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言在先:
八個月前,我還從來不看鬼故事;半年前,我還從來沒意識到自己會去寫鬼故事;現在,我居然會放棄之前和朋友策劃了很久的一個曆史題材的小說而正兒八經的開始在鬼話挖坑講鬼故事——生活真的很奇妙。
蹲在鬼話和其他論壇看過不少鬼故事,也買過熱銷的鬼故事。於是有了邯鄲學步比葫蘆畫瓢的想法,但是寫來寫去,朋友看完的反映基本是:沒看出啥恐怖的地方。於是我不得不正視自己的恐怖智商了,同樣的元素,同樣的原料,比如紙人,比如白蠟燭,比如陰森森的老宅,比如披頭散發穿著麻布衣服的女人,所有這些,在別人筆下組合起來能讓人心跳一百八,但在我筆下組合起來就是……至少能讓人維持正常心跳。當然,那幫嘴巴不饒人的家夥也承認,看到鬼故事時候總是會克製不住地想起我陰損的毒舌派嘴臉,於是更加感覺不出恐怖——為自己的RP雞凍的流個淚先。
言歸正傳,當我意識到自己無法駕馭傳統風格的鬼故事,無法渲染恐怖氣氛,更無法讓人勾起人的好奇心和恐懼感的時候,我決定嚐試一些其他的辦法,劍走偏鋒,也許能有意想不到的效果,起碼不會比我逼著自己硬著頭皮去嚇人的更糟糕。於是有了這個《老穆茶棚》係列。之所以叫“老穆茶棚”,是想取“聊齋”的意思(玷汙了一部名著,先自己BS自己一下)。所謂高手在民間,很多時候,職業碼字員坐在家裏天馬行空,不如走出家門和左鄰右舍嘮嘮磕更能得到靈感。所以這半年裏,我走了一些地方,認識了一些人,聽說了一些事,於是就想把他們和它們寫出來,因為是劍走偏鋒,所以可能會有人喜歡,也會有人很不喜歡。不管喜歡與否,希望您走過路過,有什麽話想說的,不管好話壞話罵街的話,都大大方方地倒出來。老穆不是第一天走江湖的人,如果有人因為喜歡而讚美,那麽值得高興,因為自己被人喜歡著;如果因為有人因不喜歡而批評,那麽更值得高興,因為我會因批評而進步;如果有人因為討厭而掀桌開罵,那麽同樣值得高興,因為討厭自己的人也對自己的東西有想法。總之,不管怎樣,老穆茶棚裏的鬼話十日談,都希望能給每一個茶棚過客帶來些不一樣的感受,帶走些東西,也留下些東西,老穆的茶棚也就盈虧持平沒有赤字了 >_
自己的初步構思是鬼話十日談,也就是希望能寫十個鬼故事。目前看來應該都是中篇,當然,朋友看過摘要,認為其實任何一個獨立出來,都能做成長篇。但是恕我是個耐心奇差的人,也是個很懶的人,更是個亂七八糟雜事很多的人,何況我喜歡白描,喜歡平平淡淡講故事的語調,很多東西,沒必要講的太清楚,從人物的祖宗八代來龍去脈開始說起,把握不好會很羅嗦,於是幹脆全縮水成中篇。很多地方留個空白,也就是留個念想,反而能讓喜歡故事的人有更多回味的餘地,你說呢?
好了,廢話不多說了,正式上茶開始擺龍門陣。還是那句話,老穆茶樓裏的鬼故事,不期望能讓你嚇得流汗,但希望能觸及你心裏柔軟的那麽一小塊,讓你有流淚的感覺。
老穆茶棚
我姓穆,女,年齡不便透露,屬於輕熟女一枚。半年前從一個喧囂的城市搬到目前居住的這個南方小城,現在的職業是替舅舅一家經營一間很小的茶棚。舅舅和舅媽去外地做生意了,家裏隻有表姐邊工作邊看家,我陪著她。當然,經營茶棚不是我的正式職業,事實上,我的正式職業是個——寫不出東西來的“坐家”。前幾年我還年輕,那時候思維敏捷,成天有使不完的勁兒和取之不竭的靈感,但是半年前,我陷入了一個很多人都會遭遇的怪圈,寫來寫去,總覺得是在重複自己以前的東西,很煩很無聊。並且長期伏案的結果是視力和頸椎的情況都不那麽樂觀了,還時不時鬧個失眠啥的,那天翻出所有存折算了算,暫時餓不死,所以把房子辦了托管,然後應舅舅一家的邀請來了這個南方小城,用舅媽的話說,身體是第一位的,凡事不能勉強,與其生生地被自己憋死,不如退一步海闊天空。
舅舅家在一個不大的小鎮上,地方很清靜,舅舅家的茶棚是家裏後院辟出來朝北街開的一個露天的攤子,也就是方便鎮上左鄰右舍的行來送往茶餘飯後過來擺龍門陣打發時間的地方,誰指望它掙錢呢,混個好人緣罷了。我每天的工作就是燒水煮茶,白天坐在茶樓裏陪著那些打發時間的茶客天南海北的閑扯。晚上就翻翻書上上網,和表姐擠在一個被窩裏講講奇聞異事啥的。有一天,表姐突然問我:你既然看了那麽多別人的奇聞異事,為啥不自己寫點兒奇聞異事呢?你不作家嗎?我白了她一眼,悻悻地說:我要能寫出來我還至於躲到這兒來裝熊爬窩麽?然後用一種很憂鬱的語氣給表姐講了我早年的輝煌和這幾年靈感的泉眼枯竭的經曆。表姐樂了,用胳膊肘捅捅我:夠傻的啊你,枉你讀了這麽寫書寫過這麽些字兒。想想人家寫《聊齋》的那老爺子,寫不出東西來了,人家就在大樹底下鋪張破席,上麵放一鍋綠豆湯,路過的人又渴又累,想喝點綠豆湯,人家告訴你,喝可以,不能白喝,我不要錢,你一邊喝,一邊得給我講一故事,講完了,想喝多少有多少——一部流芳百世的名著就這樣在一碗碗綠豆湯裏誕生了。人家綠豆湯能換故事,你就不能用茶湯換啊?反正咱這茶棚開著玩兒的,人家白喝兩杯茶白嗑兩碟瓜子花生咱又不會賠本。聽完表姐的話,我差點笑岔氣,不過笑完以後,覺得還真有些道理。白天在茶棚裏聽鎮上的人扯的那些事兒,有些還真的挺有趣兒的。整理出來,還真是不錯的素材。我拍了拍表姐,決定從第二天就開始這個計劃。
當然了,不可能掛牌說征故事白喝茶,這人的閱曆和口才是良莠不齊的,講個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之類的故事換茶喝,錢是小case,關鍵浪費時間浪費表情。我的辦法是每天臨打烊的時候拽住幾個自己平日裏感覺有些見識的茶客,留下來,鑽到茶棚正廳旁邊的一個小房間裏,擺上一壺好茶,幾碟小菜和幹果,邊吃邊擺龍門陣。一般沒外人,除了我和講故事的人以外,表姐也自願加入進來,表姐是藝校的老師,這段時間也是她工作的淡季,自然樂得跟我們一起打發時間。不過表姐的口味蠻特別——她喜歡聽鬼故事,所以總纏著人家給講鬼故事。
鬼故事我記得還是大學時候聽過,看過書也聽過半夜的廣播,那時候隻記得一個怕了,以至於後來的很長時間鬼故事對於我一直隻是個刺激腎上腺素分泌的玩意兒。當我和表姐支著這個茶棚聽著左鄰右舍甚至南來北往的路人講了半年多鬼故事以後,我卻不再這麽想了。很多故事,並不嚇人,但會讓人胸口發涼,眼圈發燙,心裏好像堵了一團棉花一樣噎的很難受,噎的上氣不接下氣之餘還不忘感歎一句——果然是高手在民間啊。噎久了,自然想往外倒,於是有了這個叫《老穆茶棚》的故事集,整個故事是由各個不同時期和不同人物的中篇組成的,而這些中篇之間,可能有些故事又會有內在的聯係,有些故事甚至和我在鎮上這半年來的經曆聯係在了一起,有些故事讓我現在回想起來的時候仍然會覺得敲擊鍵盤的手指有些微微發涼……總之,一言難盡,耐心聽我細細道來吧。
第一談 女吊
這個故事是鎮上一位退休的中學老師文老師講給我聽的,他是個約摸六十開外的瘦高老頭兒,人平時很開朗,愛聊天吹牛,鎮上的人都叫他文爺。因為有文化,他見過的事兒多,講起來也格外的活色生香引人入勝,平時也和我最有共同語言,所以第一天,我和表姐就拽住了文爺。
文爺聽明白了我們的要求,嗬嗬一樂,問道:“文爺這肚子裏故事倒是不少,你們想聽什麽樣兒的?”
