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時節又逢君 作者:蜀客

來源: 五月丁香 2010-08-18 16:16:18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472657 bytes)

  落花時節又逢君
  作者:蜀客

【編輯推薦】

暢銷作者 蜀客 超成功轉型巨作,《三生三世,十裏桃花》之後最浪漫纏綿神話愛情長卷!
情迷三生,輪回十世,一段延續千年的仙、妖、凡人三角戀曲!
第一屆“彩虹杯”十萬大獎女性文學征文大賽超人氣巨作!
作者蜀客擁有相當高的知名度,粉絲眾多,這部小說是其成功轉型的一部佳作。
講述一段蕩氣回腸的人、妖、仙三角愛戀故事。小說將靈民間神話傳說與故事完美結合被廣大讀者評為《三生三世,十裏桃花》之後最好看的神話愛情故事。



【內容簡介】

千年前,她隻是個茶花小妖,他卻是掌管中天的中天王!
百年一度花朝會,她當眾向他示愛,引得無數嘲笑聲。她怒了:“我就是想做神後。”他笑了:“那就修仙吧。”
從此,她潛心修行。五百年前瑤池會,
她再次問:“什麽時候我才能當你的神後?”他沉默片刻,微笑道:“待你載入仙籍再說。”
想做他神後的女妖何止千萬?她終於明白他沉默的緣故,她毅然轉身,選擇了紅塵中那段“以身相許”的情緣,
拋棄仙道,永墮輪回。她再也不願修仙,她隻想忘記他!
如今,他因千年內疚逆天改命,將轉世的她帶到前世,一心要度她再次修仙,欲彌補當初的虧欠。
落花時節,兩人再次相見……
那一日,入目嫣紅,漫山茶花,將要迷了誰的眼


內容標簽:靈魂轉換 穿越時空 前世今生 靈異神怪
搜索關鍵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紅凝,錦繡,白泠,段斐,楊縝,穿越,落花時節(無主次排列)



【正文】

  惡龍潭

  香風陣陣,仙樂飄飄,姹紫嫣紅亂成一團,嬌笑聲不絕。
  一道身影卓然立於其中,錦袍繡帶,神聖高貴,仿佛周圍一切都是為他而存在,卻怎麽也看不清他的麵容。
  遠遠的,一個細細的聲音傳來,略顯焦急:“神尊大人!神尊大人!”
  笑鬧聲中,他卻注意到了,揮手,周圍立即靜下來。
  “有事?”聲音柔和。
  “我……能不能做你的神後?”羞澀,帶著期許。
  哄笑聲炸開。
  “笑什麽!我喜歡神尊大人,我就是想做神後!”半是羞惱。
  “那就修仙吧。”聲音裏帶了笑意。
  ……
  轉眼工夫,畫麵已經變了,雲潮翻湧,茫茫無際,其中兩道人影十分模糊,隻覺得一個高大頎長,另一個則略嫌矮小。
  “求神尊大人成全。”細細的女子聲音。
  “本非同類,你若執意如此,便是有違天道,必遭天譴,”男人的聲音依舊那麽溫和悅耳,“人類有六道輪回,你卻沒有,若斷了根本,到時隻會落得精魂俱滅的下場。”
  “那又何妨!我隻求報他一世。”話中盡是傲氣。
  男人默然片刻,歎息:“這是瑤池水,若飲下,便可化去本形,精魂得以與他一道投胎轉世。”
  “多謝神尊大人。”喜悅。
  “飲下此水,從此便非我族類,僅換得一世相守,他難道比成為神後還重要?”
  沉默。
  “我隻是區區小妖,與仙道無緣,神尊大人離我……太遠。”
  “永墮輪回,斷卻仙緣,你……”
  “不求仙道,願生生世世做凡人。”
  “不後悔?”
  “不悔。”
  .
  渾身如抽筋剝骨般的疼,紅凝嘶聲慘叫,直到被痛醒,倏地從床上坐起,已是汗濕衣背,摸摸身上皮膚完好,她擦擦額頭冷汗,照例發呆。
  從穿越前記事時起,她就開始做這個荒唐的怪夢,一直做到穿越後的今世,幾乎每個月都會有一次,有時她甚至懷疑這夢在前幾世就開始纏著自己了,那個女子和自己有什麽關係?神尊大人又是誰?可惜夢中始終看不清他們的模樣。
  “紅凝!醒了麽?”敲門聲。
  “啊,好了。”
  “師父叫你吃飯。”
  “就來。”
  門外聲音消失,紅凝迅速翻身下床,利落地換過衣裳,跑出門去。
  茅簷木桌,十分簡樸。
  桌上擺著兩菜一湯,很是清淡粗陋,三個人坐在桌旁,卻隻有紅凝一個人吃飯。其餘兩人都坐在旁邊,麵前隻放著杯清水,一個是看上去三十多歲的青衣男子,一個是十七八歲的冷俊少年。
  男人語氣中略帶疼愛:“紅凝,你臉色不好。”
  紅凝隻顧埋頭扒飯:“做噩夢了。”
  男人皺眉:“又做噩夢?”
  見他擔憂,紅凝忙笑道:“反正都做了這麽多年,不也沒事嗎,師父擔心什麽。”
  男人點頭:“今日十五,陽氣衰減,你師兄正好能攝取日精,我也要閉關,你既不修道,不如去采些藥回來吧。”
  紅凝應下,隨即嘀咕:“成天修道,有什麽意思。”
  男人囑咐:“每逢十五陰氣大盛,那些木魅精魂都會出來攝取天地精華靈氣,你不可走遠,萬事小心,午時過後定要回來。”
  “知道知道,每次都要說這些,”紅凝埋怨,隨即又指著桌子上的菜笑,“你們都修仙,一個總吃藥,一個隻喝水,哪有我這樣的口福。”說完夾起一筷子菜,故意歎氣:“師父的手藝越來越好了!”
  旁邊少年哼了聲。
  青衣男子搖頭笑:“辟穀之術,可致長生,你總不肯修。”
  紅凝不在意:“天天清心寡欲修仙,放著紅塵裏這麽多好東西不能享受,長生有什麽好,我這輩子是沒福分成仙了,還是安心給你們打下手吧,將來你們兩個得道成仙,可別忘了我。”
  少年冷冷道:“長生自然好,我們還年輕,你就已經是老太婆了。”
  紅凝白眼:“隨便你怎麽說,我是不會修的。”
  少年道:“天生一顆凡心。”
  .
  山溪流瀉,匯聚成潭,時值四月,這裏的潭水卻散發著陣陣逼人的冷氣,左岸是峻峭的懸崖。
  夜裏驚出太多汗,身上黏乎乎的,紅凝放下裝滿草藥的籃子,脫衣跳入潭中。
  寒潭碧波蕩漾,水質清澈,卻深不見底,據說名叫惡龍潭,至於潭底下究竟有沒有惡龍,紅凝在這山中住了十來年,早就不害怕了,因為連師父也沒察覺到裏麵有妖氣,估計隻是個名字,就算真有龍,也早已被誰收去,或者遭了天劫了。
  其實若是從前,誰告訴她世上有龍,紅凝肯定會笑話一通並斥之迷信,然而自從來到這個世界,十年裏親眼目睹無數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她的科學信仰早已被推翻。
  是的,在穿越前,她叫紅靈,是個十足的現代人。
  要問怎麽穿越來的,直到現在她都沒弄清楚,隻知道在茶花叢中遊覽時暈倒,醒來就成了個丟在路邊的繈褓中的嬰兒,隨即被現在的師父救起。
  師父叫文信,師兄叫白泠。
  變成嬰兒已經有點接受不了,更令人接受不了的是,看上去三十來歲文弱儒雅的師父,其實已經一百三十三歲!而白泠師兄更有三百九十六歲“高齡”,他是隻冰妖。
  自小跟師父修習強身健體之術,泡在涼涼的溪水裏也不覺得冷,看著白嫩細小的手臂,紅凝苦笑,在某個時代她年已二十二,可現在,她隻有十二歲——十二年,她從嬰兒長成了女孩,師父與師兄卻沒多少變化,不得不承認,修仙對美容是有好處的,若在現代辦個辟穀養顏的美容院,不吃飯,既可減肥,又可養顏,還可節約錢財,估計願意光顧的女士肯定也不少。
  十年,有關那個時代的記憶已經變得模糊,唯一可紀念的就是讀音相似的名字。
  這場穿越,會不會和那個奇怪的夢有關係?這事她也曾私下問過師父文信,然而文信也不清楚具體是什麽緣故,隻說她的前世可能與那女子淵源不淺。
  紅凝泡在水裏沉思。
  就在此時,離她不遠的地方,原本碧沉沉的潭水忽然起了漣漪,越來越大,漸漸地開始發出“咕咚”的聲音。
  .
  經常接觸某些東西,感覺也就變得格外敏銳,紅凝驚覺不對,定睛一看,潭中央的水竟已沸騰起來,似被煮開了一般,同時一股妖氣直衝雲天,她頓時大駭,立即就要躍上岸去。
  左腿被什麽東西纏住。
  冰冷,滑滑的,還有些硬。
  成精的水蛇?紅凝雞皮疙瘩冒出來,忙低頭,深深潭水中看不到那東西的首尾,隻見它的身體足有水桶粗細,漆黑如墨,上麵還生著一片片堅硬的鱗甲!
  哪裏是什麽蛇!
  媽呀,竟然碰上這東西!紅凝嚇得尖叫:“師父——師兄——”
  龍身雖滑,那腿卻始終被纏得緊緊的,收不上來。
  想不到這潭中真有惡龍,聽說惡龍有吃人的,以人的精魂修練靈珠,別說如今身邊無法器,就算有,單憑自己也絕對製不住它,文信白泠都在修煉,傳音符不在,怎麽辦?紅凝這才開始後悔當初沒認真修習法術。
  情急之下,反倒激發了求生本能,她盡量鎮定,張口便要念脫身訣。
  就在此時,龍身忽然改為卷住她的腰,猛地往下一拽。
  水從四麵八方淹來,衝入口鼻耳朵,紅凝被嗆住,頓時大為後悔,早知道就該先念避水訣,如今嘴巴進水,是什麽訣也念不出來了。
  水中,隱隱傳來陰沉的得意的笑聲,如雷鳴。
  幸虧紅凝天生膽大,雖然恐懼,卻仍睜大了眼——明明師父都看過這裏沒有妖氣,怎麽會突然冒出條孽龍!
  借著模糊的天光,她終於發現了緣由。
  水麵下約一丈處,石壁上竟然有個半人高的洞。
  紅凝頓時明白過來,想必是這洞通往別的什麽地方,惡龍平時根本不在潭中,今日跑出來攝取日精才讓自己撞上,怪不得先前沒有妖氣!
  腰間清楚地感受到鱗甲的顫動,惡心與恐懼一並襲來,窒息感越發強烈,她不由拚命掙紮,然而十二歲的小孩力氣能有多大,那龍直卷著她往潭底拖。
  正在絕望之際,一道金光如流星般從頭頂墜落。
  紅凝驚。
  黑龍大約也覺得奇怪,停住動作。
  轉瞬間,那東西已經落到潭底,似被摔破了,化作數不清的星星點點的碎片,四五丈深的潭底看上去就像是夏季浩瀚的夜空,綴著繁星無數。
  星光一閃一閃,竟然開始發起芽來!
  就像曾經電視劇裏的快鏡頭,枝葉迅速蔓延,很快長出花苞,還開出了碩大美麗的花朵!
  不隻一朵,而是百花齊放!
  豔麗的牡丹,繽紛的桃花,嬌妍的杏花,清秀的芙蓉,恬淡的菊花,驕傲的寒梅,鮮美的紅蓮……幾乎所有季節的花都同時出現在這裏,姹紫嫣紅,一朵接一朵盛開,絢麗的景象把陰森的潭底襯得亮堂堂的,金光四射,瑞氣騰騰,竟似變作了百花園。
  仿佛有風吹過,花浪起伏。
  紅凝回神,轉臉就看清了那隻黑龍,隻見它遍體漆黑,鱗甲開合之際微光閃爍,雙目如燈,頭上長角,相貌十分凶惡。
  那龍也察覺不對,終是舍不得到手的美食,決定盡快解決,於是抬頭張口咬來。
  紅凝閉眼。
  一聲咆哮,身上的束縛忽然鬆開,隨即周圍水浪翻湧。
  紅凝奇怪,睜眼一看,隻見那龍拚命搖頭擺尾,雙目紅如火炬,仿佛有什麽東西進了眼睛,那全身的鱗甲也一片片張了開來,無數花瓣卡在縫隙裏,根根豎立,竟如堅針利刃。
  終於,惡龍痛極,翻滾著鑽入石壁上的洞穴逃走。
  紅凝正在奇怪,腳底卻被什麽東西托住,直往上升。
  那是一株碩大的美麗的紅茶花,花輪托著她的腳,將她送至岸邊便消失不見,隨即一雙手將她接到懷裏。

  錦繡

  這當然不是意外,紅凝早就知道是有人救了自己,因此也並不驚訝,隻不過來人身上散發著淡淡的極其美妙的香氣,竟然讓她覺得熟悉。
  一個穿著錦繡衣袍的年輕男人。
  說年輕,其實看不出他的實際年齡,雙眸清澈如水波,一張臉美得難以描畫,淺淺的笑容初看神聖高貴,再看卻又豔麗無比,那是方才百花盛開都比不過的風華。
  他微笑著低頭看她:“紅凝。”
  沒來由地升起親切之意,紅凝情不自禁“恩”了聲,接著又驚訝:“你認識我?”
  錦袍男人含笑不答。
  紅凝這才驚覺自己全身□躺在他懷裏,頓時熱血湧上腦門,雖然目前這身體隻是個發育不足的、十二歲的小女孩,但心理上可不是。
  她盡量鎮定:“能不能先放我下來?”
  錦袍男人果然放下她。
  紅凝走過去拾起衣裳穿上,然後轉身看他,雖說此行為已經表現得很冷靜,臉上卻還是忍不住發燙,斟酌了一下才道:“多謝恩公出手相救。”
  剛剛才經曆一場驚心動魄的事,照理說,她的表現與年齡很不相襯,普通人難免會覺得奇怪,錦袍男人卻沒有:“我本是來救你的。”
  紅凝聽得奇怪。
  錦袍男人道:“修成不易,饒了它吧。”
  紅凝總算明白他的意思:“可它還會害人。”
  錦袍男人道:“本非同類,自有天譴,不是我該管的。”
  一切順其自然,這人和師父修的不同的道啊,紅凝暗忖,因性命是他救下的,也不好再說什麽,禮貌性地問:“恩公尊姓大名?”
  錦袍男人輕聲歎息:“不記得了,果真不記得了。”
  紅凝莫名。
  錦袍男人抬起右手。
  那手很漂亮,十指修長有型,隨意舒展著,仿佛美玉雕成,紅凝看得呆了呆,回神時,卻發現不知何時自己已立於一片花叢之中。
  漂亮的、豔紅如火的茶花。
  紅凝天生就喜歡這種熱情的顏色,這讓她感到愉快和溫暖,於是心情大好,蹲下身去攬那花,誰知花在手中的觸感竟實實在在,絕非普通幻術所能達到的效果,頓時驚訝萬分,試探:“這是……上等幻術?還是搬移術?你也是修道之人吧。”
  錦袍男人搖頭,接著卻笑了:“算是。”
  紅凝懶得再想文縐縐的話,幹脆直接問:“你叫什麽名字?”
  錦袍男人看著她:“連本身都不記得了,還是這麽大膽。”
  紅凝心中一動:“你認識我?”
  錦袍男人笑而不答,問:“既做了人,為何不跟你師父修仙?仙道永恒,長生不死,何必承受這輪回之苦。”
  談起這問題,紅凝莞爾:“仙道固然永恒,可依我看,輪回也未必就是受苦。”她邊說邊站起身:“轉世重生,跟長生又有什麽區別,與其清心寡欲無休無止地修行,不如永遠留在人間,經曆各種有趣的事,而且修仙實在太冷清了,我喜歡熱鬧,人間有情有義,不也很好?”
  錦袍男人道:“有情又如何,六道輪回,每一世輪回,便會將前世之情忘得一幹二淨,正如你,已經連自己轉世的根由都忘了,豈非也是無情?”
  紅凝反駁:“忘了,不代表它沒有過,既然有過,就不能算無情。”
  錦袍男人道:“情也有悲苦,怎及神仙超脫自在?”
  他是想說服自己修仙?紅凝暗笑,直視他的眼睛,反問:“能感受到冷暖悲苦也未嚐不是好事,神仙夫妻就是天天一起修行雙修吧,像那樣無情無欲,不就和兩根木頭一樣,長生又有什麽意思?”
  這種話從一個十二歲小女孩嘴裏說出來,未免顯得怪異,錦袍男人微笑:“還這麽想?”
  紅凝道:“我一直都這麽想。”
  “那將來再說,”錦袍男人輕歎,抬手,“我叫錦繡。”
  紅凝忙上前:“你……”
  人已消失不見。
  遁走了?心知對方必定有很高的道行,紅凝也不奇怪,隻是莫名地感到一陣惆悵,低頭,周圍那些鮮豔的茶花也隨他的人一起,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喃喃道:“錦繡。”
  “越來越呆了!”一個冷冰冰的聲音響起。
  .
  “白泠?”
  “沒大沒小。”
  白泠泡在潭水裏,渾身衣衫卻並不像普通人浸了水那樣緊貼身體,而是和平地上一樣,寬大的白衣自然而然舒展開,順著水波抖動,整個人看上去仿佛和水融為一體了。
  紅凝雙手扶膝,俯身看他:“師兄越來越俊了,怪不得那麽多花妖樹精喜歡你。”
  白泠慢悠悠地抬眼:“你真不像個小孩。”
  這話他已經說過多次,紅凝也沒提起穿越的事,笑:“我現在是小孩,可再過幾年,別人就會以為你是我師弟。”
  白泠的臉馬上沉了下去。
  能氣到三百多歲的老妖精,紅凝抽抽嘴角,故意仰臉望天,長長歎氣:“看你總是長不大,現在是不是覺得,長生也沒那麽好?”
  白泠不答,身體卻已開始透明。
  換作別人惹惱他,早被凍成冰塊了,可紅凝不在意:“別現原形嚇我,我早就不怕了。”想到當初那點見識,她覺得好笑:“跟你說實話,當初那是以為你被太陽曬化了,所以著急,你以為我真的怕你?”
  白泠愣了下,沉默,果然恢複正常的模樣。
  紅凝取過旁邊的草藥藍子,起身:“你可是三百多歲的老妖,按年齡按輩分,我叫你祖宗也夠了,哪敢要你這樣的師弟。”
  白泠冷哼:“師父叫你午時後就回去。”
  紅凝也暗自後悔,口裏卻道:“我不是正準備回去麽,這麽好的日子,你沒有修煉?”
  白泠道:“方才這裏好象有妖氣。”
  紅凝一陣感動,白泠雖然總對她沒好臉色,可她知道實際上這師兄很關心自己,妖最能感受到周圍的妖氣,想是他發現不對,所以臨時中斷修煉,遁過來看視。
  想到這,她不再隱瞞:“這潭裏真有一條惡龍,不過走了,一時應該不會再回來。”
  白泠皺了下眉,也不多問:“我想是出了事,先回去再說。”
  知道他並沒瞧見錦繡,紅凝點頭,挎著籃子就走。
  .
  第二日文信出關得知此事,十分吃驚,但見她安然無恙也就放了心,仔細盤問,紅凝隻含糊地解釋兩句,說是被一個來曆不明的同道所救。
  文信沒懷疑,沉吟片刻:“此龍必非先天之龍,而是什麽東西得了機緣修煉成的妖龍,不曾朝拜龍王,所以性惡食人。”
  紅凝讚同:“多半是條蛇。”
  文信注意到另一件事:“據你說,它長出鱗角了?”
  紅凝將那龍的模樣詳細描述了一遍,回想起來也後怕。
  文信回憶:“我初來此地時,聽到這惡龍潭之名也曾懷疑過,後來打聽才得知,此潭得名於五十年前,曾有人見一放牛小兒被巨蛇吞食,漆黑有足,想是隻蛟,但這許多年來,我始終未在那潭中發現妖氣,也未聽說附近有人畜失蹤,以為是被同道收去了,因此也沒放在心上。”
  紅凝道:“那洞肯定通往另外一個地方,附近沒事,不代表它沒在別的地方作惡,隻不過今天它不知為什麽跑這邊來,遇上了我。”
  文信道:“蛟原要修煉五百年才能化龍,如今卻隻五十年光景,必是它得了什麽神物相助,所以這麽快。”
  白泠問得幹脆:“是收是度?”
  文信歎息:“難得修到這地步,也是它的機緣,隻是無人指引,錯走了惡道,將來的天劫也重得多,恐難逃過,不如先行勸化,若它肯改過向善不再食人,也是件功德。”
  紅凝本來覺得那龍凶惡,還是收了最保險,但想著錦繡說饒了它的話,於是點頭:“這樣好。”
  白泠道:“萬一它將來又作惡?”
  文信也想到這點:“最好將它封印住。”
  白泠道:“手頭並無封印之物。”
  文信道:“它這麽快就成龍,賴的是那件神物,若知道是什麽,我自有辦法。”
  紅凝道:“它平時在別的地方修煉,隻怕已經吃了不少人。”
  白泠道:“我且去那洞內探一探。”
  紅凝拉住他:“你一個人?”
  白泠略帶鄙視地看她一眼,轉身出門。
  文信微笑:“不妨,那龍尚未修得人形,可見道行還淺,何況白泠在水裏更得利。”說完起身:“我們也去看看吧,趁早尋個萬全之策,下月十五那妖龍或許還會出來。”
  .
  寒潭如鏡,白泠入水便消失了,文信在岸上查看。
  紅凝遠遠站著,想起昨日錦繡所施展的法術,不由問:“師父,我想讓這地方到處都開滿花,該用什麽法術?”
  文信不解她為何問起這個,隨口道:“自然是幻術,障眼法。”說完一揮手,周圍所有景物立即消失,變作一片鮮美的桃林,落英繽紛。
  紅凝抬手去接花瓣,卻沒有昨日那樣的真實觸感:“這些花都是幻像,是假的。”
  文信道:“自然是假的。”
  紅凝道:“我要真的花怎麽辦?”
  文信毫不猶豫:“自己種。”
  師父真是言簡意賅,紅凝啼笑皆非,試探:“不如用五鬼搬運術從別處搬來?”
  難得她這麽好學,文信收了法術,周圍恢複原樣:“五鬼搬移術的確可以將所要的東西從別處移來,但花木本身有靈氣有精魂,且與山川地氣相連,隸屬花神,連上仙也不能輕易逾權召喚,皆因草木與我們人不同,全憑一脈地氣滋養,離土則氣斷,氣斷則靈散,靈滅則根枯,所以拔出根須的草木是再不能成精的。”
  紅凝道:“那我們吃菜采藥,它們不是很無辜?”
  “此乃天意,也是它們的劫數,否則這世上豈不盡是妖精,”文信好笑,“便是我們人,也不是誰都有仙緣,神仙度不了劫便會大折修為甚至被打回原形,天道如此,對萬物都是公平的。”
  神仙也要考試,紅凝歎道:“那做神仙有什麽好。”
  文信笑而不答。
  紅凝回到原話題:“這麽說,它們離不開土,五鬼搬運術是不行了。”
  文信點頭:“離了土,依附的精魂便要散,草木雖不入輪回,但若非因生計需要,隨意糟蹋采拔它們,也是件有損功德的事,別說鬼差不肯幫你,就算修道之人親自作法去千裏之外取來,也須謹慎,因一時興致斷了它們的修仙之路,必受花神懲處,神仙若如此,更會加重將來的天劫,何況你還要許多。”
  紅凝道:“那我把它們連根帶土一塊兒搬來不就成了?”
  文信笑道:“如此,須號令土地山神,這等搬山撼嶽的至上法力,豈是凡人能有的?”
  紅凝愣了下:“凡人不能?”
  文信道:“有卻有,隻是我未曾見過。”
  紅凝道:“你不行?”
  文信搖頭。
  搬山撼嶽的法力,錦繡卻輕而易舉施展出來,難道他也已經有幾百歲高齡?紅凝實在難以想象,不過接下來她又懷疑,當時他分明隻一揮手,就召來了許多茶花。
  “除了搬山,沒別的辦法?”
  “你不妨設壇拜祭花神與眾花仙,也曾有人借來的,但這法子未必都有用。”
  紅凝幹脆問:“有沒有能隨手召來花的?”
  文信道:“花木之族,花神,眾花仙花妖,他們掌控花木之靈,可以辦到。”
  花神花仙?紅凝望天,這些年跟著修道長了不少見識,鬼怪不稀奇,但活的神仙還真沒見過,怎麽可能那麽走運,多半就是遇上了一隻高級妖怪吧,花妖?
  正想著,忽聽文信道:“莫非是這個?”
  紅凝忙問:“什麽?”
  文信揚手指向對岸石壁。

  古寺尋根

  紅凝抬眼一望,見他指的是峭壁當中那圈圓形石印,頓時笑道:“那個我小時候就見過了,不知是誰刻上去的。”
  文信搖頭:“那裏離地約有十丈,誰會無故在那麽高的地方刻東西?我看不是刻上去的,倒像是什麽東西撞上去所留的痕跡。”
  撞上去?紅凝也覺得奇怪,仰臉細看:“什麽東西會撞到那上麵?”
  文信看著那石印,不語。
  紅凝心中一動:“會不會和那惡龍有關?”
  文信點頭,盤膝坐下。
  知道他想做什麽,紅凝擔憂:“既然是神物,能不能找到也要憑機緣,事關天機,貿然卜算必會大耗精神,說不定……”
  文信道:“我且試一試。”說完閉目,凝神掐指。
  紅凝不好攔阻,走過去為他護法,看著碧森森的潭水,她一時回想惡龍之事,一時又想到遍地茶花和那神秘的錦繡,竟有些心神不定。
  半日,文信麵色漸漸發白,額上冒汗粒。
  這麽久都沒結果,說明事情肯定不簡單,紅凝察覺不對,暗暗著急,正要想辦法叫白泠回來幫忙,文信已重新睜開了眼。
  紅凝鬆了口氣:“怎麽樣?”
  文信搖頭,一笑:“仗著區區道術擅自窺測天機,果然是徒勞一場。”
  紅凝道:“實在沒辦法,我們就這樣收了它吧。”
  文信道:“我雖不能算出是什麽東西,但此物確實與那妖龍有關。”說完起身,看那石壁上的痕跡:“此物既是撞上去的,之後必定落入了這潭裏,被那隻蛟得到,借著靈氣所以修成了龍形。”
  紅凝道:“那東西形狀應該不小,能撞到那麽高的崖上,難道它是半空中飛來的?”
  文信頷首:“既是神物,也未可知。”
  紅凝道:“它從哪裏飛來的?
  二人一愣,同時朝身後望去。
  遠處山頭,樹木蔥蘢,其中一座古寺若隱若現,有塔尖高聳於風中。
  紅凝道:“會不會……”話未說完,忽聽得潭中“豁啦”一聲,以為又是那龍,她不由驚得轉回臉看,原來是白泠回來了。
  白泠麵色不太好:“那洞裏有許多岔道,其中一條通往十裏外的一口井,不知誰在井上下了道符,方才我不留神,差點被它攝住。”
  紅凝笑道:“是了,想必這些年它都在那邊作惡,用人的精魂修煉靈珠,最近不知哪位高人施法鎖住了那邊的路,它沒了吃的,隻好回這邊來。”
  白泠輕蔑:“那符也未必高明,分明是此人法力不夠,隻好行這等權宜之計,恐難長久。”
  文信點頭:“不知這洞還通往哪裏,若用符鎮住這邊,恐怕它會去別處作惡,不如我先設個陣使它不能走遠,你二人去報信,讓附近百姓不要再靠近這裏。”
  這時代崇佛敬道,師徒幾個在這山裏住了多年,深得周邊百姓愛敬,聽說惡龍潭出事,村裏頭幾位德高望重的長者都嚇一跳,忙派人給村民傳話,又連連稱謝。
  回來路上,紅凝把石壁上滴印跡告訴了白泠。
  白泠道:“你待如何?”
  紅凝試探:“不如我們先去寺裏看看?”
  白泠沒反對,用傳音符跟文信說了聲,便帶著她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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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紅凝不會縮地之法,白泠雖能,卻帶不動她這樣的凡胎肉體,因此二人步行至古寺,已是傍晚,但見夕陽西斜,霞光萬丈,沿著幹淨的石級往上走,一路樹木繁茂,澗水潺潺,不多時二人便登上山頭,前麵寺門十分高大莊嚴,上書“神鍾寺”三個大字,氣勢非凡,裏麵暮鍾聲起,伴有陣陣梵唱,果然是佛家清淨寶地。
  白泠頓了下腳步。
  紅凝明白:“你在外麵等我吧。”
  白泠輕哼,繼續朝前走:“小小寺廟而已,有什麽去不得。”
  其實普通寺廟也沒什麽可怕,隻不過這種古寺已有百多年曆史,香火旺盛,戒律森嚴,加上有高僧誦經念佛,日久也就有佛光佑護,普通妖怪受不住,遠遠望著都會膽戰,好在白泠已有近四百年修為,進去也無妨,但一身妖法就不能再用了。
  寺門前有兩個小和尚正在說話,忽見一十七八歲的少年帶著個小女孩走來,忙住了口,合十見禮:“施主這是進香還是來還願的?”
  白泠不答。
  紅凝隻好上前:“我們是來貴寶刹上香的。”
  兩和尚將二人讓進門。
  紅凝有意放慢腳步,仔細打量四周,一邊做出奇怪的樣子跟他們閑扯:“神鍾寺……師父,這寺名有趣得緊。”
  見她年紀小,生得伶俐討人喜歡,兩和尚也不怪她好奇,俱笑道:“小施主不知道,敝寺原本叫霞隱寺,聽說五十年前才改的名。”
  紅凝道:“這裏有一口神鍾?”
  兩和尚搖頭:“沒有。”
  紅凝笑道:“那怎麽又叫神鍾寺了?”
  那年小的和尚答不上來:“這……”
  年長些的喜買弄,聞言笑道:“小施主不知,寺裏五十年前差點就迎來一口神鍾,誰知卻被看門的誤了事。”
  紅凝忙問:“怎麽了?”
  那和尚邊走邊道:“貧僧也是聽師伯說的,五十年前,任主持的海空長老極有名,寺裏那時人還不多,一天夜裏,長老忽得一夢,醒來說有人找上他,自稱金童,任南天門的司時官,因覺敝寺風景甚好,要下凡來長住,讓長老在十五月圓夜子時正,打開寺門放他進來。”
  紅凝道:“它真的來了?”
  她聽得有趣,和尚講得也有勁:“長老自是大喜,對此事深信不疑,專程吩咐全寺上下沐浴誦經,準備迎接那位神仙。”
  紅凝道:“就憑一個夢,他不怕有假?”
  和尚搖頭:“此事聽來未免虛妄,寺裏其餘僧眾也都與小施主一樣,不肯信,隻道長老太拿夢當真,十五那夜,長老原是打算擺香案率一眾寺僧迎接,卻又怕場麵太大,驚了那位神仙,因此思來想去,還是讓眾人照常歇息,隻吩咐師伯留心守門,自己在禪房打坐。”
  紅凝道:“肯定出事了!”
  和尚道:“等到半夜,眼見將近子時正,外麵卻始終不見動靜,守門的師伯心裏抱怨,便偷了個懶,想著第二日撒個慌也就過了。”
  紅凝忍不住道:“可惜!”
  “可不是,”和尚歎息,“門剛關上,就聽得‘砰’的一聲響,全寺人都被驚起,那門原本又厚又結實,也被生生撞出個洞,師伯心知壞了事,嚇得忙開門看,卻已不見那東西的蹤影,長老當下便狠狠責罵了他一頓,立時出門擺香案誦經賠罪,誰知那口神鍾見門沒開,心裏不高興,已經飛往別處,竟再沒來過,事已至此,長老隻歎敝寺無緣留住寶貝,便將寺名改了。”
  紅凝道:“你怎麽知道是神鍾?”
  白泠忍不住嘲諷:“果真笨。”
  那和尚笑:“小施主,它自稱南天門的司時官,又叫金童,合起來可不就是個‘鍾’字麽!”
  先前不過隨口問出,根本沒動腦筋,如今明白過來,紅凝也有點尷尬,敷衍了幾句,然後匆匆與白泠去殿中上香,舍了幾文錢便告辭出門。
  .
  出了寺門,紅凝便笑道:“這正好對上了,懸崖上那個石印,那大小形狀,分明就是鍾口撞上去留下來的,和尚不開門,神鍾被氣跑,沒地方可去,隻好亂飛,不小心撞上石壁墜入潭裏,被那隻蛟得到,所以這麽快就修煉成了龍。”
  白泠道:“天色不早。”
  紅凝加快腳步朝山下大路走:“找輛車坐回去吧,我走不動了。”
  天色昏昏,大路上正好停著一輛馬車,趕車的是個青衣老頭,手裏拿著水煙袋,見了二人立即笑道:“這麽晚了,兩位想是還要步行趕路,不如上來坐車?”
  紅凝大喜,點頭便要往車上爬,誰知白泠卻忽然伸手將她拉至身後。
  他盯著那老頭:“你來做什麽。”
  紅凝正在莫名,卻見眼前的老頭搖身一變,已經化作一個白衣女,小臉櫻唇十分漂亮,頭發卻是白如雪,她看著白泠,嗔怪:“我說你怎的突然不見,原來跟著道士修仙去了。”
  原以為又是個覷覦白泠美色的女妖,如今聽這話中意思,他兩個根本是認得的,紅凝頓覺好奇,忙轉臉看白泠,小時候被文信撿回來,這師兄就已經在了,卻從不曾聽他提過往事。
  白泠微微抬眸,毫不客氣吐出一個字:“滾。”
  白衣女黯然,放柔聲音:“我以為你被道士收了去,一心要救你,找了許久才打聽到你在這兒,你就不肯好聲氣對我?”
  白泠緊繃著漂亮的臉,拉著紅凝就走。
  看出二人關係非比尋常,人家女孩子低聲下氣,卻換得這樣對待,倒也罕見,紅凝忍不住皺了下眉,雖覺不妥,但想著自己反正年紀小,在別人眼裏應該沒什麽,於是不動聲色,任他拉著手走,反正“小時候”也經常這樣。
  剛走出兩步,白衣女就站在了麵前,攔住二人,一臉醋意:“這小孩是誰?”
  白泠不答:“讓。”
  小孩的醋你也吃?紅凝不想惹麻煩,靈機一動,仰起臉無辜地衝他眨眼,忍住惡心搖他的手臂,裝嫩:“師兄,她是誰?”
  “是你師妹?”見她確實一副不懂事的樣子,白衣女語氣果然緩和了些,低聲,“你還在怪我?可我那也隻是想跟你在一起……”
  不待她說完,一陣極其陰寒的風驟然卷起。
  白衣女麵色大變,倏地消失,紅凝被嚇到,慌忙朝四周張望,卻見她已經站在了兩丈開外,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白泠,你……對我下手?”
  白泠轉身麵對她,慢悠悠抬眼的樣子實在令人著迷,聲音卻冷如冰:“再要糾纏,必教你精魂俱散。”
  白衣女恨聲:“若非你總是這般無情,我怎會對小珂下手,你會後悔的!”揮袖,消失。
  白泠生得漂亮是事實,脾氣也不怎麽好,但並非不能自製,被尋常妖精惹惱了,頂多略施教訓製造幾塊冰,還從未見他下過這麽重的手,紅凝原本覺得奇怪,此刻聽了這番話,卻猜著緣故,這女的害過人,而這個人對他肯定很重要。
  當然,她也不便多問,畢竟有關別人的隱私,盤問起來倒顯得八卦,於是不動聲色縮回手,笑著催他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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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台下雲潮廣闊,仙霧騰騰。
  台上有麵棋盤,二人端坐,凝神對弈。
  左邊執黑子者是位三四十歲的真人,雲袍峨冠,白麵黑須略顯威嚴,身後不遠處站著對金童玉女,各持法器;右邊那位則年輕許多,錦袍繡帶,風神俊美,唇角噙著一絲淺笑,正是錦繡,他身後不遠處站著兩名手拈花枝的美麗女子,嫵媚冷豔,各有千秋。
  半晌,那峨冠者擲下一子,笑道:“尊神今日心神不定,想是喜事將近的緣故,這棋卻要輸了。”
  錦繡含笑:“星君笑話我。”
  峨冠者正色,拱手道賀:“聽說尊神修煉有成,重升天神指日可待,實乃萬千之喜。”
  錦繡輕歎:“當年泄露天機,險些禍及天庭,師父原要重罰,是帝君說情,才隻削了我三萬年道行,貶為上神,如今我執掌本族之事已近萬年,從未想過回歸本位。”
  峨冠者笑道:“有什麽意外的,同門師兄弟,帝君對尊神寄予厚望,自尊神被貶去執掌花事,中天就一直無人鎮守,自是盼你早些歸位。”
  錦繡移開話題:“星君可還記得我提過的紅凝?我前日從南海回來,見她被孽龍拿住,精魂險些被攝走,便救了她一命。”
  峨冠者訝然:“你還在費心?”
  錦繡道:“當初將她從後世移來,命數生變,如今竟連我也不能卜算,若有不測,豈非是我的罪過,自當照看些。”
  峨冠者道:“她可明白了?”
  錦繡從旁邊缽裏拈起一粒白子:“從後世移來前世,不過是想讓她明白,人間萬象都是變化的,歲月也可倒流,前世來世更非絕對,惟有仙道永恒,她本身極有靈氣,卻始終參不透這其中道理。”
  峨冠者道:“以來世之眼去看前世,實乃尊神一番苦心。”
  白子落入棋盤,錦繡抬眸,轉臉看台下雲潮,歎息:“本族因形體所限,修習不易,以至門下凋零,我既在其位,能多度一個也是件功德,一切全憑她的造化。”
  峨冠者隨手落下一子:“仙妖凡人種族不同,不能結合,當初她執意入紅塵報恩,險遭天譴,幸得尊神取瑤池水助她脫胎換骨,留得精魂,如今她已非尊神族類。”
  錦繡道:“她落入凡塵,總是因我而起。”
  “紅塵曆劫,方能載入仙籍,此乃天規,若非她自己貪戀紅塵,也不至如此,一切都是定數,這道理尊神該比我等更清楚,怪道帝君總說你太多情,”峨冠者笑著掐指,“她既已轉過十世,報過恩,以凡人之軀修仙也未嚐不可,尊神即將卸任,重掌中天王宮,趁早點化她即可,莫要誤了大事。”
  錦繡頷首:“我正是想在卸任之前了卻此事。”
  “能不能升仙,憑的是機緣和天意,強求不得,”峨冠者搖頭,“尊神是否太過執著,前日帝君還曾提起你,似極擔憂……”
  錦繡愣:“怎麽?”
  峨冠者道:“這我卻不知道,尊神的事除了帝君還有誰能卜知,不妨去問問?”
  錦繡恢複平靜,微笑:“能料到別人,卻料不到自己,不隻你我,帝君亦是如此,天機不可泄露,至於我,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一切但憑天意。”
  峨冠者肅然:“果然是我等糊塗。”

  救星

  十五,月亮東升掛在山頭,恍若玉輪,清輝遍地,山中顯得更加冷清靜謐。
  惡龍潭裏倒映著一輪冷月和澄澈的天空,仿佛下麵別有天地,兩個人盤膝坐在岸上說話,惟獨白泠仰麵躺在水中望月亮,不知道在想什麽。
  “今夜不出意外的話,它會出來吸食月精。”
  “萬一它不出來?”
  “那就將它引出來,”文信道,“神鍾既然在這潭裏,想是被它藏起了,白泠已經探出它的巢穴,隻要我們引出它,白泠便可趁機去找尋。”
  紅凝心裏苦笑,歎了口氣:“師兄有任務,師父的法力隻會把它嚇跑,拖不住多久,還是我來做這個誘餌吧。”
  除此之外別無他法,總不能隨便抓個人去引,文信安慰:“孽龍以人為食,最能感應生氣,稍後你便入水引它上來,拿鏡子照住它,再念訣,或能堅持些時候,在白泠找到那口鍾之前我會遁形,若無意外不會現身。”
  紅凝低頭看手裏的鏡子,這是文信用法力煉成的照妖鏡,以前也曾使過,並不陌生,於是點頭:“我知道。”
  文信起身:“時候不早,白泠須得收起法力,以免被那孽龍察覺。”
  白泠應了聲,身體漸漸透明,消失在水裏。
  紅凝苦著臉。
  文信失笑,拉她起來:“別怕,我雖遁形,卻也一樣在留意你的。”
  紅凝拍拍衣裳,莞爾:“師父準備去吧,又不是第一回。”
  見她神色輕鬆,文信這才放心,揮袖隱去身形。
  五月天氣,潭中卻有股幽幽的寒意生起,紅凝緩緩下到水中,往常不知多少次親眼見他們收妖,但頂多就是打打下手,嚴格地說,這還是頭一回唱主角,心裏終究沒底,加上上次潭底事件太過驚險,她本就緊張,那惡龍的樣貌在腦海裏始終揮之不去,此時再次入水,更忍不住打了個寒戰,幾乎嗆水。
  一道柔和的水波漾起,輕輕將她托住。
  “怕什麽。”聲音淡淡的,卻比平日溫和許多。
  大約是有他在身邊的緣故,紅凝頓覺溫暖,不再多想,膽子也壯了:“我沒事,你還是藏起來吧,等它出來,就快點去找那鍾。”
  沉默片刻。
  “它要來了,你仔細些。”那水波推她一把,然後消逝,再也感受不到。
  來了?紅凝收心斂神,緊緊盯著水麵。
  .
  漸漸地,潭心果然起了波紋,在月下粼光閃閃,很快冒出水泡,同時還伴著“咕嘟”的聲音,連她這種菜鳥都可以明顯察覺到那股強烈的妖氣。
  “一,二,三!”心中默數,覺得時候差不多了,紅凝敏捷地躍起,這次她本就在淺水處,因此很快就跳上了岸。
  “嘩啦”一聲,一道黑影從水中冒出,帶起無數水花,長長的身體直向這邊掃來。
  紅凝早有準備,就地一滾,避開,順手撈過岸上放好的照妖鏡捧在胸前。
  那惡龍高高直了身,似要躍起。
  紅凝單膝跪著,雙手緊緊扣住懷中鏡子,隻待它上岸,就要反轉鏡子照住它,然後念元帥訣,這類妖孽最怕的就是九天神雷,因為神雷可震散它們的精魂,是懲罰它們的天刑,雖說以她這點微薄法力根本請不來雷部元帥,但引點雷聲震懾震懾它還是可以的。
  然而,惡龍居高臨下瞧了她片刻,竟又緩緩縮回了水中。
  紅凝意外。
  原來那惡龍是認出了她,曾經吃過大虧,不知道上次救她那人還在不在,因此也不敢貿然上岸,隻在水裏半沉半浮,雙目忽閃忽閃,似在窺視。
  一人一龍對峙。
  最終,惡龍似乎對她失去興趣,將頭一低,沒入水中。
  紅凝輕輕吐出口氣,接著卻又著急起來,白泠去它的老巢尋寶貝神鍾去了,如今它若回去,說不定就要撞上,就算白泠不怕它,今晚的行動也是功虧一簣,讓它知道三人是在打神鍾的主意,再要引它出來封印就更難了。
  來不及多想,她立即起身走過去。
  潭水平靜無痕,沉著一麵圓圓的白玉壁。
  真走了?紅凝俯身看那潭水,猶豫著要不要再下去引一次,哪知就在她走神的瞬間,忽聽得“豁啦”一聲,一道水柱迎麵澆來,淋了她滿身滿臉。
  這惡龍竟也會耍詭計!
  紅凝大驚,眼睛被水所迷,心裏卻知道不妙,倒地翻滾躲避。
  惡龍已經斷定周圍無人,有恃無恐,直飛出水落到岸上,但見它身長兩三丈,鱗甲和爪子被月光映得發亮,周圍有淺淺的黑氣縈繞,不待紅凝喘息,它便張牙舞爪連撲上去,幾次不中之後,索性將身體一卷,將她圈在中間,然後得意洋洋地收攏身體。
  龍身粗如水桶,鱗甲片片顫動,紅凝看得雞皮疙瘩都冒了出來,立即舉起胸前的照妖鏡,同時口裏開始念訣。
  頭頂,晴空隱隱傳來悶雷聲。
  遠處陣中,文信見此情景,緩緩收起劍。
  聽得天上雷聲,那惡龍果然驚懼,下意識丟開紅凝,迅速伏首,將身體蜷作一堆,再不敢上前。
  紅凝沒工夫擦冷汗,集中精神念訣。
  以人的精魂修煉靈珠,可增許多道行,那龍舍不得退走,待要上前作惡,卻又懼怕她真引來神雷,一時竟搖首擺尾猶豫不絕。
  半日過去,紅凝終於法力不繼,雷聲也弱了。
  察覺到這雷並不能構成危害,惡龍膽子漸壯,朝她逼近。
  紅凝將手一晃。
  金光閃過,卻是照妖鏡。
  惡龍嚇得停住。
  不知白泠去了這麽久,找到神鍾沒有?紅凝麵上鎮定,心裏卻有點著急,緊緊盯著它,絲毫不敢鬆懈,好在暫時有照妖鏡在手,它還不敢亂來,應該能相持一段時候。
  她兀自這麽盤算,對麵惡龍卻不耐煩了,忽然將頭左右一搖。
  柔和的金光在左邊龍角處亮起。
  那是什麽東西?紅凝察覺到異狀,疑惑不安。
  金光先是小小一點,如螢火般閃爍了十來下,陡然爆漲數倍,光芒四射,十分耀眼,映得周圍恍若白晝。
  與此同時,照妖鏡黯然失色。
  借著光芒看清了龍角上那件東西,紅凝頓時麵無人色,口裏高呼:“神鍾!神鍾在角上!”
  原來這神鍾本是上天神物,可大可小,如今被孽龍縮小了挑在龍角上,怪道白泠遲遲不歸,因為寶貝根本不在洞裏,而在它身上!
  遠處文信也沒料到會出現這等意外,大驚之下再不管別的,立即撤去法陣,口裏念訣,驅劍就朝那惡龍斬去。
  寶劍飛至半空,竟似撞上一堵無形的牆,被彈落於地。
  龍須搖搖,猩紅的舌頭近在麵前。
  一場莫名其妙的穿越,到頭來居然是喂龍的,紅凝苦笑,眼見躲避不及,幹脆閉了眼。
  就在她閉眼的刹那間,耳畔猛地響起一道雷鳴般的聲音,震得人頭昏腦脹,甚至還可以清楚地感受到腳下土地的顫動。
  什麽聲音?紅凝尚未反應過來,周圍已經恢複了沉寂。
  靜得有些詭異。
  半晌,有人輕聲喚她:“紅凝?紅凝?”
  沒被龍吃掉?聽到熟悉的聲音,紅凝這才心驚膽戰地睜眼,發現自己仍是站在原地,旁邊文信一臉緊張地看著她,額上微有汗色。
  麵前已經多了口一人多高的、形態古雅的銅鍾,瑞氣騰騰,金光燦燦。
  銅鍾上還站著個人。
  那條龍竟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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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見她安然無事,文信這才放心,轉身朝鍾上之人作禮:“幸蒙仙駕搭救,不知仙家寶號?”
  那人十分年輕,身穿黃色寬袍,長相英俊,就是眼睛總也睜不大,看上去有些沒精打采,似乎還未睡醒:“不敢,小仙隻是南天門的司時官,因一時睡迷忘記報時,誤了帝君大事,所以被貶下界,總領這裏的山神土地。”
  原來是個貪睡被貶的神仙,紅凝暗忖,口裏問:“那條龍呢?”
  鍾仙歎息:“我不過睡了一覺,誰想這孽畜竟跑出來作惡,幸好我及時醒來。”說完帶著古鍾飛起,下麵立即現出一條小黑蛇,盤作一團,腦袋藏在中間不敢見人。
  紅凝道:“尊駕睡了多久?”
  鍾仙道:“小睡片刻,不過四五十年。”
  紅凝呆了呆:“多謝上仙搭救。”
  鍾仙臉色不好:“我尚未修成上仙。”
  紅凝自知失言,不敢再說。
  鍾仙頓覺無趣,打個嗬欠,低頭叱罵那小蛇:“孽畜!我當初見你可憐,所以有心助你,不想你竟敢擅自出來作惡,必教天雷打你!”
  那小蛇聞言顫了下,緩緩爬至紅凝麵前,望著她直點頭,模樣十分可憐。
  文信搖頭。
  原本選擇這種危險的方法就是要封印它,不想壞它修行,如今見這小東西主動求情,紅凝頓生惻隱之心,歎氣:“你強拘那些人的魂魄修煉靈珠,可願放了它們?”
  小蛇點頭不止。
  紅凝便轉向鍾仙:“修行也不容易,尊駕若能將它封印住,別再出來害人就好了。”
  “也罷,”鍾仙抬手將那蛇收入袖中,再打個嗬欠,“我回去睡覺了,但願下次醒來還能見到你。”
  小睡片刻就四五十年,下次要去閻王那兒找人了,神仙也玩忽職守,紅凝哭笑不得:“尊駕不回寺裏去?那些和尚都盼著你呢。”
  鍾仙道:“還是這裏清靜。”
  清靜好睡覺?紅凝本身對仙道不甚向往,也不怕他生氣:“尊駕既然是來管理土地山神的,少睡為好,以免誤了大事。”
  “我若能不睡,早已是上仙了,”鍾仙並不介意她直言,轉向文信,“你修行之心甚誠,雖說未必能以肉身飛升,但若繼續像這般修下去,將來自能載入仙籍。”
  文信忙道:“多謝仙駕指點。”
  鍾仙點頭,帶著那口鍾緩緩飛回潭中水麵,似又想起什麽,回身看紅凝:“來日見到中天王,且代小仙問候。”
  紅凝奇怪:“中天王?”
  鍾仙笑:“中天神王,當初你不是跟著他赴會的麽,方才差點沒認出你。”可能是太困倦,不待紅凝多問,他就與那口鍾一起下沉,潭水自動向四周分開,隨即合攏。
  光芒消失,惡龍潭恢複原樣,平靜無波,沉著一輪圓月。
  “回去吧。”不知何時白泠已經站在了岸上。
  “幸好沒事,”文信長長籲了口氣,看紅凝,“你認得這位神仙?”
  紅凝茫然搖頭,心裏也是百思不得其解,聽鍾仙的話,自己和他竟是認得的,但印象中卻並沒有任何關於這個神仙的記憶,自己幾時跟什麽中天王去見過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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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殿高台,瓊樓玉閣,仙音陣陣,香霧繚繞,旁邊玉液池上,幾支蓮花亭亭而立,光華灼灼。
  遠遠的天邊,一片祥雲飛來。
  雲頭站著個年輕男人,錦繡衣帶隨風舞動,十分的俊雅,近看更是眉宇疏朗,鳳目含情,兩名妙齡女子分別立於他身後左右,俱是花一般的姿容。
  玉液池畔落定,他便吩咐二女留下,獨自走上曲橋。
  幾個神仙在水心台上圍作一圈,中有兩名老者下棋,見了他忙起身作禮:“帝君念了多時,中天王總算來了。”
  錦繡微微一笑:“諸位言重,錦繡帶罪之身,早已不是什麽中天王。”
  那白發老者丟了棋子,搖頭笑:“尊神修行有成,重掌中天是遲早的事,何必太謙。”
  錦繡不再多說:“青君宮裏有些事,不若早些回去。”
  白發老者聞言愣了下,急忙低頭掐指一算,頓時大驚失色:“隻貪著棋,險些闖下大禍,幸得尊神提點!”轉身取過拂塵,與眾神仙道聲“告辭”,帶了童兒匆匆駕雲離去。
  錦繡問眾神仙:“帝君安在?”
  眾神仙都在為方才之事莫名,未及回答,旁邊已有幾個人走來,當先是位身材魁梧的老者,紅袍玉帶,相貌威武,見了錦繡即大笑:“我道是誰,原來是中天王。”
  錦繡亦笑道:“罪神而已,北界王別來無恙。”
  北界王道:“可是帝君召見?”
  錦繡點頭。
  “帝君在天書閣,方才還提起尊神,快些進去吧。”聲音十分動聽,說話的是北界王身後的女子,雪白衣衫,儀容美麗,清秀中又隱約透出三分天然的媚態。
  錦繡含笑:“多謝天女指引。”
  天女亦抿嘴一笑,別開臉,分明是不經意的動作,在她做來卻是風情萬種。
  與眾神仙別過,錦繡輕拂繡袍,朝天書閣走去。
 

  再逢恩人

  天書閣是藏放天書的重地,無人把守,然而剛走到門外,簾子便自動卷起,入目是一張寬大書案,案前坐著一個中年人,身穿綴有日月星辰的法服,珠冠冕旒,白麵黑須,相貌威嚴。
  錦繡上前作禮:“帝君匆忙召喚,不知所為何事?”
  神帝仍看著麵前的金色小字,抬手示意他坐:“倘若沒事,師弟就不能來了?”
  錦繡微笑低頭:“不敢。”
  剛坐下,一名丹唇蛾眉的盛裝女子就從外麵走進,雙手捧著盞茶,口裏笑道:“這是瑤池的上品青蓮玉露,中天王且嚐嚐,比你們的百花仙釀如何?”
  錦繡欠身:“怎敢勞動神妃。”
  “中天王太見外。”神妃放下茶,退至神帝身邊站定。
  神帝將手一揮,麵前的金色小字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他意味深長地看著錦繡:“朕若沒記錯,師弟執掌花事已近萬年。”
  錦繡道:“勞帝君記掛,尚欠六年。”
  神帝道:“修行如何?”
  錦繡道:“不敢耽誤。”
  神帝這才點頭,輕聲歎息:“他日重升天神,自會有一番劫難,以你的法力度劫原該不妨事,就怕……”停住。
  錦繡道:“一切聽憑天意,帝君不必憂心。”
  神帝沉默片刻:“自你走後,中天一直無人鎮守,切莫讓朕失望。”
  錦繡道:“若他日有成,自當為帝君分憂。”
  神帝滿意:“朕找你來,是有件事要與你商量。”
  錦繡道:“願聞其詳。”
  神帝瞟著他,半是玩笑:“朕見師弟身邊無人,行事未免有許多不便,既將重歸天神位,不若朕與你指一位王妃,如何?”
  錦繡意外。
  神帝轉臉示意愛妃:“你跟他說。”
  神妃忍笑:“北界王有一女,早年受封北瑤天女,極是貌美聰慧,何況北界王執掌北仙界多年,每提起你也頗多讚美之辭,天女更常跟我打聽你的事,言語很是關心,帝君的意思就定下她,不知中天王可滿意?”
  錦繡回神,微笑:“帝君作主便是。”
  神帝與神妃相視一笑,俱鬆了口氣。
  神帝道:“朕這就下旨。”
  錦繡搖頭:“怎好倉促行事,錦繡尚未歸位,天劫將近,這幾年本欲潛心修行,恐無暇……”
  神帝打斷他:“不妨,朕先作主定下,待你將來重歸中天王宮,再行聘完禮。”
  錦繡道:“此事尚不知天女的意思……”
  神帝笑道:“你不必推脫,北瑤天女已等了你兩萬年,休要欺朕不知。”
  錦繡果然不再多說,微笑:“帝君美意,怎敢推脫,錦繡謝恩。”
  神妃在旁邊笑:“這其實是我的主意,中天王別嫌我多事,帝君隻你一個師弟,對你的事極上心,總怕將來重升時會出什麽意外,因此我便提了個醒,北仙界仙術獨到,正好補本派之短,將來有北瑤天女相助,度起天劫便容易得多。”
  “錦繡明白,神妃費心了,”錦繡不動聲色,“但憑帝君作主。”
  神帝點頭:“這幾年你隻管修行便是,少出去走。”
  錦繡道:“謹遵教誨。”
  神帝放了心,移開話題:“可聽過昆侖族的事?”
  錦繡道:“昆侖神族與我們本屬一脈,淵源不淺,隻是當年昆侖天君未能度得天劫,帝君受命為天庭之主,他們自然不忿。”
  神帝冷笑:“雖是被迫離開天庭,但朕也不曾虧待他們,前日昆侖天君……”停住。
  神妃領會:“瑤池會將臨,我先去準備,失陪。”
  神帝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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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陽春三月,大地回暖,山間風光無限,水青草碧,滿坡杏花嬌妍,一個十五六歲的青衣少女和一個白衣少年走在山道上,少女手裏撕扯著幾朵杏花,身後紅紅的花瓣灑了一路。
  留意到某人眼光古怪,紅凝不在意,繼續蹂躪那花:“用不著瞪我,采花的人多得是,我又沒把它連根拔掉。”
  白泠道:“何必糟蹋它。”
  紅凝道:“反正我不修仙,花神要怪就怪吧。”
  白泠道:“你是不是和它有仇?”
  紅凝扯掉最後一片花瓣,隨手將花柄花托丟掉,歎氣:“我也不知道,別的花都喜歡,就是看見杏花討厭,說不定我上輩子真跟它有仇。”
  白泠看她一眼,不再多說:“你在這裏等,我去買。”
  光陰似箭,三年彈指即過,師徒幾個在山中修煉的修煉,采藥的采藥,日子過得倒也悠閑,這次文信吩咐二人進城買些必須的東西,紅凝不會縮地法,原不想去,卻又沒好意思說,如今白泠提議正中其下懷,她不由笑道:“我想什麽,你怎麽都知道?”
  白泠懶得理會,丟下她快步走了。
  紅凝衝他的背影道:“有事就用傳音符叫我!”
  白泠消失不見,也不知聽到了沒。
  紅凝找塊大白石坐下,順手從頭頂扯了幾枝杏花繼續糟蹋,很快花瓣花蕊就落了一地,正玩得起勁,忽有男人的聲音響起,十分輕柔悅耳,帶著種無形的蠱惑力,竟聽得她心中一顫,抬頭看,卻是一十六七歲的姑娘和一白衣男子相擁著朝這邊走來。
  姑娘長得固然有幾分姿色,那白衣男人更是罕見的美男子,麵如冠玉,唇若塗脂,一雙桃花眼尤其妖媚,顧盼之間風情萬種,以至於看到它,就能讓人忽略他身上別的缺點,諸如眉毛太過秀麗,臉部線條太柔美,缺少陽剛之氣等等,紅凝一直覺得白泠的長相無可挑剔,然而這個人的美卻已不僅僅隻限於長相,一舉一動,一嗔一笑,皆媚態橫生。
  他摟著姑娘的腰,低聲陪著甜話。
  紅凝竟隱約覺得麵上發熱。
  白衣男人很快留意到她,眼睛一眯,停住腳步,轉身對那姑娘道:“三娘,你先回去,我晚上再來找你。”
  姑娘低頭:“陸郎。”
  白衣男人輕輕抬起她的下巴,看著她的眼睛:“聽話。”
  姑娘似已癡了,茫然點頭,乖乖離去。
  雪白的衣衫下擺鑲著銀絲邊,襯著雪白的精致的緞靴,典型的富家公子打扮,知道他站在麵前,紅凝若無其事,低著頭繼續掐杏花。
  “姑娘怎的一個人在此?”聲音含著笑意。
  紅凝並不抬臉看他:“走累了,坐著歇會兒。”
  白衣男人也不怕唐突,緩緩取過她手中花枝,行為透著三分輕佻,語氣卻很溫柔文雅:“小生也想在這裏歇歇,不知姑娘會不會生氣。”
  紅凝看著他手中的花,咬唇:“當然可以。”往旁邊讓了讓。
  白衣男人果然往她身邊坐下,聲音更加溫柔:“不知姑娘芳名,家住何處,怎好一個人跑出來?”
  “我啊……”紅凝正打算說,忽然又停住,似想起了什麽事,抬手丟給他一件東西,“公子幫我看看,這是什麽?”
  白衣男人下意識接在手裏,看清之後立即麵色大變。
  紅凝這才敢看他的眼睛,冷笑:“妖狐,還想害人!”原來先前被他看那一眼,她就已經感覺不對,心神恍惚似不能自主,知道是媚術,於是暗自取出懷中的桃木珠握在手裏,趁其不備丟給他,桃木本就有辟邪的功效,文信特地做了給她防身用,經過幾番煉化,普通妖怪在它跟前,應該是什麽妖法都不能用的。
  頭頂陽光燦爛,正好借得日主之威,紅凝口裏念訣,掌心隱隱有光華亮起,一聲“打”,便直朝對方身上拍去。
  男人受她一掌,悶哼。
  紅凝起身,冷冷道:“孽畜,竟敢以媚術害人,你可知罪!”這本是文信的話,如今她照樣學來,竟也有幾分震懾力。
  男人雙肩微微抖動。
  以為他害怕,紅凝放軟了語氣:“念你修行不易,我有心饒你,那姑娘中了你的媚術,元陰被攝走大半,身體必受損極重,若你趁早將吸得的元陰送回去,我便不再追究。”
  “是麽?”男人緩緩抬起臉,桃花眼中閃著醉人的笑意。
  紅凝呆。
  男人輕笑,輕輕吹了口氣,掌心的桃木珠立即化為灰燼,隨風散去,無影無蹤。
  紅凝大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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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人本也意外,挑眉打量她:“想不到竟是修行之人,小丫頭也敢玩花樣,區區桃木珠豈能敵得過我們的三味真火。”
  三味真火!紅凝後退:“你是九尾狐後裔?”
  男人眼波流動:“你叫什麽?”
  驚駭之下根本沒想過提防,不慎與他的視線對上,紅凝心中一陣迷糊,昏昏沉沉,順著他的話回答:“紅凝。”
  男人輕聲:“來,我帶你去個好玩的地方。”
  聲音仿佛帶有魔力,紅凝此時全不能自主,果然挪動腳步走到他跟前,癡癡地看著他。
  男人伸手摟她入懷,托起她的臉細細看了片刻,露出滿意之色:“這點法力也敢降我,有趣,不如多與我消遣幾日。”
  紅凝茫然點頭。
  男人笑著低頭要去親她。
  一陣勁風吹過,頭頂無數花瓣如急雨般落下。
  輕飄飄的花瓣打在身上,竟疼痛難忍。
  “誰!”男人迅速抱著紅凝避開,正要發怒,陡然間卻又想到了什麽,不由臉色大變,丟開紅凝,化作一隻五尾白狐逃走。
  紅凝猛然驚醒。
  錦袍繡帶,長身玉立,神情溫和,鳳目中隱隱含著笑意,盡管離得還遠,卻能依稀嗅到他身上飛來的香氣,大約是有他在的緣故,周圍的花似乎也開得比先前更豔麗了幾分。
  “是你!”紅凝驚喜。
  錦繡微笑:“多時不見,又長大了。”
  不知怎的,這話從他嘴裏說出來,紅凝竟聽得一陣臉熱,再看那張俊臉,與三年前相比根本沒什麽變化,於是更堅定了心中猜測,鎮定地道謝:“多謝你又救了我。”
  錦繡緩步走到她麵前,看著白狐逃走的方向:“他這次是偷跑出來,其實並未惹出人命。”
  紅凝道:“你認識他。”
  錦繡道:“他原是北界狐族的公子,名叫陸玖,隻因天生就有三尾,所以深得北界王寵愛,不能拂了北界王的麵子。”
  紅凝遲疑了一下:“他會不會報複你?”
  錦繡搖頭:“北界族規極嚴,他既回去,自會有人處置。”
  紅凝放心,正要說別的,卻見他低頭看著滿地花瓣發愣,頓覺後悔萬分,攀折花木破壞環境本不是什麽高尚的事,何況對方很可能就是花妖,且於自己有救命之恩,如今在他眼皮底下幹這種催花惡行,未免無禮。
  半晌,錦繡輕聲:“你做的?”
  人有臉樹有皮,紅凝手足無措,卻又說不出道理:“我也不知道,就是不喜歡……”
  錦繡看了她片刻,歎道:“既不喜歡,自有你的緣故。”
  見他並無責怪之意,紅凝鬆了口氣,沒留意話中的問題,隻是詫異不安,才見過兩次麵而已,沒道理這樣在意他的看法,難道……他在自己心裏已經那麽重要?
  錦繡道:“還是喜歡現在這樣?”
  紅凝回神,笑道:“我沒那覺悟,不喜歡修仙。”
  錦繡不語。
  紅凝有自己的道理:“我也曾聽師父說過,仙道其實就是擅自改命,以求長生永恒,這有違天理循環規律,所以成仙就要經曆數次天劫,由此可見,真正的天道是讓我們按自然界的規律走,好好做人,你難道不覺得,你們那樣才是在逆天?”
  錦繡微愣。
  紅凝道:“何況天天修行,無情無欲,就算長生,那樣的生活又有什麽意思。”
  錦繡道:“神仙自有神仙道,未必如你想的那般無情。”
  紅凝故意“哦”了聲:“原來仙界也有情有欲?”
  錦繡道:“自然。”
  紅凝忍笑:“你的意思,先要禁情滅欲修仙,成仙以後就可以縱情縱欲?”
  見她直言直語全無忌諱,錦繡也聽得笑了:“不同種屬不能結合,仙凡更是有別,此乃天道,正如丈夫修仙,妻子卻壞他功德,豈非可惜?若隻留戀凡塵,將來又如何飛升?清苦修仙,為的正是要了斷這一切塵緣,雙修不過是互相補益,二人並無情意,直到載入仙籍。”
  紅凝心中一動,半開玩笑:“你很想讓我修仙?”
  錦繡微笑:“仙道永恒。”
  看著那雙明亮溫柔如水波的眼睛,紅凝一時竟不知說什麽好,正巧此時,傳音符忽然有了動靜。
  “城外寺裏出事,我要去看看,不回來了。”白泠的聲音。
  紅凝忙問:“師父知道麽?”
  白泠道:“說過。”
  原來他這是專程告訴自己的,紅凝喜歡被人放在心上的感覺,一來擔心他的安全,二來她本身也無聊,立即問:“你在哪兒?”
  白泠似早已料到她會這麽說:“城東的天和寺。”
  紅凝道:“你等我。”收了符。
  錦繡歎息:“你最好不要亂跑,不是每次出事我都能趕來。”我已經很難卜算你的事。
  紅凝聽出話中意思:“你一直在保護我?”
  錦繡沒有否認。
  沒有誰會無緣無故保護別人,紅凝再難用別的借口解釋,心跳不止,匆匆抬腳就走:“我隻是去看看,謝謝你。”

  溺死在房間

  遠遠的,白泠站在樹蔭下,旁邊還有個白衣女,紅凝認得她,一時也不好過去,忙閃到樹後。
  “再糾纏,不要怪我手下無情。”
  “我還不是為你!”
  “你殺了小珂。”
  “那又如何,她不死就會誤了你!”白衣女激動,提高聲音,“人妖殊途,你們並非同類,根本不可能在一起,否則必遭天譴!”
  白泠冷冷道:“與你無關。”
  “與我無關?”白衣女抱住他的手臂,仰臉搖頭,“你以為我喜歡害人?作孽太多會使將來的天劫加重,你以為我不知道?我就不怕?”美眸中漸漸有光華閃爍,她望著他的眼睛:“我們一起在昆侖山修煉二百多年,你還每常說我膽小,任他們欺負,可隻要你在,我什麽都敢做,你……你不明白我的心意?”
  白泠沉默許久,推開她:“我已經饒你一命。”
  白衣女道:“跟我回昆侖山。”
  白泠側身。
  白衣女看了他半日,恨聲:“她本就該死,若不是她,我們可以一起修仙度劫,我隻恨沒將她打得魂飛魄散!”
  白泠怒:“賀蘭雪!”
  白衣女咬牙:“你不要後悔。”
  長袖一揮,她整個人便消失了。
  紅凝聽得清楚,反倒有點同情這賀蘭雪,因愛生恨,總是感情這東西最難捉摸,付出再多未必能收獲,感慨的同時,她不知為何竟又生起幾分惆悵,人與妖不能在一起,唯一的辦法就是修仙……
  “出來。”白泠的聲音。
  知道被發現,紅凝忙從樹後走出去,笑道:“我見你們有事,不便打擾。”
  白泠看她一眼,轉身就走。
  紅凝忍不住:“她也是和你一樣?”
  話問出口,本以為白泠不會理,哪知他竟停住腳步,破天荒地回答了:“她是昆侖山的雪姬。”
  紅凝意外,“哦”了聲,不再追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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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據說天和寺本是座小寺,近十年來才逐漸擴大規模,香火漸旺,如今也算小有名氣,此刻許多百姓圍在門外階下,議論紛紛。
  紅凝擠不進去,問白泠:“出了什麽事?”
  白泠道:“死了個人。”
  紅凝驚:“怎麽死的?”
  白泠道:“溺死的。”
  紅凝鬆了口氣:“裏麵有池塘?”
  白泠沉默片刻,道:“他是在房間裏被溺死的。”
  房間裏無緣無故溺死人,顯然另有蹊蹺,紅凝詫異:“會不會是被人謀殺?既是寺院,應有佛法庇佑,不該發生這種事的,那東西很厲害?”
  白泠搖頭:“此寺建成至今曆時不長,佛氣不重,佛光尚弱。”
  紅凝沉思片刻:“多半是個水裏的東西在作怪,你能不能感覺到?”
  白泠道:“須待它現身。”
  發生命案,周圍百姓臉上卻全無惋惜之色,反倒有些幸災樂禍,紅凝正在奇怪,忽見門內走出一群人來,除了幾個和尚,還有數名衙役,兩名青袍護衛,當先三人,當中一個身穿緋色官袍,五十來歲,麵目威嚴,左邊作陪的是本縣的陶知縣,右邊則是天和寺住持。
  那穿緋色官袍的人朝眾百姓一拱手,朗聲道:“海某蒙聖上欽點為越州知府,正當赴任,前日路經此縣,本欲在寺裏寄宿一晚,不想竟遇上這等凶事,此縣隸屬越州,本府難辭其咎,必將徹查此案,知情者皆可來報,若經查實,必有重賞!”
  是新來的知府?紅凝暗忖,尋常官員上任誰不是預先知會下屬,好吃好住接待著,他卻寄宿在這城外寺裏,表麵看還算正直,但也難說,這年頭有幾個好官?保不準就是個雷聲大雨點小的,道貌岸然,有意撈個名聲……
  旁邊兩人低語。
  “仗著有幾個錢,大舅子又是知縣,成日橫行霸道,如今死在佛祖的地方,當真是報應,查不清楚才好呢!”
  “莫要連累和尚!”
  “鄭可那種人怎會住這種地方,必是打聽得新知府路過,跟他大舅子一道來賣乖討好,不知送了多少銀子。”
  “那也未必,聽說海公先前在明州是極有名的清官。”有聲音插進來。
  二人俱冷笑。
  死的是知縣的妹丈,誰願意去淌這渾水?何況這種惡霸死了,百姓隻會拍手稱快,縱然知道線索,也不會幫著捉拿凶手,因此人群漸漸散去。
  紅凝低聲:“怎麽辦?”
  白泠不語。
  雖說這鄭可罪有應得,但難保那東西不會再害別人,見知府海公轉身要進去,紅凝決定賭一把,上前兩步,大聲道:“大師,民女與師兄路經此地,想要在寶刹借宿幾日,不知大師能否行個方便?”
  眾人俱回身看她。
  住持不敢擅自作主,隻看海公。
  陶知縣嗬斥:“放肆!知府大人在此,怎容閑雜人等住進來!”
  這姓陶的官威還真不小,紅凝隻望著海公:“早聽說海大人愛民如子,民女才鬥膽相求,望海大人恕罪。”看你們是不是一夥的。
  海公和顏悅色:“這裏剛出了命案,你們……”
  紅凝搶道:“有道是‘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我與師兄平生從未作惡,也不曾仗勢欺人,還有誰會無緣無故害我們?”
  海公愣了下,若有所思。
  陶知縣也聽出不對,卻礙於海公之麵不好發作。
  紅凝道:“大人乃朝廷命官,身份尊貴,尚且不怕,我們還怕什麽。”
  海公微露讚賞之色,還是搖頭:“你二人年輕,當以性命為重,別處去吧。”
  紅凝道:“不瞞大人,我們本是修行之人,所謂僧道一家,沒有地方比這裏更合適。”停了停,她又笑道:“或許民女還有辦法拿住殺人凶手。”
  海公果然兩眼一亮,沉吟。
  陶知縣忍不住道:“你二人年紀輕輕,有什麽本事拿凶手,胡鬧!”
  紅凝垂下眼簾:“本事要使出來才知道,民女方才聽人說,本縣陶大人也是二十歲上中的舉人,豈非也是年紀輕輕便大有作為?”
  陶知縣既不好說是,也不好說不是,輕哼:“生了張利嘴。”
  海公笑問旁邊住持:“可還有空的客房?”
  住持回道:“尚有幾間。”
  海公道:“既然你二人有這等膽量,便住下吧。”
  果然是個好官,紅凝作禮謝恩,拉著白泠進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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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陶知縣一來有心為難二人,二來死的是妹夫,原是打聽到知府大人路過,忙忙地帶他來獻媚,誰想反叫他丟了性命,妹妹未免哭鬧,自然煩惱不已,因此迫不及待要催拿凶手,紅凝也不推辭,提出去現場,住持便引著眾人來到了鄭可住的房間。
  房間幹淨,略嫌簡樸,但仍可以看出這是寺裏的上等客房。
  海公道:“下人發現時,鄭公子便躺在中間地上,渾身濕透,如在水裏浸泡過,據仵作查驗,是溺死。”
  紅凝檢查窗戶,發現被釘得嚴實,於是問:“當晚有沒有人來找過鄭公子?”
  眾衙役道:“我等一直在院子裏把守,不見有動靜。”
  紅凝不語。
  住持歎道:“阿彌陀佛,敝寺原本不過彈丸之地,這十年來多得鄭檀越資助,方有今日,想不到他竟未得善終……”
  鄭可欺壓百姓惡名在外,倒舍得出錢修建寺院,紅凝暗笑:“當時有沒有看見什麽特別的事?”
  沉默。
  海公道:“他身上沾了些水草。”
  紅凝道:“哪裏的水草?”
  住持略作遲疑,答道:“是本寺蓮花池裏的,鄭檀越喜歡那池,在裏麵投養了許多魚,不讓我等擅自動它。”
  紅凝點頭:“這就對了,他是被池塘的水溺死的。”
  陶知縣冷笑:“你的意思是他自己跑去池塘了?”
  海公也道:“當晚鄭公子一直在房間裏,並未出門。”
  若說池塘裏有作怪的非人的東西,這位知府大人會不會相信?紅凝難以解釋,反問:“難道說池塘的水流進房間把人溺死,大人會信?”
  海公搖頭。
  陶知縣哼了聲:“荒唐!”
  紅凝拿不準,轉臉看白泠。
  白泠微微頷首,輕聲:“佛。”
  紅凝莫名。
  白泠道:“寺裏的東西不是都有‘佛’字標記麽。”
  紅凝大悟:“對,方才我們那房間不是所有東西都作了標記麽,怎麽這兒的沒有?”
  一小和尚忙站出來合十:“鄭檀越說看著礙眼,叫小僧換掉了。”
  眾人意外。
  海公懷疑:“當真?”
  旁邊另一和尚作證:“確實是鄭檀越叫換掉的。”
  紅凝搖頭,一個出錢修建寺院的人,卻嫌“佛”字礙眼,處處有“佛”在,道行淺薄的妖怪自然不敢作怪,他自己去掉了護身符,因此遭殃,果真是天意。
  陶知縣不自在:“如今是找凶手,不是找什麽佛。”
  紅凝道:“既要徹查,自然要問清楚些。”
  案情古怪,海公原本也沒指望二人,點頭:“也罷,今日且先歇息吧。”
  陶知縣附和兩句,又再三邀海公進城安頓,被海公婉拒,因對妹夫平日的所作所為了如指掌,如今見他死得蹊蹺,且是在這種地方,不免也心虛,出門見天色已晚,便匆匆告辭離去,留下數名衙役保護海公安全,畢竟朝廷命官若在自己的地盤出事,是難逃罪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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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香嫋嫋,花朝宮城四季如春,錦繡負手立於朱欄邊,看著欄下那簇如火的紅茶花,似乎在想什麽事情。
  身後,一個穿著紅白輕衫、手持杏花的女子輕聲喚他:“神尊大人。”
  錦繡側過身。
  女子吞吞吐吐:“她們都說……神尊大人即將卸任,回歸中天。”
  錦繡微笑:“怎麽?”
  女子垂首,低聲:“沒有,隻是今後我們就見不到神尊大人了……”
  “晉升天神乃是喜事,莫非要神尊大人留下來看著你不成,”旁邊那冷傲女子打斷她,揮手,一樹紅梅立即盛開,芳香撲鼻,“隻要我們潛心修行,將來位列上仙,自有天庭重逢之日,你這般黏著,隻會擾了神尊大人修行。”
  先前那女子漲紅臉,怒視她。
  錦繡道:“梅仙說的不錯,縱然我不在,自有新任花神,既是我族類,將來自會照看你們,何況如今能不能歸位尚難料定,你二人萬萬不可因為此事誤了修行。”
  杏仙這才高興:“真的?”
  錦繡正要說話,卻又停住,轉臉看天邊飛來的祥雲。
  雲頭按下,但見來人雪衣長裙,容貌美麗,端莊的姿態中透著幾分天然的嫵媚,一雙美眸似嗔還喜,正是那北瑤天女。
  錦繡不意外:“天女。”
  北瑤天女也不作禮,緩步走到他身旁:“貴人多忘事,連陸瑤二字也不記得?你若還這麽客氣,下次我也隻好照樣拜上中天王了。”
  錦繡抬手讓坐。
  陸瑤美眸一轉,打量四周,露出一絲促狹的笑意:“早聽說花朝宮裏景色好,果不其然,本想多來走走,又怕你嫌我煩。”
  錦繡含笑:“不敢。”
  陸瑤低聲:“陸玖的事,多謝你。”
  錦繡道:“北界王不要怪責就好。”
  陸瑤搖頭:“是他不好好修行,擅自跑下山鬧事,若非你教訓他,將來必闖大禍,那時連父親也救不得。”停了停,她又將眼波一橫:“既是一家人,你自當管教他,何必見外,父親隻有感激的,怎會怪責。”
  錦繡愣了下,隨即微笑。
  他二人兀自說話,杏仙上過茶,退回到梅仙旁邊站定,低聲抱怨:“總是來纏著神尊大人做什麽!”
  梅仙道:“她是將來的中天王妃,自然能來。”
  杏仙愣了愣,忽然道:“若是我們能做她的侍女,豈不是可以跟著神尊大人了?”
  梅仙頗為不屑:“胸無大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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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池水沉沉,池麵寬闊,由於夏季未到,尚不見新荷葉,隻淺水處有許多東倒西歪的枯荷梗,二人站在池邊。
  “以前寺裏從沒出事,它怕見佛字,肯定不會太厲害。”
  “恩。”
  “住持不是說鄭可喜歡這池塘麽?但你看那些水草,那枯荷葉……池塘從來都沒被清理過,”紅凝仔細看了許久,抬臉,“裏麵有魚倒是真的,你說,會不會是魚在作怪?”
  白泠不答。
  紅凝歎氣:“你就不能多哼一聲?”
  白泠看看她:“恩。”
  紅凝忍不住笑了,指著他正要說話,卻聽得左邊傳來人聲,十分耳熟,轉臉看去,原來是一對白衣男女在那邊調情。
  看清二人相貌,紅凝震驚不已。
  白衣女正是賀蘭雪,而那個男人,一雙眼睛攝人魂魄,不是狐妖陸玖是誰!
  二人都是難得的人物,論相貌也算般配,但兩人若是貌合神離,看上去就沒那麽賞心悅目了,紅凝歎息,賀蘭雪氣憤之下竟用起這種笨法子,白泠像是會為她吃醋的人?到頭來除了自己,誰也氣不到。
  白泠果然早已看到,微微皺了下眉,沒說什麽。
  紅凝試探:“她將來怎麽脫身?”
  白泠道:“與我無關。”
  紅凝道:“你也太無情了。”
  白泠看著她,似有點愣。
  紅凝沒注意,探身朝那邊張望,卻見賀蘭雪坐在陸玖懷中,雙手勾著陸玖的頸,一雙美目卻遠遠瞟著白泠,見他毫無反應,漸漸地也演不下去了,露出傷憤之色,陸玖是什麽人,很快就發現美人狀態不對,跟著看過來,紅凝不慎與他的眼睛對上,頓時心中又開始恍惚,直到白泠側身擋住視線,才猛地清醒過來,暗自後悔。
  白泠拉起她就走:“那是白狐,仔細些,不要上他的當。”
  紅凝也覺得不該多事,點頭:“知道。”

