賀把棋子接了過去:“是桂馬啊。”

  “我想您父親應該是知道真正和他下棋的人是誰的。”

  加賀默默地聽著金森登紀子的話。

  “下一步輪到舅舅下嗎?”鬆宮問。

  “嗯,他應該是想下在這裏。”加賀說著把棋子放到了將棋盤上,然後回頭望著父親,“很漂亮的詰殺,爸爸你贏了,祝賀你。”他說著露出了會心的笑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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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ank you for posting -skiiiiiii- 給 skiiiiiii 發送悄悄話 skiiiiiii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8/30/2010 postreply 12:4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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