“隨便,隻要講得好聽。”我托著腮幫子傻嗬嗬地笑著。
文爺瞟了瞟桌子上放著一張很老的戲碟——《梁祝》。文爺眯起眼,呷了口茶,指了指那張越劇碟問道:“你們愛聽這口兒?”
“我爸媽留下的,收拾東西給翻出來了。”表姐回答道。
文爺放下茶杯,不緊不慢地開始擺起來:“這越劇啊,最早叫紹興戲。最開始唱紹興戲的都是男人,後來慢慢演變到今天,反而成了女子的專長了。今天,我就給你們講個關於紹興戲的故事吧——”
紹興戲脫胎於浙江嵊縣一帶的“落地唱書”,清光緒年間開始演變為在農村草台演出的戲曲形式,曾稱小歌班、的篤班、紹興文戲等。藝人初始基本上是半農半藝的男性農民,故稱男班。到了後來,女戲子登台了,便男唱男,女唱女,各司其職,紹興戲也越唱越大了。紹興戲裏有很出名的一出戲,叫做——“跳吊”,現在已經失傳了。這出“跳吊”的戲文,講的是楊氏女子做童養媳遭虐至死,恰逢一名陽間的女子要自殺,女吊萬分欣喜的要去“討替代”,不想半路卻殺出個男吊要與她爭這具肉身。然後,兩人爭執一番,哭訴一番,廝打一番,最後殺出個憐香惜玉的靈官,趕走了恃強淩弱的男吊,為弱似蒲柳的女吊撐了個後台,鬼界的人,也講求個異性相吸——故事平淡無奇,離奇的是那“跳吊”的唱法。這不,在浙江紹南的烏桐鎮上,就來了這麽個會唱“跳吊”的紹興戲戲班子。
烏桐鎮最有錢的人家姓吳,這個唱“跳吊”的戲班子正是吳家從縣上請來的。吳家的男主人隻有四十開外,是十幾年前才搬來烏桐鎮的。來的時候帶來了一雙小兒女,但卻沒有妻室,聽說是生下女兒之後不久就病死了。吳老爺是個厚道人,但也是個能幹人。落戶烏桐鎮之後,十幾年的經營,到了現在,全鎮的米鋪都隻姓“吳”這一個姓了。兵荒馬亂的年月,坐擁全城的米鋪,也就等於坐擁了全城的經濟命脈。但吳老爺不像那些奸商,而是樂善好施,因此在烏桐鎮,甚至全鄉的口碑都很好。吳老爺的一雙兒女也爭氣,吳家少爺在南京念大學,吳家小姐也是省城的女子中學品學兼優的好學生,除了吳老爺一直沒有再娶妻室以外,這個家真的算是和美的讓人豔羨了。隻是,家大業大,順水順風的吳老爺、吳半城,為何一直不肯續娶呢?