  請花神

  高等妖精都進了寺,不隻白泠,還有一隻雪妖和一隻五尾狐狸。白泠可以排除,至於另兩個,紅凝也認為可能性不大,首先,鄭可入寺才遇害,可見那妖怪必是寺裏的,而且鄭可曾多次來天和寺,直到前日住進來換掉了帶“佛”字的東西才出事,說明那妖怪白天不能現身害人,並且懼怕佛法,修為不會太深,賀蘭雪與陸玖能在寺裏隨意走動,殺人根本不需要條件。
  紅凝躺在床上想了半日,決定再叫白泠一道去池塘邊看看。
  白泠站在門外。
  紅凝詫異:“你在這兒做什麽?”
  白泠不答。
  他是擔心陸玖會來找麻煩?紅凝很快明白其中緣故,心中一暖:“我們再去池塘看看吧。”
  剛走出院門,就見一人等在外麵,白泠視若無睹,隻管往前走。
  “白泠!”賀蘭雪攔住他。
  “讓。”
  “師兄,我就在那邊,有事叫你。”紅凝識趣地找借口脫身,不待白泠多說,快步就走,雖說這樣有點對不起白泠,但她實在不想惹也惹不起這個麻煩,賀蘭雪太過瘋狂,什麽事都做得出來,何況他們之間的問題別人沒必要去摻合,叫白泠自己解決更好。
  “讓。”惱火。
  “你是不是喜歡她了?”
  “她是我師妹,你不要無理取鬧。”
  聽到解釋,賀蘭雪聲音果然軟了:“你別生氣,我隻是……”
  紅凝鬆了口氣,加快腳步,白泠是知道其中厲害關係的,若真讓她誤會,說不定自己也會落得小珂那樣的下場。
  轉過牆角,前麵就是池塘。
  冷不防,腳下被什麽東西一絆,紅凝差點摔倒,低頭看,竟是團白影躺在地上,她立即後退,避免去看那雙眼睛,同時張口就欲呼救。
  “抱我過去。”懶懶的聲音。
  聽出不是陸玖,紅凝長長吐出口氣:“你是誰?”
  地上那人模樣倒還過得去,與眾不同的是,他生著一對長得出奇的耳朵,兩隻眼睛半眯著,閃著詭異的紅光。
  是隻兔精?紅凝反倒鎮定許多,這妖精還未完全脫去本形,法力絕不會太強,難道……最近是他在作怪?
  兔精對她的反應不滿意:“喂,呆了?”
  紅凝歎氣:“要抱你去哪裏?”
  見她不害怕,兔精未免意外,遲疑片刻,伸手往池塘另一邊指了下:“我住在寺外,你先抱我過去那邊。”
  “好。”紅凝俯下身作勢要抱他,卻在暗地裏悄悄握住一張符,念咒。
  兔精全無防備,察覺被製,大驚:“你做什麽!”
  妖氣不重,應該沒有害人之心,紅凝有點懷疑,拔出腰間小劍指著他,冷笑:“人是不是你害的?再不說實話,必招天雷把你打回原形!”
  聽到打回原形,兔精急了,求饒:“我並沒害誰。”
  紅凝道:“鄭可是怎麽死的?”
  兔精道:“鄭可是誰?”
  紅凝道:“這寺就是他出錢修建的,你怎會不認識?”
  兔精分辯:“我平日很少出來,哪裏知道他們的事。”
  見它的確不像說謊,紅凝失望,不甘心:“你住在附近,就沒見寺裏發生過什麽奇怪的事?這寺裏有沒有別的妖怪?”
  兔精似想起了什麽:“你說死人?對,有人死了。”
  紅凝暗喜:“說。”
  兔精道:“這事隻有我知道,說與你,你須放了我。”
  紅凝毫不猶豫應下。
  兔精道:“池塘裏死了個人的。”
  紅凝道:“是前幾天的鄭可吧,誰害的他?”
  兔精道:“什麽前幾天,是十年前。”
  紅凝驚訝:“十年前?”
  兔精恢複懶懶的模樣:“十年前這裏是個小寺,隻有幾間房,那天夜裏我來乘涼,見一個和尚和一個綠衣人坐著說話,那人要看什麽龍宮水晶瓶,和尚就拿出來,那人連聲讚價值連城,後來趁和尚不注意就把他殺了,用鐵鏈子捆住沉在池底,拿著寶瓶走了。”
  因貪心殺人,怪不得鄭可不讓清理池塘!紅凝倒吸口冷氣,這和尚無故被害,屍身至今未見天日,必定難入輪回:“那和尚是誰?”
  兔精搖頭:“這卻不知。”
  十年前寺裏無緣無故有人失蹤,打聽起來該也不難,紅凝告誡兩句便放了他,轉身往回走。
  .
  “十年前小僧還未入寺呢,”小閣樓上,小和尚一邊整理經書一邊道,“別說小僧,住持也都是後頭才來的,這些年敝寺的人也不曾少過一個。”
  紅凝奇怪:“依你說,十年前這寺裏就沒有人留下來?”
  小和尚放了經書,解釋:“當年此地十分荒僻簡陋,隻有一位海明師父守著,哪裏比得上如今這場麵,後來海明師父雲遊去了,將寺交與鄭檀越打理,鄭檀越很是守信,出資重新修葺寺院,才有了如今的天和寺。”
  紅凝心裏一驚,口裏卻笑:“怪不得鄭公子會資助天和寺,原來是念著海明師父的交情。”
  小和尚道:“他二人原是好友。”
  紅凝道:“海明師父有沒有回來過?”
  小和尚搖頭。
  這就對了!紅凝道:“你們寺裏這些年有沒有發生過什麽怪事?比如,那個池塘?”
  小和尚想了想:“不知算不算怪事,那池塘的蓮花開得比別處遲,落得卻早,小僧因為覺得有趣,私下記了日子,無論先前開得多好,都會在六月十六那天落完花瓣呢。”
  紅凝詫異,若有所思。
  小和尚道:“去年夏夜,有位師兄還說在池塘邊看見了一個紅眼睛長耳朵的妖怪,嚇得他病了好幾天。”
  兔子跑出來乘涼,嚇到和尚,紅凝暗笑,怕他生疑,故意移開話題:“這兩天沒讓人進來上香?”
  小和尚垂頭喪氣:“上什麽香,將來能逃出一條命就是萬幸。”
  紅凝忙問:“怎麽了?”
  小和尚低聲:“實不相瞞,鄭檀越在敝寺出事,遲遲拿不到凶手,縱然知府大人不追究,將來陶知縣也必不會放過我們,如今叫人守在外頭,就是怕我們跑了。”
  狗官!紅凝暗罵,好言寬慰他兩句,問了些別的事才匆匆離開,剛走到廊下,就聽得幾名衙役圍在一處說話。
  “鄭可死的那房間有鬼,這幾天弟兄們離遠些!”
  “真的假的?”
  “嚇你們做什麽!昨晚我和趙三路過,聽得裏麵有女人的聲音,我二人壯著膽子推門進去,卻什麽都沒了!”
  眾人紛紛倒抽冷氣。
  “姓海的不知幾時才肯走,咱兄弟幾個的命都懸著呢,晦氣!”
  ……
  怎麽又有女人摻合進來了?紅凝驚愕,回房將此事告知白泠。
  白泠道:“不是海明,寺裏並無怨氣。”
  鬼和妖不同,死後魂魄無所依附,無處藏匿,隻能遊蕩在屍體附近,因此難逃黑白無常捉拿,除非它怨氣衝天,鬼門進不去,正因為如此,有道之士很容易就能找到它們,如今池塘沒有怨氣,那就隻有一個可能——海明已經歸去地府了。
  紅凝道:“或許海明師父已經想通了,但如今他的屍骨沉在池底不見天日,就算去地府,恐怕也沒這麽快入輪回。”她喃喃道:“既然不是他,就應該是那女妖做的,她也跟鄭可有仇。”
  白泠道:“我要回去看看。”
  紅凝回神,不解:“怎麽?”
  白泠沉默半晌,語氣中透出一絲不安:“賀蘭雪行事素來衝動,不計後果,昨日跟我說了些氣話。”
  賀蘭雪個性偏激,太容易遷怒別人,為了逼他回去對其他人下手也不是不可能,雖然文信道行高深,但那女人什麽事都做得出來,這狠勁可不是文信比得上的,距離太遠,傳音符早已失效,紅凝也有點不放心,點頭:“要不我們都回去吧。”
  “帶著你太慢,妖狐已經走了,我回去跟師父說一聲,明日再來找你,”白泠說完,拉過她的手,將一隻晶亮透明的手鐲戴在她腕上,“有急事就叫我。”
  這件東西紅凝小時候不知用了多少次,甚至還曾因為好奇拿它做過試驗,每次白泠都能及時趕到,然而自從知道那是什麽東西之後,她便不肯再用,如今見他又拿出來,不由歎氣,勉強笑:“我又不是小孩子,總讓內丹離體,很傷精神也很危險的。”
  白泠輕哼,推開她,出門便消失。
  .
  黃昏天色,池塘邊擺著一張香案,上鋪黃布,設了蠟燭香爐令牌等物,以及許多三色紙寫成的符。
  頭一次單獨辦事,紅凝並無把握,海明師父雖與此案無關,但他無辜而死,屍骨沉於池底不見天日,隻有真相大白才能安心入輪回,如今關鍵在於,若直說池塘有屍體,恐怕沒人會相信,陶知縣本就有意為難,而且此事出來也會牽連到他,因為他家裏正收藏有一隻鄭可送的水晶瓶,這是下人透露的消息。
  要讓海公相信,就要先讓他相信世上有鬼妖。
  這次的神很特殊,師父也從沒請過,更別說紅凝連普通口訣也記不全,她隻得自己琢磨著行事,先是恭恭敬敬叩首,全神念咒,然後拿劍挑起三色符紙往蠟燭上點燃,默道:“弟子紅凝,謹拜上花神座下,神君有知,令牌起……”
  話雖不倫不類,意思卻也清楚,她默念完畢,便緊張地盯著那三塊令牌,目不轉睛。
  沒有動靜。
  紅凝不甘心,繼續念咒燒符紙,重複了三四次,仍不見效果,她隻得歎了口氣,打算放棄,正準備收拾東西,忽然有一陣涼風吹來,風中帶著異香,紙灰四散。
  “在做什麽?”熟悉的聲音。
  自己這水準能和神仙交流已算難得,哪能請到真身駕臨,紅凝第一反應就是出了紕漏,正在驚慌,如今見是他才鬆了口氣,暗喜:“請花神。”
  錦繡緩步走過來。
  紅凝本欲稱大哥,卻又覺得不妥,人家可能是幾百上千歲的前輩,於是去了稱呼直接問:“你到這兒來做什麽?”也是保護我?
  錦繡沒有回答,隻看著香案上那些符紙,含笑道:“這樣是請不到的。”
  紅凝臉一紅:“我就試試。”
  錦繡輕聲:“既不想修仙,也不好好學法術,將來一個人怎麽在這塵世上活下去?”
  話中全無半點嘲諷之意,感慨中隱約透著一絲擔憂,紅凝聽得呆了呆,鎮定地開玩笑:“讓師父師兄他們養,我不能長生,肯定會比他們先死,再不行的話,就早入輪回早投胎算了。”
  錦繡沉默片刻,歎道:“不論發生什麽事,你須記得都是天意,命中注定的劫數。”
  話說得玄妙,紅凝聽得莫名。
  錦繡道:“請花神做什麽?”
  紅凝回神,將事情經過都告訴他,末了道:“我懷疑是這池塘裏的蓮花在作怪。”
  錦繡轉臉看池塘:“何以見得?”
  潛意識裏想要信任這個人,紅凝不打算隱瞞:“事隔十多年,周圍沒有怨氣,海明師父的魂魄不可能還在,他們昨晚聽見那房間有女人的聲音,更說明不是海明師父了,花事素來歸花神花仙執掌,這裏的蓮花卻開得古怪,每年六月十六之前全都凋謝,怕不是因為氣候的關係吧,除了蓮花妖,別的妖怪誰能這樣自如地控製花時?”
  錦繡道:“一切自有定數,鄭可生前做惡太多,故有此報。”
  紅凝道:“但難保她將來不會再去害別人,而且她真和鄭可有仇的話,就該出來說清楚,以免連累寺裏的和尚,死的人是陶知縣的親戚,陶知縣會遷怒他們,她若一意孤行,連累無辜的人,我隻好逼她現形,到時候修為盡毀,可怪不得我。”
  錦繡皺眉:“花木百年,屆時便降下天雷,避過方能成妖,再修三百年又要曆小劫,五百年大劫,兩千年度劫成功,方能成小仙。”
  紅凝道:“正因為它修行不容易,事情沒弄清楚,我也怕冤枉了她,說不定是別的妖怪,所以想找她問問,請花神代為召令。”
  錦繡點頭:“你做得對。”
  紅凝看著他半晌,直言:“你也跟她一樣?”
  錦繡果然微笑,沒有否認。
  仗著他脾氣好,紅凝笑道:“其實我很早就想問了,若不想說,就當我沒問過吧。”
  錦繡道:“想要我幫你?”
  紅凝承認:“你能不能見到花神?”
  “能,此事其實不須旁人插手,”錦繡看著池水,“並非她不願出來,隻是修為尚淺,白日不能現身,寺裏處處有佛法,何況朝廷命官在此,又有官府的衙役,煞氣甚重,今晚子時,你可叫他們解去武器,除去官袍,到這池邊等著,她自會出來。”
  和尚有佛珠這些隨身護符也就罷了,原來她還怕帶刀的衙役,怪不得那些人聽到聲音推門進去,她就跑了,看來她也很想出來說清楚事情,紅凝放了心,試探:“你不是普通花妖吧,是……花仙?”
  錦繡笑而不答。
  紅凝想起一事:“你知不知道中天王?”
  錦繡道:“怎麽?”
  紅凝將前日惡龍潭鍾仙的話複述一遍:“他說拜上中天王。”
  錦繡搖頭:“他本是南天門的司時官,嗜睡,千年前曾誤過一次,幸得帝君寬恕,想不到他竟還是不改這習慣,會有今天,也是注定的劫數。”
  紅凝自言自語:“可他說見過我,還說我跟中天王去看過它。”
  錦繡不語。
  紅凝盯著他:“你是什麽?紅山茶?茶花仙?”
  錦繡笑了。
  紅凝挑眉:“現原形讓我看看。”
  錦繡道:“讓花妖現原形,很無禮。”
  紅凝笑道:“我是山野丫頭,本來就不懂什麽禮,你不怕我生氣了作法收你?”
  “膽大無禮,這性子也隻紅山茶能配得上,”錦繡微笑,目光溫柔如水,“天色不早,快些去辦事吧,晚上我再來。”轉身走了幾步,消失。
  配紅山茶?紅凝漲紅臉,周圍空氣中依稀還飄著香味,她忽覺心慌,忙轉身往海公的住處走。

  沉冤昭雪

  半夜,天空沒有月亮,池塘邊燃著五六支火把,火光裏,紅凝一身青衣站在池塘邊,旁邊海公也換了身素服,端坐在椅子上,陶知縣作陪,那兩名青袍護衛徒手立於兩旁,眾衙役捕快們已解去刀劍,二十來個和尚也摘除了念珠等物,都站得遠遠的。
  “什麽時辰?”海公側臉問。
  “將近子時。”一名衙役回報。
  海公聞言不由皺眉,看向紅凝,略帶詢問之色,聽說今晚會有重要證人到來,他才特地率眾人在此等待。
  紅凝明白他的意思:“海大人放心。”錦繡絕不會騙自己。
  此女提出這麽希奇古怪的要求,海公原是有些擔心,後悔答應得太過輕率,半夜裏興師動眾,到時候若無收獲,來日未免落人笑柄,如今見她一臉鎮定,把握十足,才又漸漸地安了心。
  寺裏出了古怪凶案,陶知縣巴不得躲得遠遠的,但知府派人來請,不能不硬著頭皮相陪,他本就滿肚子火氣,如今聽出又是紅凝的主意,更加不耐煩:“故弄玄虛!依下官看,必是這些和尚搗的鬼,不如將他們收押,嚴加審問,不怕他們不招!”
  住持大師慌得上前合十:“善哉,老衲敢擔保,敝寺僧眾絕不是凶手,大人明查。”
  陶知縣道:“當夜寺裏並無外人,除了你們和尚還能有誰!”
  住持急:“這……”
  海公有些不悅:“此事有待商酌,待真相查明,本府必會還令妹丈一個公道。”
  陶知縣冷笑:“不知那個重要證人幾時才來?”
  子時快到,卻絲毫不見動靜,紅凝也有點著急,轉身問眾人:“你們真的都去了武器?還有師父們,身上有沒有帶別的法器?”
  眾人俱搖頭。
  海公看著她。
  紅凝鎮定地笑:“想是她誤了時辰,待民女問問看。”
  說完,她上前幾步麵向池塘,深深吸了口氣,從懷中抽出一張符,望著半空中默默念咒,將雙手合掌一拍,再往上一拋,那符便飄飄悠悠飛上半空,自行燃燒起來。
  符紙燃盡,空中現出兩個大字:即到。
  二字大如鬥,閃閃發亮,停了近十秒才如流螢般漸漸散去。
  眾人看得清楚,嘩然,再不敢小瞧她。
  海公更有十分信了:“想不到姑娘竟是道門高人。”
  事實上,紅凝施展的隻是最初級的幻術,實在是沒辦法,才急中生智用這小伎倆搪塞,以便拖延時間,聞言,她躬身道:“證人很快就到,還請兩位大人再稍等片刻。”
  海公點頭,陶知縣也不好再說什麽。
  紅凝表麵不動聲色,心裏卻急得不得了,雖說剛才用雕蟲小技暫且糊弄過去,但也隻能擋得一時,若那蓮花再不現身,可就真的難以解釋了……
  正想著,池上忽有一陣風卷起。
  風勢來得猛烈,無數塵沙飛揚,卻又並不寒冷,依稀帶著荷葉蓮花的清香,直鑽到人心裏,周圍火光無故變得暗了幾分。
  眾人紛紛以袖掩麵,都道:“好香!”
  紅凝察覺到古怪,大喜:“既已來了,還不現身!”
  話音剛落,原本黑沉沉的池麵竟已鋪滿了荷葉,一個粉衣女子亭亭立於荷葉上,粉臉桃腮,十分清秀美麗,恍若仙女。
  眾人驚駭。
  .
  陶知縣麵如土色,顫聲:“何……何方妖孽!”
  海公也驚:“這是……”
  紅凝忙安慰:“大人不必驚慌,她便是民女所說的證人。”
  這女子絕非尋常人,眾人心裏都明白,不敢多言。
  海公到底見多識廣,加上為官多年身懷正氣,很快就定下神:“姑娘是何人?若知道本案的始末,不妨如實講來。”
  那粉衣女子彎腰作禮,聲音十分好聽:“回稟大人,小女子乃是這蓮花池裏的蓮花,名叫連華,今日特意為一件冤案而來。”
  海公道:“鄭可是誰殺的?”
  粉衣女子道:“正是連華。”
  陶知縣聞言,立即在椅子扶手上一拍,橫眉嗬斥:“原來你就是凶手,來人哪!”喊出口發現不對,忙喝紅凝:“還不快些助本縣捉拿凶手!”
  紅凝冷冷看他一眼:“大人急什麽,她既然敢主動來認罪,還會跑了不成?就算是凶手,也要先聽完供詞吧。”
  海公點頭,問連華:“你與鄭可有仇?”
  連華搖頭。
  海公皺眉,沉聲:“大膽妖孽,竟敢擅自害人性命,若還不細細道出緣故,本府今日定不輕饒!”
  “大人在上,連華豈敢隱瞞,”連華低聲,“連華殺鄭可,乃是為了替別人報仇。”說到這裏,她竟流下淚來,轉向眾人:“不知諸位可曾聽說過,十年前,這天和寺裏有一位師父,法號海明。”
  海公看住持。
  住持上前回道:“敝寺確實有過一位海明長老,外出雲遊未歸,隻因老衲來得遲,與他素未謀麵。”
  連華拭淚:“連華在這池塘裏已有百年,十二年前一場大旱,池水枯竭,幸虧海明師父每日擔水相救,連華受此恩情,本想修得人身再行報答,誰知他卻被鄭可所害,死得不明不白,好在蒼天有眼,事隔十年,鄭可竟又住進來,還自己換掉了房間裏所有帶‘佛’的東西。”
  海公道:“於是你便殺了他。”
  連華點頭。
  陶知縣道:“胡說!胡說!那海明十年前就出門雲遊去了,至今未歸,不知死在了哪裏,怎的怪到鄭可身上!”
  海公也道:“你如何知道他被鄭可所害?”
  連華道:“連華不敢有半句謊言,海明師父其實並未出門雲遊,全是鄭可對外胡說的,十年前的六月十六夜裏,鄭可就已將他害死,用鐵鏈捆了沉在池底。”她伸手往池塘中間一指:“就在那裏,鄭可怕人發現,因此特地出資修建寺廟,不準外人動池塘。”
  想不到竟有這等隱情,眾人麵麵相覷。
  海公沉吟片刻:“你既是妖怪,當有法力,為何不搭救他?”
  連華泣道:“他是連華的恩人,連華怎會不想救?隻因那時修行太淺,幾無法力,直到三年前才躲過天劫,勉強修成人身,卻又懼怕寺中佛法,不得出來行動。”
  紅凝道:“所以你故意讓這池裏的蓮花都在六月十六那天凋謝。”
  連華道:“屍骨沉在池底無人知曉,恩人必定難入輪回,在地府受苦,花期乃是花神製定,連華不敢有誤,隻得私下讓它們提前凋謝,好教人發現池中古怪,或能讓恩人的屍骨重見天日,可惜始終無人領會。如今總算迎來大人,連華待要鳴冤,誰知大人一身正氣,身邊護衛又佩帶刀劍,煞氣甚重,故遲遲不敢現身,好在天賜良機,鄭可也來了,連華才得以為恩人報仇。”
  陶知縣道:“鄭可與海明本是好友,豈會殺他!你有何證據,休要血口噴人。”
  連華冷冷看他:“證據便是知縣大人收藏的那隻龍宮水晶瓶,那本是連華為報恩,特意在暗中指引恩人尋到的,不想竟惹得鄭可起了貪心,反為恩人招來禍事。”
  陶知縣白了臉,抵賴:“哪裏有什麽龍宮水晶瓶,胡說!”
  紅凝淡淡道:“就在陶知縣家中寶庫裏,怎會沒有,聽說那藏寶庫中奇珍異寶無數,何不拿出來請知府大人賞鑒賞鑒?”
  海公厲聲:“來人,去搜!”
  陶知縣倏地起身:“下官敬重大人,所以禮遇有加,大人不領情便罷,反聽信殺人凶手的一麵之辭,下官雖職卑位低,卻也是殿前過來的進士,大人要擅自搜查下官宅第,未免過分逾權了。”
  海公冷笑:“你的意思,本府無權搜查?”
  陶知縣拱拱手,神態已不再那麽恭敬,嘴硬:“不敢,隻是難叫人信服。”
  “陶大人既是殿前過來的進士,本府自然不敢過問,”海公起身,“來人,請尚方寶劍。”
  聽到“尚方寶劍”四字,陶知縣立時呆若木雞。
  其實海公在寺裏住了幾天,對這知縣的所作所為也有些耳聞,有心要懲治他,區區一個知縣,卻私設藏寶庫,藏有這麽多貴重的寶貝,正是個難得的機會。
  連華急道:“大人,且待連華說完再請也不遲。”
  禦賜寶劍是最好的避邪之物,海公這才想到她害怕,於是止住兩青袍護衛,轉身命眾人拿下陶知縣,又回身向眾衙役下人喝道:“閉了寺門!但有私自通風報信出去的,就地處斬!”
  衙役們早已嚇得不敢動,顫聲答應,眾和尚卻鬆了口氣。
  海公重又往椅子上坐下,看連華:“僅憑你一麵之詞,怕也難叫人信服,安知那瓶不是海明自己送鄭可的?”
  連華正要說話,卻見一陣陰風卷來。
  不同於先前連華來時那陣風,這陣風格外陰寒,帶著許多森森的鬼氣,吹得人心裏發毛,幾支火把幾乎熄滅,映得一張張臉慘碧慘碧的,在場眾人都忍不住哆嗦起來。
  風住,一個灰衣僧合十站在池畔。
  .
  海公驚:“你是誰?”
  灰衣僧未及回答,就聽得連華驚喜的聲音:“是海明師父!師父,你可還記得我?”
  灰衣僧抬臉,但見他三十來歲模樣,高額直鼻,眉宇間帶著許多英氣,笑容溫和中透著爽朗:“你是蓮花?”
  連華飄飄掠下荷葉,拉著他流淚:“是我,你看,你看我修成人身了!”
  聽出此人身份,發現他身下並無影子,眾人紛紛後退。
  海公喝道:“你究竟是人是鬼?”
  灰衣僧低頭,合十作禮:“貧僧正是海明,十年前被鄭可所害,屍骨至今沉在池底不見天日,貧僧也在地府受盡苦楚,今日閻王見貧僧罪業已消,本要送去投胎,幸有一位神尊送信說情,因此答應讓貧僧前來對質,以免冤枉無辜之人。”
  海公道:“如此,你果真是被鄭可害了,因為那龍宮水晶瓶?”
  海明頷首:“此事原有根由,貧僧年少時交友不慎,入了草寇之流,殺人無數,因逃避官府追捕才落發為僧,後來雖有心改邪歸正,卻終究是罪孽深重,故教死於鄭可手上,在地府贖罪十年,如今罪業已消,還求大人作主,撈出池底屍骨,讓貧僧得入輪回。”
  海公感慨:“可見天理昭昭,誰也不能逃過因果報應。”
  紅凝淡淡道:“不必什麽都歸功於天,天也是借人的手辦事,它隻是因為掌握了一切,所以才能定下什麽天道讓別人都去遵守,未必就真的公平,有些人作惡多端,還能活得好好的。”
  海明搖頭:“今世不報,來世也會報。”
  紅凝道:“對我們來說,重要的是今世,來世如何誰又記得,上天有什麽了不起,它隻是借連華的手替你昭雪,然而連華私自殺人,也會加重她將來的天劫,若她度不得天劫,便要被打回原形,這也要歸於天意,可見上天是個無情的東西,而我們有情,也就變得弱小。”
  海明愣,看連華。
  連華低聲:“連華心甘情願。”
  海公歎道:“身為異類,這等情義卻不輸於人,委實難得。”
  海明合掌念了聲佛號,望天:“此事既因貧僧而起,與他人無關,將來若有劫難,貧僧願一力承擔,但求上天不要連累於她。”
  連華搖頭:“縱使連華不插手,師父的冤情也自會得以昭雪,隻是……”停住。
  海公何等聰明之人,早已看出端倪,正色道:“你擅自害人性命,原是大罪,本府念你一點感恩之心,且身為異類,不知人間王法,如今肯主動投案,鄭可又行凶在先,便饒了你這次,今後萬不可再害人。”
  連華作禮:“謝大人。”
  海公笑看海明:“因果報應,也是你合當有此劫難,如今你二人一個有情一個有義,雖非同類,彼此卻恩情不淺,不若本府作主讓你還俗,方不辜負她一番心意,如何?”
  連華發呆。
  海明沉默片刻,稱謝:“大人肯開恩饒過她,貧僧已是感激不盡,然人妖殊途,草木之族不入六道輪回,貧僧怎好平白毀了她修行,容先告退。”
  海公意外:“你……”
  海明轉臉看了連華半晌,輕輕推開她,轉身,隨風隱去。
  連華呆立半日,忽然掩麵奔入池中,隨那些蓮葉一起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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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照著連華指的位置,眾人很快就從池塘裏撈出了屍骨,收斂入棺,海公親自帶人去陶知縣家搜查。鄭可惡名人人盡知,如今死了本無可惜,查清真相為的是不冤枉寺裏和尚,今夜之事雖玄,卻有這麽多人作證,至於陶知縣,他的惡事數不出千件也有百件,那寶庫就已足夠定罪了。
  風婉娩,夜闌珊,紅凝心情複雜,默默走過假山石,卻見先前那隻兔精又躺在地上。
  一見她,兔精就豎起耳朵:“你又要抓我?”接著他開始絮絮叨叨數說自己修行不易。
  紅凝好笑,打斷它:“你別出來嚇人,我就不抓你。”
  兔精放了心。
  紅凝道:“你也要修仙?”
  兔精道:“不想,我隻是機緣巧合得了粒壽星老兒吃剩的仙果,才成了現在這樣。”
  紅凝輕歎:“是啊,修仙很無聊。”
  兔精讚同:“說的是。”
  “做兔子就很好?”耳畔響起溫和的聲音,“你會被狼豺吃,或許還會被人抓去烹炸下酒。”
  二人同時愣住,不知何時錦繡已站在了旁邊。
  錦繡看那兔精;“難得你有此仙緣,修仙雖無趣,但你又如何知道神仙的日子不好?那時你可以像現在一樣睡覺乘涼,且無生死的煩惱,來去自如,豈不更好?”
  兔精呆了呆,跳起來:“說得對,我去修煉了。”化作玉兔跑開。
  眼見它消失在對岸,紅凝好氣又好笑,瞟著錦繡:“有這樣點化的?你這算不算是在誘惑別人?”
  錦繡微笑:“威逼誘惑也好,我隻是說了實話,仙道永恒,它能想通,你為何不能?”
  紅凝往石頭上坐下,挑眉:“你總想讓我修仙,打算拿什麽誘惑我?”
  錦繡毫不猶豫:“情,仙道永恒,性命長存,自有永恒的情,凡間卻沒有,每一世便會忘記前世之情,正如你,可還記得你的前世?到來世,你更會忘記現在的師父、師兄,想要它永恒,惟有修仙。”
  紅凝沉默許久,道:“連華喜歡海明師父。”
  錦繡道:“仙凡有別,人妖異類,強行結合必遭天譴,對他們沒有好處。”
  紅凝惆悵。
  錦繡道:“來世海明若肯潛心修行,他日若真有緣,二人自能同登仙道,不比在凡間更好?”
  紅凝望著他:“你也是修仙的?”
  錦繡道:“算是。”
  紅凝道:“你為什麽要保護我?”
  錦繡看了她片刻:“我欠你的。”
  話說得自然,在紅凝聽來卻憑空多了幾分曖昧,她很不自在:“我不記得你欠過我什麽。”
  錦繡道:“不記得也好。”
  被他看得心慌,紅凝別過臉:“這次的事……謝謝你,我明天就回去。”
  “不要再出來亂跑,我最近沒多少時間來看你,”錦繡歎了口氣,輕聲,“不論發生什麽,都是劫數,你定要明白這個道理。”
  不知為何,聽到這話,紅凝心底竟生起一絲不安,含糊地“恩”了聲,忽然起身:“我先走了。”

  身份

  一個秘密被埋藏了整整十年,至如今方才真相大白,連華重情重義,海公十分感慨,因此特地下令,命寺裏眾僧守護池塘,不得將連華之事宣揚出去。聽說陶知縣倒台,百姓皆拍手稱快。至於鄭可之死,海公對外隻宣稱是海明的冤魂索命,反正他本就是一惡霸,這樣正好應了那句因果報應的話,也能警示世人,這時代的人敬畏鬼神,加上眾衙役將海明現身之事講得繪聲繪色,由不得人不信。
  海公原是打算重賞紅凝,回頭卻尋不見人了。
  紅凝一大早就離寺,匆匆往回趕。
  三月陽光燦爛,遠遠的,山坳裏出現一片杉樹林,林邊幾間小小茅屋,簷上茅草在微風中顫動,天然淳樸美如國畫。見識過鋼筋水泥的高樓大廈,這種房子未免顯得太簡陋,然而紅凝卻從未覺得有什麽不滿,因為隻有她自己才知道裏麵有多溫暖舒適,在這裏住了十幾年,這幾間屋子,連同周圍的一草一木,都讓她覺得熟悉又親切,那是“家”一樣的感覺。
  青石階幹幹淨淨,房門半掩。
  紅凝不自覺停住腳步,越發忐忑不安,甚至有點兒心驚肉跳,至於什麽緣故,她也不清楚,白泠說過今日回寺裏找她,這一路卻不曾遇上。
  他已經知道事情解決了,所以才沒再去吧。
  紅凝自我安慰,快步上前推門。
  門開的一刹那,她才發現究竟是什麽地方不對,平日大開的兩扇窗戶此刻都緊緊閉著,房間光線因此顯得有點昏暗,裏麵兩個人倒是和往常沒什麽兩樣,文信盤膝閉目坐在竹榻上,白泠麵無表情站在旁邊。
  不同的是,地下多了攤血跡,還有個人。
  雪衣白發,美得可憐,她一動不動坐在地上發呆。
  “不論發生什麽事,都是劫數”,想到昨夜錦繡的話,紅凝隱約猜到了什麽,變色,快步走過去:“師父!”
  文信睜眼,微笑:“回來了。”
  紅凝看著白泠,冷冷道:“是她?”
  漂亮無瑕的臉上第一次露出內疚之色,白泠移開視線,不看她的眼睛。
  文信搖頭:“我早已料到有此一劫,因此守陣修煉內丹,隻沒想到還是難逃劫數,這些都是命中注定的,怪她也無益。”
  “我不信什麽劫數!”紅凝怒,快步走到賀蘭雪跟前,“你喜歡我師兄沒錯,可你現在害了我師父。”
  賀蘭雪咬唇,別過臉:“隻要他跟我回去,我也不會……”
  “啪”的一聲,未等文信阻止,紅凝已揚手扇了她一耳光:“你以為天底下隻有你會傷心?一個男人就能讓你濫殺無辜,有本事你把全天下人都殺光,再問他會不會跟你走?”
  賀蘭雪捂臉,眼眶紅紅似有淚珠湧上,卻又極力忍住,望向白泠。
  白泠不動。
  賀蘭雪輕聲:“你從不會讓人欺負我的。”
  白泠沉默半日,道:“你已經不是以前的小雪。”
  賀蘭雪望著他,目光漸冷:“你既不喜歡我,為何當初在昆侖山又要救我幫我!縱然我不如小珂,若你對我有對你師妹一半好,我也知足,是你逼我下手的!”
  這女人性行偏激,紅凝既是恨又是同情:“你沒有錯,但我師父又有什麽錯,世上比你可憐的人多得是,不要以為全天下的人都對不起你。”說完轉向文信:“她這點法力,怎會傷到師父?”
  文信道:“她是趁我修煉內丹之際下手的,想不到有人竟能破我的陣。”
  紅凝想也不想:“是陸玖,九尾狐一族通曉陣法。”
  文信也不多追究,看賀蘭雪:“我是修行之人,如今你敢做出這等事,就不怕將來受天譴?到時候非但不能成仙,多年修行也會毀於一旦。”
  賀蘭雪大笑,恨恨道:“我勉力修行,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與他同登仙界,如今他不肯跟我在一起,成仙又有什麽意思!”她緩緩直起身,看白泠:“小珂是我殺的,你師父也是我害了,如今既落到你們手上,要殺便殺,你不是想替小珂報仇麽?”
  白泠不語。
  文信歎了口氣,揮手替她解了咒:“是我命中合該有此一劫,你且去吧。”
  賀蘭雪並不道謝,也不看白泠,徑直出門離去。
  紅凝雖氣恨,卻不好多說,過去扶著文信:“師父要不要緊?”
  文信拍拍她的手,微笑:“擔心什麽,可是自尋煩惱,對我們修行之人來說,生死沒有什麽不同,褪了一副皮囊而已,如今劫數過去也是好事。”
  紅凝沉默片刻,起身就走:“我去采藥。”
  白泠不說話,也匆匆跟出去。
  文信搖頭。
  .
  自從被賀蘭雪暗算,文信的身體便急劇衰弱下去,紅凝急得不得了,四處尋好藥,甚至還多次去城裏請教郎中,白泠偶爾也會帶回些珍貴藥草,不知是從哪裏采來的,或許是顧及到二人的心意,文信並不拒絕,隻不過他表現得更加平靜,不僅重新設置了周圍的陣法,修行打坐也一如往常,不時還閉關。
  秋去春來,轉眼間一年過去,山坡上又是杏花如霞。
  錦繡一直不見,他應該早就知道會發生什麽事,所以當初才會說那些話吧,天意,他有機會阻止,卻也不能違背天意。
  如火的杏花分外刺眼,紅凝心中越發氣悶,伸手一陣亂扯。
  手被人握住。
  優美的眼睛略嫌冷漠,白泠看著她,語氣和他的目光一樣波瀾不驚:“師父自有仙緣,此事本是他命中的劫數,若安然度得此劫,再過百年便得以肉體飛升,成為散仙,那樣最好不過,如今雖事出意外,但也頂多舍棄這凡胎肉體而已,他自己是明白的,你又何必傷心。”
  紅凝甩開那手。
  白泠皺眉:“紅凝。”
  紅凝沒了力氣,往石頭上坐下:“師父說他時日無多。”
  白泠道:“遲早會有這天,你可還記得鍾仙說過的話?”
  紅凝麵無表情:“師父未必能以肉體飛升,但若勤奮修行,自能載入仙籍。”
  白泠道:“師父功德圓滿,在陰司不會受苦,死即是生,將來必可修成鬼仙,正好應了鍾仙那句話,可見這都是上天注定的,師父修行多年,能得道成仙,也算遂了他的願,你該為他高興才是。”
  “那我呢?”紅凝終於抬臉看著他,語氣平靜,“成仙了,就與人間再無瓜葛,對我來說,師父能多陪我們百年也好,那時我已經死了,隨你們怎麽成仙成佛,都和我無關,現在他被賀蘭雪害了,一旦魂歸地府,我們就是陰陽相隔,縱然將來修成鬼仙,我又去哪兒見他?”
  白泠愣。
  “我隻認現在,現在他不是神仙,是養我十幾年的師父,”紅凝喃喃道,“我恨賀蘭雪,她是瘋子,你們的事憑什麽要牽扯到師父,該殺人償命才對。”
  白泠默然。
  紅凝也意識到話說重了,忙抬手擦擦眼睛:“你別誤會,我沒怪你。”她歎了口氣,低聲:“我隻是想說,生和死對於你們沒什麽不同,你會修仙,會長生,會記得很多事,可我不一樣,人間沒有永恒的情,來世就算你們找到我,我也不會再記得你們,所以今生才會想讓你們多陪我些時候,你別怪我有私心。”
  白泠看著她片刻:“我記得就夠了。”
  紅凝眼圈又一紅,勉強笑:“你們活幾千上萬年的,經曆的事情多了,一個腦袋哪能都記得住。”
  白泠不再多說,拉起她:“回去吧。”
  紅凝點頭。
  二人的身影剛剛消失,旁邊山石上就出現了一個人。
  賀蘭雪低頭看著地上那些被揉碎的杏花瓣,似難以置信。半晌,她猛地抬起臉,望著二人遠去的方向,美麗的眼睛裏透出無數怨毒之色,口裏喃喃道:“原來是她。”
  長袖拂過,整片杏花林瞬間被白雪覆蓋。
  “好好的花,今日偏被你們兩個輪番糟蹋。”磁性的聲音帶著笑意,一隻手從旁邊伸來攬住她的腰。
  .
  美目中厭惡之色一閃而逝,賀蘭雪恢複嬌弱的模樣,順勢倚到他懷裏:“陸郎。”
  陸玖抬起她的下巴:“膽子不小,竟敢利用我。”
  賀蘭雪麵色微變,勉強笑:“你這是說什麽話,我倒不明白了。”
  “你想激他,可惜辦法好象沒用對,”陸玖順勢在那櫻唇上親了口,“我當你喜歡什麽樣的男人,敢冒這個險,原來是區區一隻冰妖,本以為你很有眼光,竟是我看錯了。”
  賀蘭雪咬唇不語。
  陸玖道:“你不怕我對付他?”
  賀蘭雪聲音冷了:“你最好不要惹他,否則後悔也來不及。”
  陸玖斜眸:“你有多大能耐為他報仇?”
  賀蘭雪冷笑:“你知道他是誰。”
  “他的來曆與我有什麽關係,”陸玖不在意,“你當我真為這個吃醋?我隻是沒想到,為了他,你竟真的敢去對付文信,那是個大有福德之人,你就不怕將來的天譴?”
  賀蘭雪淡淡道:“既然你早已知道,為何又將進陣的法子告訴我?”
  陸玖笑得一派春風:“這回我卻是真被你算計了,當時我並不知道你要做什麽,以為你是想闖進陣去走走,或者也拜個師父。”說到這裏,他又挑眉:“那丫頭生得還算有幾分姿色,至於冰妖,我就不明白他究竟有哪點好,連堂堂北界狐族公子也比不上?”
  賀蘭雪不答,媚笑:“你不是在那丫頭手上栽過一次麽,就不想嚐嚐她的滋味?”
  陸玖舔舔她的耳垂:“她不過凡人一個,哪裏比得上你我雙修的滋味?”
  賀蘭雪閉目,酥胸起伏,低聲:“她滋味如何,你沒嚐過,又怎會知道?”
  “人妖殊途,不像你我同是妖類,還是少惹為妙,”陸玖突然離開她,轉臉看著二人去的方向,眼波閃爍,“這丫頭也真有點意思,我一直覺得奇怪。”
  賀蘭雪目光微動:“怎麽?”
  陸玖若有所思:“我那未來的姐夫似乎認得她。”
  賀蘭雪奇怪:“你姐姐不是上仙嗎,姐夫自然也該是神仙,怎會認得她?”
  陸玖歎氣:“我這不是在奇怪麽。”
  賀蘭雪道:“你父王不給你定親?”
  陸玖道:“須待我位列仙班。”
  賀蘭雪似笑非笑,略帶鄙視:“狐性淫,怪道你會忍不住跑出來,他一心想要你成仙,可惜你卻比不得你姐姐。”
  陸玖悠然道:“我們九尾狐族豈是你們能比的,我天生三尾,如今已修行兩千年,再修四千年便可直接晉升上仙,不像那些苦修多年也隻能當散仙的,這中間玩玩還罷,我不想真惹出什麽麻煩。”
  賀蘭雪掩口:“是怕你父王吧。”
  “你不必激我,我不喜歡被利用,”陸玖拍拍她的臉,“我們北界仙族不是你們昆侖族,我也不是那冰妖,你做的事已經讓我很生氣,想要活命,就別再拿同樣的招數來對付我。”
  賀蘭雪臉一白,嗔道:“說什麽呢,我是怕你將來真成了仙,就不記得我了。”
  陸玖將她從身上推開:“我記不記得不重要,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麽主意,既然惹了我,就乖乖聽話。”停了停,他笑得溫柔又文雅:“凡人我動不得,你這樣的小妖精倒不成問題,雖說你遲早要受天譴,可我舍不得這麽早就讓你精魂俱散。”
  賀蘭雪不再說話。
  陸玖道:“縱然我真動了那丫頭,你以為他會跟你走?”
  “但有她在,他就永遠不會跟我走,”賀蘭雪冷冷道,“他曾因此丟了五千年修行,未能升仙,否則你這區區兩千年算什麽。”
  “她果真有那麽好?”陸玖意外,目中漸漸興起一抹玩味之色,“我倒想嚐嚐了。”
  賀蘭雪終於露出笑意,柔聲:“我也奇怪,她究竟哪裏好呢……”
  .
  花朝宮城裏雲氣靄靄,朝露沾濕繡簾,主人不在,未免顯得冷清寂寞。雲髻高聳,明珠泛彩,陸瑤坐在窗前,任旁邊杏仙低聲耳語,她隻遠遠靠著椅背,若無其事地把玩長而美的指甲,端莊嫻靜,卻又不乏嫵媚。
  見她毫無反應,杏仙住了口,低喚:“天女?”
  陸瑤這才“哦”了聲:“這些都是真的?”
  杏仙道:“婢子不敢在天女跟前說謊。”
  見她自稱“婢子”,陸瑤有點意外,瞟她一眼,笑道:“每常聽他感歎門下凋零,自是想勉勵同族修仙,何況身為花神,這也是分內之事,你為何要告訴我?”
  杏仙微愣。
  陸瑤抬眉。
  杏仙馬上垂下眼簾,隱去目中表情:“那丫頭是一心要做神後。”
  陸瑤輕笑:“那隻是年少輕狂罷了,何況她後來決心報恩,甘願脫去本形做了凡人,早已忘記一切前塵往事,哪裏還記得什麽神後。”
  杏仙道:“但當年神尊大人待她很不一般,還曾帶著她赴瑤池仙會,她不過是……”停住。
  陸瑤挑眉:“她不過是區區一小妖,哪裏夠資格赴仙會,要去也該帶上你們才是。”
  心裏的話被她看穿,杏仙漲紅臉:“我們豈會那般小心眼,隻是神尊大人再過兩年就要晉升天神,如今過分在意她,恐怕會耽誤修行。”
  “說了這半天,隻這句話說到我心上,”陸瑤歎息,“此事我早已打聽過,他本就是個多情的,必定還在為當年之事內疚,但因此耽誤修行卻萬萬不可,帝君也十分擔憂,故令我多留心,你先下去,今後有事再來報我。”
  杏仙鬆了口氣,點頭退下。

  陰陽相隔

  自那日之後,紅凝便平靜了許多,為防止再生意外,師徒三個將方圓數十丈內都布了陣,白泠依舊漂亮冷漠,比起往常沒多大變化,出去尋找靈藥的次數卻漸漸多了起來,往往一趟便能滿載而歸,都是難得的珍品,紅凝根本不知道他是從哪裏弄來的,不過目前她也沒心思去深究,隻盡心照顧文信。
  匆匆兩個月過去,服用了許多靈藥,文信的精神真的好了不少,最近幾日他破天荒地停止打坐修行,隻陪兩個徒弟說話,三人倒也其樂融融。
  房間裏,紅凝小心翼翼捧上湯藥:“師父。”
  文信端坐在桌旁,已經換了身新衣,聞言接過藥,卻沒有立即喝,隨手擱到桌上:“白泠出去有幾天了?”
  紅凝忙道:“他去采藥了,這次可能走得遠些,應該快回來了。”
  文信點頭:“藥已經不少,如今天熱,他的法力可能會受點影響,還是少出去為妙。”
  紅凝道:“師兄做事向來謹慎,不會怎樣的。”眼睛卻不自覺瞟了瞟門。
  文信伸手拉她至跟前:“這些日子你在難過是不是?”
  紅凝扶著他的膝蹲下,口裏笑:“怎麽會,鍾仙說師父遲早會載入仙籍,我就是有點舍不得。”
  文信歎道:“我原以為度得此劫,百年之後再飛升,如今雖說事出意外,但能脫去這肉體凡胎,修得長生,也算遂了我平生之誌。”
  紅凝沉默片刻,道:“師父修成鬼仙,就真與凡間再無瓜葛了?”
  仙凡有別,過於留戀塵世隻會引出禍事,文信不答,摸摸她的腦袋:“當初收你為徒,也是因為你我有緣,今後我自有去處,你不必再多記掛,像往常一樣過便好。”
  見他擔憂,紅凝反倒笑了:“師父放心,我又不是一個人,不是還有師兄在麽。”
  文信搖頭,欲言又止。
  紅凝沒留意,垂下眼簾,笑道:“師父養了我這麽大,我卻沒盡到半點孝心,來世更會忘了你們,未免有點沒心沒肺,師父不要生氣就好,要不我先給你磕三個頭賠罪?”說完,她果真跪到文信麵前,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
  文信無奈,拉她起來:“我本欲叫你修仙,但你……”
  “但我天生一顆凡心,實在不合適修行,”紅凝趴在他膝上,“不如來世師父再來點化我吧。”
  文信笑道:“我正有這意思。”
  紅凝道:“就怕我是個俗人,沒有那樣的仙緣。”
  文信道:“有心修行,未必就不能成,我早年曾寫得一卷書,修行之法盡在上頭,你若有心,便去翻來看看,將來或有重逢之日。”
  紅凝歎氣:“和師父在一起是好,可修仙吃不好喝不好玩不好,萬一這輩子還沒修成就死了,下輩子會不會想起來再修?還有,我辛苦修了幾百年,到時候若成不了仙,那不是很不合算?”
  文信失笑:“罷,還未開始就先想這些,你趁早別修了。”
  師徒二人就這樣笑話著拉家常,將往事一件件翻出來數,氣氛倒是前所未有的輕鬆,一年以來籠罩在心頭的陰靄似全都消散了。
  許久,紅凝終於抬臉望著他,輕聲問:“師父打算什麽時候走?”
  文信不答:“待白泠回來再說。”
  提到白泠,紅凝忍不住好奇:“師兄以前好象是住在昆侖山?難道他被師父收服,所以才跟著修行的?”
  文信看著她,正要說什麽,忽然門被推開,白泠匆匆從外麵走進來,幾日不見,漂亮的臉上略帶疲憊之色,身上白衣卻依舊幹淨平整,無半點汙跡。
  紅凝站起身,埋怨:“就你回來得巧。”
  白泠看她一眼。
  紅凝故意瞪回去。
  文信拉著她許久,才鬆開手,吩咐:“你先出去走走吧,我有幾句話要與白泠說。”
  紅凝看看二人,沒說什麽,出門去了。
  .
  門關上,房間恢複寂靜。
  確認她已離開,文信這才看著白泠,開口:“昨夜神君托夢與我,恐怕也該走了。”
  白泠道:“師父不必急著走,且先看這個。”
  說完,他抬起右手微微一晃,掌心立刻現出一株青紫色小草來,小小的圓圓的葉片,葉尖散發著淡而柔和的金光。
  文信愣:“這……這是……”
  白泠道:“這是本族神物九葉靈芝。”
  九葉靈芝,修行之人誰不知曉,傳說它與九轉仙丹一樣具起死回生之效,縱然魂魄離體,也能從地府閻君手上強行引回,可惜它生長在昆侖神界,並非凡間之物,舉世難尋,有緣人方能得之,因此大都是出現在傳聞中,少有人能識別,如今白泠竟能取到這樣的寶貝,文信怎不震驚,立即低斥:“你盜這個做什麽,快些放回去,若叫上神發現,必會降罪!”
  白泠道:“師父服下它就能保住肉體,待百年後修行圓滿,必能飛升作散仙,不比鬼仙更好?”
  文信搖頭:“你怎的如此糊塗!並非我不願留下來,隻是享用此物,需要極大的福德與仙緣,我恐怕沒有,凡事不可強求,我壽數將盡,合當如此,你擅自盜取神族寶貝篡改命數,將來事發必招災禍,於我更無益。”
  白泠道:“既然我能取到,可見師父就是有緣人,何必推辭。”
  文信想了想:“如此,我便……”忽然停住。
  白泠也驚:“這……”
  眨眼的工夫,那九葉靈芝竟已枯萎,化作一株幹草!
  二人麵麵相覷,沉默。
  許久,文信歎息:“你做這些,是不放心她?我看她雖年輕,卻極有主意,一時傷心自是難免,但今後就算你我不在,也不用太擔心,待我離開,你便速速回昆侖山。”說到這裏,語氣略轉嚴肅:“來日方長,當前萬萬不可耽誤,既與你師徒一場,你該聽我這回。”
  白泠沉默半日,點頭。
  文信整了整衣衫,緩步走過去,盤膝坐到榻上,道:“我走了,後事照我先前的吩咐辦。”
  白泠立即轉身:“我去叫她。”
  文信止住他:“不必,那孩子太過看重人間情義,省得她一場難過,我將來也不能安心修行。”
  白泠道:“但她很想送師父。”
  文信搖頭,閉目。
  .
  暑熱天氣,黃昏的風卻吹得人發冷,時有不知名的花瓣隨山溪流水漂下。
  紅凝雙手抱膝,木然看著溪水。
  一直以來都是親自在照顧,文信的身體究竟有多大起色,她就算不十分清楚,也絕不至於太糊塗,最近他莫名地停止修行,今天更是早早沐浴更衣,還有那刻意表現的天倫之樂,都讓她害怕和不安。
  答案明明白白擺在麵前,卻不願去相信。
  被文信從路邊抱起那一刻,那安詳的笑,和這十幾年的生活一起,已讓她不自覺地產生了依賴,縱然知道他是修行之人,不會太留戀人間感情。她一直以為自己才是最早離開的那個,時間還很多,一切會照想象中發展。
  沾惹太多感情會妨礙修行,她知道其中厲害,所以才會盡量配合,想讓他安心離去,可惜她終究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凡人,想不通也參不透那麽多玄妙道理,隻知道陪伴教養自己多年的親人將要離開,要眼睜睜看著他離去而無動於衷,太難。
  死亡並不陌生,人人都會經曆,奇怪的是,明明每個人都知道這簡單的道理,待到身邊親人離開時,仍會忍不住傷心難過一番。她是活過兩世的人,本該比別人更豁達,誰知到頭來還是難以幸免。
  世間沒有永恒的情。
  夜幕未降,天邊已有月亮升起,等了這麽久都沒有意料中的消息,紅凝略覺安心,這才動了動身體,準備起身回去照顧文信喝藥。
  背後傳來一聲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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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熟悉的聲音,很輕,卻能讓人清楚地感受到其中那一絲擔心與歉意,紅凝迅速轉臉,看著他發愣。
  來人錦袍繡帶,目光親切安詳。
  紅凝輕聲:“是你。”
  錦繡微笑,伸手:“是我。”
  手很漂亮,色澤溫潤,幹淨無瑕,五指修長,透著令人安心的力量,紅凝看著它猶豫,遲遲沒有動作,它卻主動扶住了她的臂彎,將她從石上拉起來。
  紅凝望著那雙眼睛:“你早就知道。”
  錦繡默認。
  紅凝慢慢地垂首,將臉埋入他懷中。
  錦繡沒有拒絕,輕輕摟住她。
  懷抱散發的溫度叫人留戀,紅凝沉默許久,低聲:“你真的不能救他?”
  “命中注定的劫數,擅自更改隻會招至無妄之災,你想救他,可問過他自己願不願意?”錦繡抬手,在她背上拍了拍,“還看不明白?不是每個人都能升仙,難得他有機緣,若因此便要錯失升仙的機會,他會滿意?”
  紅凝不答。
  錦繡道:“如你所說,生死輪回與長生本無差別,你師父終會修成鬼仙,從此不入輪回,何必煩惱。”
  紅凝道:“他是我師父,是我在這世上的親人,我不想他這麽早就走。”
  錦繡道:“如今不走,將來也會走。”
  紅凝抬臉:“我是個凡人,所以無論身邊的人什麽時候走,我都會這樣,除非我比他們先離開。”她有些惆悵:“來世我還是會忘了他們,你說得對,人間沒有永恒的情。”
  錦繡含笑:“你打算如何?”
  紅凝移開視線,不答。
  錦繡道:“仙道永恒,隻要你肯修仙,終有一日會再見到他。”
  紅凝忽覺煩躁:“我不喜歡修仙。”
  錦繡皺眉:“不入輪回,無生死離別,這樣不好?”
  紅凝抬眸看他一眼,奇怪:“你為什麽總勸我修仙,我修仙對你有什麽好處?”
  錦繡道:“對你有好處。”
  紅凝心中一動:“我好不好,對你很重要?”
  錦繡道:“我欠你的。”
  紅凝試探:“你前世欠我,所以想助我修仙來還?”
  錦繡道:“算是。”
  紅凝呆了呆:“你一直跟著保護我,也是因為這個?”
  錦繡默認。
  原來如此!猜測被證實,心底反而生起許多失望,紅凝別過臉,從他懷中離開,淡淡道:“前世的事我已經不記得,也沒興趣,我隻在乎今生,今生你並不欠我什麽,你以後不用再這樣。”
  錦繡道:“仙緣難得,不知多少凡人夢寐以求,放棄可惜。”
  紅凝道:“修仙隻不過是從一個世界到另一個世界,他們修得長生不死,我們有輪回轉世,生老病死聚散離合是人間的規律,身邊的人離開,我確實會傷心,但也會好好活下去,師父選擇修仙,我卻有我的人生,為什麽要花那麽多工夫去做自己不喜歡的事。”
  錦繡道:“仙界才有永恒的情。”
  紅凝直視他的眼睛:“你想要我修仙,真的隻是因為前世欠我?”
  錦繡點頭:“自然。”
  紅凝想也不想,順口道:“那你再變一次茶花讓我看看,以後就不用再欠我什麽了。”
  錦繡微愣,沒有動。
  紅凝忍不住挑眉,半開玩笑:“你對我好,難道不隻是因為這個?”
  錦繡不答。
  紅凝道:“你真想要我修仙?”
  錦繡示意她說。
  袖中雙手微微握起,紅凝終是鼓足勇氣,定定地看著他:“我們不是同類,我修成仙,是不是就可以跟你在一起了?那時你還會不會像現在這樣保護我?”
  錦繡看著她,遲遲沒有回答。
  遲疑代表什麽?紅凝隻覺心一沉,惆悵與失落全湧上來,忙側身望著樹梢的月亮笑了笑,盡量使語氣輕鬆自然:“算了,你走吧,反正我不記得前世,你救過我兩次,就算欠再大的人情也已經還清了,凡人是很容易動感情的,可怪不得我,以後你不用再來,免得讓我心存妄想。”
  說完這段話,手心已沁出汗水。
  沉默。
  鳳目含笑,上下打量她。
  眼前的人已不再穿紅衣,容貌也已改變,卻能與記憶中的人影巧妙地重合在一起。花朝會上,那個小小女子當眾宣稱想做神後,羞惱卻堅定,然而一千五百年後,就在曆劫成功那一刻,她轉身放棄,永墮輪回,如今人間十世仍本性不改,當真是年少輕狂。
  終於,他開口斥責:“你太放肆。”
  紅凝並不遲鈍,聽出話中那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頓時放了心,越發大膽,再次轉臉望著他:“我就是這麽放肆,你,會不會等我?”
  錦繡默然片刻,輕歎:“先修仙吧,將來或許……”或許你會改變主意。
  方才憑著勇氣支撐,也不覺得難為情,如今他沒拒絕,紅凝反而不自在了,漲紅了臉,想笑又笑不出來,這簡直就是在調戲良家男人。
  見她這副模樣,錦繡忍不住笑了,輕輕拍她的肩:“你師父有事,快回去。”

  離開

  桌上碗中藥汁猶在,兩張杌子仍是照出去時的樣子擺著,別的東西也都沒有動過的痕跡,房間裏似乎一切如常,隻不過少了個人。
  白泠獨自守在裏麵,另一個人卻不見了。
  方才錦繡的話別有深意,紅凝已隱約猜到發生的事,還是忍不住心中一痛,呆呆在門口站了許久,才輕聲問:“走了?”
  白泠緩緩抬眸,看著她“恩”了聲。
  短短兩三個時辰,肉身就已經被安置妥善,遵照文信的囑咐,沒有設靈位,紅凝看著那張竹榻,榻上空蕩蕩的,卻又散發著強烈的熟悉感,仿佛主人隨時都會回來打坐。
  她有點恍惚,喃喃道:“這麽快,怎麽不叫我?”
  白泠走過去,像往常一樣拉住她的手:“師父總算得償所願,將來順利載入仙籍,或許還會回來看你。”
  紅凝低頭看看那手,接著抬起臉,紅著眼圈漸漸露出一個微笑:“其實你們不用擔心我,我打算修仙,就算他不來看我,我也能去看他。”
  雙目倏地一亮,白泠低聲:“說什麽?”
  被他的情緒感染,紅凝的心情也沒那麽沉重了,笑道:“想不到吧,大俗人要修仙,你……”
  目光刹那間柔和下來,唇角,一絲笑意如漣漪般輕輕泛起,越來越明顯,如同春風吹過冰河,俊美年輕的臉不複冷漠,溫柔得像一波春水,一樣的波光瀲灩。
  雖然早料到他會意外,但十幾年來頭一次看他這麽笑,紅凝硬是呆了好半天才回神,忍不住調侃:“師兄驚豔一笑,難得難得,真怕你要化成水了。”
  白泠沒計較:“果真要修行?”
  紅凝抬起二人的手:“對,你沒聽錯,師父先走一步,還有我們,我會盡力修仙,以後請師兄多多指點。”
  白泠道:“好。”
  紅凝道:“明天起你教我煉藥吧,我要辟穀修行,爭取將來能跟你同登仙界。”
  白泠愣住,臉上光彩漸黯。
  紅凝沒有留意,縮回手,走過去收拾桌上的東西,順便將杌子擺正,邊整理邊歎氣:“還好有我們兩個,也沒那麽無聊,以前師父在的時候,你不說話就算了,現在師父不在,突然這麽安靜,我怕我受不了,以後我找你說話,你別嫌煩,多少答應兩聲吧,算我求你……”
  白泠打斷她:“紅凝。”
  紅凝回身看著他笑:“怎麽?”
  白泠移開視線:“我要離開些時候。”
  笑容僵在臉上,紅凝輕輕“哦”了聲,垂下眼簾:“你也要走。”轉身繼續整理房間。
  沉默許久,白泠道:“我先回昆侖山,你且安心修行,這裏方圓四十丈內都布了陣,尋常異類要進出也難,你沒事最好別外出,日常所需之物每半個月自會有人送來。”
  紅凝忙不停,口裏隨便應了聲,拾起桌上的藥碗就走。
  白泠拉住她:“我過兩年會回來。”
  “我知道。”紅凝點頭,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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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信的離去並沒帶來太大的變化,二人的生活一切照常,茅屋內雖不複往日熱鬧,但除了略感寂寥之外,二人就像什麽事也沒發生過,隻變得生疏客氣許多,白泠再沒提過離開的事,紅凝偶爾會發呆,但也沒忘記正事,她從文信的遺物中翻出了那卷手稿,開始照著上麵的方法修行,由於先前修習道術時有過經驗,也不覺得太難。
  夏日的天變得很快,中午還驕陽似火,至下午竟已烏雲密布,濕熱的空氣中傳來陣陣蟬鳴聲,讓人感到無比壓抑和煩悶。
  紅凝先是心神不寧地打了會兒坐,覺得實在受不了,幹脆取過涼水灌了幾口,然後坐到椅子上拿手扇風。
  房間無故變得空曠,更多的孤獨悄然而生。
  細細將周圍每件東西都看了一遍,紅凝坐著發呆,這裏原本住著三個人,如今卻隻留下兩個,而且說不定什麽時候,這裏就隻剩一個人了。
  白泠是跟著文信修行的,文信去了,他要離開也不奇怪,可三個人在一起生活了十幾年,他就真沒有半點不舍?
  走和留這麽隨意,他們都已看透生死,根本就不難過吧,原來從始至終割舍不下的隻有她一個,連聚散離合都看不透,真不是修仙的料。紅凝深深吸了口氣,走回去盤膝坐下,認定一件事就堅持到底,這點恒心還是有的,至少,有一個人會一直保護自己。
  白泠推門走進來。
  心底微微抽痛,紅凝含笑起身:“師兄。”
  白泠抬手將一隻黑色小木匣放至桌上:“這是我用先前那些藥煉的,每十日服一丸,或許對你修行有好處。”
  紅凝曾跟文信學過煉藥,當前正準備辟穀修行,聞言點頭:“謝謝你。”
  白泠愣了下,轉臉看著她。
  一時二人都不說話,窗外天色沉沉如黃昏,房間的光線也顯得更加昏暗,空氣似乎凝固了,沉重且悶,叫人難以忍受。
  半日,紅凝輕聲打破沉寂:“你打算什麽時候走?”
  白泠沉默片刻,道:“過些日子再說。”
  紅凝道:“到時記得跟我說一聲。”
  白泠點頭。
  可能是光線太暗的緣故,俊美的臉看上去有點模糊,惟有那雙明亮的眼睛,竟看得紅凝心裏一顫,她輕輕吐出口氣,盡量不去想太多,側臉望望窗外天色,笑道:“快下雨了,明日水定要渾,我趁早去洗衣裳。”端起木盆匆匆出門。
  白泠欲言又止,默默看著那背影消失。
  “還要留到幾時!”威嚴的聲音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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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何時,房間已多了個麵目威嚴的壯年男人,紫冠明珠,黑袍玉帶,眉挺鼻直,一雙丹鳳眼中目光厲如閃電,下巴蓄著烏黑的短髯。
  白泠驚,隨即跪下:“父王。”
  男人冷冷道:“休要再叫這兩個字,昆侖族沒這麽不成器的東西。”
  白泠不敢多說。
  男人道:“修行未見增進,膽子倒越來越大,私盜九葉靈芝,背後多少眼睛看著,你還嫌昊天拿不到我們的把柄,要帶累全族不成!”
  白泠麵有愧色:“孩兒不孝,願一力承擔後果。”
  男人冷笑:“我倒想將你一人綁了送去天條處置,須問昊天肯不肯放過別人。”
  白泠垂首。
  男人看了他片刻,目光稍微柔和了那麽一下,但很快就恢複原樣,輕哼:“要拿我們下手,也沒那麽容易。”踱了兩步,走到他麵前:“起來,跟我回去。”
  白泠遲疑不動。
  男人怒斥:“混帳!私自毀損道行就罷了,莫非你還不知道其中厲害!”
  “師父剛走,她一個人……”白泠伏地叩首,“求父王準我再多留幾日。”
  “糊塗,豈能任由你胡來!”
  “父王!”
  懇求不成,白泠起身後退。
  “長進不小,抗命的事也敢做了,”男人冷笑著,“你若真能跑出這門半步,我便準你留下。”
  黑袍一揮,二人同時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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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層厚重如墨,似欲垮塌,終於,狂風驟起,草木盡折,空氣中的悶熱感卻因此減去了好幾分,溪邊有人在奮力擰衣裳,看樣子想在暴雨來臨之前快些趕回去。
  昏暗的天色中,一男一女遠遠站在山坡上。
  白衣在風中起伏,飄飄如謫仙,陸玖滿足地歎了口氣:“人間氣象就是不同,暴雨狂風,仙界哪得這等暢快。”
  賀蘭雪道:“雷部的人就快來了,你不怕?”
  陸玖笑著瞟她:“這裏若有人要受雷刑,絕對不會是我。”
  賀蘭雪卻沒看他,眼睛隻望著溪邊,淡淡道:“怎麽,還不打算動手?”
  陸玖道:“你自己為何不動手?”
  賀蘭雪收回視線,白他一眼,似嗔非嗔:“你這是在笑話我?那裏布了陣法,除了北界狐族公子,我們這等小妖哪能進得去,何況……”她輕推他的手臂,挑眉:“想嚐她滋味的人又不是我。”
  陸玖語氣溫柔:“不是你,你隻是想打得她魂消魄散罷了。”
  賀蘭雪媚眼如絲:“三味真火不是能煉人魂魄麽,區區一個凡人就讓你吃大虧,你倒大人大量。”她別過臉,柔聲歎氣:“也罷,什麽事不是忍氣吞聲就過去了。”
  陸玖道:“我不過想嚐嚐她的滋味,可沒想殺她。”
  賀蘭雪道:“你怕天劫?”
  陸玖不在意:“有我父王在,區區天劫算什麽,隻不過我那未來姐夫是認得她的,真下手,恐他不快,惹惱姐姐就麻煩了。”
  賀蘭雪掩口:“我知道,你怕你姐姐。”
  陸玖麵不改色,抬臉望天:“雷部的人快到了,哪個小妖動了殺機,讓他們撞見,收拾起來也是舉手之勞,想活,就先收起你那些心思。”
  賀蘭雪咬咬唇,冷笑:“你以為我怕?”話雖如此,她還是不安地望了望天,美目中掠過一絲恐懼之色。
  陸玖忽然“咦”了聲:“昆侖族的遁術。”
  賀蘭雪忙轉臉看,果然見烏壓壓的雲層下,一道紫光飛速劃過,朝著昆侖山的方向遁去,消失在天際。
  陸玖似笑非笑:“是從裏麵出來的。”
  賀蘭雪愣:“難道……”
  陸玖道:“他可能回昆侖山去了。”
  想想也沒有別的解釋,賀蘭雪沉默。
  陸玖笑看她:“這不正合你的意麽,還不快回去找他?”
  賀蘭雪冷冷道:“回去又如何,有她在,他就永遠不會留下來跟我在一起。”
  陸玖道:“你也沒那麽笨。”
  指甲深深掐進肉中,賀蘭雪道:“你果真不肯幫我?”
  陸玖仿佛沒有聽見,溫文爾雅地笑:“這場雨怕不小,我們還是先找個地方躲躲吧,順便玩點別的。”
  “怕淋濕你這身狐狸毛?”賀蘭雪忍氣冷哼,先行遁走。
  .
  夜色中狂風大作,陣陣雷聲從頭頂滾過,閃電映得窗外恍若白晝。
  桌上燃著盞古舊的油燈,這是文信的房間,由於經常整理打掃,每件東西都擺在適當的位置,與主人在時一模一樣,絲毫不顯淩亂。
  紅凝坐在榻上,看燈焰跳躍。
  她特意在這邊等,白泠若是回來,發現文信的房間裏有人,一定會過來查看。
  門緊閉,遲遲沒有人推開。
  竭力否定心中的猜測,紅凝慢慢地抱住膝蓋,將身體蜷縮起來。他親口答應過,絕不會不辭而別,或許……去辦事了?十幾年來,他每一次外出都會事先告訴,什麽時候走,要去多久,幾時回來,這次他卻沒有。
  “颯颯”聲響起,由遠而近,雨點終於鋪天蓋地砸下。
  眼睛濕潤,紅凝彎彎嘴角。
  天下無不散的宴席,親身經曆了兩世還看不透這些,到底是在怕什麽?親人離開?多年過去,那個世界的親人們不也已經模糊了麽,傷心又怎樣,時間真是件厲害的武器,或許將來,白泠,文信,也一樣會隨之淡去,來世更要被完全遺忘。
  原來怕的,隻是忘記。
  不厭其煩地牽著她學步,指點她的法術,帶她進城,那個漂亮冷漠的師兄,隻因被姑娘們覬覦美色,屢次受她嘲笑,就變成了如今的壞脾氣,說話絲毫不留情麵。
  窗外望不見燈光,這地方十分僻靜,離最近的村莊也有兩三裏路,也是文信為了修行清淨特意選的。
  雷電交加的夜,孤獨的茅屋,孤獨的人,難以忍受的寂寞。
  “紅凝。”有人輕喚她。
  迷惘中被驚醒,紅凝喜,下意識抬臉:“師兄!”待看清來人,她忙跳下竹榻,手足無措:“是你。”
  錦繡道:“不必再等,他已經走了。”
  真走了?紅凝呆。
  錦繡拭去她臉上的淚,輕聲:“有朝一*****登入仙界,自然能見到他們。”
  紅凝點點頭,將臉埋入他懷裏,低聲:“我隻是不習慣,先前還好好的,突然都不見了……想不到一起生活了這麽久,他……也不說聲就走。”
  錦繡道:“你認為他會不辭而別?”
  紅凝愣了下,忽然想起什麽,驚:“難道……他有事,非走不可?”
  錦繡承認:“你最好讓他走。”
  先前的不快立即消失得無影無蹤,紅凝暗恨自己大意,白泠向來麵冷心熱,不告而別,事情肯定很嚴重,他是怕說出來惹自己擔心吧?都怪平日粗心,對他的事一無所知也罷,竟然僅僅因為一句“離開”就隻顧著賭氣,沒去細想他最近的異常表現。
  她越想越擔心:“他會不會有危險?”
  錦繡道:“既走了,就不會有事。”
  紅凝這才鬆了口氣。
  錦繡道:“你師父文信如今已拜在東嶽君座下修行,不日即可載入仙籍。”
  紅凝大喜:“真的?”
  錦繡頷首:“你若想見他,就勤奮修行,我這兩年恐怕不能多來看你。”
  紅凝抬臉:“你也要走?”
  看出她的失望,錦繡柔聲:“我有些要事脫不開身,你切記不可亂跑。”
  從話中隱約感受到擔憂,紅凝到底不是那起胡攪蠻纏的,眨眼笑道:“那好,你忙正事吧,我慢慢修行,你在天上等我。”
  錦繡看著她,沉默。
  孤獨中獲得擁抱,縱是無言的相擁,也比什麽都甜蜜。一道雷聲在頭頂炸開,紅凝恍若未聞:“你真是茶花仙?”
  錦繡含笑抬起左手,手上真的多了枝紅茶花。
  花朵豔紅如火,熱情且嫵媚,枝葉挺翠,透出三分堅韌,真正是豔而不嬌,比之牡丹略欠點貴氣,比之梅花略少點傲氣,卻也別有一種山野的純真風味。
  紅凝喜愛,搶過來看了看,又仰臉端詳他好半天,才歎了口氣:“這花不像你。”
  錦繡道:“像你。”
  紅凝臉一熱:“怎麽像我。”
  錦繡道:“膽大妄為,年少輕狂。”
  紅凝怎會聽不出話中含意,挑眉瞪他:“你幹脆直說我放肆無禮好了。”
  錦繡笑而不語,不知從哪裏變出隻細長優美的白玉瓶,從她手中取過花插入瓶中,放到桌上:“今後它陪你,若有急事,就將它取出瓶外。”
  紅凝忙道:“我去弄點水。”
  錦繡製止:“不用。”
  沒水,花不會謝麽?紅凝暗暗稱奇。

  誰的劫

  接下來的日子,紅凝拋開別的事,開始修習辟穀之術。或許是心情和天氣的關係,加上有白泠精心煉製的藥丸輔助,斷食也沒有想象中那麽困難,半個月後,她隻服藥飲水,反覺渾身輕鬆,意外的變化令她覺得驚奇又有趣,這辟穀之術很適合懶人,不用生火做飯。
  玉瓶裏的茶花果真沒有凋謝。
  非但沒謝,那花的顏色反而越來越鮮豔,灼灼生輝,應該是靠瓶中靈氣滋養,紅凝仔細觀察那靈瓶,發現上麵隻有四個小字:花朝風露。
  這輩子經曆的怪事不少,最意外的一件就是自己竟然會和神仙戀愛,而且進行得出乎意料的順利。
  文信將入仙籍,白泠遲早也會,而她,能不能如願求得永恒的情?紅凝摸摸紅豔的花瓣,覺得臉有點燙,忙將它放回原位。
  天色已晚,她起身出門,準備去溪邊打水。
  門外竟站著個人。
  被那雙眼睛看得心神一蕩,紅凝大吃一驚,慌忙移開視線,扶住腰間的桃木小劍,後退兩步:“你來做什麽!”
  陸玖上前,磁性的聲音裏透著無限的誘惑:“自然是找你了,這陣法設得還算高明,費了我幾日工夫。”
  紅凝退進門裏,淡淡道:“找我做什麽。”
  陸玖柔聲:“獨處山中未免寂寞,陸玖特地前來相伴。”
  這是聊齋裏的狐狸精們常對書生說的台詞吧,紅凝反應過來,哭笑不得,惟恐又中了他的詭計,暗暗防備,麵上鎮定:“我好象不需要,陸公子該不會這麽無聊。”
  “那我就說實話了,”陸玖逼近她,輕聲,“賀蘭雪要我來殺你。”
  聽到賀蘭雪的名字,紅凝恍然,舊恨隨之湧上,想不到文信饒了她一命,她竟還不悔改,頓時心裏氣悶,冷笑:“你還真聽她的話。”
  陸玖笑起來:“女人耍起心眼全都一樣,這話說得好,可惜對我不太管用。”
  紅凝垂目,緩步後退:“當然,陸公子是聰明人,怎麽會因為我一兩句話就改變主意。”
  陸玖抬腳跨進門:“我可以讓你魂消魄散。”
  “陸公子真要下手,我也無話可說,但這樣糊裏糊塗被人利用,我卻為你不值,”說話間,紅凝已退至桌旁,迅速取過身後的玉瓶茶花,這才真正鬆了口氣,“聽說九尾狐族都是天生的半仙之體,且通曉陣法,足智多謀,難道看不出她這是在借刀殺人?”
  陸玖看到那茶花,果然愣了下,站住:“花朝宮。”
  錦繡法力比他高,他有所忌憚,這點是肯定的,不過俗話說“寧傷君子,勿傷小人”,得罪這種人必定後患無窮,衡量之下,紅凝微微一笑:“當初實屬無知,所以冒犯陸公子,紅凝這裏賠禮了。”她果真矮身作了一禮:“俗話說大人不計小人過,還望陸公子別和我一般見識,看在錦繡的麵上吧。”
  陸玖本已恢複平靜,聽完這番話又意外了:“你叫他什麽?”
  直呼名字未免曖昧,紅凝臉一紅,沒有回答。
  陸玖看著她,神色捉摸不定。
  紅凝道:“你知道賀蘭雪為什麽要殺我?”
  陸玖笑道:“她喜歡冰妖,可那冰妖卻喜歡你。”
  紅凝意外,接著又皺眉:“陸公子好象誤會了,他是我師兄。”
  陸玖歎氣:“你師兄待你格外好,叫她怎能不生氣?”
  “那是因為……”紅凝竟無語反駁,心生煩躁,“總之,我師兄已經回昆侖山,賀蘭雪該去昆侖山找才是,而且我沒記錯的話,她現在已經跟了你,既然知道她的心思,你還要幫她?”
  “她的心思與我何幹,隻不過美人相求,我怎好不答應,”陸玖笑了兩聲,語氣忽然一轉,變得滿含曖昧,“你也可以求我。”
  看來他不過是跟賀蘭雪玩玩,賀蘭雪到底沒得到什麽,遲早會自食其果,愛固然痛苦,恨卻會毀滅一切,紅凝暗自歎息,扶住花枝:“這茶花一旦離瓶,錦繡就會知道,陸公子何必逼我,我不過區區一個凡人,殺了我隻會招至天劫,對你並沒有好處,何況當初的事我已經認罪賠禮,若還要計較,豈不顯得太小器?”
  陸玖為難:“饒過你,我怎麽跟她交代?”
  紅凝毫不遲疑:“陸公子的風采和手段,是女人都逃不過,難道她真那麽厲害?”停了停:“你不喜歡她也罷,若真為她著想,就更不該殺我,且不說我和師兄並非你想的那樣,就算他真的喜歡我,我若死了,難道他還會原諒賀蘭雪不成?”
  陸玖果然笑了:“你很會說話。”
  紅凝道:“還望陸公子高抬貴手。”
  陸玖目光閃爍,不再說什麽,轉身便出門離去。
  .
  看看懷中的茶花,紅凝長長舒了口氣,確定陸玖離開,她立即抱著花瓶出去走了一圈,將四周的陣法略作改動,這才放心地回來,倒也不是害怕,隻不過曾聽錦繡提起,陸玖在北仙界的地位不低,真惹上了,說不定會連累錦繡,不如和平解決的好。
  白泠已經走了,賀蘭雪為什麽還要處心積慮對付自己?就為了讓白泠永遠留在昆侖山?
  窗前明月掛起,紅凝撥弄著匣中藥丸,心神不定。
  活過兩世,她不是同齡的糊塗小女孩,誰對自己格外好,又怎會不知道?在別人看來,白泠一向冷漠難以親近,有潔癖且喜靜,然而,他可以任她拽著衣角滿山跑,有時候一天隻說十句話,至少有八句都是被她逼著說的,實在煩得受不了,也隻瞪瞪眼以示警告,總之,一切他都會為她安排得妥妥當當,包括這次離開。
  難道真是……
  紅凝搖頭否定了這可能,當年被文信從路邊撿回來那天,白泠對她就格外不同,哪有這麽快就喜歡上的?
  想得太多了,她自覺好笑,忙合上藥匣,準備打水沐浴,誰知剛跨出門,一隻手就從旁邊伸來,要去攬她的腰。
  “誰!”紅凝大怒,閃身避開,迅速抽出桃木小劍刺去。
  劍身被那手握住,一寸寸,化為焦木。
  看清來人,紅凝大驚:“你又來做什麽?”
  說話間,已被他製住。
  “不是來,是你這麽有趣,我還沒舍得走,”濕熱的氣息噴在她耳邊,聲音裏透著幾許得意,“我的遁術,你又怎能發現?”
  .
  難以脫身,紅凝心裏著急,緊閉雙目:“你就不怕天劫?”
  “有我父王在,區區天劫算什麽,”陸玖抬起她的下巴,“何況我又不會殺你,陰陽交合本就是修行之法,有什麽不對的。”
  “無恥,”紅凝咬牙,“若是錦繡知道……”
  所謂色令智昏,陸玖此刻哪裏會害怕,低頭笑:“知道又如何,就憑我父王,他多少也要賣三分麵子,何況……”
  濕熱的舌尖舔過耳垂,紅凝半是厭惡半是驚怒,睜眼:“你……”停住。
  見她目光迷惘,顯是中計,陸玖眼波微動,露出幾分滿意之色,輕佻地拍拍她的臉:“外頭冷,我們進去吧。”
  紅凝果然低頭,任他摟著走進門。
  陸玖打量房間,目光落定在那枝紅茶花上,秀眉一皺似很不解,斜眸看她:“想不到他這般小心,你與他究竟什麽關係?”
  紅凝喃喃道:“我喜歡他。”
  陸玖並不意外,笑得歡暢,有點幸災樂禍:“可惜可惜,誰都知道他是個最多情的,陸瑤等了兩萬年才等到,你一個凡人何必自討苦吃,不如跟了我吧。”處子元陰對修行大有助益,他上下打量她,確認之後笑意更深:“你必定還沒嚐過這其中的滋味樂趣,它的好處是說不清的,一言難盡。”
  紅凝迷茫:“什麽?”
  陸玖沒有回答,捏了捏她的手,聲音越發溫柔:“我教你領略人間極樂之事,做一回神仙,好不好?”
  紅凝垂眸,含糊地“恩”了聲。
  見她含羞的模樣,陸玖淫心大起,摟著她就朝床走:“你隻要依了我,便知道我的好處了,包管叫你享用不盡……”
  話未說完,忽聽得一聲“打”,懷中紅凝已消失,同時,一道白亮的閃電從窗外射進,直直朝他刺去,強烈的光芒映得室內明晃晃的,恍若白晝。
  陸玖愣了下,消失不見。
  好不容易爭取到時間,紅凝現身桌旁,心知情況危急,飛快伸手去取那隻玉瓶。
  就在她即將得手之際,一隻手忽然從旁邊伸來,連瓶帶花搶了過去,接著笑聲驟起:“有趣,果然有趣得緊!”
  紅凝驚得後退。
  “區區鎖心之術,也想瞞過我。”陸玖出現在桌旁,單手托著花瓶,風采翩翩恍如神仙。
  如同掉進冰窟,紅凝全身冰冷,實在想不通自己哪裏出了破綻,方才她有意去看他的眼睛,卻事先對自己用了鎖心之術,一旦封住心神,看什麽也就如同沒看了,然後假作被迷惑,趁他防備鬆懈,便偷襲脫身去通知錦繡,原以為此計定能瞞過他,如今看來他竟早有防備,順從,偷襲,全都落在他眼裏,他分明是在玩貓撲老鼠的遊戲!
  陸玖當然知道她在想什麽:“很奇怪?隻因我並沒使媚術。”
  腦袋“轟”地炸響,紅凝終於知道自己錯在了哪裏,一心想使詐脫身,所以故意作出受迷惑的模樣,卻沒料到對方根本沒有用媚術!
  呆了呆,她身形晃動,遁出門去。
  “長夜寂寞,正好陪你玩玩。”身後傳來陸玖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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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已十六,圓月高掛,如同水銀燈,這本是修行與鬥法的大好時候,方才紅凝正是借著太陰之力偷襲的,然而,月既屬陰,更能助長妖氣。
  陸玖挑眉:“怎的不逃了?”
  紅凝盡量冷靜:“逃有用?”
  陸玖笑道:“你還不算太笨,有什麽本事,盡管使出來讓我瞧瞧。”
  紅凝避免不去看他的眼睛:“你真不肯放過我?”
  有時候東西不在好,而是在於得到得不到,陸玖貴為北界狐族公子,長相身份無一不是上乘,外加高明的媚術,對付女人哪有不手到擒來的,北界王的縱容更是助長了驕子之氣,就連賀蘭雪也不敢過分要求,如今紅凝曾令他吃過大虧不說,還絲毫不買帳,未免惹他性起,非要弄上手不可。
  他緩步上前:“怎麽樣,求我放過你?”
  紅凝握拳,淡淡道:“我聽說北界族規很嚴。”
  陸玖臉色變了變,很快又不在意:“不過玩玩,並未動情,於修行無妨,父王豈會當真把我怎樣。”
  茶花落在對方手上,紅凝自知在劫難逃,卻也不甘心受他擺布,於是伸手自頭上拔出發簪,默默念訣,然後迎風一抖,小小發簪瞬間竟化作了一柄寒光閃閃的青鋒劍——這正是文信生前所用的武器,雖說近年他隻清靜修行,但年輕時也曾遊走四方,不知多少作惡的妖鬼被斬於劍下,因此煞氣極重,尋常妖怪見之膽寒,威力不可小覷,如今正好被紅凝煉作護身法寶。
  陸玖饒有興味打量那劍:“好劍,但用它對付我還差得遠。”
  “差不差,試過才知道。”紅凝冷哼,雙手高舉長劍過頭頂,口裏念訣,那劍乍得太陰之威相助,一時光華大盛,淩空朝陸玖削去。
  “倒有幾分能耐。”陸玖不慌不忙揮袖,一道綠光驟然亮起,劃過半空,蛇一般纏上劍鋒,與之相抗。
  熾熱感迅速從劍上傳來,燙得紅凝手一鬆,接著她隻覺得整個人都在燃燒,心上陣陣疼痛,劍尖光芒漸黯,法力受製,再難進攻。
  見她不肯棄劍,陸玖意外,輕哼:“看你倔到幾時。”
  劍鋒顫抖,紅凝來了橫勁,全神念訣。
  陸玖笑道:“三味真火乃是噬心之火,你不怕?”
  實力懸殊顯而易見,紅凝已經沒有精神回答他,三味真火能令凡人灰飛煙滅,她當然明白其中厲害,隻不過料定他不會下殺手,才敢冒險硬撐,拖延時間,但由於平日不擅術法,如今全力以赴,很快就難以支撐,額上滲出汗水。
  陸玖閃身至她身旁,撤了法力,笑道:“罷了,你鬥不過我的,不若乖乖地……”
  話音未落,紅凝忽然側臉,張口,一股血箭噴到他身上。
  陸玖尚未反應過來,隻覺得有什麽東西重重擊在胸口,猶如千斤巨石,幾乎讓他暈厥,同時渾身奇痛無比,十分難耐。
  一粒木珠滾落地上,閃閃發亮。
  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事,陸玖後退,怒極反笑:“好好,你膽子不小!”
  心血耗損,紅凝也後退幾步,勉強站穩。九尾狐族最難對付,桃木蘸心血方能逼其現形,雖說她法力不繼,但如今正值月圓時分,正好助長了威力,加上陸玖本身全無防備,竟真讓她偷襲得手。
  眨眼工夫,陸玖已現出原形,十指生出銀色長甲,身後五條長長的蓬鬆的雪尾搖擺,獸性也隨之起來,目露凶光:“自尋死路!”
  一團綠幽幽的火光亮起。
  紅凝失色,整個人僵在原地。照理說,妖怪被迫現原形,法力就會大打折扣,對付起來便容易多了,她哪裏料到九尾狐族會這般厲害,現了原形還能動用三味真火,如今激怒他,別說性命,恐怕連魂魄都難保全!
  修煉兩千年,頭一次被人逼出原形,陸玖怎咽得下這口惡氣,長長指甲挑著那團火,毫不遲疑彈出去。
  今日真要落個灰飛煙滅的下場?紅凝驚恐,全然忘了閃避,心中盡是絕望。
  “紅凝!”急怒聲中滿是痛意。