對了,忘記說了,這個吳老爺,左手大拇指上常年帶著一枚黃銅指套。烏桐鎮的人私下裏都傳說,這個吳老爺左手沒有大拇指,好像是年輕時跑江湖做生意,被仇家剁去了的,是真是假,沒有人知道。
再說回“跳吊”這出戲吧,嚴格說來,這出戲唱念算是文戲的詞,做打卻應該歸屬於武戲,不為別的,隻因為這出戲唱起來,實在是需要很深的功力,也需要冒很大的風險。功力深當然好理解,台上一分鍾,台下十年功,唱戲的人,但凡想成個角兒,都是這樣磨出來的。但這冒風險,又是怎麽回事兒呢?因為唱這出“跳吊”,有可能——唱出人命。
“跳吊”之前,要先來一出“起殤”。“起殤”是要等到黃昏時分的,搭起戲台,務必待太陽落盡,方可開場。開場是一聲無比淒厲的嗩呐聲,一聲長嘯過後,便是鬼王出場了,鬼王照例是青麵獠牙的模樣,手執鋼叉,然後再上來十幾個滿麵油彩的鬼卒,跟著吱呀亂喊一通,鬼王鬼卒們凶神惡煞的走個場子,走完鬼王再將鋼叉狠狠一擲,死死釘在台板上,是為鎮魂。到了這兒,“起殤”就算是正式結束了。這個時候,“跳吊”才會正式出場。跳吊是很需要點功夫的,先出來亮相的是男吊,台上搭起七張八仙桌,層層壘上去,最高處懸著一條白布,男吊要先層層翻上八仙桌,翻到最頂端,將身子穿過懸著的白布環,然後反複鑽來鑽去,鑽一回掛一回,好似蜘蛛結網一般——唱戲的人,玩的就是這點身段和手足功夫。現在的人雜技看多了,不覺得有什麽了不得的,可是在過去,看跳吊,可是很隆重的一件大事。男吊一出,現場便鴉雀無聲。太入戲當然是一個方麵,另一個方麵是因為跳吊是一出忌諱頗多的戲。看跳吊,千萬不能說諸如“頂上有人”,或者嘰嘰喳喳的討論什麽“我看見男吊了,儂有無看見”之類的話,因為據說,那男吊懸梁的白布環,很容易招惹上吊死鬼的亡魂。若是真的語出不慎招來了鬼魂,那半空中懸著的戲子男吊,恐怕就真的要變成貨真價實的“男吊”了。
當然,這隻是傳說,誰也沒有親眼見過。但是傳說之所以成為傳說,自然有它的道理和出處。人對鬼,總是一個在明處一個在暗處,能不惹還是盡量不惹的好。因此人們看跳吊的時候,都會很自覺的閉嘴不說話,隻瞪著眼看那八仙桌頂上麵色鐵青的男吊費力的鑽來掛去的,心下還盤算著不能招惹吊死鬼不能招惹吊死鬼,一邊還得提防著會不會從那懸著的白布裏看到啥不幹淨的東西,一場跳吊看下來,看戲的人比唱戲的人還累。
“咿呀——”表姐捂著耳朵嚷嚷起來,“這麽詭異的戲,為啥還有人想要去看,不用吊死鬼出來,人嚇人也嚇死了。”果然是個眼大肚子小的,我在心裏暗笑著號稱愛聽鬼故事的表姐。
文爺拈起一粒瓜子仁兒填到嘴裏,含糊地說道:“這不是和你們愛聽鬼故事的道理一樣麽。再說回咱們的故事——吳老爺每年都會請戲班子來唱戲,而且都是在每年的陰曆四月初七。據說那天,是他亡妻的生日。”
“難怪要先行‘起殤’禮呢。”表姐點頭道。
“嗯,‘起殤’行完,就意味著那些孤魂野鬼正式開始和鬼王鬼卒們一起看戲了。”文爺抽了口煙,“不過,這吳老爺並不知道戲班子要唱這出‘跳吊’……”
文爺又把話題轉回到吳家請來的這個戲班子上,且說戲班子提前一天來了烏桐鎮,吳府家大業大,在後堂專門有下人住的地方,於是給戲班子辟了幾間空屋子出來。戲班班主是個三十多歲的中年人,姓謝。這男人長得很怪,麵色黑紅,左臉頰上還有幾道很清晰的刀疤,有一道尤其長,幾乎越過了鼻梁,弄的五官都有點模糊了。不過怪的不是這一點,而是這個男人雖然麵黑外加刀疤臉,卻不讓人感覺凶相,相反,真是盯著看,還有那麽幾分清秀。當然,他的眼神很凶,是那種陰而冷的凶,所以沒幾個人敢盯著他看。戲班子裏的人和他講話,也都是低眉順眼的,也許正是這樣,他才能在戲班子裏壓得住陣腳吧。
當日謝班主帶著戲班子進了吳府,和吳老爺兩下一照麵,吳老爺竟然不自覺的愣了一下神。當然,吳老爺是見過世麵的人,自然不會怵這麽個戲子。兩相客套了一下,便把謝班主和戲班子請進了後堂。吳府管家叫吳祥,吳祥陪著戲班子進了後堂,看著他們將行頭一趟趟搬進搬出的,吳祥突然有種莫名的感覺,整個戲班子的人都顯得有點怪異,但又說不上來是哪兒怪。吳祥心裏暗暗的怪自己多想,為了打發冷清,他開口和謝班主搭訕道:“不知道明天貴班要唱那幾折戲?”
“哦,《白蛇傳》、《梁山伯》,”謝班主答道,吳祥客套的點點頭,平淡無奇的幾折戲,隨便哪個戲班子都是這麽幾出,不過謝班主接下來的一句話卻把吳四驚得一跳——“貴宅的風水——是不是不太好啊?”
吳祥一驚:“你……什麽意思?”
謝班主歎口氣,問道:“你家太太過世應該有——十六年了吧?”
“你……你怎麽知道?”吳祥驚訝的合不攏嘴,“你認識我家老爺和太太?”
謝班主搖頭笑笑:“當然不認識,我們是外鄉人。隻是——我會看風水。二八一十六年,可是個坎兒,這個坎兒上容易招惹上髒東西,如果不壓一壓,怕是要給吳府招災啊。”謝班主話裏有話。
“什麽意思?”吳祥還是不明白,但他本能的感到這個謝班主絕非一般人。隻是,他身上有種拒人千裏之外的氣勢,讓吳祥也不敢貿然問的太多。
謝班主還是一副不怒自威的樣子,很平靜地說道:“最近,府裏是不是出了不少事?比如,吳家的米鋪遭了盜,或者——吳家小姐突然生病之類的?”
吳祥完全愣了,隻知道木然的點著頭——因為謝班主說的都是實話。
謝班主微微一笑,湊近吳祥,有意壓低聲音說:“是不是米鋪的米——都變成了血色?”
吳祥腿一軟,差點坐在地上,他顫抖著問:“你……你是怎麽知道的?”
謝班主搖搖頭:“別怕,我說了,你們這宅子裏有不幹淨的東西。不幹淨的東西作祟,無非就是這麽幾招——遇物化血,遇人招疾。”
“那……那怎麽辦?”吳祥愣了半天,擠出這麽一句話。
謝班主嗬嗬一笑,拍拍吳祥的肩膀:“別這樣,我說了,我懂點異術,這事本來與我無關,但是我進了烏桐鎮,就覺得頂上有股血暈,越到吳府越近,源頭便在吳府。這等事,在我眼前出現了,我就不能不管。知道我們謝家班的拿手好戲是什麽嗎——‘跳吊’。”
“這和唱‘跳吊’有什麽關係?”吳祥不明白。
“你們外行人看熱鬧,隻知道跳吊容易招鬼。我們內行人知道門道的,都明白,‘跳吊’的確是招鬼,但招的不是外鬼,而是內鬼——也就是說,能把自家宅子裏不幹淨的東西引出來。”謝班主解釋道,“尤其是——你們府上惹上的鬼,本來就是吊死鬼。”
“吊死鬼?”吳祥覺得自己的上下牙齒有種打架的感覺,他看了看謝班主,卻又不敢多問,想了半天,憋出一句話,“那引出來之後呢?”
“引出來之後就好辦了啊!公雞血,老醋,糯米,薑黃水,隨便哪樣,淋而殺之。”謝班主抖抖衣襟,不以為然地說道。他輕描淡寫的語氣讓吳祥陡生一股敬佩感和信任感,或者說……是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謝班主抬頭看看吳祥,補充道,“依我看,府裏的鬼魅,可能就在離你們老爺不遠的地方。所以,唱‘跳吊’之前,千萬不能讓你們老爺知道。鬼魅就在他附近,鬼魅若是感知到了,那唱上多少天也引不出來了。”
吳祥趕忙討好的笑著點頭,隨聲應和著:“沒錯,沒錯。現在的戲班子拿得起這出戲的可不多了,謝家班果然是家業不凡啊。”吳祥長這麽大,‘跳吊’這出戲隻聽人說過,卻從未親眼見過,這次倒正好飽飽眼福。
“不過,這跳吊唱起來,是有講究的。”謝班主說,“至於什麽講究,您不是行內人,恕我不方便透露。但是,明日搭台唱戲之前,還請不要將這出戲聲張開去。”
“什麽?”吳祥一怔,“也行,戲本子上不寫明白就是。老爺明白是怎麽回事兒以後,應該也不會怪罪下來。”吳祥想了想,咽了口唾沫,又問道:“可是……我們家老爺,不會有事吧?”
謝班主哈哈大笑,拍了拍吳祥的肩膀:“隻要他不是鬼,當然就不會有事。”
當天,戲班子和吳府老少都早早地睡下了。吳祥輾轉反側就是睡不著,謝班主的幾句話總在他耳邊不停地回放。這個刀疤臉的男人——到底什麽來路呢?突然,吳祥聽到門外傳來一陣低低的嗚咽聲,像是個女人在哭,仔細聽又不像,而像是什麽人在呢喃低語。吳祥反正是睡意全消,索性支起耳朵想聽個究竟,卻聽到低低的嗚咽聲裏又夾雜了輕輕的,卻很有節奏的腳步聲,而且,越來越近。
吳祥猛的坐起來,披衣起身,趴到窗前,今晚的月亮很不錯,雖然隻是半圓,但是很亮。如銀的月光灑下來,在吳府的大院裏投下一片大大的亮光——但是那裏卻是一片空地,什麽也沒有。吳祥有點泄氣地轉過身,想想又有點不甘心,於是回身打開門,走出屋子,四下張望,突然,他看見一個紅衣紅褲的年輕女子,披頭散發的一步步慢慢向吳祥的方向挪過來。之所以說是“挪”而不是走,是因為那個女子根本就不像是在走路,不是一步步的,而是一截一截的飄過來。吳祥覺得自己的腿有些不聽使喚了。想跑,但卻一步也挪不動。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女子朝他一步步逼近,就在這時,背後一雙手重重地拍了他一下,吳祥猛的跪在地上。
“吳管家,你怎麽了?”拍他的人是謝班主,吳祥看到謝班主的臉,頓時有種見到救星的感覺,他一隻手抓住謝班主的手,另一隻手抖抖地指向正在一步步向他走來的紅衣女子,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來。謝班主抬頭一看,樂了:“這是我們戲班裏的小紅姑娘,唱青衣的。你怕成這樣幹什麽?”
“小紅?”吳祥揉揉眼睛,沒錯,還真是小紅。白天來的時候,全戲班就數她看上去最水靈,而且安安靜靜的,謝班主說一句,她就點點頭,乖順的很,怎麽晚上看起來這麽嚇人。
謝班主仿佛看出吳祥的心思,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小紅是我們戲班子裏的台柱子,明天的‘跳吊’裏麵,女吊就是她來唱。這孩子從小唱戲,唱的有些戲癡了。尤其是‘跳吊’,很要身段和功夫,她剛才想必是一個人走台去了。”說完,謝班主朝小紅拍拍手,小紅果然抬起頭,看到謝班主,她笑了笑,好像又變回了白天那個乖巧溫順的女孩。謝班主指指小紅的腳對吳祥說:“喏,她走路可是有聲音的。”
沒錯,剛才吳祥聽到的腳步聲,正是小紅踩出來的。吳祥鬆了口氣,忍不住又盯著小紅那雙柔軟小巧的腳多看了兩眼,說真的,那雙腳很美,就是腳上的紅色繡花鞋有些紮眼。
吳祥正盯著小紅出神呢,謝班主又拍了拍吳祥,說道:“回去吧,早點歇著。明兒您是大管家,有得忙的。”
吳祥點點頭,起身回房了。走到門口,他忍不住又回頭看了看,看見謝班主牽著小紅的手,小紅像個木偶娃娃一樣跟著謝班主一言不發的走著。突然,她似乎是感覺到吳祥在看她一樣猛的轉過頭,朝吳祥笑了一下。吳祥渾身猛的一個激靈——她的臉似乎塗了很重的粉,白的有點晃眼。但是唇上沒抹胭脂,所以嘴唇也顯出灰白色。更讓吳祥感到不安的是,小紅的那個眉眼,那個詭異的微笑,還有她唇邊的那顆淡紅色的痣,都讓吳祥覺得,似曾相識。
第二日,日上三杆,起樓搭台,戲台子就搭在吳府的大院正中間。豪門大戶的人家,自然不會跑到大街上去聽戲。家裏能請得起戲班子搭得起戲台子,這是身份的象征。
午時三刻,吳家人用了午飯,全家上下便來到戲台前就坐。戲行講究個“飽吹餓唱”,伶人登台前自然是不能吃飯的,吳祥隻讓廚房給熬了些淡粥。本來這吳府有一道鴨粥的私房菜,香而不膩,伶人登台前吃是極好,但是偏偏謝班主又反複叮囑說不能吃葷,於是改成菜粥,每人喝了一些。吳祥在旁邊看著,總感覺戲班子的氣氛有點古怪,難道是唱戲又不讓吃飯,所以大家夥兒都攢著勁兒閉氣呢?吳祥胡亂想著,小紅卻已經把碗筷收好端到吳祥麵前,謝班主擦擦嘴,對吳祥說了句:“我們扮戲了,您先回避一下吧。”吳祥點點頭,示意家仆端著碗筷退了出去。臨出門前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看小紅,小紅卻沒看他,仿佛昨晚什麽事也沒發生一樣。吳祥撓撓頭,出去了。
三聲鑼聲落地,戲開場了。唱的是紹興戲的保留曲目《梁山伯與祝英台》。吳老爺坐在正中間,身邊擺著亡妻的牌位,吳祥站在右邊待命。今日的戲台上,不知扮花旦的是誰。吳祥覺得有些眼熟,但是又一下子認不出來。隻知道身型高挑嫋娜,但又不是小紅那般嬌巧玲瓏的模樣。而是顯得更矝持,比起小紅的青衣身段,台上的祝英台顯然更有花旦的範兒。
唱到《樓台會》了,台上的“梁山伯”和“祝英台”的聲音也越來越悲切,唱詞幽幽的飄下來,說真的,的確是餘音繞梁,婉轉動人,但聽上去卻有點像是——鬼魅?吳祥搖搖頭,寧願相信自己是多想了,專心聽戲。
“金雞啼破三更夢,
狂風吹折並蒂蓮。
我隻道有情人總能成眷屬,
誰又知今生難娶祝英台?