  前世今生

  火光在麵前跳躍,下一刻,它就能讓人魂消魄散,永遠從世上消失。
  急怒的聲音滿含痛意,紅凝從絕望中清醒,一顆心猛然下墜,隨之而來的,是更多絕望。眼睜睜看著那人影朝自己撲來,她驚恐地張了張嘴,卻怎麽也叫不出,隻發出喃喃的聲音,仿佛在自言自語:“別。”
  碧瑩瑩的火,擁有摧毀凡間一切事物的力量,徹底斷絕它們的根源,了斷人的輪回。
  紅凝抬手想要阻止,卻仍被那股大力撲倒在地。
  幽幽綠火沾上白色衣角,便迅速蔓延,最終凝集在他的心口,在他體內燃燒,看上去漂亮又詭異。
  地上,紅凝立即翻身抱住他,眼見那小小火焰燃燒跳躍,仿佛同時也在煎熬她的心,或許是先前鬥法心血耗損的緣故,心頭一陣陣抽搐,疼得厲害。
  白泠轉臉,冷冷道:“造下殺孽,你就不怕受天譴?”
  陸玖業已回神,知道這次犯下大錯,臉色也變了,手一揮,茅屋前的石座轟然倒地,四周陣法隨之撤去。
  “白泠!”一道白影瘋狂地衝進來。
  白泠迅速直起身,伸臂將紅凝擋住,語氣帶了幾分懇求:“不要動她。”
  聽到這話,白影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陡然停住,賀蘭雪呆呆站在那裏,看著他半晌,忽然微微笑了,笑得眼淚不停地流下來,她緊緊捂著胸口:“好,好,你始終還是惦記她,五千年的道行還不夠,如今什麽都要給她?”
  白泠微愣。
  賀蘭雪伸手指著紅凝,笑著搖頭:“你不說,我就不知道麽,一樣的討厭杏花,一樣的不愛修仙,她還能是誰?是誰?”
  白泠也轉臉看紅凝,卻仍是什麽也沒說。
  紅凝木然抱住他:“你這是做什麽。”
  碧火漸旺,身體逐漸變得透明,白泠沉默半日,漂亮冷漠的臉上露出了笑意,如同火光一樣溫暖,卻又透著許多無奈與悲哀之色。
  “有件事我一直沒跟你說,”他輕聲,“父王曾為我卜卦,你是我的劫。”
  紅凝看賀蘭雪:“救他,求你們。”
  賀蘭雪木然不語。
  茶花!紅凝掙紮著要起身。
  白泠拉住她:“小珂。”
  聽到這陌生又熟悉的名字,紅凝愣了愣,轉臉看著他,神情半是不解。
  “你不記得了,”白泠看著她,惆悵之色漸漸散去,笑意反倒更多,“我記得,當初師父帶你回來,看到第一眼,我就知道你是小珂。”他像往常一樣握住她的手:“總是遲了一步,當初遇上你,你便已經喜歡那個人,讓我等來世,父王說你是去報恩的。”
  紅凝茫然:“什麽。”
  白泠似很失望,垂眸:“第二世我找到你了,你叫小珂,你答應和我在一起的,可我……卻沒有保護好你。”
  “我殺了你!”賀蘭雪冷笑,“人妖殊途,你不死,他遲早也會受天劫,這本是天意,沒想到他……舍棄了五千年修行,又找到了你!”
  白泠看著她的眼睛,略帶希冀。
  曾經有過這些事?紅凝搖搖腦袋,竭力想回憶,卻始終隻有一片空白。
  他用五千年修行換得今生,她卻已經不記得前世。
  白泠沉默片刻,語氣變得愉快:“不記得才好,你已經忘記他,喜歡我了。”他伸手摸她的頭發,略有些遲疑,終是輕輕抱住她:“等了三世,如今我還是能找到你,原打算就這麽過一世,想不到你竟肯修仙,我隻願將來能與你同登仙界……”到底忍不住歎了口氣。
  終於有希望同登仙界,他卻難逃此劫。
  有涼涼的東西滴落頸間。
  我修仙,卻不是為你。紅凝心中劇痛,眼前迷蒙一片,眼淚滾滾而下,她緊緊抱住他,聲音嘶啞:“可我不記得,什麽都不記得!為什麽我不記得了?”
  “我記得就夠了。”聲音漸弱,身形越發模糊,冰與火相抗,所受煎熬更非同一般。
  心火燃盡,便是形魂俱滅。
  白泠抬臉,看著賀蘭雪:“不要再害她。”
  賀蘭雪看了他片刻:“好。”
  白泠點頭,微微一笑:“對你不住。”
  賀蘭雪也笑。
  “來世便忘了我吧,省得難過,”年輕俊美的臉上升起無奈與憐憫之色,留戀,更多的是不甘,他定定地看著麵前的人,那是他守護了三世也錯過了三世的女子,喃喃的聲音似在歎息,又似責怨,“五千年修行還不夠,不夠麽……”
  一陣風飛過,帶來無數涼意。
  麵前人影逐漸消失,仿佛被風吹散了,紅凝下意識張臂想要護住,卻什麽也抓不到。
  摸摸肩膀,那裏的手也不見了。
  眼淚被吹幹,她獨自坐在地上發呆。
  .
  賀蘭雪轉身打破沉寂:“你敢動他。”
  陸玖恢複平靜:“是他自己要代人受死,與我何幹。”
  出乎意料,賀蘭雪沒有發怒,隻挑了挑眉:“你也逃不過的。”
  話音剛落,她忽然飛身而起,一片濃雲立即籠罩在上空,擋住頭頂明朗的月光,須臾,無數銅錢大小的雪花飄散下來,落地即化。
  陸玖驚:“你……做什麽!”
  雪盡雲收,圓月重現,天地一片澄明,周圍景物更加清晰,紅凝仍是麵無表情坐在地上,卻再也見不到賀蘭雪的影子。
  陸玖似難置信,喃喃道:“瘋了,真是瘋了!”
  遇上這種事,誰的心情都不會太好,他搖搖頭,不想再多作停留,轉身就要離開。就在此時,一道紫光倏地劃過長空,緊接著大片烏雲飛來,黑壓壓蓋住了天空。
  天庭不可能這麽快就知道,懲罰更不該這麽重!陸玖驚異,開始著慌,想要遁走。
  雲中霹靂炸開,震耳欲聾,一道耀眼的紫色閃電劈下,其形若刀刃,看上去就是一柄巨大的彎刀,天威遑遑,縱是盤古開天辟地,也難形容比擬。
  陸玖跌倒於地,驚恐且絕望:“昆侖斬神刀!”
  天火為刀,散鬼之形,滅妖之魂,斷仙之根,斬神之靈,紫色神刀毫不留情斬下,眼見就要將他劈成兩半!
  一道金光自東南方飛來。
  “阿玖!”女子的急呼聲。
  金光如劍,伴有瑞氣,恰恰格開那柄紫刀,相撞時發出震耳欲聾的一聲響,地麵不住地晃動。
  金光紫電盡數消失,大地回歸沉寂。
  滿天烏雲散去,周圍光線卻明亮如白晝,中間地上站著個男人,紫冠黑袍昭示著尊貴的身份,依稀竟有王者的威儀,眉挺鼻直,下巴蓄著烏黑的短髯,一雙丹鳳眼十分淩厲,其中滿是陰沉狠怒之色。
  他身後跟著四個手執法器的隨從,神情俱有些憤憤的。
  雲頭按下。
  錦繡與陸瑤並肩而立,身後跟著杏仙梅仙二人。
  .
  見陸玖安然無恙,陸瑤鬆了口氣,也不急著過去看他,反倒上前兩步,盈盈下拜:“北界上仙陸瑤,拜上昆侖天君。”
  錦繡亦道:“天君別來無恙。”
  昆侖天君不理二人,踱到紅凝麵前。
  紅凝抬臉:“救他。”
  昆侖天君不答,目中的狠厲之色卻減掉了幾分,隱約透出一絲黯然。這個倔強的小兒子,和他的母親一樣,一樣可以做出蠢事,當初推算到他的劫數,所以強行將他帶回,誰料到他又偷偷逃出來,隻為與這女子道別,果真天意難違。
  半晌,他抬手,就在白泠消失的地方,有藍紫色的微光聚攏,變作小小一團,緩緩飛入他袖中。
  見此情景,錦繡與陸瑤互視一眼,皆鬆了口氣。
  當然,凡胎肉眼是看不見這些事的,紅凝伸手,慢慢地在地上摸索:“白泠……”
  “劫數既完,你最好忘了他。”話音方落,昆侖天君已從她麵前走開。
  陸瑤始終規規矩矩保持著行禮的姿勢,旁邊陸玖也垂首跪在地上,她低聲:“舍弟實是無知,且看家父的麵,求天君手下留情。”
  “好得很,姓陸的小子!”昆侖天君看著陸玖,皮笑肉不笑,“小兒道行不深,倒勞動北界小輩出手教訓。”
  陸瑤與陸玖都不敢言語。
  錦繡搖頭:“人妖殊途,本就是他命中的劫數,天君何必動怒。”
  昆侖天君道:“你的意思?”
  錦繡道:“陸玖確是罪有應得,當按天條處置,不若來日麵見帝君……”
  “小兒命喪北界九尾狐之手,本王自與他算帳,”昆侖天君冷笑著打斷他,雙眉一揚,傲氣盡顯,“你早已不是什麽中天王,如今區區花神也敢接本王的刀,我倒想問問昊天,當真是欺我們昆侖無人麽?”
  見他話鋒直指神帝,錦繡也不生氣,微笑:“天君言重了,昆侖族術法獨到,門徒鼎盛,能者輩出,連帝君提起也稱讚佩服,錦繡怎敢不敬,方才實是情急失手,並無他意,若定要責罰,錦繡認罪便是,如今隻望天君以令公子為重,不若先行歸去,來日錦繡代為上奏,必為天君求得瑤池金蓮露。”
  陸瑤何等聰明,忙道:“北界願奉上靈泉一盞謝罪。”
  昆侖天君尚未答言,一隨從怒道:“殺子之仇,竟要天君就此罷休?”
  “原是失手,天君何必與小輩計較,反倒誤了大事,”說到這裏,錦繡歎息,“聞夫人隻此一子,天君不看錦繡的麵,也該……”停住。
  昆侖天君果然遲疑,臉色陰晴不定。
  錦繡道:“天君信不過我麽。”
  九界之水極為難得,六界交情都好,最難求的便是瑤池金蓮露,昆侖天君明為臣子,底下卻與神帝成分庭抗禮之勢,本就擔心神帝會為難,如今見他肯主動應承此事,思索再三,終是揮袖,冷冷道:“叫陸展去昊天跟前候著,本王再與他理論。”
  紫氣升起,五人駕雲而去。
  .
  事情總算平息,陸瑤轉臉看錦繡,嫣然一笑:“今日幸虧有你,想不到阿玖竟闖下這等大禍。”
  錦繡道:“也是他火候未到,尚能補救,須速速帶他回北界。”
  陸瑤點頭,低聲責罵兄弟。
  見紅凝仍坐在地上,錦繡緩步走過去,俯身扶她,輕聲:“好了,起來。”
  “我不記得了,”紅凝推開他,雙手仍是在地麵胡亂摸索,終於痛哭出聲,“白泠呢?前世,今世,我為什麽不記得?什麽都不記得!”
  錦繡道:“他動了凡心,自當曆劫,此乃天意。”
  紅凝不理。
  “怎的還不明白?”錦繡拉她起身,安慰,“其實……世間萬物都有循環轉化之規,你何須難過。”
  “那又怎樣,”紅凝掙紮,“循環轉化,我去哪裏找他!我呢!”她忽然轉向陸玖,恨恨道:“今天不是白泠,灰飛煙滅的就是我,殺人償命!”
  錦繡道:“一切自有定數,你不會。”
  紅凝看著他半晌,道:“你為什麽要為他說情?”
  錦繡不語。
  陸瑤眼波微動,莞爾,上前作禮:“舍弟確有不是,陸瑤代他向姑娘賠罪,姑娘且看在中天王的麵上,饒他這次吧。”
  紅凝已知道中天王是誰,冷笑:“神仙也講人情,賠罪就能讓白泠回來麽?你是誰,我為什麽要看他的麵子?”
  陸瑤笑而不語。
  杏仙怎會錯過討好的機會,嬌聲道:“這是北瑤天女,也是將來的中天王妃。”
  紅凝倏地看向錦繡。
  錦繡沒有說話。
  仿佛對著麵鏡子,照得心中一片雪亮,紅凝忍不住低頭笑:“原來是我自作多情。”她緩緩站起身,整了整衣衫,這才抬眸看著他,含笑道:“中天王不用內疚,你並不欠我什麽,都是我欠你的,閉關實在無聊,那些藥難吃得很,我竟堅持到今天,奇怪。”
  空空的地麵,什麽也沒有留下。
  眼淚終於再次滾落,她搖頭:“他一直以為,我修仙是為了他。”轉臉看著陸玖,語氣很平靜:“我絕不會放過你。”
  那目光太狠,陸玖不安地看姐姐。
  紅凝收回視線,冷冷道:“天意?我隻相信善惡有報,有北界王罩著,有你們袒護,妖狐就能隨意殺人,連天劫也不怕,什麽仙界,一樣的勾心鬥角徇私枉法,比人間還惡心,是我糊塗了,那種地方怎會有我想要的東西!”
  錦繡道:“你……”
  清脆的響聲打斷他,玉簪一折兩斷,被擲於地上。紅凝後退幾步:“我紅凝發誓,今生後世永不修仙,否則就和它一樣,叫我魂……”發不出聲音了。
  語氣堅定,暗含嘲諷,發誓的人一如當初那般決絕。
  錦繡俯身拾起兩段玉簪,輕聲:“總是輕易為別人發這樣的誓麽。”
  凡人的感情,這樣的神仙怎能理解?紅凝看著他,漸漸地,唇角彎出淺淺的弧度,變作一抹嗤笑。
  她不再理會他,轉身回房。
  .
  杏仙碰碰梅仙:“那就是昆侖天君與凡人所生的兒子?”
  此事天庭明令禁止再提,但當年鬧得沸沸揚揚,豈有不流傳的,一萬多年前,正宗神族與昆侖神族爭擁天庭之主,分別是昊天帝君與昆侖天君,兩族祖師約定互不插手,讓二弟子闖天劫,能者為尊,誰知就在這當兒,昆侖天君卻私自娶了一個姓聞的凡間女子,神與人怎能相戀,終於沒能度得天劫,至使昊天帝君坐上天庭之主的位置。
  昆侖神族失敗,此事原該到此結束,不想後來又牽扯出另一件秘密。
  當初昆侖天君為避劫,特意閉關修行,卻不知是誰暗中將那名女子送上了昆侖山。
  得知此事來龍去脈,昆侖祖師立即卜算,果然是正宗神族的人,一時大為震怒,昆侖天君與昊天帝君都是各自族中首屈一指的人物,除了兩派祖師,誰能知道他們的命數?因此他認定是正宗祖師指使,有違當初互不插手的約定,率部族登門質問,兩派險些在南天門打起來。最終,錦繡主動站出來,承認自己無意窺得天機,不慎泄露,引得部族動心設計,正宗祖師得知,當即削去他天神之位,貶為花神,算是勉強給了昆侖神族一個交代,幸虧錦繡人緣甚好,能算出昆侖天君的克星,足見法力了得,昆侖天君也有些佩服,此事才平息下去。
  從天神被打回上神,昆侖天君重修五千年,晉升天神時又險遭大難,那位聞夫人為平息族中怒氣,保住天君的道行,主動去了天火麒麟處,落得灰飛煙滅的下場。
  梅仙本不喜杏仙,但提及此事,不免動容,垂首:“想不到昆侖天君也難度情劫,父子都……”
  陸瑤蹙眉,見錦繡站著不動,立即瞟杏仙。
  杏仙領會,忙上前勸道:“神尊大人數次點化,已盡了主仆之情,是她自己冥頑不靈,與仙道無緣,何必再枉費心思。”
  陸瑤也扶住他的手臂,低聲:“你還有兩年就要晉升天神,天劫將臨,若總被這些俗事纏身,帝君與我……很是擔心。”垂首。
  錦繡默然片刻,點頭,帶四人駕雲離去。

  貴公子

  靈霄殿外,朝會雖散,神仙們仍未離去,三三兩兩聚作一處,議論紛紛,北仙界小公子竟失手殺了昆侖天君的愛子,今日朝會上聽得奏報,神帝雖未表態,臉色卻不怎麽好,因事情牽涉到當年的恩怨,不免引得後輩小仙們好奇打聽。
  錦繡微微皺眉,轉過曲廊。
  數名仙娥手捧果盤玉壺朝這邊走,見了他,忙停下來伏身作禮。
  錦繡問:“帝君何在?”
  領頭的仙娥小心地回道:“帝君與北界王都在金羅殿上。”
  錦繡頷首讓眾仙娥退下,朝金羅殿方向走了幾步,迎麵又見北界王帶著陸瑤匆匆行來,不由一笑,停住腳步。
  陸瑤抿嘴,也不行禮招呼,向北界王嗔道:“阿玖也太不像話,我說了多少次,父王總不在心上,這下可好,定要他闖出禍才罷。”
  “眼錯不見,這孽障竟無法無天了,”北界王搖頭歎氣,又稱謝,“幸得尊神及時趕到,否則小兒性命難保,來日必帶他登門拜謝。”
  錦繡道:“北界王太客氣。”
  陸瑤瞟了父親一眼:“他救阿玖,看的是父王的麵子,父王反倒見外起來。”
  “說的是,”北界王領悟,看著錦繡笑道,“那孽障是我慣壞了,如今竟製他不得,難得你不見外,閑了且代我多多管教吧。”
  “大錯已成,所幸還能補救,”錦繡不動聲色,側身,“我這就麵見帝君,此事當盡早了卻為好。”
  北界王點頭。
  .
  金羅殿高高的玉階上,神帝端坐在案前批閱奏章,每批好一本,便有金鸞銜了飛出殿外,見他進來,神帝也不理會。
  錦繡不以為然,整理衣袍,上前恭恭敬敬作禮:“花朝宮上神錦繡,參見帝君。”
  神帝看他一眼:“你幾時變得這般客氣了。”
  錦繡微笑:“攬了苦差,還指望帝君開恩少罵我幾句,怎能不客氣些。”
  神帝失笑,輕哼:“瑤池金蓮露萬年一滴,如今隻存了兩滴,再大的情麵也不過如此,昆侖天君自己不上書求賜,你倒會順他的意。”
  錦繡道:“若無九界之水,事情便再難挽回,昆侖北界必會大動幹戈,因此錦繡看的不是天君的麵,而是北界的麵。”
  神帝冷眼看他:“果真?”
  錦繡沉默片刻,道:“當初實是錦繡之過,才害得聞夫人……如今那位正是她的公子。”
  神帝淡淡道:“都像你這般多情,天庭人間也就太平了。”
  錦繡豈會聽不出話中諷刺,莞爾:“帝君既已有了主意,何不讓與錦繡做個人情。”
  雖說昆侖天君氣焰囂張,但當初兩派約定在,再厲害也始終是個臣子罷了,昆侖與北界真鬧起來,那才棘手,神帝執掌天庭隻萬年,根基尚且不穩,真要借此為難於他,有失氣度不說,還會授人話柄,不如安撫為上,君未失德,臣子受了恩,再生事就無理,因此就算錦繡不來求,這金蓮露也是要賜的,隻不過主動賜去,未免有示弱之嫌,如今錦繡主動提出,也是在體諒解圍。
  神帝怎會不明白其中道理,揚眉,似笑非笑:“都說你多情,我看你還是清醒的。”
  錦繡笑而不語。
  神帝不再多話,叫進一仙娥,吩咐:“讓神後帶他去瑤池。”
  .
  城外山腳,有處寬大的庭院。
  慘白的月光照在窗台上,十分冷清寂寞。臥室裏燃著燈,一名年輕男子手持書卷斜倚在床頭,身上隻著了中衣,顯然他的心思並沒在讀書上,兩隻眼睛時而不安地瞟向窗外,瘦削的臉映著燈光,看上去精神不太好,似在生病。
  須臾,輕輕的叩門聲響起。
  男子麵露緊張之色,略作遲疑,仍是起身去開了門。
  “三郎。”一條人影迅速閃進來,那是個體態輕盈的黃衣女子,雲含春黛,纖腰嫋娜,生有十分的顏色。
  男子掩門,退後兩步:“麗娘。”
  “三郎也太用功了些!”黃衣女嘻嘻笑,搶過他的書丟到地上,身體纏過去,“夜這麽深了,我們還是早點安歇吧。”
  男子下意識閃身躲避。
  發現他舉止大異往常,黃衣女奇怪:“你怎麽了?”
  手被她拉住,男子忙掩飾:“想是近日生病的緣故,有些困倦。”
  黃衣女便不在意,照往常一樣摟著他上了床,親起嘴來,舌尖輕吐,香津暗送,將酥胸不停在他胸前蹭,一雙玉手卻不知不覺間解開他的褲帶,滑向他的下.體,握住撚弄。男子年輕,縱然久病,也萬萬經不起這番挑逗,加上她手段實在高明,不過片刻工夫,下身旗槍已是昂然挺立,頓時暗暗叫苦,又不敢造次,隻得任她抱住行樂。
  房中笑聲急喘聲起。
  一場大戰下來,男子神色比先前更加委頓。
  病虛之體泄得自然快些,黃衣女生性貪淫,未能盡興哪會就此滿足,□上來,嫌他遲遲提不起興致,索性將臉伏在他胯間,小口含住□,細細品咂。
  很快,男子重整旗鼓,挺槍上陣。
  黃衣女嬌笑著將身體湊上去,二人又合作一處,此時她已然放鬆警惕,妙目半開半合,臉上升起享受之色,盡情攝取元陽。
  男子伸手抱住她,喘息:“還是我來吧。”
  正到銷魂處,黃衣女隻顧貪歡,不疑有他,低聲笑:“你快些。”
  男子本是滿頭大汗,勉力支撐,聞言不由咬牙,抱著她翻了個身,用力挺送幾下,趁她閉目享受之際,伸手悄悄拉下床頭的一麵錦帕。
  慘叫聲起。
  美人玉體橫陳,一身膚肌宛如凝脂,堪稱天然的尤物,然而,她的身下卻多了件不該有的東西,那是一條長長的、毛茸茸的尾巴!
  男子魂飛魄散,翻身滾到床下:“來……來人!”
  被床頭照妖鏡困住,狐女心知不妙,眼波流轉:“三郎,你要做什麽?”
  靈符在身,男子哪裏還會受她媚術控製,顧不得身上衣衫不整,跌爬著撲向門:“姐姐!仙師救我!”
  門被踢開。
  “妖狐還不認罪?”一名青衣女站在門外,手執長劍,十六七歲年紀,長相清秀,淡淡的笑容有點冷,與年齡極不相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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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道遇上高人,狐女放棄掙紮。
  青衣女走到床前:“攝人元陽,至今已害了十六條性命,今*****落到我手上,也算是罪有應得。”
  狐女咬牙,目露殺機:“野道士多管閑事!”
  青衣女不在意,劍尖指著她的咽喉:“死到臨頭不知悔改,打散你的魂魄也不為過,恩?”
  狐女懼怕,放軟語氣:“仙姑饒命。”
  “我隻是個凡人,不是什麽仙姑,”青衣女早已料到她的反應,收回寶劍,“饒了你也行,不過我要件東西。”
  狐女鬆了口氣:“隻要姑娘饒命,但說無妨。”
  “我還沒說要什麽東西,你就答應得這麽爽快?”青衣女俯身抬起她的下巴,揚眉笑了,“我要你的內丹。”
  內丹乃是至寶,是修行的證見,煉成十分不易,若真的放棄,多年道行就要毀於一旦,誰肯輕易與人?狐女臉色大變,求情:“內丹除了提升法力,並不能增加修行,於姑娘別無用處……”
  “我正是要提升法力,”青衣女丟開她,重新將劍移到她頸間,“害了這麽多人,饒你一命已經便宜了,內丹還是命,你自己選。”
  語氣平靜,卻能讓聽的人明白,她是說得出做得到的。
  內丹沒了還可以再修煉,誰也不想落得魂消魄散的下場,狐女恨恨地看了她半晌,終於低頭吐出一粒圓潤的火紅色的珠子。
  青衣女拾起珠子放入懷中,收了照妖鏡。
  失去內丹,狐女現出原形,躍下床,飛快從窗口逃走。
  青衣女轉身出門。
  “姐姐留步,”旁邊的男子已整理好衣衫,滿麵通紅叫住她,上前,“多謝姐姐救命之恩。”
  “拿錢辦事而已,她不會再回來,”青衣女頓住腳步,淡淡一笑,“若非那些人貪圖美色,也不會丟了性命,所以我饒她,品行端正,妖邪自然難以近身,我隻能救你這一次,好自為之。”
  話音剛落,她便消失在夜色中。
  .
  嚴格地說,此地並不算是荒山野嶺,隻是略顯得有點冷清,附近十來戶人家都安靜地沐浴在落日斜暉裏,寬而直的官道劃過山腳,向遠處延伸,偶爾有荷鋤者走過,道旁是大片的密林,林木掩映間,青灰色簷瓦若隱若現,似有處殷實的莊戶人家。
  庭園背山而建,兩扇大門半掩著,破舊不堪,鐵環扣鏽跡班駁,門匾上的字已經模糊得難以辨認,透過縫隙朝裏望,隻見院子裏生滿了雜草,顯是荒廢已久。
  青衣女拉拉背上包袱,推門而入。
  院子十分寬敞,高壯的柱子,石砌的井台,十幾間瓦房布局規整,裏麵桌案齊全,幾間屋子裏還擺著破舊的床,想是當初來不及搬走留下來的,可知舊主人必是有些地位的鄉紳。然而如今,這裏竟落得一派淒涼景象,房梁遍布蛛網,窗台滿是塵灰,門板也有了蟲蛀的痕跡……
  原因隻有一個:據說這房子鬧鬼。
  短短兩年裏,主人家二十幾口人就隻剩了一半,請來作法的道士和尚死了好幾個,最終不得不搬走,附近村民有大膽不信邪的跑來住,第二日也不明不白變作死屍,出了這等異事,周圍人家駭怕,都陸續搬到了山頭那邊,剩下的沒能力搬遷的,也盡量饒道而行,不敢走近,這些桌椅等家具才得以保全。
  鬧鬼,也正是紅凝住進來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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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將所有房間連同水井都檢查一遍,紅凝選了個幹淨些的房間,放下包袱,拭淨桌上床板上的塵灰,又從井中打盆水洗了洗,最後在房間前後設下幾道符,有異類靠近必會察覺,以作警戒。
  一切安頓妥當之後,她這才往桌旁坐下,取出懷中那粒火紅的內丹。
  圓潤的珠子躺在掌心,紅彤彤的美麗無比,看著它的那雙眼睛也逐漸變得柔和。
  這一年多來,她行走四方,斬除作惡的妖鬼,順便奪取內丹提升法力,內丹是仙家寶貝,也是修仙的象征,更是修行者獨有的東西。對於別人來說,它除了快速提升法力,別無用處;而對於修行者來說,它幾乎與性命同樣珍貴,失去它,多年道行就會毀於一旦。所以道士們收妖捉鬼,通常不會逼迫它們交出內丹,這有損功德,更沒有妖精會輕易把它交給別人,除了一個。
  隻有他,會毫不猶豫將內丹變作手鐲,戴在她的手腕上。
  她不喜歡修行,他便從來不勸,隻求守護一世。
  心裏猛地一陣緊縮,紅凝捂住胸口,笑得苦澀——三生三世,你付出那麽多,我卻什麽都不記得,連老天都覺得不公平,所以讓我再也忘不掉。
  一心想去追求永恒的情,卻不知道它就在身邊。
  火紅的顏色開始變淺,光澤也逐漸褪去,最終整粒內丹化為烏有,猶如蒸發了。
  狐女幾百年的修行成果就這麽沒了,紅凝隻冷冷一笑,取出幾塊幹餅,就著葫蘆裏的水慢慢吃起來,不修仙的人要那麽多功德做什麽,管什麽前世後世,都比不上今生重要,這些妖精全是害人性命為非作歹的那類,本就罪有應得,取內丹還算便宜了它們。
  作惡就該現報,誰也逃不掉。
  吃完餅,天色已是黃昏,紅凝正要打坐休息,忽聽得“吱呀”一聲,院子大門好象被人推開,緊接著一陣嘈雜聲響起。
  “公子,我們真要住這裏?聽說……”女子不安的聲音。
  “收拾房屋,就在這兒歇一宿。”清朗的聲音打斷她,有些不悅。
  另有人應下。
  這種地方也有人敢來住?紅凝皺了下眉,但聽得窗外腳步聲來來去去,想是眾人忙著收拾房屋,院子裏變得熱鬧十分。
  腳步聲近,有人“砰”地踢開門進來。
  紅凝冷冷看他。
  有關這裏發生過的事,打聽時早已聽附近的人家提過,無奈公子不肯信,非要住進來,眾人隻得依他,雖說同行有不少武藝高強的,但對於鬼神之事,到底帶了幾分畏懼,這園子明明是無人住的,如今突然見到個女子,那人頓時大駭,哪個姑娘家敢獨自跑來這裏玩!
  “來人!快來人!”他麵色一變,迅速退出門外,大吼,“這可不是那妖孽!”
  話音剛落,數條人影閃現。
  眾人望著裏麵的紅凝,驚疑不前。
  紅凝無奈又好笑,懶得去理會。
  須臾,先前那清朗的聲音響起:“胡鬧,天還未黑,妖怪怎會這麽早就出來,休要大驚小怪!”
  眾人忙向兩邊讓開,一位衣著華美的青年走上前,從腰間束的那條白玉帶就能看出,來者必定是位很有身份的貴介公子。
  這種人怎麽肯住這種地方?紅凝先是驚訝,待看清他的臉,更全身一震。
  輪廓分明的、俊美的臉,挺直剛勁的眉毛依稀透著英氣,他看上去二十幾歲模樣,但也說不準,因為這時代的人都早熟,十七八歲就很穩重老成了。
  這些都不足為奇,紅凝此刻隻怔怔地望著他的眼睛。
  一雙冷冷的眼睛。
  有了這雙眼睛,那張臉就變得有些像一個人。

  荒園之夜

  見她眼神有異,那貴公子不免也有點吃驚,接著微微皺眉,俊目中閃過一絲鄙夷之色,顯然他並不是第一次被女孩子看,隻不過表現的方式有所不同,矜持自重的女孩子是絕不會這麽不眨眼盯著陌生男人看個不停的,簡直不知羞恥,何況正經人家的女孩兒哪會孤身跑到野外來過夜。
  “公子,真有妖精?”一個女孩子好奇地想要看,卻又不敢上前,隻躲在他身後探出頭朝門內張望,再配上柔柔的聲音,當真是小鳥依人。
  這類女人才能勾起男人們的憐愛之心,貴公子側臉,目光仍有點嚴厲,聲音卻已柔和了許多:“什麽妖精,是位姑娘罷了,休要跟著他們胡說,你兩個先去收拾房間,我就來。”
  聽到這番話,紅凝立即回神,黯然一笑。不是他,他不會對別的女子這麽好,在被她們糾纏不休的時候,他隻會慢悠悠地抬起那雙漂亮冷漠的眼睛,毫不客氣地令她們“滾”,全無半點憐香惜玉的風度。
  那貴公子哄走愛妾,轉臉見她看著自己笑,並不起身來見禮,頓時更加不快,勉強拱手為禮:“在下楊縝,京城人氏,經商路過此地,隻因天色已晚,想在此借宿一夜,明日便走,望姑娘行個方便。”
  紅凝皺了下眉,沒有立即回答,打量眾人。
  經商行走還這麽惹眼,豈非明擺著說“我有錢快來搶”?這些隨從一看就不似尋常高手,想是京城官宦子弟出門遊曆辦事,不願泄露身份,假借“經商”的托詞罷了。
  原本為著特殊目的而來,如今突然多出這些人,到時候辦起事未免有許多不便,而且此事凶險,或許會發生意外,因見他與白泠長得有幾分相似,紅凝心軟,沒有點破他的謊言,搖頭提醒:“此地太簡陋了些,轉過前麵山頭便有田莊,天黑興許能趕到,諸位不如去那邊借宿。”
  再糊塗的人都能聽出這是拒絕的意思,眾人都看向楊縝。
  這院子分明是無主的,隻因對方先來,故打聲招呼以示客氣,想不到反被無理拒絕,楊縝臉色頓時不太好看:“敢問姑娘可是這裏的主人?”
  遇上這種專製獨斷的人,紅凝心知再說下去也沒用,索性道:“楊公子定要住下,請便,隻是此地十分凶險,凡事須留神。”她有意加重了“凶險”二字。
  先前打聽得這院子的曆史,眾人就很不安,如今聽她這麽說,一名下人忍不住上來勸:“公子,這園子恐怕真有些蹊蹺,既然山頭那邊有田莊,還愁找不到鄉紳人家借宿?不如盡快趕路……”
  楊縝忍怒,冷冷看著紅凝:“既是凶險,姑娘為何還要住下?”
  紅凝不答。
  “怕什麽!”一名綠袍護衛識相地站出來,高聲道,“人家小姑娘尚且敢住在這裏,我們這麽多人,就算真有鬼,又能怎樣?”他特地瞟了門裏紅凝一眼,目光曖昧:“說不定那鬼正是個美嬌娘!趙某倒有心要會一會她,就怕她不敢來!”言畢大笑。
  眾人跟著哄笑。
  見他言語有挑逗之意,紅凝皺眉。
  男人外麵尋歡作樂本不稀奇,楊縝身份特殊,且早已娶妻納妾,又認定這女子不正經,因此對手下人的無禮不以為然,嗬斥:“還不去收拾!”
  眾人不敢再多言,散去。
  “分明是當年有人作下命案,借鬼神之事掩飾,故弄玄虛,無稽之談!”楊縝冷哼,“區區兩句話就被嚇住,一群飯桶!”
  這是暗指自己故意拿話嚇人?紅凝看著他的背影冷笑,多幾個誘餌有什麽不好,你非要送上來幫忙,我又何必客氣。
  .
  夜帷拉開,沒有月亮,風卻有點大,吹得牆外樹木颯颯作響。
  蠟燭早已準備好,點燃之後,房間裏影影幢幢,略顯空曠,窗外卻十分吵鬧,那夥人已經生起了火,坐在院子裏烤著打來的野味,吃著幹糧,飲酒說笑。
  今晚人多,作怪的東西怕是不會出來了,紅凝失望,回身從包袱裏取出文信的手稿,忽略修行的內容,隻取上麵記載的那些新符咒和術法參看學習。
  門忽然被推開。
  紅凝警惕,抬眼看,來人正是白天那個姓趙的綠袍護衛。
  “在下趙興,京城人氏,”那護衛堆著笑自我介紹,躬身作禮,“外頭熱鬧得很,姑娘怎地的一個人悶在房裏?”
  紅凝已猜著他的來意,冷眼不語。
  見她並不責罵,趙興更放了心,環顧四周,歎氣:“姑娘隻身在外,實在太委屈了,若有什麽難處,盡管開口,隻要趙某能辦到,必定竭盡所能。”
  紅凝點頭:“多謝。”
  再潑辣凶悍的女人,在燈光裏都會顯出幾分柔美,何況麵前本就是個碧玉年華的美麗姑娘,此時襯著燭影,隻覺顏色比白天更加豔麗,趙興看得吞了吞口水,色膽更壯,上前去拉她的手:“姑娘若是……”
  酒氣撲鼻,紅凝不動聲色退開。
  意識到自己性急,趙興忙收了手,正色道:“趙某雖不才,家境卻還勉強過得去,如今跟著公子辦事,在京城也算說得上話的人,姑娘若無處可去,不妨……”
  紅凝微笑著打斷他:“要我跟你回去?”
  這種話能主動說出來,想是好上手了,趙興兩眼發亮:“我是看姑娘孤苦無依,著實可憐,不如早早尋個歸處,拙妻賢惠,隻要應了我,將來包你豐衣足食穿金戴銀,如何?”
  紅凝沉吟片刻,緩步走到他麵前,抬臉:“是麽,那我就跟著你了。”
  事情這麽順利,趙興大喜,伸臂就去摟她:“既然你肯跟著我,不如我們先……”笑容驟然僵住,臉色逐漸變得白了,眼睛也越睜越大,露出無數恐懼之色,那雙伸在半空的手再也落不下去。
  紅凝抬眉。
  半晌,喉嚨動了兩下,趙興終於用力擠出暗啞的聲音:“鬼……有鬼!來人啊!”
  見他跌爬著跑出去,紅凝平靜地坐回桌旁,繼續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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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須臾,門外便聚集了一群人,其中十來個執刀拿劍,緊張地朝門內望,卻發現紅凝仍是氣定神閑坐房裏看書,對外麵的事似乎全無反應,不由都疑惑起來。
  沒發現異常,兩個人強拖過趙興:“人家姑娘好好的在那兒呢,哪有什麽鬼,鬼在哪裏?”
  那趙興隻朝門內望了一眼,便立即後退,指著紅凝顫聲道:“她!就是她,她是鬼!”
  燭光映著側臉,前額、鼻梁、唇,下巴,勾勒出柔和的線條,桌旁的女子看上去更加嫻靜,略顯冷漠,但怎麽也和傳說中的“鬼”聯係不起來,眾人細瞧半晌,漸漸地不耐煩,沒好氣:“趙老大,你是眼花見鬼了吧!”
  本是為著一點色心想去調戲打野食,誰知就在他張臂摟抱間,麵前的美麗姑娘竟忽然變作了一個麵皮紫漲、兩眼暴突、舌頭長長的女鬼,趙興差點沒嚇得丟了魂,誰知如今反被罵作眼花,他頓時也著急了,拍著胸膛發誓:“方才親眼見她變身的,我趙興的眼力幾時那麽差了!她就是那作祟的女鬼!”
  這麽大的聲音,屋裏姑娘肯定聽見了,罵人是“鬼”未免過分,眾人都覺尷尬。
  有人咳嗽,低笑:“怪道方才不見,原來是跑人家姑娘房裏去了,你不是要抓鬼來讓我們大夥兒看麽,如今反倒將人家姑娘當作鬼,沒把尿嚇出來,可知這鬼在心裏呢。”
  眾人明白他吃了虧,都暗笑。
  趙興漲紅了麵皮,怒:“你們說,哪有姑娘家獨自跑到這野外住著的?這兒的人都死光了,她卻活得好好的,這也太古怪!生得這麽嬌滴滴的,不是鬼也必是個妖精,使妖法害人,何不拿下她審問一番!”
  裏麵姑娘頂多十六七歲,言行卻大異常人,敢一個人住在鬼屋不說,外頭鬧出這麽大動靜,她卻安然而坐,光這份鎮定,就不是尋常人能做到的。眾人也開始驚疑,遠遠打量紅凝,有點頭的,有搖頭的,也有竊竊私語的,始終拿不定主意,未敢唐突。
  “公子。”有人往旁邊退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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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來眾人都圍在這邊吵鬧,早已驚動了房間裏的楊縝,此時他已經換了身月白色衣袍,剪裁做工都十分考究,舉手抬足間,通身的貴氣半點不減。
  他先是看看眾人:“什麽事這麽吵。”
  “公子,那女的是……”趙興搶著上來稟報,說到一半忽然想起他不信鬼神,忙將“鬼”字吞回去,支吾,“她……會妖法,來路不正。”
  “怎麽回事?”楊縝沉聲問眾人,眼睛卻直直盯著裏麵的紅凝,秀美的麵容依稀透著三分剛強的味道,不似其他女子那麽柔順可憐,讓他從一開始就很反感,如今又鬧出事,想當然也就認為是她的問題了。
  紅凝就著燭光看書,並不理會。
  有人忙上前,將事情經過大略稟報了一遍。
  自己手下人的德性,楊縝豈會不清楚,但如今一個大男人被小姑娘嚇成這樣,未免太過蹊蹺,他自然不信是趙興眼花,更不相信有鬼,於是皺眉:“姑娘為何要作弄他?”
  紅凝這才抬眼瞟他一眼,淡淡道:“如今是他在吵鬧,擾了我的清靜,楊公子不先責問自己的手下,怎麽反倒來問我?”
  楊縝麵沉如水:“既是我的手下,自然要弄清楚,以免他平白遭人戲弄,這裏隻有姑娘一個人……”
  紅凝擱下書卷:“楊公子是在審問我?”
  “不敢,”楊縝全無愧疚之色,“或許有些誤會,果真是其他人在裝神弄鬼,查明真相,對姑娘也有好處。”
  紅凝冷冷看他:“如今你們人多,楊公子定要護短,仗勢欺人,我說什麽都是沒用的;若楊公子還知道‘道理’二字,如今你的手下擅闖我的房間,還罵我是鬼,壞我名聲,未免太無禮,楊公子這是在跟我賠罪?”
  楊縝緊抿著唇,目中隱約升起怒火。
  紅凝道:“有男人趁夜闖進我的房間,還讓我跟他回去,他哪裏來的膽子,想不到經商的人家也有這種狗仗人勢的事。”
  楊縝立即拿眼睛瞟趙興。
  趙興不敢言語。
  楊縝很快恢複平靜,拱手:“在下管教不嚴,代他向姑娘賠罪便是。”不待紅凝說話,他接著又輕哼一聲,語氣略帶不屑:“但正所謂無風不起浪,蒼蠅不盯無縫的蛋,潔身自好者,是非自然遠離,姑娘更應明白這個道理。”話中諷刺之意明顯,顯然是在暗指她不自重,招人調戲。
  紅凝聞言冷笑:“那不過是蒼蠅之見,未免把蛋看得太無能,隻能等著蒼蠅來選擇叮不叮。”
  楊縝愣。
  “楊公子的邏輯我卻不懂,自家的狗跑出來咬了人,反倒怪別人不走遠些?”紅凝動手一頁頁整理書稿,不看他,“蛋有縫無縫,都不是讓蒼蠅隨便叮的,對於那些自以為是的蒼蠅,蛋也會主動教訓,人間處處有是非,為何要躲?”停了停,她直起身:“我要歇息了,楊公子若無事,還是早些回房去的好。”
  有生以來還沒有哪個女人敢當場反駁自己,更沒被人這麽攆過,楊縝鐵青著臉,道一聲“打擾”,便拂袖離去。
  院子裏安靜下來,眾人不知所措。
  紅凝想起什麽,轉臉道:“此地凶險,今夜你們最好當心,萬萬不可單獨行動。”
  漆黑的夜,颯颯的風聲,使得這句話聽上去多了幾分神秘,帶著些預言與警告的味道,讓人潛意識裏不敢將它當作玩笑,盡管說話的隻是個小姑娘。
  分明是自己人無禮冒犯,如今對方不計較不說,反好言相勸,眾人都有點慚愧,不知誰主動道了聲“多謝”,接著便各自散了。
  .
  深夜,“沙沙”的聲音響起,院子裏火堆已快熄滅,青煙陣陣,火光裏地麵潤濕,竟是下起了小雨。
  門打開,一個人影罵罵咧咧地從房間出來,摸索著朝茅房的方向走。
  涼風卷來。
  離角落的茅房還有十來步距離時,那人忽然意識到什麽,站住,開始不安。
  旁邊分明有高高的牆擋著,照理說,這個方向應該是吹不到風的……想到白天的傳說,他一時愣在那裏,看著茅房黑洞洞的門,猶豫著該不該往前。
  正在為難之際,一雙手悄聲無息地從後麵伸來,輕輕摟住他的脖子。
  修長柔韌的手,在昏暗的光線中顯得格外白皙,帶著細膩的光澤,完美無暇。
  
 

  誘餌

  紅潤的鮮豔的茶花,離了玉瓶,迅速凋謝幹萎下去。
  案前,錦繡看著手上枯萎的花枝,許久沒有說話。
  梅仙打起簾子走進來:“神尊大人。”
  錦繡隨手將茶花又插回瓶中,轉身。
  梅仙道:“花朝會快到了,是不是該準備?”
  錦繡不語。
  百年一度花朝盛會,自被貶以來,前後不知經曆了幾十屆,好花美酒,仙妖共賀,神仙的歲月無窮盡,這些事正如過眼雲煙,經曆太多,沒有誰會去細細回憶品位,記得最清楚的,也惟有那一次……
  半晌,他忽然微微一笑,點頭:“照舊年的辦。”
  梅仙遲疑不語。
  錦繡看她:“怎麽?”
  梅仙沉默片刻,低聲道:“神尊大人明年便要晉升天神,離卸任之期不遠,將來去了天庭,我們就更難見到了,我想……辦得熱鬧些。”
  錦繡愣了下,含笑:“也罷,隨你們辦吧。”
  冷傲之色去了很多,升起一絲紅暈,梅仙低聲答應,正要退下,卻被他叫住。
  “你且別走,我還有些事要說。”錦繡言畢,示意她近前,抬手,手上登時現出一柄小小的如意,金色的如意上有五彩光華流動。
  梅仙驚:“花神令?”
  錦繡道:“你修行近兩萬年,也該晉升了,我前日已向帝君提過,今後由你暫代我掌管花事,到時上賜仙冊金丹,你定要勤奮修行,不得有誤,待兩萬年後晉升上仙,便可名正言順地冊封花神。”
  梅仙意外,垂眸:“神尊大人尚未卸任,還是……”
  錦繡打斷她:“這些年你執掌兩季花事十分謹慎,為我分擔不少,論理也有功,早上任晚上任都一樣,將來你便可親赴瑤池會了。”
  瑤池會隻上神上仙才有資格參與,自己雖然不是上仙,但隻要受了花神之位,到時就能赴會見到他,梅仙喜悅,遲疑著不敢伸手去接:“如此重任,恐怕我……”
  錦繡將如意放到她手上:“將來若有難處,我自會遣人相助。”
  梅仙這才矮身,受了如意。
  錦繡往案前坐下:“花朝會的百花釀尚未備好,去叫杏杏進來。”
  梅仙道:“她似乎不在。”
  錦繡抬眸看她。
  “她去見……”梅仙欲言又止,忍不住露出一絲鄙夷之色,她素來孤傲清高,不屑於背後談論別人,此時縱然想說,也遲遲難以啟齒。
  錦繡默然片刻,微笑:“待她回來,你叫她來見我。”
  梅仙鬆了口氣,低頭看看手上的如意,猶豫:“此事……先不要跟杏杏說可好?”
  錦繡明白她的意思,歎息:“杏杏的性子不如你持重,何況她遲早會知道,你既代了花神之位,今後掌管花事,百花皆要聽你號令,怎好畏首畏尾,這不是你素日的行事。”
  梅仙忙垂首:“神尊大人教訓的是。”
  錦繡揮手:“花朝會上,我會將你的事昭告全族。”
  梅仙答應。
  見她不肯走,錦繡奇怪。
  梅仙忽然道:“既然她自己執意要做個凡人,可見是天意注定,斷卻她的仙緣,當年分明是杏杏胡鬧,神尊大人如今已經盡力,何必再內疚。”
  錦繡先是愣,順著她的視線,很快明白她指的什麽,一時不語。
  梅仙看著案上枯萎的茶花,低聲:“不如……送她回去吧?”
  錦繡沉默許久,道:“勉強助人穿行輪回,太耗費法力,待我度過天劫再說。”
  梅仙點頭退下。
  .
  淩晨時分,小雨仍未停住,院子裏燃著幾支火把,階前地上躺著個三十來歲的中年男人,映著火光,臉色慘白,於是那絲笑容就顯得格外詭異。
  眾人圍作一處,神情各異,兩名美妾躲在房間不敢出來,隻在窗間遠遠觀望。
  下人緊張,壯著膽子勸道:“公子,此地真有些古怪,我們還是快些走吧。”
  楊縝臉色也很差,看著地上的屍體久久不語。
  趙興渾身哆嗦,顫聲道:“必是那女鬼!”
  眾人齊齊看向紅凝的房間。
  房門緊閉,裏麵全無動靜。
  “公子,我們還是走吧,萬萬不可落入她手上!”趙興顧不得別的,急急勸他,“昨晚她叫我們當心,必是有意的!王虎素日壯實得很,怎會突然就死?”他指著地上的屍體:“我們已經驗過,他全身上下並無半點傷痕,除了中邪,還能……”
  “你肯定沒有傷痕?”女子的聲音打斷他。
  趙興臉色劇變,退開好幾步,指著她:“你你……你究竟……”說不出話了。
  紅凝沒有理會他,徑直走到屍體旁邊蹲下。
  眾人不約而同都讓開,惟獨楊縝站在原地不動。
  除了衣衫略顯淩亂,屍身上果然沒有任何傷痕,紅凝皺眉,再反複檢查幾遍,仍是一無所獲,不由停下來,沉思。
  敢獨自住在野外,早已知道這女子膽量不小,卻不想會大到這種地步,楊縝微嗤:“他們都是習武出身,豈會不識傷口。”
  紅凝抬臉問:“在哪兒發現的?”
  無人回答。
  楊縝略抬下巴,示意她看對麵那扇半掩著的門,那是間無人住的空房。
  紅凝道:“你們發現的時候,他就是這樣子?”
  聞言,眾人麵露尷尬之色。
  楊縝緊抿著嘴,半晌才吐出幾個字:“衣衫不整。”
  紅凝了然,總算明白為何眾人看自己的眼色都那麽古怪了,她不免疑惑,這才一夜工夫而已,通常女妖女鬼攝人元陽,也沒有這麽快就死人的道理……
  見她不說話,楊縝忍不住道:“你又有何高見?”
  俊美的臉與白泠有六七分相似,紅凝有點恍惚,待發現那雙冷漠的眼睛裏並無半點關切之色,她很快就驚回神,移開視線,自嘲地笑:“楊公子還是盡快離去的好。”
  楊縝冷冷看著她,不語。
  下人瞧瞧屍體,勸道:“公子,此地不宜久留,將來好好安撫他的家人便是,我們……”
  “凶犯尚且逃逸在外,若以這些鬼神之事糊弄過去,豈不正合了他的意?”楊縝揮手打斷他,“你們先護送兩位如夫人走,我暫且留下。”
  眾人嚇了一跳,齊齊跪下:“公子,萬萬不可。”
  兩名美妾也已聽到他的話,再顧不得害怕,跑出來想要勸阻,被他看了一眼之後,卻是誰也不敢開口了。
  下人苦勸:“公子如此行事,若是叫王……”停住。
  “你們先護送如夫人去重州別宅,我隨後便來,”楊縝收回視線,冷笑,“什麽鬼怪妖狐,都是眾口所傳罷了,我倒要見識見識。”
  紅凝忽然道:“你要見識也不妨,若丟了性命,未免連累別人。”
  楊縝不怒反笑:“你也以為是鬼怪作祟?”
  不是以為,是肯定,紅凝沒有碰他的釘子,選擇沉默,低頭繼續查驗屍體,她伸手托著那屍體的腦袋,想要扶他坐起,誰知剛一用力,就感覺有些不對。
  心中一動,她急忙扶起那人的頭顱細細察看。
  漸漸地,一絲冷笑自唇邊泛起。
  想不到竟在這裏遇上,當真是“得來全不費功夫”!忍住心中喜悅,紅凝不動聲色擺正屍體,起身就要回房間。
  “站住!”低喝。
  .
  單聽這語氣就知道,主人是那種習慣發號施令的人,紅凝隻覺反感,知道他想問什麽,停住腳步:“想活命,就最好聽他們的話,盡快離開這裏。”
  楊縝道:“你知道些什麽?”
  他看出來了?紅凝意外,側身:“你認為是我?”
  楊縝不答。
  發現時衣衫不整,顯然受過引誘,而這院子裏隻住著自己一個陌生女人,被懷疑也在情理之中,紅凝此刻心情好,倒沒計較:“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那不過是你的猜測,尚無憑據。”
  “放肆!”趙興硬著頭皮喝道,“你知道我們公子……”
  紅凝打斷他:“民女既沒犯王法,你們是誰,與我有什麽相幹。”
  趙興要再說,卻被楊縝揮手製止,他看了紅凝半晌,忽然一笑,語氣變得溫和有禮:“在下有懷疑不假,但姑娘不懼傳聞,獨住野外,這等膽量不輸男子,更令在下佩服,如今無憑無據,怎敢難為姑娘。”
  那雙冷漠的眼睛裏浮著笑意,親切又熟悉,紅凝迅速移開視線,對方這話說得坦白,再計較反倒不好,於是點點頭:“此事凶險,你們還是盡早……”
  “當務之急是查出凶手,王虎方不至白白丟了性命,”楊縝打斷她,“死的是我們的人,姑娘要查驗屍體,在下也未曾阻攔,如今若知道其中緣故,還望告知,在下感激不盡。”
  知道此人固執,紅凝不打算再隱瞞,徑直朝房間走,丟下一句話:“看他腦後。”
  趙興欲再說:“公子……”
  楊縝沉聲:“看他的後腦。”
  .
  天亮後紅凝匆匆出門去集市買東西,為後麵的行動作準備,忙了整整一日,至晚方回,走進院門,已是夜幕初降。
  雨下得越發大起來,室內透出柔和的燈光,屋簷下掛著兩盞燈籠,風搖燈影,雨絲如線。院子裏已經不如先前那般熱鬧,兩名美妾、十多個下人連同馬車均不見,想是被遣走,其餘馬匹估計是托給莊戶人家照料去了,隻剩了七八個人進進出出,正在將一些嶄新的桌椅用具往房內搬。
  楊縝負手立於階前,白袍如雪。
  不愧是養尊處優的貴介公子,停留幾天也弄得這麽鋪張,紅凝暗忖,同時覺得好笑,這事原本在意料之中,此人是個堅定的無神論者,且身份重要,他不肯走,下人們再害怕也隻得陪著受罪,哪敢讓他獨自留下。
  難得找到這東西,既然你留下來也是送死,不如為我所用,或許還能保你一命……
  雨點落在臉上,有點冷,紅凝微微一笑,主動招呼:“楊公子還沒走?”
  楊縝居高臨下看著她,沒有回答。
  紅凝便不再多話,朝自己的房間走。
  楊縝果然叫住她:“怎麽回事?”
  背對著他,紅凝嘴角往上揚了揚,待轉過身去,表情已恢複平靜:“你看了他的後腦,發現什麽了?”
  楊縝不語。
  灼灼目光射在臉上,那是近乎隨意的審視和試探,紅凝麵不改色,緩步走上階,站到他身旁:“既然住在這裏,以後有什麽事可以找我。”說話間,她隨手在他身後臥室的窗欞上摸了摸,還朝裏麵望了兩眼。
  主動與男人套近乎,窺視男人臥室,這根本不是一個正經女人的言行,楊縝並沒嘲笑,眼睛盯著她的手,不動聲色:“那究竟是什麽凶器?”
  “腦後有一小孔,其形狹長,”紅凝依舊扶著窗欞,也不看他,“還有件事你或許不知道,他的腦髓已被吸光了。”
  楊縝愣了下,動容:“莫非是什麽毒蟲蛇獸?”
  和一個不信鬼怪的人說鬼怪,紅凝不會做這樣的笨事:“如今我也不清楚,不過你若遇上急事,可以叫我。”
  分明是個女人,卻非要以保護者自居,一抹嗤笑從眸中掠過,楊縝將視線投向高高的牆頭:“你也是昨日剛到。”
  紅凝承認:“昨夜它隻害了王虎,所以你們沒事。”
  楊縝冷笑。
  “若不是你們來了,死的可能是我,”紅凝明白他的意思,抬起臉,“我曾勸過你們離開,是你們非要留下來,所以害死王虎的人不是我。”她挑眉:“我既然敢一個人來,自是早有準備,量力而行,比起自不量力連累他人,楊公子以為有何不妥?”
  她屢次出言不遜,楊縝本就沒什麽好印象,聞言臉色更是變得難看至極,待要發怒,對方偏偏是個姑娘,計較起來未免有失身份,何況確實是自己一意孤行斷送了手下人性命,因此便忍了氣,緊緊抿著唇不說話。
  紅凝若無其事:“楊公子當心,我先回房了。”
  這女子一味逞口舌之利,言語鋒芒畢露,全無半點可愛可憐之處,楊縝既是不喜,自然也不會留意她的動作,隻禮貌性點了下頭,淡淡道:“姑娘也當心。”
  紅凝笑了笑,不緊不慢走下階。
 

  報複的快感

  幽幽綠火燃燒在心口,映著雪白的衣,漂亮,殘酷,叫人看了一眼便永遠難忘,喃喃的聲音裏,麵前的人一點點被風吹散,無影無蹤。
  紅凝從夢中驚醒,發現臉上已滿是淚水。
  耳畔隱約傳來笑聲,男人妖媚的笑聲。
  來了?紅凝心中狂喜,顧不得多想,迅速拿袖子擦擦臉,翻身下地,摸摸懷中早已準備好的東西,輕輕將門推開一道縫,閃出門外。
  不知何時雨已經住了,燈籠搖曳,院子越發顯得淒清,子時將盡,楊縝的房間裏卻還亮著燈,門緊閉,窗戶半掩,那陌生的笑聲正是從裏麵傳出來的,應該是兩個人在談話,這麽大的動靜,卻沒有一個下人出來查看,他們似乎都睡得很熟。
  親手設的局,紅凝自然明白發生了什麽事,迫不及待要看效果,於是用符隱去身上生氣,躡手躡腳走至窗下,透過縫隙朝裏麵看。
  燭台上燃著支蠟燭,不甚明亮,桌旁兩個人對麵坐著,其中一個白袍如雪,雙唇緊閉,微有慍色,正是楊縝。
  另一位則是個粉衣公子。
  嬌美的粉紅,暗藏風情,男人極少有願意選擇這種顏色的,因為它通常為女子所鍾愛,如今那公子正好穿著這麽一件衣裳,自然而然就多了種陰柔之氣,何況他長相也甚美,彎彎的眉比女子的還秀麗,桃花眼中秋波蕩漾,俊俏的臉更是白裏透紅,比三月桃花還嬌豔。笑聲媚,笑容更媚,讓人禁不住陶醉,幾乎忘卻他的男子身份。
  纖纖素手柔若無骨,一抬一放,舉止宛若女子。
  妖氣滿身,果然是這東西!紅凝在黑暗中微笑,若非這場夢及時驚醒,便要錯過難得的機會,是他在冥冥中提醒自己?
  心突地一跳,紅凝抬臉望望黑沉沉的天,搖頭。
  形魂俱滅,天地間便不再有任何意識存在,還能托什麽夢?若他真的還在,絕不會讓她冒險做這件事,他必定會立即伸手阻止她,再慢悠悠地抬起那雙漂亮冷漠的眼睛,命令她退開,然後自己上去辦好一切危險的事,自小都是如此。
  可他已經不在了,這是她唯一能為他做的事。
  紅凝低頭看著手上的木質小劍,麵無表情。
  對不起,我知道你不希望看到這些,但我的後世不會再有任何關於你的記憶,我不是你,不會將今生的遺憾變作來世的守候,更不能讓你白白被遺忘,不隻是為你,也為我的不甘,它不公平。
  眼睛重新湊近窗縫,凝神,平靜地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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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兄風采學識,小弟好生仰慕,”說話間,那美公子悄悄扶上楊縝的手背,“若肯多留幾日,你我就更能盡興了。”
  楊縝本已一肚子火,見狀不由麵色鐵青,倏地縮回手。半夜裏忽然有人找上門談文論道,且頗有見解,他原以為遇上人才,有心收為己用,想不到越往後越不對,對方言語逐漸曖昧,舉止也輕佻放浪起來,初時他還勉強忍耐,隻當是不拘小節太過散漫的緣故,如今見此舉動便明白了幾分,心下大怒,起身拱手,微笑:“夜深,就不留畢兄了,容來日再登門造訪。”
  這話分明有送客之意,偏那畢公子就沒聽出來,非但不肯主動告辭,反將手扶了額頭,抿嘴笑:“楊兄急什麽,如今夜長,一個人未免寂寞,不如同榻而臥,小弟也能與楊兄解悶,如何?”
  話中意思更加明顯,楊縝豈會聽不出來,他平日裏有嬌妻美妾相伴,並無那點特殊癖好,此時見對方纏著不放,忍不住現出怒色:“小弟不慣與人同榻,畢兄請回,不送!”
  聞言,畢公子幽幽歎息一聲,緩緩站起,看著他嗔道:“楊兄怎的如此絕情。”
  半是撒嬌半是埋怨的語氣,加上那等容貌,端的與女人無甚區別,楊縝愣了下,冷笑:“我看你學識不錯,算個人才,誰知竟連人倫羞恥也不顧,可速速離去,免你無禮之罪。”
  普通人聽到這番斥責難免羞慚,那畢公子卻不以為然,反倒涎著臉上去摟他:“小弟一片好意,楊兄何不先依了我……”
  “混帳!”想到對方同是男人,楊縝慌得後退幾步,怒道,“來人!”
  畢公子拿袖子掩了半邊臉,挑逗:“這麽晚了,楊兄要叫人來瞧麽?”
  房間裏鬧出這麽大的動靜,竟沒有下人來詢問!楊縝始覺不對,“當”地抽出牆上寶劍,厲聲喝道:“你究竟是何人?”
  執劍在手,文氣便少了許多,挺拔英武盡顯威嚴,王孫公子佩劍之風盛行,他身份特殊,隨身佩飾恰是柄上古名劍,那畢公子被煞氣所驚,倒也退了兩步。
  楊縝越發戒備,拿劍指著他:“王虎可是被你所害?”
  畢公子看了他半日,忽然輕輕一笑,揮了揮粉色長袖,迎上來。
  對方主動出手,變招應付本也不難,楊縝不知手下生死,一心想快些解決,因此抬手一劍要去削他的頸,誰知手剛抬了兩分,就覺全身僵硬,再也動彈不得。
  寶劍輕輕巧巧落入畢公子手上。
  這等神異本事,豈是尋常人能有的?楊縝大駭:“這是……”
  畢公子棄劍於地,笑嘻嘻上前摟他,還順手摸了一把他的臉:“早知道你生得這般好看,昨日我就來了。”
  楊縝急怒,俊臉上白一陣青一陣,強自鎮定:“無知匹夫也敢使妖術害人,你就不怕王法?”
  畢公子不答,解他的衣裳。
  楊縝素日剛愎自用行事獨斷,如今卻任一個男人為所欲為,差點氣得當場暈過去,目中幾乎噴出火:“混帳,死到臨頭不知悔改,膽敢戲弄本王!你若此時住手,尚能得全屍,否則來日本王定要……”
  “過了今夜,你便沒有來日了,”畢公子抬眸,眼睛水靈靈的,半是天真半是妖媚,“我喜歡生得美的人,可惜每次一快活,就忍不住吃了他們。”
  腦髓被吸光?竟是他吃了!楊縝猛然想起,驚疑:“你……是人是鬼?”
  畢公子抱著他的脖子:“你猜?”
  楊縝緊抿著唇,又是惱怒又是惡心,差點沒將牙咬碎。
  畢公子興致倒很好,正要說什麽,卻聽得“哐啷”一聲響,身後窗戶猛然被撞開,一道輕靈的人影從窗外閃進來。
  “不是人也不是鬼。”女子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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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劍看上去原不足三寸,眨眼間竟變作了一柄三尺長劍,淩空朝畢公子劈去。
  見她會武藝,楊縝先是大喜,誰知定下神一看,發現那劍竟是木頭做的,頓時失望至極,這女子言語無禮,行事更幼稚鹵莽,隻身前來救人也罷了,區區木劍怎能製敵?何況對方還會妖術,明擺著要枉送性命!他雖覺這女子愚笨,但此舉的確是在救人,勇氣難得,無奈之下也將先前的反感收了幾分,顧不得嘲笑,沉聲責罵:“自不量力,還不快走!”言下之意是要她出去叫趙興他們進來相助。
  紅凝不答,又一劍送去,直刺畢公子心口。
  感受到劍上強盛的陰氣,畢公子麵色微變:“多管閑事!”丟開楊縝,化作一陣香風遁出窗外,口裏哼道:“來日再陪你這小丫頭作耍。”
  紅凝提劍就要追,一個人影卻搶在了前麵,正是楊縝。
  原來他身份尊貴,十幾歲便上陣立功,文武兼備,聖眷正隆,幾時受過氣?方才險些被那畢公子得手,便引為平生奇恥大辱,如今妖法解除,盛怒之下,腳尖一挑,將地上寶劍取在手上,就要追出去。
  紅凝拉住他,簡短地吩咐:“你留下。”
  堂堂男人竟要女人來救,楊縝本就惱怒,如今見她公然對自己發號施令,更火上澆油,甩開她就走:“姑娘救命之恩,來日必重謝。”
  紅凝淡淡道:“楊公子好大的架子,敷衍救命恩人也罷,連手下的性命都不顧了?他們就不是人?”
  這話說得難聽,楊縝果然站住。
  “多了你,行事反倒不便,”紅凝飛快將一道符塞到他手中,“仔細調虎離山,你留在這裏,有事叫我。”
  說完她匆匆就要走,手臂卻被人拉住。
  楊縝反倒冷靜了:“此人古怪,我尚且難以對付,你……”
  紅凝是真的急,皺眉:“放手。”
  楊縝仍扣著她的手不放,沉聲:“待我叫上趙興他們,與你一道去。”
  他原是一片好意,然而紅凝此時惟恐錯失良機,沒工夫解釋,不耐煩地跺腳:“人多有用?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你最好叫他們都在院子裏別亂跑,還不快放手!”
  “那人會使妖法,方才你不過僥幸驚了他,若貿然前去,那是自尋死路,”楊縝忍怒,丟開她的手,“你這女人怎的如此不識好歹!”
  紅凝懶得跟他解釋,使個遁術走了。
  麵前的人憑空消失,楊縝愣了半日,捏緊手上符咒,氣惱之下過去一腳踢開趙興等人的房門,喝罵:“一群飯桶,還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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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麵符咒悠悠飄在半空,如燈籠般散發著柔和的光芒,周圍一丈以內的景物都看得清楚。這是片沉沉的桃林,殘葉滿地,紅凝緩步在林間穿行,眼睛警惕地掃視四周,雨雖停住,到處仍是濕漉漉的,枝頭不時還有水珠滴落,滑入頸間,冰涼。
  那道妖氣竟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不知藏匿在何處。
  今日錯失良機,再要尋到這種東西必是難上加難,紅凝氣悶,恨恨地將劍往地上一擲,方才若不是為那楊縝耽擱,怎麽會追丟!
  半晌,她逐漸冷靜下來。
  事情未必那麽壞,這東西既修的邪道,報複心該很強,方才逃走時說會再回來,或許還有轉機,不如繼續守株待兔,以逸待勞。
  心裏略略安定了些,紅凝拾起劍,準備回去再作計較。
  不知何時,身後一丈處站了個人。
  縱然是漫長黑夜裏,他依舊那麽尊貴耀眼,錦袍繡帶生動似流雲彩霞,完美的五官,溫雅含情。
  紅凝微愣,隨即笑了:“中天王好象很喜歡來人間行走。”
  錦繡沒有笑:“你想做什麽。”
  紅凝道:“這不是明知故問麽?”
  錦繡道:“對付它,你不行。”
  “千年桃妖,脫卻草木之形,遊走於天地間,性惡者喜食人腦髓,可修成邪仙,”紅凝低頭,揚起手上的木劍,“桃本是避邪之物,普通符咒實難對付,但我想,柏木劍或許能使他有所顧忌。”
  桃木乃五木之精,可正陽氣,尋常鬼怪見之喪膽,本身就是辟邪之物,要用驅邪之法對付它談何容易,尋常道術更無濟於事,因此她白天匆匆跑了十幾裏路,特地尋了株古柏,削成一柄柏木劍。鬆柏號稱萬木之長,有道是“受命於地,唯鬆柏獨也正”,其中鬆主陽,柏木正好主陰,卻又得金之正氣,是陰木中有貞德者,極易聚集陰氣,世人都愛在陵園種植此樹,也隻有它才稱得上桃妖的克星,紅凝原打算用千年柏木的,無奈時間緊迫,隻得拿百年老樹將就著用。
  錦繡看了她半晌,輕聲:“千年桃妖是九尾狐的天敵,內丹可製媚術,暫鎖九尾狐的法力。”
  九尾狐媚術天然,本性屬陰,桃妖內丹至陽,一物降一物,這就是天地間的自然規律,紅凝含笑:“中天王是在擔心你的小舅子,所以來警告我?”
  錦繡道:“強取內丹助長法力,有傷天和,這是自損功德之事。”
  紅凝微微皺眉,似覺厭惡,麵上依舊淺笑:“什麽功什麽德,那是神仙才講究的東西,跟我有什麽關係,莫非要先積功德,等成了仙,再像你們一樣把它扔掉?”
  錦繡道:“昆侖天君已不再追究。”
  “這件事你們全都滿意,對我和白泠卻不公平,白泠他不想死,”紅凝收起笑意,冷冷道,“精魂俱滅,他不會再回來,我也不會放過陸玖,除非你現在殺了我。”
  錦繡歎息:“三味真火能煉人魂魄。”
  “多謝提醒,這事我比你記得更清楚,”紅凝拍拍手中木劍,那劍立即縮成三寸左右,被收入袖底,“你內疚,無非是因為前世欠我,如今你已經救過我幾次,我們兩清了,就算我運氣真那麽差,魂飛魄散,也不是你的錯。”
  錦繡道:“我不能讓你出事。”
  這個人,總能將話說得恰到好處的曖昧,紅凝想到之前的誤會,覺得好笑:“做人總要知足,你喜歡施恩於人,我卻不想再欠誰的情,還起來太麻煩。”
  錦繡道:“是我將你帶來這裏。”
  紅凝怔了怔,明白之後也不甚在意:“帶來這裏點化成仙?中天王改變別人的命運真容易,可惜到頭來欠的情不但沒少,反而更多了,連我都替你不值。”
  錦繡沉默。
  紅凝坦然:“我現在不需要你保護,若你覺得非要還了這份情才安心,那就替我做件事。”
  錦繡示意她說。
  紅凝毫不遲疑:“殺了陸玖。”
  錦繡不語。
  紅凝看了他半晌,歎氣:“跟你說笑呢,緊張什麽,他是你將來的小舅子,我怎麽可能真指望你去動手。”
  錦繡搖頭:“北仙界與昆侖族的恩怨,鬧大了並無好處。”
  紅凝微笑:“別人的恩怨與我什麽相幹?天道,人間道,都隻是屬於一部分人的,對另一部分人沒那麽公平,我本來得到過永恒的情,可惜明白得太晚,現在沒有了。”她緩緩走到他麵前,仰臉看著他的眼睛:“那,你能幫我什麽?引誘我修仙?”
  帶著笑的眼睛,眼底卻是更多的嘲諷。
  錦繡目光一窒,沒有回避,靜靜地與她對視。很早就知道這個女孩子的固執與決絕,從來都不是有意要騙她,而是那樣的差距太大,縱然她修成散仙,也絕無可能成為天神之妻,他所做的一切,不過是想助她擺脫輪回轉化,獲得天地間的永恒,這是人間萬物都夢寐以求的事,誰料她始終不能明白。
  很內疚?紅凝如願嚐到報複的快感,笑意更多:“你看,我現在不需要你也能過得很好,需要你幫忙的事你卻辦不到,對我來說有等於無,總跟著我有什麽意思。”
  錦繡果然移開視線,沉默。
  “不過是開個玩笑,”紅凝緩緩後退幾步,“其實我沒有怪你,隻是不想看到你罷了,因為我不但不想做神仙,也不想再看到任何神仙,我更願意對著一群妖怪。”說到這裏,她忽然轉身就走,口裏笑:“仙界的事要管,凡間的事也要管,中天王何必自找麻煩,還是回去做你的神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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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雷人錦繡男主版文案:
  百年一度花朝會,她當眾向他示愛,引得無數嘲笑聲。
  她怒了:“我就是想做神後。”
  他笑了:“那就修仙吧。”
  從此,她潛心修行。
  五百年後瑤池會,她悄悄問:“什麽時候我才能當你的神後?”
  他微笑:“待你載入仙籍再說。”
  精心的安排始終逃不過天意,就在曆劫即將成功時,她終於明白話中含義,毅然轉身,選擇了紅塵中那段“以身相許”的情緣,拋棄仙道,永墮輪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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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用千年修煉換一世情緣,他因千年內疚逆天改命,將轉世的她帶到前世,欲彌補當初的虧欠。
  人間千年,誓言忘卻,她的執著是否依舊?
  他欠的債,又將如何償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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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上臨時所寫,雷得汗毛直豎,以下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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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荒宅天還沒亮,院子裏卻熱鬧多了,趙興等人手按刀劍把守住院門,見了紅凝都驚疑不定,無人敢上前搭話。
  楊縝房門緊閉,依稀有燈光。
  紅凝已猜著幾分,此人身份顯赫行事專製,難免比別人更好麵子,如今險些被那桃妖占便宜,顏麵盡失,必定惱怒得很,當然她此刻情緒本就不太好,也沒興趣去深究別人的事,準備回房休息,養足精神。
  傳音符忽有動靜。
  紅凝頓覺無奈,歎了口氣,轉身朝燈光處走。
  推開門,房間裏十分安靜,床帳桌椅仍是原樣,隻不過那柄寶劍沒再掛到壁間,而是擱在了桌上,觸手可及。
  楊縝負手立於桌旁,背對著門。
  這女子言行可疑,見她接近主人,趙興等護衛全都圍上來,警惕:“公子,她……”
  楊縝道:“退下。”
  眾人隻得依從。
  紅凝不慌不忙掩上門:“楊公子還有事?”
  楊縝轉身,目光淩厲:“那妖人是誰?”
  紅凝假作不知:“楊公子不是認得他麽,怎的問起我來?”
  楊縝緩步走到她麵前,半晌才道:“此人自稱姓畢,叫畢秦,至於他的來曆,我也不知。”
  紅凝愣了下,隨即搖頭:“畢秦,何處可避秦?”不待楊縝回答,她又微微笑了:“尋得桃源好避秦,好名字。”
  這詩是穿越前記得的,楊縝從未聽過,自是不解:“何為桃源?”
  紅凝道:“你看他的姿色可比桃花?”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楊縝當她是在暗指方才的事,麵色微變,淡淡道:“姑娘若想留得性命,最好不要再隱瞞。”
  “否則就治我的罪?”紅凝略有些反感,“千年桃妖,食人腦髓,喜好美色,我如實交代,楊公子信不信。”
  今夜發生的事簡直不可思議,難以解釋,楊縝細想這半日,心中已開始動搖,如今聽她這麽說,更加驚疑:“世上果真有妖怪鬼魅?”
  他的反應與自己初來這世界時一樣,紅凝莞爾:“楊公子親眼所見,何必問我。”
  楊縝負手踱了幾步,忽然轉身盯著她,目光冷冷:“你也會妖術。”
  紅凝道:“恩將仇報的事果真不少。”
  “說的好,”楊縝沒有理會她的嘲諷,反倒笑了,抬手丟出一道符,“姑娘如此大恩,在下怎敢忘記。”
  紅凝接在手裏,麵不改色:“莫非這傳音符有何不妥?”
  “此符並無不妥,”楊縝從袖中取出另一道黃符,語氣平靜,“奇怪的是,楊某方才在房間裏又找到了一道符,應該也是出自姑娘之手,不知姑娘作何解釋?”
  萬萬想不到他會察覺,紅凝這回真吃了一驚。
  楊縝對她的反應很滿意:“趁我不備將它丟在窗下,姑娘對楊某未免太上心了。”
  紅凝強作鎮定:“既然不信,我也沒辦法,楊公子身份非同尋常,殺一個人還不容易,算我好心救錯人。”
  “救人?”楊縝迫近她,低頭附在她耳畔,輕聲道,“我看,倒像是姑娘拿我當了誘餌。”
  聲音帶著笑意,聽的人卻知道他已怒極,紅凝默不作聲。
  楊縝坐回椅子上,不動聲色:“憑借術法陷害他人,僅憑此物,便可治你死罪。”
  紅凝道:“但你如今尚無證據,就不能定我的罪,是麽?”
  楊縝斜眸瞟她:“我已派人去城裏請教柳真人,真相很快就能知曉,楊某怎能冤枉救命恩人。”
  紅凝不語。
  沒有預料中的恐慌,楊縝意外:“你還有何話說?”
  紅凝道:“我若是你,就立刻帶他們離開這兒,去旁邊莊上慢慢等真相,反正我暫時不會逃。”
  楊縝輕哼:“膽子不小。”
  紅凝道:“膽大未必就有用,有些東西不是凡人能對付的,一意孤行更會連累他人。”
  楊縝這次竟沒有生氣:“你也是凡人。”
  紅凝道:“所以我也沒把握。”
  楊縝尋思片刻:“既是桃樹成精,何不尋得根源燒了它?”
  紅凝道:“千年桃妖,魂形已分離,不必再借助草木之形生存,縱然燒了那片樹林,他仍能逃去別處……”說到這裏,她陡然停住,若有所思。
  楊縝道:“如何?”
  紅凝回神:“你真想拿它?”
  楊縝道:“若能拿住它,免你死罪。”
  紅凝本就在盤算此事,聞言笑了:“我正要請楊公子相助,就怕你不肯。”
  楊縝示意她講。
  紅凝取出另一道符放到桌上,默默念訣,同時右手從上麵撫過,但見數道青氣迅速凝集,自半空流入那符,很快隱沒不見。她緩緩將符推到楊縝麵前:“千年桃妖喜好美色,已經注意到你,必定還會再來,到時你將此符融入酒中,哄他喝……”
  楊縝臉色難看至極:“放肆!”
  紅凝道:“成大事者不拘小節,眼前正是個好機會,楊公子既有心為民除害,何必這麽在意身份?”
  楊縝忍怒:“我叫人……”
  “叫人替你?”紅凝打斷他,“楊公子身份尊貴,以身犯險的事本該讓那些卑賤的人去做,不過派趙興那樣的人去勸酒,恐怕難見成效。”
  話中諷刺之意明顯,楊縝緊抿著唇。
  紅凝道:“楊公子不願就算了,隻不知他幾時再來,那時民女未必顧得了這麽多人……”
  楊縝道:“這是要挾?”
  紅凝搖頭就走:“不敢,你可以盡快離開。”
  楊縝低喝:“站住。”
  紅凝果然停住:“楊公子還有何指教?”
  楊縝不答。
  紅凝明白他的意思:“今夜之事絕不會傳出去,你若不放心,殺我滅口也無妨。”
  這女子平日冷漠,笑起來卻分外明朗,言語犀利得讓人難以接受,但也不是毫無道理,實是平生從未見過的奇怪女子,楊縝看了她半日:“知道更好。”
  紅凝道:“合作的事,還望楊公子三思。”
  楊縝冷著臉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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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連著三天過去,畢秦再沒現身,趙興等人都鬆了口氣,惟獨紅凝著急得很,難道真被自己趕跑了?細想之下,她又否定了這答案,人類號稱萬靈之長,心肝元氣腦髓血液等全身上下都是邪道妖鬼修煉的絕佳材料,畢秦來去自如,這麽多年卻始終隻在宅內作惡,並未傷及周圍村莊人家,可見他的目的也不單純,難道……他是在守護這院子?這裏有什麽重要的東西讓他舍不得離去?
  紅凝越想越覺得這推測有道理。
  他守在這裏多年,如今也必定不會輕易離開,可能就躲在某個隱秘的地方。至於那個隱秘的地方究竟是哪裏,她四處察看,想破了腦袋也沒想出來。
  陰雨連綿的天氣,荒宅更添寂寞,誰的心情都不太好。
  “有沒有?”
  “要在太陽底下看。”
  “……”
  從進門時就已聞到腥味,再聽到竊竊的聲音,紅凝歎了口氣,猛然頓住腳步,回身。
  身後那人並沒料到她會這樣,反吃了一嚇,到底心虛,遲疑著不敢動手,一臉戒備地往後退,與此同時,旁邊趙興等人都將手按上了兵器,緊張不已。
  紅凝道:“拿出來。”
  趙興使了個眼色,那人果真硬著頭皮將背後的東西晾出來,強作鎮定:“你別過來……”
  碗內盛著大半碗紅色的粘稠的液體,紅凝也不多問,徑直上前伸出食指蘸了點,輕輕在指尖揉了揉,微笑:“狗血。”
  眾人都麵紅耳赤,原來那夜楊縝房內出事,又沒得到任何解釋,眾人便疑上了此女,加上王虎死前曾被色誘,如今怕她再迷惑楊縝,合計之下,特地派人去村裏尋來隻狗宰了,想要拿這偏方去製她,誰知竟被她看了出來。
  紅凝視若無睹,取出絹子擦手:“這個沒用的。”
  那人尷尬:“既然姑娘說沒用,那……那就罷了。”轉身過去倒掉。
  紅凝道:“門上的符不要壞了,否則出事可怪不得我。”
  眾人喏喏散去。
  楊縝坐在窗前,遠遠看見她,既沒招呼也沒表示什麽,表情平靜難以捉摸,那夜的事他沒有再提,手下人也不敢多問。
  紅凝想了下,還是走上階,隔著窗戶道:“這宅子荒廢多年,加上近日天氣不好,人氣難旺,楊公子打算一直住下去?”
  楊縝淡淡道:“喜歡在外麵站著說話?”
  紅凝一笑,走進去坐到他對麵:“民女怎敢高攀。”
  楊縝忽然道:“你叫什麽?”
  冷漠的眼睛裏恍惚多出些笑意,像極了一個人,紅凝忍不住仔細端詳,除了臉部輪廓略顯剛硬,那鼻子,那眉毛……
  楊縝目光閃爍,不說話。
  麵前的臉逐漸放大,紅凝吃了一驚,見他直起身看著自己,忙幹笑兩聲,垂了眼簾,不一樣,還是不一樣……再次抬眼,她平靜地迎上他的視線:“民女紅凝。”
  楊縝也不計較她的失禮,點頭。
  紅凝岔開話題:“楊公子是不是該和他們解釋下,我不喜歡再被淋狗血。”
  楊縝輕哼:“蠢材。”
  紅凝試探:“或許它不會回來了,你還要等?”
  楊縝不答:“那道符我已譴人去定州城三聖觀請教柳真人,過兩日便有分曉。”
  紅凝笑:“楊公子真要與民女計較。”
  楊縝道:“紅凝姑娘如此陷害我,不也是拿人性命當兒戲?”
  紅凝道:“這隻是引蛇出洞,我不這麽做,你們遲早也逃不過。”
  “引蛇出洞,你懂的還不少,”楊縝皺了下眉,輕描淡寫,“我先前叫人去查,方才得到消息,近些年來,除了進這院子的人無一幸免,附近村莊都相安無事,倒是百裏之外的定州和明州發生過不少命案,其中有數起作案手法與畢秦相似,我看了下,時間相隔差不多都是三個月。”
  紅凝道:“兔子不吃窩邊草,他不喜歡換窩。”附近有村莊人家,他卻專程跑百裏之外去作案,並且不斷變換地點,無疑就是不想讓這裏的傳聞鬧大,引來不必要的麻煩,他真的舍不得離開這院子。
  楊縝道:“你很聰明。”
  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翻出這麽多案底,紅凝道:“楊公子也不簡單。”
  楊縝道:“多謝。”
  紅凝搖頭,起身走到門口,又停下:“我給他們符,隻是為了方便察覺,這畢秦對我很重要。”
  楊縝不語。
  紅凝回身看著他:“我上次說的事,楊公子考慮得怎麽樣?”
  楊縝沉了臉。
  紅凝莞爾,快步走了。
  既然被盯上,畢秦遲早會再來,合作才是最好的選擇,楊縝不笨,但要他屈尊降貴去犧牲色相,的確有點難以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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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朝會將近,花朝宮城上下一片喜氣,彩帶香風,溫暖如春。宮牆內,仙娥仙仆們來來去去布置會場,手捧各色花樣形狀的杯盤,雖說他們見識得多了,但屆時四方花仙花妖齊集,朝拜花神,當中很多都是頭一回見識這等盛況,在新人麵前也不能太馬虎,何況修仙歲月枯燥,難得有這麽個機會樂一樂。
  錦繡負手站在台上,觀望遠處。
  梅仙陪在旁邊,手捧花冊,邊翻閱邊向他匯報:“近百年來,族中新載入妖冊者九百五十七名,這次參會的共一萬五千六百八十一名。”
  錦繡皺眉:“上次來了一萬六千八百七十三名。”
  梅仙垂首:“總是天劫難逃。”
  錦繡不語。
  梅仙忙合上花冊:“神尊大人不必煩惱,本族因形體所限,修行不易,這些人人盡知。”說完翻開另一本:“還有件喜事,載入仙籍的小仙比上次多出了三名。”
  錦繡意外:“三名?”
  梅仙赧然:“兩名是梅族。”
  錦繡微笑:“倒是你門下修行有成。”
  梅仙道:“還有一名是茶花,山茶族門下向來凋零,不想這次竟有了一名。”
  錦繡沉默,許久才點頭:“很好。”
  遠處,兩名女子緩步走來,前麵那個姿容尤其秀麗,能將白衣穿得這麽明麗生動,除了天女陸瑤,再沒有別人。
  杏仙陪著走來,冷冷看了梅仙一眼,隨即朝錦繡作禮:“神尊大人,天女來了。”
  錦繡含笑問:“有事?”
  “沒事就不能來?”陸瑤輕撩衣擺,緩步走上石級,“花朝會即將召開,這兩*****必定忙得很,左右我也無事,或者能幫得上忙。”
  說話間人已到了台上,梅仙忙欠身作禮。
  陸瑤上前扶住,執著她的手微笑:“早說你行事謹慎,將來必當重任,我這次也是專程來賀你。”
  梅仙垂首,中規中矩:“下仙不才,是神尊大人抬舉,怎敢勞動天女。”
  “你不必太謙,他的眼力豈會有錯?”陸瑤放開她,轉向錦繡,“我倒真有件事要與你商量。”
  梅仙杏仙忙借故退下。
  看看遠去的杏仙,錦繡皺了下眉:“帝君前日賜我一卷《通海》,我或許要閉關參悟。”
  “《通海》《極天》,正宗禦神之術?”陸瑤半是驚訝半是喜悅,“聽說那禦神之術共分兩卷,上卷《通海》,下卷《極天》,當年祖師親自傳授與帝君的,帝君對你素來倚重,禦賜天書,想必是擔心你的天劫。”
  錦繡道:“隻怕將來辜負他這番栽培。”
  陸瑤麵色微變,斂容:“天劫在即,為何出此不祥之語?”
  錦繡回神,也愣了下,搖頭:“天意注定如何,豈會因一兩句話就變的。”
  陸瑤仍不安,輕輕咬了咬唇:“雖如此,說出來總叫人……擔心。”
  錦繡看著她半晌,移開視線:“多謝。”
  陸瑤側臉看他:“自你被貶到這花朝宮,我幾番想來看,又不敢有違天規,如今來了,你竟待我越發客氣。”說到這裏,她“撲哧”一笑:“莫非是被這些花仙花妖纏得怕了?當年天庭裏最多情的是中天王,變成這樣,還不知她們怎麽失望。”
  錦繡淺笑:“離開中天太久,習慣了。”
  “如此,是我想多了,既蒙帝君厚愛,得賜《通海》,還怕什麽,”陸瑤抿嘴,也自袖中取出一卷書,“我也有件東西送與你,這是我們北仙界的《渾心術》,雖不及帝君的天書,或許對你也有些助益。”
  錦繡道:“北界仙術,怎好外傳。”
  陸瑤微嗔:“幾時外傳了?”
  玉麵泛紅,她倚著他的手臂,不似素日端莊,卻平白生出許多媚態,目中深情比起兩萬年前絲毫不減。
  錦繡沉默片刻,不再推辭:“多謝。”