……”
七十年前的江南古鎮深宅大院裏的戲台,台上的伶人們唱的幽怨,那聲音仿佛能滴下淚來,擰出水來,整個園子都好像氤氳著絲絲縷縷的水氣一般。吳祥漸漸覺得眼前有些模糊,他揉揉眼睛,看了看身旁的老爺,居然發現,老爺在偷偷的拭淚!吳祥覺得有些莫名其妙,給亡故的太太唱戲也不是這一次了,卻從沒有見過老爺這般模樣,今兒這是怎麽了?吳祥正在兀自琢磨的時候,吳老爺卻突然轉過頭來小聲問道:“這戲班子——是從哪兒請來的?”
“是少爺的朋友從縣上請的。聽說是蘇北一代逃荒過來的,不是本地的戲班子。”吳祥答道。
“蘇北?”吳老爺一驚,吳祥明明白白地看到吳老爺的眼中居然帶著驚恐之色,吳祥也忍不住打破了管家不得多嘴的戒律,好奇地問道:“老爺您這是怎麽了?有什麽不對的麽?奇 -書∧ 網這雖然是蘇北到此的外地戲班,可在省城都是唱出名了的。省城的那些官爺們做壽,也都是請他們這個班子。”吳祥補充道。
“哦?他們是個很出名的戲班子是麽?唱了很久了?”吳老爺問道,看到吳祥點了點頭,吳老爺便很不自然地笑了笑,掏出一塊手帕——不過這次不是擦眼淚,而是擦汗。
台上的伶人仍在悲悲切切地唱著。青瓦厚重,雕柱玲瓏,戲台上唱的是癡男怨女人情冷暖,吟詞轉調繞梁不休。戲台下則是另一群癡男怨女如癡如醉如夢如幻,漸漸的便不知今夕何夕。
吳祥也忍不住抬袖拭了拭眼角,心下感歎著這謝家班果然是名不虛傳。竟有這等出色的旦角撐台麵。吳祥跟著吳老爺這些年,戲聽了不少,但還真沒有誰能唱成這個樣子。這等九轉回腸的唱腔,這等風流婀娜的身段,實在已經不僅僅是餘音繞梁,而是——勾魂攝魄,勾魂……攝魄……
“不見梁兄見墳台,
呼天號地哭哀哀。
英台立誌難更改,
我豈能嫁與馬文才?”
戲台上狂風大作,燈也一下子黑了,梁山伯的墳墓裂開,祝英台縱身躍入。墓裏飛出兩隻蝴蝶,燈光複亮,台下掌聲雷動,全烏桐鎮的人幾乎都擠在吳家大院的戲台下麵了——吳老爺樂善好施,自然這一天是廣開門戶的,全鎮的人想來聽戲便來捧個人場。奈何今日戲台上的女旦喊嗓喊的是一唱三歎,連那些平日不愛聽戲的人也放下手裏的活計跑來湊熱鬧。吳祥一邊拚命拍著巴掌,一麵側過頭去,卻驚訝的發現——吳老爺不見了!
“奇怪了,剛才還在呢。”吳祥納悶著,不過想想,唱到“樓台會”那裏的時候,自己和老爺講過幾句話。然後不知怎麽的,自己就完全情不自禁的沉到戲裏去了,丟了魂魄似的,以至於吳老爺什麽時候離座的自己居然不知道。吳祥問了問身邊的人,也都說沒注意。“真是魔怔了。”吳祥懊惱的嘀咕了一句,本想擠出去找找看,但是看看外麵圍的人太多,都擠到門外去了,吳祥又摸了摸吳老爺的茶盞,還是溫熱的,想來也沒走太遠,“可能是出恭去了吧。”,吳祥自我安慰著,仍然站在原地等著看下麵的戲。
此時,太陽已經落盡了。
一聲無比淒厲的嗩呐聲響起,吳祥全身抖了一下——這是“起殤”的前奏。這麽說來,“跳吊”開場了?吳祥覺得有點緊張,剛才還熱鬧非凡的吳家大院也一下子安靜了下來。江浙一帶的人家,即便沒看過,也都知道“跳吊”的典故,所以大家都小心翼翼,三分膽顫七分期待的盼著男吊女吊出場。
鬼王鬼卒走完台,鋼叉一釘,亡魂也蹲在台下等著看戲了。男吊出了場,幾句念白說完,便開始層層向上的翻那八仙桌。不知為什麽,吳祥總覺得那男吊有點眼熟,他拚命瞪大眼睛想看個究竟,但是男吊臉上塗著重重的油彩,五官都蓋住了,怎麽也看不清。男吊翻八仙桌的樣子也很怪異,雖然身手十分敏捷,但卻沒有靈性,一招一式有點像個木偶人,是被人在身後提著線做出的動作一樣。吳祥正在胡思亂想之際,突然眼前一道紅光閃了一下,一個披頭散發,紅衣紅褲,外批一件黑色長背心的女人出場了,吳祥混身冷了那麽一下——果然和昨晚小紅那身打扮一模一樣啊。女吊腳上穿著的,也是昨晚吳祥看到的那雙繡花鞋。走路的姿勢,也是一樣,慢慢的,一步步的挪著,戲台下鴉雀無聲,顯然,大家都被嚇住了。
女吊脖子上掛著兩條紙錠,低著頭,垂著手,一步三搖地走著,彎彎曲曲地走個全台,“女吊走的這是個‘心’吧?”吳祥身後的王家姆媽自言自語道,旁邊的人低聲附和著,但誰也不敢大聲說話。突然,女吊走到台中間,猛的向後甩了一下頭,原本向前垂著遮擋麵孔的長發一下子全被甩到腦後,女吊的麵孔清晰的呈現在眾人的眼前。
“嘩——”,台下一陣低低地驚呼聲。這女吊著實是悚人的不行,白的糝人的麵孔,兩道漆黑的長入鬢角的濃眉,再加上塗畫成青黑色的眼圈和猩紅色的嘴唇,白、黑、青、紅,四樣本是極其平常的顏色,這樣交纏在一起竟然顯得如此觸目驚心。女吊環視一圈,雙肩微顫,一雙深不見底的眼眸透出些非喜非嗔的古怪味道。突然,篤鼓聲起,兩短一長,隻聽女吊一聲淒厲的呼喝——“奴本是謝家女,嗬呀,苦啊——”
“謝家女?”吳祥皺起眉頭,身邊的人也在交頭接耳的議論著,“這‘跳吊’不是講楊家童養媳的故事麽?怎麽成了謝家女?”正在大家七嘴八舌地議論著戲子唱錯詞的時候,台上的鼓樂聲卻轉了調調,又變成了剛才那出《梁山伯祝英台》的調子——“這怎麽回事?”大家夥兒開始不滿了,“這不是亂唱麽?”“花大價錢請來的,咋個可以這樣喲!”吳祥也納悶得不行,剛才一出《白蛇》一出《梁祝》,唱的是那叫一個回腸蕩氣,怎麽女吊一出,就露了怯?
盡管台下議論紛紛,台上的女吊卻好像沒聽見一樣,隨著鼓樂聲自顧自地唱了起來:
“梁兄若是愛牡丹,
與我一同把家還。
我家有枝好牡丹,
梁兄要摘也不難……”
“吳管家,儂也不管管這戲班子是伐?好端端的亂唱一氣,白瞎了那許多銅板!”王家姆媽對吳祥說道。吳祥還沒說話,還在半中腰的白布上懸著的男吊竟也開口唱了起來——
“你家牡丹雖然好,可惜是路遠迢迢怎來攀!”——吳祥愣住了,這聲音,這聲音是……
台上的男吊女吊,雖然一個在台上站著,一個懸在七張半仙桌之上的半空中,穿的也是鬼氣森森的吊死鬼衣裳,卻生生出來了四目相對,欲語凝噎的感覺。二人一唱一和之間,竟然比剛才的小生花旦正兒八經扮戲唱的那出《梁祝》還要動人。方才那出梁祝,動人的是聲,而眼前這一出,動人的,卻是情。
——“青青荷葉清水塘,鴛鴦成對又成雙。梁兄啊!英台若是女紅妝,梁兄願不願配鴛鴦?”
——“配鴛鴦,配鴛鴦,可惜你,英台不是女紅妝!”
——“眼前一條獨木橋,心又慌來膽又小。”
——“愚兄扶你過橋去。”
——“你我好比牛郎織女渡鵲橋。”
——“過了河灘又一莊,莊內黃狗叫汪汪。不咬前麵男子漢,偏咬後麵女紅妝。”
——“賢弟說話太荒唐,此地哪有女紅妝?”
——“過一井來又一堂,前麵到了觀音堂。觀音大士媒來做,來來來,我與你雙雙來拜堂。”
——“賢弟越說越荒唐,兩個男子怎拜堂?”
……
我隻道兩心相照成佳偶,誰又知今生梁兄卻不娶我祝英台。
可惜你英台不是女紅妝,兩個男子怎拜堂?
樂聲嘎然而止,台下也一下子沒了聲音。台上的男吊和女吊,凝眸對望,時光仿佛一瞬間穿越了二十年。
那時他們都還青春年少,江南的景致也如他們的年紀一般鮮嫩欲滴。三秋桂子,十裏荷花,那可真真是人間天堂。一對少年,自小便入了戲班子。雖然都是貨真價實的男兒身,卻偏生得一個是英氣十足的小生相,一個是粉麵含春的花旦臉,扮上戲再看,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戲班裏的日子總是比蜜糖苦,但又比黃連甜的。沒日沒夜地練功,小哥倆隻有互相照應著。功課做得不好,挨了打罵,小哥倆兒一起蹲回房間鑽在一個被窩裏抹眼淚,一起想著自己基本上已經想不起模樣來的娘親,哭哭啼啼一陣子,然後睫毛上掛著淚珠兒相擁著睡去。唱好了,師傅一高興賞兩個銅板兒,樂顛顛的手拉手去城南喝一碗藕粉桂花糊,清香的桂花麵兒在唇齒間交纏,彼此的小臉蛋兒便跟著泛紅,自然,心也潤了。
日子就這麽一天天過去,苦苦甜甜,悲悲喜喜,十年光陰一彈指,戲班子也換了幾茬地方。當年的小孩子,轉眼間長大了。一個是戲班裏的頭牌小生,另一個是當仁不讓的壓台花旦,台上演繹著悲歡離合的才子佳人,台下則是好的像一個人一樣的兄弟,這樣天衣無縫的默契搭檔,實在是十年才能打磨出這麽一對的,老班主自然是當個寶貝捧著。然而,時逢亂世,哪裏的飯碗都不好找。蘇州越州一路走來都不好混了,在越州,老班主又害癆病死了,一個新老板盤下了這個戲班子,新老板家在揚州,戲班子便跟著搬到了揚州。這一搬,就搬出了人命關天的禍事。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在揚州。揚州的月色霸道,香粉濃妍,小食甜糯,女子也最是勾人。在這裏,一個叫飛雪的揚州女人闖進了他們的生活,從此一切都變了樣子。
飛雪本是個過氣的青樓裏唱戲的戲子,說是賣藝不賣身,但到底賣沒賣,她自己不說,誰也不知道。隻知道這女子在班主麵前款款擺了擺柳腰,嗲嗲的拋出兩句吳音,便順水順風的入了戲班子,雖說飛雪在青樓賣笑已經算是人老珠黃了,可是進了這草台戲班子那可真是塊寶,聲音糯,扮相美,身段跟柳葉兒似的,很快便成了當仁不讓的頭牌女旦——飛雪本來就是自小跟人學戲的。男旦再假戲真做,畢竟是男旦。實在比不得貨真價實的女子,何況還是唱念做打都是從小學起,一招一式飛一個媚眼都是戲的揚州女子。
男旦心裏恨啊,恨的不光是這飛雪奪取了屬於自己的掌聲和眼球,更是恨她奪去了自己和小生同台的一切機會。台上的梁山伯還是那個梁山伯,祝英台卻不再是自己。每每演出時,男旦總是躲在後台,聽著那台上的癡男怨女柔情蜜意,自己卻狠狠拽著大幕,恨不得把幕布撕碎。他一直和小生同台唱戲,一招一式,哪怕一個眼神他都太熟悉了,是假戲還是真做,他閉著眼睛光聽幾個調兒,也能分辨出來。“梁山伯要娶祝英台”,梁山伯要娶祝英台,梁山伯這次,真的是想娶祝英台了……
男旦雖然恨,但還是咬牙把什麽都憋在心裏。他恨的緊,怨的緊,但卻什麽也不能說。可惜你英台不是女紅妝,兩個男子怎拜堂?師兄怎麽走,他知道自己是攔不住的。直到,那臉上能滴下油來的班主向戲班子宣布放假三天,來慶祝他又續弦娶了新太太,而那新太太,正是戲班子的壓台花旦——飛雪。
男旦是在城南的小酒館裏找到小生的——那裏曾經是個買藕粉桂花糊的小攤,他們小時候經常去的地方,找到小生時,他喝的爛醉如泥。男旦一路扶著小生回了家,小生吐了個一塌糊塗。男旦為他忙前忙後,端熱水遞毛巾,又灌下幾口濃茶。小生倒是不吐不鬧了,恍惚間卻一把抓住男旦的手,含混不清地喊著雪兒雪兒的名字,鼻涕眼淚也跟著流了出來。男旦恨恨地甩開,卻終是不忍心地握住小生冰冷地手,隔著被子輕輕拍著他,讓他平靜下來。半醉半醒的小生漸漸地不再喊了,而是喃喃地唱起了戲。男旦湊上去一聽,眼淚差點掉了出來——正是那出他們從小唱到大,不知道唱了多少回的《梁山伯與祝英台》。