  桃之情義

  修竹,落花,小軒,一切景物陳設都似曾相識。
  公子歪在竹榻上,美服華冠,鬢發如墨,夜光杯在手中旋轉,麵容雖模糊,那雙眼睛卻格外清晰,滿含玩味之色,細看又是一派蕭索與寂寞。
  他舉杯指著她,輕佻的動作,一本正經的語氣:“不如你以身相許,嫁給我如何?”
  “這……我是妖怪。”
  “我喜歡妖怪。”
  “可我喜歡別人。”急了。
  他大笑:“那就沒辦法了,是你想求我救你,小紅茶。”
  她惱了:“跟你說了我不叫紅茶。”
  ……
  半夜,紅凝被一陣細微的敲擊聲驚醒,躺在床上發呆。
  這不是做夢,隻是無意識的冥想,她竟然在冥想的狀態下看到了這樣一幕場景。一切真實得讓人難以置信,仿佛早就存在記憶中,又仿佛剛剛才發生過,那個女子並不陌生,而那個男人,更是熟悉得讓她心驚,尤其是那雙輕狂又落寞的眼睛。
  不是“神尊大人”。
  驀然回神,原來先前那個一直纏繞不去的怪夢已經很久沒做了。
  如釋重負,紅凝長長吐出口氣,她並不想知道自己與那女子的淵源,夢不做也罷,至少從今往後不會再有那種淒涼的堅強,不會再有飲下瑤池水後剝皮削骨般的疼痛……
  敲擊聲時斷時續,仿佛有人屈指在輕叩桌麵,動作極其小心。
  這是……
  她終於察覺異常,當下便收了思緒,將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拋開,翻身坐起,發現聲音來自旁邊桌上的傳音符,頓時忍不住微笑。
  .
  院子裏死沉沉的,楊縝房裏亮著燈,窗間映著兩條人影。
  粉色衣衫仍透著曖昧,可出乎意料的是,畢秦這次竟像變了個人,舉止之間再無半點媚態,反倒滿臉羞愧:“小弟前日……甚是鹵莽。”
  楊縝似是無意,屈指輕敲桌麵,神色平靜:“是小弟誤解畢兄,帶累你險被女道所傷,深覺慚愧。”
  傳音符必定被貼在桌子背麵了,紅凝原本很擔憂,如今見此情形,不由心生佩服,大事當前善於克製情緒,喜怒不形於色,此人比想象中要強多了。想到這裏,她更握緊手中柏木劍,幸虧楊縝及時想出辦法通知自己,這畢秦滿身妖氣,自己分明在房間外用了符,到頭來竟毫無察覺,足見其修行不淺,硬拚定難取勝,萬萬大意不得。
  房裏二人再說了幾句話。
  生平頭一次扮演這種角色,楊縝多少有點不自在,迅速瞟了眼窗外,掩飾性輕咳一聲,伸手取過旁邊的酒壺:“你我兄弟難得相聚,今夜正該盡興才是,畢兄何不先飲一杯?”
  窗下,紅凝嘴角微揚,看向畢秦。
  畢秦自是意外,沉默半晌,忽然起身抱拳作禮,隻聽他正色道:“小弟多有冒犯,本無顏再見楊兄,此番前來,是想求楊兄一件事。”
  這回不光楊縝,連紅凝也聽得愣了。
  楊縝放下酒壺,看著他:“畢兄何出此言?”
  畢秦歎了口氣:“小弟傷人性命不假,但也實出無奈,是有苦衷的,先前的事還望楊兄網開一麵,不要再追究,且看在小弟的份上,速速離去。”
  情況有變,楊縝雖然驚疑,麵上卻不動聲色,繼續往杯中斟酒:“畢兄多慮,小弟遵命,天亮後起程便是。”
  畢秦大喜,長揖拜謝:“楊兄大恩,來日必當圖報。”
  覺察對方沒那意思,楊縝也自然多了,點頭示意他坐下,舉杯:“今日一別,不知何年再見,小弟敬畢兄一杯。”
  畢秦再不防備,舉杯飲幹:“見麵原本不難,隻是……”話未說完,他忽然變色,擲杯於地,起身指著楊縝:“這……這……”
  拿不準符咒的效果,楊縝驚得後退兩步,轉臉看向窗外,方才叩桌傳信,卻不知她究竟來了沒有。
  既已得手,紅凝立即飛身掠了進去,擋在他前麵:“孽障,還不束手就擒麽。”
  法力被封住大半,畢秦始知是計,怒道:“楊兄既已答應不再追究,如何出爾反爾?”
  不待楊縝回答,紅凝揮劍刺去:“仗著妖法興風作怪,吸食人腦,殘害性命,若就此輕易饒過,世上何來公道。”
  見她有恃無恐,畢秦先自怯了三分,再次化作香風遁出門外,誰知剛出門就發覺不妙——院子裏竟陰氣彌漫,仿佛罩著一層青黑色帷幕,燈籠昏昏將近熄滅,牆頭鬼影幢幢,無處不透著蕭索肅殺之意。
  紅凝緊跟著追出門外,見機馬上高舉柏木劍,口裏念訣,這一年來她借助妖物內丹,法力著實提升不少,但見空中青氣快速凝集於劍尖,隨著一聲“斬”,直向畢秦劈去。
  陰氣陽氣本無高低,互相轉化互相製約,萬事萬物方得平衡,真要鬥起來,也就看誰的勢頭更強盛了,如今院中早已布下陣法,陰氣匯集,桃之陽氣再難凝聚,畢秦當然明白其中厲害,慌忙閃身避開,神色不定。
  紅凝冷笑:“你以為你逃得了?”
  畢秦看看陣法,忽然冷哼:“雕蟲小技,豈攔得住我?”
  數朵桃花大如海碗,帶著柔和的白光衝向上空,撞得漫天陰氣如海波般動蕩,然而法力受製,要破陣到底不容易,桃花飛出兩丈後便被陰氣所摧,凋落於地。
  這一來,前方青黑色陰帷卻被扯開了道縫隙。
  長袖張開,翩翩然若粉色蝴蝶,畢秦趁機掠向院外。
  想不到他飲了符水,還有這等能耐,不惜折損自身真靈生生開了條路出來,紅凝十分震驚,心知機會難得,哪裏肯放他走,頓時再顧不得許多,全力撲上去攔阻。
  畢秦回身,彈指。
  數點白芒破空而來,紅凝情急之下慌忙揮劍去擋,星星點點又如何擋得盡!低估對手,後悔已來不及,她隻得咬牙,跌落地麵滾了兩滾。
  人影閃過,但聞“叮叮”幾聲,眼前火花四濺。
  有東西紛紛掉在地上,仔細看時,竟是幾片輕飄飄的桃花瓣。
  兩隻雲紋朝靴映入眼簾,楊縝執劍而立,瞟她一眼:“這便是你的量力而行?”
  雖說已盡力避過要害,但若非他及時趕到,受傷是難免的,此人武藝竟比自己高多了,紅凝翻身爬起來,感激地朝他笑了下,見畢秦蹤影全無,忙道:“讓趙興他們起來守住院子,有事就用傳音符叫我。”
  說完作法遁走。
  .
  雨又開始下起來,映著靈符的光芒,細密如針。
  再次追入桃林,那道妖氣消失得無影無蹤,紅凝不敢大意,拖著長劍警惕地一步步朝前走,這桃妖修行至少在一千五百年以上,半仙之體,隱藏妖氣很容易。
  雨打枝葉,發出動聽的“沙沙”聲,卻襯得周圍氣氛更加緊張怪異。
  行至桃林深處,依然不見有任何動靜,紅凝猛地站住腳步,揚手拋出一件東西,口裏喃喃念訣。
  照妖鏡被高高祭起,光華大盛,整片桃林都被籠罩其中。
  再厲害的妖怪,在照妖鏡下至少也會露出點形跡馬腳,然而此刻林中除了幾十上百株桃樹,惟見漫天細雨紛飛,其間空空落落全無半點異常,哪裏還有畢秦的影子!
  調虎離山!腦後冷颼颼的,紅凝飛快取出傳音符,急喚:“楊公子?楊公子?”
  片刻,楊縝的聲音傳來:“在。”
  紅凝鬆了口氣:“有事叫我。”
  機會就這麽白白錯過,她泄氣地收了照妖鏡,煩躁不已——畢秦飲下靈符水,法力短時間內受製,此刻應該是逃回老巢躲著去了,隻不知他的巢穴究竟在哪裏,半個時辰後靈符失效,就再難對付了……
  轉身之際,幾頁紙從袖中滑出,飄落地上。
  那是文信留下的修行手稿,紅凝見狀,慌忙俯身拾起,見頁麵被泥水所汙,更加心疼,正要拿袖子擦拭,視線卻猛然定住。
  最上麵那頁,赫然畫著一幅山勢地形圖。
  .
  院子裏燃著火把,無人會守陣,漫天陰氣已將消散,楊縝與趙興等人都站在階前,神情不太好。
  紅凝匆匆進門:“你們盡快離開。”
  見她安然無恙回來,楊縝麵色略緩,沉聲問:“怎樣?”
  時間緊迫,紅凝沒精神慢慢跟他解釋:“快走,再遲就來不及了,我沒把握保住你們。”
  楊縝皺眉。
  眾護衛不知底細,都一臉莫名,趙興仰臉望望天色:“這天還未亮,怎好冒雨趕路……”
  紅凝冷冷打斷他:“想活命就快走。”
  話說得嚴重,加上先前王虎詭異的死法,眾人驚疑,不敢再說。
  紅凝轉向楊縝:“靈符雖製住他的法力,卻隻有半個時辰的效用,過了這個時候就很難對付,你先帶他們離開這裏,去旁邊莊上投宿,天亮後我自會來與你們會合。”末了又補一句:“放心,到時我會將事情始末原原本本告訴你。”
  情勢凶險,這麽多人不懂法術,留下也是枉送性命,楊縝立即扣住她的手:“既沒能拿住他,他必會回來報複,不如一起走。”
  紅凝愣了下,避免去看那雙似曾相識的眼睛,那些關切之色讓她全無鬥誌,她移開視線,語氣冷淡:“我既然肯留下,自有我的道理,他真有心報複,你以為能逃得過?何況我們都走了,周圍這麽多人家難免會被他遷怒,別人的命在楊公子眼裏果然卑賤麽。”
  這話雖是嘲諷,說得卻也有理,楊縝遲疑:“你可有把握?”
  紅凝道:“若沒有你們,把握更多。”
  清楚此女的脾氣,楊縝倒忍住沒有發怒,想著眾人留下來確實幫不上忙,於是丟開她,轉身揮袖:“走。”
  趙興等人總算安心,立即跟著他撤離。
  剛走出院門,他忽又頓住腳步:“當心。”
  孤身作戰,紅凝原本煩躁著急,聽到這話不由一怔,心中什麽地方再次被碰了下,沉默半晌,她才微微一笑:“多謝。”
  楊縝也不回身,領著眾人徑直去了。
  .
  院子恢複沉寂,雨漸漸變大。
  紅凝不慌不忙從懷中取出幾件物事,走到院子各個角落,將它們一一布好,陣法啟動,不多時就見重重陰氣從四麵八方湧來,來勢比先前更加凶猛。
  安置妥當,她緩步走上階,麵朝著牆站定。
  一堵結實的牆。
  紅凝笑了:“果然是高明的障眼法。”
  笑聲未落,照妖鏡已取在手中,鏡麵光華驟現,強烈光芒的照耀下,原本完整結實的牆壁上竟憑空現出一道門來!
  借著鏡光,紅凝看清了房間裏的景象——裏麵有兩個人,俱著粉色衣衫,不同的是,一個雙目緊閉仰麵躺在床上,對外界的事毫無反應,似乎生了重病;另一個原本坐在床邊,發現動靜立即站起,滿臉緊張惱怒之色,正是畢秦。
  出乎意料,紅凝也吃驚,禁不住後退一步:“兩個?”
  畢秦厲聲:“我兄弟二人不想與你為敵,何必苦苦相逼。”
  看出另一個不能為害,紅凝鎮定許多,收了寶鏡:“你取人腦髓殘害性命,若無報應,這世界豈非太不公平。”
  畢秦緩緩道:“你真不肯放過我們?”
  紅凝道:“放過你們也不難。”
  她答應得爽快,畢秦反而愣住。
  紅凝道:“隻要你肯交出內丹,我便饒過你們。”
  內丹是修行的見證,豈能輕易與人,畢秦冷笑兩聲:“小丫頭不自量力。”長袖一揮,數片花瓣夾著風聲襲來。
  紅凝這回早有準備,柏木劍帶著陰氣將花瓣盡數擋開,同時退至階下。
  畢秦遁出門外。
  柏木本就屬陰,攪動滿院強盛的陰氣直朝他湧去。
  先前是紅凝輕敵,這次卻不同,小院四周已經布下嚴密的陣法,加上誤飲靈符水法力被封住大半,畢秦再難遁走,再者他也不能不顧兄弟性命,因此隻得咬牙將雙掌一拍,頓時掌心千萬朵桃花飛出,與那陰氣抗衡。
  桃花片片,美麗妖嬈,紅凝隻覺胸口如受重壓,幾乎窒息,很快整個人就被漫天花瓣淹沒。
  畢秦也秀眉緊皺。
  這種時候誰先鬆手,下場很可能就是死,紅凝明白這道理,勉力支撐,握緊了劍不肯鬆手,暗地念訣想要祭出照妖鏡。
  畢秦豈會不留意對手舉動,見狀冷哼一聲,瞬間,無數巴掌大的桃葉飛起,將小院上空遮得嚴嚴實實,幾無縫隙,照妖鏡本是借九天日月星雲之靈力生威,如今無處得力,也就沒用了。當然,他這一分神,免不了被陰氣侵襲,麵上逐漸現出黑氣。
  漸漸地,雙方都難支撐。
  一朵粉色桃花自紅凝腳底盛開,越變越大,很快長至腰間。
  無論如何逼迫,畢秦始終蒼白著臉不肯收手,竟是置自身安危不顧。
  想不到他真的橫了心,再繼續必會落得同歸於盡的下場,紅凝到底不甘,情急之下心中一動,大聲道:“我能救他!”
  畢秦果然抬眸。
  忍住胸中翻湧的血氣,紅凝一字字道:“你交出內丹,我救他。”
  畢秦喘了口氣:“你有辦法?”
  紅凝想也不想:“他是精魂受損,我曾服食過昆侖山麒麟草。”
  畢秦大喜,接著又遲疑:“我怎能信你?”
  “你隻能信我,”紅凝微笑,“他現在和死差不多,交出內丹,不過是從頭修煉,你兄弟二人還有重逢之日,如今我死了不妨,你若死了,無人替他接續靈氣,他必定也會死,而且是精魂俱散。”
  畢秦猛地收手。

  夢中人

  身上壓力卸去,紅凝長長吐出口氣:“我看他是全憑此地這一眼靈穴存活。”
  畢秦沉默半日,道:“他是舍弟武陵,度劫時不慎精魂受損,才變作如此模樣。”
  紅凝道:“我向來不善風水之術,直到今天才發現,這院子是個好地方,天地靈氣匯集,怪道你不肯離開。”她轉臉看著那道門:“那就是靈穴所在,你們一直都住在裏麵,隻是用障眼法藏起了門,其實任何人隻要稍微仔細點都能察覺問題,左右兩扇門的距離很奇怪,相隔太遠,中間應該還有個房間才對,可惜我們都沒留意。”
  畢秦道:“天地靈氣歸於靈穴,能暫且保他精魂不散,但人是萬靈之長,有太多人住在這裏,靈氣便難以匯集,被他們攝走大半,我隻得出手。”
  紅凝搖頭:“你害死這房子原來的主人,讓別人以為這是凶宅,不敢再靠近,沒有主人,別人更不會多管閑事。”她歎氣:“每隔三個月取人腦髓,也是為了救他。”
  畢秦道:“單憑這點靈氣難以支撐。”
  紅凝道:“附近的村民嚇嚇無妨,出事太多也會引禍上身,所以你才去百裏之外的定州明州作案,別人絕不會懷疑到這麽遠的地方,你們就可以安心地住下去。”
  畢秦道:“那楊縝大有福德,若在這裏出事定會招來大麻煩,因此我本不想動他,但我也看出你並非常人,留著可能壞事,這才出手殺了他的人,做成衣衫不整之狀,好讓他誤以為有女鬼,懷疑上你,將你帶走處置。”說到這裏,俊臉也有點泛紅,他輕輕咳了聲,語氣裏帶著悔意:“誰知此人反相信了你,不肯離去,這麽多人住在院子裏,武陵難繼靈氣,因此那夜我有意想將他氣走。”
  原來他並非真的喜好男色,隻是不敢惹楊縝,就用這法子去趕他,紅凝恍然:“他還是不肯走,你隻好改為求他。”
  畢秦點頭。
  紅凝道:“你雖不是有心作惡,卻已落入邪道。”
  畢秦轉臉看著房裏的弟弟,輕聲:“我二人遵循正宗修行之法,誰知度天劫時隻能過一個,他原本可以順利度劫,卻因一心助我,才落得這般模樣……我如今勉強保得他精魂不滅,若不做這些,他便要……”
  他沒有往下說,紅凝卻明白,若不這麽做,他的兄弟就會精魂俱散灰飛煙滅,永遠從這世上消失,就和白泠一樣。
  同胞兄弟,為了對方,一個不惜性命,另一個則墮入邪道。
  沉默。
  紅凝道:“我的條件,你可以考慮。”
  畢秦沉吟:“內丹除了提升法力別無用處,莫非……你要對付九尾狐?”
  紅凝承認:“你雖比不過九尾狐,內丹卻很有用。”
  畢秦看了她半晌,忽然長揖拜下:“舍弟的性命全在姑娘身上了。”
  言畢,他整個人就從麵前消失,庭中地麵眨眼間長出一株高大的桃樹,枝葉茂盛,樹上開滿拳頭大的粉色桃花,與現下的季節完全不合,花英繽紛,絢麗如霞,粉色的光暈映得滿院生輝,竟讓人產生春色滿庭的錯覺。
  紅凝讚賞地看了會兒,上前,伸手折下一條樹枝。
  金色的樹枝。
  隨著“喀嚓”一聲響,整棵桃樹劇烈地顫抖起來,不隻形狀開始變小,滿樹桃花瞬間凋零,落瓣滿地,枝枯葉萎全無生機。
  金色的桃枝不過三寸,紅凝將它收入懷中。
  .
  麒麟草生在昆侖山麒麟洞外,曆來由昆侖神族掌管,當年她跟著文信對付一隻厲鬼時,不甚被陰氣所侵,白泠消失了好幾天,最後帶回一株草,食之即愈。
  那時,她並不知道這草的來曆。
  如今,她還是不知道,白泠本來從不去麒麟洞的。
  麒麟天火,神仙也難逃灰飛煙滅的下場,曾經有一個凡人女子卻主動走了進去。
  借著靈符的光,紅凝看清了武陵的長相,與畢秦有九分相似,秀麗的眉毛,挺直的鼻梁,隻不過肌膚毫無光澤,隱約透著青黑之色,他靜靜躺在床板上,雙目緊閉,長睫微微顫動,大約是想說什麽卻無力開口,由於激動,呼吸竟有點不繼。
  桃性陽,曆劫時精魂受損,被陰氣所侵,麒麟草得天火之精,用來救他最合適不過。
  紅凝往床沿坐下,左手捏住武陵的下巴,迫使他張開嘴,接著拔下發釵毫不遲疑往右腕上一劃,頓時鮮血源源不斷湧出。
  大約一盞茶的工夫過去,武陵麵色逐漸好轉,卻始終未能醒來。
  先前鬥法時已經消耗太多體力,如今失血不少,紅凝臉色蒼白,額上開始冒冷汗,隻覺胸悶心慌,待要放棄,轉念想畢秦既甘願以千年道行交換,更不能食言,於是幹脆將牙一咬,閉目念訣。
  武陵麵色越發鮮活。
  就在他睜眼的一刹那,紅凝迅速收手,淩空劃了道符止住血,起身就走。
  腳剛踏出門,腦後風聲響起。
  紅凝踉蹌幾步,總算避開那些花瓣,扶著牆勉強站定,回身冷笑:“果然處處都是忘恩負義的人。”
  武陵翩翩落在她麵前,一張臉豔若桃花,卻不似畢秦溫和,多了幾分英氣,他冷冷盯著她:“你敢奪他的內丹。”
  紅凝暗地捏了道靈符,語氣平靜:“那就讓他為你墮入邪道,將來在天劫之下灰飛煙滅才好。”
  一隻手掐住她的脖子。
  武陵淡淡道:“多管閑事,他未必不能度天劫,如今你用計害他舍棄內丹,害他千年修行盡毀,你……”
  那手越來越用力,眼前陣陣發黑,呼吸不暢,紅凝忍住沒有昏倒,直視他的眼睛:“度了天劫又如何,他為你做了這些惡事,頂多隻能修成邪仙,何況他為了照顧你這個半死的弟弟四處奔走,還有什麽心思修行,怎麽度天劫?”
  武陵轉臉看那桃樹。
  見他遲疑,紅凝立即抓住機會,捏個訣迫使他鬆手,退開兩步:“失去內丹,還有本形在,不過重新修煉罷了,你們兄弟相見之日不遠,萬一你現在出事,他便無人守護,或許用不了多久就會被人砍去,甚至連根盡毀,你肯定能勝過我?”
  武陵本欲再動手,聞言果然停住。
  紅凝臉色蒼白,輕輕喘息:“修仙度劫,做妖有什麽不好,至少兄弟能時常相聚。”
  武陵緩步走到桃樹下,看著雨中憔悴的枝葉,喃喃道:“當年我兄弟二人一心想求得永生,誰知天劫隻能過一個……都是天意。”
  紅凝冷笑:“當年不顧性命幫助你哥哥度天劫的是你,如今救你的是你哥哥和我,不是什麽天意,就算天意如此,難道我們就可以什麽都不做?”
  武陵沉默半日,點頭:“隻要他再度修得人形,我兄弟二人便行遊天下,再不妄求仙道……”
  “妖族至多萬年壽命,你二人能團聚多久?半途而廢,難得永生。”溫和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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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錦袍繡帶上似有金色雲霞浮動,那張臉是完美的,五官都生得恰到好處,一雙鳳目清澈如水,神聖尊貴,略帶悲憫之色,絕無半點惡意。然而這樣一個人,卻擁有逆天改命扭轉乾坤的無邊法力,執掌中天兵權十萬年,震懾天庭。
  眨眼工夫,院子裏的陰氣已盡數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道道金光,團團瑞氣,昭示著來人舉足輕重的地位,分明是位上神。
  武陵驚疑,看紅凝。
  紅凝不動,冷眼旁觀。
  見她沒有表示,武陵忍不住開口:“尊神是……”
  錦繡不答,抬臉打量滿樹枯黃的枝葉,信手拈過一枝:“為妖就好?天地不容妖鬼,每千百年必降天刑,極少有支撐過萬年的,談何永生。”
  話音方落,那本已半枯的桃樹竟奇跡般蘇醒,殘葉一片片飛落,重新生出嫩嫩的新葉,一朵朵粉色小花在枝頭綻放,沐浴著細雨,十分孱弱,卻充滿生機。
  花英下的人,更有著百花盛開都比不過的風華。
  輕易便能為花木接續靈氣,武陵終於猜到此人身份,震驚,慌忙跪下參拜:“原來是神尊大人駕臨,當年花朝會上有幸得見尊顏,如今一時竟沒記起,該死。”
  錦繡低頭看他,微笑:“千年道行修來不易,仙道已近,怎能輕言放棄,你兄弟二人大有仙緣,不若歸我座下修煉,他日必有所成。”
  武陵看身旁桃樹,遲疑:“可……”
  錦繡明白他的意思,歎息:“天意如此,須放下執念才是,且與你兄長一道去花朝宮候命吧。”
  武陵本是不願舍棄兄長,聞言大喜,伏地:“謝神尊大人。”
  廣袖揮過,武陵與桃樹俱不見。
  紅凝苦笑。
  這個人,一眼就能看穿別人心裏的弱點,把話說得恰到好處,所有鋒芒都掩藏在微笑之下,半點不露,自被貶以來,他就真的深居簡出,再不公開參與天庭任何大事。
  被貶?他是被貶的!什麽時候的事?
  被莫名冒出的想法嚇了一跳,紅凝心中詫異,再仔細回憶,卻什麽都想不起來了,此時她也沒精神再管別人的事,隻覺四肢發冷困倦至極,心知是受傷的緣故,於是扶著牆轉身就朝自己的房間走,剛走出兩步,眼前就一陣發黑,極重的眩暈感襲來,腳底站立不穩。
  一雙手從旁邊伸來扶住她。
  .
  “擅取心血會折損壽元,”他輕聲,“喜歡人間就該愛惜性命,不要再做這些。”
  雨下得越發大了,被風吹入簷底,沾濕衣衫,或許是精神恍惚的緣故,那聲音聽在耳朵裏也多了幾分疼惜。
  不適的感覺很快過去,眼前景物再次變得清晰。
  溫柔的眼睛不複明亮,黯淡無色,他抱著她靜靜地坐在階前,她橫躺在他懷中。
  嫌太親密,紅凝皺眉想要起身,可不知為何,那懷抱仿佛有著難以抗拒的吸引力,叫她忘記掙紮,強烈的熟悉感猛然竄上心頭,這場景竟似曾相識……
  “你先抱抱我啊。”
  “將來再說。”
  “那我不去了。”
  “難得的機會,為何不去。”無奈。
  “你也想我快點成仙?放心,我不會讓你等太久的,快抱我。”
  “我比你老二十萬歲。”聲音裏帶了笑意。
  ……
  發愣的模樣正如當初那隻小妖,呆呆地望著他,一臉癡迷全無避諱,錦繡嘴角微揚,移開視線去拉她的手。
  紅凝看了他片刻,忽然道:“神尊大人。”
  手僵在半空,目光緩緩回到她臉上。
  見他這般反應,紅凝坦然一笑,搖頭:“我並不記得什麽,隻是以前經常做一個奇怪的夢,夢裏有個小妖想當神後,可我始終看不清那位神尊大人的臉。”
  時隔千年,記憶中的聲音依舊熟悉,不記前世究竟是幸與不幸?錦繡沒有說什麽,低頭查看她腕上流血的傷口。
  “白泠走後,我就沒再做這個夢了,”紅凝迅速縮回手,“恭喜你,新收了兩名潛心修行的好弟子。”
  錦繡默然片刻,道:“命中注定,你為何還不明白?當初武陵本可以安然度得天劫,畢秦頂多被打回原形,但武陵一心助他,才引出今日這場劫難,如今畢秦為救兄弟舍卻內丹,變回原形,豈不正合了天意……”
  “我隻知道他們兄弟有情有義,”紅凝淡淡地打斷他,“天意是什麽,難道畢秦遇劫,卻要武陵袖手旁觀,這樣的神仙不做也罷。”
  錦繡歎了口氣,欲言又止,抬手擦拭她臉上的汙跡:“要想得到什麽,就要先舍棄一些東西,這是天地間自古不變的道理,你太執著。”
  紅凝側臉避開那手:“執著的是你。”
  見她臉色蒼白,錦繡再不說什麽,將一粒丹藥送至她唇邊。
  靈丹亮晶晶的如露珠,散發著花蜜般的清香,紅凝看看他,又看看那藥,伸手推開:“神尊大人離我太遠。”
  錦繡果然怔住。
  紅凝問:“那小妖是我?”
  語氣十分虛弱,但那大膽的目光、無知無畏的神情,正與當年花朝會上的人一模一樣,錦繡沉默半晌,微微一笑:“是。”
  “不知天高地厚,”紅凝也忍不住笑了,“神尊大人是你?”
  錦繡沒有回答。
  紅凝道:“我不明白,是她自願選擇做人,執著的是你,你到底在內疚什麽?”
  內疚什麽?因為他的隱瞞,他對她說了謊。錦繡看著她:“你已經不記得前世。”
  “我不需要記得,它們和我無關,”紅凝皺眉,“如今我是個普通的凡人,會有數不盡的前世後世,所以這些都不重要,我隻在乎今生,今生我有自己的打算,但絕不會修仙,你何必再白費心思。”
  錦繡搖頭:“將來再說。”
  紅凝感到一陣煩躁和厭惡,想要從他懷中離開:“不用將來,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你還要怎樣?”
  無論她如何用力,那手始終將她圈得緊緊的。
  她微怒:“中天王很喜歡施舍?”
  他輕聲:“不要再任性。”
  簡簡單單一句話,卻莫名激起更多怒意,加上受傷的緣故,紅凝再也控製不住,顧不得別的,掙紮著要擺脫那雙手臂,冷冷道:“與你無關,世上需要你施舍的人多的是,想成仙的人也多的是,你大可以去點化他們,但你沒有權利操縱我的命運,我絕對不會修……”
  大約是受了傷又太過激動的緣故,她忽覺眼前一黑,終於癱倒在他懷中。

  三更豔遇

  雲氣浩瀚無邊,一男一女站在小橋上說話。
  “瑤池會快開始了,中天王還不過去?”
  “我須等個人,神女先行便是。”
  女子聞言笑了:“不知哪位神仙這麽有麵子,竟要中天王親自等候,我倒想留下來見上一見了。”
  男人聲音依舊溫和客氣:“怎好讓神女耽擱,何況我還有些要事與她商量,一時半刻恐怕……”停住。
  他這麽說,明顯是表示不方便,女子未免失望,嗔道:“罷了,你且忙正事,我先過去。”
  她剛剛離開,一個紅色的身影就從牆角跳出來,拉著男人的金色衣袖,毫不客氣地質問:“她是誰?”
  “東嶽君之女。”略帶笑意。
  她望望女子去的方向,不悅:“你認識這麽多女的。”
  他柔聲:“花朝宮不也有很多女的?”
  她不說話了。
  他拉起她的手:“各路神仙都已到齊,你不是專程來看這瑤池盛會的麽,稍後人多,須跟緊了我,少說話,莫要闖出禍來。”
  她沒有動:“什麽時候我才能做你的神後?”
  沉默。
  他微笑:“待你載入仙籍再說。”
  ……
  畫麵逐漸模糊,終於連聲音也飄散了,似夢似真。
  思緒卻越來越清晰。
  俊美不老的臉,溫柔含笑的眼睛,甚至連同那若即若離的曖昧、永遠留有餘地的話,這些都沒有任何改變。
  他從沒有正麵回答她的問題。
  而她,最終沒能載入仙籍,自然也沒能做他的神後。
  看來這些都隻是小妖的自作多情,他若真喜歡她,在她離開時又怎會不挽留?“神尊大人離我太遠”,所幸她後來總算明白了。既然是他親手將瑤池水送到她手上,助她變身凡人,如今又何必再糾纏?因為內疚,所以對她好,卻引得她再次喜歡上他,以至鬧出後麵這場事,他是神仙,還有個未來王妃,現在做這種夢算什麽意思。
  紅凝苦笑。
  “醒了?”淡淡的聲音在頭頂響起。
  發現不像是躺在床上,紅凝睜眼,正好對上那雙漂亮而冷漠的眼睛。
  楊縝倚著車後壁,麵無表情。
  記憶中的眼睛雖冷漠,卻會讓她感到親切,慢悠悠抬眼的動作不知迷住了多少姑娘;而麵前這雙眼睛始終太過淩厲,這些都明明白白顯示,他們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紅凝靜靜望著他半晌,垂眸。
  身下顛簸,夾雜著車輪“吱吱”的聲音,她很快弄清了目前的處境,不動聲色自他懷中坐起,有意無意拉開些距離,接著又想到什麽,立即摸摸懷裏,發現那段金色桃枝還在,這才放了心,抬手掀起車窗簾子朝外看,頓時被日光刺激得睜不開眼。
  一隻手自旁邊伸來,放下簾子。
  男女同乘,雖說事出有因,但二人先前的親密之狀已大是逾禮,紅凝皺眉:“這是……”
  “去重州的路上,”楊縝神色與往常無異,自然而然拂了下衣袍,淡淡道,“你已昏迷了兩天,獨自留下恐怕不妥。” 原來當初他率人先行離開,走到半路又不放心,折了回去,正好發現她昏迷在床上,便匆匆救了人出來,誰知她遲遲不能醒轉,幾個大夫束手無策,因此他當即決定趕路,畢竟重州城名醫匯集,希望更大。
  知道他是好意,紅凝道:“多謝。”
  楊縝道:“那畢秦……”
  紅凝將事情經過大略講了一遍,隱去錦繡一段。
  楊縝點頭:“我道他必有苦衷。”
  “雖說是為救兄弟,但也害了這麽多無辜性命,僅僅被打回原形,已經算對得住他了,”紅凝適應光線之後,重新打起簾子看窗外,“事情已完,楊公子要去重州,民女恐怕不能奉陪。”
  楊縝似早已料到她的反應:“既有傷,就先去我的別宅將養一段時日,何況他們都很感激你。”
  感激也要借別人的名頭,紅凝忍不住一笑,轉身去檢查自己的包袱:“不必,下個路口我就……”行動間竟感覺疲乏無比,她隻得放棄,扶著車壁喘息。
  “你這樣能走?”楊縝看她一眼,也不去扶,“隻因我昨日接到封信,信中提到重州那邊出了數起古怪命案,你或許有興趣。”
  紅凝愣了下:“楊公子還真不客氣。”
  楊縝道:“你行走四方,不正是要除妖驅鬼替天行道麽。”
  替天行道?紅凝笑了:“當然,我不信天道會那麽公平。”
  見她沒拒絕,楊縝麵色逐漸緩和。
  發現身體異常,紅凝不再多話,坐直了身,屏除雜念試著行氣,哪知這一試,她便驚怒萬分——先天靈氣再不能凝集,法力竟被人封住了!
  手腕上的傷口已消失,連道疤痕也沒留下。
  一個顧全大局的神仙,不可能容忍凡人與北仙界作對,何況他與陸玖本是親戚,怎會真讓她去報仇?他這麽做無疑是在阻止她,這才是他來人間一趟的真正目的,而她,差點又被騙過,直到現在才明白真相。
  紅凝木然。
  原來在他跟前,她真的還是那個“任性”的小妖,縱然話說得再狠再絕,卻因為他數次相救,還有那絲若有若無的關切,始終沒有完全死心,沒有死心,就可以讓人毫無顧忌地再去劃一刀,讓它死。
  留意到她臉色不對,楊縝皺眉:“可有不適?”
  “沒事。”仿佛失去力氣,紅凝慢慢地靠回車壁,慢慢地縮到角落,閉上眼睛。
  .
  重州城很大,人煙豐茂,富庶繁華之地,當朝聞名的富商十有三個都住在這裏,免不了互相攀比鬥富,揮金如土,大肆興建園林,把個府第造得有如人間仙境,更別提沿河的酒樓青樓與花堤亭橋,都是他們專程修了供玩樂的場所,景色宜人,往來會友也方便,引得許多文人名士和告老的官員們紛紛來此地定居。
  楊縝的別宅更是富麗堂皇,莊嚴氣派。
  就算曾見識過高樓大廈,紅凝還是忍不住讚歎,半開玩笑:“楊公子的別宅果然不是尋常富貴人家可比,民女山野丫頭,沒什麽見識,倒不敢進去了。”
  楊縝淡淡道:“你還有什麽不敢的。”
  紅凝也不與他計較,抬臉打量:“修建這園子,不知道要多少人。”
  知道她的本事,趙興等人早已轉變態度,一路上對她甚為客氣,此時都恭敬地跟在後麵,聞言笑道:“這是當年聖上有意賞賜,城裏魏和魏老爺家大公子允諾送的,聖上親賜的匾。”
  紅凝也不吃驚,魏和是有名的富商,攀附權貴贈送府第並不稀奇,隻不過這次行賄活動是經過皇帝老兒批準的而已,名為自己賞賜,卻是別人出銀子,皇帝老兒算盤打得精明。
  朱門大開,先前得信,數名下人早已等在階下迎接:“小王爺。”
  原來這楊縝乃是當今七王爺之子,年方二十四,自幼陪伴太子讀書,文武兼修,深得聖上喜愛,十九歲便主動請纓帶兵出戰番邦,連奪五城,從此名震朝野,受封永安郡王,兩年前平叛護駕有功,被加封為睿王,聖眷極隆,這樣一來,父親是親王,兒子同是親王,於是家裏下人們私底便直呼其為“小王爺”。
  兒子功高,七王爺卻十分擔心,特地在聖上跟前求情,再不肯讓他上沙場,父子在朝中地位已極,皇家本有忌諱,楊縝也明白這道理,主動解了兵權,請命離京去外地作閑王,聖上素來喜愛他,倒很不舍,無奈礙著兄弟的麵子,隻得應允,想著重州富庶之地,便特意作了封地賜與他。
  紅凝本來對這些朝政之事不感興趣,但見他氣質不凡,出身必定尊貴,路上合著名字一打聽,也早知道了,當然眼下既已挑明,她還是假作吃了一驚。
  楊縝對她的反應很滿意,率先拾級上階。
  兩名美妾帶著丫鬟迎出來見禮,倒叫紅凝有點意外。其實這裏頭也有緣故,睿王名義上雖不得擅離封地,但自他離京,聖上一直惦記得很,時常召他回去,隻拿這次說,一來一去就耽擱了近半年,正經在重州的日子反而不多,因此他便將王妃留在京城,身邊隻帶了兩名美妾相伴,故紅凝沒有見到王妃。
  進了大門,楊縝有意無意放慢腳步。
  先前說話已落後一截,紅凝領會,快步跟上去。如今法力被封,身體尚且虛弱,這種地方是有錢人的天下,單身女子住在外麵確實不妥,大樹底下好乘涼,此人雖貴為王爺,品行卻還算端正,不如先借他這裏安頓下來,再另做打算。
  .
  半夜,明月高照,河畔花船齊齊泊在岸邊,遊人早已散去,喧囂聲滅,這一帶總算回歸短暫的安寧。
  遠處隱秘的山石下,兩條人影摟作一處,手足交纏,呈合抱之勢。
  男子衣衫淩亂,氣喘籲籲極是賣力。
  女子香肩半裸,低低的呻吟聲婉轉銷魂至極,帶著奇異的魔力,竟聽得旁人也忍不住熱血沸騰,心上似著了火一般。
  腳步聲漸近。
  “有人?”女子囈語般地,主動迎合,“要快些了。”
  兩片櫻唇尋上男子的嘴,潔白纖長的手指緩緩插入男子發間,按住他的後腦,男子樂極,瘋狂地撕咬著那兩片柔軟的唇,下身動作越發快起來,眼見就要泄。
  等的就是這一刻,女子輕笑。
  忽然,男子悶哼一聲,身體僵直,所有動作全都停止,雙目漸漸睜大。
  二人終於維持在最緊密結合的姿勢,再也不動。
  “誰?”一名年輕男人提著燈籠循聲而來,看清之後驚得倒抽一口冷氣,後退幾步。
  撞上男女野合,不是什麽好運氣。
  他紫漲著臉皮想要轉身離開,目光卻被那女子給牢牢吸引住。
  半張側臉映著月光,看到的人隻知道她極美豔,然而究竟長成什麽模樣,恐怕沒有人說得出來。
  因為她的眼睛。
  慵懶帶笑的眼睛,仿佛擁有勾魂攝魄的力量,煞是生動,那種美很奇異,甚至有點陰邪,可以吸引別人所有的注意力,以至忽略她的具體長相。
  男人的視線仿佛被膠住,毫無例外地看著她發呆。
  這種事情被撞破,女子卻無半點羞澀,仍與身上男子維持著交合擁吻的姿勢,隻拿眼睛斜斜瞟他。
  隻要是男人,看到這種活色生香的偷歡場景多少都有反應,何況是精力旺盛的年輕男子。
  提著燈籠的手微微發抖,男人喉結滾動。
  元陽全數吸納完畢,女子不慌不忙鬆開手,身上人便直挺挺倒下。銷魂的眼波一轉,小巧的舌尖輕輕舔了下櫻唇,她慢悠悠抬手,將肩頭滑下的衣衫拉起了些,一串動作十分自然,卻帶了種不經意的挑逗。
  男人口幹舌燥,情不自禁咽了咽口水。
  女子緩緩起身,纖美的腿徑直跨過地上那人,朝他走來。步態輕盈,搖曳生姿,這個角度可以看得更清楚,那輕薄的外袍下竟再沒穿別的衣裳,傲立的雙峰在月光下飽滿瑩潤,看得人血脈賁張,每走一步,相對男人而言都是種無聲的刺激。
  流光溢彩的眼睛有如誘人的陷阱,充滿控製人心的力量。
  “啪”的一聲,燈籠摔落,男人仿佛失去神智,急急上前將她抱起,迫不及待地直頂到假山石上,三兩下便拉扯掉下身衣物,挺槍而入,飛快動作起來。
  喘息聲中,他埋頭在她頸間,一手抓著那豐乳大力揉弄。
  女子白嫩的腿掛在他腰間,“咯咯”嬌笑。
  地上的人仰麵躺著一動不動,了無生氣。
  .
  在紅凝看來,重州城街道不夠寬闊,行人不夠多,卻也不失古代大城市的風貌。
  楊縝沒騙她,重州最近的確出了幾樁古怪案件,不過自抵達後他便沒再提起,倒是紅凝自己忍不住主動詢問,他才答應帶她去衙門看看。
  貴為皇族王孫,楊縝出門素來車馬轎齊備,紅凝不喜招搖,何況她不會騎馬,且男女同乘在這時代是逾禮的,她雖不介意這些,但此人身份非同一般,原該保持距離,再說這種小事叫兩名侍衛去就可以,何須他親自出馬,於是她便推說想徒步領略重州風物,誰知他真的換身便服出來了。
  名義上是他作陪,紅凝卻清楚他的性子,適當地落後半步,避免與他並肩。
  主陪客變作客陪主,楊縝並沒察覺不妥,習慣性帶著她往前走:“你竟不忌葷腥。”修行者通常奉行養生之道,因此他特意吩咐過下人,送的全是素食,誰知竟被她毫不客氣退了回來。
  一路上飲食清淡,想不到是為著這緣故,紅凝聞言失笑:“肉食者鄙,民女本是粗鄙之人,吃葷也不稀奇。”
  楊縝頓住腳步:“好一句肉食者鄙,連本王也罵了進去。”
  “民女怎敢罵王爺,”紅凝跟著停下,“退回飯菜無禮,但總比天天吃素強,何況民女雖比不得王爺,衣食還是能自足的,不過王爺既然肯留個閑人在府上吃白飯,我又何必客氣,叫人說王爺吝嗇。”
  楊縝看她一眼,繼續朝前走:“一張利嘴生在女人身上,是福是禍?”
  紅凝笑道:“民女隻知道,男人若生了張利嘴,必定好福氣。”
  清楚她的脾性,楊縝倒沒再生氣:“聽說修道之人要辟穀。”
  辟穀?多無聊的行為,還真有過那樣一段日子,因為那時一心想成仙。紅凝沉默片刻,涼涼地笑:“那是修仙。”
  楊縝意外:“修道不正是為了成仙?”
  紅凝淡淡道:“通常是。”
  楊縝目光閃爍,不再多問了。
  身後忽然響起鑼聲,行人紛紛避散,一隊衙役高舉“肅靜”“回避”的告示牌行來,緊接著是知府的轎子,還有數名捕快,再就是一輛木板車,車上仿佛運著什麽東西,用塊白布蓋住了。車後跟著一大群人,當先是位六十多歲衣著華貴的肥胖老者,老眼通紅,被兩名年輕男子攙了往前走,下人們也亂作一團,旁邊幾名婦人哭哭啼啼。
  見此情形,紅凝先已猜著幾分,待走近些,果然見那木板車上一隻枯黃幹瘦的手露在白布外。
  死的是個老者?她正想著,忽聽那胖老者哭了聲“兒”,旁邊兩名男子苦勸:“父親千萬保重,二哥近日行為古怪,必有蹊蹺,大人自會替我們作主。”
  “第五個了。”旁邊人群議論紛紛。
  “這回是朱老爺家的二公子。”
  “一模一樣。”
  ……

  命數之謎

  花朝宮的遊廊上,陸瑤亭亭而立,與杏仙說著話,一對兄弟從旁邊經過,見了二人忙停下來作禮問候,接著又並肩遠去。
  陸瑤奇怪:“他們也是這宮裏的人?我竟從未見過。”
  杏仙道:“千年桃妖罷了,是神尊大人帶回來的,讓他二人在花朝宮修煉。”
  陸瑤皺眉:“他怎的又去凡間了?”
  杏仙目光微動:“總是還惦記著那丫頭。”
  語氣故作平靜,卻帶了三分試探的味道在裏頭,陸瑤豈會聽不出來,也將眼波一轉,口裏歎息:“飲下瑤池水,原本再無仙緣,是他以神力逆天改命,才求得這機會,若今世那丫頭再不能登入仙籍,便要永世為人,他內疚了這麽久,也難怪要上心些。”
  見她並沒生氣,杏仙果然低低哼了聲,有不甘之色:“天劫在即,神尊大人卻耽於這些瑣事,天女就不擔心?”
  “我自然不會讓這種事發生,帝君更不會,”陸瑤打斷她,美目中閃過一絲淩厲之色,很快又恢複平靜,淺笑,“他當年執掌中天十萬年,上下無不敬服,豈會不知輕重,因為一個凡人就失了分寸,壞了歸位大事。”
  覺察她的不悅,杏仙忙道:“天女說的是,我也不過白擔心罷了。”
  陸瑤若有所思:“說也奇怪,那丫頭一介凡人,我十五萬年修為竟難以卜算她的命數,其中緣故帝君不肯說,九嶷神妃也不知道。”
  杏仙笑道:“不隻天女,神尊大人已經為這事奇怪了好些時候。”
  陸瑤驚異:“難道連他也……”
  杏仙道:“據說當初神尊大人強行助她穿越輪回,中間出了什麽差錯,致使她命數生變,如今神尊大人也不能卜算。”
  陸瑤恍然:“果真如此也罷,怪道他經常去凡間,想必是怕生出什麽意外,神妃前日還提點我要我助他,以免他過於分心。”
  杏仙不忿:“天女真要去照看?”
  陸瑤眼波流轉,似笑非笑:“他費盡心思想要彌補當年犯下的過錯,逆天改命何等大事,我不過區區女子,能耐有限,壞了他的事卻不好。”適當顯示氣度沒錯,但聽說那丫頭固執得很,若真在明裏插手,事情順利還罷,一旦有什麽差池,反倒會與他生出嫌隙,未免得不償失。
  杏仙哪裏知道她的想法,隻聽她不肯插手,臉色便好了:“天女說的是,不如你得空多勸勸神尊大人,讓他少去下界,那麽大的丫頭哪用得著這麽操心。”
  陸瑤抬手示意不必再說,漆黑嫵媚的眼睛裏隱約透出幾分不安,秀麗的雙眉也微微皺起——逆天改命本就是天地不容的事,天劫必然比平日更重,他肯冒險為她求得一次升仙的機會,已經算得上仁至義盡,縱然心存愧疚,這樣關注未免也太過了些。
  堂堂北仙界天女,位及上仙,注定有天仙之緣,是未來的中天王妃。
  “我去替他照看一下也好。”淡淡的。
  .
  王府從不會怠慢客人,紅凝是女子,不方便住外麵客房,於是暫且被安頓在後園中,兩間小屋臨著池塘,少了精美的遊廊,卻多了曲橋殘荷,池畔堆著白石,一叢矮竹掩映窗間,頗有韻致,這樣的住處雖不夠氣派,幽靜冷清的氣氛倒正合了她的意。
  回想山中清苦歲月,再看身邊繁華世界,紅凝苦笑,如此變化,才短短一年而已。
  方才那知府十分殷勤,當街讓二人查看屍體,又將前幾名死者的資料細說了一遍,而後親自送楊縝至門口才告辭回去。
  二人進了園門便一路沉默,楊縝似乎並沒留意她的反常,緩步帶著她往前走,護衛們不知何時已經退下。
  紅凝歎了口氣,停住腳步:“王爺好象應該走那邊。”
  楊縝不理會,繼續走。
  紅凝知道他想問什麽:“他們都是被吸盡元陽,所以喪命。”
  楊縝果然停住:“據朱家人說,朱二公子上個月起就染了病,但頂多是不思飲食,神情倦怠,略顯羸弱些,怎會一夜之間就變成……”回想那張枯黃的臉,那幹瘦的身體,簡直就是一把骷髏蒙著一層皮,哪裏像三十多歲的人,他也暗自心驚:“先莫名害病,死後都是這等慘狀,相似的命案每個月便會發生一起,分明是同一妖孽為之,它究竟是何物?”
  紅凝搖頭:“看過才知道。”
  親眼所見才能弄清楚,她說的是實話,但現下誰知道那妖怪藏在哪裏,怎樣才能找到它?楊縝明白此事查起來十分困難,沉吟:“你可有辦法對付?”
  紅凝沒有回答,徑直回房去了。
  楊縝看著那扇門若有所思,許久,他也推門而入。
  紅凝坐在窗前看池上殘荷,神情如常,麵前放著杯冷茶,見他進來也不起身,隻丟出一句話:“沒有法子,王爺另請高明。”
  楊縝走到她身旁,不說話。
  紅凝沉默半晌,抬臉看著他,莞爾:“王爺請我來降妖,如今我卻已經法力盡失,實在是無能為力,讓王爺失望了。”她試過許多方法,始終無法解開身上的封印,那個溫柔的人抱著她,安慰她,卻又親手奪走她所有的也是唯一的籌碼,甚至沒有留下半點希望。
  修道之人失去法力代表著什麽,楊縝沒有意外:“怪道這幾日愁眉不展的。”
  紅凝收回視線,端起茶就喝。
  楊縝微俯了身,伸手,修長的手指正好按在杯沿上,無意間觸碰到她的唇。
  紅凝倒吃了一嚇。
  這樣的舉動極其不妥,俊美的臉上卻神色不變,冷漠的眼睛裏反浮現出幾分笑意,他緩緩從她手中取過茶杯放回桌上,語氣自然:“天涼,叫她們送熱的來。”
  似曾相識的臉更加鮮活,紅凝發愣。
  “凡事沒有絕對,”楊縝直起身,負手,“你且安心住著,待我將這裏的事安排妥當,過幾日便帶你進京拜會天師。”
  回過神,紅凝莫名:“天師?”
  楊縝轉身麵向窗外,也看那池上殘荷,滿意之色更多:“本朝天師精通道法,或許能治好你。”
  神仙有心封印自己,怎會輕易就讓凡人解開?紅凝知道他是好意,一笑:“法力盡失,蒙王爺收留庇護,已是感激不盡,此事民女自會想辦法,不敢再勞動他人。”
  笑意退去,楊縝皺眉:“你……”
  紅凝打斷他:“城裏每個月都會死人,此事不能拖延,俗話說遠水解不得近渴,與其進京問天師,不如派他們在暗中就近尋訪高人,或有能者。”
  楊縝冷著臉看了她半晌,拂袖就走,口裏淡淡道:“依本王看,法力盡失也沒什麽要緊,一樣是伶牙俐齒逞強好勝,半點不讓。”
  .
  瑞氣繚繞,簷頭挑著朵祥雲,天書閣籠罩在淡淡的金色光芒中。
  神帝端坐案前,麵沉如水:“昆侖族的人越來越放肆,覬覦中天之位多年,如今雖不敢與你爭中天之主,卻又請命任用他們的人為將。”
  階下,錦繡麵西而坐,看著手中奏折皺眉,對方分明是趁著自己尚未歸位,先將自己的人安派進來,削弱正宗神族的實權,更有架空中天的意思。
  神帝道:“你的意思?”
  錦繡道:“自臣被貶,十將一直鎮守中天,並無差池。”
  神帝點頭:“話雖如此,但這次昆侖天君是與南極王聯名上奏,以前日邪仙界來犯中天王不在其位為由,要求任用昆侖四神為將,他們有心為天庭效力,朕總不能沒有表示。”
  錦繡道:“邪仙界來犯也不隻這次,既拖了這麽久,帝君何不再拖下去。”
  神帝冷笑:“你沒見那上麵的話?天庭近年幾無昆侖將,若得兩派合力,必能永保安寧。這分明是暗指朕打壓昆侖族,待他們不公,朕怎好再落人話柄?”
  錦繡合上奏折:“昆侖族法術獨到,任用他們的人未必是壞事。”
  神帝道:“但中天自古是我們正宗的腹心之地,怎能讓昆侖的人插手,況且你不在,真放他們進去,難保不趁機動作,一旦成了氣候,將來恐難遏製。”
  錦繡忽然轉了話題:“聽說近日南濱也生了點事,帝君是不是該起用幾名天將?”
  任用是一回事,派去哪裏又是一回事,重要的是堵住別人的口,神帝本已有主意,如今見他這麽說,不由點頭。
  二人心照不宣地笑了下。
  神帝端起玉杯喝了口:“那卷《通海》看得怎樣了?”
  錦繡搖頭:“禦神之術乃是至高無上的神術,錦繡難以參悟,修習起來更是力不從心。”
  神帝不緊不慢道:“當初朕修習兩萬年,方才窺得些皮毛,如今天劫將臨,能悟出多少也全憑你的造化。”
  錦繡笑:“錦繡愚鈍,怎比得帝君。”
  神帝哼了聲,似無意:“聽說你近日又去過凡間。”
  錦繡略有點意外,點頭:“為些小事,兩名桃妖在下界作孽,我看他們大有仙緣,所以特地走了一趟。”
  神帝道:“凡間不比天上,人生隻有匆匆數十年,當年那丫頭也長大了。”
  聽出話中諷刺之意,錦繡愣了下,忍不住笑:“帝君是在笑話我?”
  神帝斜眸:“朕說錯了不成?短短數十年就像做夢,在我們這裏,千年修行也不過是個小丫頭,而在凡間,十幾歲的丫頭已經很聰明了。”
  錦繡道:“帝君說的是,人世短暫,怎比得仙道永恒。”
  神帝這才露出滿意之色,語氣卻特意加重了些:“她本已了斷仙緣,難得你多情,費心為她爭得這次機會,還有什麽不安的,該擔心你的天劫才是。”
  錦繡道:“她始終執著於凡間之情,認為生老病死理所當然,若今世不能想通,白白錯過這次機會,未免可惜。”
  “她執著,你也執著不成?”神帝皺眉,“你雖能仗著法力逆天改命,但到底能否成仙,也是天意注定的,人間有句話叫‘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說的便是不該過於執著。”
  錦繡道:“我也沒想到,轉過十世還如此固執,或許她一直記恨當初。”
  神帝沉了臉,冷冷道:“當初怎麽,小小花妖也妄想做花中神後,天條明令,神族血統豈同兒戲,昆侖天君之子修行難有成就,不正是因為他那凡人母親?以至帶累全昆侖族。你貴為天神,她命中注定無緣晉升上仙,你費盡心思逆天改命,卻不想引出後麵的事,原本她尚能修得散仙,如今卻因情劫墮入輪回,你也是自食其果,還欺朕不知道麽。”
  錦繡道:“帝君法力無邊,有什麽不知道的,錦繡怎敢欺瞞,當初念在她頗有靈氣,本族門下凋零,這才略施援手,逆天改命不過是想助她勉強修成下仙,誰知果真天意難違,倒讓帝君看笑話。”
  神帝道:“你雖這麽說,朕看那丫頭卻是一心要做你的神後。”
  錦繡沉默片刻,一笑:“年少輕狂罷了,師兄看著我長大,當年你我不也如此,何必放在心上。”
  同門修行情同手足,見他直稱師兄,更增幾分親切,神帝語氣緩和了些:“正是念在她年少無知,朕不予計較,曆經此事,你也該知道天意難違,雖說事情因你而起,但若她當時堅定心誌,也不至落得這般境地,你不必過於內疚。”
  錦繡依舊溫和:“師兄教訓的是。”
  神帝氣消了許多:“朕本有心成全她,留在你身邊也未嚐不可,是她自己半點不讓,不識大體,如今你自認虧欠她,想要助她回歸仙道,朕也不攔,但你修行至今,須時刻記得自己的身份,昆侖族可都盯著中天,此事關係到我們正宗的命脈,這關頭萬不可落人把柄,辜負了師父的期望。”停了停,他意味深長:“你莫非忘了昆侖天君的情劫?凡事天意注定,盡力而為,卻不可強求,否則必招大禍,正如人間因果報應,你的天劫朕雖能相助,但能否安然度劫,全在你自己。”
  他說“報應”本是無心,錦繡卻聽得麵色一變,半晌才恢複平靜:“錦繡明白,隻是當初她穿越輪回時不知怎的出了意外,以至不能卜算她今後的命數,我實在難以放心。”
  神帝沒有意外,淡淡道:“是麽。”
  錦繡點頭:“當年她命數不定,是因為我從中插手,弄巧成拙令她墮入下界,如今我想會不會又是天意,要我助她回歸天庭,以彌補當初的大錯。”
  神帝輕哼:“天劫當前,你倒肯耗費法力去卜算這些瑣事。”
  錦繡也不在意他的諷刺:“還求師兄指點。”
  神帝看了他半日,冷笑:“單憑此事,你就斷定她命數生變?誰都有不能卜算的事,說不定她的命數與天庭一個重要的人有關,也未可知。”
  錦繡愣。

  媚術

  一個多月過去,天氣已經轉冷。
  月色還算明朗,夜深,王府廊上亮著燈籠,值夜的守衛往來巡查,相比之下後園就更加冷清了,丫鬟侍女們大多已經睡下,沒睡的也偷懶聚作一處玩了,偌大的園子變得空曠而靜謐,假山池塘修竹都沐浴在月光裏。
  忽然,角落傳來壓抑的吃吃的笑聲,聽得人麵熱心跳。
  一對青年男女毫無顧忌在假山群裏交歡。
  女子上身趴伏在山石上,男子從後麵進入,神情興奮,狠命□,雙手也未閑著,扶著纖腰直弄得銷魂難耐,欲仙欲死。
  本是睡不著出來走走,無意中卻撞見這樣的事,紅凝先是呆,接著也就鎮定了,此刻大門已關,這裏是王府後園,那男子應該就是府裏的下人,雖說楊縝在外對這些事向來不怎麽在意,治家卻甚嚴,於門風上更是謹慎,府中下人丫鬟平日都難搭上話,但林子大了什麽鳥都有,出這事也不稀奇,隻要賄賂守園門的幾個老婆子,混進後園很容易,不過此人膽子委實太大了些。
  當然她也留意到,這女子身份不太尋常。
  這角度看不清麵容,隻見那身衣裳在月下如煙如霧,依稀竟有銀光閃閃,絕不是丫鬟們能穿的樣式,難道這府內還藏著這樣一位佳人不成?在園內住了一個多月,除了先前兩名美妾,並沒見楊縝新收別的女人吧。
  腦子裏瞬間轉過幾個念頭,仍難以解釋,紅凝到底不好再看下去,準備轉身離開,誰知就在這當兒,那女子卻有意無意側過臉來。
  一張豔麗非常的臉。
  紅凝禁不住倒吸一口冷氣,震驚。
  原來楊縝這次來重州,身邊隻帶了兩名美妾,一位姓曲,一位姓王,這女子不是別人,正是那位姓王的如夫人!
  背著楊縝私通下人,這位夫人簡直膽大包天!
  身後男人動作越來越激烈,王氏仰臉,口裏配合地發出浪叫聲,然而那張臉上的表情竟是冷冷清清,並無太多欲望,倒是那雙眼睛很奇特,深不見底,帶著種神秘的叫人難以抗拒的魅力,紅凝竟看得心生恍惚,急忙移開視線,忍不住讚歎,楊縝的眼光確實不錯,兩位美妾的姿色已屬一流,這王氏平日說話做事都垂著眼睛一副怯怯的模樣,卻較曲氏更得寵些,原以為隻是他偏愛柔弱女子的緣故,倒沒留意這王氏的眼睛生得這麽出色,自己同為女子尚且如此,男人自然更難抵抗。
  可這樣就更不好解釋了。
  楊縝雖有驕子之氣,卻絕對不失優秀,且風華正茂,當初法力未失,一眼就看出此人身體強健絕無惡疾,近日住在府中免不了聽到些八卦,據說他常留宿於王氏處,論理王氏不至於太寂寞,這下人哪點比得過楊縝,竟令她冒這麽大的風險?
  紅凝暗忖,見二人仍在動作,也不知看見自己沒有,慌忙往旁邊移動,想要躲到假山後麵避開,畢竟這是別人的家事,鬧出來彼此反不好看,自己不過是個借住的外人,沒道理白惹一身是非。
  “看夠了?”身後有人輕哼。
  紅凝大吃一驚,猶在發愣,緊接著就被一隻手強行拖著走了。
  當然,她也沒有機會看到後麵發生的事。
  .
  不知何時王氏已經轉過身,換了個姿勢,重新與那男子合抱在一處,纖纖手指插入男子後腦發間,將櫻唇送上。
  男子快極,愈發瘋狂,終於顫抖著發出聲悶哼。
  王氏輕笑著吮他的唇,媚人的眼睛不再清冷,總算帶上了表情,喜悅,興奮。片刻之後,她略略抬起上身,男子便緩緩從她身上滑開,搖搖晃晃往旁邊山石上倒下,癱軟在那裏,竟已不省人事。
  “還不打算回去麽?”帶笑的聲音。
  白衣翩翩立於月下,一雙眼睛同樣媚惑人心,隻不過這雙眼睛生在男人身上,就使得他整個人看上去多了幾分陰柔,赫然竟是陸玖。
  眨眼,王氏已經整理好衣裳,仰臉望著他,語氣不太友善:“你來做什麽。”
  陸玖也不耐煩:“罷了,你當我想來自討沒趣?是姨父央我來的。”
  王氏道:“不勞表哥費心,我不會回去。”
  陸玖笑道:“依我看,你也太倔了些,人死後自會投胎轉世,如同重生,豈不比守著個活死人強多了,你還是放他去吧,來世再找他也一樣。”
  王氏寒聲:“轉世又如何?我始終是妖,縱然他投胎轉世千百回,也還是人,上天還是不會讓我們在一處,如今我二人難得逃出雷刑,總算可以清靜度日,這樣沒什麽不好,至少他不會忘了我。”
  陸玖正色道:“這是你的情劫,你若還執迷不悟逆天行事,隻會自取其禍,到時可就不是雷刑這麽簡單,連父王也未必保得住你。”
  王氏道:“將來的事將來再說,表哥請回。”
  陸玖不在意:“你這樣為個凡人耽誤修行,就不怕姨父對他下手……”
  王氏冷冷打斷他:“盡管下手,他死了,我便陪他一道死。”
  陸玖悠然道:“你這模樣也離死不遠,待你將來在天劫之下神魂俱滅,他一樣會被鬼差發現,抓去投胎,從此再不記得你,娶妻生子,和別的女人……”
  話未說完,一團綠火直朝他撲去。
  陸玖閃身避開,笑道:“我是奉命將姨父的話都轉說與你了,將來出什麽事可與我無關。”說完化作白光遁走。
  王氏滿麵怒色站了半晌,轉身要走,卻不慎被旁邊昏迷的男子絆了下,頓時一聲冷哼,抬腳將他踢到地上,消失在月色中。
  .
  手臂被緊緊拽著,步伐穩健,他走得不算快,紅凝卻幾乎是被拖著往前跑,饒是她遇事鎮定,此刻腦子裏也禁不住開始亂了,隱約還有一絲忐忑,畢竟自己的小妾紅杏出牆,偏又落在了外人眼裏,未免大失顏麵,照此人的性子還說不定會怎麽處置。
  終於,楊縝停住腳步,丟開她。
  夜風送來許多涼意,遊廊上燈籠散發著朦朧而曖昧的光。
  紅凝忽然尷尬起來,其實女妖吸人元陽這種事往常見得多了,本來不算什麽,何況她也不是有意偷看,可如今被他撞見,意義就完全不一樣了,正如一個女人不小心打開不良影片,偏巧這時候來了個男人。
  沉默半晌。
  楊縝果然開口低斥:“姑娘家,偷看這些!”
  “我隻是出來走走……”發現越描越黑,紅凝無奈地停住,發現他沒有想象中的激動,也十分意外,試探性地觀察他的臉色,小妾出牆,他竟有這等胸襟?
  楊縝麵無表情,嗤道:“還要回去看個仔細麽?”
  原來他並沒看清那女子是誰,紅凝總算弄明白緣故,反倒鬆了口氣,本來此人妻妾成群,王氏會出牆也不能全怪她,但王族尊嚴,豈能容忍後院出這種事,加上此人生性驕傲手段強硬,鬧起來非出人命不可。
  呼吸聲有些急促,溫熱的氣息噴在額上。
  紅凝驚回神,抬臉,發現不知何時楊縝已逼近,二人的距離不足一尺。
  他低頭似笑非笑看著她,低聲:“對這些事很好奇?”
  紅凝隱約察覺不對,想要後退。
  一隻手迅速圈住她的腰,另一隻手準確地扣住她的下巴,緊接著他的唇便落了下來。
  猛烈的吮咬,那舌強硬地想要頂開她的牙齒探進更深處,放肆的,強迫的,沒有絲毫憐惜,所有動作都在宣告著對方的強勢與專製,這是個喜歡主宰一切的男人。
  事先全無預兆,哪料到他會突然做出這樣的舉動,紅凝呆了半日才反應過來,他竟是受方才那一幕的刺激,想找人泄欲!心中頓覺屈辱,紅凝惱怒至極,下意識用力反抗,誰知如今法力被封印,竟似變作了廢人一般,對方身材本就比她高大,且自幼習武,正值氣盛之年,無論在體格上還是力量上她都不占半點優勢,掙紮半日竟推不開。
  冷漠的眼睛變得迷亂,燃著欲火,他似乎已經失去理智,幾乎是將她整個人壓向自己,吻得更放肆。
  發現難以脫身,紅凝反倒冷靜下來,終於覺得事情不太合理——楊縝向來驕傲自製,就算被這種事挑上了火,也不至於失了分寸去強迫一個外來的女人,這些舉動完全不像他素日的行事。
  腦海裏忽然浮現出方才那雙眼睛。
  深不見底的、銷魂的眼睛。
  猶如醍醐灌頂,紅凝心裏“咯噔”一下,自法力被封,她就不能再感受妖氣,所以一直都沒有發現王府中有任何異常,如今看來,王氏竟大有問題!
  能將媚術施展到這種地步,絕非尋常妖孽,除非是……
  法力盡失,見識卻還在,紅凝冷笑,怪不得看著那雙眼睛時,心動的感覺似曾相識,那妖女早就發現自己了,楊縝估計就是著了道,而自己同為女子,因此僥幸逃過,還差點忽略了這事。
  正想著,一隻手熟練地探入她的前襟。
  紅凝又羞又急,見他並沒有停止的意思,更暗暗叫苦,心知這樣下去情勢必難控製,忙伸手去取桃木珠,誰知手到懷裏竟摸了個空。原來自失去法力,她就沒打算再輕易插手這些事,一門心思隻想著如何解除封印,何況王府有門神八卦守護,楊縝又是大有福德之人,尋常妖怪哪敢貿然來犯,因此她也不如往常警惕,眼下半夜睡不著爬起來走動走動,根本忘了帶法器。
  無奈之下,她幹脆將牙一咬,趁腰間手臂略鬆之際,將身體往後一縮,提膝朝對方□撞去。
  既喚不醒,隻好先製住他再想辦法了。她的主意原本沒錯,誰知楊縝是習過武點過將的人,雖失去理智,本能卻還在,對外界的反應極其敏感,察覺到她的意圖,他不由輕笑一聲,側身避過,同時輕抬右腳。
  紅凝始料不及,被他這麽一絆,再也站立不穩,眼見就要倒地。
  一條手臂及時攬住她的腰。
  雖然沒有摔倒,卻再次跌入了他懷中,紅凝大急,顧不得事情的嚴重性,扯下發簪朝他刺去。
  還未刺中,楊縝便閃電般扣住她的手腕。
  那手十分有力,紅凝吃疼,手一鬆,發簪“叮”的落地。未等她再采取行動,他已先一步製住她的雙手,反轉身從背後抱著她壓向廊柱,低頭在她耳畔頸間親吻,同時扯斷她的衣帶。
  臉頰貼在冰涼的柱子上,雙手被強製性地抱住柱子,一隻有力的手牢牢鎖著它們,有堅硬的特別的東西抵在腰後,紅凝緊張又無奈,不再掙紮。
  他在她耳畔命令:“不許叫。”
  紅凝苦笑。
  “稍後也不許叫。”三分輕佻。
  雖被迷惑心智,流露的卻是一個人的本性,想不到他在這些事上也這麽專製,還有這等癖好,紅凝當真哭笑不得,園子太大,此地僻靜,半夜三更能叫來誰,何況他如今中了媚術,早已喪失理智,根本聽不進什麽,就算驚動全府上下的人,又有誰敢上來掃他的興?反倒令他們看笑話。
  離了法力什麽都做不了,那個人強大到可以掌控她的一切,包括她的命運。
  偏偏是他。
  身後的人緊緊壓著她,使她整個人幾乎都貼在了柱子上,一隻手迫不及待去扯她的腰帶。
  所有羞惱和憤怒早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從未有過的灰心,臉緊緊貼著冰涼的柱子,紅凝閉上眼,帶了幾分認命的味道。
  該來的就會來,無力的反抗是不是也算笑話?
  正在她絕望之際,那隻手出乎意料停止了動作,緊接著身後的人再也不動。
  .
  須臾,耳畔傳來輕輕的倒吸冷氣的聲音,手臂猛地鬆開。
  得以脫身,紅凝立即退開好幾步,驚疑地打量他,見那雙眼睛逐漸恢複了清明與犀利,知道媚術真的已經得解,這才長長吐出口氣。
  楊縝如夢初醒,看看自己,又看她,厲聲:“怎麽回事?”
  紅凝平靜地整理衣裳:“是我妄圖強迫王爺,令王爺失了清白,如何?”
  明知她是諷刺,楊縝臉色忽青忽白,冷暖交替,氣息卻逐漸平緩了,到底他對發生的事還是有幾分印象,回想起來將臉一沉,忍怒:“好大的膽子,竟敢擅入後園,引誘婢女行此苟且之事,待我查出……”話說一半忽然發現自己現下做的事也不光彩,於是停住:“方才之事甚是蹊蹺。”
  紅凝道:“王爺真不知道?”
  楊縝皺眉:“她的眼睛……”當時不慎與那女子的眼睛對上,就心神蕩漾如同被攝走魂魄,竟忽略了她的長相。
  紅凝斟酌了一下,覺得還是有必要問清楚:“王爺的兩位如夫人是何來曆?”
  楊縝愣了下:“都是京城人氏。”
  紅凝點頭:“王爺近日是不是常留宿在王夫人房裏?”
  楊縝瞟她一眼,不答。
  紅凝忍了笑:“這是王爺的私事,民女原不該多打聽,但要徹查此事,恐怕還須從王夫人身上著手。”
  楊縝果然鐵青了臉:“方才是……”
  紅凝搖頭:“王夫人舉止嫻雅,想必是身世清白的大家小姐,何況重州城之案從幾個月前就開始了,那時她跟你尚在京城,自然與此事無幹,隻不過若有妖孽要借她的容貌作惡,也很容易。”
  楊縝神色稍和,沉吟:“你的意思,府內有妖怪?”
  紅凝笑笑:“還是會媚術的女妖,稍有不慎連性命都會搭進去,因此王爺近日最好還是少去兩位夫人那裏,更不要隨便看女人的眼睛。”
  楊縝立即看她的眼睛。
  “她也可能借我的模樣,王爺不必太相信我,”紅凝別過臉,淡淡道,“如今我法力盡失,做不了什麽,最好暗中尋訪真人高僧。”
  楊縝道:“城裏這幾起案子都是她犯的?”
  紅凝道:“可能。”
  楊縝道:“前日又死了個人。”
  紅凝道:“她現在找上新的了。”
  楊縝頷首,想到先前失態對她做出逾禮之事,輕咳:“方才……”說了兩個字又停住。
  心知他拉不下臉道歉,紅凝本沒打算責怪,畢竟使出這等媚術的絕非尋常妖狐,能抵抗的凡人幾乎沒有,於是順水推舟打斷他:“方才王爺正是中了她的媚術,如今就怕她害了真的王夫人,借她的身份混進府內安身,王爺應該先在暗中查清真相,不宜打草驚蛇。”
  她有意岔開話題,擺明是不計較了,楊縝的臉色卻越發不好,冷冷看了她半晌,拂袖就走,丟下句話:“近日我都歇在書房。”
  見他消失在廊角,紅凝忍不住笑,估計此人是覺得自己這麽輕易就算了,於貞操上麵看得太輕,心生鄙夷,但若真賴上他負責,恐怕更加看不起,這種驕子脾氣真難伺候,好在他總算正麵回答了問題,既然他近日沒歇在王氏房內,就間接地表示現在的王氏也有作案機會,眼下最緊要的是,弄清現在住在園子裏的這個王氏究竟是不是原來那個。
  笑意逐漸冷卻。
  天成的媚術,除了九尾狐族還有誰?
  唇邊猶掛著涼涼的笑,她徐徐轉身:“中天王還不肯現身麽?”