“我與你海誓山盟情義在,我心中隻有你祝英台。你爹爹作主許馬家,你就該快把親事退……”到底是頭牌小生,縱然是半醉半醒間,唱的也是字正腔圓。
男旦字字句句聽得清楚,眼淚早已奪眶而出,情難自已,也低聲跟著和了起來:
“記得草橋兩結拜,同窗共讀有三長載,情投意合相敬愛,我此心早許你梁山伯。”——你我之間,何止三載?記得每次挨了打罵,我們就會像兩隻小耗子一樣窩在四麵透風的屋子裏,抹著眼淚想著自己的爹娘。其實我連我娘什麽樣都不知道,很多時候隻是陪著你掉眼淚罷了。到了後來,我們也不再想自己的爹娘了,我們就是彼此最好的依靠。
“可記得比作鴛鴦成雙對,可記得牛郎織女把鵲橋會,可記得井中雙雙來照影,可記得觀音堂上把堂拜。”——可記得每次挨拳腳,都是我為你療棒瘡。可記得每次出門唱堂會,都是你為我把那登徒子來擋……
“我以為天從人願成佳偶,誰知曉姻緣簿上名不標;實指望你挽月老媒來做,誰知曉喜鵲未叫烏鴉叫……”
男旦正在自顧自的淺吟低唱著,卻被床上的小生夢囈般的一句唱詞打斷了——“賢弟越說越荒唐,兩個男子怎拜堂?”——仿佛一個炸雷在頭頂劈下,男旦猛地停止了吟唱。罷罷罷,自己和小生,今生今世,隻能是好兄弟,哪裏還能有別的念想?男旦自嘲地一笑,在小生旁邊的那張躺椅上,和衣躺下。
如果日子就這樣過下去,也算是件好事。夫妻還是夫妻,兄弟也仍舊是兄弟。但是,人偏生就是不安分的。嫁了人的飛雪還是掛牌出來唱戲,嫁的是個戲班班主,不是豪門少爺,自然飛雪還是逃不過個伶人命。隻是飛雪和小生戲台上你儂我儂眉來眼去之間,卻是漸漸的變了味道。一開始是帶著冰,三分尷尬,七分冷漠;再然後,彼此都知曉了對方不為人道的無奈和心酸,冰便化成了水;再後來,眉眼間越來越熱,烤幹了眼中的水漬,“滋啦”一下,便點著了。
嫁了人的女人,比起水蔥般的少女來,又多幾分風情韻致。於是幹柴烈火,越燒越旺。飛雪懷了孕,便不再登台,小生的搭檔便又成了自己那雌雄莫辨的兄弟。《梁祝》、《白蛇》、《春江月》,一出出戲唱上去,卻不願那大幕落下來。落下來,夢便醒了。
然而,該來的,總是要來。該報的,早晚要報。該還的,天涯海角也要還。
孩子生下來,眉眼沒有一點班主的影子,卻分明是小一號的小生——不怪旁人眼神好嘴皮子碎,實在是那油餅子臉的班主和那眉清目秀的小生,差的是天上地下,涇渭分明。班主雖然也是個跑江湖陪笑臉的,但好歹算是個小地頭蛇,哪裏吃的這樣的悶虧?自然,沒過多久,什麽都知道了。
“你打算怎麽辦?”到了這種時候,自小一起搭檔的男旦兄弟,居然是唯一能說實話的人,也是唯一不冷眼旁觀明哲保身的人。
“大不了逃走,總好過這樣等死。”話說的很決絕,擲地有聲,光明磊落——雖然事情做的是一點也不磊落。
男旦心裏疼了一下,在梁山伯心裏,同窗共讀的祝兄弟,終究還是比不得他祝家那位素不相識的小九妹啊!疼歸疼,還是抹一把淚,靜悄悄地為小生收拾行李,準備盤纏,一切都停當了,隻等子夜時分送兄台和情婦一起上路。
小生如約而至,等來的卻不是飛雪,而是戲班班主和幾個嘍囉。天旋地轉,地轉天旋。蘸鹽的皮鞭抽打在身上,皮早就開了,紅色的肉絲絲縷縷地朝外翻著,皮鞭上的鹽水又見縫插針的渴了一般迅速滲進肉裏,那身體便像曬的半幹的臘肉,血的腥味混著鹽水的鹹味,熏得人想流淚,眼淚卻也是一樣的鹹。即便是這樣,也硬是不覺得疼——隻是覺得自己傻,居然真的相信那個媚眼如絲的煙花女子會跟著自己戰戰兢兢的踏上逃亡之路而不去要那唾手可得的生的希望?
“餓上幾日,然後押送官府。”班主懶洋洋的剔著牙,周身是一股豬肉的味道。
“可是——什麽罪名呢?”嘍囉點頭哈腰地請示著,“太太是識大體的人,自然知道孰重孰輕。這小子不知道天高地厚,千刀萬剮也不可惜,隻是總得有個罪名吧?現在這個樣子,也不能說他們是通……”
“通個屁!”班主罵道,“就說——這小子殺人劫財。”
“殺人也得有個屍身做現場啊!”嘍囉倒是想的很周到。
“屍身?”班主抽了口煙,指了指飛雪的房間,嘍囉愣了一下,抬頭卻看見班主陰冷的眼神,不禁一抖,戰戰兢兢的退出去了。一刻鍾後,一聲尖利的嬰兒嚎哭聲,然後是幾聲女人的慘叫,一陣乒乒乓乓的熱鬧過後,什麽都安靜了。孩子的嘴角流著殷紅的血,早已沒了氣息,她風情萬種的母親則口吐白沫,不省人事,為了避免她醒過來再大哭大鬧,還被牢牢地綁在床上。班主自然是看都懶得看一眼的,那身子還熱著的小東西也不是自己的骨肉,看了觸黴頭。班主隻是吩咐了幾個女龍套看著點兒尚在昏迷中的飛雪,自己便一步三搖地晃出了門,去找自己的老相好了。
還是那句話,該來的,總是要來。該報的,早晚要報。該還的,天涯海角也要還。
這一切都在戲班的小院子裏進行著,門一關,兩重天。門內戲班子自己的人看了,當然是裝聾作啞的,風口浪尖誰去把自己往棺材裏送?於是各人回屋,放下窗子吹了燈,一頭鑽進被窩裏,眼不見心不亂。但是有一雙眼睛,卻把一切都清清楚楚地看在眼裏——男旦。
“男旦去為小生複仇去了?把班主殺了,然後救了小生,對麽?”我問文爺。見義勇為然後遠走高飛,這是這類故事的套路。
文爺點點頭,又搖搖頭,猛吸了一口煙:“算是吧,隻是……這人世間的事兒啊,往往不像電視裏那些英雄俠客的故事那樣圓滿——”
很多人,很多事,往往就在那一念之間,便徹底顛倒了方向。男旦雖然唱了二十年的女兒腔,可一旦下定了決心,這柔若女兒的男子,骨子裏終究還是帶著那麽一股子男人的狠勁兒。月黑風高夜,正是上好的殺人放火時。男旦悄悄地踹了刀子,在寒冷的夜裏蹲在那大紅燈籠高高掛的青樓外,等著。