  柳暗花明

  他站在燈影裏,俊美的臉上神情不辨。
  雖然獲救,帶來的卻是更多的灰心,她走到他跟前,眼神裏盡是嘲弄:“滿意了?中天王果然法力無邊,我承認我鬥不過你,封印我的法力,現在又前來相救,欠了你的情,我應該跟你說聲多謝?”
  錦繡沉默,並非有意令她受辱,而是早已不能卜算她的命數,能及時趕來,隻因方才突然心神不定。
  紅凝道:“我的法力還要被封多久?”
  錦繡沒有正麵回答:“強取內丹有損功德。”
  紅凝道:“我不修仙,不需要那麽多功德。”
  錦繡道:“你傷得太重,最好休養一段時日。”
  紅凝笑了:“中天王很會說謊。”
  因為他說謊,致使她違背本性,一心順著他的安排,不顧一切,急於求進,最終墮落凡塵,但她是不是並沒完全忘記?錦繡看著她許久,輕聲歎息:“何必以身犯險,與仙界作對,對你沒有好處。”
  紅凝道:“這是威脅?”
  他搖頭:“你不能動陸玖。”
  她揚臉:“你一定要阻止我?”
  他不再回避:“是。”
  雙拳微握,紅凝看了他半日,冷笑:“你真以為這樣就能阻止我?”
  錦繡道:“這是我的印,無人能解。”
  紅凝冷冷看著他。
  錦繡微側過臉:“昆侖天君之子注定難度情劫,既為你而死,此劫已了,他與你從此便再無瓜葛,苦苦糾纏隻會另生事端與禍患,縱使他將來登上仙籍,也不會記得你,天君更……”
  紅凝愣了下,打斷他:“他將來能登仙籍?”
  錦繡不語。
  灰飛煙滅已是最壞的後果,誰知當你認定它的時候,卻突然看到了一線希望,紅凝心中大震,呼吸幾乎停滯,喃喃道:“你說,他還能活過來?”她迅速抓住他的手臂,定定地望著他,喜悅:“陸玖才五尾,法力不到,他……他沒有死對不對?”
  明亮的眼神熱切而激動,充滿期待,就像當初她為那人求情時的模樣,隻為還一世的情,全不顧將來的天刑,若非他助她脫胎換骨,她早已不在這世間。
  此刻告訴她真相,或許她就不會有這麽多恨意,不會再執著於報仇?可能還會如願走上修仙之路,去尋找永恒的情?
  鳳目中那些溫柔逐漸褪去,錦繡低頭看著她許久:“精魂無存,豈能複生。”
  刹那間,臉上光芒盡滅。
  錦繡抬手:“你……”
  紅凝後退兩步,避開。
  手停在半空,繼而放下,錦繡移開視線:“劫數已過,再糾纏也無益,你若果真不願求仙,過些時候……”停了半晌,他終於接著道:“過些時候我便送你回去,你會忘記這裏的事,不必傷懷。”做人也好,他可以隨時去照看。
  “我為什麽要忘記?”紅凝打斷他,“隨便更改別人的命運很有趣?修仙與不修仙,過來與回去,都是你一廂情願作的決定,可被你決定的那個人是我,我可以忘記你,不想忘記別人。”
  正如當初送她去地府投胎時一樣,那身影越來越遠,甚至沒有回頭。
  他不動,隻是那雙鳳目更黯了些。
  “她想必不知道你的苦心,你別計較,”一名白衣女子從暗處款步走出來,正是天女陸瑤,“別怪我多事,聽說你匆匆出關,我一時擔心便跟來了。”
  錦繡沒有意外,頷首:“多謝。”
  由於他作了法,方才並沒聽清二人的對話,陸瑤站到他身旁,望著遊廊盡頭:“你在她身上用了花神的封印?”
  錦繡道:“她性子急,恐怕會惹事。”
  陸瑤一笑:“你這麽做必定有道理,隻不過帝君已賜了瑤池金蓮露,她該不至於還在記恨,我聽說她如今降妖除鬼,倒像是在修行,或許將來真能得償所願,二人仙界重逢,你還有什麽擔心的。”
  錦繡移開話題:“陸玖呢?”
  陸瑤柔聲:“蒙你教導,他如今已收斂多了,我不會再讓他亂跑,倒是你的天劫,帝君與父王都很擔憂,你也知道我沒那麽小器,不如安心度劫,至於這邊,我可以時常來替你照看她。”
  錦繡不置可否:“走吧。”
  .
  楊縝出身顯貴,待姬妾雖嚴厲,但在日常用度上絕對不委屈誰,王夫人的住處小巧秀麗,精致的遊廊外種著幾樹海棠,幾名丫鬟站在門外,衣著皆不凡,其中一名手裏捧著半碗燕窩粥,見了二人忙行禮,又進去報知王夫人。
  紅凝自覺退到他身後。
  楊縝不理她,率先進門去了。
  紅凝站在原地,進退兩難,小妾的房間他進去是理所當然,而自己未免有些不方便,畢竟主人沒表示允許。
  丫鬟打著簾子,也不知道該不該放。
  正在尷尬,裏麵傳來冷冷的聲音:“還在外麵做什麽。”
  知道他是有意,紅凝不由苦笑,低頭走進去,說不緊張是假的,萬一這王氏真是昨晚的九尾妖狐,被揭穿身份就險了,如今萬萬不能讓她起疑。
  房內,楊縝麵無表情坐在椅子上。
  王氏已替他解去披風,親手奉茶,嗔道:“王爺這幾日都不見,怎的大清早突然想起來看……”
  見紅凝進來,她忙住了口,紅著臉陪笑讓坐。
  王妃不在,園內日常瑣事都是王氏與曲氏代為掌管,紅凝是客,彼此算不上熟,兩位如夫人並不曾因為身份就簡慢於她,時常派丫鬟前來問候,所需物資一應俱全,丫鬟們更加客氣,禮數周到,不失王族之風。因想著對方熱情,紅凝雖懶於客套,也不好過分,略欠身作禮問了好,這才往椅子上坐下。
  王氏細細問了幾句,無非是缺什麽東西丫鬟有沒有錯處,紅凝一一作答,又道謝。
  楊縝低頭撫袖。
  幾日不見他來,王氏正在忐忑,輕聲陪著說了兩句笑,見他隻淡淡應答,更不抬眼看自己,饒是他在外人麵前向來如此,態度也遠不似往常,頓時滿臉疑惑,垂首退到一旁。
  模樣柔順,楚楚可憐,媚態卻遠遠不及,心思靈巧,善於察言觀色,但自己的心事也流露在外,實在不太可能是昨晚那妖孽,紅凝暗忖,見她不安,忙起身笑道:“民女住在園內多有打擾,蒙兩位夫人關照,本想過來拜謝,正巧遇上王爺。”
  楊縝冷眼看她,不答。
  王氏還禮不迭:“既是王爺的貴客,不嫌妾身失禮就好,姑娘說哪裏話。”
  紅凝看著楊縝輕輕搖頭,表示並無異常,口裏笑:“如今也沒什麽要緊的事,民女就不打擾王爺與夫人,先回去了。”
  楊縝淡淡道:“那就走吧。”起身便走。
  王氏麵露失望之色,知道他的脾氣,也沒有直言挽留,隻是低聲道:“方才叫她們熬了些燕窩粥,正要給王爺送去,王爺既來了,何不用過再走?”
  楊縝不在意:“不了,我還有些事。”
  王氏垂下眼簾,不說話。
  走了兩步,楊縝回身:“近日園裏無事,你且好好歇著,少出門。”
  王氏眼圈微紅,答應。
  此人姬妾成群,何曾費心去關注這些女人的想法,紅凝不好多說什麽:“城裏最近出了幾樁命案,王爺很著急。”
  重州城的命案人人盡知,王氏聞言也釋然了,送二人至階下:“案子雖要緊,王爺也當珍重,不要太過勞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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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心守著一個男人,看著他的臉色辦事,然此人姬妾眾多,再受寵,失去興趣被冷落也是遲早的事,這在王族不新鮮,但這回似乎沒那麽單純,他竟對王氏下了禁足之令,紅凝暗自後悔,畢竟他親眼見到昨晚的場景,縱然知道那是別的女人借了自己小妾的模樣,恐怕心裏也不會舒服,委實不該將真相告訴他。
  楊縝神色平靜,隻管順著遊廊朝前走。
  紅凝看看四周,見無人跟來,便開口道:“此事與王夫人無關。”
  楊縝“恩”了聲,沒有表示。
  紅凝不好再說。
  楊縝停住腳步:“若我真要因此冷落她,你又能如何?”
  想不到被他看穿,紅凝一笑:“民女怎好管王爺的家事,隻是王夫人實在無辜。”
  楊縝淡淡道:“你管的還少麽。”
  紅凝不語。
  目光略顯淩厲,楊縝繼續朝前走:“當務之急是先查出那妖女的下落,以免她再去外頭作惡……”
  紅凝恍然,畢竟她頂著的是王氏的模樣,別人不知內情,萬一當作王府醜聞傳開,此人最好麵子,怎容得這些風言風語,想來禁止王氏出門也是這緣故。
  楊縝道:“她雖沒錯,卻與此事有關,否則那妖孽為何偏偏借她的容貌?”
  一個人若無非分之想,麻煩怎會找上門,可見那下人早已對王氏有覬覦之心,狐女才會變作王氏的模樣去引誘他,有人敢打自己小妾的主意,紅凝這才明白他為何發怒,於是岔開話題:“既然是府上的人,查起來也不難,隻要找到他,或許就能打聽出……”她忽然停住,伸手指著不遠處:“那是誰?”
  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楊縝似明白了什麽,倏地沉下臉:“站住。”
  那人穿著青衫,書生模樣,本無精打采朝前走,陡然聽見人嗬斥,頓時嚇一跳,看清之後忙過來作禮:“王爺。”
  楊縝打量他:“你不是府裏的人。”
  那書生不敢抬頭,恭敬回道:“草民鍾文才,前日來探親的,趙興趙侍衛正是草民的表兄。”
  精神委頓,目光不似常人清明,與中了媚術極其相似,紅凝越發懷疑,麵上卻笑道:“怪不得眼生,我看鍾公子氣色不太好,可是住得不習慣?”
  心中有鬼,鍾文才含糊了幾句。
  男人更清楚男人的毛病,楊縝看他這副模樣,心底早已猜出大半,冷笑著正要說話,忽聽得背後傳來王氏的聲音。
  王氏扶著丫鬟匆匆追上來:“王爺。”
  楊縝怒道:“不是讓你好生歇息麽,出來亂走,成何體統。”
  不明白他為何發火,王氏垂眸:“王爺方才忘了披風,妾身看天冷,王爺或許要出門,就趕著送來了……”說完示意丫鬟遞上披風。
  楊縝愣了下,麵色略緩:“不必,你先回去歇著。”
  王氏答應,帶著丫鬟回後園去了。
  紅凝一直在留意鍾文才,自王氏出來他就開始發呆,此刻更似失了魂,一時更加確定,原想著取畢秦的內丹替他解了媚術,可轉念一想,她又打消了這念頭:“鍾公子?”
  鍾文才回神:“那……那是……”
  楊縝臉色差到極點,正要發作,卻被紅凝搶先道:“王爺既有要事,還是別再耽擱了。”轉臉朝鍾文才笑:“鍾公子且忙去吧。”
  鍾文才滿臉疑惑,諾諾地告退。
  楊縝看她:“本王的事,你倒很喜歡作主。”
  紅凝坦然:“無憑無據,王爺想要拿他怎樣?以王爺的身份,就算冤枉誰也沒人敢作聲的,衝女人發火更不算什麽。”
  楊縝淡淡道:“既這麽聰明,說話怎的不知道討人喜歡。”
  紅凝笑:“民女天生不討人喜歡。”
  楊縝拂袖便走。
  紅凝忙道:“王爺留步。”
  楊縝不理會。
  紅凝上前拉住他:“王爺且慢,民女當真有要事商量。”
  看看她的手,楊縝忍怒:“口口聲聲自稱民女,卻敢強留本王,本王看你是越來越放肆。”
  他不計較是顧及身份,自己也不能太過分,紅凝明白這道理,放開他,難得陪了笑臉:“民女不是擔心王爺隻顧惱怒,忘了正事麽。”
  怒氣逐漸消退,淩厲的眼睛反露出一絲笑意,楊縝道:“你打算怎麽做?”
  紅凝毫不遲疑:“探出那妖女的底細,再設法對付。”
  楊縝道:“怎麽探?”
  “鍾公子是中了媚術,不如從他身上著手,”紅凝取出兩道符,“將這兩道符燒了令他服下,我自有辦法,這事對王爺來說很容易。”
  楊縝接過符:“又拿人作餌?”
  紅凝道:“不拿他作餌,他必死無疑。”
  楊縝轉身正對著她:“你如今法力盡失。”
  紅凝也看著他,語氣平靜:“那妖孽是九尾狐,三味真火煉人魂魄,所以不能打草驚蛇,否則我們難逃一死,不但死,而且連魂魄也要灰飛煙滅。”
  楊縝愣。
  紅凝笑道:“王爺若是怕,後悔還來得及。”不待楊縝作色,她又迅速斂了笑,正色道:“此事稍有不慎便凶險萬分,王爺帶兵上過沙場,自然不怕,民女卻怕死得很,現下沒了法力,隻能用符探一探消息,還望王爺做得隱秘些。”
  .
  月色不如昨夜晴朗,勉強也能看清楚,時近三更,園內一片沉寂,假山旁果然有個人影在焦急等候。
  不遠處的閣樓上,紅凝站在窗邊陰影中:“果然是他。”
  楊縝緊抿著唇。
  紅凝道:“那並不是王夫人。”
  楊縝冷冷道:“混帳奴才。”
  察覺他神情不對,似有殺機,紅凝皺眉:“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仰慕佳人並不算死罪,何況那妖孽對他施了媚術。”
  楊縝看她一眼,輕哼。
  聽出鄙薄之意,紅凝道:“愛美之心乃是人之常情,王爺若怕玷汙了尊府,民女走就是。”
  楊縝道:“你以為你走得出去?”
  紅凝聽得好笑:“王爺竟要仗勢欺人,強留我不成?”
  楊縝道:“那又如何。”
  想不到他這麽說,紅凝反不知該怎麽回答了。
  楊縝看著她,怒氣已經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幾絲戲謔:“如今你法力盡失,武功也未見高明,本王果真要欺負你,你又能怎樣。”
  紅凝不語。
  楊縝道:“數次衝撞本王,該當何罪。”
  紅凝微笑:“先前不知王爺身份,多有冒犯,但正所謂不知者不罪,莫非王爺真要民女磕頭賠罪不成?”
  楊縝麵不改色:“也好。”
  紅凝怎會真的磕頭賠罪,隻得幹笑兩聲:“哪有客人給主人磕頭的道理,王爺少不得多包涵些。”
  楊縝道:“全無誠意。”
  紅凝無奈:“王爺一定要降罪,民女的確無能為力,但王爺絕不會仗著身份欺負一個弱女子,做出這等卑鄙無恥有失身份的事。”
  楊縝道:“好厲害的嘴,你是弱女子?”
  紅凝不答。
  楊縝看了她半晌,慢悠悠道:“愛美之心,的確是人之常情。”
  紅凝意外。
  楊縝上前一步,朝她俯下臉:“既是人之常情,本王自然也難免。”
  他有意壓低了聲音,氣氛莫名變得曖昧,月光斜斜射入窗戶,看著那張俊美的似曾相識的臉,紅凝不由自主地想要後退,誰知就在此時,身上傳音符忽然有了動靜。
  二人一愣,同時轉臉望去。
  不知何時,假山旁已多出道白影,與先前那人抱在一處。

  輸與贏

  傳音符被放到桌上,那邊喘息聲笑聲時斷時續,動作十分激烈,在寂靜的房間裏顯得越發清晰。
  昨夜的場景重現,加上回想起後來發生的事,二人未免尷尬。楊縝移開視線,緩步過去往椅子上坐下:“等什麽,還想看?”
  無意撞見一次,就被當成了偷窺的女流氓,紅凝暗悔不該答應讓他來看,硬著頭皮問:“那符已經讓他服下了?”
  楊縝冷著臉不答。
  清楚此人的辦事手段與效率,紅凝知道問了廢話,於是定了定神,也過去坐下,取出那段金色桃枝,還有另一道符。冥思苦想這麽多天,對於現狀,她並不是全無辦法——畢秦的內丹是修煉千年所得,自然帶有天地靈氣,如今自身先天靈氣被封,正好借來用,當然作用不大,可使幾張小符足夠了。
  紅凝抬手點燃那符。
  符紙燃盡,紙灰卻不散。
  楊縝看得驚異,正要說什麽,卻被紅凝止住,隻聽她開口問:“夫人究竟是哪裏人氏?”
  片刻,傳音符裏鍾文才喘籲籲的聲音傳來:“夫人究竟是哪裏人氏?”
  楊縝這才明白,先前哄鍾文才服了兩道符,其一是傳音符,另一道竟是作這種用處,她想控製鍾文才,通過他的口去套那妖精的底細,而隻有將符放到他腹中,才能瞞過那妖精。
  狐女果然並沒有發現異樣,雖說她變作王氏的模樣,卻並不清楚王氏的底細,不過對方既中了自己的媚術,她便毫無防備,隨口道:“妾身自然是重州城的人。”
  聲音軟媚,楊縝聽得心中一顫,立即道:“重州城何處?”
  狐女笑道:“西河街。”
  更確定不是王氏,楊縝沉聲:“西河街哪家?”
  見他問得多了,狐女也警惕起來,道了聲“親親”:“你我隻管樂罷,總問這些個事兒做什麽。”
  紅凝怕她生疑,忙道:“小生白天好象在王爺府上見到了夫人。”
  這理由十分充足,狐女不再懷疑,仗著媚術柔聲哄他:“你認錯了,天底下長相相似的人多著呢……”
  紅凝將手一揮,傳音符便沒了動靜。
  楊縝輕輕吐出口氣。
  紅凝道:“白天鍾文才那樣,我就猜他肯定不知道王夫人的身份,果然如此,想是他當初無意中在哪兒看見王夫人,心生仰慕,然後被這妖女窺破,才幻化了騙他。”
  楊縝沒說什麽,盯著她看了半日,忽然冷笑:“好厲害的法子,單憑一道符就能控製人心。”
  紅凝笑道:“民女雖沒了法力,但誰若是想欺負,也未必容易。”
  楊縝起身就走。
  .
  第二日紅凝便替鍾文才解了媚術,楊縝親自審問,總算明白事情的來龍去脈,與紅凝所料相去不遠。原來那日鍾文才進府投親,去城外寺裏遊玩,不慎遇到前去上香的王氏,見她容貌美麗未免心動,卻並不知道她的身份,正在煩惱,夜裏“王氏”就自動找上門來。
  街上,二人緩步而行。
  紅凝四下張望,皺眉:“想不到西河街這麽大。”
  照楊縝的身份,下令進行全城搜查不難,可這樣難免會打草驚蛇前功盡棄,而且那妖女借的是王氏的容貌,連二人也沒見過她真正的長相,總不能按著王氏的模樣去找。
  她兀自煩惱,楊縝卻沒將那狐女的話放在心上:“西河街不過是她隨口胡言,你不是說妖怪也怕人氣麽,她既是妖怪,又怎會住在城裏。”他停住腳步:“倒是你解了鍾文才的媚術,今夜她再來,必會發現,如何應付?”
  紅凝道:“頂多再叫他中一次罷了。”
  楊縝道:“最毒婦人心。”
  這麽下去,元陽被吸盡,鍾文才就會死,紅凝笑:“那妖孽我們現在是萬萬惹不起的,王爺倘若不忍,不妨尋點人參鹿茸替他好生補補,讓他多支撐幾日,或者親自出馬去將他換下來,想來以王爺英姿,那妖孽定不會不滿。”
  楊縝麵皮抽動:“姑娘家不知羞恥。”
  紅凝正色:“民女再不濟,也不至於如此疏忽,中了媚術知無不言,我還怕他到時會供出我們,如今不僅替他解除媚術,還將那妖孽在他身上留的氣味也除去了,現在最好讓他藏起來,或者悄悄離開重州城,那妖孽不會找到的。”
  楊縝皺眉:“他走了,今後我們就再難打聽那妖女的行蹤。”
  紅凝挑眉:“王爺的心腸也未見得好。”
  楊縝冷冷道:“這等混帳死不足惜。”
  紅凝道:“有非分之想,是因為他並不知道王夫人的身份。”
  “若知道,他還能留住這條狗命?”楊縝也不看她,轉身朝兩名侍衛道,“回府。”
  知道他回去安排了,紅凝一笑,繼續尋找。西河街很長很大,而且相鄰幾條街都同屬西河街一帶,民居商鋪眾多,總不能挨家挨戶去敲門打聽,一時她竟不知該從何找起,走了半日覺得兩腿酸軟,便隨意進了家小店,叫了碗熱湯,坐下苦思對策。
  不是不知道三味真火的厲害,但那妖女果真出身九尾狐族,能不能打聽到陸玖的消息?
  忍住心中激動,紅凝握緊那段金色桃枝。
  正在此時,旁邊一個聲音響起:“張二伯,前些日子托你帶的東西可都有了?”
  聲音被有意壓低了,縱然如此,聽在耳朵裏仍是十分柔美可憐,紅凝立即抬眼看,隻見一名打扮素淨的年輕婦人站在櫃台前跟老掌櫃打招呼,模樣秀麗,看上去甚是賢淑。
  老掌櫃忙從櫃台下取出個紙包遞給她:“正要送去,你倒先來了。”
  那婦人接過,稱謝。
  老掌櫃關切:“戚公子的病可有些起色?”
  胡夫人垂首:“還是那樣,勞二伯惦記。”再三謝過,拿著紙包走了。
  紅凝立即起身過去:“張二伯,她是你的親戚?”
  老掌櫃眯著眼看了她片刻,仍覺得麵生,但聽她叫得親切,便當作自己記性不好,搖頭:“哪是什麽親戚,這夫人姓胡,半年前嫁與戚家三公子的,為這事戚三公子還被他老子趕出了家門,誰知成婚不到一個月,戚三公子就害了重病,大夫都沒法子,戚老爺隻罵她克夫,也不肯管,虧了這位夫人不離不棄,平日裏替人做些針線活糊口,還要照料戚三公子,著實不容易,所以街裏街坊的沒事都幫襯她些。”
  紅凝若有所思,半晌才又問:“她現下住在哪裏?”
  一個姑娘而已,並不是什麽登徒子,老掌櫃也不防備:“東三巷,柳婆子隔壁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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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巷隻有幾戶人家,十分冷清,胡氏與丈夫住的地方並不難找,隨便找人打聽就知道了。
  院門緊閉,院子裏靜悄悄的,看來正如傳言所說,丈夫重病,胡氏白日裏便關了門不與人往來,的確恪守婦道。紅凝站在牆外禁不住遲疑,法力被封,不能感受妖氣,如今尚且難以確定她是不是那隻妖狐,總不能無緣無故闖進去,該找個什麽借口?
  “姑娘在這裏做什麽?”背後響起柔美悅耳的聲音。
  轉身看見來人,紅凝意外:“是你。”
  陸瑤眼波流轉:“姑娘怎的到這兒來了?”
  紅凝很快恢複平靜:“王妃是神仙,都能來凡間走走,紅凝是凡人,天下之大,何處不能去?”
  陸瑤道:“姑娘言重,什麽王妃,不過是她們笑話罷了,我叫陸瑤。”
  紅凝沒有理會這些:“你找我?”
  陸瑤款步走到她麵前:“陸玖的事實在是對不住姑娘,父王已經責罰過他,昆侖天君那邊帝君也已經賜了……”
  “要我原諒他?”紅凝截口道,“不可能,白泠不會再回來,一句責罰就能免除他犯的過錯,你們的天刑呢?”她搖頭:“我忘了,你們連法力都是用來對付凡人的。”
  陸瑤微笑:“是說封印?他這樣做想來也是為姑娘好。”
  紅凝自然知道那個“他”指誰,轉了話題:“不知陸姑娘找我有何貴幹?”
  陸瑤柔聲:“他讓我代他照顧你。”
  讓未婚妻來“照顧”?紅凝心裏想笑,麵上卻沒有半點表情:“多謝,中天王也太費心了,何必這麽勞師動眾,我不用人照顧就很好。”
  陸瑤輕輕歎息,依舊端莊優雅:“陸玖是我的弟弟,姑娘必定不會很喜歡我,但既受他所托,姑娘有什麽要求都可以跟我提,我會盡力滿足。”
  紅凝也不推辭:“不要讓我再看見你們,就是照顧我了。”
  陸瑤笑道:“姑娘何必這麽固執,也罷,將來再說。”
  雪袂輕拂,她整個人便消失了。
  紅凝垂眸看著地麵,站在那裏久久不動,直到一個聲音響起——
  “打算一直站下去?”
  .
  原來處理過鍾文才的事,楊縝見她久久不回,自行出來尋找,誰知正好撞見二女說話,一時不便過來,此刻見陸瑤離去,不免拿話嘲笑她。
  破天荒的,紅凝沒有還嘴,隻是抬起臉看他:“王爺來得真巧。”
  楊縝負手踱到她身旁:“我看她也會術法,你們是同門?”
  他不知道陸瑤的身份,應該是沒有聽見前麵的對話,紅凝冷笑,也不回答,反問:“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楊縝道:“鍾文才已經被送走了。”
  紅凝道:“你派人跟蹤我。”
  楊縝既沒否認也沒解釋:“原以為你不簡單,誰知和她比起來,你還是個小丫頭。”他饒有興味看她:“她在向你示威。”
  紅凝反笑了:“王爺很會煽風點火。”
  楊縝道:“她才是女人中的女人,你輸了。”
  紅凝不是個輕易服輸的人,可如今不得不承認,這次她的確輸了,凡是與那個人有關的事她都輸得徹底,他掌握她的命運,一次次給她希望,卻又一次次親手將它們毀滅給她看,到如今也不放過。
  見她不作聲,楊縝又道:“女人爭鋒吃醋,使些花樣手段也不稀奇,倒是你,別的事都不笨,這上頭……本王意外得很。”
  紅凝諷刺:“爭鋒吃醋,王爺在說自家的事麽?”
  楊縝不緊不慢道:“女人柔弱些,自有人憐惜,偏處處要強不肯落敗,事事都一個人支撐,別人既看不見,到頭來隻會委屈了自己。”
  紅凝道:“王爺擔心得太多了。”
  楊縝伸手抬起她的下巴,笑著壓低聲音:“想哭便哭,女人弱些也沒人會計較。”
  莫名的怒氣上來,紅凝倏地別過臉:“王爺這話我倒不明白,我為何要哭。”
  楊縝順勢放開她,抬眉:“果真不傷心?”
  “這是我的事,與王爺無關。”紅凝冷冷說完,轉身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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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進大門,再走進後園,天色已黃昏,身後腳步聲卻一直沒有消失,不近不遠地跟著她。
  池塘邊,見四周無人,紅凝終於忍不住停下:“王爺還跟著我做什麽?”
  楊縝道:“她是代誰來照顧你?”
  紅凝回身,坦然看著他:“王爺想看笑話?”
  楊縝走到她身旁站了片刻,搖頭,語氣帶了絲笑意:“她分明是有意說那些話,未必就是真的,你這麽聰明怎的看不出來,白傷心一場。”
  傷心?紅凝笑起來:“王爺好象誤會了,真假又如何,都與我無關。”
  “分明難受,偏不肯承認,”楊縝麵色不改,“你這麽好強倔強,且毫不領情,是男人都會選她……”
  “自作聰明。”紅凝懶得再多說,打斷他,轉身要朝房間走。
  腰間忽然一緊。
  一隻手緊緊圈著她的腰,另一隻手扣住她的下巴,濕熱的唇落下,依然霸道專製,感覺卻大不似上次,上次是本能的欲望,這次更多的是戲弄。
  紅凝驚怒不已。
  她越是奮力推拒,他便越是放肆,終於,他輕而易舉製住她揚起的巴掌,同時抬臉離開。
  紅凝冷冷看他:“王爺這是什麽意思,莫非又中了媚術?”
  楊縝神色平靜,仿佛什麽事也沒發生過:“原來你是在意這些的。”
  紅凝忍怒不語。
  楊縝丟開她的手:“我比他如何?”
  紅凝反倒被問得一愣,下意識道:“誰?”
  “你喜歡的那個人,”楊縝唇角微揚,“本王與他長相相似?”
  紅凝沉默,早該想到的,此人是聞名朝野的睿王,年少時便上戰場參與政事,洞察力自然非同一般,隻怕從一開始就已經留意到自己的異常了。
  楊縝道:“是誰?”
  紅凝道:“你不是他。”
  楊縝道:“他喜歡那女人,不肯娶你?”
  紅凝知道他弄錯,沒有解釋:“時候不早,王爺該回去了。”
  “真那麽喜歡他?”帶著溫度的手指輕輕劃過她的臉,他低聲笑,“你不妨將我當作是他,如何?”
  紅凝真愣了。
  楊縝放下手,不等她說什麽,緩步離開:“本王的話你先記著,過些時候再回也是一樣。”

  戚三公子

  莫非這位王爺是在表白?紅凝對著池塘出了許久的神,還是低頭笑,長相相似,終究不是一個人。
  準備回房,身後卻站了個人。
  紅凝沒有說什麽,隻是停住腳步不再往前走。
  夜色蒼茫,看不清那雙溫柔明亮的眼睛,更不知道那眼睛裏此刻是什麽樣的神色,因為他沒有看她,她甚至不知道他到底在看哪裏。
  沉默許久。
  紅凝先開口:“中天王是來賞月,還是來看笑話的?”
  他終於將目光落定在她身上:“我可以解了你的封印。”
  紅凝道:“有條件。”
  他點頭:“不要對付陸玖。”
  紅凝道:“我的命都在中天王手上,區區法力算什麽,中天王要便拿去,何必降低身份與我談條件,這是在可憐我?”
  錦繡斂了眉,聲音略顯嚴厲:“陸玖是北界王之子,得北仙界庇護,桃妖的內丹縱然有用,但稍有不慎也極凶險,你該清楚三味真火,怎能再任性妄為。”
  紅凝笑了:“原來中天王在擔心我?”
  錦繡默然片刻,點頭:“是。”
  見他直言承認,紅凝反倒意外:“當初內疚的是你,把我帶到這裏的是你,封印我的還是你,如今說擔心我的又是你,我是不是該感激?”她盯著他的眼睛:“堂堂中天王不是能預測未來麽,若不是你故意把我送到白泠身邊,他就永遠不會找到我,也不會……你知道這些,卻故意看著它們發生,推波助瀾,滿口都是天意都是命中注定,你說,我該怎樣感激你?”
  錦繡道:“我當初並不知情。”
  這話聽在耳朵裏,紅凝隻覺得好笑:“中天王不是神通廣大麽,滿口命數,卻連凡人的命數都看不清。”
  不是看不清凡人的命數,而是這一切完全在他意料之外,凡與她有關的事情他都不能卜算,事情確實發生了,現在說什麽她都不會信,錦繡沒有再分辯,上前:“聽話。”
  那語氣滿含擔憂與無奈,若有若無的寵溺幾乎讓她死心複燃,紅凝立即後退:“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你到底還想做什麽?”她索性將先前的猜測問了出來:“你做這些無非是內疚,因為你根本不喜歡那個小妖,卻騙了她修仙對不對?”
  她這麽以為?錦繡站定,沒有回答。
  紅凝隻當自己猜對了:“我現在隻是個普通凡人,不是什麽小妖,所以你根本不必這樣,因為我也已經忘記了前世所有的事,包括你,若不是你出現,我會像往常那樣活得很好,絕不會再與你有任何瓜葛。”停了停,她補充:“既然忘了,哪來的恨?你要是內疚,我現在就可以原諒你。”
  一片死寂。
  麵前不是那張豔麗的小臉,可那坦然而疏離的神色卻幾無分別,就像當初她為了那人跪在麵前求他,改口稱“神尊大人”的那一刻,從不顧一切的喜歡變作最後的陌生,寧可灰飛煙滅也要選擇離開,甚至比他當初更決絕。
  錦繡看著她。
  真的不恨,她隻是忘了。
  一個野性難馴不乏靈氣卻又傻乎乎的小妖,簡單得透明,他對她的一切了如指掌,然而他也不得不承認,在這件事上,她比他見過的任何一個神女仙女都要聰明,她知道怎樣報複他,“我會忘記你”,對一個神仙來說,忘記,比恨嚴重多了,這也是她所能想到的最嚴重的報複方式,並且成功地讓他內疚了千年。有過年少輕狂的時候,多情的名聲在清靜的花朝宮裏逐漸變淡,說“恨”的那些人早已在記憶中模糊,惟獨剩下這句“忘記”。
  他們本已各行其路,毫無瓜葛,這次逆天改命會帶來怎樣的結果?
  見他遲遲沒有反應,紅凝不解,又懶得深究:“我都不恨你了,你可以回去,凡人的命運就讓它順其自然,不用神仙來插手,更不用勞動陸瑤。”
  錦繡目光微動:“她找過你。”
  紅凝沒想過隱瞞:“她要代你照顧我,我想你也太勞師動眾了。”
  錦繡沉默半晌,道:“那不是我的意思。”
  紅凝失笑:“當初是年少不懂事,如今我早就想通了,中天王何必跟我解釋,你以為我還會吃醋不成?”
  人生短短數十載,小丫頭很快就已變得成熟,倘若真以後世之眼去看前世,曾經想不通的事情有沒有可能想通?又或者……作出當年同樣的選擇?
  心中一沉,他又微微笑了。
  說是忘記,卻還殘留著前世的部分記憶,這隻小妖還是下意識在記恨他?
  煩躁的感覺升起,紅凝討厭這樣的笑,仿佛能看穿她的心思,一切盡在他的掌握之中,那是屬於勝利者的微笑。
  她快步從他身旁走過:“我要歇息了,中天王請便。”
  .
  鍾文才已經離開,狐女再來自然就找不到他了,紅凝先前還有點擔心,直到第二日早晨起床發現並無異常,這才鬆了口氣,至於那位胡夫人的事,她也沒有告訴楊縝。
  安靜的巷子裏響起敲門聲。
  一個老婆子邊拍門邊喚:“胡夫人,胡娘子在不在?”
  須臾,一名穿著樸素的少婦開了門:“蔡大娘何事著急?”
  那婆子笑道:“有事勞煩娘子,我有兩個遠房侄子,常在關外經營,認得些參商,昨日托人捎帶了兩支上等的好參來,老婆子無兒無女,一輩子命苦,沒那福氣享用,倒不如現賣了換幾兩銀子使,娘子學問高,煩你去幫忙看看,免得叫他們欺負老婆子沒見識坑了去。”邊說邊比劃:“這麽粗的,想來是稀罕物。”
  這麽好的人參確實少見,胡氏聞言喜悅,忙道:“大娘果真有好的,我這裏還有些積蓄,正好買了來與我家相公補補。”
  婆子道:“既是娘子要,隨便給幾兩罷了。”
  胡氏道:“怎好叫大娘吃虧。”
  婆子拉她:“街坊鄰居的,娘子說哪裏話,走吧。”
  胡氏遲疑了一下,朝身後門內望了眼,估摸著丈夫安好,便帶上院門與那婆子一道走了。
  二人剛離開,一個青衣女子就從轉角處走出來。
  楊縝的府上什麽藥材沒有,上等人參多得快爛掉,所以特地討了兩支來用,當然,紅凝也不敢掉以輕心,以為對方真這麽疏忽大意,她謹慎地上前兩步,仔細觀察那門片刻,微微一笑,左手取出那段金色桃枝,右手取出一張符貼到門上。
  封印解除,她沒有急著進去:“何方小鬼,還不速速現形。”
  話音方落,麵前果然滾出幾個青麵小鬼,俱長相醜陋,跪在地上求饒,原來都是被胡氏強拘了來看院子的,紅凝自知找對,暗喜,放他們去了。
  .
  房間陳設簡陋,卻收拾得幹幹淨淨,一名年輕男子安靜地躺在床上,身上蓋著條質料上好的舒適的薄被,隱約露出雪白的裏衣。
  在踏進門的那一刻,紅凝以為這間房是沒有人的,如今見此情景倒吃了一驚,這不是有個重病的活人麽!
  眉挺鼻直,麵容英俊,他閉著眼睛一動不動躺著,似乎並沒察覺有人闖了進來。
  然而紅凝發現,那薄薄的唇邊正噙著一絲笑意。
  他是有知覺的。
  站在床前,紅凝皺眉,自小與這些東西打交道,她的身體已極其敏感,縱然法力被封,也發覺不對,於是立即取出一道符小小試探了下,這一試不要緊,她立時麵色大變——活人就算重病,多少都帶生氣,直到死後才又變作死氣,可如今在這男子身上雖說感覺不到死氣,卻也沒有明顯的生氣,名副其實的“半死不活”狀態,這樣的人還真的從未見過。
  這到底算死人還是活人?紅凝駭異。
  男子臉上的笑意卻逐漸消失了,神情變得半是疑惑半是不安,顯然他已經分辨出這人並不是自己的妻子。
  無意中瞟見手上的金色桃枝,紅凝突然想到什麽,微露喜色,欲伸手試探,想了想又縮回,規規矩矩朝他作了一禮,盡管他看不見:“是戚家姐夫麽?”
  男人睫毛動了動。
  紅凝盡量使自己的語氣聽上去自然熱情:“我姓林,搬來隔壁一段時候了,方才胡姐姐有事出去,央我代她照顧你,姐夫想要什麽盡管告訴我。”
  聽她這麽說,戚三公子神情果然緩和了,唇邊重新泛起笑意,似不好意思。
  不愧是知書守禮的世家公子,他在害羞?紅凝暗笑,伸手掀開他身上的薄被,假意道:“我看這被子不太暖和,姐夫可有不適?要不要換……”說到這裏,她猛地停住。
  就在男人的心口,一團綠幽幽的光芒遊動著,源源散發著暖意,壓製住那身濃鬱的死氣。
  紅凝震驚。
  這個不是妻子的女人非要來照顧自己,男人頗為尷尬,卻苦於不能說話,隻得強作鎮定,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絲紅暈。
  紅凝目光閃爍,忽然捏緊金色桃枝,順手取出符貼到他心口,同時笑道:“胡姐姐擔心相公,還是慢些吧。”
  “你做什麽!”胡氏驚怒的聲音。
  發現不對,戚三公子雙眉顫動,緊張。
  紅凝看看他,歎了口氣:“不是姐姐央我照料姐夫的麽,我還有些事想要和姐姐商量,我們換個地方談?”
  內丹被鎮住,對方卻沒立即動手,可見並不是想要自己的性命,胡氏鬆了口氣,看看床上的丈夫,鎮定地點頭:“妹妹請。”
  .
  院中,二女對麵而立。
  溫柔賢淑的模樣已消失,胡氏冷冷看著她:“是你放走了那姓鍾的?”
  紅凝不答反問:“他知道你做的這些事?”
  俏臉慘白,胡氏緊抿著嘴不說話。
  “以內丹吸取活人元陽,保全他的身體,所以無常不能發現他,”紅凝歎了口氣,“我說你怎的這麽大意,竟敢讓內丹離體,但他根本早就已經死了,人死總是要歸地府輪回,你這樣強行留著他沒有好處,不如放他……”
  “放他轉世?”胡氏斷然道,“無論如何轉世,他始終都是個凡人,我們不可能在一起,否則必遭天譴,今生他為我擋了雷刑才變成這模樣,我怎能輕易就讓他轉世,那時他會忘記我,我卻還記得他……我寧可像現在這樣。”
  紅凝驚:“他為你擋雷刑?”
  胡氏默然。
  怪不得戚三公子會變成這模樣,竟是以凡人之軀替她擋下雷刑,他知道她的身份!紅凝沉默許久,道:“雖說他替你受了刑,但你如今殘害人命,作惡太多,將來始終是在劫難逃,何況……你不會喜歡做這些事。”
  “不喜歡又如何,隻要他記得我,我們現在還能在一起,”胡氏紅了眼,恨恨道,“我不過要取他們的元陽,好保他身體不壞,壓製死氣,不被黑白無常帶走,那些人貪婪好色本就該死。”
  紅凝搖頭:“是你以媚術引誘他們在先,能抵抗你媚術的凡人又有幾個?”
  胡氏道:“與我何幹。”
  “你的內丹現在在我手上,”紅凝抬眉,舉起另一道符,“我隨時可以毀去你的修行。”
  胡氏別過臉,語氣軟了些:“我不這樣他就會死,你我素日無仇無怨,何必苦苦相逼。”
  凡人的壽元都在生死簿上寫得清清楚楚,人死不能複生,強留魂魄並瞞過陰曹地府,可見她費了極大力氣,分明是在逆天而行,稍有不慎便會引來地府鬼差追拿問罪,如今能成功,也有僥幸的緣故在裏頭,必是那無常沒拿到戚公子的魂魄,也害怕閻王追究,將此事瞞下了。
  紅凝狠心道:“生死輪回是人間規律,你一心救他沒錯,但因此害人性命也是不該,倘若再執迷不悟,我隻好將這些事都告訴他,看他會不會同意?”
  胡氏臉色一變,要上前。
  戚三公子若知道她為自己做這些事,更不會安心留下吧,紅凝緩步朝房間走,淡淡道:“是讓他知道,還是主動了斷,你自己選擇吧。”
  胡氏沒有動,隻是閉目輕笑。
  發現異常,紅凝駭然轉身:“你要做什麽?”
  胡氏冷冷道:“你能毀我的內丹,我的內丹也能先毀了他,你若執意相逼,我寧可與他一道魂飛魄散。”
  紅凝道:“你再這樣,將來也是灰飛煙滅的下場,既然不能在一起,不如放手,他現在為你變成這樣,你忍心再連累他?”
  胡氏道:“他不會怪我。”
  想不到她有這樣的勇氣,紅凝沉默片刻,道:“據我所知,瑤池水可以讓你化去本形,與他一道投胎轉世。”
  胡氏驚訝,遲疑了一下才低聲道:“瑤池水是花木族所有,我是北仙界狐族,須用北仙界的靈泉,那靈泉水現在我姨父手上,我當初聽說後也曾苦求,他老人家不肯賜,隻道是傳言不可信,你怎的知道這些?”
  紅凝心中一動:“令姨父莫非是北界王?”
  胡氏愣了下,心想道出身份或許令對方有所顧忌,於是點頭:“我叫胡月,家母正是北界王妃之妹。”
  紅凝立即問:“那陸玖是……”
  胡月道:“正是表兄,你認得他?”
  紅凝笑了:“其實要治好戚公子也不難。”
  胡月大喜,將信將疑:“我幾番求母親相助,可母親說連姨母也救不了他。”言下之意是神仙尚且束手無策,你區區一個凡人又能有什麽辦法。
  紅凝道:“你該知道中天王。”
  胡月詫異:“你認得中天王?聽母親說,他與表姐前兩年才定下的婚事。”
  紅凝挑眉:“認不認得不重要,目前是要救你相公,令堂說沒有辦法就沒有?我看未必,關鍵在於那個人願不願意出手相救,令堂對戚公子恐怕……不太滿意吧。”
  中天王威名赫赫,法力無邊,所謂病急亂投醫,為了維持丈夫性命,胡月已是心力交瘁,如今聽她這麽說,先信了幾分,二人的事母親至今仍十分反對,不僅不肯代求仙界靈泉,還幾番強令她回去,故意不救他也有可能。
  紅凝將她的神色變化盡收眼底,知道她此刻正在矛盾,立即柔聲道:“不信?我現在就能讓他醒過來與你說幾句話,不過你若真想完全治好他,就要先替我做一件事,而且不能把我們的話告訴任何人,否則叫令堂知道我救他,恐怕又要攔阻了。”本書由(酷小牛小說網http://www.coolxn.com) TXT小說電子書下載網站提供下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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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計

  花朝宮裏,梅仙正伏案查閱卷冊,杏仙掀簾子走進來,笑著喚她:“梅姐姐。”
  因為花神令之事,她一直待自己態度冷淡,如今突然轉變,梅仙不免意外,想著錦繡的話,有心與她修好,忙站起身:“近日不見你。”
  杏仙作禮:“神尊大人既然已將花神令交給梅姐姐,梅姐姐從此便是百花之主,將來我們就全仰仗姐姐提攜了,姐姐到時可別忘了我。”
  梅仙讓坐:“你我同在花朝宮當差這麽多年,怎的越來越客氣。”
  杏仙笑道:“可不是怕梅姐姐做了花神,就不把我們放心上了麽。”
  梅仙微微皺了下眉,吩咐侍女上茶,和氣道:“這是哪裏話,神尊大人特地吩咐過,要你我二人齊心司掌花事,他將來還會照應我們。”
  杏仙喜道:“神尊大人真這麽說?”
  梅仙點頭。
  杏仙道:“有神尊大人相助,我們將來晉升上仙就容易多了,隻要入住天庭,不就能永遠追隨他了麽。”
  梅仙笑了下:“這麽晚,找我有事?”
  杏仙想起正事,吩咐侍女退下:“梅姐姐可知道出了大事?”
  梅仙目光微動:“近日除了籌辦花朝會演習歌舞,並沒聽說什麽大事。”
  杏仙假意遲疑片刻,才壓低聲音道:“我是從天女那兒聽說的,此事若傳出去,恐怕有損神尊大人威名,天女也擔心得很。”
  梅仙鎮定:“天女既然知道,自會勸說,神尊大人行事如何,你我怎好妄加議論。”
  見她不在意,杏仙忙道:“神尊大人竟將我們花木之族的神印用在了那凡人丫頭身上,你說這不違反天規了嗎,那丫頭在人間四處亂走,要是不慎被山神土地發現,上報天庭怎麽辦?”
  梅仙震驚,搖頭:“神尊大人待小茶一向很好,怎會封印她?萬一出什麽事……”
  “我也奇怪,”杏仙歎了口氣,有意無意瞟她,“此事傳出去,帝君會不會降罪都難說,如今連天女都勸不過,隻能替他隱瞞,可惜我也不能解那印,否則……”停住。
  花木之族的神印,除了現任花神錦繡,執有花神令的自然也能解。
  梅仙道:“想是神尊大人自有道理。”
  表麵平靜,目中卻有了幾分猶豫,杏仙一直在留意觀察,見狀便不再多說,起身笑道:“我不過聽說罷了,未必是真,姐姐可不能告訴神尊大人,叫他嫌杏杏多嘴,害了杏杏。”
  .
  從西河街回來,天色已晚,園裏亮著燈籠,剛走近池塘就見有人等在那裏,紅凝視若無睹,並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就在即將與他擦肩而過之際,他迅速扣住了她的手:“你又擅取心血。”
  紅凝看著那手,沒有掙紮:“神仙果然是不同的,臉皮都比凡人厚。”
  錦繡道:“做什麽去了?”
  紅凝皺眉:“我的法力已經被你封住了,還能做什麽。”朝身後看了兩眼:“我現在累了,能不能回去歇息?”
  錦繡放開她。
  紅凝繼續朝前走,走出十來步又停住。
  “怎的不走了?”聲音竟帶著笑意,還有幾分戲謔。
  紅凝忍住火,看著不遠處房間的門:“既然到不了,還用走麽,捉弄我很有趣?”
  因為永遠到不了,所以該趁早放棄,他明白這道理,她最終還是明白了,不再像當年那樣傻乎乎的隻知道往前走。
  錦繡沉默著,將一粒靈丹送至她唇邊。
  芳香的味道散發出來,紅凝清醒了些,欲搖頭說話,卻發現身體已不聽使喚,靈丹順利喂入她口中,順著喉嚨滑下。
  他微微一笑。
  紅凝怒視他。
  心血凝成的丹,贏回來更多的恨,他輕輕拍她的腦袋:“再胡鬧,就把你關起來。”轉身隱去。
  身體再次回歸自己控製,紅凝無力地靠在廊柱上,苦笑。
  用盡了刻薄惡毒的話,這個人始終沒有如願被趕走,他難道還不明白,她根本不可能修仙,白泠的死,他的欺騙,都是她介意的,他還不肯放棄,做這些又是什麽意思,因為內疚就一定要她成仙?
  正在出神,身後響起人聲,原來方才見她臉色不好神情疲倦,楊縝特地令丫鬟送了湯來,為了叫胡月相信,不得已再度心血,損耗極大,紅凝也沒拒絕他的好意,服了湯,本想再去找他商量些要緊事,但見天色太晚,便打消了這念頭,洗浴之後上床睡去。
  一條人影出現在床前,悄無聲息。
  當初那個曾經在花朝宮活蹦亂跳,第一個敢明裏與杏仙叫板的丫頭,有著自己少年時同樣的囂張與傲氣,轉眼就已成了凡人,飽受輪回之苦,如今自己看著都有點不忍,何況是他?
  半晌,她舉起手中的如意,低聲:“當初為了不叫你灰飛煙滅,他……縱然恨,也該解了,如今難得契機,他連天劫都不顧也要為你逆天改命,你已叫他內疚了千年,還有什麽不足的,何必再這樣。”縱使當年邪神來犯,他也從不曾關注成這樣,去凡間,回來徹夜難眠,再去。
  忘記的人不是最可憐的,最難放下的,是那些不能忘記的人。
  金色如意發出五彩光芒,法眼下,一道金印正在逐漸消散。
  黑暗中,床上的人猶自熟睡。
  .
  接下來兩天相安無事,直到第三日清晨,一起床胡月便找上門來,紅凝隨她出去了一趟,回來就將自己關在房間半日,至傍晚才匆匆出門。
  楊縝正好從園門外進來,見了她不由一怔。
  高高的發髻適當地點綴著幾件首飾,火紅的外衫領口微敞,隱約現出精致的紫青色抹胸,腰間鵝黃絲絛墜著塊翠綠的玉佩,這樣的顏色未免太誇張,然而穿在她身上竟有種奇妙的風味,非但不俗氣,反而相得益彰,與平日清冷素淨的打扮相去甚遠,乍一看就像變了個人。
  紅凝心情很好,主動招呼:“王爺。”
  楊縝多看了她兩眼,目中漸漸有了笑意:“怎的換了裝束?”
  此人向來自恃甚高眼光挑剔,紅凝沒有放過那一絲讚賞之色,更滿意,當年都說自己適合紅色,果然沒錯:“有些事情要辦,我已跟廚房說過不必送飯了。”
  楊縝意外:“要出去?”
  紅凝點頭。
  楊縝打量她,臉色不太好:“穿成這樣出去?”
  紅凝明白他的意思,隨口笑道:“好看的衣裳自然要穿出去給人看。”
  楊縝冷眼看她:“園裏就沒有看的人麽。”
  後園隻有一個男人,紅凝豈會聽不懂話中含義:“沒有。”
  話音剛落,楊縝已扣住她的手臂,將她拉入懷中,就這刹那間的工夫,兩道目光連同他的氣息都已變得灼熱,他低聲:“你這是故意的?”
  紅凝搖頭:“民女所言,句句是真話。”
  手猛然收緊,目中火焰倏地熄滅,楊縝看了她半日,冷笑:“如此,你打算去見誰?”
  今晚之事凶險至極,紅凝也沒打算告訴他,斟酌了一下才道:“外頭還熱鬧,我出去買點東西,何況夜裏陰氣盛,說不定能探出那妖女的藏身之處。”
  楊縝嗤道:“打探消息穿成這樣,倒也罕見。”
  見他有意諷刺,紅凝淡淡道:“承蒙王爺收留,民女感激不盡,但王爺好象忘了,民女並不是府上的丫鬟奴仆,就算要見誰,王爺還打算殺了他麽。”說到這裏,忽覺手臂疼痛難忍,她反倒笑了:“王爺姬妾成群,難免喜歡新鮮的,可我也是女人,一樣會人老珠黃,王爺那時還會對我有興趣?我不想爭鋒吃醋,更不想到頭來和她們一樣,成天在後園等著王爺想起我,我不喜歡等誰。”
  楊縝皺眉:“你……”
  話還沒說完,忽有一名丫鬟慌慌張張從園內跑來,見二人這情形不免吃嚇,矮身作禮:“王爺。”
  認得那是王夫人身邊的大丫鬟,楊縝嗬斥:“跑什麽。”
  丫鬟忙道:“回王爺,夫人昏倒了。”
  二人都愣。
  丫鬟小心翼翼道:“夫人最近身子一直有些不好,今日強撐著親自下廚為王爺做菜,誰知忽然間就頭昏,現在床上躺著,怕驚了王爺,隻命我去請大夫。”
  紅凝道:“一直不好?”眼睛卻瞟著楊縝。
  楊縝自然明白她的意思,最近確實冷落了王氏,其實平日除了十分受寵的姬妾,哪個生了病他也從不曾留意的,這些事在王族司空見慣,可落在她眼裏就不好說了。
  紅凝看看那手,挑眉,意思是等他決定。
  新人舊人,縱然是名震朝野的睿王,遇上這種事也為難,沒有笨蛋在追求新歡的同時跑去看舊人,但此時若不去,未免顯得太薄情,新人必定灰心,尤其是麵前這個人。
  沉默半日,他終於放開她朝園內走:“請大夫。”
  .
  夜暮將臨,小院子裏擺著一張桌子,桌上放著幾碟幹果之類的東西。
  紅凝若無其事打量四周:“他真的會來?”
  胡月並不知道她的意圖,揮袖變出三張精美的椅子:“放心,他這人雖有些自傲,但我們往常一起玩大,答應了就不會失信。”轉眼又弄來幾盆花:“何況聽說有個美人,他怎會不來。”
  紅凝低頭:“很好。”
  既然知道陸玖是北仙王之子,哪個凡人會笨到與他作對,胡月沒有懷疑,歎息:“你怎會喜歡他。”
  紅凝笑道:“你可以喜歡戚公子,我為何不能喜歡他?”
  胡月搖頭,好心提醒:“那不一樣,三哥他……是好人,我這表哥不過生得副好皮相罷了,隻因他天生三尾,自幼極受姨父寵愛,十分縱他,是以養成這般頑劣的性子,也不好生修行,成日裏四處招惹別人,可從未見他真對哪個姑娘……”
  紅凝抬眸看她,破天荒眨了下眼,居然帶了幾分頑皮:“多謝你提醒,我知道他的品性,怎會當真?隻不過當初他曾用媚術捉弄我,之後不聲不響就走了,這口氣我無論如何咽不下,所以也想捉弄他一場而已。”
  丈夫獲救的希望在她身上,胡月怕她聽不明白,索性把話挑明:“他不僅媚術極其高妙,而且本性凶頑,你捉弄捉弄便罷,可千萬別惹惱他,否則連我也救不了你。”
  紅凝道:“這個自然,三味真火的厲害我豈會不知,萬萬不敢有失分寸的,何況我還要再請他幫個小忙。”說完朝門內望:“戚公子好象醒了。”
  聽她這麽說,胡月鬆了口氣:“我進去看看。”
  生死簿就是昭示著人類死亡與重生的輪回法則,人死了又豈能再救回來?近乎天真的期待注定是一場空,紅凝垂眸,掩去那絲內疚之色。
  一滴金色汁液輕輕滴入壺中,桃枝褪去光芒,變得黯淡,與尋常樹枝並無兩樣。
  默默看了片刻,她揚手將它化為灰燼,然後拔出頭上小小發簪,迎風一抖,變作一柄閃閃長劍,緊接著縱身躍起。
  衣衫隨著動作舞動,越發鮮豔,仿佛一團跳躍的火焰。
  長劍劃過數道紫光,落到地麵又迅速隱沒,了無痕跡。
  前日早上起來就發現異常,渾身精力充沛,靈氣遊走,被封已久的法力竟莫名恢複了,似乎正是為了等待這一刻。她當然不會以為是錦繡主動撤去了封印,但若不是他,又會是誰?難道那個人也希望她這麽做?或者說,是想利用她。
  不論是不是利用,都不重要,白泠為救她而被害,精魂俱滅,凶手卻沒有被繩之以法,她不可能輕易放下,就算那人不利用,她也會這麽做。
  地麵看不出半點異樣,紅凝滿意,重新將長劍縮成簪子,送入發間,接著從腰間取出一張紅色的輕紗,蒙住半張臉,隻露出一雙明亮的眼睛。
  .
  入夜,院門緊閉,原本簡陋的院子被裝飾得華麗無比,兩粒明珠高懸於半空,散發著柔和的光,不太明也不太暗,正好用作掩飾。
  紅凝閉目在房間裏打坐,忽然聽得外麵響起一陣熟悉的笑聲,她立即起身走到窗前,透過縫隙朝外看。
  “表哥。”
  “表妹不仔細照顧妹夫,怎的有閑情請我。”
  胡月早已等在外麵,見他到來,忙親自迎上去,陸玖也不客氣,自己走過去往椅子上坐下。
  獵物走進圈套卻不自知,紅凝微笑。
  胡月先前都在房間裏照料丈夫,並不知道院子裏有古怪,陪著他坐了,問候:“上次是我氣急,表哥不要與我計較,表姐可好?”
  陸玖輕哼了聲:“還能有什麽不好,前些時候與花朝宮那人定了親,也算遂了她的願,從此我又多個厲害姐夫。”
  胡月笑道:“可有人管著你了。”
  陸玖歎道:“說來也該謝一謝我這未來的姐夫,這事不瞞你,上次正是他從昆侖斬神刀下救了我,昆侖天君也太無理,分明就是他兒子修行不夠,自己要上來替人受死,與我何幹,他還鬧上天庭,害我差點被父王削去一尾,幸虧姐夫在帝君跟前說情,用我們北界靈泉賠罪,借帝君之威,他才沒好再追究。”
  胡月忙安慰。
  說情?紅凝笑意更深,手指緩緩握緊。
  陸玖兀自與胡月說話:“這一年來父王勒令我在山上修行,陸瑤又看得緊,但凡我出來走動走動,她就搬出父王的話,甚是無趣,今日我說來見你,原本以為她會阻攔,正想求姨母替我說說情,誰知她竟沒有,奇怪。”
  胡月笑罵:“你也太不象話了,連親姐姐也不放心?”
  陸玖一嗤,倒也沒反駁,隨手撥了撥碟子裏的幹果,皺眉:“表妹享盡人間樂趣,今日專程請我來,就沒點好東西招待?”
  胡月抿嘴:“怎會沒有。”
  紅凝見時機已到,立即收了心事,拉起麵紗。

  複仇

  小小花瓣做成的簾子掀起又落下,杏仙從門內出來,吩咐幾名仙娥做事,轉眼就見陸瑤帶著侍女順遊廊走來,忙笑臉迎上去作禮:“天女。”
  陸瑤問:“他在裏麵?”
  杏仙道:“在呢。”
  陸瑤回身吩咐侍女退下,然後似笑非笑看著她:“那丫頭的封印好象被解除了。”
  杏仙驚訝:“誰解的?”
  陸瑤目光流轉,口裏歎息:“我正是在奇怪,所以過來問問你,他可有提起此事?”
  杏仙作尋思狀:“我隻跟梅姐姐提過,她做事一向謹慎,想來也不敢告訴別人,何況又有誰能解神尊大人的印?”她試探:“想是神尊大人改變主意,自己去解了吧?”
  陸瑤放心:“我猜也是這緣故,與她有關的事都不能卜算,難免要仔細些。”
  杏仙敷衍:“神尊大人現在裏麵呢,天女快進去吧。”
  陸瑤笑了下,果然掀起簾子進去了。
  花神令還真能解那封印,杏仙暗喜,當時的場景自己親眼所見,昆侖天君之子命喪三味真火之下,那丫頭恨極了九尾狐族,帝君雖賜了瑤池金蓮露,但始終要被困千年,受千年天火的煎熬,何況那丫頭執意不肯修仙,人的壽命不過短短數十年,二人此生再難相見,照她的性子豈會就此罷休?聽說九尾狐族的胡月正在重州作案,如今梅仙果真笨到去替她解了封印,想來很快就能出點事,到時怪罪下來,可與自己無幹。
  花神令你又能執掌多久?她越想越解恨,忍不住輕笑了聲,快步離去。
  門內,仙娥上過茶。
  待她退下,陸瑤便起身走到案前,嗔道:“總是我來找你,前日還被九嶷神妃笑話。”
  錦繡合上卷冊:“北界王安好?”
  “他老人家很好,就是近日忙了些,”陸瑤往他身邊坐下,“因怕陸玖生事,所以總叫我留在家裏看著他。”
  錦繡道:“如此,怎的今日有空過來?”
  陸瑤笑道:“他今日去見他表妹了,我才得空來看你。”
  錦繡皺眉:“可是胡家?”
  “可不是,”陸瑤拿手指把玩他的茶杯,“姨父姓胡,說起我那表妹,原本也極有靈氣,可惜不知為何動了凡心,難度情劫,如今留在重州守著那凡人不肯回來,我想著叫阿玖去勸勸她也好……”
  錦繡打斷她:“重州?”
  “我知道那丫頭也在重州,她好象還記恨著阿玖,”陸瑤笑道,“你放心,阿玖被我教訓過,絕不敢再出手傷她的。”
  錦繡不語。
  陸瑤待要再說,忽聽得簾子響,方才那名仙娥匆匆進來回稟:“神尊大人,外頭重州城隍有急事求見。”
  .
  火一樣的衣衫,有一種女人似乎天生適合這種鮮豔張揚的顏色,單薄的身形因此顯得風姿綽約,雖是小心翼翼垂著眼睛,然而那長長的睫毛顫抖著,居然也有幾分嫵媚,麵紗下的臉若隱若現,帶著幾分神秘的誘惑。
  她捧著盤子從門內走出來,盤中有果品,還有一壺酒。
  陸玖半是欣賞半是疑惑:“這姑娘竟有些眼熟。”話是無心出口,他並沒留意到,方才那女子的身形略僵了下。
  倒是胡月聽到這句話,反而更相信紅凝先前所說,也有心作弄他,忍住笑跟著打趣:“怎麽會,這是我才認的一位妹妹,姓林,今晚特地介紹給表哥認識。”
  這副妝扮本就出格,加上朦朧的光線適當作了掩飾,陸玖果然不再多想:“我當你隻顧自己作樂,總算還記得我。”
  胡月臉色微變,忍住沒有發作,敷衍一笑:“怎敢忘了表哥。”
  “這就是姐姐說的那位表哥?”聲音雖甜美,卻懶懶的,有些漫不經心的味道,似乎並沒將客人放在眼裏。
  陸玖玩弄女子無數,頭一次被忽略,對方還是個凡人,頓時來了興趣,饒有興味打量她:“初次見麵,妹妹也不請我喝一杯?”
  女子毫不客氣擱下托盤:“表哥慢用。”
  皓腕凝雪,陸玖看得心動,伸手就去摘她的麵紗:“果然少見,既是表妹的妹妹,便也是我的妹妹,還避諱什麽。”
  紅凝巧妙地躲開,眼睛始終瞟著別處,語氣微帶嗔怒:“表哥這是做什麽。”今日之事實在凶險,稍有不慎被識破便有性命之憂,因此她才決定自己上陣,說不緊張是假的,暗地裏也捏了把汗。
  胡月當然不清楚內情,跟著作弄他:“表哥怎好無禮。”
  陸玖兩眼彎彎,笑得風流倜儻:“既然已經叫表哥了,妹妹怎的連看我一眼也不敢?”
  紅凝道:“胡姐姐說過,表哥的眼睛輕易是看不得的。”
  陸玖看了胡月一眼,倒沒生氣,反而顯出幾分自得,柔聲:“你信她的話?我說看得便看得。”
  紅凝提起酒壺斟酒:“表哥若肯喝我幾杯酒,便讓你看,否則就罷了。”
  對方隻是區區凡人女子,加上胡月在旁邊,陸玖半點不疑:“妹妹說話算數,我喝你十杯也行。”
  紅凝舉杯:“第一杯敬表哥。”
  陸玖奇怪:“敬我什麽?”
  紅凝道:“表哥見我眼熟,我見表哥也似曾相識,不是有緣是什麽。”
  陸玖大笑:“好會說話的妹妹。”
  親眼看著他舉杯飲幹,紅凝不動聲色,以長袖擋著臉喝了,接著又滿滿斟上:“第二杯要多謝胡姐姐,我年紀小,行事不曾考慮太多,將來若是叫姐姐失望,望姐姐能原諒。”對胡月,她的確有些內疚。
  胡月沒聽懂話中深意,陪飲兩三杯,便推說照顧丈夫進屋去了。
  院中隻剩下兩個人,紅凝心不在焉地倒著酒,陸玖在旁邊越發看得心猿意馬,漸漸朝她靠攏,一雙眼睛光華照人,口裏柔聲道:“妹妹怎的還不敢看我?”
  紅凝將酒送到他唇邊:“偏不看你。”
  陸玖笑著捏住她的手,順勢接過酒杯放回桌上,伸臂去摟她:“原來是在騙我,這回我卻不上當了。”
  美人入懷,隱約嗅到一絲處子香,九尾狐天生對這些敏感,發現味道熟悉,陸玖不由一愣,未及多想,就見懷中陽氣大盛,淩厲帶殺機,驚駭之下他立即放開她,就地一滾。
  那劍不依不饒,緊跟著刺過來,迅疾如電。
  .
  “你是誰!”陸玖翻身躍起,驚怒。
  麵紗被風吹得飛揚,紅凝冷笑:“你看我是誰。”
  長長的睫毛抬起,那雙明亮的眼睛直直盯過來,冷狠的目光讓陸玖心中一顫,失聲:“是你!”
  紅凝又是一劍刺去,毫不留情。
  桃本屬陽,本是鎮妖的法寶,對付狐類尤其有效,陸玖忙閃身避開,冷笑:“你以為我怕你?若非我父王……”話未說完,他忽然變了臉色:“這是什麽酒?”
  “上等的好酒,順便加了千年桃妖的內丹,正好能克製極陰的三味真火,”紅凝撫摸長劍,“這麽貴的酒喂你喝,未免可惜,但至少讓你明白報應兩個字。”
  媚術與三味真火施展不出,體內五髒如受焚燒,陸玖心知不妙,想要遁走。
  “想走?”紅凝挑眉,揚手拋出袖中早已準備好的靈符。
  四道靈符如有感知,迅速飛上半空,向四方散開,各自歸位,刹那間地上湧現出數道紫光,一幅碩大的陰陽八卦圖顯現出來。
  被那紫光罩住,陸玖重重跌回地麵,終於忍不住大喝:“胡月!混帳!還不給我滾出來!”
  胡月早已聽到院子裏有動靜,正走出門來看,見狀大驚:“你們做什麽!表哥快住手,且看我的麵上!”
  紅凝揮劍就刺。
  法力大打折扣,陸玖勉強招架躲避,口裏罵道:“糊塗東西,瞎了眼找的好姐妹,到現在還信她!”罵完轉向紅凝:“我礙著天規不想再動你,別不識好歹。”
  紅凝冷冷道:“殺人償命,果真天規那麽有用,你還能站在這兒?”
  胡月聽出不對,來不及細想,立即揚手祭出一道白綾,想要上前勸解,誰知白綾剛飛近八卦圖,就似撞上一堵無形的牆,再也攻不進去,三味真火難以施展,她也不笨,一想便知道是方才喝的酒有古怪,反應過來上當,頓時大悔,指著紅凝恨恨罵道:“我當你真心,你怎的反傷我表哥,可惡!”
  “我害他?這是他的報應,”紅凝仗劍,“我師兄死在他手上,如今他活得好好的,我師兄卻再不能回來,天上人間,何來公道二字?”
  胡月愣住。
  拖下去必定驚動城隍土地,速戰速決最重要,紅凝知道不能耽擱時間,趁機念訣祭出照妖鏡。
  強烈的光芒罩下,將陸玖死死困在八卦圖中。
  陸玖本是九尾狐妖,妖性未除,加上有北界王妃縱容溺愛,任性妄為的脾氣半點不減,此時徹底被激怒,搖身現出原形,渾身銀白的皮毛,身後甩著五條蓬鬆的雪尾,他望著頭頂照妖鏡冷笑一聲:“這等破銅爛鐵也想伏我!”
  利刃般的長爪揚起。
  “啪”的一聲,半空中照妖鏡炸開,四分五裂。
  紅凝避開一塊碎片,意外:“九尾狐果然厲害。”話雖如此,她並不驚慌,彈指又打出數粒木珠。
  木珠太多,來勢太急,陸玖翻身躲開大半,仍是不慎中了一粒,疼痛難忍,試了幾次都衝不出那八卦圖陣,不由心下叫苦,硬著頭皮支撐。
  紅凝舉起桃木劍,一口血噴在劍尖,直朝他削去。
  身在陣中,法力很快會耗盡,陸玖哪裏甘心敗在她手裏,越發紅了眼,再不管什麽天條人命,咬牙將長爪一伸,桃木劍應聲折為兩段,當然這樣一來,他也踉蹌後退幾步,口裏噴出股血箭。
  紅凝微驚。
  桃木劍被毀,陸玖的顧忌也去了一半,咆哮著撲來。
  長長的指甲極其鋒利,仿佛銀亮的鉤子,紅凝冷靜下來,斜斜移開二尺,同時抬手從頭上拔出簪子,變作三尺寶劍,回身刺去。
  陸玖撲了個空,長劍刺入肩頭。
  眼前一黑,紅凝被打得直直跌飛出去,伏在地上再難爬起。
  慘哼聲裏,鮮血狂湧,陸玖忍痛拔出長劍,反擲回來。
  紅凝滾了一滾避開,眼見機不可失,她早已抱定同歸於盡的決心,顧不得胸口劇痛,迅速摸出道靈符往地麵一拍。
  地上八卦圖開始緩緩轉動,光芒爆漲。
  先前硬接桃木劍時已身受重傷,再受了一劍,陸玖終於難以支撐,倒地不起。
  “表哥!”胡月大急,向紅凝求情,“我表哥縱然有不對之處,認罪讓姑娘打一頓出氣便是,姑娘細想,他總是我姨父北界王之子,若真殺了他,我姨父必不會罷休,姑娘既是修道之人,怎好與北仙界交惡?”
  妖力逐漸消磨盡,陸玖隻顧作垂死掙紮,心裏焦急,喘息著大罵:“混帳,還不去找我父王,這丫頭瘋了,跟她說什麽!”
  紅凝亦喘息,冷笑:“北界王又如何,我既然來了,就沒打算活著回去。”她努力挪動下身體,擦擦唇邊血跡,將符按得更緊:“戚公子可以為你擋天劫,我師兄也是為了救我才命喪三味真火之下,你這位好表哥上有北界王庇護,為所欲為,至今還不思悔改,留著將來也是禍害!”
  陸玖不作聲,掌中碧光乍現。
  想不到在最後關頭,他竟然以畢生法力,想要強使三味真火,紅凝冷汗出來,咬牙死死按住靈符,同時開始念訣。
  八卦圖轉動更快,紫光更盛。
  掌中碧火忽明忽滅,顯是法力不繼,陸玖伏地喘息,服了桃妖的內丹,此刻勉強作法,體內陰陽之氣互相碰撞,從未受過這等煎熬,他幾乎就要昏死過去。
  誰先撤,誰就是死路一條。
  幽幽綠火越來越弱,終於熄滅。
  陸玖趴在地上再無動靜。
  八卦降妖陣中,一樣叫你精魂俱散!紅凝抓起旁邊的劍,用盡全力擲出。
  長劍閃著寒光,朝陸玖心口釘去。
  微笑剛浮現,就凝固在臉上。
  離陸玖尚有一尺遠的地方,長劍猛然墜地,與此同時,地上的八卦圖暗淡失色,憑空消失!
  “阿玖!”頭頂傳來女子的驚呼聲。
  紅凝緩緩地轉臉,看向來人。
  .
  陣法撤去,胡月急忙衝上前扶起陸玖,見他隻是重傷昏迷,這才鬆了口氣,陸瑤仔細檢查過,拂袖將他變回狐形,身形也小了幾圈。
  胡月甚是內疚:“表姐,我……”
  “不關你的事,”陸瑤搖頭,輕聲,“是他自作孽。”見胡月更加不安,她反倒笑了,安慰:“你且進去看看妹夫,外頭這麽大動靜,不知嚇著他沒有。”
  他們都趕來了,自然不會再有事,胡月放心,起身進房間去了。
  陸瑤俯身,將變作狐形的陸玖抱入懷中,緩步走到錦繡身旁,柔聲向紅凝賠禮:“想是阿玖的不是,他竟敢不聽我吩咐,又向姑娘下手,回去我必定狠狠責罰他,姑娘傷得重不重?”
  “不必這麽客氣,是我要殺他,”紅凝淡淡一笑,“他竟然沒死,可惜。”
  陸瑤垂首,默然。
  錦繡終於開口問:“他怎樣?”
  陸瑤看看懷中陸玖,搖頭:“不妨。”
  錦繡道:“你……”
  陸瑤莞爾:“你不必內疚,是我不該放他出來闖禍,我先送他回去,隻是先要將他安置在你那裏幾日,省得叫父王知道了又生氣。”
  錦繡點頭:“有勞。”
  陸瑤低聲嗔道:“跟我還客氣。”
  說完抿嘴一笑,轉身帶陸玖駕雲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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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見那雙手伸來,紅凝往後縮,避開,他已經不是她一見傾心的那個溫柔的錦繡,也不是夢裏那個多情的神尊大人,而是執掌中天的神王,維護的永遠是仙界的利益。
  那手仍是扶住了她。
  她有點無奈:“人已經救走,中天王的目的已經達到了,還留在這兒做什麽。”
  他強行將她從地上拉起來,擁住。
  紅凝笑了:“未來王妃剛走,中天王就抱著別的女人,好象不妥。”
  錦繡皺眉:“凡人怎能與北仙界作對。”
  清脆的巴掌聲響過。
  真能打到他,紅凝有點意外,低頭看看自己的手,又抬臉:“我做什麽事,與你什麽相幹,我實在想不通,前世我怎麽會喜歡你,這一巴掌前世就該送你才對。”
  麵紗早已掉落,紅衣如火,依稀變作記憶中的模樣,錦繡看著她許久,道:“你沒有。”一個嚷著要做神後最終卻對他揚起巴掌的小妖,縱然在最恨他的時候,她也沒有真打下去。
  紅凝道:“因為那時她還是喜歡你的。”
  錦繡沉默。
  “現在我已經不是她。”紅凝掙開那雙手,搖搖晃晃朝院門走。
  巨響聲中,院門被踢開,一群人湧進來,當先一個正是楊縝。原來她遲遲不歸,楊縝怕有意外,派人出來尋找,找遍了滿城大街都不見,後來還是他自己想起這條巷子,便親自率人趕來搜查。
  紅凝一笑,盡力將手遞到他手裏:“走。”

  我行我路

  天陰陰的,長亭外衰草寒煙,盡顯冬日蕭索氣象,道上並無車馬,行人也甚是稀少,因此亭前一眾人便顯得格外引人注目。
  楊縝道:“不用馬車?”
  望望延伸的遠道,紅凝搖頭,沒有必要,因為不知道這條道路會通向哪裏,更不知道自己將會在哪裏停下,“何去何從”說的大約就是這樣了。
  倔強的掙紮最終敵不過命運,和那個掌握命運的人。
  而強者掌握弱者的命運,似乎也是天經地義的。
  休息兩個月,這個世界已經變得有些陌生,紅凝漠然收回視線,唇邊掛著禮貌的笑:“在府上叨擾這麽久,多謝王爺。”
  楊縝“恩”了聲:“怕是要下雨了。”
  紅凝抬臉看看天色:“那民女還是先趕路,告辭了,王爺珍重。”
  轉身之際手被扣住,那手很有力,宣告著對方的強勢與專製。
  他淡淡道:“一定要走?”
  那天晚上他沒見到錦繡,隻道她與妖狐鬥法受傷,匆匆帶回來請名醫尋良藥,令她安心調養,之後再沒像往常那般糾纏過,直到她說離開也不曾出言挽留,親自率人送出城,紅凝原以為他已經忘記了那夜的話,誰知這時重新提起,不由搖頭:“我要的王爺給不起。”
  “願得一心人?”楊縝沒有意外,“你不是尋常女子,心中所想無非是這個,本王也料到你必不會答應,但皇家王族,不可能有一心人,便是本王立業之前也有許多事不能自主,如今本王雖不能休妻娶你,然這世上果真有合你意的男人?尋常男子實難配得上你。”冷漠的眼睛裏泛起笑意,他緩緩抬起二人的手:“女人不必過得太累,何不尋個歸宿,縱然身份委屈些,我會寵你。”
  “王爺是好歸宿麽,”紅凝唇角微揚,“王爺這些話對多少女人說過?”
  楊縝道:“隻有你。”
  紅凝略覺意外,搖頭:“王爺是真的因為喜歡想要留下我,還是因為得不到?”不待他說什麽,她抬眉搶道:“我很特別,不像別的女人那樣奉承王爺,王爺或許有點興趣,可惜那始終隻是興趣,不是喜歡,喜歡過的人尚且還會被冷落,興趣就更難說了,何況王爺明知道我肯接受你的好意,是因為你長得像一個人,王爺甘心做別人的影子?”
  楊縝道:“是興趣還是喜歡,單憑猜測你就能確定?”
  “能確定的是,沒有我王爺也會過得很好,”紅凝回頭看了眼遠處的王夫人,含笑道,“可惜不能留下來喝小郡王的滿月酒,民女先恭喜王爺了。”
  沉默。
  楊縝丟開她的手,麵色不改:“也罷,你要走便走,但下次若是再讓本王遇見……”他低頭湊近她的臉,冷冷道:“本王可能會仗勢欺人強搶民女。”
  紅凝尚未反應過來,唇上瞬間的觸覺已消失。
  “前麵是瀝州。”楊縝直起身不再看她,徑自率眾人回府去了。
  .
  方才一幕當著遠處那麽多人,紅凝卻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既不羞也不惱,更沒有回頭,隻是挎著包袱順著路往前走,天色越發陰暗,冷冷的風吹在臉上,眼裏心裏似乎都空蕩蕩的,她並沒覺得有什麽不適,當一個人對什麽事都不再留心,沒有任何目的卻不得不繼續往前走的時候,無論什麽天氣都已經不重要。
  走了不到一裏,前麵路口處站著個人。
  紅凝頓了頓腳步,正在此時,身後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她不由回身看,馬上的人果然認識,正是楊縝從京城帶來的親信太監。
  那名太監先下了馬,恭敬地朝她作了一禮。
  紅凝道:“王爺還有話麽?”
  太監麵有曖昧之色,謹慎道:“王爺說,姑娘什麽時候累了,可以再回來。”
  心高氣傲目空一切的人,這些話也隻能讓人轉達,當著麵他是萬萬不會說的,紅凝忍不住笑,累了,早就累了,可王府不是個休息的好地方。
  見她神色尚好,那太監忙笑道:“王爺是有心人,想留姑娘多住些時候,姑娘何不……”
  紅凝打斷他:“民女漂泊四方,行蹤不定,將來恐怕沒有機會再回來了。”
  那太監愕然,漸漸有了讚賞之色,平民女子能嫁入王府,已經是飛上枝頭了,何況睿王風華正茂,如今他親自開口挽留,對別的女子來說那是想都想不到的好事,不會也不敢拒絕。
  紅凝笑道:“有勞公公,且代民女多謝王爺的好意,請王爺保重。”
  見她去意堅定,那太監知道勸不過來,歎息良久,也沒多說什麽,囑咐她幾句“保重”“平安”之類的話,便打馬回去了。
  紅凝徑直走到路口那人麵前,站住。
  風吹動金色衣袍,如同盛開的金色花朵,上有雲霞映襯,他隨意站在路旁,從容閑適,不怒而威。
  紅凝平靜:“中天王還要封印我麽。”
  錦繡沒有表示,那夜的場景在他看來似乎早已習慣了,千年前,他親自將她送入地府,親眼見她將手遞到那人手上,二人一道投胎,終成一世情緣,人間十世,這樣的場景幾番重現,每次看過便是徹夜難眠,她做到了,他記住了她,她卻幾乎將他忘得幹淨,倘若不是這次逆天改命,他們仍會這樣下去,毫無瓜葛。
  紅凝自嘲:“我看也沒必要了,有你們在,我這點微末法力也做不成什麽。”
  他麵色不改,語氣平淡:“此事幹係甚大,不容你胡來。”
  紅凝道:“是我區區凡人自不量力,非要與你們神仙鬥,所以自取其辱,不過現在事情已經如你所願,你也不必特意來炫耀嘲笑我吧。”
  他搖頭:“昆侖天妃本是凡人,姓聞。”
  紅凝愣。
  他微笑:“她在凡間還有個嫡親的妹妹,楊縝正是她的後代。”
  隔了這麽多代,還真是巧合,紅凝也低頭笑:“怪不得他和白泠長得那麽像。”
  他輕聲:“你為何要有這麽重的凡心。”
  “因為你們,”紅凝毫不遲疑,“看到你們,我就厭惡仙道厭惡天意,若你真的還有點內疚,不如開恩成全胡月他們,中天王當初能用瑤池水助我脫胎換骨,一定也能幫胡月。”
  天不容人妖結合,當初的連華與海明選擇放手,那樣的成全,也是種變相的愛和保護吧,外人看來固然明智,卻始終負了他們自己的心,誰能保證他們不會遺憾?胡月不肯放手,所以才會落到今天的境地,但這種外人眼裏的淒苦日子,在他們夫妻二人看來未必就不好,可見好不好隻要他們自己來評判就夠了。
  紅凝歎氣:“是我騙了她,聽說她失蹤了,戚公子也已經死了,想是有人強行將她帶走的,若能讓她脫胎換骨跟丈夫一起轉世,她肯定願意,中天王就算是可憐他們吧。”
  錦繡道:“胡月非我族類。”
  紅凝莞爾:“你與北仙界關係不淺,討個人情應該不難。”
  錦繡沉默片刻,道:“她若願意,我會盡力。”
  紅凝也不稱謝,緩步就走:“盡力不盡力與我何幹,都是你的恩典,現在你可以放心了,我不會再找陸玖。”
  走出十幾步,背後清晰地傳來他的聲音:“你可記得入世的緣故?”
  “我不需要記得,”紅凝頭也不回,語氣平靜得有些麻木,“雖然不記得前世,但既然前世選擇做人,一定有我的道理,今生我更不會修仙,仙凡殊途,與凡人牽扯太多沒有好處,中天王回去吧。”
  .
  冬季的大雨原本很少,卻偏偏有這麽巧給趕上了,雨水迷住眼簾,周圍景物也已經看不清,模糊中隻見前麵有片密密的樹林,如煙如霧的雨氣中,那樹林仿佛一道神秘的墨色屏障,將裏麵與外界隔絕起來。
  衣衫緊貼在身上,紅凝並沒有覺得冷,依舊不快不慢朝前走,恍惚記得方才那太監說過沿途有不少酒店客棧可以避雨,誰知這半日竟沒見到一家,此時她心裏隻有一個念頭:樹林裏沒有雨,可以進去歇會兒。
  離樹林越來越近,腳步越發沉重。
  一雙手從後麵伸來,將她扶住。
  頭頂的雨仿佛也停了,身體被柔和的金光包圍,空氣中充斥著淡淡的香味和暖意,紅凝轉臉,眨掉遮擋視線的雨水,努力看清來人:“又是你。”
  濕透的青衣裳猶自滴著水,沾濕他那身幹淨的金色衣袍,他似乎並沒在意,隻是將她擁入懷中,一隻手輕輕替她撥開額上粘濕的發絲。
  任憑他緊緊摟著,既沒有掙紮也沒有惱怒,紅凝靜靜看著他半日,忽然輕聲笑了。
  他立即垂眸看她。
  紅凝認真地與那雙眼睛對視:“中天王總跟著我做什麽?”
  外麵颯颯的雨聲不停,泥水裏濺起水花,聽在耳朵裏反覺得更加沉寂,許久才見他開口,聲音很輕,如同天地間遙遠的雨聲,虛無飄渺:“縱然生我的氣,也不該這樣,凡人更應珍惜自己。”
  紅凝冷冷道:“我是生你的氣,因為你把我弄到這個鬼地方,害了白泠,包庇陸玖,仗著法力安排我今後的路,假惺惺地做好人,我選的路我自己會承擔後果,你管什麽閑事!”
  因為我不能任你承擔那樣的後果,他沒有解釋,隻是用寬大的衣袖將她裹住。
  蒼白的臉帶著雨水,有點泛青,卻始終不曾有半點示弱,目光甚至是帶著仇視的,這隻小妖做出的事,總是那麽危險,讓他不能心安,她可以不惜代價去報仇,去與北仙界作對,他卻不能任她這麽做。
  紅凝看了他半日,轉怒為笑:“中天王纏著我不放,莫非……是喜歡上我了,舍不得?”冰涼的手指輕佻地從他唇上撫過,感受到那身體明顯僵了下,她改為雙手摟住他的頸,特意壓低聲音:“就算喜歡,仙凡也永遠不可能在一處,你是中天王,就不怕天劫?”
  他看著她,不語。
  她從腰間拉起他的手,輕輕放到臉上,摩挲:“或者你隻是和陸玖一樣,想下凡玩玩?”
  他抽回手。
  “可惜我不喜歡你了,”她從他懷中離開,含笑,“我厭惡神仙。”
  他站在那裏,看著她越來越遠,鳳目中沒有半點表情。
  執掌中天十萬年,年少心性早已不見,習慣謹慎與算計,掌控所有的事,包括他自己,正因為預感到事情發展下去的危險,在眼看她步入情劫時,他明明可以控製,可以留住她,隻要有他的陪伴,她就絕不會受困情劫,然而,他卻為了保全自己僥幸地選擇放任,執意相信她是年少輕狂,將她的陪伴與追逐當作花朝宮寂寞生活的點綴,親手推開。
  不是她的情劫,將來就是他的。
  他保全了自己,得到千年的內疚。
  她還是那隻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妖,他也還是名震天庭的中天王,不同的是,她忘記了他,他卻沒有。
  忘記不要緊,可以再想起來,她若也能想通,會不會就是最終的解脫?
  雨更大了,道路泥濘,那單薄的身影搖晃著往前走,終於踉蹌幾步,跌倒在樹林邊上。
  他下意識上前一步。
  嘈雜聲起,一隊人馬仿佛從天而降,出現在林邊,馬上十來名青衣黑衣的帶刀勁裝人,似乎是保鏢,另外還有幾名沒帶武器的家丁,中間是一輛紅漆的馬車。
  趴在泥水裏,紅凝頭腦沉沉,半是無奈半是不甘,與神仙鬥本就是件可笑的事,何況敗得這麽徹底,一年多的苦心,落得如今狼狽的模樣,還是快點離開吧,心裏想著,她掙紮著想要從泥濘中爬起來,誰知大病初愈又遭雨淋,最終還是體力不濟,隻得繼續伏在泥水中喘息。
  一雙雪白的緞靴映入眼簾。
  做工精細,靴筒鑲著金絲線,攢著幾粒寶石,稍微識貨的人就知道,這種白緞質地非同一般,絕非市麵上賣的尋常緞子,價格必定十分昂貴,而且最不經染,一旦被汙,想要再如先前一般鮮豔就難了。
  然而此刻,它的主人絲毫沒有珍惜的意思,任它泡在泥水中。
  下雨天不著木屐,卻穿著這樣的鞋出來,顯然奢侈至極。
  不要在這裏,憑著僅剩的意識,紅凝雙手死死抱住那腿,聲音微弱而堅決:“走,帶我走。”

  千年障

  遠遠地望見梅仙來了,杏仙主動上前打起簾子,口內嬌笑:“神尊大人現在裏麵,梅姐姐若有事回稟,就快些進去吧。”
  梅仙停住腳步,看著她:“北界小公子受了傷。”
  杏仙歎道:“我也正奇怪呢,神尊大人的封印除了他自己還有誰能解,原來那丫頭的法力竟沒被封住麽,想是……天女打聽錯了?”話雖如此,目中卻忍不住閃過一絲幸災樂禍之色。
  她隻當利用了自己,所以得意,卻不知究竟是誰被誰利用呢,梅仙心裏冷笑,不再說什麽,默默走進房間。
  錦繡正立於桌旁,隨手翻閱案上的書卷,神色平靜一如往常。
  梅仙上前跪下:“神尊大人。”
  錦繡似早已料到,合上書卷:“起來吧。”
  梅仙低聲:“封印是我解的。”
  錦繡道:“事情已經過了,不必耿耿於懷。”
  眼圈微紅,梅仙垂眸:“我……”封印的消息本是杏仙透露的,可恨當時並沒留意其中問題,一心想要替他隱瞞,直到北界小公子受重傷回來,才知被有心人利用,更委屈的是如今還不能分辯,無憑無據,對方隻“無心”透了個消息,說出來反有嫁禍之嫌。
  錦繡看了她半晌,點頭歎息:“我並沒怪你,起來。”
  弄巧成拙,原以為定會受到重責,誰知這兩個月下來他竟絕口不提,梅仙一直忐忑不安,此刻見他果真沒有追究的意思,這才遲疑著站起身。
  錦繡走到她麵前,正要說話,卻聽得外麵杏仙的聲音:“神尊大人,天女來了。”
  話音方落,陸瑤已經走進來,白色與淡藍色交織的衣衫,白雲晴空般幹淨的顏色,襯著高髻越發顯得飄逸秀麗,她看著錦繡笑道:“這些日子擾了你清靜,好在阿玖的傷勢已有了起色,算著明日便能醒過來,多虧了你。”
  錦繡示意她坐。
  梅仙會意,立即告退。
  路過陸瑤身邊時,陸瑤伸手拉住她,關切:“怎的臉色不好,可是太忙的緣故?”
  “不過是近日參悟心訣有些困難,急於求進了,”梅仙不動聲色答過,看了她片刻,又淡淡一笑,“天女也要當心心魔。”
  陸瑤依舊笑得溫和,放開她:“修行總是如此,多用些心思便好。”
  梅仙低頭自去了。
  錦繡似乎並沒留意二人的對話:“你昨日回去,北界王怎麽說。”
  陸瑤道:“反正阿玖沒事,能瞞就瞞過,父王也聽到了點風聲,他老人家無妨,隻是怕母妃心疼罷了,我想著阿玖的傷已無大礙,他的性子你也清楚,留在這裏難免要生事,惹你煩心,不如明日待他醒來就搬出宮外,另外尋個地方安置,靜心養傷。”
  錦繡沒有反對,沉吟:“胡月為害人間已久。”
  陸瑤忙道:“聽說姨父早已強行將她帶回來了。”說完忍不住擰眉:“她難度情劫,一心隻要去找那姓戚的凡人,再這麽下去將來必定難逃天刑,姨父姨母都急得不得了。”
  錦繡踱了幾步:“縱然你父王肯賜靈泉,強行削籍也不容易,未免禍及北界。”
  陸瑤歎了口氣,輕聲:“他老人家可不正是礙著這個,否則自己人豈有不幫的,當年你執意替那丫頭削籍,至今無事,我還在擔心。”
  錦繡淡淡道:“你父王的意思如何?”
  陸瑤嗔道:“自然沒答應了,表妹也太不懂事,隻顧吵鬧,說不依她便要散盡修為毀去根本,父王索性不管,但好歹我與她姐妹一場,所以來問問你有沒有主意。”
  錦繡不說話了。
  倔強的話竟耳熟得很。
  .
  沒有想象中的熱鬧場景,這座園子不在城裏,離村莊也有點遠,準確地說,它是座山中別宅,出了大門四周都是山地,林木蔥蘢,那日正是在東邊林外昏倒被救回來的。
  當然,先前的猜測也沒全錯。園子正在修建中,雖然尚未竣工,但已有雛形,工匠們幾乎就是堆土成丘,引水造湖,工程何等巨大,需要動用多少的人力財力,絕非尋常人家能辦到,其實主人的財富,單從下人丫鬟們的吃穿用度就能看出來。
  園子很大,近日工匠們都在西邊忙碌,東邊景點大多已建好,因此更加清靜,紅凝自打病好後就時常出來閑逛。
  數竿翠竹掩映著小徑,通向一座小軒。
  無意轉入此間,見到這場景,紅凝禁不住倒吸一口冷氣,腳底後退兩步,腦子裏有點恍惚,這地方好象來過……
  “姑娘。”身後有人喚她。
  紅凝回神,收起驚異之色,轉身。
  這裏的丫鬟都很美,也很有禮節,間接顯示了主人的眼光,喚她的這個小丫鬟名叫小雲,十五六歲年紀,也是紅凝醒來後看到的第一個人,據說是受了公子吩咐,特地跟著照顧她的。
  紅凝隨口問:“你們公子還沒回來?”
  小雲抿嘴道:“剛韓管家來了,我特地替姑娘問過,韓管家說快到年底,公子去解州各處查看生意了,聽說要過了年才回來呢。”
  紅凝皺了下眉。
  小雲笑著推她:“姑娘急什麽,公子說了,你愛住多久便住多久,要道謝就慢慢等他回來。”
  她說的公子,自然是紅凝的救命恩人,可惜住了這半個多月,紅凝並沒有真正見過他,因為當日醒來他已離開了,所有與他有關的信息都是通過與丫鬟們閑話打聽到的。
  公子姓段,名斐,二十六歲,風華正茂,聽丫鬟們的口氣,應該是甘州城極其有名的富商。
  “細數甘州八麵財,九成盡在段郎手”,而比財富更有名的,就是他的風流。
  一個男人從不娶妻納妾,不代表他就老實規矩,隻代表他風流起來更無顧忌。他可以為了博美人一笑而花去上千的銀子,隻為尋找一朵賞心悅目的西域奇花簪在美人鬢角;他也會因為心情愉快打賞乞丐,隨手給出的銀子足以令這個乞丐成為當地小財主……這些不可思議的事都是他幹出來的,若是別人,必定早就被當作敗家子唾罵千百遍了,可一個父母早亡獨立支撐全族卻在五年內一躍成為甘州首富生意遍天下的青年,有誰敢嘲笑?
  他的財富似乎永遠都散不盡。
  搭救陌生女子就罷了,居然還留她白吃白住這麽久,也隻有這種人才做得出來,因為他根本不在乎多一個人幫忙花錢,這就能解釋為什麽丫鬟們不吃驚了,她們早已見慣,更匪夷所思的事主人都幹過,這點小事不算稀奇。
  有關主人的諸多風流韻事,紅凝已聽得不少,而她所擔心的是,聽說他經常流連花叢,若是一年半載遲遲不回怎麽辦?到底救命之恩,總不能一聲不響就走。
  據說那日她被救回來時,渾身如炭火般燙得厲害,神智不清,幾乎已返魂無術,所幸段公子連夜從城裏請來幾名大夫開方用藥,當時服了藥,幾位大夫都說怕她熬不過天亮,誰知一夜之後燒就莫名退了,這才保住性命,後來連小雲提起都稱僥幸,對於此事,紅凝沒有表示什麽。
  小雲仔細觀察她的神色:“姑娘住得不習慣?”
  紅凝笑了笑,移開話題:“你們公子修這園子,必定花了很多心思。”
  小雲道:“這本是兩個大鄉紳家的地,公子從他們手上買下來,想要修座別宅,待將來完工可就好看啦。”
  紅凝了然:“你們公子很喜歡清靜?”
  小雲笑道:“公子喜歡熱鬧。”
  喜歡熱鬧的人會跑到這種地方來修別宅?紅凝忍不住好笑,摸摸竹幹:“這些竹子已有多年,應該是本來就長在這兒的。”
  小雲點頭:“公子見了很喜歡,說要留著它們,將來這裏就叫聽竹軒。”她伸手指著遠處,惋惜:“那邊還有個很大的花圃,裏頭種了不少花,可惜公子嫌那些花太雜太多,打算等西邊建好後,開春就鏟了它們修摘月台。”
  紅凝順著她指的地方望,果然見斜坡那邊有段殘破的矮牆,應該就是花圃。
  小雲再說了兩句便走了。
  .
  小徑彎彎曲曲,全用黑白石子兒鋪成,素淨如墨畫,偶爾一兩片幹枯的竹葉飛落在上麵,更加清幽。
  紅凝仔細打量四周,越來越迷茫,不知心底那股莫名的熟悉感是怎麽來的。記得當時離開重州,楊縝說過這條路是朝著瀝州方向,如今卻陰差陽錯來到什麽甘州,更想不到深山中竟有這樣一座園子,簡直就像書上寫的,若非感受不到妖氣,她差點就要以為是野狐山精幻化出來的。
  小軒的窗開得極大,幾乎占了半麵牆,寬敞明亮,由於建成不久,房間裏沒有太多陳設,有點空蕩蕩的。
  這裏會擺上一張竹塌吧?紅凝看著牆邊空地,陡然生出這樣的想法,反應過來之後又覺得好笑,必定是自己潛意識裏認為擺張竹榻合適,就想當然了。
  可望著壁間的琴匣,為什麽冥冥中能聽到琴聲?
  輕快纏綿的琴聲,偏又透著幾許豪邁,可知撫琴人高明的琴技,那種風流瀟灑,還有發自心底的愉悅與滿足,正如一個寂寞琴師覓得知音,又如一個春風得意的青年高中歸來對著心愛的人開懷大笑。
  紅凝扶著窗欞呆立許久,隱約有點不安,忙轉身走出小軒。對於方才的古怪感覺,一路上她百思不得其解,正準備順原路回去,哪知路過山坡時,忽然聽得帷幕外有人在說話。
  “不能趕在年底完工?”不悅。
  “如今別的都弄得差不多了,隻剩鬆園與摘月台來不及動工,大夥兒近日都沒歇息過,實在趕不出來,眼下就要過年,總不能留著他們不讓回去,敲敲打打,大過年的擾了你們清靜,”回答的應該是工匠頭兒,他刻意壓低聲音陪笑,“還望總管幫忙在段公子跟前說個情,寬限兩個月,過了年二月裏就能告成了。”
  “我試試,你那邊也要催著些。”估計是收了賄賂,總管語氣好了許多。
  ……
  原來是園子工程太大,難以在年底之前告竣,紅凝暗忖,忽然想起方才小雲說的那片要被鏟了修摘月台的花圃,不由心中一動。
  花圃在園子的角落裏,靠著山,十分簡陋,矮矮的牆還缺了道口子,由於是冬季,圃中許多花枝都已經枯敗凋殘,惟獨還有一樹梅花傲然飄香,旁邊斜坡下正好有一大片綠油油的葉子,與花繁葉少的臘梅互相映襯,生趣盎然。
  那是一叢茶花,長勢格外茂盛。
  紅凝喜歡茶花,尤其喜歡紅茶花,不為別的,隻因她覺得這種花開的氣勢很合自己的脾氣,美得剛強,經得看耐得寒,當初她正是在茶花叢中昏倒,從而被錦繡帶來這個世界的。
  “膽大無禮,這性子也隻紅山茶能配得上。”
  不知為何想起他的話,紅凝忍不住苦笑,很明顯當時自己誤解了,把堂堂中天王當成茶花仙,自作多情了一番,而對方卻是真的以花比人,根本就沒有別的意思。
  忽然想起夢中那個小妖。
  花木之族,難道前世是與它有關?紅茶花?
  紅凝癡癡看了許久,搖頭,前世的事已經是過去,現在自己是凡人不是小妖,知道了又能怎樣?不需要。
  好奇心隨之消散,她摸摸那精神的枝葉,想到這片花圃將來的命運,不由惆悵,半開玩笑:“打算怎麽辦?要我搬你走,還是聽天由命?”
  茶花似聽懂了她的話,花枝在風中搖搖。
  可惜我也不知道帶你去哪裏,紅凝沉默半晌,起身,我的命運尚不能自主,又怎能拯救你的命運。
  突然不想再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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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萬年極少參與議事,最近卻頻繁出現在朝會上,神帝雖然沒有表示,但眾神仙豈有不明白的,紛紛道賀。
  應付完一批神仙,錦繡走進偏殿。
  神帝坐在案前看奏折,頭也不抬:“近*****忙得很。”
  錦繡微微一笑,拂衣作禮:“花朝宮上神錦繡參見帝君。”
  神帝這才將視線從奏折上移開,示意他坐:“無事獻殷勤,又有什麽想要求我的?”
  錦繡看看旁邊的椅子,沒有坐:“我想替一個人削籍,望帝君恩準。”
  神帝不動聲色:“胡月?”
  錦繡點頭:“她難度情劫,再這樣下去必遭天譴,而今之計,惟有自天冊上削去妖籍,再借北界靈泉脫胎換骨轉世為人,方能得脫大難。”
  神帝慢悠悠道:“削籍可以,隻不過上次是為那丫頭,這次又為胡月,朕倒不明白,你幾時多情到這地步了?”
  錦繡道:“既是天女的表妹,我總不能袖手旁觀。”
  神帝抬眉:“天女?”
  錦繡對這稱呼不作解釋:“胡月凡心太重,強行修仙也再難有成,無論如何她都是北界王妃的外甥女,帝君何不做個人情,網開一麵成全她?”
  神帝道:“朕的人情不能白做,既是北界王妃的外甥女,北界王怎的不提?”
  錦繡麵不改色:“逆天行事,北界王自是擔心將來禍及北界。”
  神帝道:“原來你還知道‘逆天行事’四個字。”
  見他有意嘲弄,錦繡好笑:“我已經做過不少,如今並無大礙,多一次也無妨。”
  神帝低頭繼續批閱奏折,輕描淡寫:“此事不難,脫胎換骨,取北界靈泉一盞便好,朕答應替你跟北界王討個情,至於削籍,不過是八十一道天刑,你可速速叫她來領。”
  錦繡道:“八十一道天刑,神仙也未必受得住,何況她尚未成仙。”
  神帝重新抬臉看他:“你的意思,打算叫誰替她領?”
  錦繡忍不住笑了:“師兄何必捉弄我。”
  神帝道:“你?”
  錦繡道:“除了我,還有誰受得過那些天刑。”
  神帝將奏折一推:“混帳!”
  錦繡不語。
  神帝起身走到他麵前,冷冷道:“逆天削籍非同兒戲,天劫在即,你倒難得糊塗。”
  八十一道天刑,上神上仙也難以支撐,稍有不慎便折損修為,法力淺的甚至被打回原形,何況逆天削籍,將來更不知會招來什麽禍患。
  錦繡沉默半日,微笑:“二十四萬年的修行,師兄當我連這點天刑也受不起麽,上次不也沒事。”

  風流段郎

  走上黑白石子鋪成的小徑,似夢似真的感覺又開始蔓延,旁邊泥地上草色青青,修竹掩映,似乎比年前更蒼翠了些,雖是早春,頭頂已有不知名的花瓣簌簌落下。
  紅凝心神恍惚,放慢腳步。
  在別宅住了這麽久,每日都無所事事,直到除夕過去,二月裏段斐才查完各地的生意,下午車馬剛剛抵達別宅,接著便是打掃房間清點物品更衣沐浴歇息,直到傍晚,打聽著他用過晚飯,紅凝才決定過去相見,與他道謝。
  “聽竹軒”的匾已經掛上,門口垂著精致的布簾,裏麵隱約傳出女人的笑聲。
  兩名陌生丫鬟站在門外,見了紅凝都抿嘴笑,也不用她說明來意,其中一名丫鬟就掀開半麵簾子朝裏麵報了聲:“公子,先前你救的那位姑娘來謝你了。”
  門內沉默半晌,才響起一個男人含笑的聲音,似恍然大悟:“是了,是當初我救回來的美人兒,快請進來。”
  幾個月他就忘了這回事?紅凝笑了笑,對這位公子的脾性也有了點了解,連丫鬟都敢當麵放肆取笑,可見他待下人甚寬,於是掀起簾子走進去。
  房間早已不是先前空蕩蕩的模樣,桌椅小幾齊全,壁間還掛了精美的畫,琴簫玉笛,每件東西都擺在該放的位置,昂貴的價格與精美的造型都顯示著主人的品位。
  然而剛看清裏麵的情形,紅凝就禁不住倒抽一口冷氣,愕然。
  牆邊真的擺了張竹榻!
  大約是她的反應太過激烈,引得房間裏所有人都朝這邊看過來,每張臉上神色各異,奇怪的,促狹的,饒有興味的……
  世間巧合事不少,那位置本來就適合擺放竹榻吧,紅凝到底是見過場麵的人,發現失態,立即收起所有異色,換上禮貌的笑,同時將視線投向榻上的人,誰知這一望,心中震驚反而更多了。
  手執夜光杯,他就那麽隨意地半躺在榻上,美服華冠,身上飾物卻並不多,這個人似乎天生就帶著一種富貴閑適的氣度。鬢發如墨,雙眉間距略嫌近了點,容易造成眉頭微鎖的錯覺,憑添幾分憂鬱與清脫,挺直的鼻梁更讓人感覺到他的果斷,可那薄而有型的唇,卻噙著數不盡道不明的笑意,幾分曖昧,幾分玩味。
  直到此刻紅凝才終於知道,什麽是真正的風流。
  更讓她失神的,是那雙眼睛。
  所有風流都在這雙眼睛,漆黑深邃不見底,乍一看滿含戲謔,可當你集中心思仔細看時,深處卻是蕭索一片。
  仿佛失落千百年的東西又找尋回來,紅凝站在原地,整個人都癡了,那雙似曾相識的眼睛,輕狂而落寞,竟看得她心裏陣陣發緊。
  段斐饒有興味打量她半晌,舉杯:“美人兒要看我,盡可以過來看。”
  他開口時,紅凝幾乎以為他就要叫出“小紅茶”了,誰知聽到的話與意料中相去甚遠,頓時驚醒過來,忍不住發笑,巧合吧,竟然把現實當成做夢,差點弄混淆,眼前的人是真真實實存在的,絕不是在夢中。
  紅凝走到榻前作禮:“多謝段公子救命之恩。”
  段斐打量她幾眼,目中滿盛笑意:“怪道美人兒越來越少,原來都出家修行當道姑去了。”
  一名美麗女子倚在他肩頭,另一名則半跪在榻前替他捶腿,聞言都笑起來。
  早已摸清楚此人的脾性,紅凝也不計較他的輕佻無禮,微笑:“本來是不打算叨擾這麽久的,但救命之恩,總該等段公子回來,說聲謝謝再走。”
  段斐對客套話沒什麽興趣:“你要如何謝我?”
  紅凝認真想了想:“紅凝身無長物。”
  段斐笑:“說要謝我,卻身無長物,豈非太沒誠意。”
  紅凝也笑道;“段公子此言差矣,紅凝是隻剩誠意。”
  “難得,這世上有誠意的不多,我若再推脫反倒落了不是,”段斐飲盡酒,隨手將玉杯遞給身旁女子,笑問,“你們說,要她謝什麽好?”
  女子是風月場上混的,應對自然在行,轉了轉眼珠,掩口取笑:“她自稱身無長物,段郎要別的豈不吃虧,既有誠意,何不叫她以身相許?”
  “有理,”段斐讚許地點頭,轉而看紅凝,“你可願以身相許?”
  對方分明是在戲弄,紅凝卻聽得一呆,隨即自嘲:“紅凝當真是隻剩個人了,公子一定要報答,就隻好以身相許。”
  話說得輕率,若是別人難免嫌棄看輕,段斐卻一本正經:“也好,這麽美的姑娘該用心打扮,戴戴花兒唱唱曲兒,捉妖這等事還是讓給那些老和尚老道士吧,都說千年修仙,千年神仙何等寂寞,怎及人間好。”
  紅凝淡淡打斷他:“不過略懂點法術而已,怎敢奢望修仙。”
  段斐屈指敲敲額頭:“你這麽說,倒叫我想起一句話。”
  紅凝露出詢問之色。
  段斐接過女子重新斟好的酒,喝一口:“隻羨鴛鴦不羨仙,美人兒說是不是?”
  紅凝沒有回答,隻是微笑。
  段斐看了她半日,擱了酒杯,抬手讓捶腿的女子離開,緩緩坐直,這姿勢原本會令人顯得嚴肅些,可在他做來,整個人看上去反而更瀟灑親切,尤其是那陡然間變得明亮的眼神,依稀竟帶著一絲期盼:“美人兒好象沒有去處?”
  紅凝不語,這樣的眼力,的確不是尋常紈絝子弟能有的。
  段斐起身離開竹榻,緩步踱到她麵前。
  紅凝這才發現他其實很高,幾乎比她高了個頭,那身段,那風采,絕對當得起“玉樹臨風”四字,縱然站在人堆裏,也能一眼就認出來,讓所有麵對他的人先自覺矮了三分,不敢仰視,其實還有一半緣故是那隱約流露出來的魄力,能將生意做到這地步,自然就沒人敢輕視。
  他俯下臉,逼近。
  紅凝沒有後退,也仰臉望著他。
  “特別的美人兒,”段斐輕輕捏她的下巴,眼睛裏是毫不掩飾的欣賞之色,“那就留下來以身相許,如何?”
  紅凝幾乎沒有猶豫:“好。”
  仿佛早已料到她會答應,段斐自然而然攬著她到榻上坐下,向旁邊二女笑道:“園子裏今後更熱鬧了,新得美人兒,怎能不多喝幾杯,快倒酒!”
  二女忙倒酒奉上。
  接過酒,段斐卻沒有立即喝,反將酒杯送至紅凝唇邊:“美人兒先陪你的段郎喝一杯。”
  紅凝看看那酒,不慌不忙:“段公子真要我喝這杯酒?”
  段斐問得直接:“想要什麽?”
  紅凝抬手指著旁邊兩名女子:“把她們送走。”
  二女倒沒發怒,都看著段斐撒嬌:“段郎!”
  段斐大笑。
  紅凝心裏又是一陣緊,那笑聲仿佛多年前就聽過,不太沉也不太浮,七分愉悅,三分灑脫,春風得意,開懷至極。
  “新來的美人兒會吃醋,隻好先送你們回去了,”段斐含笑哄二人,然後提高聲音,“秋水綠綺,還不快送兩位姑娘。”
  兩名丫鬟應聲而入。
  想不到她來真的,先前提“以身相許”的那位已笑不出來了,二女都毫不掩飾地怒視紅凝兩眼,這才起身。
  其實整個甘州城誰不知道段斐的風流名聲,做出這種事毫不稀奇,二女本是他從外麵接回來的,早就清楚他的脾性,愛新鮮,處處留情,因此雖然灰心失望,倒也沒有見怪,隻不過女人們頂多暗地較勁,還從沒有當麵示威趕人走的,紅凝此舉傷了她們顏麵,自然可恨。
  段斐衝二女舉杯:“先回去,過幾日我再……”
  紅凝打斷他:“他不會再來找你們。”
  這回連段斐也聽得呆了下,二女再也忍不住,其中說“以身相許”的那位輕笑一聲,婉言:“妹妹這話未免說得太早。”
  紅凝悠然:“我不過說說,答不答應,還不是要看段公子。”
  二女看段斐。
  “答應,當然答應,”許是看錯了,落寞的眼睛裏似有光芒閃過,段斐忍了笑,“想不到美人兒這麽厲害,那今後你們自己珍重,不必等我了。”
  他說得隨意,二女自然也不會放心上,冷笑著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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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風流郎答應不去偷腥,隻是因為不滿他的輕佻與戲弄而故意提的條件,原以為被嘲笑兩句自不量力就罷了,誰知他這麽輕易答應下來,雖然未必當真,但說送走就送走,整個過程從提起到結束不過一盞茶的工夫,紅凝猶未回神,酒已送到唇邊,一時反不知道怎麽辦才好。
  段斐也不逼她,眉眼中盡是笑意:“如今隻我們兩個,美人兒還不滿意?”
  弄假成真,紅凝看著酒杯遲疑。
  段斐將酒杯送回桌上,沒有生氣:“既不願意,想走便走吧。”
  紅凝取過酒杯飲幹。
  段斐意外:“果真要跟著我?”
  紅凝將酒杯放回去,淡淡道:“段公子問了兩遍,是懷疑我的誠意麽?”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段斐往那隻杯子裏重新斟滿酒,也端起來喝了口,格外透出幾分曖昧:“這可關係到你的終身,我有什麽好?”
  紅凝垂眸淺笑:“段公子年輕有為,且有千萬身家,要什麽有什麽,哪個女人不滿意的。”
  段斐斜倚著錦墊,笑讚:“說的好,我還缺什麽。”深邃的眼睛裏,隱約有一絲失望之色掠過,他歎息:“我不介意多養個人,隻是她們雖被你趕走了,但除了她們還有別人,你未必留得住我,最好想清楚些,將來莫要後悔。”
  “將來”二字聽得心頭一陣空虛,紅凝暗暗自嘲,斷然道:“我已經無處可去,有個棲身之地就好,怎敢奢望留住段公子。”
  單身女子想尋個歸宿,答得合情合理,段斐看了她半日,伸手摸摸她的臉,沒再調笑,聲音柔和了些:“至少你今晚留住我了,天底下的東西有一大半我都能取來,美人兒想要什麽禮物?”
  紅凝搖頭:“你的便是我的,何必非要取到麵前,且放著,將來要的時候再取吧。”
  段斐愣了半晌,挑眉:“好大的口氣,坦白得很,你就不怕我聽了不喜歡?”未等回答,他忽然擁著她翻身倒下。
  身上陡然增加了重量,紅凝本能地吃驚想要反抗,反應過來立即停住,移開視線:“你現在……”
  段斐毫不意外,示意她看窗外:“天色不早,該歇息了。”
  紅凝鎮定:“榻上太涼。”
  是欲拒還迎,還是真正的緊張,段斐久經風月場,怎會看不出來:“頭一次?”
  紅凝沉默。
  經驗豐富的男人,對付一個生澀女孩子綽綽有餘,段斐自然不放在心上,笑了笑,俯下臉在她耳畔,柔聲:“不怕,一次就好了。”
  輕輕的吻沒有直接落在唇上,卻是在額頭,居然能感受到一絲疼惜,縱然不很期待,卻也絕不至於太令人反感,一個真正的風流男人才知道怎麽讓女孩子放下戒心。
  沒有想象中那麽難以接受,紅凝閉上眼。
  既然不知道做什麽,那就順其自然,實際上她並沒有奢望過什麽“一心人”,這時代凡人的生活不都這樣?嫁人生子,終了一生,這樣也不錯,隻不過那個人不該是楊縝,看著他的臉,就會因為想起另一個人而心生內疚,段斐就不存在這些問題。
  額間發際,細細的吻逐漸往下,甚至還俏皮地在她鼻尖一點,最後才落到唇上,兩個陌生人,肌膚之親向來是最直接的拉近距離的辦法,此刻他已不再像先前那般小心,如同熟悉的情侶,多了幾分熱情,手指輕輕拔下她的發簪,把玩她的秀發。
  耳畔一熱,紅凝忍不住顫抖。
  手緩緩往下,熟練地解開她的衣帶,褪去那身青衣。
  溫柔的唇印上鎖骨,勾起酥酥麻麻的感覺,紅凝如觸電般睜開眼。
  幾乎同時,段斐從她身上起來:“忘了你大病初愈,先好好歇息幾日再說。”
  紅凝意外,雖不知道他為何改變主意,卻也沒來由鬆了口氣。
  欣賞過她的表情變化,段斐隨手扯過那件青衣裳丟到地下,然後從架上取過一件自己的衣裳遞給她:“這些就不要再穿了,我不喜歡女道士,美人兒就該打扮得婀娜多姿乖巧可人,過兩日我帶你進城做衣裳,再買幾件好看的首飾,用幾盒胭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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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朝宮,錦繡坐在案前,雙眉緊鎖,杏仙垂首跪在地上。
  錦繡責備:“前些時候白菊竟一株未放,他們並未接到花信,在花朝宮多年,你也不是頭一次執掌花事,小梅信得過所以將此事托付與你,誰知你這般大意,現下若不主動請罪受罰,今後叫他們如何服你?”
  當時隻顧與北瑤天女商量事情,竟將任務忘得幹淨,杏仙撇撇嘴,低聲:“杏杏知錯。”
  錦繡略加思索,道:“禁足一年,在水月鏡裏思過。”
  杏仙立即抬臉,似不能相信。
  水月鏡是花朝宮的極境,一旦進去,就不能再利用法術與外界互通音信,除非有花神之令,外人更不得擅入,杏仙這樣的性子,要她獨自在裏麵住一年,梅仙也覺得這處罰過於重了,說情:“杏杏並非有意延誤,何況花朝會當前,演練歌舞還需她……”
  錦繡道:“這些事暫且移交給別人。”說完神色緩和了些:“水月鏡裏清靜,正適宜修行之用,這一年能在裏麵潛心修行,提升法力,參悟心得,對她來說也未嚐不是好事。”
  杏仙急道:“可……”
  錦繡打斷她:“擔心天女?她若有事找你,我自會派人傳話。”
  俏臉立即漲紅,杏仙再也不好說什麽,望著他半晌,見並沒有寬恕的意思,頓時眼圈一紅,低頭跑出去了。
  梅仙擔心:“杏杏對神尊大人很是敬慕,這樣會不會太重了。”
  錦繡示意她取過花冊:“身為司花使,須時刻記得自己的責任,她性子本就浮躁,若再縱容下去,將來如何辦事?須知你如今已是百花之主,她是你的部下,情麵固然要有,但若一味礙著這些,出錯不予責罰,必失威信,將來花朝宮人人如此,你又如何號令?稍後我叫人送她進去,過幾天你再帶幾粒丹藥送去給她,不必說我的意思。”
  梅仙答應著,眼角餘光忽然瞟見他的手,頓時倒抽一口冷氣,驚呼:“這是……神尊大人!”
  錦繡將長袖拉下了些:“先下去吧,有事再來報我。”
  梅仙猶自發呆,那樣的傷痕她曾經見過一次,隻不過是在千年前,沒受過天刑的都不知道那是怎樣的附骨之痛,那次他整整三個月不能躺下休息,夜夜在亭子裏靜坐,白天照常理事,雲淡風輕的不露半點破綻,外人不知道內情,花朝宮上下都在奇怪為什麽突然會少了隻小妖,至今還有人以為小花妖是被送走了。
  除了天刑,還有什麽能傷到他?
  傳言是真的!他又受了天刑!
  可這次是為誰,因為天女的麵?梅仙移開視線,低聲:“晉升在即,神尊大人該保重。”垂首退下。



寶劍贈美人

  先前在重州時,隻當重州城已是當朝最繁華的城市,想不到這甘州城竟絲毫不遜色,不隻風物特別,男女的衣著口音也很有特色,與別處大不相同,紅凝身為外地人,非但不覺得陌生,反而有種親切感。
  走在街上,看身旁一派熱鬧景象,那種如夢境般的不真實的感覺又浮上來了。想不久前自己還在重州與楊縝逛街,如今轉眼就到了什麽甘州,身旁的人也變成甘州風流公子,這其中變化實在太快,遇雨,被救,生病,答應段斐……一切真的是恍然如夢。
  “美人兒在想什麽?”段斐攬住她的腰,端詳,“雖然美,臉色卻太蒼白了些。”說完也不顧旁人的眼光,攬著她就往旁邊店裏走:“去買點胭脂,這裏的胭脂水粉很有名。”
  紅凝沒有拒絕,隨他進了店。
  甘州誰不知道這個金主?二人剛進門,掌櫃就堆了滿臉笑,立即吩咐夥計將最新最好的貨擺出來讓二人挑選,自己則親手端上最好的茶。
  十來盒胭脂一字排開。
  段斐往旁邊椅子上坐下,笑看她:“美人兒喜歡哪樣便取哪樣。”
  紅凝本性不好這些,看了兩眼:“隨便吧。”
  這回連掌櫃也意外了,這些胭脂都不是尋常女人用得起的,往常他不知帶了多少美人光顧,不是欣喜若狂爽快應下,便是挑三揀四有意撒嬌,卻從沒得到過這答案,頓時也沒了主意,心道叫你隨便挑你還故作矜持,於是試探性地問段斐:“段公子看……”
  段斐不甚在意:“都買回去吧。”
  話音未落,紅凝已隨手取了盒:“那就這盒。”
  掌櫃的笑僵在臉上,姓段的沒娶老婆吧,隻是個外頭的女人,還不趁機得點好處,用得著替他省麽,這麽好的炫耀機會白白丟過,傻了吧!轉念一想他似乎又明白了什麽,露出恍然之色,暗暗佩服,還真比別的姑娘高明,懂得放長線釣大魚。
  段斐果然順著她:“美人兒看上哪盒就哪盒。”
  眼見下人付過帳,將那盒胭脂收起,紅凝也知道方才的舉動不合身份,暗自後悔,隨口解釋:“我不愛擦胭脂,買那麽多也是白丟了……”忽然停住,苦笑,果然是節儉成習慣了,裝也裝不像。
  段斐笑著附和:“美人兒說得對。”
  看不出他究竟怎麽想的,紅凝索性閉嘴不再多說,跟著他走出門,先後又買了些金銀首飾和布料,當然她已留心許多,充分顯示眼光品位,挑選時全無顧忌,一圈下來,四名隨從手裏都抱滿了大大小小的盒子和布料。
  路過自家的銀莊,段斐忽然想起些要事,帶著隨從進去找掌櫃,紅凝對這些不感興趣,便推說看雜耍,獨自在街上閑逛。
  前麵圍著許多人,擠進去一看,卻是位三十來歲的落魄書生在賣劍。
  “這不是尋常的劍,乃是柄千年古劍,驅鬼避邪,安家鎮宅,是祖上做官時傳下來的,”按照程序,書生先將劍吹噓了番,然後作出愁苦之色,“可惜如今家境敗落,衣食無著落,隻得為它另覓良主,誰出得起價,我便將這家傳寶劍賣與他了。”
  劍橫擱在地上,隱隱泛著青光,無甚特別,劍鞘更是木頭做的,有點破舊,看上去實在不入眼,因此眾人都將信將疑,議論紛紛,卻無人開口問價。
  紅凝是內行人,發現那股強烈的煞氣,便知是柄古劍沒錯,於是走上前:“怎麽賣?”
  擺了這麽久無人問津,那書生正在著急,聞言大喜:“果然姑娘是識貨人,既這樣,姑娘就估摸著出個價吧,合適的話我便賣了。”
  明知他是外行,紅凝卻不好昧著良心騙他,想身上此刻隻帶了二十兩銀子,便問:“二十兩銀子,如何?”
  想不到這柄祖傳破劍能值二十兩,書生大喜,也不問有沒有出價更高的,立即雙手將劍奉上:“二十兩說定,此劍就是姑娘的了。”
  花二十兩銀子買柄破劍,周圍眾人有惋惜的有搖頭的也有讚她識貨的,紅凝不在意,取了銀子遞與書生,接過那劍把玩。
  劍身冰寒,殺氣逼人。
  正如一個改行的武師,看到好武器也會心癢,無意買得一柄好劍,明知今後不用降妖除鬼,紅凝還是很喜歡,正要轉身走,忽聽得旁邊響起一個聲音:“慢著。”
  那是名盛裝女子,雪麵柳眉,打扮十分惹眼,身後跟著兩個丫鬟和幾名家丁。原本準備散去的人群立即又聚攏來,誰不知道這位遠近聞名的大美人,正是蘇知府的千金蘇小姐。
  紅凝卻不認識她,皺眉:“有事?”
  蘇小姐也不答話,隻拿眼睛看身旁的丫鬟,丫鬟會意,上前丟了兩錠銀子給那書生:“這劍我們小姐買了,二十五兩銀子。”
  看看手上銀子,書生呆了片刻,馬上陪笑看紅凝:“這……蘇小姐出的價比姑娘高,姑娘看……”
  紅凝明白他的意思,笑了笑:“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你已當著這麽多人的麵收了我的銀子,還要變卦不成?”
  書生自知理虧,一時無言。
  丫鬟上前道:“這劍我們小姐要買了送給老爺的,姑娘不如做個人情,讓了吧。”
  對方話說得委婉,表情卻很是傲氣,紅凝更加反感,淡淡道:“劍是我買的,你們老爺是天王老子不成,還能搶我的東西?”
  丫鬟沉了臉要說話,卻被蘇小姐止住:“既然這位姑娘已經買下了,我們就出三十兩,請姑娘轉賣吧。”
  那書生一聽錢要落別人手上,大急,上前扯紅凝:“我不賣了!”
  已經決定與過去作別,紅凝原不是非要這劍不可,隻不過當時是看他急需用錢的樣子,所以有心買下,如今聽蘇小姐這麽說,正打算鬆口,誰知他反倒主動來拉扯,一時激起了性子,挑眉退開兩步:“賣出的東西又拿回去,天底下有這道理麽。”
  書生漲紅臉指著她,轉向人群:“這是我的家傳寶劍,她卻隻肯給二十兩,分明是欺我不識想坑騙我的銀子麽!”
  眾人有說他不是的,有說他上當的。
  聽他說得不像話,紅凝怒上心頭:“坑騙你又如何,是你親手將劍送到我手上,我可有搶你的?”
  見她要走,旁邊丫鬟忙伸手拉住,有意放慢語速:“姑娘不如行個方便,讓給我們小姐吧。”
  有好心人也含蓄地勸:“既是蘇知府家的小姐看上,姑娘就讓了吧。”
  這片刻工夫,書生已過來攔住她:“你……怎的不講理,眾位街坊快些看,這丫頭出不起錢,就想騙我的寶劍!”
  明知交易已經做成,真想要劍,完全可以私下找自己商量,如今知府小姐當著這麽多人的麵出價,分明就是有恃無恐,要逼自己讓出劍來,紅凝冷笑一聲,正要說話,卻聽得人群裏一個聲音傳來:“說誰出不起錢?”
  五個人走出來,當先是名年輕公子,繡著金邊的白袍,最上等的麵料,最精致的做工,似乎隻適合穿在這個人身上,加上俊美的形容,鬢發如墨,眉眼含笑,天生的風流倜儻之相,他就那麽隨意往人群中一站,已是道亮眼的風景。
  很快有人認出他,低聲傳開,都覺得不可思議,這姑娘打扮素淨得很,哪點像他的人,難怪先前沒認出來,如今可有好戲看了。
  蘇小姐也看著他發呆。
  他卻不看旁人,攬過紅凝的腰,柔聲責備:“美人兒要買劍,怎的不說明白些,叫他到銀號取錢便是。”
  紅凝一笑。
  蘇小姐回神,柔聲招呼:“段公子。”
  段斐這才看到她,驚訝:“原來蘇小姐也在。”
  紅凝特意強調:“蘇小姐也想買劍。”
  “是麽,我看看,”段斐從她手中取過劍,拔出來看了看,讚道,“果然好劍!”又將劍送回鞘中,重新攬住她:“美人兒好眼力,我們出一百兩夠不夠?”
  紅凝會意,淺笑:“罷了,這麽貴,還是讓給蘇小姐吧。”
  他主動把價抬這麽高,蘇小姐大家身份,怎好意思當麵壓價,一百兩銀子不是小數目,真要花這麽多銀子買劍也太不合算,知道惹錯了人,那張俏臉頓時一陣紅一陣白,所幸她也不是沒見過場麵,很快就鎮定了,嫣然一笑:“確實貴了些,既然有段公子在,我怎好奪人所愛?”
  段斐道了聲“多謝”,就有下人上來付錢給書生。
  紅凝本是鄙視那書生,又怪蘇小姐無禮,見他有意給自己掙臉麵,便順水推舟領了這番好意,如今真花這麽多銀子買劍,也看不下去:“算了,一柄破劍而已。”
  “那又如何,你喜歡,”段斐含笑低頭,鼻子貼上她的臉,“我的美人兒不愛紅妝愛武裝,難得遇上心愛之物,還想著給我省銀子。”
  二人情狀甚是親密,外人看來也就那回事,有羨慕的有惋惜的,都在意料中,這位風流公子什麽荒唐事沒幹過,不差這一件。
  倒是蘇小姐看得臉紅,低聲別過,帶丫鬟離去。
  紅凝看看那背影,似笑非笑:“真正的美人兒走了。”
  段斐大笑:“可惜,果然可惜。”笑聲忽然壓低,他低頭,雙眸深處隱約有光華沉澱,帶著幾分戲謔:“可惜別人家的比不上我的,我的美人兒也沒有想象的那麽喜歡錢。”
  紅凝及時側臉躲過他的吻,轉身就走。
  “不過多看兩眼,又吃醋了。”段斐一臉無奈跟上。
  身形僵了僵,紅凝走得更快。
  背後果然響起一陣哄笑。
  .
  十來件衣裳,五顏六色,輕薄柔軟如羽毛。
  榻上,段斐斜依錦墊,手執夜光杯,津津有味看了許久,忽然眼睛一亮,伸手將她拉入懷:“這件好。”
  紅衣如火,蒼白的臉也被襯得有了顏色。
  段斐飲盡酒,隨手將夜光杯擱到桌上,低頭稱讚:“美人兒天生就該穿這件衣裳。”
  紅凝噙著笑,不露痕跡地側了臉想要避開那酒味,誰知淡淡的酒氣噴在臉上,混雜著他身上的味道,竟也不覺得反感。
  “來戴鐲子,”段斐取過旁邊的盒子,打開,裏麵是一對古樸的玉鐲,他拿起一隻輕輕戴在她手上,再拉著那手端詳片刻,皺眉,“要配你的手,這等貨色還差了些。”
  紅凝微笑:“上哪兒找比這更好的。”
  段斐真的想起來:“解州店裏有對好的,明日我叫人去取。”
  紅凝搖頭,忍不住道:“那是蘇知府的小姐。”
  “我知道是知府家的小姐,”段斐並沒放在心上,拿起她的手親了口,“怎麽,還在吃醋?”
  本欲商量正事,他卻嬉皮笑臉有意戲弄,紅凝哭笑不得,索性別過臉。
  “在擔心我?”段斐大笑,摸摸她的臉,“有我在,美人兒隻管天天試你的新衣裳,不要想太多,想太多就容易老了,變成老婆子我就不要你。”
  做生意,許多時候都要指靠官府,紅凝原本是擔心惹惱蘇知府會招來麻煩,此刻聽他的口氣似乎不甚在意,想必是自有把握應付了,於是不再多說,暗暗疑惑—— 一個把生意做到這地步舉止又特別的人,絕不會默默無聞,可惜往常對這些生意方麵的事沒多大興趣,否則應該會聽說過他的名字和事跡吧。
  濕熱感從耳垂處傳來,如觸電般,身體一陣顫抖。
  衣裳已滑到肩下,紅凝下意識抓住那手。
  “走神了,在想什麽?”段斐若無其事抬起臉,仿佛什麽都沒做過。
  紅凝鬆開手,垂眸:“沒有。”
  段斐壓低聲音:“天色不早。”
  紅凝不語。
  段斐道:“我該回房歇息了?”
  紅凝沉默片刻,忍不住唇角一彎:“這裏是段公子府上,所有東西包括我都是段公子的,段公子想走便走想留便留,何必問我。”
  段斐看著她半晌:“因為舍不得。”
  紅凝微露詢問之色。
  “舍不得,就是舍不得,”段斐笑著推開她,“難得遇上特別的美人兒,我喜歡她主動些,或者哪天她會自己過來找我。”頓了頓,他意味深長:“她會把她的心交給我。”
  紅凝愣。
  “你真的是想找個歸宿?我看,就算找到了你也未必會安心,”他站起身朝門外走,袍袖飄揚,“你隻是累了,不想再走,所以要找個地方歇一歇。”
  .
  還是有顧慮吧,真的隻是累了?長久地維持著一個姿勢,手有些麻,紅凝緩緩從榻上起身坐直,沉默,或許是因為他看得太清楚,一語道破她的弱點,又或許是因為他明明知道卻無半點責怪之意,心竟隱隱酸痛。
  一雙手輕輕替她拉起衣衫。
  紅凝抬眼。
  錦繡看著她,鳳目中神色複雜,依稀竟有笑意:“人間每過一世都不會再記得前世,轉過十世,你已不記得他了。”
  紅凝心中一動:“我前世和他有關係?”
  錦繡沒有正麵回答:“不論有無關係,前世已過,情債還盡,你們的緣份早已了斷。”
  怪不得會有那麽強烈的熟悉感,時常還會夢見他,或許在前世自己和他真的很親密,可如今卻落得對麵不相識的地步,紅凝抑製住心中那絲惆悵:“你既然知道今生與前世有區別,那更該明白,我也不再是前世那個小妖。”
  有時候看得最清楚的人反而更執著,錦繡沉默。
  紅凝淡淡道:“世上緣份本來就是生了又滅,滅了又生,了斷也可以再續。”
  錦繡道:“他喜歡的不是你。”
  紅凝忍怒,笑起來:“中天王太自信了,他會不會喜歡我,現在說似乎為時過早。”
  錦繡看了她半晌:“看到的未必是真的,他自有他的緣分。”
  “緣分隻會是自己爭取的,”紅凝沒去細想話中意思,起身要走,“他了解我,願意等我,我也很願意和他繼續發展下去,凡人和凡人結合好象不違反什麽天意。”
  錦繡扣住她的手腕:“不要任性。”
  察覺到他的怒氣,紅凝莞爾:“中天王當我是跟你賭氣?那就錯了,我是真的有點喜歡他……”忽然停住,倒抽一口冷氣,震驚。
  怒意逐漸退去,錦繡看看那些傷痕:“不妨。”正宗神族後裔,擁有高貴的血統、扭轉乾坤的法力和舉足輕重的地位,隻要她願意,他就能給她別人想要的一切,可惟獨她想要的,除了這件事別的都不能答應。
  他以為自己在擔心?紅凝自覺好笑,恢複平靜:“想不到神仙也會受傷。”
  錦繡放開她,緩緩縮回手:“天界有正神邪仙,天將鎮守中天,受傷更免不了。”
  紅凝了然:“中天王守護天庭果然盡心得很。”
  話中諷刺之意明顯,錦繡沒有理會:“這是你唯一的機會,你不想見你師父?”
  “想見,可成天對著你們這些神仙,我就不想了,”紅凝看著他,“我寧願做個凡人,你不是說可以送我回去麽,那現在就送我走吧。”
  回去,就意味著她會徹底忘記這裏的一切,從此與前世再無瓜葛,她當真毫不遲疑說出了這話。
  錦繡沉默片刻,道:“過些時候吧。”
  紅凝微嗤:“還想讓我修仙,不死心?”
  對上那雙滿含嘲諷的眼睛,錦繡沒什麽意外:“現下還不能送你回去,近日我或許沒空,過些時候再來看你。”轉身消失。
  就算答應,目前也未必有這能力,剛受過天刑,勉強作法助她穿越輪回,恐怕會很險,何況還有最後的機會。


赴宴

  二月早春,花圃裏滿眼新綠,白衣如雪,擁著紅衣如火。
  丫鬟們呈上小銀剪。
  段斐笑推懷中人:“好花配美人兒,去選兩朵花戴。”
  天氣尚寒,群花初醒,含苞待放,晚梅花剛凋零,桃花將吐,早杏花也綻了一兩枝,其餘開了的雖不少,卻都是些不起眼的雜花,惟獨斜坡下那叢茶花開得正盛,清晨幾絲細雨滋潤,花的顏色愈深了些,紅而美,遠遠望去就像一團團燃燒的火焰。
  仿佛有種奇特的力量在指引,紅凝心中一動,緩步走過去。
  越接近,那茶花越發鮮活,仿佛有了生命。
  紅凝俯身作挑選狀,事實上卻在發呆,自從進來這園子之後,總被一種熟悉而不安的感覺纏繞著,可具體又說不出來是哪裏不對,這裏的每件景物、每個人、以及日常發生的事,都和往常經曆的見過的沒什麽兩樣,並無任何不合理之處,然而那聽竹軒,這茶花,都讓她感覺似曾相識,冥冥中好象有什麽聲音在召喚。
  正在出神,段斐已伸手將她拉起來:“怎麽了?”
  紅凝忙拋開思緒,一笑:“這麽多,不知道選哪一朵。”
  段斐看看那花,又看她:“這花倒配你,我來選。”
  眼見小銀剪伸向花枝,忽然沒來由心痛,紅凝拉住他的手:“算了,好好的摘它做什麽,不如開得長久好看。”
  段斐含笑低頭:“美人兒既知道惜花,也該明白,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此情此景想到這兩句詩不出奇,但自他口中念出來,無端便帶上了幾分挑逗之意,紅凝忍不住笑了,這是個不知名的朝代,想不到也有這詩,可見天底下處處有巧合,更巧的是二人前世有關係,今生偏又遇上,不知將會發生什麽事,難道真如錦繡所言,一世緣盡就再沒瓜葛了?
  她隻作不懂:“我沒念過幾本書,怎及段公子風雅。”
  段斐不逼她:“不戴花了?”
  紅凝指著牆頭紅杏:“摘兩朵吧。”
  段斐將銀剪遞給丫鬟。
  兩朵紅杏鮮妍,煞是好看,剪得恰到好處,采花的丫鬟眼光也很不俗,然而紅凝接到手裏便覺一陣煩躁,隨手丟開:“不戴了。”
  段斐既不驚訝也不生氣,笑道:“原來是我看錯,將你誤當作惜花之人。”
  剛說完,就見一個五十來歲穿戴體麵的家仆走來,正是韓管家,與眾丫鬟招呼過,他上前問:“公子,如今隻剩這摘月台了,是不是盡快動工?”
  不遠處堆著巨石,一塊塊壘得如山高,想是等著鏟了這些花就用來修建摘月台用,紅凝低頭看那叢茶花,雖覺不忍,也沒有出言勸阻,護得了一時,護不了一世,再怎樣努力,終究還是逃不出既定的命數。
  段斐瞟她一眼:“這茶花開得好,留著給美人兒看幾日,開過了再動工。”
  韓管家答應著退下。
  紅凝道:“何必延誤工期。”
  “你喜歡,延誤幾日又何妨,”段斐擁她入懷,俯下臉,“若是心裏感激,就親我一口。”
  周圍響起低低的笑聲。
  說話半真半假,做事隨心所欲,此人好象根本不知道“身份”二字,從來沒有正經的時候,紅凝好氣又無奈,推開他就走。
  .
  姹紫嫣紅,濃香沁鼻,桃花菊花蘭花杏花等各色花枝堆滿了房間,花叢中,陸玖一身白衣半躺在床上,媚笑著要一名花仙變牡丹,原來自他醒來後,陸瑤便提議搬出花朝宮外,另安置在花朝城裏一處宅子裏養傷,礙著他北界公子的身份,眾花仙花妖多有奉承的,也有礙著臉麵不敢得罪的,離了錦繡的視線,他便越發放肆了。
  陸瑤掀簾走進來,見狀俏臉一沉,喝令眾仙娥退下:“好了傷疤忘了痛麽,我因怕他見你無禮,都搬到這邊來了,你還鬧什麽。”
  陸玖全不在意:“恭喜你如願以償。”
  陸瑤走過去坐下:“這話奇怪,什麽意思。”
  陸玖笑意不減:“未來姐夫一心想讓那丫頭成仙,如今你不慎放我出去,落到她手上,偏又被未來姐夫救了回來,你說那丫頭會怎樣?”
  陸瑤裝作不懂:“她怎樣,我如何知道。”
  陸玖道:“那丫頭脾氣倔得很,你說她能不恨我這未來姐夫麽?”
  陸瑤瞟他:“她恨不恨與我何幹。”
  陸玖笑道;“怎的無幹,她若成仙,天天在姐夫眼前走來走去,姐夫難免不舊情複發,說不定就收在身邊了,如今她因為恨姐夫再不肯修仙,錯過今世就永遠是凡人,你從此便高枕無憂矣。”
  陸瑤道:“那是你想太多了,無憑無據就要冤枉親姐姐?”
  陸玖道:“你自小行事都周密得很,豈會留下證據,中天王妃已經撈到手,你還不知足,要的也太多了。”
  陸瑤道:“能要多點,為何不要。”
  陸玖嘲諷:“怕隻怕九條尾巴貪心不足,算計來算計去,到頭來反而什麽也得不到。”
  陸瑤臉色微變,怒視他。
  陸玖大笑,抬手指著她:“對了對了,你那些賢惠留著給姐夫看,跟我裝什麽,難道將來你能保證中天王宮隻住你一個女人?”
  怒氣逐漸散去,陸瑤歎了口氣:“那不同,論姿色我還怕她們?他當年是什麽樣的性子誰不清楚,如今這丫頭都在人間轉了十世,他還念念不忘,可見戀的不是她的姿色。”她柔聲:“阿玖,你我終是姐弟,縱有委屈,我又怎會害你,上次若不是我及時求他來,你早已死在昆侖天君的斬神刀下了。”
  陸玖咳嗽兩聲,這才露出幾分病態,冷笑:“這次你卻險些毀了我千年修行。”
  陸瑤道:“我也沒料到那丫頭這麽厲害。”
  陸玖道;“你可知道她為何這般恨我?”
  陸瑤道:“因為她師兄。”
  陸玖道:“帝君不是已賜過金蓮露了麽,隻要她修仙,將來自有相見之日,但她為何不肯?”
  陸瑤臉色不太好。
  陸玖笑道:“再聰明還是個女人,你當是她記恨姐夫的緣故?”
  陸瑤愣了下,似想到什麽,恍然:“這件事她並不知道,你姐夫沒告訴她?”
  陸玖道:“所以你不妨試探一下,若果真是這緣故,她知道了說不定就肯修仙,姐夫隻有感激你的,千年後她與她師兄團聚,就不會再恨我,姐夫也死了心,你也放了心,豈不大家都好。”
  這或許是個好辦法,但誰能保證她知道後不會消除對他的恨意,不會再出意外?人間十世他都沒死心,成仙跟了別人又怎樣,隻要她在,他的心就永遠不會回來。
  陸瑤轉動茶杯,淺笑:“如今她突然消失了,我正在尋找。”
  .
  三月初,城裏鄭公家出了喜事,擺酒宴請親友,鄭公在甘州城也算有頭臉的人物,因此一大清早鄭府就車馬盈門,賓客不絕,素日交好的官員和大戶都在邀請之列,紛紛攜女眷登門道賀,鞭炮聲響成一片,熱鬧非常。
  一輛華麗的馬車徐徐行來,車後跟著七八個騎馬的衣著不凡的家仆。
  馬車在鄭府大門外停下,車簾掀起,出來一名年輕公子,華美的衣袍,高大俊逸的身形,矯健瀟灑的行動,引得眾女賓側目,聽到他的名字之後都搖頭笑,幾名未出閣的姑娘們羞得掩麵轉身,卻又偷偷拿眼睛瞟他,在某種程度上,段斐這個名字雖象征著年輕有為,但同時也是風流浪蕩的代名詞。
  有段斐的地方自然不會少了美人兒,而且每次各不相同,眾人都在好奇這次會是一位什麽樣的美人兒。
  果然,段斐站定後,便回身從車內扶下一名紅衣女子。紅豔的衫子,最上好的布料,最精細的做工,最時興的樣式,略嫌單薄的身材因此顯出幾分婀娜,分明是淡淡的笑,看上去也變得明朗熱情了。
  在場男人們私下已開始品評,多數都露出讚賞之色,相反,女人們隻是嗤笑。
  此人向來好說話,但要在甘州立足,絕不能得罪,鄭公親自迎上來。禮單與賀禮已先派人送到,段斐拱手道賀,說了幾句吉利話,鄭公大笑,拉著他一道進了門。
  鄭府雖不及段府富麗,規矩卻比段府立得嚴多了,盡顯大戶人家的氣派,段斐剛進去,立即便有專門招呼女眷的婦人上來將紅凝請進後園,與眾夫人小姐們坐在一處品茶賞花,閑談說笑。
  見她來了,眾人礙著段斐的麵都客氣地問候,稱呼“姑娘”,公認的風流公子,人人都知道他不會娶妻,且並未承認收她作小妾,隻有這稱呼最合適。紅凝也不計較,大方應下,讓小丫鬟自去玩耍,自己則靜靜坐著喝茶,段斐今日帶她赴宴,並不曾多囑咐什麽,這些夫人小姐們的談話內容也實在引不起興趣,因此她坐了會兒便借口賞花起身離開。
  剛走出不遠,身後便傳來議論聲,以及異樣的不屑的目光。陪在風流公子身旁的女人會有什麽好身份,這些夫人小姐表麵待她客氣,內心還是鄙薄的,紅凝明白緣故,不以為然,隻當聽不見,自顧自閑逛,心裏卻在想另一件事。
  這一個月來,段斐待她確實不錯,她想到的他都想到了,她沒想到的他也會想到,什麽都依著她,並無半分強迫的意思。
  風流公子都是這樣的手段麽,變著法兒俘獲女人的心,真情假意誰知道,紅凝低頭笑,隱約覺得不安,但又說不出哪裏不對。
  正在走神,身後有人喚她:“姑娘怎的不過去坐,也熱鬧些。”
  紅凝回頭,隻見二女並肩走來,其中一位年輕貴婦打扮,另一位正是當日在街上與自己爭著買劍的蘇知府的女兒蘇小姐,不知是不是湊巧,她今日也穿了件紅衫子,珠翠光閃,加上本就是有名的美女,盛妝打扮更覺驚豔。
  同樣身穿紅衣,肌膚如雪發如雲,然而遠處男人們看過來,頭一次沒有將目光停留在蘇小姐身上。
  這身紅衣似乎天生就適合她,奪目的光彩掩蓋了她所有的不足。
  紅凝自然沒留意,蘇小姐卻有些不忿,自覺與一個身份低賤的女人撞了顏色,還給比下去,因此她特地拉了那位貴婦過來打招呼,麵上笑道:“那日不知你身份,你可不要見怪。”
  對方有意無意加重“身份”二字, 紅凝怎會不明白,淡淡道:“蘇小姐客氣。”
  蘇小姐笑推身旁婦人,介紹:“這是文家夫人。”
  “我見姑娘的衣裳樣式時新得很,這釵也沒見過,所以來見識見識,”那文夫人也不作禮,上下打量紅凝兩眼,“段公子最是憐香惜玉,姑娘若盡心伏侍,將來好處必定更多。”
  紅凝生性不愛打扮,今日因為跟段斐赴喜宴,不好太素淨,便少少戴了兩三件首飾,可就這兩三件,已將對方滿身珠寶給比下去了,女人們難免妒忌,所以她這“伏侍”就有了另一層意思,分明是諷刺她以色事人,蘇小姐未出閣,將臉轉向了一邊,隻作聽不見。
  紅凝微微一笑:“是麽,我先前倒不明白,多謝夫人教導。”
  文夫人頓時漲紅了臉,不好發作,冷笑:“不知姑娘出身哪家樓裏?”
  紅凝道:“隻是個不起眼的小地方,夫人有興趣,紅凝願意引路。”
  見文夫人沒占到便宜,反被激怒,蘇小姐忙圓場:“姑娘現下自是住段公子家裏了,二姐總問這些做什麽。”說完,她轉臉看旁邊的桃花,岔開話題:“論起桃花,還是涼州最有名了,可惜三王叛亂過去這麽久,我前日隨爹路過那裏,方圓數十裏都不見人,桃花也不開了,怪蕭條可憐的。”
  文夫人道:“當時害得我們生意也不敢做。”
  蘇小姐笑:“所幸我們甘州離得遠,爹也沒受連累。”
  她二人兀自閑話,紅凝在旁邊聽得呆了呆,總覺得不安,但最近經常有類似的感受,也沒去深究,轉身欲離開,卻見一名丫鬟端了個盤子路過,上麵放著三盞熱茶:“夫人小姐們要喝茶麽?”
  文夫人笑看紅凝:“說了這麽久,口也幹了,有勞姑娘替我拿一杯過來。”
  分明帶了丫鬟,卻故意使喚別人,紅凝怎會不知道她是借此顯示身份,不過這時拒絕倒顯得自己小氣,在這些小事上計較,於是隨手取了杯遞過去。
  文夫人正要接,忽然驚道:“我的玉佩怎的不見了?”
  蘇小姐會意,馬上吩咐丫鬟們俯身尋找。
  紅凝端著茶皺眉,那茶是新斟上的,隔著杯子越發燙手,端茶的丫鬟轉眼就已離開,這麽失禮,分明是這兩人有意串通了看笑話,再瞧附近並無擱置之處,換作別人必定丟了茶杯或被燙傷,未免狼狽,不過這對紅凝來說隻是小事,她沒耐心再看二女演戲,正要作法脫身,可目光無意中一掃,立即打消了這念頭。
  “段公子。”
  “段公子來了。”
  聽到聲音,文夫人與蘇小姐忙直起身作禮,蘇小姐笑問:“段公子怎的不在那邊,倒跑過來了?”
  “過來看看我的美人兒,”段斐隨口應著,走到紅凝麵前,“聽說美人兒把丫頭都打發出去了,跟前沒人伺候,恐有不便。”
  見他並不看自己,蘇小姐漲紅臉,笑得有些勉強了。
  文夫人揶揄:“段公子待姑娘向來是好的。”
  段斐麵不改色,順手就去接紅凝手上的茶杯:“她們怎的如此失禮,喝過茶就該來收了,哪有要客人自己拿著的道理……”
  茶杯落地聲。
  “誰送的茶,全沒規矩!”段斐退開半步避開四濺的茶水,麵有慍色,“這些丫頭粗手粗腳,你就該罵她們,燙著沒有?”
  看他故意做出這麽關切的模樣,紅凝暗笑,既是對方過分,她也不打算裝什麽氣度,搖頭:“丫頭們沒什麽,是文夫人要喝茶,叫我順手替她拿著。”
  段斐冷了臉,轉而看文夫人。
  文夫人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竟不知該說什麽。
  帶了丫鬟卻要別人遞茶伏侍,段斐豈會看不出來,淡淡道:“我的人隻配給夫人使喚遞茶麽。”
  蘇小姐見不對,忙堆出一臉歉意,上前解釋:“方才二姐見姑娘離得近,並不知這茶燙手,姑娘可曾傷著?”
  事情鬧大沒必要,紅凝轉身:“走吧。”
  段斐略消了氣,拉起她的手:“想是我段斐無能,叫這些名門望族看不起,所以帶累了你,方才那邊還在誇你,如今就被燙著了,若再留下來出點事,我豈不是更心疼,早些回去也罷。”
  這次紅凝也聽得頭皮發麻了,忙低了頭跟著他往大門走。


迷亂

  宴席未開客人就執意要走,人人都很疑惑,後來隱約聽說與紅凝有關這才了然,畢竟他為姑娘們做什麽都不奇怪,鄭公再三挽留不住,隻得親自送出門來。
  二人作別上車,馬車很快馳出城。
  紅凝坐在車廂裏看了他半日,忍不住道:“何必為點小事掃了大家興致,你雖有本事,但過於托大容易招來麻煩。”
  “美人兒受了委屈,怎會是小事?”段斐掀起車窗簾子讓隊伍停下,叫過韓管家,“最近文家與唐家合夥做了筆生意。”
  韓管家記起來,忙陪笑道:“正是,我都險些忘了,公子倒記得清楚。”
  段斐道:“把我的帖子拿一張給唐家送去,叫他們撤了。”
  韓管家也不多問,答應。
  紅凝覺得有點小題大作,但轉念想,他這麽做固然有替自己出氣的意思,不過更多應該是維護他的體麵,畢竟自己名義上是他的人,受了欺負他當然沒臉,何況他是出了名的好說話,偶爾也需要借幾件事顯示地位,因此便沒說什麽,轉過臉。
  馬車重新向前移動,段斐放下簾子,拉過她的手仔細看:“可曾燙傷?不如請個大夫回去看看。”
  紅凝笑道:“就算燙著也不過幾天就好了,你當我是那些夫人小姐呢,那麽嬌貴。”
  段斐摟著她,沒有笑,隻帶了點慣用的調侃語氣:“別的夫人小姐嬌貴,我的美人兒自然也該嬌貴,幾天就好,也不能總叫人燙著你。”
  紅凝愣了下,不語。
  段斐瞧瞧她:“是不是有些喜歡我了?”
  紅凝好氣又好笑,未及答話,馬車忽然停住,緊接著外麵響起一陣喧嘩聲,然後是韓管家驚怒的聲音:“你們……”隻來得及說出這兩個字,又被刀劍交擊聲淹沒。
  段斐意外:“怎的停了?”
  “好象出事了。”紅凝推開他,揭起車簾看。
  果然,外麵無數蒙著臉的黑衣人圍著馬車,腰間俱束著白色腰帶,正在與隨從們打鬥。段斐今日本是赴宴,並沒帶多少人,幾名隨從雖身手都不錯,但對方人數上占了優勢,且都是亡命之徒,一時便落了下風,很快就有兩名隨從受傷。
  韓管家見勢不妙,急急退至車前請示:“公子,如何是好?”
  紅凝問:“打劫的?”
  段斐倒很鎮定:“這一帶山勢險峻,草盛林密,自然有山賊草寇之流,官府數次派人也未能剿盡,我去看看。”
  如今正值太平盛世,想自己獨自行走一年多,也從未遇上過這種事,紅凝隻覺驚異,看樣子這些人的確是有組織的山賊,但他們難道沒派人打探過?這次段斐外出赴宴,若真要劫財,就該在出門時劫賀禮才對,現在賀禮已送出去了,回來路上能劫到個什麽,來不成是要挾持他作人質好敲詐一筆?
  段斐不慌不忙下車,走上前,提高聲音:“各位先住手,聽段某說上兩句如何?”
  眾山賊並不答話,隻管動手攻上來。
  韓管家驚慌,拉他:“公子別說了,他們分明就是群亡命之徒,這……”話還沒說完,一名山賊砍倒旁邊一名隨從,紅著眼揚刀朝段斐劈來,幸虧段斐反應不慢,當即側身避開,後退幾步,饒是如此,情況仍驚險萬分。
  目標近在眼前,那山賊目中閃過狂喜之色,不依不饒揮刀砍去。
  退無可退,段斐索性不再躲避了。
  驚呼聲起,很快又沉寂。千鈞一發之際,一道眩目的紅影有如鬼魅般飛來,將他拉開好幾步才站穩,同時青光閃過,半空中揚起一片血霧。
  沉重的身軀倒下,致命的傷在頸上。
  救人,殺人,隻在眨眼間。對於習武之人來說,半路偷襲得手,未必算很高明的身手,但對方若是個美麗嬌弱的姑娘,難免就惹人意外了,在己方占絕對優勢的情況下,這麽快就折了個兄弟,眾山賊都不約而同住了手,打量她。
  看看胸前橫著的長劍,段斐麵不改色,居然還笑得風流倜儻:“寶劍沒送錯,多謝姑娘出手相救。”
  早就看出他沒有武功,情勢危急,不先來點狠的震住他們,那些亡命之徒絕不會住手,紅凝咬牙推他:“你先上車。”
  段斐果然不再多問,進車裏去了。
  紅凝上前兩步,以劍指眾人,淡淡道:“你們不隻是打劫,誰讓你們來殺他的?”
  眾山賊緩過神,當中一人眯起眼,目光在她身上打轉,口裏“嘿嘿”笑:“好個小娘,生得還有幾分姿色,留神別傷了她。”
  眼見他們又要上前,紅凝微微一笑,三尺長劍立時變作三寸左右的簪子:“想自尋死路,盡可以上來。”
  長劍忽然不見,眾山賊正在驚異,卻見紅衣女子抬手憑空劃了幾下,平地裏竟刮起陣狂風,頓時也發現事有蹊蹺,都站住,遲疑著不敢上前。
  昏天黑地,狂風大作,樹林裏隱約傳來許多哭聲。
  眾山賊聽得膽顫,紛紛道“妖法”,本能地由攻勢變作守勢,聚攏作一處,那頭目見狀懊惱,眼底凶光一閃,看看手下兄弟,將膽壯了幾分,率先橫著刀朝紅凝走過來:“不過是小小妖法,怕……”聲音猛然頓住。
  眾山賊瞪大眼,發呆。
  一隻披頭散發的女鬼站在他麵前,雙手已爛成白骨,發出陰森的“嗬嗬”聲,不知是在哭還是在笑。
  麵色逐漸變白,轉青,那頭目嘴唇顫抖,終於大呼一聲“鬼”,跌爬著就往回跑,其餘眾山賊哪裏還顧得上許多,見周圍無數影子飄來,不知還有多少遊魂野鬼,都嚇得沒命地逃散了。
  .
  馬車內,段斐笑看她:“厲害,夫人好本事,將來還要多多仰仗你。”
  紅凝鬆了口氣,沒留意其中變化,低頭整理衣裳,自嘲:“我也是頭一次遇上這種事,往常斬妖除鬼,現在開始殺人了。”
  “因為他們要殺我,”段斐將她拉入懷中,拿袖子替她擦拭額上汗水,“你是在救人,不是殺人,他們是群亡命之徒,犯的罪早已夠死幾十次。”
  紅凝抬臉看了他片刻,微笑:“我沒那麽膽小,殺過鬼斬過妖都不怕,還怕殺人?有些人比鬼更該殺,你不用擔心。”
  段斐笑道:“是我多事了,寶劍可還好用?”
  方才用的寶劍正是他送的那柄,紅凝沒有被引開話題,盯著他:“那些人不是尋常劫匪,他們是受人指使專程來殺你的,你仔細想想,到底是怎麽回事?”
  “有些人以為我死了,財產就會落到他們手上,”段斐不以為然,搖頭,“事實上,他們一文錢也拿不到。”
  紅凝默然,一個二十六歲的年輕人獨立支撐全族,可總有那麽一些狼心狗肺的人,因為眼紅巨額財產作出恩將仇報的事,非但不感激,反而希望他早些死。
  段斐歎氣:“誰叫我還沒有兒子,隻好受別人欺負。”
  他的本義應該是沒有兒子繼承,死了家產難免旁落,但此刻他故意用這種半真半假可憐巴巴的語氣說出來,聽著就格外滑稽,紅凝失笑,半晌道:“你真的不打算計較?”
  段斐道:“計較又能如何,送他們進衙門?”
  這世上善未必有善報,惡未必有惡報,他早就知道有人算計自己,卻故意隻帶這麽幾個人出門,還這麽鎮定,怕是早就看出自己能應付吧,紅凝冷笑:“段公子也太看得起我,不過略施幻術而已,他們若真上來,今*****我未必走得了。”
  “我還活著,”段斐果然笑著抬起她的下巴,“別生氣,我救過你,你現在也救了我,就不欠我什麽了。”
  紅凝道:“你不想要我欠你。”
  段斐道:“兩不相欠,才好用心談別的事。”
  紅凝不語。
  段斐含笑道:“如今你救了我,我要怎樣報答你?”
  紅凝道:“段公子出手向來大方。”
  段斐壓低聲音:“不如我也以身相許?”迅速在她唇上親了口。
  紅凝還未反應過來,他已抬臉離開,原來不知何時,馬車已到了別宅門外,段斐一句話也不說,匆匆下車,打橫抱著她大步朝後園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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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房間,她的床,他迫不及待將她丟上去,急切地俯身吻住那紅唇。
  溫熱的氣息吹在臉上,輕輕的,癢癢的,柔軟的舌探入口中,動作不再像上次那般溫柔,少了幾分憐惜,卻已帶了種說不清的特別的感情,紅凝幾乎喘不過氣,心裏一陣跳,竟不知道該順從他還是該推開他。
  “等不及你來找我了,”他抬起臉,嘴角噙著無數笑意,“我願以身相許了,你可願意報答我一個兒子?”
  紅衣褪去,是細嫩如雪的肌膚。
  他的唇逐漸往下,若即若離地滑過長頸、鎖骨……忽然,靈巧的舌尖從左乳上滑過,紅凝喘息著咬住唇,全身微微顫抖,手指握緊,又鬆開,再握緊……
  發現她的不安,他抬臉盯著她,明顯已動情,目光熱烈,聲音略有些沙啞低沉:“把你的心交給我。”
  紅凝垂下眼簾,避免與他對視。
  “還怕我?不會難受的,”他失笑,溫柔地吻了她一下,“也不會很疼。”握住她的手引導著移向自己的腰帶,語氣略帶蠱惑,半是期待:“解了它,把心交給我,讓我今後照顧你。”
  手停在他腰間,遲遲不動。
  紅凝看著那條精致華美的腰帶,努力想去解,可那手仿佛不聽使喚,連她自己都不明白為何會這樣。他能懂她,也願意讓她依靠,而她也希望告別過去,過上普通人的生活,早在答應留下來的時候就已經決定了,然而事到臨頭,身體還是不由自主地遲疑甚至退縮,這讓她更加慌張。
  發現她的退縮,他握得更緊,低聲:“我不知道來世如何,但今生我答應,必會好好待你,你可以放心。”
  紅凝閉了閉眼,終於看著他一笑:“段公子經常這樣征服女人麽。”
  目中熱情逐漸退去,變作深深的失望和落寞,他看了她許久:“原來你不是,是我錯了麽。”話中帶著自嘲的意味。
  紅凝側過臉,躲避:“你相信我,我卻不能相信你。”
  他微笑:“你不隻不信,更不知。”
  紅凝沉默片刻,道:“段公子的心豈是我能猜到的。”
  段斐大笑,丟開她的手,起身:“我知你,你卻不知我,罷了,罷了!”
  門外黑夜正靜靜擴散,眼看著他頭也不回融入夜色中,紅凝緩緩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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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朝城百年一度的盛會,日子比人間花朝節要早多了,仙妖齊賀,百花來朝,三日大宴,擺駕出宮安撫臣民,至晚方率眾人回宮,一切照例,除了比往年更熱鬧些,其他並無任何變化,隻是再沒見到那熟悉的人影。
  宮門處明燈高懸,柔和的燈光映得心也柔軟了。
  現在好了,他們不再毫無瓜葛,她離得很近,是不是該去看看?
  禦賜的酒才喝了十來杯,走下輿駕時竟已微醺,心知中計,他微微一笑,隻得打消了先前的念頭,整理衣袍,率先走進宮門,步伐依舊穩健,惟有極其細心的人才會發現,那雙鳳目已不如往日清澈。
  路過廊上吩咐眾人幾句,他便匆匆朝臥室走。
  “想當初中天王千杯不醉,如今不過萬年光景,酒量反倒越來越差了。”柔美的聲音略帶促狹,一雙手伸來扶住他。
  他有點意外,不著痕跡地推開那手,含笑往案前坐下:“瑤池禦酒,自然非同尋常。”
  陸瑤笑道:“我看你是被帝君捉弄了才對。”
  他沒有否認:“你怎的過來了?”
  陸瑤揶揄道:“來朝拜花神呢,這三天外頭裏頭可不都熱鬧得緊麽,你放心,阿玖如今已無大礙,不用我再日夜照料,我想著你忙了幾天,特地過來看看。”
  他笑了笑,看窗外:“時候不早。”
  陸瑤親手端來一盆水:“我不擾你,稍後就走,先洗洗手吧。”
  他皺眉:“怎的勞動你,她們呢?”
  陸瑤將盆放到桌上:“你別怪她們,花朝會總算忙過了,我看她們也累得慌,就叫她們歇著去了,左右我無事,不過是端茶遞水麽。”
  他不再說什麽,起身。
  陸瑤主動替他擼起長袖,見那傷口多已結了疤,一道道交叉縱橫,略顯猙獰,尚帶血色,不由微紅了眼圈:“你覺得怎樣?”
  他麵不改色洗過,拿帕子擦淨:“好多了。”
  天刑之傷,附骨之痛,豈是那麽容易好的,尋常神仙犯了大錯未必受得起三道天刑,像這樣八十一道,全憑他通天的法力與二十萬年的修行才能支撐過來。
  陸瑤低聲:“早知道你要做這些,當初就不該告訴你,父王也說了我一頓……”
  他打斷她:“胡月得以順利削籍,也是她命中注定的,否則就算我插手也未必能成。”言畢,他又轉臉看窗外:“不早了。”
  陸瑤展顏:“你沒事就好,那我先回去了。”
  他點頭:“我叫人送你。”
  見他轉身朝門外走,陸瑤目光閃動,忽然快步跟上,從背後抱住他。
  他停住:“你……”
  “倘若胡月不是我表妹,你會不會幫她?”輕輕的聲音。
  白而美的手環在腰間,纖纖十指顫動著,溫柔的聲音也與平日不太一樣,格外輕軟,竟聽得心神一蕩,他不由轉身看她。
  嫵媚的眼睛深邃如陷阱,充滿勾魂攝魄的力量。
  禦賜的酒動了手腳,一杯已勝過幾十杯百花仙釀的酒力,縱然修行再深定力再好,隻要醉了,就未必能抵抗她天成的媚術。
  鳳目本就不怎麽清澈,此刻越發迷蒙。



遺失的故事

  天氣越來越暖和,園子裏也越發熱鬧起來,段斐又恢複了以前的放浪生活,每日都有不同的美人陪著,遊園,賞花,喝酒,笑看美人舞,醉臥美人膝,滿園花飛,鶯聲燕語。丫鬟家仆們對此倒也毫不奇怪,在他們眼裏,並不覺得這次和往常有什麽不同,因為他們本來就不信風流公子會果真守著一個女人過一輩子。
  三月豔陽天,茶杏如火,桃花如霞。
  風吹過,落瓣紛紛,花英下,段斐白衣翩翩端坐琴前,兩名盛妝女子左右倚著他,笑靨比花還嬌豔。
  琴聲並不那麽平和,正如他的人,瀟灑飛揚,帶了點輕狂自負,透著點風流,還有一絲難以理解的寂寞。
  紅凝遠遠看著,說不清是失落還是內疚。或許正如錦繡所說,二人前世早已認識,而且關係很親密,所以才會有那種古怪的熟悉感,她沒來由相信他,不僅相信,更了解,她知道他一直在找什麽,卻還是不能給予。
  他要找的,不過是真正了解他的那個人而已。
  琴聲停止,兩名美人拍手稱讚。
  紅凝鎮定地走進去:“段公子。”
  段斐擁著美人看她:“我這曲撫得如何?”
  他早已發現了?紅凝垂下眼簾:“紅凝愚笨,琴棋書畫更是一無所知,怎聽得懂這些,但此曲既出自段公子,想來必定是高明的了。”
  段斐不再多問。
  紅凝輕輕吸了口氣,作禮:“蒙段公子搭救收留,在府上打擾多日,我如今也該走了,聽說段公子明日一早便要動身去章州談生意,所以特地早些來道別。”
  “要走了,”段斐順口重複了一遍,微微笑了,不在意,“那就走吧,隨時都可以走。”說完含笑喂身邊美人喝酒。
  紅凝幾番欲言又止,最終還是忍不住低聲道:“世上不隻一個紅凝,段公子真有心尋找,將來終會如願以償的。”
  段斐立即抬眸,眼底重新泛出光彩,緊接著又黯下去,他推開懷中美人,起身,緩步走到她麵前。
  紅凝回過神,覺得這種安慰很可笑,赧然:“段公子保重。”
  “我說不會看錯,你知道,”段斐盯著她的眼睛,“你隻是不願意,不想給。”
  為什麽要拒絕?紅凝轉身就走。
  .
  橋下行雲如流水,空茫無際,遠處可望見一座巍峨的宮殿,宮門緊閉,甚是冷清,二女一前一後行來,緩步走上橋頭,站定。
  梅仙望著宮門:“莫非那就是中天王宮?”
  陸瑤含笑點頭:“萬年寂寞,自他被貶這裏便閑置下來。”
  梅仙收回視線,恢複應有的恭謹之色:“所幸神尊大人晉升指日可待,將來王宮別有氣象,小仙今日長了見識,多謝天女。”
  陸瑤笑執她的手:“客氣什麽,我們過去看看。”
  梅仙垂首推辭:“天女雖是好意,隻是時候不早,花朝宮還有些事務未處理完,神尊大人天劫當前,既將花朝宮托付與我,我就更不能誤事,叫他分心,還是先回去吧。”
  “罷了,那就改日再來,”陸瑤也不勉強,放開她的手,隨口道,“這些時候我與兄弟都在宮外,聽說杏杏要被禁足一年。”
  梅仙道:“她誤了花事,神尊大人令她在水月鏡裏思過。”
  陸瑤歎道:“其實杏杏也曾叫人來求過我,但我想著此事不小,他待你們從不徇私,我若開口未免叫他為難,所以也沒好為杏杏求情,很對杏杏不住。”專程去求情,恐怕會引他懷疑,那個沒腦子的東西,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留在身邊也沒用。
  梅仙道:“天女一向通情達理,杏杏將來自會明白。”
  “你說的是,”陸瑤展顏,重新轉回臉望著宮門,意味深長,“自他離去,中天王宮至今無人入住,你可知道帝君的意思?”
  梅仙斟酌了下:“想是盼神尊大人早日歸位。”
  陸瑤點頭:“與凡人牽扯太多對他晉升沒有好處,我很擔心。”
  梅仙沉默半日,道:“天女多慮,神尊大人豈會失了分寸。”
  陸瑤道:“果真這樣就好,但凡事都難預測,萬一出了什麽差錯,你該清楚這中間的厲害。”
  梅仙道:“天女的意思?”
  陸瑤直言:“那丫頭近日蹤影全無,我竟不知道她去了何處。”
  梅仙愣了半晌,搖頭,淡淡道:“自從上次害令弟重傷,我就沒敢再插手此事,想是神尊大人另有安排。”
  見她神色不似說謊,陸瑤柔聲安慰:“阿玖之事也是因我而起,若非我無意說出封印的事,杏杏也不會那麽莽撞叫你去解,如今事情既已過了,你不必內疚。”停了停,她微笑:“你也快要晉升上仙了,父王曾賜我一粒靈珠,對修行大有助益,改日叫人送來給你。”
  梅仙規規矩矩道:“天女的好意下仙心領了,隻是下仙無功於北仙界,不敢受此厚禮。”
  陸瑤笑道:“怕什麽,我雖與你不同族,可你素日辦事謹慎,叫他省了不少心,也算是為我分擔,原該謝你。”
  梅仙沉默片刻,道:“天女既是為神尊大人好,有句話下仙不知當說不當說。”
  陸瑤看她:“但說無妨。”
  梅仙看著她:“神尊大人一番苦心逆天改命,是希望補償小茶,助她重歸仙道,誰知令弟之事使得他們誤會更深,他如今隻會更內疚,必不希望再橫生枝節,天女認識神尊大人多年,應該很清楚他素日的行事,下仙能知道的他還會不知道麽,天女何必讓他失望。”
  說完,她低頭作禮:“下仙告退。”
  .
  清晨,斜坡下茶花靜靜綻放,綠油油的枝葉挺拔精神,可惜不久之後就要被鏟除,本是離開之前順道來看看,無意中見到這樣一副嬌媚的圖畫,紅凝愛極,探手就去攀那花枝。
  “既然喜歡,為何不替它求情?”一隻手伸來撥開花朵,“你好象很喜歡裝傻。”
  紅凝意外,直起身:“你沒去章州?”
  看看她肩上的包袱,段斐道:“過些時候再去,要走麽,我送你。”
  紅凝笑道:“算了,住你的吃你的,走的時候還勞你親自送,這是什麽待遇……”話說一半忽然頓住。
  一夜不見,他眉間竟隱約似有黑氣流動!
  紅凝暗暗驚異,再凝神細看了幾眼,變色:“你最近有沒有見過什麽特別的人?”
  段斐挑眉:“你算不算?”
  “這不是玩笑,”紅凝扣住他的手,試脈,“你身上有妖氣。”
  段斐不動聲色抽回手:“怎麽會。”
  紅凝當然相信自己的眼光:“果真沒有?”
  段斐一本正經道:“沒有。”
  紅凝冷笑:“有些妖孽善以美色惑人,段公子不要隻顧風流,到頭來枉丟了性命。”
  段斐道:“我丟了性命,與你有什麽關係?”
  紅凝不答,掉頭走。
  “要留下來替我抓妖怪麽?”身後傳來他的笑聲。
  “替你收屍。”
  .
  不出所料,自那日後園子裏又開始安靜下來,段斐再也沒帶女人回來過,這讓紅凝更肯定心中猜測,段斐妖氣纏身,用不了多久就會出事,她當然著急,然而每次問及,段斐總是言語敷衍,待她也更加客氣。園子太大,那妖精平日裏藏起妖氣,很難察覺,她隻好暗地裏用了幾道符,幾個月下來倒也沒出問題。
  水流花飛,西風落葉,轉眼到了秋季。
  琴聲如私語,仿佛是在向戀人傾訴衷情,寂寞蕩然無存,紅凝在門外愣了片刻,才大步走進去:“你動過我的符?”
  段斐低頭撫琴,不看她:“聽得懂麽。”
  紅凝不答:“你動過我的符?”
  段斐還是自顧自道:“有人聽得懂。”
  怪不得這麽久也沒察覺半點蹤跡,原來真是他在維護那妖孽,紅凝心裏明白了,立即問:“誰?”
  琴聲驟停,段斐抬臉看著她微微一笑:“如你所說,我找到了。”
  紅凝震驚:“你……難道是……”
  段斐笑而不語。
  紅凝迅速扣住他的手把脈,發現一切正常,這才相信他的話,他動過自己的符,可見與那妖精交往已久,而那妖精確實沒有害他的意思。
  段斐看她的手,語氣帶著慣常的戲謔:“你總這麽拉著我,叫她知道會吃醋的。”
  女人很奇怪,一件東西真正屬於自己時,不稀罕,當它真的轉而投向別人後,心裏又不舒服了。紅凝放開他,自嘲地笑了聲:“你還真舍得用心,就這麽相信她不會害你。”
  段斐道:“生氣了?叫你白擔心這麽久。”
  紅凝道:“人妖殊途,你們……”遲疑許久,她艱難地說完後麵的話:“你們不可能的。”
  段斐道:“會遭天譴?”
  紅凝點頭:“你不怕?”
  段斐起身收了琴:“正好我活得累了,既然已經找到,還怕什麽。”
  紅凝忍不住提醒他:“但這樣下去她會被你連累,成不了仙也做不了人,甚至要灰飛煙滅,她是妖怪,應該知曉其中厲害……”
  段斐打斷她:“若真有天譴,我會一力承擔,絕不連累她。”
  知道勸不過,紅凝不再說話了。
  人與妖相戀從沒有過好下場,正如胡月與戚三公子,戚三公子為妻子擋了天刑,最終胡月還是難度情劫,多年修行換得凡間一世情緣。
  還有,那個護了她三世的人。
  .
  事情既已弄清楚了,那妖精沒有害人之意,紅凝自然不會再去追究,不過她也沒有急著離開,或許是因為心裏隱隱升起的那一絲期望,竟然很想親眼看看這場人妖戀將來會是什麽結果,更想問一問了解的人,可惜將近一年,錦繡再沒有出現過。
  段斐近日經常坐在聽竹軒裏撫琴,琴聲裏的寂寞又回來了,紅凝也不怎麽在意,戀愛中的男女能不鬧點別扭麽,難得他肯付出真心,被挑中的小妖怪必定不會太差。
  過了年,天氣回暖,丫鬟小雲閑時便拉她散步。
  “摘月台還沒動工?”
  “什麽摘月台,公子早就改變主意,采好的石料都用來砌花圃的圍牆了,今日天氣好,他正在裏頭擺酒賞花呢,說來也怪,那叢茶花開了快一年,竟還沒謝。”
  茶花?紅凝心中一動,立即朝那邊望,果然高高的巨石堆已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幾堵高牆,想到自己很久沒去看,倒讓它僥幸逃過這一劫,頓時微笑。
  小雲悄聲道:“姑娘有沒有覺得,公子近日有點奇怪?”
  紅凝笑問:“怎麽個奇怪法?”
  小雲道:“他這半年都沒找過別的姑娘,也不來看姑娘你,夜夜都歇在聽竹軒不許我們過去伺候,我們都在奇怪呢。”
  紅凝“哦”了聲。
  小雲道:“聽韓管家說,這兩個月公子推了許多生意,不出門,隻是撫琴,好象在等人。”
  紅凝看她:“你以為他在等誰?”
  小雲紅了臉,笑嘻嘻道:“聽竹軒從來沒有外人進去過,我們都在猜,若不是那裏頭藏了個美人,就是在等姑娘你吧?你也不去看他。”
  紅凝莞爾:“這回你們可猜錯了,他等的不是我。”
  混得熟,小雲也不怕得罪她,搖頭道:“她們都這麽說,我看著也不像,依公子的性子,等不到他自己就會來找的。”
  紅凝想起什麽,若有所思:“難道他找不到了?”
  小雲聽得莫名其妙。
  “說不定聽竹軒真的藏了個美人,”紅凝半真半假說著,移開話題,“好象要下雨了,回去吧。”
  話音剛落就有涼風吹來。
  小雲望望天色;“雲這麽厚,看樣子要下場大雨。”
  二人才匆匆往回走了幾步,風就大了許多,沙石撲麵。
  小雲驚歎:“這才三月,怎會有這麽大的風。”
  紅凝也覺得很不尋常,隨口笑道:“天有不測風雲,說的就是這個。”
  小雲想起來:“前日姑娘要走,不知打算去哪裏?”
  紅凝道:“我原本往瀝州方向走的,誰知陰差陽錯來到甘州,不知甘州過去又是哪裏?”
  “瀝州?”小雲疑惑,伸手指了指,“這裏過去,往南是章州,往北是解州,再過去是涼州,前年涼州三王叛亂姑娘聽過吧,姑娘是從哪裏來的?”
  三王叛亂?紅凝早聽蘇小姐她們提過,此刻更覺得不對,當初自己與楊縝別過沒走多遠就昏倒了,應該還沒出重州,至於後來被段斐所救,帶回甘州別宅,一直都沒人問起自己的來曆,莫非這甘州不在重州邊上?
  她忙問:“重州在哪方?”
  小雲摸不著頭腦:“什麽重州?”
  紅凝驚疑,自言自語:“這兒離重州很遠?”
  小雲笑道:“姑娘說什麽呢,我雖識字不多,本朝的地名還是知道,哪裏有個什麽重州,便是先前姑娘說的瀝州,我也從未聽人提起過。”
  沒有重州!
  腦子裏轟隆一聲,紅凝總算明白那些不安的感覺從何而來,簡直難以置信,呆立許久才喃喃道:“現在是哪年?”
  小雲眨眼:“順德五年啊。”
  順德五年!哪裏來什麽順德五年!自己記得清清楚楚,今年分明是泰和十年!而且國泰民安,幾時有過什麽三王叛亂!紅凝幾乎站立不穩,扶住身旁廊柱,腦子裏亂成一團……
  “小紅茶,怎麽了?”
  “快出來,我給你買了好東西。”
  “……”
  聲音在耳畔回蕩,仿佛就在昨天,不知是埋藏已久的記憶,還是一場夢。

  小雲拉她:“姑娘?”
  紅凝忽然扯住她:“今天什麽日子?”
  小雲道:“三月十五啊。”
  三月十五!
  “不對,不要!”紅凝麵色慘白,倒退幾步,猛然轉過身,發瘋似地朝花圃跑。
  .
  不過一盞茶的工夫,雲散風收,天空恢複了澄澈,陽光明媚,遠遠的高牆裏傳來哭聲,真的有,假的也有。
  紅凝衝進園門,跑了幾步又站住。
  一群人抬著竹床朝這邊走來。
  白衣沾了許多塵土,胸前更染上大片大片的血漬,可還是有血源源不斷自他口裏流出,順著竹床間的縫隙淌下,灑了一路。
  那張臉依舊俊美風流,如若初見時的模樣。
  路過身邊,紅凝癡癡地伸手,想要去摸他的臉,拿袖子替他擦拭那些血。
  如同觸摸空氣,虛無飄渺。
  紅凝就這樣直直地伸著手,發呆。
  似乎想要坐起,他努力抬了抬臉,沒有看她,也沒有看別人,那雙輕狂又落寞的眼睛隻努力望著一個方向,目光已漸渙散,卻又顯出一片癡迷,帶著許多不解與遺憾,還有心願未了的不甘,更多的是期待……
  一叢開得正旺的紅茶花,瞬間枝枯葉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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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嘴角揚起,淚流下。
  紅凝靜靜地望著那張臉,目送那些人抬著他越走越遠,周圍的景物逐漸變得模糊,正在消失,豔陽,茶花,巨石,竹林……
  記憶中,那個風流公子與小茶花的故事卻越來越清晰……
  荒涼的山坡上,她獨自佇立。
  身後輕輕的歎息聲:“記起來了?”
  紅凝緩緩轉身,保持著那個癡癡的微笑:“神尊大人也記得。”



  
  第三十六章  (花朝會)

  百年一度的花朝會上,四方花仙花妖紛紛趕往花朝城朝賀花神,花朝城內隨時都能遇見熟人,而花朝宮裏碧外頭看上去更加熱鬧非常,許多美麗仙娥們進進出出,忙著布置會場。
  “真的能見到神尊大人嗎?”一隻茶花小妖滿臉向往,“上回我好像遠遠望見他了."
  "內宴規矩多得很,哪像外麵亂糟糟的,這次你可以看清楚些,他會坐在上頭跟我們說話喝酒呢。”回答的是隻芍藥妖,她已經近千年的修行了,參加過好幾次內宴。
  “宮裏比外頭好看,人間也沒這麽大,這麽高的柱子。”茶花小妖抱著殿門外的柱子讚歎,她剛剛修到五百年,這是第一次進花朝宮,因為隻有修行五百年以上的花妖才有資格進花朝宮參加內宴,否則就隻能留在城外了。
  “沒見識,叫別人看見連帶笑話我。”芍藥妖埋怨,趕緊拉她,“人間算什麽,當然沒有仙界好了,誰像你成天亂跑。”
  茶花小妖也意識到出醜了,忙鬆開柱子說:“我去過人間,人間很好,我還吃過他們的才呢。”
  “吃,吃多了沾染煙火氣,叫你成不得仙!”芍藥妖想起往事,心有餘悸,“當年我修行不到時,是住在皇家的禦花園裏,那些混賬凡人攀折花枝,害我丟了多少道行,成日提心吊膽,擔驚受怕的,你現下還不能脫離草木本形,若是叫他們發現,定會砍了你!”
  茶花小妖嘴硬“人間也有人喜歡花嗎?”

  “花木一族修行都受本形所累,由不得自己。”芍藥妖歎息,“是我們命哭,分明都小心翼翼做妖,到頭來還是有難劫難的,哪像青蛇他們。”
  茶花小妖催她說:“我們快過去坐吧,說不定神尊大人就來了。”
  “早得很,至少還要等兩個時辰。”芍藥妖白了她一眼,忽然瞥見遠處的水仙,忙哄著她,“我過去找她們是說說話兒,你自己隨便走走吧,記得兩個時辰後回來,我在這兒等你。”
  芍藥妖是她唯一認得的高級妖怪,她一走,茶花小妖更加覺得孤獨無助,能進宮的都是五百年以上的花妖花仙,像她這種小小妖誰會放在眼裏,沒人打招呼也沒人理會,素日的夥伴們都留在外城,雖說她從不知道自卑的概念,但對這那些眼高於頂的小仙,老妖們,她也沒有興趣去巴結拉交情,於是順著遊廊往人最少的地方跑。
  長長的遊廊,高高的殿宇,還有大大的報時花鍾。
  正看得津津有味,忽然聽到一個聲音嗬斥道:“誰在那兒!”
  茶花小妖嚇了一跳,慌得轉身看,隻見兩名女仙領著數名仙娥並肩行來,一個穿著紅衣,麵色冷漠,另一個穿著黃衣裳,打扮得花枝招展,方才正是她出言嗬斥的。
  黃衣女仙神情倨傲,“誰叫你跑進來的?”
  茶花小妖不知所措,“我見這裏沒說不能進來。。。。”
  一名仙娥忙道:“哪裏來的小妖,不知道宮裏的規矩!這是梅仙使於杏仙使。”
  衝撞大人物,茶花小妖也知道該怎麽做,慌忙跪下求饒。
  杏仙冷笑道:“攆出去!”
  茶花小妖漲紅了臉,她是頭一次進宮,也怕鬧出笑話,所以每走一步也很留神,並沒見什麽“不得擅入”之類的牌匾,外人不知情,無意走進來原不稀奇,要攆人根本沒有道理,隻不過對方來頭不小,自己苦修五百年,還沒有見識花朝會就要被趕走,未免可惜,想到這裏,她便忍了不岔連連賠罪。
  分明是杏仙忘記吩咐人設置禁牌,如今卻拿住小妖不饒,旁邊的梅仙忍不住皺了一下眉,開口道:“罷了,她進來也不容易,既已之罪,就饒過這次,走吧,別誤了神尊大人交代的事。”
  有了麵子,杏仙也不好再多計較,冷著臉走了。
  眾仙去遠,茶花小妖才從地上爬起來,暗暗感激那位梅仙使,心知不能繼續在這兒逗留,立即轉身順著原路往回走,尋了個安全的僻靜的角落歇息。
  剛坐下不久,忽有一股從未聞過的奇異的香味飄來,仿佛無數花香混雜著,醇厚醉人。
  茶花小妖好奇無比,伸著脖子四處張望,發現香味是從對麵牆內飄來的,可惜視線被高牆擋住,看不清裏麵的情況。進了花朝宮就不能在用任何的法術,她自然不敢亂來,無意中瞟見旁邊的廊柱,頓時心生一計,見四下無人,開始抱著柱子往上爬。
  牆內是個巨大的園子,高高的台上設這主台,台下也設了無數座位,座前都配著小幾,幾上放著百合花瓣做的酒壺,和喇叭花瓣做的酒杯,美麗的仙娥們捧著酒壇,正在逐次的往那些酒壺中倒酒,芳香四溢。
  這不是花朝會舉辦內宴的地方嗎?原來隻是一牆之隔,茶花小妖大悟,深深吸了口氣,陶醉,那香肯定是百花仙釀,她們在準備內宴呢!
  自覺比別人先看到,她不免有點沾沾自喜。
  “你怎的爬到上麵去了?”含笑的聲音。
  這裏已很僻靜,萬萬想不到會有人來,茶花小妖這一嚇不輕,差點當場從柱子下摔下。
  不遠處站著個年輕男仙,錦袍袖帶,風神俊美,還有雙溫柔含情的鳳目,讓人倍感親切,卻又絕對不敢生出不敬之心。
  他正看著她微笑,“仔細些,下來。”
  茶花小妖更抱緊了柱子,腦子裏飛快地想著主意,這宮裏全是神仙,隨便哪個都是得罪不起的,這位仙人看著比梅仙使還親切,應該好說話。。。
  他打量她問:“山茶族的?”
  茶花小妖卻理解成了另一種意思,立即哀求認錯說:“大人別攆我出去,我好不容易才修到五百年進來的,我隻想看看裏麵是什麽樣子。”
  他教訓道:“既知道進來不容易,行動更該謹慎才是。”
  這裏的神仙個個都愛教訓人,看來今天定要是被攆出去了,茶花小妖求情不成,索性把心一橫,大不了過一百年下次再來,無論如何今天也算是見識了百花仙釀的香味。話雖這麽說,心裏到底還是不甘,她“啪啪”地敲響柱子說:“不就爬個柱子嗎,又沒弄壞東西,你要攆就攆吧,真當人人都想進宮呢,我才不稀罕呢!”
  她愣了一下,隨即笑意更多,“下來,我不攆你。”
  茶花小妖大喜,忽然想起先前那位很凶的杏仙使,有點不放心,“你別說出去啊。”
  他含笑點頭道:“再不下來,叫人看見就要罵你了。”
  茶花小妖立即從柱子上滑倒地麵,拍拍衣裳,展顏,乖巧地跪下拜了一拜說:“多謝大人饒恕。”
  族中凋零,難得她有仙緣,他示意她起來,勉勵道:“潛心修行,他日必能載入仙籍。”
  這位大人很親切,茶花小妖不怕了,想到芍藥妖教的規矩,忙低頭道:“回稟大人,天劫真的很難過,我好不容易才修到五百年,就是為了進花朝宮參加內宴,下次還不知道會不會被打回原形。。”
  他含蓄地透露:“隻要勤奮,自然能過。”
  茶花小妖不在意:“不過也沒什麽。”
  他感到意外。
  茶花小妖自顧自道:“過不了我就不修仙了,留在人間玩,修仙真無聊。”
  他皺起了眉,責備道;"修行怎能怕苦?”
  不想惹他生氣,茶花小妖忙道;“當然我會盡力啊。”
  他頷首,轉身就走。
  突然很想知道他的名字,茶花小妖快跑兩步追上去攔住他問道;“大人叫什麽名字?"
  來花朝宮八千多年,頭一個敢問她名字的竟是隻區區小妖,他頓了頓腳步,答道:“錦繡。”
  淺淺的笑容,卻盛過百花的風采,真的配得起“錦繡”二字,茶花小妖站在哪裏發呆,目送他走遠。
  回到約定的地方,芍藥妖正等得著急,見了她不由抱怨,二人一道隨眾花妖花仙入場。裏麵的座位都是按名冊設好的,剛剛找到位置坐下,茶花小妖便東張西望。
  芍藥妖奇怪的問:“在找什麽?”
  “沒有啊。”茶花小妖收回視線,一陣失望與惆悵,他應該在宮裏別處負責吧?不過很快她又打起信心,反正花朝會要開三天,還有機會再見到他的,頭一次見識這麽大的場麵,她有點緊張,:“內宴要開始了嗎?”
  芍藥妖道:“早呢。”
  茶花小妖雙手捧起盛著仙釀的百合花酒壺,深深吸了口氣,信誓旦旦道:“下回我一定要過天劫,還來參加這內宴。”
  芍藥妖嘲笑:“這次就差點過不了,下次把你打回四百年,又來不成了。”
  茶花小妖白她一眼,悄聲問道:“你參加內宴這麽多次,知不知道一個叫錦繡的大人?”
  芍藥妖搖頭說:“沒聽過,想是個尋常小仙,什麽大人。”
  那裝束不像尋常小仙啊,茶花小仙沒說出口,轉臉看別處。
  高高的台上,玉欄嵌著明珠,神聖美麗,眾仙娥擺好果品仙酒都退下了,兩名女仙沿著石級走上去,正是梅仙使與杏仙使,接著又出來四名男仙,相比就是傳聞裏的桂仙使蘭仙使等,幾位仙使各自入座,中間主位卻始終空著。
  芍藥妖眼睛亮了,催她說:“仔細些,仙使們齊了,神尊大人就該出來了。”
  先前多虧了梅仙說情,茶花小妖感激,心想該瞅個機會去謝謝她,正在考慮,就見一位神仙緩步走上台。
  錦袍袖帶,風采逼人,盡管隔得很遠,還是能感受到那雙明亮的眼睛,還有眼睛裏的笑意,不知他說了幾句什麽,下麵響起一片笑聲。
  他就是那位從天庭貶來花朝宮的神尊大人!茶花小妖從震驚中回神,紅了臉,神尊大人長得真好看,說話聲音真好聽,對人也很問頭和氣。。。
  芍藥妖激動地抓住她的手臂道:“神尊大人在朝我們笑呢。”
  茶花小妖下意識也衝著上麵笑,可惜她很快就發現,那笑不隻是給她的,他根本沒注意到她。
  芍藥妖好不容易平複了心情:“來了這麽久,怎麽就沒人知道他的名字呢。”
  我知道,茶花小妖往這遠處的他發呆。
  兩天匆匆過去,芳香的百花釀,仙娥們優美的舞姿,花神輿駕出宮親賜仙酒安撫臣民,外城宮城喜氣洋洋,唯獨茶花小妖悶悶不樂,時常發呆,心中是無盡失望,因為自始至終他都沒有留意過她。
  最後一日的內宴,他執杯走下高台,園內更亂成一團,芍藥妖丟下她擠上去了。
  過了今日就沒有機會了,花朝會百年一度,誰能保證下次還能安然度過天劫?再說,他要是不知道她的心意,中間喜歡了別人怎麽辦?眼見他被眾人圍住,茶花小妖倏地丟下酒杯,飛快掀開人群衝上去,不理會那些抱怨,焦急地換他:“神尊大人!神尊大人!”
  聲音很快就被眾人的笑聲淹沒。
  茶花小妖正在著急,周圍忽然安靜了,無數目光朝這麽投來。
  他認出了她,“有事?”
  他竟然聽見了?茶花小妖遲疑片刻,下定決心走到他麵前說:“我。。。能不能做你的神後?”
  詭異的沉寂。
  茶花小妖緊張地握起手指,不眨眼地望著那張略帶意外的俊美的臉,連一絲神色變化也沒放過,等待著他的回答。
  可惜他還沒表示,周圍的哄笑聲就炸開了。
  不笑還好,這一笑,茶花小妖反倒惱了,怒視眾人道:“笑什麽!我喜歡神尊大人,我就是想做神後!”
  小花妖居然敢當眾要求做神後!眾人笑得更厲害。
  他看著她,聲音裏也帶了笑意,“那就好好修仙吧。”
  小插曲很快過去,今後在談起,頂多就是這次會上多了隻傻小妖而已,仙樂重新奏起,仙娥重新舞起,茶花小妖也回到了座位上,早已將方才的尷尬忘得幹淨,麵對周圍無數嘲弄的視線,她一一瞪回去,喜歡神尊大人有什麽可笑的!果然,她采取這麽無聲的對抗方式,眾花仙花妖嘲笑一陣便覺得沒趣了,各自散開。
  茶花小妖坐在哪裏,遠遠望著他發呆。
  修仙真的很苦很難,可她喜歡他,修成仙就能做他的神後。。。
  他在指路?難道他也喜歡她?茶花小妖想入非非,臉紅了又紅,幾乎和身上鮮豔的衣裳一個顏色。
  接下來她更是受寵若驚。
  他竟然看著她笑,還舉起了酒杯!
  茶花小妖愣了半晌才回神,慌慌張張伸出雙手從桌上捧起酒杯回應他,一陣喝了幾大口,卻被甜香的酒嗆得直咳嗽。
  他一直在留意那隻有趣的小妖,這麽大膽的不多見,原本還擔心她會因為眾人的嘲笑而羞慚自卑,誰知道她此刻反而表現得出乎意料的鎮定,既不喝酒也不說話,坐在那裏不眨眼的忘著他,而且一臉嚴肅,若有所思,仿佛在決定一件極其重要的事情,全不理會周圍嘲諷的目光。
  天生靈氣,讓他忍不住動用法力去卜算一番。
  可惜,注定隻有散仙之緣。
  他搖頭惋惜,想到方才的情形又忍不住笑,這是場不太高明的表白,而且還當著這麽多人,兩日之前還曾當著自己的麵可憐巴巴地求饒,轉臉就有這麽大的膽量了。
  那雙眼睛遙遙望著他,癡迷之色半點減。
  年少時的心性被勾起,他緩步踱至幾前,隨手倒了杯酒,微笑著衝她舉起酒杯。
  沒有人知道,就是這一舉杯,她的命數已開始變化。


  第三十七章  千年天劫

  五百年後的一天,他受神帝之命秘密外出辦事,宮門外竟等著個紅色影子,見了他,那小臉上立即現出許多驚喜之色,隻是站在哪裏遲疑,想上前又不敢的樣子。
  他認出了她,“小茶。”
  呆了半響才反應過來他是在叫自己,她立即上前來,垂著眼簾,有點手足無措,“神尊大人。”
  當年那隻大膽的小妖還清晰地留在記憶裏,想不到五百年不見,麵前的人已出落得越發美麗,比之前也多了幾分矜持,他微笑,隨口問道:“這幾次花朝會怎的不見你?”
  她馬上抬眼望著他,大為失望,“我以為神尊大人看見我了。”
  五百年,小妖的修為明顯精進,他讚賞地端詳她,忍不住再次動用法力卜算,哪知得出結果卻另他震驚不已——幾百年不見,小妖的命數竟然中途生出異變,原本應有的散仙之緣已模糊不定,似是前路不明,又似巨大劫難,凶險得很!
  修行多年,還從未見過這等異事,不用說,必是修行意外所致,很可能應在劫難上,可若是連他也不能卜算了,那事情就不簡單,到底是什麽意外才造成這種異象?必要找出來才好消弭,隻不知道這“意外”是指已經發生的事,還是將來注定要發生的?
  他凝神重新審視她,忍不住問:“今年修心可有異常?”
  她顯然聽著了關心,羞澀地搖頭答道:“沒有啊,就是天劫越來越重,有點。。。難過。”
  都是年少多情時過來的,他怎會看不出他的局促,發笑之餘暗暗歎息,X懂的小妖,即將大難臨頭還不知道,於是轉了話題問:“怎的突然跑進城來了?”
  她漲紅了臉,還是說了實話:“因為我想見神尊大人。”原本是想成仙後再來找他的,可她是在忍不住了。
  族中臣民由於形體所限,修仙艱難,如今難得有一個,卻遇上這種不祥的怪事。看著那張小臉,他心生憐惜,“那就留在花朝宮修行,你可願意?”
  照她當前的狀況,留在宮裏修行無疑是最安全,或許還能找出原因,替她化解此劫,他側臉看天邊說:“不過要先隨我去辦一件事。”
  她點頭不止。
  他抬手示意,見她滿臉莫名,又忍不住微笑,索性揮袖將她變作小小的一朵紅茶花,擰到掌心,收入衣袖,“此事十分機密,不得帶外人,你且在我袖中避一避。”
  神尊大人身上真香!小妖在袖中東摸摸西摸摸,胡思亂想。
  千年眨眼即過,她已修成了仙,無數花仙,花妖在台下參拜神後,他含笑牽著她的手,帶她去赴瑤池仙會。。。
  正在高興處,耳畔忽然傳來歎息聲,小妖從美夢中驚醒。
  “既要修仙,怎能如此貪睡?”略帶責備的聲音。
  生怕他不高興,她嚇得一翻身,緊接著就重重的摔到了地上。原來昨夜回來得太晚,她竟然在他袖中睡著了,見她睡得香甜,他便沒有驚動,隻將她放入床頭高懸的花籃內。
  恢複人形,她顧不得疼痛,爬起來支吾道:“我。。。我不是。。。”
  他含笑拉過她問:“摔疼沒有?”
  才住進來就丟人了!她努力想要糾正他的印象,“我不貪睡,隻是昨晚太高興,我這五百年才出來玩過一次。”
  他點頭道:“能持之以恒,很好。”
  她惋惜道:“可惜人間有很多好玩的,神尊大人去過沒有?”
  凡心這麽重,莫非這就是她命數不定的緣故?他收了笑,皺眉告誡道:“人間有生老病死,花木有循環轉化,唯有潛心修行,跳出輪回轉化外,方得永恒的仙道。”
  她不解的說:“人死了生,生了死,人間輪回和我們花木的循環轉化不久是永恒嗎?”
  果然沒看錯,這隻小妖頗有靈氣,他暗暗讚歎,麵上卻搖頭道:“怎會一樣,正如你,若是經曆生死轉化,便會忘記我,何來永恒?”
  “我不會忘記你。”她一掃方才的羞澀,笑得燦爛,“我一定會潛心修行的。”
  他當然不會將她的話放在心上,她卻將他的話當了真,早晚潛心修行,平日在花朝宮上上下下跑,不到一年就和眾仙娥仙人混熟了,索性將他的侍女的活兒全都包攬下來,眾仙娥隻將那句“做神後”當做戲言,見她熱心有趣,取笑之餘倒也不與她計較。擱了差事樂得清閑。
  “總看著我做什麽?”他含笑擱了筆。
  “神尊大人好看。”她一臉癡迷。
  喜歡就是因為長得好看,這回答直白得。。。他搖頭,重新提筆,同時也放了心——她的確隻是迷戀他,單純的喜歡,有這樣一隻小妖怪陪在身邊也多了不少樂趣,自入住花朝宮,足足清淨了八千年,她的一言一行都令他想起當初少年輕狂的時候。
  她重新開始磨墨,嘴裏嘀咕道:“要是神尊大人不那麽好看就好了。”
  他意外,“怎麽?”
  她別過臉道:“她們都喜歡你。”
  沒想到這隻小妖的占有欲還很強,用的也是最直接的吃醋方式,他提筆醮墨,隨口逗她:“你喜歡,她們自然也可以。”
  “我和她們不一樣。”她賭氣似的丟了墨塊,自信地挑眉道,“你答應了我,就不能再喜歡她們,我將來會做你的神後,和你雙修,給你生。。。。”臉紅,說不下去了,大大的眼睛卻還是毫不示弱地瞪著。
  雙修?他抬起臉平靜地看看門,微笑道:“不可在外麵說這些,今後也不可以在這麽想。”
  她不悅,“為什麽不能想,我真的喜歡神尊大人。”
  被一隻小妖表白兩次,他忍不住笑解釋說:“仙妖殊途,如今你妖性未除,是不可以喜歡我的,妄動情絲必招劫難。”
  她怔了半晌,“那就是說,我要成了仙才可以喜歡你?”
  他點頭說:“用心修行,不可再胡思亂想。”
  她隻顧發呆。
  小妖命數不定,來花朝宮這段日子倒也聽話,勤奮修行,並無任何不祥的征兆,莫非那異象真的是應在將來的天劫?他尋思片刻,起身吩咐道:“我有事出去一趟,你不許亂跑,就在這兒將我教的新法術抄上兩邊,不得偷懶。”
  她扯住他的袖子,低聲喚道:“神尊大人!”
  他低頭問:“怎麽?”
  她望著他說:“我若不喜歡你,怎麽能做你的神後?”
  他伸手拍拍她的腦袋說:“那就不做。”
  她臉黑了,“不做神後,我成仙做什麽?”
  意識到不對,他收了笑意正要說話,卻見她兩眼一亮問道:“神尊大人,你是不是也喜歡我?”
  年少心性又被勾起,他忍不住又笑了。
  如果不喜歡,當初為什麽不拒絕?她自動誤解笑容的含義,欣喜道:“要是你不喜歡我,我做神後有什麽意思啊,不過現在我還是妖,神和妖是不能有情的,你先別喜歡我,等我成了仙再喜歡吧。”她往案前坐下,抓過他的筆就開始歪歪斜斜抄口訣,“可你不能喜歡別人,一定要天天看著我,不能忘了我。”
  他搖搖頭,心中一動,隨口問:“倘若是別人做神後呢?”
  她毫不猶豫,“我就再不理你了。”
  他愣了一下。
  大約是感覺到什麽,她開始不安,丟了筆,討好地拉住他說:“不要別人不行嗎?你答應過我,別喜歡她們,我會好好對你的。”
  這承諾有點不倫不類,他失笑道:“不可胡思亂想,成仙之後再說。”邊說邊走出門。
  對於小妖的話,他當然沒有放心上,年少輕狂,將來就會明白了。
  五年彈指即過,花朝城外的白周山上,黑雲沉沉地直壓下來,石邊生長著數株茶花,花朵美豔繽紛,千年妖孽現世,必降天劫,這次不出意外時風雷之刑。
  她縮在他懷裏發抖,“我能過嗎?”
  他拍拍她的腦袋,鼓勵她說:“不是教過你法術嗎?如今設了假形體,隻要躲起來,風雷便找不到你了。”
  當年親眼見芍藥妖在千年天劫之下被打回原形,她的恐懼並沒減少,強作鎮定,“我要是被打回原形,或者受不過雷刑死了怎麽辦?”
  見她怕的可憐,他心生憐憫,安慰道:“我們花木一族雖無輪回,也有循環再生之理,不用害怕。”
  她倔強地別過臉說:“我怕被風雷傷了根本,將來再生時不記得你了。”
  為這個?他愣住了。
  她咬唇道:“前幾次都差點過不了,”有一次險些被打回原形,可想到他,她就不甘,最後還是撐過來了。
  他回過神,柔聲說:“能過的,我的話你也不信?”
  對啊,他是神尊大人,能預知未來!她忽然沒來由地升起信心,衝他嫣然一笑說:“當然信,我一定會成仙做你的神後的。”
  這種時候還當神後的事,他既好笑又無奈,“那就仔細應付,不可驚慌,隻要過得天劫,我便帶你去赴瑤池會。”
  天庭瑤池會!她大喜,:“真的?”
  明知道修仙靠的是信念,絕不是利誘,可對她來說,他竟也不覺得這樣有什麽錯,含笑點頭說“見機行事,我會看著你。”
  她樂得直眨眼:“我知道你會幫我,我不怕。”
  他愣了一下,沒表示什麽。
  隻要略出手相助,庇護她自然不成問題,但如今她命中出現的異象憑著自己二十萬年修行也不能卜算,可見嚴重之極,萬一正應在這件事上,這件貿然出手就有為天意,恐怕會招致大禍,將來歸位的關頭是萬萬不能出錯的,何況這種事太多,根本幫不過來,所以族中凋零至此,值得為一隻小妖冒險出手?
  看著那雙神采奕奕的眼睛,他終是不忍拒絕,歎了口氣,叮囑道:“記住,不管如何,都萬萬不能離了土地傷了根。”
  她堅定地說:“我記住了,你別擔心。”
  他望望天說:“快些藏起來。”
  在他麵前現原形?她漲紅了臉推他道:“你先走。”
  他也不勉強,轉身就走。
  “記得帶我去瑤池會!”她衝著他的背影叫了聲,縱身化作一株紅色茶花。
  “比起周圍那些茶花,這株格外特別,有一人多高,巴掌大的墨綠的枝葉閃閃發光,枝頭鮮花大如人頭,紅亮耀眼,八多已盛開,還有一朵含苞欲綻。
  風刮過,雷霆即將作起,紅茶花被吹得東倒西歪。
  千年一大劫,不能慌,撐過去就好了!她忍住沒有顫抖,暗暗鼓勵自己,隻要安然度劫,今後行動就不必受本形限製,更重要的是離他又近了一步,前幾次都努力過了,這次也一定能,何況還有他幫忙。
  一人高的茶花逐漸縮小,變作尋常茶花模樣,混在花叢之中。
  黑雲重得承受不住,天地間風雨大作。
  雨打花瓣,一片狼狽景象。
  好疼!比上次疼!她咬唇忍住,僅僅抓住腳底的土地。
  半空中出現了一條銀蛇,盤旋遊走,在烏雲的縫隙裏飛快地穿行,預期的響聲卻遲遲沒有到來,仿佛在尋找什麽。
  一聲巨響,整個白周山都晃了晃。
  地上被劈出一個大坑,一株茶花瞬間枝葉全部枯萎。
  她躲在石後,滿身雨水雨冷汗,這次天劫果然重得多,幸好他早已教過她移形疊影之法,被雷擊中的隻是個假形體,自己卻重新回到花叢中。
  那銀蛇果然上當,一聲響,大石連同假形體都碎裂。
  三道雷刑,他的法子隻能躲開前兩個,還有最後一道怎麽辦?知道此時她才想到這個嚴重的問題,開始發慌,又不敢自作主張亂動亂跑,隻得屏住呼吸,盡量收斂枝葉,與其餘茶花混在一處,整身體幾乎伏在了地麵上。
  銀蛇在上空盤旋,俯瞻地麵,似乎也在尋找。
  忽然間風力猛增,周圍群花被連根拔起,很快就剩下孤零零一株紅色茶花。
  她驚慌萬分。
  風更大,銀蛇遊動,張牙舞爪著得意萬分。
  一定要挨過去,已經離他不遠了,他還答應帶自己去瑤池會!想到這裏,她咬緊牙牢牢抓住泥土,護緊根須,告誡自己不可離開地麵,前兩道都躲過,隻剩下最後一道,挺過去應該不成問題,盡管比前幾次重得多。
  不是尋常的風,是天風,吹在身上如受淩遲,葉子早已掉光唯有那九朵紅豔的花依舊掛在枝上,第九朵花苞竟然還微微打開了幾片,似努力要綻放。
  終於銀蛇狂妄的撲下來。
  鐵了心要挨過這道刑,她緊張的睜大眼睛,看著銀光逼近,凝聚千年法力準備一搏。
  眨眼的功夫,一片金色的東西飛過。
  就在她發愣的工夫,身體猛地一震,仿佛要裂成無數片,汩汩鮮血順著枝幹流出來,痛得她幾乎昏死過去,本形險些被帶出地麵。
  巨響聲中,第九朵茶花應時綻開!
  漫天濃雲瞬間散去,和風輕拂,豔陽高照。
  望望澄澈的天空,她艱難地笑起來。終於恢複人形,無力地倒在地上,滿身血汙。
  花朝宮裏,他靜靜地看著半空,那裏清晰地顯示著她劫後餘生的慘相。
  秀眉皺得更緊。
  卜算顯示她的命數依然模糊不定,可見方才出手沒有違逆天意,不致成大禍,自是可喜;然而從今日之事也能看出,她的天劫明顯比別人嚴重得多,應該正是那種異象帶來的,至今沒應劫始終不是好事,下次恐怕更加凶險。
  方才若讓她應劫,會不會從此命數就明朗了?隻要他肯冒險放手讓她自己去應付,照她的修行,或許真受得住最後那道雷刑,這隻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妖,成日除了修行就是纏著他,然而天威當前,看到她驚恐的樣兒,他還是忍不住丟下了一片花瓣。
  這次出手究竟是對是錯?
  事情即過,後悔也沒有用,他歎了口氣,揮袖隱去空中圖像。



  三十八章  人間路難行

  拖著身傷走到宮門外,侍衛們認得她,見她這狼狽的模樣都吃了一驚,正詢問時,卻見杏仙領著幾名宮娥從宮裏出來。
  這些日子經常被杏仙為難,她也十分不喜歡這個仙使,想能避則避,於是使個眼神和侍衛們道別,順著牆悄悄往裏溜。

  杏仙卻看見了她,“站住!”
  她隻得硬著頭皮回來作禮,說:“小茶見過杏仙使。”
  杏仙上下打量她兩眼,說:“還真的逃過了千年天劫,恭喜你。”
  此刻累極,身上又痛,聽出話中那些諷刺,她忍了氣不做聲。
  杏仙吩咐左右遞上一張單子,“這是近日花訊,你去幫忙傳個信,再查查上次有沒有遲誤的,不可誤了事。”
  旁邊侍衛看她滿身血跡,不忍,“小茶剛過天劫,是不是。。。”
  “誰沒有曆過天劫?”杏仙冷笑著打斷他,“受了點小傷也這麽嬌貴,曆來隻有小仙下仙才有資格進我們花朝宮當值,哪裏跑來隻小妖,是神尊大人看她可憐所以額外開恩,如今宮內人人各司其職,都忙得很,唯有她成天不要臉地纏著神尊大人,不知給我們添了多少麻煩,做點小事都推三阻四的。”
  侍衛不敢再說。
  她沉默片刻,忽然一笑,抬臉看著杏仙:“小茶入宮時神尊大人親口答應的,神尊大人吩咐我用心修行,別的差事不用管,是我想照顧他,所以該做的事情都在做,並沒有閑著,平日裏另外幾位仙使也十分關照,說給他們添了許多麻煩是有的,但不知又給杏仙使添了什麽麻煩?”
  杏仙再宮裏向來跋扈,如今被這麽罵一頓,反倒人人大快,隻補過從未有誰敢當麵頂撞,眾仙娥侍衛都默不作聲,暗地裏替她捏了把汗。
  杏仙怔了怔,反應過來頓時臉漲得通紅,指著她說:“你。。。。放肆!”
  她依舊笑得愉快,“據我所知,花朝宮兩季花事都是梅仙使負責掌管,內務有蓮仙使打理安排,宮規賞罰都是蘭仙使,花信擬旨有桂仙使,敢問杏仙使除了向四方傳傳訊息,指派別人做事,其他又在忙些什麽?”
  杏仙氣得怔住。
  她接過清單就走,“小茶這就去替神尊大人做事,告退。”
  四方花信十分繁瑣,忙了大半日,總算照清單上的地址全部傳出去,再將上次違令遲誤的消息打探清楚,直到黃昏時分她才支撐著走回宮,卻四處尋不見錦繡,侍女們也隻知道他有事外出了,失望之下她又累又痛地回到房間,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去。
  這一覺醒來,外麵天早已黑了,想是半夜。
  他坐在床前看著她。
  大約在夢裏的時候,傷口的疼痛感就已消失,遍體清涼十分舒適,知道是用了靈藥,她重新閉上眼睛,忍住沒做聲。
  他微笑著問:“還痛不痛?”
  被他察覺,她忙睜開眼翻身爬起來說:“我要去瑤池會。”
  還惦記這事,他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半晌才輕輕歎息了聲。
  她想起來,問道:“神尊大人去哪裏了?”
  他點頭道:“去辦點小事。”親眼見她度劫的艱險,比別人嚴重得多,實在難以解釋這種奇怪的現象,因此他特地去拜會紫微星君,不出所料,紫微星君也無能為力,隻得回來另想辦法。
  自己苦苦撐過天劫,他卻問也不問一聲就跑出去辦事,她未免失望委屈,別過臉不說話。
  曾是多情人,他當然明白緣故,忍笑譴責道:“不懂事。”
  她大哭,“方才我差點死了。”
  方才回來見她滿身血汙躺在床上,模樣確實可憐,他隱約生出疼惜之意,輕輕擁住她,柔聲說:“不怕,我不是看著你嗎,傷很快就好了。”
  她很快明白過來,抬臉問:“是你救我的?”若不是那片金色的東西飛來擋了下,自己這次絕對不隻受這點傷,後果可能更嚴重。
  不該救你,他搖頭轉移話題,“今日怎的頂撞了杏仙使?”
  她咬唇不語。
  他皺眉道:“縱然不滿,也不該惹她生氣。”
  她倔強地將脖子一揚說:“她罵我不要臉纏著你,我為什麽要討好她。”
  見她滿臉不服,他不在多說。
  她緊張了,“神尊大人也覺得我是那些輕薄的花?”
  他搖頭道:“怎麽會。”
  仔細觀察他的神色,確認不是在說謊,她這才放了心,低頭想了想說:“你不高興,我就跟她賠罪好了。”
  他微笑道:“罷了,下次不可以再這樣。”杏杏平日行事太張揚,不能服眾,也該用人提醒一次。
  她本不是真心想道歉,聞言便丟開,“你怎麽不教我避第三道雷刑?”
  他拍拍她的腦袋說:“避雷刑容易,躲在花朝宮就過了,但修仙求永恒總有代價,不曆劫就成不了仙,所以避重就輕可以,卻不能躲,這回躲了,隻會加重下回的劫難,今後的天劫會越來越重,你要勤奮修行,不可鬆懈。”
  越來越重?她睜大眼睛。
  他不忍,“你。。。”
  目光馬上變得堅定明亮,她打斷他說:“我不怕!”
  沒有忽略方才那雙眼裏浮現的恐懼之色,他有瞬間的猶豫,是不是讓她留在花朝宮,在他的庇護下做個快活的小妖怪?不過這想法很快被否決掉,他不可能永遠留下來庇護她,照她的性子,離了他,在花朝宮恐怕很難立足,何況妖族壽命頂多萬年,她同樣不能永遠留在他身邊。
  把這隻小妖永遠留在身邊?他不由心中一動,想起紫微星君的建議。
  她命中本有散仙之緣,如今忽然模糊不定,一直當做是禍,難道就不能是福緣,說明事情還有轉機?散仙是不能隨意出入天庭的,歸位之前為她求得下仙機緣,將來就能名正言順進天庭留在他身邊當值,由散仙升做下仙,莫非這才是她命數模糊不定的原因?
  他沉吟片刻,問她:“小茶,若是再曆劫一次,便能叫你少修五百年,且能修得下仙機緣,你可願意?”
  她不解:“修下仙做什麽?”
  他答道:“隻有下仙才能進天庭當差。”
  她更疑惑,“我為什麽要去天庭當差?”
  他耐心地解釋道:“因為我是從那裏來的,暫且住在花朝宮,將來仍要回去。”
  她小心翼翼問:“你真的是被。。。派來的?”
  特意避開“被貶”二字,他怎會聽不出來,失笑,也有點為這分心思感動,逗她說:“是,我辦錯了事,所以被派來這裏。”
  原本還有一千年就可以成小仙了,猛然間聽到這消息,她沉默半日,喃喃道:“下仙妖修五萬年啊,你能不回去嗎?”
  他搖頭。
  她很失望,“修成下仙才能跟著你?”
  他點頭說:“不是下仙,就不能自由出入天庭,隻要這次你成功度劫,不僅可獲得下仙機緣,還能少修五百年。”
  “那我修吧。”她不情願地答應,隨即整個人撲到他身上,“我聽你的,你先抱抱我吧!”
  他沒動,“將來再說。”
  她從他懷中離開。賭氣:“那我不去了。”
  他無奈,“難得的機會,為何不去。”
  “是你安排的,你也想我快點成仙?”她這才重新抱住他的脖子,“放心,我不會讓你等太久的,快抱我。”
  “我比你老二十萬歲。”聲音裏帶了笑意。
  “不怕,老三十萬歲也行!”
  小妖輕狂,他暗暗歎息,將她抱在懷裏。
  她似乎有意要為難他,“走,我們出去看星星看月亮。”
  “外頭沒有星星。”
  “那就出去坐坐,現在是夜裏,沒人會看見的。”
  外麵果然沒有星星,時近拂曉,晨風輕拂,他抱著她坐在廊上,看著遠處黑色的天幕。
  “神尊大人。”
  “嗯。”
  “我不喜歡修仙,前幾次都差點過不了天劫,後來想到你,就過了。”
  “有這種事?”他微笑。
  她沉默片刻,抱住他的脖子低聲道:“隻要你能等我,我可以再修五萬年的。”
  他看著懷裏的小臉說:“修五萬年不妨,能否求得下仙之緣才是最重要的。”
  “那我要怎麽曆劫,再受雷刑嗎?”
  “不必,去人間一趟就好。”
  “人間?”她眼睛亮了,“什麽時候?”
  “越早越好。”留意到她的喜悅,他皺眉提醒,“這次去人間是曆劫,萬萬不可因此其凡心,更不能與凡人有情,否則必會自食其果,你可記住了?”
  她看了他半晌,似有點委屈,小聲說:“我將來會做你的神後,怎麽會喜歡凡人。”
  若說之前對她更多是興趣與憐惜,那此刻再提起,他心中竟也五味陳雜,升起許多不詳的預感,“你一定要做神後?”
  她很敏感,聽出話中試探的意味,“你答應過我的。”
  他沉默。
  單純得透明的小妖,原以為僅僅是因為迷戀他想做神後,沒有任何別的緣故,可如今萬萬想不到她是真的。
  他本是天神之尊,暫且貶居於此,而她,就算這次成功曆劫,最終也隻有下仙之緣,她不知道這中間的距離,一味地傻乎乎地相信他,跟著他的安排朝前走,有朝一日她若是知道真相,發現受了欺騙,會有什麽樣的反應?而且她命數模糊不定,這是險象,稍有不慎便會殃及身邊的人,一直忽略了這事,這隻小妖的心是真的,神與妖,不該生的情,豈不就是她的大劫?天意不可違抗,千年後他將提前歸位,重升天神,若不放心,勢必會影響將來的天劫,中天曆來是正宗神族的腹心之地,昆侖族覬覦已久,更不能出差錯。否者正宗必遭牽製,作為正宗神族後裔,情勢絕不允許他出任何錯。
  這樣下去太危險,對她是,對他也是。
  他放下她說:“天快亮了,回去睡吧,養好傷之後我會送你去。”
  天上歲月無盡,人間朝代更替,順德四年,春。
  涼州三王叛亂終於平息,連帶著附近州縣元氣大傷,隱約顯露蕭條的景象,唯有最繁華的甘州依舊不減舊時的風貌,不僅絲毫未受影響,甚至還帶動周邊解州等地,漸呈複蘇興旺之勢,甘州的富商鄉紳們眼光似乎從來都很準,總會在該撤的時候先一步撤去。
  甘州城外冷清的山裏,近幾個月來,隨時都可見許多人抬著巨石進進出出,引得周圍百姓紛紛打聽,知道緣由之後都咋舌,有人心血來潮要在山裏修建一座別宅,光看這陣勢就可以想象出宅子的規模了,聽說這塊地也是特意花高價從兩個大鄉紳手上買來的,如今它的主人,正是甘州有名的首富風流段郎。
  園內有片花圃,圃中生長著各式各樣的花,旁邊不遠處堆著如山高的巨石,許多工匠拿著鏟鋤等工具聚在一處商量。
  “隻剩這摘月台了,是不是現在就動工?”
  “總管已經去問公子了。”
  正說著,忽見一名穿著不凡的中年白胖男人走來,眾人忙圍上去問:“總管,公子怎麽說?”
  那總管道:“公子稍後要在園子裏擺酒,叫你們先歇著,明日再動工,工錢照算。”
  白賺一天工錢,工匠們都樂得散去。
  花圃中,一個小妖悄悄鬆了口氣。剛來就差點被鏟除,可見正如神尊大人說的那樣,這次曆劫十分凶險,如今法力受了限製,連他也不能插手,要在人間待上整整一年,守護現在這個脆弱的寄宿體,是該尋個恩人庇護,想到他的指點,她暗地裏開始盤算。
  不遠處傳來笑聲。
  女人撒嬌的笑聲,男人開懷的笑聲。
  一個年輕的白衣公子左右擁著兩名麗人走來,數名丫鬟嬉笑著跟在後麵,有的抬著長凳小幾,有的捧著酒壺果菜。女人固然漂亮,男人生得更是出色,屬於站在人群中一眼就能挑出來的那類,高大的身材,閑懶的神態,天生帶著富貴氣。
  “細數甘州八麵財,九成盡在段郎手”,而有風流段郎的地方,就一定有美人。
  小妖撇撇嘴,這個公子沒有神尊大人好看,神尊大人隻會抱她,不會抱這麽多女的,當然在她之前神尊大人有沒有抱過別人,她根本就忘記去追究這回事了。
  “這叢茶花開得真好,就擺在這兒吧。”一名麗人建議。
  “美人兒說擺在哪裏好,就擺在哪裏。”公子毫不遲疑回身,讓丫鬟們收拾擺酒。
  。。。
  花圃更熱鬧了,兩個美人一時陪他喝酒,一時又讚茶花開得美,一時離座跳舞取悅他,小妖索性閉著眼睛曬太陽。
  須臾,有琴聲響起。
  不似花朝宮的仙樂平和,輕快略顯張揚,透著幾許風流,不用想也能猜出撫琴人是誰。
  小妖好奇地睜開眼。
  原來看二女起舞,公子也來了興致,叫人在茶花旁邊設了張香案,他坐在花陰裏,一邊撫琴一邊含笑欣賞美人的舞姿,仿佛心情很好。
  琴聲越發歡快,美人舞得也越發開心。
  生動的琴聲交織著笑聲,五百年來清苦修仙的生活不由自主地浮上心頭,小妖反倒莫名生出一絲寂寞,她不喜歡修行,不知道多少次看著人間美景心生向往,可為了當神後,她忍住了,如今終於走進他的身邊。
  不知是誰說的,寂寞如春草,越生越多。
  一定要修成下仙才能跟他進天庭,那就隻好修了,她更覺惆悵,忍不住抱著腦袋歎了口氣,低頭自我安慰,幸好有他陪在身邊,否則今後還要忍受幾萬年的寂寞呢。
  “那朵茶花好看,不如剪來插瓶?”
  “剪來戴!”
  所有多愁善感的思緒立即飄走,小妖嚇得抬臉看去。
  美人笑看段斐說:“我們剪一枝來好不好?”
  不好不好!見她指著自己的本形,小妖簡直想哭,真被剪了花枝,肯定要折損十年修行!於是她立即望向公子。
  公子看不見身旁的她滿臉哀求的模樣,毫不遲疑地揮手道:“既然美人喜歡,剪來便是。”
  小妖恨得咬牙,差點沒立即顯形衝上去暴揍他一頓。
  幸好那美人轉了念頭,跟他撒嬌說:“罷了,戴這些假花兒有什麽好看。”
  公子一本正經,摸摸花朵,說道:“美人此言差矣,這才是真的花。”
  美人賭氣轉過臉。
  公子笑著樓住她問:“那你想要什麽?”
  美人轉怒為喜,低聲在他耳畔說了兩句。
  公子點頭道:“明日我叫人給你買回來便是。”


  第三十九章  把心給我


  往常躲在山裏修行,頂多就是夜裏悄悄溜到人間看看,從未想過人間竟有這麽危險,別人的一個念頭都會決定自己的命運。小妖提心吊膽地度過一天,好不容易挨到天黑,才悄悄溜出花圃,她親眼見公子遣人送人一名美人,然後帶著另一名美人兒說去聽竹軒歇息,這姓段的真不是好人,喜歡兩個女的不說,還想剪她的花枝,不過為了度劫,隻要求他一次了。
  修竹,落花,小徑,景色幽美,她忍住沒有停下來,徑直從窗戶飄進聽竹軒,卻被裏麵的場景嚇了一跳。
  公子半臥於榻上,正低頭親懷中的美人。
  她看得麵紅耳熱,呆了好半天才回過神,知道來的不是時候,慌忙想要退出去,卻不慎撞到桌子,桌上的瑪瑙碟子隨之摔落於地,發出清脆的碎裂聲。
  美人受驚,“誰?”
  公子也抬起臉皺眉察視,發現房間空無一人。
  園子四周都是山林,又是新建成的,很可能招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作祟,美人害怕地望著他說:“段郎。”
  “丫頭們沒放好,擱到桌沿上了。”公子不在意,“你去叫她們進來收拾一下。”
  見他鎮定,美人放了心,起身出去叫人。
  忘記凡人是看不見自己的,小妖鬆了口氣,暗笑自己太緊張,本欲速速離開,可想到那些工匠們的話她又害怕了,明日花圃裏的花都要被鏟除,形體難保,現在除了他沒人能救自己,此刻美人離開,正是個求情的好機會,再晚就來不及了。度不了此劫,得不到下仙之緣,將來就不能跟著神尊大人回天庭。。。
  想到這裏,她立即打消離開的念頭,悄悄走到身邊喚道:“段公子。”
  恍惚聽得耳畔有個細細的聲音在喚自己,公子微驚,四下掃視。
  她慌忙安慰道:“你別怕,我不會害你的。”
  公子勉強鎮定道:“你是人是鬼?”
  人類都怕妖怪吧,她盡量放輕聲音解釋道:“我不是人也不是鬼,不過我真的不會害你,隻是想求你幫個忙。”
  大約是想不到這些東西也會來求自己幫忙,公子有點意外,挑眉問:“既要求我,怎的偷偷摸摸藏起來不肯出來,莫非你長得很醜?”
  這人真無禮,她不太高興:“我怕被人看見。”
  公子正要說什麽,美人已帶著丫鬟進來了,丫鬟上前收拾瑪瑙碎片,美人過來摟著他說:“段郎,這園子是新建的,會不會有古怪,不如明日去廟裏請。。。”
  公子似笑非笑打斷她說:“怕什麽,有個小妖怪陪著不是更好?”
  小妖在旁邊撇嘴。
  美人不好違拗他,“那我們今晚換個地方吧,這聽竹軒太涼了。”
  公子拉開她的手:“罷了,不該叫美人受驚,你先回去,改日我再叫人來接你。”不待她答應,他抬臉吩咐丫鬟,道:“叫韓管家好生送她回去,沒我的吩咐不得讓人進來。”
  事情詭異,美人也有點害怕,沒有拒絕,乖乖地起身隨丫鬟走了。
  公子歪在竹塌上,美服華冠,鬢發如墨,那雙眼睛分明滿含玩味之色,卻又莫名透出一派蕭索與寂寞。
  他的話不容抗拒,“既要我幫忙,那就出來讓我見見。”
  小妖果然顯形,猶豫著不知該從何說起。
  公子打量她問:“你叫什麽?”
  既然是來求他救命的,小妖索性往地上跪下答道:“我沒名字,不過神尊大人叫我小茶,因為要曆劫求仙緣,所以靈體暫且寄宿在公子家花圃的茶花上,可他們說要把花都鏟了,求公子救我。”
  公子搖頭,“你是花妖?世上哪來這等怪事。”
  小妖急了,“我當然是花妖,你方才不是看不見我嗎。”
  “那是你藏起來了。”
  “我沒有!”
  公子一本正經,“你現原形讓我看看,我就信你。”
  讓花妖當麵現原形是最無禮的事了,小妖更加不悅,遲遲沒動作。
  公子揮手,“我看你必是個小騙子,走吧。”
  先前讓美人剪花,如今還故意要她顯原形,小妖覺得他討厭極了,但有求於人不得不低頭,於是她靈機一動,欺他不識原形和靈體之別,搖身化作一朵紅紅的茶花,飛上他麵前的小幾,嘴裏嚷道:“看到了看到了?”
  公子果然驚訝,伸手要去碰。
  小妖立即滾下地,恢複人形,沒好氣,“你到底救不救我?”
  公子慢悠悠道:“我是人,怎能救妖怪?”
  小妖分辨道:“我不害人。”
  公子笑道:“原來是隻好妖怪,白天花圃裏的紅茶花?小紅茶?”
  小妖有點惱,“我不叫紅茶。”
  公子忽略她的不滿,“救你對我有什麽好處?”
  小妖道:“這是件大功德。”
  公子道:“我要功德做什麽?”
  沒有實際好處打動不了他,小妖想也不想就換條件,“等我將來修成仙,一定會報答你,達成你的心願。”
  公子問:“你何時成仙?”
  小妖道:“度過這次劫難,我就可以少修行五百年,而且還能得到下仙之緣。”她越說越驕傲:“五百年成小仙,五萬年後升下仙。”
  公子歎氣:“五百年,五萬年,你看我能活那麽久?”
  人類壽命真的太短了,比妖怪還短,小妖心生同情,認真地解釋道:“你是人,有轉世輪回,來世我會找到你報恩的。”
  公子不在意,“來世如何誰知道,那時候我都不記得你了,我隻管今生。”
  小妖忙問:“今生你要什麽?”
  公子搖頭:“我什麽也不缺。”
  小妖犯難了,低頭尋思。
  公子笑道:“你看,你打算怎麽報答我?”
  “我知道你不喜歡現在的日子。”小妖忽然抬臉望著他,桀然一笑,“我也不喜歡,因為我要修仙,修仙很無趣,我們可以作伴兒。”
  夜光杯在手中轉動,公子沉默許久,忽然舉杯指著她,輕佻的動作,一本正經的語氣,“不如你以身相許,嫁我如何?”
  小妖驚訝道:“這。。。我是妖怪。”
  公子道:“我喜歡妖怪。”
  小妖慌了,“可我喜歡別人。”
  公子大笑:“那就沒辦法了,是你想求我救你的,小紅茶。”
  小妖惱了,從地上跳起來說:“跟你說了我不叫紅茶!”
  公子和氣地跟她商量:“你不是說修仙很無趣嗎?我現在活得也很無趣,若是你嫁給我當夫人,我們就可以一起過有趣的日子,不好嗎?”
  小妖連連搖頭說:“不行不行,除了這個別的我都答應你。”
  公子笑道:“果真?那就答應我兩件事。”
  萬一他提出更過分的條件怎麽辦?小妖開始後悔,強調說:“我有喜歡的人,隻不過現在他是神我是妖,我還不能多想他。”
  公子不再逗她,:“我要你天天開花給我看,出來陪我說話。”
  這個好辦,雖有違花時,但神尊大人一定會同意,小妖鬆了口氣說:“好,不過我現在是靈體被縛,白天不能出來見你。”
  公子很好說話,“那就晚上,我白天也忙。”
  小妖問道:“第二件事呢?”
  公子道:“把你的心給我。”見她發愣,他直起身重新強調一遍,“把你的心給我,除了我,不可以想著別人。”
  小妖馬上反對道:“我喜歡別人的。”
  公子斟了杯酒,飲盡,“我知道,但你不是說你現在不能多想他嗎,你害要修五百年才能成仙,而我隻是個凡人,這輩子很短,過個幾十年就死了,那時候你便不用想也不用開花給我看了,幾十年你都舍不得?”
  幾十年對於妖怪來說確實很短,這要求雖然不妥,但好像也有點道理,答應起來更加容易,因為究竟想沒想隻有自己知道,若是在心裏悄悄想神尊大人,他也能怎樣,小妖衡量之下覺得很合理算,神尊大人說過這次度劫至關重要,為了將來能跟著進天庭,騙騙他也沒什麽吧。
  於是她拿定主意,點頭道:“好,你死了我就不想了。”
  “那就說定了。”公子愉快地放下酒杯,“你會不會撫琴?”
  小妖搖頭。
  公子歎息道:“連這都不會,那就過來陪我喝一杯吧。”
  小妖橫眉,轉身朝門外走,“我不喝酒。”
  公子在身後笑。
  漆黑的天幕閃爍著幾粒星星,他早已等在花朝宮外的山上,靜靜地站在那裏,似乎在想什麽事情,夜風卷起雲潮從他身畔飄過,錦袍袖帶更添了幾分飄逸。
  突然很想讓他抱,她跑過去道:“神尊大人。”
  他回身微笑道:“怎麽樣?”
  小妖道:“都照你說的做了,他答應救我。”
  他點頭不語,畢竟這是讓她獲得下仙之緣的唯一一次機會,人類是萬靈之長,雖不得永生,但天意眷顧,尋找凡人幫忙度劫,這是修仙者常用的辦法,所以他才指點她去找段斐。
  暗淡的星光勾出臉部輪廓,不怒而威,越發顯得神聖,鳳目比星光更加溫柔,今夜的他看上去格外好看,好像有種特別的魅力,尤其是那有型的唇。。。。
  臉上開始發燙,腦子裏竟浮現出聽竹軒那一幕,雙修就是那樣?今後她當了他的神後,他也會親她吧?
  正在胡思亂想,卻聽他叫了聲“小茶”,她嚇得立即回神,後退兩步答道:“神。。。神尊大人。”
  總是少了些沉穩,他微微皺眉,也沒有多去追究,隻是有點後悔,這個劫是提升修行強求仙緣,什麽意外都可能發生,更會落得修行盡毀的下場,所以正宗神族是禁用的,自己先前仗著與紫微星君的交情為她求來這次機會,卻沒想到她始終是隻沒頭腦的小妖,就這麽去太冒險。
  事情已成定局,再後悔也沒用,隻有仔細看顧她了,他輕輕歎了口氣說:“那凡人可有提什麽條件?”凡人的條件,替她辦到應該不難。
  經他一提,她這才想起來,“他要我天天開花給他看。”
  違背節令開花,果然是個風流人,他點了點頭,心裏忽然想到什麽,正色叮囑道:“你須記得,凡間之事都是過眼雲煙,不可妄生情愫,否則將來必會大難臨頭。”
  “當然不會。”她連連剖白,“他喜歡很多姑娘,我不會喜歡他的。”
  他沒有多說,“就這樣?”
  要是讓他知道自己答應把心給別人,會不會生氣?她有點不安,小心翼翼用了個比較容易接受的說法,“他要我這幾十年不許想別人。”
  他麵色一變。
  她慌了,“你別生氣,我就是騙騙他的,我可以悄悄想你啊。”
  這要求看似簡單,真正要的卻太多,情事心生,心豈能輕易給出!他隱約感覺不祥,讓她冒險去求下仙之緣,或者真是個錯誤,有些時候許下的承諾非同兒戲,是不是該讓她放棄這次度劫?
  話到了嘴邊又咽下,他最終還是選擇了沉默。
  原則上隻有下仙才有資格進入天庭當值,但憑他的身份,要放誰在身邊,小仙下仙甚至妖怪又有什麽區別?他的確是因門下凋零,所以想要提攜她,但不得不承認,這次的事也是努力想要拉近她與他的距離。
  對一個小妖的關心太多了,這樣下去太危險,他本是天神,她現在還命數不定,從最近這次天劫來看,能不能順利成仙都很難說,身份不允許犯下這種可笑的過錯,既然將來她的願望終會落空,何必再叫她抱有幻想,她不過是年少心性,果真幾十年不想他,自然就淡了,不如借這次契機推開,既保全了她,也保全了他。
  隻要心誌堅定就不會有意外,何況還不一定就是情劫,他自我安慰著,盡量不去考慮那個重要的問題——沒了當神後的目標,她的心誌還如何堅定?
  見他遲遲不表態,她輕輕地扯他的袖子,“神尊大人。”
  該放手了,他看著她半日,微笑道:“既答應了就該做到,違背誓言恐會招致劫難,今後你要少回花朝宮。”
  她放了心,抱住他說:“我以為你生氣了。”
  親手將她送上那條不明未來的路,在她最需要他的時候將她推開,一切都讓她自己去應付,到底還是有點內疚與不忍,他終於伸手摟住她,叮囑道:“你雖不可想我,卻也不可想他,明白嗎?”
  她那裏聽出話中真正用意,保證道:“我隻想你,不會想他的。”
  他默然,顯然是知道這話的蒼白無力,如若果真變作情劫,哪能憑借自己一句叮囑就能躲得過?
  溫暖寬大的懷抱散發著香味,她又開始心猿意馬,吞吞吐吐地說:“神尊大人。。。”
  他低頭看她。
  她鼓足勇氣,“我將來會做你的神後,站在你身邊,可不可以叫你的名字?”
  要站在他身邊與他並肩而立,對她來說是永遠不可能的事,不應該在耽誤下去了,他看著她的眼睛說:“我比你老二十萬歲,你怎能跟我站一起?”
  她反對道:“為什麽不能,我會努力修行的。”
  他沉默片刻道:“當別人時不可以叫。"
  她高興又緊張,好半天才輕聲道:“錦、。。。錦繡。”
  自師傅離去,這名字縱然是在天庭,幾乎也無人當麵叫過,如今從一隻小妖口裏叫出來,本是親切好笑,可他沒有做聲,二十四萬年的修行,執掌中天十萬年,自然知道怎樣的決定是最好的,然而此刻聽到這細細的叫聲,心裏竟一陣緊縮,用上前所未有的內疚與自責。
  她掰著他的手指兀自盤算,“瑤池會快到了啊。”
  還記得這事,那麽他的承諾也該做到,他點頭道:“到時我帶你去。”


  第四十章  瑤池會

  第二日清早,小妖被一陣鬧聲吵醒,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回到了花圃裏,旁邊許多人拿著工具鏟土,還有許多人在搬石頭。
  早就知道那是個討厭的人,說話不算數!她既氣又怕,蹲在那裏不敢做聲。
  遠遠的,公子領著韓管家走來,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他在她麵前停住,指點眾人說:“可以動工了,就這片花圃。”說的時候還似笑非笑的瞟了她一眼。
  即將大難臨頭,錦繡知不知道?她開始掉淚。
  不遠處,工匠們開始拆除破舊的矮牆,鏟土。
  公子這才在她麵前蹲下,探手搖搖枝葉說:“小紅茶好像在發抖。”
  她哼了一聲,抖得更厲害,卻是想躲開他的碰觸,當然這看在旁人眼裏,隻是風吹枝葉罷了。
  公子大笑,起身叫過韓管家低聲吩咐幾句,然後頭也不回地離去。
  可惡!她咬牙望著他的背影,心裏恨恨地想:言而無信,真卑鄙,今後再沒有美人喜歡他就好了!
  正在此時,耳畔響起韓管家的聲音:“公子說了,這幾麵新牆要修得結實些。”
  修牆?她立即愣住,不是要鏟了花圃修摘月台嗎?
  工匠們聞言打趣道:“這麽多石料,別說修幾堵結實的牆,就是修城牆也夠了。”
  “那就修得高一些,剩的用去修外牆。”韓管家笑道:“我也奇怪呢,公子怎的忽然就改了主意,偏要留著花圃修起牆來,罷了,他怎麽說,你們照做就是,活又輕,工錢一文也不少你們的。”
  修幾堵牆自然要比修摘月台簡單省力,工匠們怎會不樂意,都應下。
  韓管家想起什麽,叮囑道:“還有,公子特地吩咐過,萬萬不可傷及這些花,就是碰壞了片葉子,也要加倍扣除工錢。。。。”
  話還沒說完,旁邊一名下人就驚奇道:“公子喜歡美人便是,現下連好看的花兒也不放過了?”
  眾工匠哄笑,韓管家也笑罵他。
  小妖氣得朝地上啐了一口。
  入夜。聽竹軒裏琴聲又響起,輕快,卻帶來更多冷清的感覺,公子坐在案前,身旁陪著一個新的美人兒。
  小妖趴在窗台上,托腮傾聽。
  半晌,公子忽然停下,笑看美人說:“今晚我有點事,先叫他們送你回去,改日再接你。”
  美人兒滿臉失望地走了。
  他不要美人兒陪了?小妖正在詫異,卻見他站起身,愜意地舒展四肢,朝窗戶這邊看過來,目中滿是笑意:“偷偷摸摸的在想什麽?小紅茶!”
  他看得見?小妖吃驚,隻得顯了形,嘴硬道:“我方才路過,見你彈琴還不錯,過來聽聽。”
  公子順手取過桌上的酒壺倒了杯酒問:“聽出什麽了?”
  小妖想也沒想,說“你不快活!”
  公子道:“你怎知道?”
  “因為我聽著不快活!”小妖垂首,這琴聲牽動人心,讓她對枯燥的生活備感無趣,修仙的決心竟差點動搖。
  “我不快活?”公子飲盡酒,歎息道,“我賺錢養活了很多人,可他們都隻盯著我的錢,一心要我死,好把錢都留給他們。”
  小妖大怒道:“那你別管他們了!”
  “他們都是我的親戚。”公子道,“姑娘們陪我,為的就是要我給她們買這樣那樣,找我的人,都想從我這裏多拿些東西走。”
  小妖同情地說:“我不會拿你的東西。”
  “你也一樣,隻是想要我幫你度劫罷了!”公子擱了酒杯,忽然說道:“你好像不喜歡修仙?”
  別人從他這裏拿走的東西已經很多,而自己也在變相的利用他的庇護,小妖升起許多歉意,“我不是故意的,因為我喜歡一個人,要成仙才能嫁給他。”

  “你不必內疚,這是我們談的條件。”公子緩步走到她跟前,俯下臉,“小紅茶,你答應過我不再想別人的,你在想他。”
  小妖心虛,“我沒想。”
  公子道:“我不信,你騙我。”
  被逼得急了,小妖索性揚頭,說:“隨你信不信,你有那麽多沒人陪,我偷偷想以下別人也不可以嗎?這不公平。”
  跟做生意的人談公平二字,公子笑得很開懷,“這麽說,我不要她們陪,你就不會想他?”
  小妖想也沒想說:“當然。”
  “說話可要算話”公子抬臉離開,“我方才把美人兒送走了,你今天是不是可以陪我?”
  錦繡說要少回花朝宮,此刻獨自待在冷清的花圃裏多無聊,小妖點頭。
  “陪我喝酒?”
  “我不喝。”
  “那就聽琴?”
  “好”
  在人間的日子沒有想象中那麽難熬,公子很有趣,會撫琴會下棋,還知道很多新鮮事,晚上經常帶著她進城玩,然而時間一天天過去,她還是感覺不安,因為她已有幾個月沒見到錦繡了。
  這天夜裏,她沒去找公子,獨自蹲在花圃發呆。
  他囑咐過不許輕易回花朝宮,她就不能不聽,可這麽多日子過去了,她忍不住開始想他,難道他就一點兒也不想她嗎?他會不會已經把她忘記了?
  當然不會,錦繡,他是神尊大人,卻肯讓她直呼名字,他是喜歡她的。
  想到這她才高興了些,好在人間的生活也不是很無聊,至少比當初獨自在深山修行好多了,公子時常會撫琴給她聽。。。
  猛地回身,她終於發現不妙,公子這段時間真的沒再找那些美人兒,他能守信,難道她這幾十年就真的不能再想別人?
  悄悄想?始終還是會過意不去的。
  燈籠移近。
  “小紅茶,怎的還不出來。”公子探手搖花枝。
  她更加不安,忙出聲勸他道:“你快去找她們吧。”
  公子笑道:“你答應陪我的,可不能賴,快出來。”
  她低聲解釋道:“可我喜歡他,不能隻想你,你別生氣,我不是故意騙你的。”
  公子沒有計較,放了燈籠說:“照你所說,他是上神,你還是小妖,還要五百年成小仙,五萬年才成下仙,什麽時候才能修得跟他一樣?”
  小妖煩躁,跳出來說:“要我陪你玩什麽?”
  公子道:“我今日去城裏,給你帶回了好吃的。”
  小妖忍住口水,別過臉說:“不吃,人間五穀雜糧煙火氣太重,吃多了就不能成仙了。”
  一支支蓮花亭亭而立,蓮葉閃著金光,清風仙樂,瑤池中充斥著喜氣,上神,上仙們早已趕到,或立於橋頭,或坐在席中,三三兩兩聚作一處談笑。
  遠處有人走來,當先是位上神,袖帶起伏,風神俊美,身邊跟著兩名美麗的紅衣女子,左邊那位長相嬌美,手執花神令,全身籠罩著淡淡的清氣,顯然是位下仙,而另一位卻十分豔麗明朗,且毫不避諱地瞪著大眼睛四下張望,野性未除,竟是隻小妖。
  誰會帶隻小妖來天庭?眾神仙都有點驚訝,紛紛迎上去作禮。
  一位老者開玩笑道:“中天王千杯不醉,今日來遲,稍後定要多罰幾杯。”
  他微笑拱手。
  。。。。。
  從未同時見過這麽多上神上仙,小妖有點膽怯,默默地躲在他身後,他不是花族神尊嗎,中天王是在天庭的稱號嗎?這些神仙對他好像很恭敬。。。
  旁邊的杏仙輕笑,十分不屑。
  知道她是在嘲笑自己沒見過世麵,小妖漲紅了臉,立即挺胸站好,毫不示弱地反瞪回去,往常瑤池會都是梅仙與杏仙跟來,這次決定帶她杏仙自然不樂意,最終還是梅仙主動請命留守花朝宮才罷,為著此時二女難免賭氣,互相看不順眼。
  “我要去朝拜帝君,你們自己玩,不可走遠。”他回身吩咐過,便於眾神仙一同朝淩霄殿走了。
  小妖有些不知所措,想要追上去叫他,卻被杏仙拉住道:“神尊大人的意思就是讓你四下走走,多見識見識,別不知好歹,天宮莊嚴,你這樣大叫大嚷成何體統?
  小妖怒視她,不好反駁。
  杏仙笑道:“天宮規矩森嚴,像你修行淺薄也就這點眼福,還不趁機多走走看看,今後就再也見不到了,我要去拜會南河神女,你仔細些,別給神尊大人丟臉。”
  小妖別過臉說:“有什麽了不起,等我將來修成了下仙,神尊大人會帶我來的。”
  杏仙冷笑道:“神尊大人原本就貴為天神,是帝君的師弟,如今雖然暫且貶居花朝宮,可說不定什麽時候帝君就赦他歸位回天宮了,你以為你真能當神後?做夢!”
  小妖道:“他答應過我,等我曆劫得了下仙之緣,就會帶我回天宮。”
  其實錦繡將來會不會歸位,誰也不知道,杏仙原是胡亂編來氣她的,誰知陡然聽到這消息,頓時臉色不好看了,“他真的說過帶你回天宮?”
  小妖暗悔說漏了嘴,“騙你的!”轉身要走。
  杏仙哼道:“我說了,正宗神族最重血統,你不過區區小妖,就算修成下仙,也輪不到你當神後!”
  血統和神後有關?小妖從未聽過這些,聞言站住。
  杏仙頗覺得意,走到她身旁說:“血統關係到神族命脈,你可知昆侖天君的兒子,就是昆侖天君和凡人所生,修行比別人都難,因此聽說上神婚配都有天條規定,神尊大人是跟你說著玩罷了,將來他自會娶別的神女天女,不過看你可憐,或許幾時收了留在身邊也說不定。”
  小妖握拳,後退兩步說:“他喜歡我,不會娶別人!”
  杏仙滿意地看著她的反應,嘲諷道:“現在知道了吧,你隻是區區一個小妖,神尊大人早就說過你沒有上仙之緣,就算修成下仙,跟他進了天庭,到頭來連個側妃也不夠格,還妄想做神後!”
  小妖看了半晌,白眼:“我才不信,隨你怎麽說。”徑直走了。
  見她不在意,杏仙忍了氣直是冷笑。
  雄偉的宮殿,精美的石柱,祥雲掩擁,金碧輝煌,比之花朝宮的幽美,又另有一番氣象,連台階上都刻著飛雲圖案。
  小妖漫無目的地走著,早已沒了來時的興致。放才雖說在杏仙跟前沒有輸了氣勢,可聽到這些話,心裏的自信也沒表麵那麽多了,他的確說過這次度劫成功方能求得下仙之緣,難道關於血統的事都是真的?難道他一直在騙她?
  他沒有拒絕她,而且都讓她叫名字了,再說她隻是區區小妖,騙她能有什麽好處?
  杏仙這麽說一定是故意想要氣自己,不該再多想,小妖狠狠點了下頭表示決心,準備找個地方坐下來休息。卻發現前麵就是高高的天宮宮牆,還有高高的牌樓,氣勢極壯,牌樓上深深刻著“南天門”三個大字,數名天兵天將執戟把守。
  這就是傳說中的南天門?剛剛並不是從這兒進來的,小妖好奇,試著靠近,那些天兵天將並沒攔阻,於是她索性壯著膽子走過去,仰臉看著大字讚歎。
  牌樓旁邊砌了個窄窄的高台,台上中央吊著一口巨大的金鍾,形態古雅。
  鍾上居然躺著個人。
  小妖好奇,見眾天兵沒注意自己,便悄悄爬上台看,發現那人十分年輕,身穿黃色寬袍,此刻閉著眼睛睡得正香。
  能在天宮當值的至少都是下仙,如今有人靠近他居然沒有發現,真是睡得太沉了!小妖頓覺有趣,拿手在他麵上晃。
  “誤了時辰!”那人忽然跳起來,狠狠踢了腳底古鍾幾下,那鍾立即當當響起來。
  小妖嚇得想要溜。
  那人喝住她,“哪裏來的大膽小妖,竟敢混入天宮!”
  小妖慌忙辯解道:“我不是混進來的,我是跟著神尊大人來的!”
  “誰會帶隻小妖進天宮,當真無法無天,膽敢無視天庭法令。”那人揉了揉眼睛,衝她勾勾手指,“你,過來。”
  這裏的神仙個個都比自己等級高多了,小妖哪敢不聽,乖乖地湊過去。
  那人重新側身躺下,單手支撐著腦袋,懶洋洋地看著她問道:“小花妖,你們現任花神是誰?”
  小妖想了想,悄聲說:“錦繡。”
  “原來是中天王,我怎的忘了?”那人麵色變了變,堆出一臉笑,“小花妖,今日我睡覺的事可千萬別告訴他。”
  他真的是什麽中天王,小妖點頭問:“你是誰?”
  那人鬆了口氣,重新閉眼:“我是這南天門的司時官鍾仙,你走吧,我要睡覺了。”
  他是天庭當差的,應該知道很多天庭的事吧?小妖咬了咬唇,悄聲問他:“鍾仙大人,神族婚配真的又天條嗎?”
  鍾仙想也沒想:“當然,正宗神族血統不容混淆!”說完發現不對,睜眼看著他笑起來,“小花妖你問這個做什麽,想嫁誰了?”
  小妖隻是發呆。
  鍾仙頗覺無趣,閉眼又睡了。
  自淩霄殿出來,就不斷有女神仙與他招呼,他也含笑應對,小妖遠遠躲在柱子後麵望著,那些脈脈含情的目光讓她看了很不舒服,甚至有點惱火,原來他這麽風光。。。
  瑤池會即將開始,女神仙們終於都被打發走。
  她悄悄移到最近的牆角,待最後那位你女神仙走後,才跳出來拉著他的金色衣袖,滿臉醋意地質問:“她是誰?”
  早已發現她,他忍了笑說:“東嶽君之女。”
  她望望那女神仙去的方向,不悅,“你認識這麽多仙女神女。”
  他柔聲道:“花朝宮也有很多女的。”
  是啊,他似乎對每個女的都這樣溫柔,她不說話了,或者害怕繼續想下去,他對她好應該是不一樣的。
  他拉起她的手說:“各路神仙都已到齊,你不是專程來看瑤池盛會的嗎?稍後人多,須跟緊了我,少說話,莫要闖出禍來。”
  她沒有動,仰臉望著他的眼睛問:“什麽時候我才能做你的神後?”
  帶她參加瑤池會的承諾做到,今後應該推開了,慢慢地遠離總比將來突然失望容易接受,單純的小妖會明白的,他沉默許久,微笑道:“待你載入仙籍再說。”
  她有點慌,顧不得忌諱,“錦繡,你抱抱我好不好?”
  他拍拍她的腦袋道:“別胡鬧,先去看瑤池會。”
  她不敢再多說,任他拉著走。
  仙樂飄飄,池上數名仙娥足踏蓮葉,或抱琵琶,或扶洞簫,或翩翩起舞,池畔設著無數張精致的小幾,上麵擺滿了各色鮮果瓊漿,另有斟酒的仙娥往來其間,神仙們安然而坐,談笑風生,互相勸酒,又舉杯齊賀神帝神後。
  她站在他身邊,羨慕道:“帝君和神後真好。”
  神仙們紛紛過來敬酒,接了數杯,他已微醺,瞅個空扭臉笑看她,“怎麽?”
  鳳目帶著幾絲醉意,少了平日的嚴謹,多出無限風情。
  聽公子說酒後吐真言,喝醉了酒的人都會說真話,那喝醉了酒的神仙也一樣吧?她打定主意,俯身湊到他耳畔,重新提起那話題,“我什麽時候可以做你的神後?”
  未等她說完,他已轉回臉,笑著與一位神仙喝酒了。
  隱約發現他在故意回避,她驚慌道:“錦繡。。”
  “不得胡鬧。”他沉聲責斥。


  第四十一章  騙局

  自瑤池會回來,他就開始對她疏遠,除了吩咐她不得輕易回花朝宮之外,就再沒有多說什麽,她也沒有多問,默默回到花圃裏。
  “小紅茶,出來。”公子喚她。
  遲遲沒有動靜。。。。
  公子放下燈,搖搖她說:“不是說好了給我講瑤池會的嗎?”
  她還是沒有回答,因為不想說話。
  “我知道你在,不許躲。”公子在她身旁坐下,含笑道:“我猜猜,是不是你喜歡的那個人惹你生氣了?”
  她終於忍不住出聲問道:“你怎麽知道?”
  風月場上走的,女孩子們的心思還用猜?公子道:“他不喜歡你吧,你看你答應把心給我,他知道了竟沒生氣,可見心裏沒有你。”
  她怒了,跳出來:“我不信!他喜歡我!”不待他多說,她又大聲道,“他是對別人好,可對我是不一樣的,他答應過讓我做神後,都讓我叫名字了,還說帶我回天庭,他不會騙我的!”
  理直氣壯的話說完,心裏反而更加空蕩蕩的,她倔強地咬著嘴唇。
  公子看了她半晌,笑了,“騙你也無妨,不是還有我陪著你嗎,我有個法子叫你不難過。”
  房間燃著高高的蠟燭,一大壇酒擺上桌,兩人做在榻上。
  公子先倒了一杯然後說:“喝。”
  心情壞到極點,她想也不想,端起來就灌了一大口,頓時辣得直咳嗽,胸中如被火燒,眼淚也流出來,“沒有我們的百花釀好喝。”
  公子大笑道:“不好喝,但一樣能讓人醉。”
  醉的感覺真那麽好?她從來沒喝醉過,嚐試著喝完剩下的半杯,一樣的辣,一樣的難受,卻帶來一種變態的痛快。
  小臉紅紅,美豔非常,公子搖頭道:“酒量真差,一杯酒倒。”
  頭有點暈,她瞪眼道:“誰一杯就倒!”
  公子伸臂攬住她問:“小紅茶,他怎麽惹你生氣了?”
  眼淚像止不住了,簌簌往下掉,心頭堵得慌,她趴在他懷裏大聲哭起來,“他說修仙就可以嫁給他當神後,可他。。。好像真的是在騙我,他要娶上仙和神女,我成不了上仙,也當不了神後!”
  神仙也有甜言蜜語哄人的?公子忍不住笑道:“那有什麽?他既然騙你,你今後就別理他了。”
  她哭得更傷心了,“我喜歡他。”
  公子歎道:“他騙你你還喜歡?”
  她抽噎著,不答。
  公子抬起她的臉,低聲道:“我也很傷心,我喜歡小紅茶,她卻喜歡別人,連答應我的話都不記得了。”
  她立即抬起臉看他。
  公子看著她,眼睛泛著從未見過的光彩,聲音也很溫柔,“成不了神後,就嫁給我當夫人吧,我對你一定比他好。”
  臉漲得更紅了,她慌了,飛快從他懷裏跳起來逃出門去。
  公子沒有攔阻
  因為五百年前的那句話,她從此苦心修行,可到頭來卻發現那句謊言,原來做神後始終隻是個夢,就算修成下仙,他們之間的距離還是那麽遙遠,明知永遠達不到那個目標,還有繼續走下去的必要?
  時間會讓人清醒,三天後,她正在花圃裏發呆,公子又來了。
  “小紅茶,還在生氣?”他含笑在她跟前蹲下。
  突然有點緊張,她沒有做聲。
  公子拉拉她的葉子:“我不喜歡這樣的日子,你也不喜歡修仙,我們若是在一起,沒有他,還是會有人喜歡你疼你,這樣不好嗎?”
  她忍不住問:“不有那麽多美人,還用得著喜歡我嗎?”
  公子道:“我隻喜歡小紅茶一個,隻要小紅茶喜歡我幾十年,幾十年就夠了,反正我活不長,你可以試試,看我對你是不是比他好,怎樣?”
  她很奇怪,“你為什麽喜歡我?”
  公子道:“因為隻有你知道我不快活。”
  她拒絕道:“你是人,將來轉世後就不記得我了,還會喜歡別的姑娘,我不好隻喜歡幾十年,我要永遠對我好的。”
  公子道:“我可以轉世,轉世後你就找到我,不讓我喜歡別的姑娘。”
  她還是紅著臉拒絕:“不行,人妖在一起天理不容,將來會有天刑的,會讓我們。。。。灰飛煙滅。”
  公子道:“我替你受!”
  她有點怔,“你不怕嗎?”
  公子道:“隻要小紅茶肯喜歡我,我就不怕。”
  她又不做聲了。
  公子似乎明白她的心思,笑了笑說:“我不騙你,真的。”
  突然被召回花朝宮,他做在案前,錦繡衣袍,不怒而威,正如初見時那般,隻不過臉上已沒有了親切動人的微笑。
  她沒有回避,直視他的眼睛。
  一直嚷著要做神後,這麽快就喜歡上了凡人,果然是孩童心性,可見當初的選擇沒有錯,他寬慰著自己,看著那雙眼睛,終究說不出責怪的話,隻輕輕歎息了一聲,問道:“還記得我的話?”
  每次他與別的仙女神女多說話,她都會不舒服,然而如今她和別的男人在一起了,他卻沒有任何表示,甚至沒有半點生氣的意思,那歎息終於讓她完全絕望,她坦然道:“記得,不可與凡人生情,否則將來必會大難臨頭。”說到這裏,她垂下眼簾,“可是他對我很好,他沒有找別的美人了,隻喜歡我,還要娶我做夫人。”
  終於變作了情劫,原來她命中的異象竟是這個!而且是有他一手造成的!他皺眉,正色道:“凡人的情都是過眼雲煙,怎及仙道永恒,你再這麽任性下去,連我也救不了你。”
  任性?她沉默片刻,忽然說道:“我永遠都做不了神後,對不對?”
  他愣住了。
  “鍾仙都給我說了,你一直在騙我。”她眼圈微紅,傲然揚臉,“你到底喜不喜歡我?我還能不能做你的神後?”
  他看了她許久,隻回答了後一句:“不能。”
  她轉身就走。
  輕快纏綿的琴聲從聽竹軒裏飛出來,正如他的人一樣,透著股子風流味,還有發自心底的愉悅與滿足,仿佛一個春風得意的青年對著心愛的人開懷大笑。
  還有公子喜歡她,保護她,公子對她這麽好,苦澀的心終於感受到了一絲甜蜜,她加快腳步。
  窗前,公子白衣如雪坐在案旁,輕撫琴弦,不時還側臉看著身旁的美人笑,一臉寵溺。
  猶如晴天霹靂,她遠遠呆住了。
  “我隻喜歡小紅茶一個。”
  “我不騙你,真的。”
  。。。。。。。
  “凡人的情都是過眼雲煙”,那些話都是假的,連公子也在騙她!
  渾渾噩噩中,不知道怎樣回到花圃的,她坐在枝頭,望著黑沉沉的天空發呆,來人間將近一年,大難逃過,這次劫看樣子是可以安然度過了,可就算度了劫有了下仙之緣有怎樣?他從來沒有喜歡過她,修仙生涯全憑一股信念堅持下來,如今前麵目標突然消失,她竟不知道該怎麽繼續。
  一隻手輕輕拍她的肩。
  她隻是看了他一眼,又轉回臉去了。
  這小妖是因為和他賭氣才這麽做?他本欲像往常那樣樓住她安慰,然而最終還是沒有。他直起身說:“你也看見了,人間未見得好,本不該執著於凡人之情,你還有三個月就能安然度劫,不可多想,到時我會來接你回去。”
  花圃裏恢複沉寂,她緩緩側臉,已不見他的身影。
  第二日黃昏,公子照常來找她,連催數次也沒得到任何回應。
  “小紅茶,快出來。”
  “怎麽了?”
  “出來,我給你帶了好東西。”
  “...."
  風流,玩世不恭,沒半點慚愧之色,怎麽看那張臉怎麽令人生厭,她沒有理會,隻是翻了個身,閉著眼睛睡覺去了。
  終於公子失望地離去。
  她眼睜睜看著那高大的背影,又閉上,心裏竟不難麽難受了,人妖殊途,在一起始終會遭天譴,他不喜歡她也好,免得將來落得灰飛煙滅的下場,她也是怕死的。或者說,她在潛意識裏還是希望他快去找別人,不要再喜歡她,如今發生的事正好給了她疏遠的借口和機會,隻不過她覺得更孤獨了些。
  聽竹軒裏琴音夜夜不絕,其中寂寞的味道又回來了,公子很少再笑,他會經常坐在茶花旁邊喚她,一張小幾,一杯酒。
  紅色花瓣逐漸透出淡淡的金色,意味著仙緣將近,她卻無半點興奮,反覺得很累,還有種莫名的惆悵與迷惘。
  今天三月十五,是她來人間滿一年的日子,過了今天她就圓滿度劫,獲得下仙之緣。
  對麵矮榻上,公子似乎睡著了。
  溫柔的陽光下,白衣明亮耀眼,幾縷發絲投下陰影,不可否認,他是個長得非常英俊的男人,眉揚鼻挺,輪廓分明,俊美陽剛,姿勢隨意卻渾身透著魅力。
  怪不得那麽多女人都喜歡他,她看得發呆。
  他既然喜歡了別的美人,天天來陪她又是什麽意思?她到現在也沒想明白其中的緣故,但不論如何這段日子馬上就要過去,她會離開,他很快又會陪著那些美人喝酒了吧。
  驅除心中的惆悵,她這才發現頭頂不知不覺已遍布烏雲。
  這個時節會下暴雨?念頭剛冒出來,地麵已經起了涼風。
  感覺不對,她立即將枝葉搖得“沙沙”作響,想要叫醒他快些回房間去避雨,可他睡得好像有點沉,根本沒察覺天氣的變化。
  風力越來越大,雲層更厚。
  哪有睡成這樣的!她無奈地看著對麵的人,開始不安,因為她突然想起了那次可怕的天劫。
  天昏地暗,沙石撲麵,狂風幾乎將她吹倒。
  對麵公子終於被驚醒,從榻上起身,拿手擋風沙,自言自語:“這雨怎的來這麽快。”
  她好氣又好笑,忙縮起枝葉避風。
  公子何等眼力,立刻發現了她的動靜,眼睛一亮問:“小紅茶,你回來了?”
  他以為她走了?她正在發愣,忽聽得背後一陣轟轟的響聲,由遠及近,沉重無比,好像是重物滾動的聲音。
  不遠處的斜坡上,高高的牆頭原本擺著多餘的巨石,此刻被狂風吹落,順著斜坡直朝這邊滾下來!
  劫!她還沒有成功曆劫,眼睜睜看著那巨石越滾越近,她竟沒有害怕,隻是灰心,反正花木能有循環轉化,她的根會延續她的生命,重生後運氣好的話,她照樣可以修成快快活活的小花妖,隻不過失去記憶而已,不記得他也不記得公子,這樣不是更好嗎?
  她想著,冷不妨卻有一道白影撲到麵前
  巨石意外受阻,發出一聲悶響,自她頭頂跳過,終於落到平地上,滾了幾滾再也不動。
  她看看巨石,又看看麵前的公子,呆了。
  鮮血大口大口吐出,似乎永遠也吐不完,公子撐起上身,顫手抓住她的一條枝葉,盡力抬臉看著她笑,聲音模糊不清:“這就是你的劫嗎?怎的。。。這麽快?”
  紅紅的茶花仿佛有了生命,散發著淡金色的光芒。
  他答應過保護她,會幫她擋天刑,他也做到了,她安然度過了劫。
  公子無力地垂首,已經不能說話,他伏在地上緩緩側過臉,那雙輕狂又落寞的眼睛看著她,不解,期待,還有不甘。
  眼淚一滴滴往下掉,她知道他想問什麽,他是想問她為什麽突然不理他了,可他難道不記得自己做過的事?她親眼見他和美人坐在一起撫琴的。
  遠處一群人跑來,男的女的都有,真苦的,假哭的,畢竟他留下了這麽大一筆家產,他們鬧哄哄地將他抬上竹床,漸漸遠去。
  那雙眼睛始終不肯離開她,努力朝這邊望。
  沒有人留意到,方才還開得旺盛的茶花,瞬間枝枯葉萎。



  第四十二章  前世今生

  遊廊,柱子,假山,永不凋謝的百花,習慣了冷清的花圃,花朝宮反而變得陌生了,最後一刻放棄仙緣,他並沒有過多的責備,隻是將她強行帶回,然後避而不見。
  轉過牆角,聽見低低的爭吵聲。
  “你變作小茶的模樣去找那凡人,你以為我不知道?”梅仙的聲音。
  “神尊大人都沒怪我,你管什麽閑事!”杏仙若無其事。
  梅仙忍怒:“身為仙使卻心生嫉妒,你分明是不想讓小茶得下仙之緣。”
  “你少血口噴人,我不過是略施小計想幫她度劫而已。”杏仙漲紅臉,橫眉道,“是她自己看不透,與凡人糾纏不清,差點把到手的仙緣丟了,怎的怪起我來?”
  。。。。
  公子的情就像火一樣熱烈,許下承諾,就真的不顧一切去做到,她本來是怎麽也想不明白,既然公子那樣喜歡她,為什麽那天晚上會和美人在一起?誰知此刻尋求多時的答案突然浮現,二人後麵的話她已懶得再聽,快步走過去,狠狠扇了杏仙兩巴掌。
  敢出手打仙使,在花朝宮是何等大罪,幸得梅仙攔下,加上此時杏仙本就做得不光彩,也不便宣揚,因此忍氣罵了幾句就算了。
  她麵無表情地跪在他的門外。三天後,他終於出來見她,略顯疲倦。
  “求神尊大人救救他。”
  “人死不能複生,你本已得了下仙之緣,這樣放棄是不值得的。”
  她抬眼望著他。
  “這是你的情劫,看不破,所以錯過下仙之緣。”他輕聲道,“自擬答應他的條件起,就變作了情劫。”
  她迅速站起身,難以置信,“那你當初為什麽要我答應他?杏仙使變成我的模樣去騙他,你早就知道,為什麽不告訴我?”
  他不能回答,竟是默認了。這一切都由他一手造成,親手將她送上這條路,眼看著她一步一步的陷進去,他卻始終抱著僥幸的心理,袖手旁觀,從不曾伸手拉過她,杏杏擅自插手此事,他沒有及時攔阻,是因為他以為這樣能使她看破人間情愛,收心斂性離開段斐,免受將來的天譴,事實上她誤會後確實已灰了心,打定主意不再糾纏。
  如果沒有後來這個劫。。。
  心中劇痛,失望與氣憤同時湧上,她揚起巴掌。
  他微微皺眉,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妖,打了仙使,還敢打他不成?
  巴掌停在半空許久,始終不曾落下,她忽然笑了:“其實我沒那麽喜歡你,所以我不恨你。”她垂下手,後退兩步,“我會忘記你的!”
  那眼神是從未有過的決絕,他看得一驚,心直往下沉,語氣也隨之變得柔軟:“他命中注定在二十七歲上死,原是壽數已盡適當為你擋劫,你不該太執著,為此入了魔障,如今下仙之緣簿要也罷,但能否保住散仙之緣,隻在你一念之間。。。”
  話未說完,她已經重新跪下說:“人死不能複生,好在他有來世,求神尊大人放我出去報他一世。”
  最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他斷然拒絕:“人妖殊途,擅自結合必遭天譴,你要報恩可以有很多法子,不得執意糾纏。”
  她立即道:“我寧願受天譴,他要的是我,不會要別的報答。”
  他微怒,“胡鬧!”
  她伏地不起,“求神尊大人成全。”
  之後三天都沒有見到他,直到第四日,梅仙忽然將她帶至一個高台之上,哪裏站著位神仙,身穿綴有日月星辰的法服,白麵黑須,相貌威嚴全身籠罩著金光瑞氣。
  瑤池會上見過,驚訝之下她脫口而出:“帝君?”
  神帝看著她。
  她回過神,跪下,“山茶族小妖參見帝君。”
  神帝道:“聽說你定要去凡間報恩?”
  她磕頭道:“求帝君成全。”
  神帝笑得高深莫測,“罔顧天意,將來必遭天譴,你就不怕?”
  她搖頭道:“不怕!”
  神帝道:“區區小妖也有這般勇氣,朕便成全你,讓你留在花神身邊便是,但要做花族神後,還是不能,你命中注定無上仙之緣,此事幹係甚大,這個例不能破。”
  因為師弟的緣故,語氣略帶了三分籠絡,神情卻是不失身份的威嚴,不出意外地等待她叩首謝恩。
  她愣了半響才明白話中意思,忍不住笑了,再次伏地叩首說:“帝君誤會了,我並不是求做神後,我求的是下凡報恩。”
  一聲冷哼,神帝拂袖而去。
  她獨自在台上跪到第五日清晨,他終於再次出現在她麵前。
  雲潮翻湧,茫茫無際。
  他立於欄邊,錦袍袖帶隨風而動,比初見時更多了幾分威嚴。
  她抬臉道:“神尊大人。”
  他沒說什麽,揮袖,半空雲層間立即出現了地府裏的畫麵,公子端著一碗湯,搖頭遲遲不肯喝,旁邊兩名鬼卒立即上前奪過碗就灌。
  公子是在等她的解釋!她又急又怒,站起身說:“我要去見他!”
  他收了畫麵,“這是地府的規矩,喝下忘魂湯才能轉世,他不會再記得先前的事,你這樣下去報恩就是白白犧牲自己,有何意義?”
  公子忘記她了!她忍怒道:“我隻知道他待我是真心的,他救過我,他記不得己是他的事,我要報恩是我的事。”她望著茫茫雲海,“小茶對天發誓,今生後世永不修仙,求神尊大人成全。”
  他轉身看著她,語氣依舊溫柔,“本非同類,你若執意如此,便是有違天道,必遭天譴,人類有六道輪回,你卻沒有,若斷了根本,到時隻會落得精魄俱滅的下場。”
  她毫不猶豫,“那又何妨!”我隻求報答他一世。”
  曾經,她也是這麽勇敢地戀著他,他默默片刻,不知道從哪裏取出一杯水說:“這是瑤池誰,若飲下,便可化去本形,精魄得以與他轉世。”
  她伸手去接,“多謝神尊大人。”
  鳳目中沒有任何表情,他沒有立即給她,“飲下此水,從此便非我族類,僅換得一世相守,他難道比成為神後還要重要?”
  神後?她想起當初那個美麗的夢,搖頭笑了,縱然帝君開恩,他的懷抱也永遠不可能屬於她,她根本永遠都不可能做她的神後。
  “我隻是區區小妖,與仙道無緣,神尊大人離我。。。太遠。”
  “永墮輪回,斷卻仙緣,你。。。”
  “不求仙道,願生生世世做凡人。”
  “不後悔?”
  “不後悔!”
  瑤池水飲下,劇痛令她昏迷過去,醒來之後已是脫胎換骨,他抱著她送道地府,一路陰森的道路,奈何橋下的血水,還有地獄中那些冤魂惡鬼受刑時的哭喊聲,輪回中的千般苦刑折磨,也沒能讓她臉上的堅定之色減少半分。
  遠處,公子一身素衣等在輪回投胎的入口,他已喝過忘魂湯,麵色平靜,連同那雙落寞的眼睛裏也沒了半點波瀾。
  她臉色蒼白,掙紮著下地,快步走過去將手交到公子手上,低聲向他解釋,解釋著當初的誤會。
  無論她說了多少遍,公子仍是一臉茫然。

  錦繡衣袍下,天刑之傷到此刻終於開始作痛,附骨的痛,他輕聲提醒道:“他不會記得了,你今後也不會記得了。”連同自己,真的會被她忘記。
  她沒說什麽,伸手接過鬼卒遞來的忘魂湯飲幹,隨即拉著公子走上前麵的路,頭也不回。
  這一去,就是人間十世。
  他親眼見她曆經十世,生老病死,嫁人生子。
  而她,沒有看見那八十一道天刑留下的傷痕,更不知道天宮裏曾經有過這樣一段話————
  “了斷仙緣,她便要永墮紅塵,受輪回之苦。”
  “朕原有心成全她,待她成仙後留在你身邊,但她卻不知好歹,區區小妖妄想做花中神後,今日破例,將來人人都能破例,上下婚配亂了血統,勢必叫我們正宗神族沒落,何況中天王妃執掌金印,幹係重大,她怎能當此重任。”
  “師兄何必與她計較?”
  “她去了也罷,以免耽誤你將來歸位,中天地位至關重要,自你被貶就無人執掌,昆侖族幾番上奏朕都推了,所幸昆侖天君當年觸犯天條與凡人婚配,本當削去天君之位的,有這理由在,昆侖族也不好多說什麽,可他們一直都在盯著,中天絕不能落入旁族手中。如今朕身邊無人,隻有你能讓他們心服,當年師父委重任於我二人,你萬不可辜負他老人家的期望。”
  “我明白。”
  。。。
  三月豔陽,巨石花木,連同園林別宅都不見了,山坡上冷風瑟瑟,衰草連寒天,方才發生的事就如南柯一夢。
  親眼窺見前世,她微笑道:“你設置這些幻想,就是想補償我,讓我看透凡間情緣,好一心一意修仙?”
  他沒有回答:“仙道,世間人夢寐以求,縱然你拋棄仙緣,也隻能換得那一世情緣,之後便再無瓜葛,對麵不識,你如今甚至已不記得報恩的初衷,人間一場有何意義?”為報恩放棄仙緣,換得一世情緣,最終還是跳不出凡間的輪回,如今二人形同陌路,不知對方轉世何處,甚至連對是誰也不記得,前世所有的情連同轉世的根由都被忘得幹幹淨淨,恩情已還,繼續留戀人間果真值得?
  片刻的迷惘過去,她搖頭說:“不記得,不表示它沒有過,既然有過,怎會沒有意義?”她轉臉望著遠處的天空,“前世後世不重要,他喜歡過我,我們有過一世情緣,彼此無憾,這就夠了,正如白泠以五千年修為換我一世,他並不後悔,至於值得不值得,不是外人能評判的。”
  第一世她遇上白泠,卻因為報恩嫁給段斐,第二世白泠找到她,她卻被賀蘭雪害死,十世後,她又因逆天改命被送後世移來,為的就是以後世之眼去看前世,從而省悟,好再修得仙緣,所有準確地說,這應該算是第三世,就連親手安排這一切的人也沒料到,這次會正好遇到尋她多年的白泠,白泠不惜散去五千年修為求一世之緣,卻不隻冥冥中自有天意安排!
  他輕聲道:“時間難得莫過於永恒,還在為你師兄的事生氣?這是他命中注定的劫而已,當初昆侖仙君已將他帶走,若非他擅自回來,也不會落得如此下場。”
  紅凝笑了笑,傲然道:“我有危難時,要他袖手旁觀等著看天意,那樣的永恒,我要來有什麽用?”她看著他,“當初決定做人報恩,為的隻是心中一個希冀,何必追求太多,過去的情,不代表它不存在了,存在過,就是永恒。”
  他默然。
  紅凝道:“神尊大人已不是第一次騙我修仙了,其實我根本不可能做你的神後,你若肯早點告訴我,就不會有這些事。”這一切的開始,就是因為她想當神後。
  他沉默半日:“你不會甘心做側妃的。”
  “錯了,我不僅不想做側妃,連正宮王妃也不想做,現在這樣很好。”她搖頭道,“你覺得欠我,所以非要度我修仙,讓你自己好受點,因為內疚就擅自決定別人的命運,到頭來別人卻不領情,這不是自討苦吃嗎?我早已決定不修仙,就算現在想起前世,我還是不會。”
  她終於做出當初同樣的選擇,永留凡間,而他始終要歸位中天,他們的距離還是會越來越遠,事實上他們早就應該毫無瓜葛的,這番不計後果逆天改命的行為究竟是想解脫她,還是解脫自己?
  他緩緩地收回視線,側身看著天邊,恢複素日的淡定,“你當年放棄仙道,如今隻這一世能再得仙緣。”
  “所以你吧我帶來這裏點化,是我辜負你的好意了。”紅凝歎了口氣說,“你其實並不欠我,那是我自己決定的,我雖然放棄仙道,卻得到世間永恒的情,我誤會段斐,他卻舍身相救,白泠明知我是他的劫,還是要回來,這些都是我一直想要的,我很滿足,所以神尊大人還是放棄吧,這樣對你,對我都有好處。”
  他點頭說:“待我晉升成功,會送你回去。”
  她微笑道:“回去做什麽,反正將來還是要投胎轉世,我說過重要的是把握今生,人人都該活好眼前這一世才對,我還想多記得師父和師兄他們幾年,多謝神尊大人讓我看清前世,讓我重新找到當初那個希冀,你可以放心回仙界,至於我,會好好活下去。

第四十三章


人間路

貧瘠的小縣,地處瀝州與平州邊界,一共隻居住著不到八百戶人家,稀稀拉拉略顯荒涼,傍晚時分,炊煙四起,街道不夠寬闊,塵土厚重,兩旁都有低矮的木房,盡頭難得有戶像樣的高牆大門,這是縣裏一戶有名望的鄉紳人家,此刻門外階下站著個灰衣老者,還有兩名裹著棉布藍襖的家丁,都朝著一個方向張望,神情焦急,應該是在等待什麽人。

遠遠地,一名青衣女子朝這邊走來,青玉簪束發,幹淨利落,背上負著柄長劍,襯著落日餘暉,渾身似鑲上了一重柔和的金邊。


老者如獲救星,拱手迎上去說:“姑娘總算來了。”

女子仰臉打量高牆,淡淡地笑道:“久等了。”

老者顧不得客氣,“老夫全家人性命都指望姑娘搭救,隻要除了這東西,必有重謝。”見她身上隻有柄長劍,頓時醒悟,後悔不迭,“該叫他們來接的,姑娘要用什麽法器,現下回去拿恐怕來不及,不如先列個單子,老夫叫他們替你置辦。”轉身吩咐下去人取筆墨。


女子打斷他說:“不妨,先進去看看吧。”

家裏出了大事,老者本已心急如焚,巴不得她說這話,聞言忙讓她到大廳用茶,眾人一道進門去了。

一名白衣女子站在牆角,望著這幕場景,秀美微蹙,若有所思。

突然從這世上消失,半個月後又突然出現,這段時間裏她究竟被藏到哪兒去了?各處土地城隍廟也查不到她的蹤跡,必是他作法設了迷障,他這次回來神情不同往常,梅仙半點口風也不肯透,這中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能肯定的是,他待自己越發疏遠客氣。

指尖的玉釵被折斷,半截掉落在地上。

“怎麽到這兒來了?”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

思緒被打斷,陸瑤不免吃了一驚,目中冷意迅速變作溫柔的笑意,轉身道:“前些時候突然不見她的蹤跡,如今又有了,所以我奇怪,順道來看看。”

錦繡看著她手中的斷釵。

陸瑤垂首道:“方才竟不慎碰斷了。”

突然想起先前有人當麵折斷玉簪發誓,而今終於應驗,錦繡沉默片刻,俯身拾起地上另外半截斷釵遞給她說:“是我設了迷障。”

玉簪重新合成一支,完美無縫,陸瑤抬臉看著他半晌,微微一笑說:“我說呢,必是你的安排。”

事情已成定局,說出來,她或許會安全些。錦繡點頭道:“我以為叫她親眼窺見前世,她便能恍然頓悟,誰知她還是執著於人間之情,如今我晉升在即,不能隨意動用法力,待歸位之後再送她回去,你。。。”

多情的名聲人人皆知,但他素日的行事,恐怕跟他關係密切的所有女神和女仙都清楚,在這上麵很是隨性,對未婚妻尚且如此,幾時會為一個凡間女人費這麽多心思?隻憑“內疚”二字未免太說不去,墮入凡塵十世都沒能忘記,送回去就能叫他收心?

陸瑤緩緩地移開視線,掩去目中神色,柔聲嗔道:“我是那麽小氣容不得人嗎?”若非她是凡人,便留在你身邊也無妨。

錦繡沒多說,隻是點頭淡淡說道:“果真這樣想就好。”



梁家最近處了怪事,每夜都有人莫名失蹤不見,弄得全家上下都不敢睡覺,入夜全躲在房間裏,還派了家仆輪流放風,誰知後來連放風的人也失蹤了,兩個兒子連同大媳婦相繼出事,至今下落不明,梁公又痛又急,急忙將孫子送去別人家住著,派家丁四處尋訪法師道士,正巧最近城外莊上來了個姑娘,聽說法術極為了得,於是忙派人將她請了來。

夜深人靜,紅凝閉目躺在床上,絲毫不敢鬆懈。

得到過的東西何必再去強求,過了今世,將來這裏的一切,包括學習了十幾年的本領都會隨之遺忘,既然這樣就更應該好好珍惜和把握現在,做自己喜歡的事,在這個世界上留下點東西才不枉跟著師傅這麽多年,也不枉來這一場,更重要的是,今後可以走自己設計的路。

聽一名家丁說,大公子出事當晚,他正好起來上茅房,路過房間外的時候,恍惚看見裏麵燈光映出有東西吊在梁上的影子,第二日門就大開著,裏麵大公子也莫名失蹤。此時乍一看是鬼魅作祟,但人口失蹤難免有些說不過去,哪隻鬼會把人拖到某個角落去虐待呢?

正想著,房梁上忽然傳來“咯吱咯吱”的聲音,似承受了什麽重物,整條橫梁都在搖晃。

自小跟著文信、白泠辦事,早已養成了極高的警覺性,紅凝依舊一動不動地躺著,右手卻暗暗握緊了劍。

危機感越來越強烈。。。

忽然,床頂劇烈地搖晃了下,好像有什麽附在了上麵。

有東西靠近!紅凝敏捷地翻身躍起,同時手中劍朝方才躺的位置狠狠刺去,劍刺在了某個東西上,表皮有點堅硬,卻還是能感受到劍尖刺進去了一截,那怪吃痛,趕在紅凝再次下手之前,不知怎的就掙紮著退開了。

不是意料中的結果,紅凝有點吃驚,心知那怪接下來肯定要采取攻擊,頓時顧不得多考慮,急忙跳下床。
“砰”的一聲響,整張床應該是受到劇烈的撞擊,緊跟著傳來床柱折斷的聲音。

紅凝驚出一身冷汗,既然這怪趁夜而來,必定不懼黑暗,而黑暗明顯不利於自己,因怕它在趁勢偷襲,她迅速閃避至牆邊,背靠著牆,同時左手憑空劃了幾下,桌上早已擺好的符紙立即亮起,房間裏一切都被映得清清楚楚。

除了那張床已不成樣子外,別的擺設都沒有任何變化。

地上有幾滴血,散發著濃厚的腥味。

手裏是柄難得的寶劍,殺氣極重,尋常妖魅望而生畏,這東西卻隻受了輕傷,可見正如猜測的那樣,它並不是什麽靈體,而是隻怪物。


院子後麵緊挨著一片樹林,林間淨雜亂石,看樣子平日裏極少有人去,草叢裏一道明顯的壓痕直通向樹林深處,紅凝敏捷地從屋頂躍下,在靈符光裏,手執寶劍循著蹤跡往前走。每隔不遠,草上或旁邊石上就會留下些血跡,想是那怪逃走時不慎沾上的。穿過樹林,那痕跡直往旁邊的山中伸延。

更加證實先前的猜測,紅凝微笑,這怪尚未脫去本形,說明修行尚淺,對付起來應該不難,原本尋思著等天亮多叫些人來,但她轉念一想,還是順著蹤跡往山裏走去,打算先探出那怪的巢穴再說。

靈符光芒映照著小徑。

自從走進山穀,紅凝就覺得不對勁,暗地裏加緊了提放,兩旁山林裏一片死寂,靜得太不尋常,可見這一帶有什麽厲害的東西出沒,才使得其他野獸遠遠地避開。

前麵的血跡忽然消失!

心知不妙,紅凝本能地停住腳步,凝神掃視四周。

就在此時,一陣狂風猛然卷起,隱隱帶著熱氣與腥臭味,接著旁邊樹叢裏就躥出個長長地黑影來。

所幸紅凝早有防備,閃身避開。

黑色旋風刮過,那怪十分靈活,一撲不中就迅速折回,高高昂起頭,但見它粗如小木桶,身上的鱗片閃著點點微光,嘴裏正“刺刺”吐著信子,分明是條黑色巨蟒。

果然是它!紅凝暗歎,梁家人口之所以失蹤,並不是被什麽鬼怪擄去,而是都葬身蟒腹了,大公子出事那晚,家仆曾看見有東西懸在房梁上,其實也不是什麽吊死鬼索命,而是這條大蛇通過氣窗從房梁上下來,吞食了大公子,再從門溜走,可見它已有了靈氣,隻是尚未修成人形。

對付這樣的笨重東西,自然犯不著用血肉之軀去跟它硬拚,因此在它再次撲來之前,紅凝先捏了個訣,身形從原地消失,化作白光遁到不遠處的樹上,靜靜伏在枝丫間不做聲。

靈符猶自燃燒,眼前的人憑空消失,巨蟒呆了下,隨即竟有感應似的飛快掉頭朝大樹這邊竄來。

方才遁形之際,紅凝已趁機封住了自身生氣,哪裏想得它還能察覺,可見是低估了它,這畜生究竟修煉了多久?她越發詫異,忙作法念訣,晴空隱隱傳來雷鳴。

那巨蟒究竟是野獸,懼怕天威,在離樹一丈遠的地方停住,仰天望望,猶豫著不敢上前。

紅凝大喝:“殘害人命,天理不容,還不伏首認罪?”

她本是憐這巨蟒修行不易,想借機勸化封印,哪知話音未落,原本遲疑的巨蟒像得到什麽指示般,猛地朝她撲來。

雷聲轟轟不停,有點靈氣的東西大都懼怕雷刑,當初連惡龍潭的那龍都上了當,區區蟒蛇竟全不畏懼,難道它這麽厲害?紅凝皺眉,見它性子凶惡根本沒勸化的可能,於是不再心軟,決定先下手為強,飛快從樹上躍下,念訣驅動寶劍至半空,狠狠向它釘去!

劍沒至柄,巨蟒被活活釘在地上。

那蟒既痛且怒,拚命甩動尾巴掙紮,在地麵掃起無數塵土,力氣之大,區區寶劍怎釘得住,三兩下它就掙脫控製,帶著寶劍瘋狂地朝紅凝攻去。

紅凝無奈,冷笑道:“凶性不改,自尋死路。”

寶劍被口訣驅動,自行從巨蟒身上拔出,高高飛起,再度刺下,如此反複多次,血漿四濺,那蛇幾乎已被戳爛,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再也不動了。

紅凝輕輕歎息,估摸著時候差不多,走過去拔起劍,取出塊帕子仔細將血跡拭淨,收回鞘中,心想它既在這一帶出沒,巢穴應該離此地不遠,不如先行回去,等天亮後再多找些縣裏的壯丁一同前來尋找。

轉身之際,一道細細的紅影自地上死蛇口裏飛出。

右邊小腿上一麻,緊接著劇痛傳來,紅凝心知不妙,揮劍就斬。

那紅影速度極快,避過劍鋒,在兩丈開外落地,變作一條兩三米長、小碗口粗細的火紅色的蛇,卻長了個披頭散發的女人頭,陰陰地衝紅凝笑。




怪道巨蟒修行不深卻能感應到自己的藏身之地,原來是她在指使作怪,且借巨蟒的妖氣藏匿身形,巨蟒吞食梁家人,應該也是受她教唆。蛇腹藏蛇!紅凝哪裏料到會有這等怪事,心裏一陣冰涼,暗暗後悔,立即取出隨身攜帶的丹藥吞了兩粒,但仍覺得右腿疼痛難忍。

額上汗珠直冒,她勉強鎮定,“原來是你,你擅自取人精血修煉內丹,將來必受天譴,不如就此改過,還能回歸正道,否則天劫之下隻會白白折損修行。”

那蛇女隻嗬嗬地笑。

原來她還不能說話,紅凝恍然,右腿疼痛逐漸轉為麻痹感,再也抬不起來,心道這毒尋常解藥定然解不了,還是先製伏她再作計較。

打定主意正要出手,蛇女忽然扭動身體,沒入草叢不見了。

想是她見識過自己的本事,不遠硬拚,反正自己種了毒遲早會死,犯不著攻擊一個危險的必死之人,紅凝很快明白這緣故,不由苦笑,待要走動,右腿已經不聽使喚,隻得做倒在地,見小腿傷口發黑,忙從衣角撕下塊布條紮緊上方,接著拔出簪子朝傷處一刺。

腥臭的黑血流出來,同時額上冷汗直冒。

血流很多,依舊發黑。

實在應該先跟梁家人招呼一聲的,也不知道他們發現沒有,深更半夜不可能有人進山來,這樣恐怕支持不了多久,紅凝索性不再理會傷口,摸出懷中的一整瓶藥,也不管多少,盡數倒入嘴裏吞下,然後接著左腿與兩隻手的力量,一點點順著路往回挪。

不論有救沒救,總比坐以待斃要好。

可是很快她又絕望了。

右腿的麻痹感開始蔓延,到左腿,再到全身,最後連兩隻手也失去了知覺。

無力支撐住身體,紅凝伏在地上,無奈閉目。

是生是死聽天由命,就這樣無聲無息地離開也沒有什麽不好,雖然在這裏隻活了二十歲不到,經曆卻比世上許多人都豐富,還除了不少妖、解救了不少人,死也沒什麽可怕,很快她就會投胎轉世,來世再不會記得這裏的一切,重新展開一段新的人生。

意識越來越模糊,往事反倒一一浮了上來,微笑的文信,拉著她的手四處行走的白泠,迷障中似夢似真的段斐,甚至揚縝不屑的眼神與火熱的唇,還有,那寬大的總是飄散著香味的衣袍。

對不起,看來歸我提前把你們忘了。

眼前的畫麵一頁頁被抹去,紅凝微笑,任由意識消失。

“紅凝,紅凝。”朦朧中,有人緊緊地抱著她。

沒有死過,不知道魂魄石怎樣離體的?不知過了多久,意識逐漸恢複,紅凝試著動了動,發現自己還是被牢牢縛在這個身體上。

睜眼,她就看見了蛇女。



一粒火紅的珠子滴溜溜地轉動,散發著紅光,罩住了腿上傷口,傷處顏色已經轉為嫩紅,腫脹也退去了,待傷痕完全平複之後,蛇女才收回內丹吞下,伏地朝著旁邊的人叩首不止。

他麵色平靜,“作孽太多,終將自食其果,回去吧。”

蛇女連忙點頭,再拜了兩拜,遊入草叢不見。

他俯身扶起她說:“怎的還做這些事?”

紅凝也沒有拒絕,印象中,無論發生什麽事,他都總是這副不溫不火的態度,方才那個焦急的聲音是夢裏還是真實的?

她看著他半晌,笑道:“總是要你救,我都要當你是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了。”

他微微一笑說:“那是蛇母。”

見傷腿活動自如,紅凝頓覺輕鬆,低頭拍拍衣襟上的土,隨口道:“不是有意給你添麻煩,我學的本事隻會做這些,謀生而已,何況降妖除魔也是在做好事,你其實不用總來救我的,我是凡人,死了自會投胎轉世,這樣才是順應天意。


這樣就不會再記得今世了,錦繡沒有說什麽。

紅凝整理過衣衫,抬臉笑道:“當然,現在你救了我,我還是會珍惜性命活到老死為止,多謝你!”

錦繡輕聲問:“這樣很好?”

紅凝收斂了笑意,“是你把我帶到這兒,所以想保護我周全,你的意思我明白,不過我既然選擇留下來過完剩下的日子,就沒打算再計較以前的事,你這樣又是何必,難道以後每次我有難都要你來救?仙凡兩界,凡人自有凡人的活法,生死有命,神仙還是不要插手,順其自然的好。”

錦繡沉默片刻,微笑道:“我不會幹涉你的路。”

逆天改命,終究還是逃不過命運,出手搭救,不過是勉強將她今世的記憶,多留些時候。

第四十四章

情不自禁





自山中回來,紅凝半真半假地將事情講了一遍,帶了幾名壯丁進山穀,很容易就尋到了那個蛇穴,巨蟒的屍體還在,加上巢內又有人骨頭,眾人沒有不信得,聽說失蹤的兒子已無生還可能,梁公大哭一場,忙著趕做棺木報喪,另又贈送紅凝許多銀兩作酬謝,見他心地誠實,紅凝隻取了一半就告辭回去了。


田莊上有座小小的尼庵,一共不到十間房,紅凝心情大好,快步朝自己的房間走去,忙了一夜沒睡,她正打算好好補一覺,哪知剛推開門,就發現已經有人在裏麵了。

雪衣黑發,臉上笑意恰到好處,縱然是坐在簡陋的木椅上,姿態也是優雅無比,端莊卻不至於嚴肅,嫵媚卻不至於輕佻。

“是你?”紅凝怔了下,含笑走進去,“這好像是我的屋子,難道我走錯了?”

陸瑤道:“你沒有走錯。”

“沒走錯就好。”紅凝將劍擱在桌上,自顧倒了杯茶喝下,這才看著她笑道,“我這裏隨便得很,陸姑娘想喝茶就自己倒,不用客氣。”

陸瑤道:“我專程來找你,不是喝茶的。”

紅凝往她對麵坐下說:“你知道,我不怎麽喜歡見到你們。”

“姑娘說話倒直接得很,”陸瑤微笑,“我來找姑娘,其實是想跟你談個條件。”

紅凝搖頭:“我想不出來能和你談什麽條件。”

陸瑤垂眸看著茶杯,不動聲色,“你也把我想得太小氣了,我找你,是因為你師兄的事,你這麽恨阿玖,無非是因為這個。”

笑容僵住了,紅凝語氣微冷,“你也太看得起我了,有你們護著,我又能把他怎樣?”

路瑤不緊不慢地道:“雖說那本是你師兄的劫難,但此時阿玖也脫不了幹係,因此我與父王特地送了北界靈泉賠罪,帝君也賜了瑤池金蓮露,昆侖天君早已集齊九界之水,將他餘下的一縷精魄保住了,阿玖總是我的親身弟弟,如今你師兄得救,姑娘為何還不肯饒過他,一心要置他於死地?”


紅凝直直盯著她,半日才吐出幾個字:“餘下的精魄?”

陸瑤做出驚訝之色,“莫非錦繡沒有告訴你?阿玖的三味真火並不精純。”



且不說凡間的事,花朝宮的遊廊上,梅仙緩步行來,前日花朝會時錦繡已當眾宣布了她的繼承人身份,加上她素日行事端正,侍女們敬服,見麵都紛紛停下作禮,她隨口吩咐兩句便直徑往殿旁的小廳走,剛到廳外,就見一名土地公等在哪裏,想是有要事回稟,原來錦繡清早奉召去了天宮,遲遲未歸。

見了她,土地公忙問候。

自那日趕去救了紅凝回來,錦繡就一反常態,再沒去過凡間,更沒問過紅凝的事,隻令各處土地留意照看,如今這土地忽然前來,梅仙隻當出了意外,立即詢問。

那土地公搖頭道:“倒沒什麽大事,隻因那位凡人姑娘今日走出小仙的地界,往雍州方向去了,是以小仙特地來請示中天王,不知今後該如何看顧她?”

梅仙微皺眉頭說:“請示什麽?吩咐雍州土地留意便是。”

土地公笑道:“仙使忘記了,雍州是昆侖族的轄地,小仙無權入境,平日和他們更無交情,哪裏使喚得動?”

“是我記差了,有勞你報信。”梅仙想了想,“神尊大人應召去了天宮,一時恐怕回不來,不如你先回去,待他回來我再稟報,省得叫你久等。”

土地公一想也是,謝過她,自下界回去了。

照凡人的腳程,短短兩三個月就進了昆侖族的地盤,走也太快了些,倒像是有目的地在趕路,梅仙反複尋思,越想越覺得不安,她索性叫過一名仙娥吩咐道:“我有要事去天宮一趟,你且跟桂仙使說聲,這裏有勞她看著些。”待仙娥應下,她便匆匆出宮駕雲而去。

偏殿上,神帝看著如山奏折,拿一一本瞧了瞧又扔下,冷哼道:“短短一個月就能鬧出這麽多事,朕對他們也佩服得緊。”

錦繡笑道:“師傅當年說,這叫能者多勞。”

“還記得他老人家的話,你也不至於太糊塗。”神帝往椅子上坐下,“晉升在即,聽說你這兩個月極少外出,很是用心,不知近境如何?”

錦繡道:“尚可。”

他既然這麽說,應該是有把握,神帝點頭說:“沒忘大事就好,你先安心度劫,至於那丫頭的事,歸位之後再理會一樣。”

錦繡沉默片刻說:“我明白。”歸位之後又能如何?凡間十世,她與那人姻緣早已了斷,本以為逆天改命就能彌補當初的虧欠,縱然當不了他的神後,至少能將她帶回原來的地方,誰知到頭來還是難逃天意,先後為兩個人發誓“永不修仙”,她已經不願回來,一番心力注定白費了。

神帝瞟他一眼說:“罷了,你也知道輕重,不愛聽朕就不說。”

話音剛落,一名侍衛匆匆從外麵走進來,跪地稟報道:“花朝宮梅上仙,有急事求見中天王,現等在殿外。”

錦繡意外。

神帝沒在意,抬手說:“想是你宮裏出了什麽事,天色不早,且退下吧。”

錦繡答應著,起身出殿。


巍峨神秀的昆侖山脈,進了這一帶,就仿佛與世隔絕,但見古樹香藤,奇花異草,鳥獸成群,更有無數的洞天福地,多產靈芝仙藥,不愧是天地鍾靈之所,曆來不少真人都愛來此處修行,也住了些世代采藥為生的山民,隻不過深山人少,常常十幾二十裏都見不到一戶。


一間廢棄木屋,紅凝大略收拾了一下,準備歇息。

日落月升,陰氣漸重,昆侖山得天地靈氣,更少補了山精木魅,入夜都出來遊蕩,群妖聚集,身在屋內,依稀就能感受到外麵的妖氣,不遠處還有幾座幻化出來的園子。對此紅凝不怎麽擔心,隻習慣性地用了幾道符,讓尋常妖孽難以接近——玄境既然就在這一帶,昆侖天君腳下,它們絕對不敢作怪害人。

麒麟洞在昆侖山玄境,玄境曆來都是昆侖神族的居所,要進玄境,不可能瞞過昆侖天君。據說玄境入口在玉虛峰一帶,至於究竟是哪裏,陸瑤卻礙於天條不肯說,但既然這裏已經是昆侖神族的轄地,憑自己曾經的身份,要設法見昆侖天君一麵也不難,難的是怎樣說服天君他放自己進去,見麵機會畢竟隻有一次,怎樣才能把握住,還須考慮周全。

三世守護,換得灰飛煙滅的命運,情雖永恒,人已不在,原本以為那就是結局,誰知道事情出乎意料的又了轉機,紅凝抑住心中的激動,遙望天空。

“當初她僥幸餘下一縷精魂,昆侖天君借助九泉之水,養足靈氣,再輔以麒麟洞天火鍛煉,為他重塑身形,但那麒麟是上古神獸,守護昆侖族數百萬年,要借麒麟天火,必先與它簽下一個契約,供它驅使千年,你那師兄這千年就要被困在麒麟洞裏,受盡天火的煎熬。

“隻要進洞將他平安帶出來,就能免去千年的煎熬,這是十萬年前正宗祖師賜予我父王的瑤池金蓮露,僅此一滴,若將它澆到麒麟身上,它便會沉睡片刻。趁機取得麒麟血,你二人就可結永世之緣。”

突然聽到這樣的消息,紅凝如何能不激動?甚至可以不去計較話中那些算計的味道。永世之緣先不說,至少能救他出來,免受天火煎熬,之所以日夜兼程趕到昆侖山,因為此時萬萬不能叫錦繡察覺,否則難免生出麻煩,當初他不肯如實相告,可見正是想阻止自己。

月色冷而明,木屋周圍妖氣更重。

紅凝心生警惕,眼睛瞟到包袱,忽然明白了緣故,瑤池金蓮露是難得的至寶,別說人間,就是天上神仙也難求,想是它的靈氣吸引了眾妖,於是她立即從包袱裏取出那隻玉瓶,抬手下了道封印。

靈氣再不外泄,窗外果然逐漸安靜下去。

“你要做什麽?”有人扣住她的手問。

還是瞞不過他,紅凝無奈,知道掙紮沒用,抬臉看著他說:“我不喜歡有人幹涉我的路。”

“瑤池金蓮露。”他打斷她,輕易將玉瓶取在手裏,麵色差極,“誰給你的?”

紅凝立即沉臉:“還我。”

他忍了怒,隱隱顯露威儀:“麒麟天火,神仙也難道灰飛煙滅的下場,何況你隻是個凡人。”

計劃受阻,紅凝抑製住心中的不悅,打算好聲好氣地商量道:“白泠的事你一直瞞著不告訴我,是怕我去救他?我知道你是好意,但現在又希望,瑤池金蓮露可以讓它沉睡。”

他搖頭道:“哪有你想的那麽容易——陸瑤跟你說的?”

見他沒否認,紅凝更確定陸瑤說的是真話,“當初我執意報段斐之恩,是你用瑤池水助我脫胎換骨,使我免去灰飛煙滅的下場如願留在人間,我很感激你,但你也知道,我當初決定報恩,就不怕灰飛煙滅,現在白泠為了救我而死,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受煎熬。”

豈隻是瑤池水,她的魂魄是他受了八十一道天刑才保住的,怎能這麽輕易就讓她為了別人送掉?他看著她,鳳目終於有了無奈之色,語氣柔和下來,“他得了九界之水,借麒麟天火重塑身形,千年後自會解除契約出來,何況縱然找到他,他也不會記得你,你不是喜歡人間嗎?怎的這般不知珍惜?”

紅凝坦然道:“我喜歡人間,是因為人間有我想要的東西,白泠被困麒麟洞,日夜受天火之苦,那是什麽滋味你應該最清楚,他費盡心思保護我三世,現在還要因為我受千年苦刑,我是無論怎樣也不會安心的,陸玖的事我已經不恨你了,無論你以前怎麽對我都不算什麽,但這次你若再幹涉,我不會原諒你。”

他當然知道麒麟天火之酷,因為知道,更加明白凡人去的下場,依舊扣著她的手不放:“不要去。”

紅凝皺眉,“這是我的事,你還不明白?”

他淡淡地說道:“我不會讓你去。”

紅凝終於失去耐性,冷冷地說道:“你是神,怎知人間的情?放著那麽多神仙妖怪作惡不管,浪費這麽多工夫在一個凡人身上,我做每一件事你都要插手,你當自己是誰?天庭太閑了嗎?”

他沉聲道:“此事非同兒戲!”

見他欲作法,想是要困住自己,紅凝既驚且怒,口不擇言道:“中天王總纏著我做什麽?想要就直說,當真想嚐嚐凡人的滋味?”

他惱火道:“你還要胡鬧到幾時?”

“我胡鬧?”紅凝顧不得什麽,怒極反笑,“是誰一直念念不忘總往凡間跑,中天王不就是因為得不到所以舊情難忘嗎?可我都轉世十世了,不知道有過多少男人,早就不是當初的小茶,我是真正喜歡過他們,算來你隻不過是其中一個,而即使是那次,也是不巧在年少無知時被你引誘了!”見那雙眼越來越危險,完美的麵具逐漸被撕開,她笑得越發開心,“對了,我從沒嚐過神仙的滋味,現在是不是。。。”

不等說完,就被突如其來的吻堵住。

麵上表情沒有太大變化,可那手臂的力道幾乎要將她勒斷氣,還有懲罰似的毫不留情的吻,依稀透著怒意。

俊美的臉近在眼前,仿佛多少的等待,紅凝有點失神,沒有掙紮,反倒笑出了聲。

他抬起臉。

“嫉妒?你居然會嫉妒?”紅凝難以置信,拿手擦嘴,搖頭,“你不知道,曾經我不知幻想了多少次這樣的場景,當初我最喜歡你的時候,追著纏著送上門,你不當回事,如今我已經打算忘記你,你卻放著美貌的未婚妻不要,偏要回來找我,原來不隻人犯賤,連神仙都是犯賤的。”

話音剛落,人已被丟到了床上。

床板冷硬,自己就像一條待宰的魚,紅凝更覺得好笑,看著身上的人說:“聽說麒麟血可以結永世之緣,果真如此,我會救出白泠再報答他,春宵一刻值千金,中天王要想與我玩玩,該抓緊機會,過了今夜就沒你的份了。。。。”


惡毒的話沒有機會繼續,他俯下臉。

因為太明白,他親手將她推開,推到別人的懷裏。

麒麟之血,她竟想與那人結永世之緣。

險些沉淪在那熱情裏,紅凝盡量分散注意力,不知何時身下床板已變得柔軟,散發著絲絲淡香,伸手抓起一把,那是數片花瓣,有鮮紅的,有金色的,紅的是茶花,金色的卻不知道。

進入的時候,他恢複溫柔。

花瓣從指間飄落,她疼得皺眉,全身顫抖,卻還是笑著伸手摸摸他的臉說:“你總是這麽溫柔如水的樣子,可真叫人厭惡。”

他接受她的挑釁,挺進。

完全進入的一刹那,她忍不住緊緊抓住他的手臂,明顯感覺到他也一顫。

他停止了動作,輕輕拂去她額上的冷汗。

她看著那手片刻,緩緩掀起金色的袍袖,目光之所處幾乎沒有完整的肌膚,一道道疤痕縱橫交錯,觸目驚心,順著手臂往上延伸。

“身上也有?”

“會好的."

“你以為我會心疼?”紅凝笑了笑,看著那些傷痕,“為天庭效力,果然賣命得很。”

他輕聲問:“為何總要說這種話?”

她厭惡這樣的語氣,微嗤。

不待她再說,他忽然動作起來。

她痛得皺眉輕哼,接著便任性地咬住嘴唇不肯做聲,倔強地盯著他的眼睛,雙腿緊緊纏住他的腰,手卻更加用力地抓著他的傷處。

傷痕帶來劇痛,他卻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打算,直到有血跡沁出袍外。

大約是報複得逞的緣故,痛楚逐漸變作快意,她終於鬆開手,筋疲力盡地完全癱軟。

他暫停了動作,靜靜地看她。

她劇烈喘息,擠出一絲笑,“犯了天條,害怕了?得不到就想要,得到了,滋味也不過如此,中天王海沒快活夠?”

第一次,那雙鳳目中沒有了半點溫柔,他冷冷地警告道:“不要再說這種話。”

猶如在風雨裏顛簸,半是快樂半是痛苦的掙紮,幾番被拋入雲端,被無數花瓣包裹著,親吻著,他在體內肆虐,帶來熱潮翻湧,整個人似要溶化掉,她終於在進攻下漸漸失去意識,任由他擺布。

朦朧中,有人在耳畔問:“一定要去救他?”

心境似清明了點,她累得不想睜眼也不想說話,點了下頭。

“我不能阻止你?”

她搖頭。

停了半響,那聲音才重新響起:“我會替你想辦法,但你須答應我,不可擅自行動。”

許久,她終於點了下頭。

“真的想忘記我?”

不待她回答,他緊緊抱住她,再次將她送上雲端。


第四十五章 麒麟天火




天書閣外無人把守,平日裏遞茶倒水伺候的仙娥也不見一個,氣氛未免異常得很,似是有心的安排,錦繡緩步進門,迎麵便見神帝坐在椅子上,神色不辨,麵前案頭便無一本奏折。

“師弟一夜風流,心情不錯。”

“帝君既已知道,想必也猜出我要來求什麽了,”錦繡微笑,輕撩衣擺跪下。

神帝道:“你要求什麽,朕如何知道?”

錦繡道:“違反天條,錦繡特來請罪。”

神帝不在意,“你行事素來有分寸,凡間尋樂而已,算不得違反天條。”

錦繡沉默片刻,說道:“師兄知道我的意思。”他不能放下,逆天改命,想方設法誘她修仙,這些都不是僅僅內疚。

神帝端過茶喝了一口,說:“隻有求著免罪的,沒見非要受罰的。”

錦繡道:“求師兄下旨,解除我和北瑤天女的婚約。”

神帝點頭說:“朕明日便下旨。”

答應得這麽爽快,早先準好的話反而用不上了,錦繡略覺意外。

神帝淡淡地說道:“除了朕,還有誰清楚你這固執的性子,不成全又能如何,砍了這條臂膀?”

聽出話中諷刺的意味,錦繡鬆了口氣說:“多謝師兄成全,當初我已放棄過她一次,如今不想再放,一切後果由我承擔。”

神帝冷笑道:“你能承擔多少?昆侖天君娶了凡人,他的下場你也看見了,如今你最好謹慎些,中天的重任還要指望你。”

錦繡道:“讓師兄失望了。”

神帝道:“朕倒不失望,不知過師傅若知道,必定失望得很,再有一件,雖說朕答應撤了你與天女的婚約,但天條不可廢除,你二人終是仙凡有別,朕的意思是先放一放。”

錦繡道:“我會勸她修仙的。”

神帝沉吟道:“當初朕看那丫頭有些意思,不過要做中天王妃。。。”

錦繡道:“不能立她,自然也可以不立別人,中天隻需要一側妃便可,至於能拖到幾時,將來錦繡若不能再保住中天之位,也定會為師兄尋出一個合適的人來。”

神帝擔心的無非是這事,聞言似笑非笑看著他說:“多少地方都可以做那些事,下回不必專程跑去昆侖族的地界。”

錦繡起身道:“師兄說笑。”當時會失控,也是他萬萬沒想到了。

神帝忽然說道:“聽說北界王丟了瑤池金蓮露。”

錦繡取出玉瓶遞上說:“是天女拿的,來日再與北界王賠罪吧。”

麵上掠過一絲奇異的色彩,神帝隨手接過玉瓶放入袖中,略帶嘲諷道:“今日逐了你的願,你是不是也該陪朕喝兩杯?”說完站起身,“坐這裏看了一萬年的奏折,朕也悶得慌。”

錦繡道:“她尚不知情,我。。”

神帝冷哼道:“過河拆橋也不必這麽快。”

想到她被自己作法困住,外人是進不去的,錦繡目光微微閃爍了下,含笑道:“師兄金口,豈敢推脫。”


空蕩蕩的木屋,孤身一人躺在床上,衣裳穿戴整齊,讓人忍不住懷疑昨夜隻是做了場春夢,然而身上的痛楚卻是真真切切的,紅凝努力適應了些,掙紮著起床下地,那些美麗柔軟的花瓣逐漸消失,隻剩下冷硬的床板,證實著發生過的事。

包袱好好地掛在牆上,周圍一切都是原樣,人已不見了。

紅凝看著床呆了半晌,轉身,發現門內光線尚可,門外卻還是黑夜,無盡的黑暗,什麽也看不見,明白過來之後,她隱隱又升起怒意,從今往後恐怕永遠都走不出這扇門,他這是什麽意思.

麵前忽然有點點光芒飛起,仿佛星光螢火,會聚成“等我回來”四個字。

紅凝咬了咬唇,別過臉,心裏五味陳雜,矛盾萬分,不知為何還是鬆了口氣,“我會替你想辦法”,昨夜說話的人真的是他,是不是應該相信他一次?

一個人影自黑暗中現身。

紅凝立即抬眼,看清來人之後不由怔住。

陸瑤微笑道:“你不必等了,他正在陪帝君喝酒。”

知道她的身份,紅凝始終難道自責與羞愧,默然不語。

借著帝君的天珠果然能衝破他的法陣,眼前的女子略顯氣怯,身上已有他的痕跡,陸瑤打量了幾眼,歎道:“其實當初我就見妹妹特別,怪不得他喜歡。”

這就是正室見小妾的場景?紅凝暗暗自嘲,“特別”二字還真恰當,他對她的感受就是特別居多吧,畢竟自不量力敢當眾跟他表白的小妖不多。

陸瑤上前拉她的手,語氣親切,“我並不是那起不容人的,妹妹放心,是他叫我來接你。”

害了白冷的凶手,如今要和他姐姐共效娥皇女英?紅凝後退兩步避開,突然覺得自己卑鄙且可笑。

與他糾纏這麽久,努力找回了前世的記憶,卻一直忽略了另一個問題,這千年裏他已有了未婚妻,“我會替你想辦法,”男人在床上的話果然都不能當真,昨夜的事原本就是她任性而為,讓一個神仙和犯人糾纏不清,必定招至天譴,她恨他左右自己的命運,妄想報複,到頭來卻把自己算了進去,差點相信他。

一邊陪帝君喝酒一邊讓未婚妻來收拾場麵,讓她覺得自己現在的身份就像是他藏在外麵金屋的小老婆,現在終於征得家中大老婆的同意,特地來接她回去見人。他怎會不知道她麵對陸瑤時的尷尬,還是這麽做了,或許他認為這是對她最好的安排,因為憐憫她,不忍看她去麒麟洞送死。

罷了,是真是假有什麽重要,這樣反而更好,更能令她堅持選擇。

紅凝轉臉看著門外的黑暗,淡淡地道:“我不過是個凡人,怎敢高攀,你好像誤會了,我並不是在等他。”

陸瑤道:“昨夜的事我已知道了。”

紅凝道:“尋樂罷了,你太當真。”

陸瑤為難:“但他叫我。。。”

紅凝打斷她:“你也看見了,我是被他強行困在這裏的,現在我隻想出去。”

陸瑤道:“還是要去救你師兄?”

瑤池金蓮露已被拿走,紅凝沉默。

有帝君在,出事也不會怪道自己頭上,陸瑤微笑道:“送你去玄境容易,但如何說服昆侖天君放你進麒麟洞,要看你自己。”她取出支玉瓶,“他把瑤池金蓮露還給我了,你還用不用?”

濃濃的酒意早已被痛疼驅散,徹骨之痛,幾次都險些令他墜下雲端,他拉了拉貝風吹起的袍袖,忍不住微笑。所幸早有防備,方能瞞過神君,晉位在即卻觸犯天條對凡人動情,不可能就這麽容易被寬恕。雖說耽擱半日,但總算如願辦成了事,神帝固然有心,卻不想他也在打主意。

回望雲外天宮,他微微黯然。

行事狠絕、老謀深算卻情同手足的師兄,當年同領師命,如今天庭外憂內患的情形下,不得已騙過他,脫身離去,留下他獨立支撐正宗。

終於還是選擇她,因為已經將她推開太久,為天庭盡心十萬年,剩下的時間給她也無妨。

對付麒麟天火,並非隻有正宗的瑤池金蓮露,昆侖天君也希望自己的兒子早些解除契約出來,少受煎熬。

得麒麟之血,結永世之緣。

不得天庭永恒,便求人間永恒,天火之威非同尋常,後果實難預測,所以要獲得更大的把握,還須先去見昆侖天君一麵。而此刻,他隻希望早些見到她。沒有忘記承諾她的事,一切都計劃好了,事情正朝著預定的方向發展,執掌中天十萬年的自信,他自認行事周密盡在掌握中,哪知此刻卻忽然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越來越強烈。

神帝在酒中做手腳,自然不是好意,但礙得他的麵,應該不會主動對她下手,而她也曾答應過他,不會在擅自行動,何況離開時他還留了話。

廢棄的木屋安靜地臥於樹林裏,裏麵卻隱隱又微光。

神帝天珠!心中最壞的猜測被證實,他臉色一變,神帝此刻安坐天宮,木屋裏的人又是誰?很顯然,知道昨夜之事的不是神帝一個人,沒料到他們計算得這麽快,剛才因那件事不得不耽擱,倔強的她竟連這一天的工夫也不願等。

他轉身直奔玄境。

麒麟洞在昆侖玄境,洞外十裏紅沙,熱浪陣陣向四周擴散,裏麵鎖著一頭上古神獸,守護昆侖長達數百年之久,麒麟天火,神仙也難道灰飛煙滅的命運,想當初它危害天地,昆侖老祖與眾神合力將其鎖在洞裏,念著天火有重塑魂魄之能,便封它做了昆侖的守護獸,立了契約,將此洞送與它安身。

紫冠明珠,黑袍玉帶,長相威嚴,正是昆侖天君,此刻他負手立於洞外,眼睛望著遠處,仿佛在看那十裏紅沙,又仿佛在觀測天邊的風雲萬象,神色複雜,甚至難得帶了一絲黯然,應該是想起了亡妻。

十來名隨從的臉上都有震驚之色。

有什麽東西重重撞擊心口,他冷靜地走下雲頭問:“人呢?”

昆侖天君看著他冷笑了聲,答得也古怪:“還是來了。”

竟然不小心將凡人放進麒麟洞,旁邊隨從都知道是大事,見他麵色不好,忙過來解釋道:“天君隻是答應帶她來這裏看視,誰知她忽然跑進去了。”

他看著洞口,很快明白了緣故。

無形的封印將裏外隔絕開,外麵的法力不能到達裏麵,她突然跑進洞裏再遁走,眾神攔阻不及也是可能的,更主要的緣故是,誰也沒想到除了昆侖天妃是想求死,還有凡人也敢闖麒麟洞,他們當時恐怕都很震驚,反應過來她早已無影無蹤了,而這裏誰也沒有膽量跟進去抓她出來。

隻當正宗神族的人特地前來找碴,一隨從冷笑:“此事說來奇怪,若無人護送,區區凡人怎有能耐闖入昆侖玄境。”當年正是他卜算泄露消息,正宗神族的人才悄悄將聞夫人送進來,導致昆侖天君難度情劫,丟了天庭之主的位置,而後聞夫人主動進麒麟洞,大義之舉反倒贏得了上下的尊敬,昆侖眾神由此更加記恨正宗神族,而這次又有凡人被送進來,自然要借機諷刺一番:“這種事也不是第一回,中天王法力無邊,何不再行卜算,看看是誰。。。”

他打斷他說:“進去多久了?”

隨從愣了一下,不由自主順著回答道:“小半個時辰。”

凡人哪能在麒麟洞活上小半個時辰?他笑了笑,這點希望應該比天河沙還小,但若無希望,方才自己費盡心機做的這些又算什麽,她總是有能耐讓他白白忙上一場,卻不忍生氣!

不再多問什麽,他大步走進麒麟洞。

當年聞夫人導致昆侖族一場空前變動,“凡人”二字幾乎成了麻煩的代名詞,這次來的更好,索性二話不說就鑽進去自尋死路,帶累的又是這樣的人物,眾隨從皆動容,麵麵相覻,一時也忘記了門族之見,忍不住失聲說道:“中天王。”

昆侖天君隻默然朝洞內看了一眼,抬手製止說:“不必叫了,叫人去報昊天便是。”

通紅的岩洞,撲麵的熱浪,幾乎讓人窒息,每前行三丈便設了封印,法力不能穿透封印,將長長地通道隔成許多段單獨的空間,終於,前麵出現了一個天然的洞廳,寬闊如小廣場,廣場中間地麵上沒有柴火,卻燃著一團熊熊的大火,烈焰中,一名白衣少年閉目而立,完美的臉上不露半點痛苦之色,隻是鎖緊了雙眉,帶著許多忍耐。

麒麟天火,神仙也難逃灰飛煙滅的下場,然而有人也能借它重塑精魂,隻不過代價慘重,凡是與麒麟立下契約的人都要受天火千年的煎熬,日夜不休。

說不清是愧疚還是心痛,紅凝停住腳步,眼淚奪眶而出,孤身行走世間這麽久,突然回頭,曾經世上還有個人毫無保留地對她好,此刻他卻在你麵前受酷刑煎熬。

他正好朝這邊看過來,冷漠的眼睛一如當年,多帶了點意外,還有陌生。

紅凝張了張嘴,沒喊出聲。

反倒是他先開了口了,語氣疏離,“我在這兒快兩年了,你是第一個進來的。”

紅凝垂眸,拭去淚水說:“。。。這樣。。。痛不痛?”

他輕哼一聲,隨即又皺眉道:“算你走遠,它每過半年都要來回巡視一圈,此刻過那邊去了。”

紅凝道:“你想不想出去?”

這分明是廢話,他不耐煩,揮手拂開眼前一縷擋住視線的火焰說:“能走我還不走?速速出去,它快回來了。”

紅凝這才看清他的雙腿似被一條火索縛在地麵,看來正是在履行麒麟的契約,必須讓麒麟沉睡才能脫身,於是迅速冷靜下來,掃視四周,卻見岩壁上有大大小小無數洞穴,裏麵是彎彎曲曲的密道,不知通往何處。

她簡潔地問:“它進了哪一個?”

他愣了一下,明白她的用意之後臉色更差,“我父王叫你來的?”

紅凝搖頭說:“是我自己要來救你。”

他終於有了興趣,“我並沒見過你。”

需要怎樣的決心才能守護凡人三世,最終卻差點落得灰飛煙滅的下場,不記得也好,紅凝沉默片刻,微笑道:“你隻需要告訴我它進了哪個洞就行了。”

他冷冷地道:“我不必你救,快走!”

還是那個麵冷心熱的人,紅凝後退兩步,笑道:“我能進來,自然有辦法救你,你不說,我便不走。”

他笑道:“你不過是個凡人。”

紅凝沉著臉問:“你看不起凡人嗎?”

他搖頭,忽然壓低聲音說:“它回來了。”

紅凝立即問:“哪個洞?”

天火煎熬,晝夜痛苦難免,這樣的苦刑還要延續千年,若能早點逃出去自然最好不過,見她鐵了心要留下來救自己,他終於抬手指了指遠處岩壁上一個洞穴說:“讓它見到陌生完整的魂魄必會發怒,當心別激怒它。”

紅凝立即朝洞口走。

伴隨著悠長的嘯聲,一團巨大的火球出現在洞內,正朝外麵走來,沉重的腳步壓得地麵發顫,半空中熱浪更重,皮膚被烤得隱隱作痛。

陸瑤是不是真那麽好心,紅凝沒興趣多想,隻知道她也沒進過洞,能透露的消息有限,頂多是天界傳聞,因此當然不會相信那輕描淡寫的話,也曾經想過各種嚴重得情況,然而眼前的一幕的確太叫人震驚了。



那團火球高約三米,仔細瞧,依稀可以辨認出它的輪廓,那根本不是火,而是隻怪獸,渾身火一般的顏色,烈焰就像是它的皮毛,全身都籠罩在火焰裏,根本分不清楚哪裏是鼻子哪裏是眼睛,每行一步,腳落處,地麵岩石都熔化為通紅的岩漿。

紅凝緊握手中的玉瓶,好在她來之前留心檢查過,玉瓶內靈氣充沛並無變化,瑤池金蓮露是真的,而且錦繡也承認過它對麒麟天火有製約作用。

熱浪逼人,麒麟終於探頭出洞。

瑤池金蓮露澆上天火,隻聽得:“哧”一聲,涼氣迅速彌散,整個洞穴變得不那麽熱了,麒麟腳下的岩漿重新冷卻,變作堅實的地麵。

紅凝心喜,迅速後退,誰知還未等她站穩,熾熱的火焰就朝這邊撲來,同時伴隨著白泠的怒斥:“不知道澆它的眼睛嗎?蠢材!”

眼睛?紅凝立即明白過來,苦笑。她從來不相信陸瑤真會那麽大度,誰會容忍未婚夫和另一個女人糾纏不清?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她設的局,瑤池金蓮露的確能對付麒麟,但必須澆進它的眼睛,半真半假,話說得這麽高明,怪道當初試探錦繡時也沒留意,她並不是真盼著自己與白泠結永世之緣,而是要讓自己灰飛煙滅才徹底放心。

周圍的涼意讓麒麟很不舒服,馬上意識到自己的地盤被人入侵,被激怒了,搖首衝過來。

別說金蓮露已沒有了,就算有,眼下也根本看不清這隻麒麟的眼睛,上古神獸之威,豈是狐族的三味真火能比的?紅凝慌忙捏個訣就想逃,卻又聽見白泠喝道:“這裏遁不了!”

原來當初製伏麒麟時,昆侖祖師親自在此設下了封印,一代祖師的封印誰能突破?

五行遁術也用不了,紅凝心直往下沉,忙撲到一旁,總算避開。

不容喘息,危險的火焰又撲來。

灰飛煙滅?她忽然很後悔,當初他當著自己的麵死在三味真火之下,如今自己卻要當著他的麵灰飛煙滅,他雖然不記得了,但性子一點沒變,將來多少還是會內疚吧。

麒麟劍道完整的魂魄會立刻摧毀,那魂魄不完整的呢?絕望之時,腦中竟有一個古怪念頭閃過——這洞裏唯一能活下去的就是白領,因為精魄不全,要借天火重塑身形,所以與麒麟訂立了契約,倘若自己的魂魄也殘缺不全,是不是也能與麒麟談判立約?

她越想越覺得這道理無懈可擊,既然不能救他出去,那就留下來,至少不會讓他一個人在這裏受煎熬,想到這裏她索性不避了,舉手念咒想要抽離魂魄。

白泠驚問:“你做什麽?”

話音未落,又有金光閃過,一股大力將她從原地推開了三丈。

看看來人,紅凝也驚呼道:“你來做什麽?”

第四十六章 永世之緣


想不到在這裏還能見到完整的人,錦繡鬆了口氣,微笑著撕下著了火的衣角丟開說:“你以為麒麟的契約是人人都能立的?”

接連有兩個陌生人闖進領地,麒麟顯然被激怒,吼叫的聲音震得耳膜發疼,緊接著,原本清涼的洞穴便燃起了熊熊的大火,封死了所有出路,看趨勢它是不將兩人魂魄連帶肉體徹底毀滅絕不罷休。

麒麟洞有多危險,自己是無知者無畏,他卻最清楚不過,紅凝發怒了:“誰叫你進來的,還不快走!”

火光映照俊美的臉,鳳目中溫柔與笑意更多,他長歎一聲,擁她入懷,“沒事就好,不要再任性。”

整個洞穴如同大火爐,烤得人口幹舌燥,火勢逐漸蔓延過來,烈火中,麒麟的身形若隱若現。

萬萬想不到是在這種情況下站在他身旁,紅凝別過臉,冷冷道:“我從沒想過跟你一起死,你明知我是進來找他的,何必再做這些,你的法力呢?應該能衝出去吧?”

大約已猜到發生的事,他並沒有過多指責方才她愚蠢的自殺舉動,隻是看著麵前的烈火點頭,溫和的聲音自有一派不容抗拒的威嚴:“自然能,我不是答應過你幫救他出去嗎?此事容易,稍後我說走,你便帶他跑,我隨後便來。”

他扣住她的下巴,很快卻很真實地在她唇上吻了一下。

感覺輕佻,紅凝正要發怒,寬大的懷抱已經撤去。

長袖揮過,通天的法力施展開來,熊熊的天火迅速朝兩旁退去,清晰地現出中間麒麟的影子,還有被火索束縛的白泠。

火索忽然斷裂。

契約被毀,麒麟狂怒,朝這邊猛撲過來。

來不及想太多,耳畔就傳來他的聲音,“快走,否則都難逃出去!”

被推出三丈,眼睜睜看著他的身形消失在火海中,一切發生得太突然,紅凝猶自發呆,一雙手從旁邊伸來拉起她就朝外麵跑。

烈火中生生被開出條路,二人剛衝出火圈,已站在長長地通道裏,身後大廳入口再次被火焰封住,裏麵的情形再也看不到了,所幸這裏距洞口不算太遠,趁著麒麟沒有追來,應該可以安全逃出去。

“想不到他有這等法力,能逼退天火,極像父王提過正宗通海之術。”身旁還是那張冷漠的臉,拉著她的手卻十分溫暖,正如小時候他帶著她四處奔跑的情景。

紅凝忽然站住說:“你先走。”

白泠道:“火一滅,就走不了了。”

火真滅了的話,就說明裏麵的戰鬥結束,紅凝推他道:“你走吧!”

大約是知道她的決心,白泠看著她片刻,不再說什麽,大步朝洞外走去。

他的身影剛剛消失,身後忽然傳來麒麟的咆哮聲,洪亮凶惡,腳下的地麵不住地顫動,與此同時,寬闊的洞廳內,熊熊的天火也瞬間熄滅。

不知是不是錯覺,紅凝隻覺得周圍冷得很,從四肢一直冷到心頭,冷入骨髓。

是因為少了那寬大的懷抱吧。

每次有什麽事,那懷抱總會等著她,淡淡的溫度,帶著點無奈。被掌握的感覺讓她厭煩且憤怒,或者說,害怕對這種感覺產生依戀,所以她用盡惡毒的話去諷刺他,去傷害他,想讓他知難而退,可如今,她卻急切地期盼著再被擁抱一次。

昨夜,滿身的傷痕令她觸目驚心,十分不安。

紅凝麵無表情,木然地往回走。

令人窒息的寂靜,寬敞的洞穴裏不見半點火星,寒意彌散,洞廳中央,一隻全身長著火紅色鱗甲的怪獸四爪伏地,一動不動似已睡去。

旁邊,一襲錦袍格外顯眼。

他正俯身看著那麒麟。

眼淚忽然落下,紅凝咬住唇沒有叫出聲,快步過去拉他。

他微笑著,反握住她的手。

一滴殷紅的血印在她手心,緩緩地消失。

紅凝甩開那手,轉身就朝洞外走,卻被他拉回懷中緊緊抱住。

洞外早已等了一大群神仙,不隻昆侖神族的重要將領,北界王與陸瑤等也趕到了,中間當先兩個正是昆侖天君與神帝,神色各異,昆侖天君眉頭微皺,不知在想什麽,神帝則麵色陰沉,身後白泠緊緊盯著洞口,冷漠的眼睛裏流露一絲擔憂,目光黯然。

先前聽白泠說起裏麵的情況,眾人幾乎都不抱希望,數十萬年以來,從未有人進了麒麟洞還能安然逃出來的,如今見二人平安,喧嘩聲驟起,事出意外,昆侖天君忍不住也露出一絲驚異之色,瞟了眼旁邊的神帝,神帝卻隻冷冷地看著二人,麵色依舊未見好轉。

錦繡先與昆侖眾仙神將招呼過,接著走到昆侖天君麵前說:“多謝天君。”

昆侖天君目光閃爍道:“中天王法力通天,佩服。”

錦繡搖頭道:“麒麟是上古神獸,我能逃脫隻是僥幸罷了,碰巧發現有人在洞口留了片昆侖冰晶,想是怕誰一時衝動跟進去,所以事先帶了片昆侖冰晶,結了道簡單的印,一心要保後來人全身而退。”

昆侖天君終於動容,半日才道:“是她。”

雖是凡人之軀,但身為昆侖天君的妻子,聞夫人因為自己害丈夫丟了天庭之主的位置,也曾勉勵修仙不想再拖累丈夫,所以懂得些淺薄法術,然而後來她才知道自己命中無仙緣,一直是丈夫以通天法力為自己續命,自己卻因身份問題屢次為他帶去劫難,生白泠時又遇險,拖累他,以致晉升時差點散盡全身修行,諸多無奈之下,她終於萬念俱灰,決定放棄,主動進了麒麟洞,落得灰飛煙滅的下場。

然而誰也不知道,聞夫人一心求死,保全丈夫,進去時特地帶了塊昆侖至寶神族冰晶,還結了道印,怕的就是丈夫衝動傷心之下會跟進去,事實上,昆侖天君的確險些跟了進去,隻不過被眾將死死攔下,而後昆侖祖師遣人抱來白泠才作罷。

而那塊冰晶,留在洞內五千年,如今恰好派上用場。

錦繡微笑道:“當初是我算計天君,害得天君難度情劫,如今叫我也遭遇此劫,果真天意報應,天君怕是早已卜算到了。”

昆侖天君淡淡地道:“本王並沒怪你,救了小兒,倒要謝你。”

白泠聞言上前作禮,又走到紅凝麵前。

同樣的臉,已經多了幾分陌生,紅凝忍不住黯然,人生輪回轉世不正是這樣嗎?將來自己也會忘記吧,包括這裏所有的人。

他仍有些不解:“你為何專程來救我?”

昆侖天君並不看紅凝,先一步開口道:“是我叫她來的,他們救了你,你母妃也救了他們,謝過便是,回去吧。”停了停又說道:“當斷則斷,天火助他重塑身形,從此脫胎換骨,修行就容易多了。”

白泠遲疑了一下,果然退回父親身旁。

昆侖天君轉向神帝:“區區凡人竟能闖進我昆侖玄境,不知帝君做何看法?”

“朕會追查此事。”神帝點頭說,“天君並沒打算懲處她,反帶她來麒麟洞這麽主要的地方,或者那人正是知道她是天君的熟人,所以送了她一程,未免太自作主張,朕將來定然叫她與天君賠禮。”

昆侖天君一笑,象征性道了聲“告退”,逐率部族離去。

匆匆相見,又匆匆分別,記憶中沉默寡言卻對自己嗬護備至的少年已不在,他甚至沒回頭多看一眼,紅凝望著那白衣身影,張了張嘴,有點不知所措,昆侖天君剛才那句“當斷則斷”分明是說給自己聽的,他曆了此劫,已經脫胎換骨,將來必定修行有成,而自己將永遠在人間路上行走,守護三世的少年從此再與自己毫無瓜葛。

錦繡強行握住她的手,走到神帝麵前說:“原來聞夫人之事,天君是情願的。”

神帝冷冷地說道:“朕少了臂膀,他自然高興得很。”

錦繡道:“是我未能度劫,讓師兄失望,若非師兄所賜《通海》,方才我們早已葬身洞內。”

神帝道:“天女求朕帶了最後一滴瑤池金蓮露趕來。”

錦繡看著陸瑤說:“多謝天女。”

“這句多謝我已聽得夠多了,沒有別的?”陸瑤微笑,“你當我是傻子,什麽都不知道,當年為了替她削籍,你就受過天刑,之後肯為胡月這麽做,我以為你是看在我的麵上,對我多少有些情分。”

天刑?替胡月削籍!腦子裏似乎有什麽炸開,紅凝立即拉過他的手,掀起長袖,哪知看到得景象更讓她驚恐——舊傷結了疤痕,卻又添了數道新傷,手腕以上皮肉盡綻,幾處血跡早已染透了裏麵的衣衫,隻因穿著錦袍,所以看不出來。

舊傷是替胡月削籍受的天刑?紅凝喃喃道:“為什麽有新的?”

陸瑤道:“當年你難度情劫,執意下凡報恩,本是要喪命天刑之下,他為了助你脫胎換骨,代你受了八十一道天刑,可笑你卻半點不領情,他從不曾這樣對我,我不明白,你到底有什麽好?值得他連神籍也削了,就為了跟你一起做凡人?”

北界王嗬斥道:“帝君跟前,不得放肆!”

陸瑤不理,看著錦繡說:“退親?我究竟哪點比不上她,要你這樣嫌棄!”

錦繡沉默片刻,道:“是我與天女無緣。”

陸瑤道:“你也可以對我內疚。”

北界王歎了口氣,拉過女兒的手說:“他二人即得麒麟血,結永世之緣,你也應該放下了,不可生出執念。”

“我不信!”陸瑤甩開父親的手,優雅地踏上雲頭,眨眼消失在天際。

北界王搖頭,與神帝道了聲“告退”便匆匆追著女兒去了。

神帝冷冷地看著紅凝道:“很有能耐嘛。”

紅凝隻顧發呆。

錦繡輕聲道:“此事與她無關,師兄不該叫天女設計她。”

“無關,你當真糊塗!她便是你晉升的天劫,留著她你就不能歸位。”神帝冷笑,“逆天削籍,如今連自己的也削了,果然是我的好師弟,中天王宮空了萬年,朕就是知道你的性子,所以當初一味由著你,隻願你能放了心結,以為你必不會忘記師傅的教誨,順利歸位,你卻好得很!修行二十萬年,做出的事連人間三歲小兒也不如,好!好得很!”一連重複兩次,顯是氣極。

錦繡道:“是我叫師兄失望了。”

“自然失望,果真指望你,正宗就要葬送在朕手上了。”神帝拂袖而去。



攙扶著出了玄境,昆侖山已是黃昏,落日隱沒,暮嵐漸升,山鳥歸巢,冷風吹過林壑,颯颯的聲音格外動聽。

紅凝停下腳步道:“我說那麽多話傷你,你這樣做又是什麽?”

他忍不住笑了,“你以為什麽人都能傷到我嗎?”

紅凝望著他。

“隻有你能傷到我,你也隻能傷到我。”他拍拍她的腦袋,將她摟在懷中,“你命中注定不能當神後。”

“所以你來當凡人”紅凝拉開那衣襟,輕撫他胸前新傷舊傷,“你還給自己削了神籍。”

他輕歎道:“當初我就預感到這天,所以放棄你。”

紅凝道:“你現在也可以放棄。”

“來不及了,我隻能陪你做凡人。”他抱著她往石頭上坐下,“其實縱然你成了仙,也不可能嫁給我做王妃,但我很想時刻看見你,不想看著你繼續輪回轉世,繼續忘記前世,與我毫無瓜葛,你看這千年過去,我還記得你,你卻連恨我也忘記例外,每當你嫁人,我就一年不能入睡。”

紅凝伏在他懷中說:“所以你一直勸我修仙,你好自私!”

他低頭道:“不要怪我,不肯早些棄了神籍跟你做凡人,因為那樣隻有一世情緣,我不甘心,如今有了麒麟血,不論轉世到哪裏我都會找到你。”

紅凝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說:“我也會找到你的!”

他輕輕顫了一下,握住她的雙手,微笑道:“我剛受天刑,滿身是傷,疼得沒力氣,你不許頑皮。”

紅凝道:“你這是故意要我心疼?”

他沒有回答,看著她說:“來世我便會忘了你,你也會忘了我。”

紅凝掙脫那手,摸著他的臉笑道:“那正好重新開始,我們可以有很多相見的方式,然後永遠在一起,這樣不也很有趣?”

他點頭,放開她說,“方才麒麟洞裏我已耗盡法力,怕是要變回原形了。”

紅凝從他懷中站起身說,“我要看!”

他指著遠處說“看那邊。”

紅凝沒有轉臉,抱胸笑道:“你別騙了,我不上當。”

錦袍自眼前揮過,遮住她的視線,再看時人已不見,麵前多了一株參天“大樹”。高約三四丈,枝葉閃著金光,周圍瑞氣騰騰,上麵無數花朵盛開,大如車輪,竟然都是金色的,隨風搖動,姿態萬千。

紅凝嘟噥兩句,圍著他轉了兩圈,“原來你的原形是這個,我從沒見過金色的牡丹,比所有花都美,不愧是花王。”

“我本來就很美,所以你經常望著我發呆。”含笑的聲音,“天女對我用過媚術。”

“一定失敗,因為你比她更美。”紅凝毫不遲疑,“她的美要靠媚術,你這樣就很美,我當初追著要做神後,肯定就是被美色誘惑,我要數數你有幾朵花。”

“數清了?”

紅凝費力地數了半天,揉揉眼睛,“八十朵。”

他笑道:“差一朵就九九歸真,晉升天神。”

紅凝道:“沒了仙道永恒,你不後悔?”

他低聲問:“後悔有用?”

紅凝不答,仔細看了兩圈,發現枝幹上有許多深深地傷痕,於是抬手輕撫道:“你還記不記得昨天晚上?”

暮色中風更大,搖搖的牡丹忽然靜止了。

他也會害羞?紅凝正在得意,卻聽他開口道:“我比你記得清楚,你後來一直在叫我的名字。”

這回輪到紅凝臉紅了,後來自己叫了什麽根本不記得,因為實在太累,她抱著枝幹笑問:“若是我現在懷孕了,你說生出來的是小孩兒,還是種子?”

“你可以試試。”他也忍不住笑了,“此世我不再是花神,事務已經交接清楚,稍後小梅會來送你我去地府轉世。”

她緊張地問:“來世呢?將來你一定能找到我?”

“有麒麟血在,我們雖不能得仙界永恒,卻得到了人間的永恒。”聲音在風中飄散,更加溫柔,“你曾為兩個人發誓永不修仙,如今也為我發誓一次。”

“好,我發誓。”


第四十七章 相伴人間


暮春時節,滿地落瓣,柳絮紛飛,正是外出遊玩的好時候,園內的遊人比平日更多,茶花是整個園子裏最大的亮點,各色花朵綴在綠葉間,如碧波上的浪花,挺拔豔麗,不時掌聲四起,這裏正在舉辦一次盛大的花展。

一盆不怎麽珍貴的卻開得旺盛的紅山茶旁,紅玲直起身要走,不料與身後的人撞了個滿懷,站立不穩摔倒在地。

“走路不長眼睛嗎?”旁邊穿黑色西裝的人嗬斥。

“有人長了眼睛還撞了我。”紅凝認真地說。

那人被罵得噎住。

“算了,小心點,有沒有傷到?”先前被撞得人扶起她,那是個俊美的年輕男人,淺灰色西裝,鳳目含笑,隱隱自有威嚴與貴氣,被他這麽一說,旁邊正要發作的黑西裝立即閉嘴了。

仿佛在哪裏見過。。。紅玲呆了一下,見他後麵還跟著幾個人,知道對方來頭不小,自己再出言不遜很可能討不到好處,於是老實了許多,改為小聲嘀咕道:“腳好像崴了。”

他皺皺眉,看著旁邊穿黑西裝的人說:“送她去醫院吧。”

見他態度好,紅玲自覺剛才罵錯人,忙道謝道:“謝謝,怎麽稱呼?”

穿黑西裝的人冷著臉遞過張名片。

金光燦燦的名片,紅玲隻注意量個字,喃喃念著:“於錦。”念完又皺眉,改為摸腦袋,“我好像聽過。。。”

“應該是聽過。”他微笑,眼睛瞟著她的手,“顧紅玲,天和的?”

才進公司不到兩個月,努力處理好諸多問題,步入正軌,難得出來看花展散心,紅玲看看手中的員工牌:“呃,是啊。”

他點頭說:“我也是天和的。”

記憶裏,全天和集團好像隻有一個人姓於,那。。。那。。那不是年輕有為、英俊多金,隻在上個月會議上露了一次麵,就引得全公司上下女同事們花癡的總裁大人嗎?

紅玲擦汗,馬上忍痛展示自己的大方與吃苦耐勞的精神,“其實就是崴了一下,沒什麽大不了,我可以自己走回去。”

穿黑西裝的人讚同,提醒他說:“陸小姐還等著。”

“既然是我們天和的員工受傷,總不能不管。”看出她的窘迫,他調侃兩句,吩咐穿黑西裝:“不如這樣,我先去,你送她去趟醫院再過來。”

穿黑西裝的人無奈,硬著頭皮扶了紅玲就走。

走出幾步,紅玲突然莫名地心慌,忙回頭看,果然對上他的視線。

那是一雙溫柔的鳳目,正似笑非笑地看著她,映著朝陽,身旁繽紛的花朵也黯然失色。

茶花叢中,相逢一笑。


我欲度你成仙,卻被你度成了人。

(完)

所有跟帖: 

回複:落花時節又逢君 作者:蜀客 -若塵- 給 若塵 發送悄悄話 (56 bytes) () 08/19/2010 postreply 18:12:32

感覺是很象十裏桃花三生三世 我喜歡! -lelejiejie- 給 lelejiejie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8/19/2010 postreply 22:58:17

很久以前追過,現在終於看到結尾了。 -rlsrls08- 給 rlsrls08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8/20/2010 postreply 08:14:11

好看,謝謝! -尕尕- 給 尕尕 發送悄悄話 尕尕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8/20/2010 postreply 13:26:23

回複:落花時節又逢君 作者:蜀客 -WXC_MM- 給 WXC_MM 發送悄悄話 WXC_MM 的博客首頁 (15 bytes) () 08/29/2010 postreply 17:5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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