那夜天公真是做美。墨黑的雲把月亮擋的嚴嚴實實密不透風,一絲光亮也透不出來。天很冷,北風打在身上,灌進衣領子裏,鋒利地就如同男旦懷裏踹著的那把匕首的刀尖兒一樣。風這樣肆無忌憚地一道道割在男旦的身上,似乎是在預演著不久之後的場景一般。“這刀子割在那老東西的身上,是不是也是這樣疼?”男旦暗暗地想著,“不,應該比這還疼。”是啊,風再冷,總是割不出血來,可是刀子不一樣。刀子上了身,必是白刃進紅刃出——男旦這麽想著,渾身瑟瑟地發著抖,他怕,他是真怕。連殺雞都不敢看的人,今日卻要殺人。現在放棄不是來不及,街上連一個人都沒有,沒人會注意他,他隻要自己一個人靜悄悄地溜回去,像其他人一樣放下窗子捂上被子,什麽事也沒有。可是他卻是從未有過的決絕——而這一切都是在目睹了班主出門的那一瞬間決定的。事後想起,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當時那個執拗地連後路都不想的人就是向來隱忍而乖順的自己。
班主晃晃悠悠地從青樓裏搖了出來,臉上泛著紅光,身上混合著酒氣、脂粉氣和肉欲的腥臭味道,讓一直有點潔癖的男旦有種惡心的感覺。他選的位置不錯,青樓旁邊那個拐角小巷的入口處,班主從他身邊經過,竟然沒有發覺。機會轉瞬即逝,男旦強迫自己不要再多想,於是猛地撲上去,匕首便劃上了班主又短又粗的脖子。
若是行家裏手,第一刀下去,幹脆地切斷喉管,讓你喊不出聲來。第二刀下去,再利落地削了腦袋,然後拋屍城外護城河,讓你身首異處,官府即便發現了,也無從辨認,拖上十天半個月,屍首再一爛,也就成了個無頭懸案,所謂懸案,其實也就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了,大家便都脫了幹係。隻可惜所謂一刀斃命,見血封喉的手段,都隻是武俠小說裏高手的本事,一個唱了十年花旦扮了十年女兒身的男人,哪裏會有這樣的準頭?匕首劃斷了血管,血噴湧出來,男旦傻了,竟不知道躲閃,於是血濺了他一頭一臉一身。雖然班主的血噴的像盛開的花兒一樣無比絢爛,喉管卻還沒有完全斷掉,還能勉強而艱難地發出幾聲呼救聲,他的腦袋被割了一半,像落枕了一樣耷拉在一邊,卻還零零星星的連著些肉絲,滴滴答答地在脖子上晃蕩著,仿佛在嘲笑男旦的刀法是如此的生疏,還需要好好回家練練。班主嗓子裏發出的嘶嘶聲,他不斷向外噴湧的血漿,還有他那個搖搖欲墜的腦袋,那雙充血到幾乎要爆掉的眼睛,組成了一副最扭曲的圖畫,逼得男旦抖抖索索地又朝班主的胸口捅了第二刀。
“小子,你是為你師兄嗎?”班主居然說話了,雖然說的含混不清,但男旦能聽明白,隻是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班主居然笑了,在他那顆晃晃悠悠馬上就要掉下來的腦袋上居然還可以呈現出一種類似“笑”的表情。班主的七竅都在向外噴著血,但他依然慘兮兮地笑著,一字一句地說道:“*****無情,戲子無義。他倆一個是*****,一個是戲子,走著瞧吧,你會後悔的。”
男旦狠狠地舉起匕首,一刀刀地在班主身上胡亂戳著,不管什麽命門要害了,就這麽閉著眼,胡亂地戳著,隻為了讓他早點閉嘴,不要再說出那些讓他心驚肉跳的——實話。
寒冷的冬夜,普通人是不會在大街上瞎溜達的,但是還有更夫得值夜班履行自己的指責,於是,聞聲而至的更夫、呆若木雞的男旦手裏帶血的匕首,還有班主那支離破碎的身體,構成了充分的人證,物證,旁證——老話說,沒有金剛鑽,別攬瓷器活兒,這話實在是太了不起的大實話了。真想殺人,好好花錢找個行家裏手,什麽錢都省得,這點錢萬萬省不得。人命換人命,這可不是耍膽氣的時候,半生不熟自己硬著頭皮往上衝,往往還得賠上自己一條命。
戲班子裏可一下子炸了鍋。這世道可真是不得了,僅僅一夜,天便變了色兒。昨天晚上還氣勢洶洶的班主,今天就成了衙門裏那具被人捅的活像個蓮蓬的屍首。還有那個十幾年一直乖順靦腆地像個女孩子的男旦,怎麽就成了殺人凶手?
飛雪到底是飛雪,從小就出來混世道的女子,隻知道有一點縫隙也要拚命咬牙鑽出頭去狠狠地活著,自然不像大家閨秀小家碧玉一樣,一點風吹草動就可憐兮兮地臥床不起茶飯不進。她咬牙命人收拾好了孩子的屍體,又梳洗打扮了一番,讓人開了柴房的門,好生服侍著半死不活的小生,然後自己帶上幾個人去了衙門。昨天的嘍囉是班主的人,今天既然班主已經不在了,他們也就順理成章地變成了班主太太的跟班兒了——誰讓班主太太的手裏,拿著班主錢櫃子的鑰匙呢。
小生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了。飛雪平靜地給他講了一切來龍去脈,他聽完,半晌不動,最後擠出一句:“那他現在——怎麽樣了?”
“還能怎麽樣?”飛雪滿不在乎地揚揚眉毛,“人證物證都有了,還怎麽抵賴?該怎麽辦,就怎麽辦。”
“你——你難道沒有別的辦法了麽?”小生顫抖著問道,“他是為了誰才幹出這樣的事兒來的?為的還不是你我麽?你就能眼睜睜看著他去死?”
飛雪淡然一笑,抬頭看著小生:“他是為你我?還是隻為你?”飛雪的嘴角有些顫抖,但扔倔強地帶著一絲嘲諷的波紋。
兩兩對峙了一會兒,飛雪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對著小生,聲音低沉而晦澀:“我知道,你恨我,你恨我關鍵時候把你給賣了。可是我能怎麽辦?我在鄉下還有一雙兒女,我死了,他們怎麽辦?為了他們,我得活下去,牙咬碎了我也得活下去。”飛雪早年在青樓的時候,便已經有了一雙兒女,隻是可憐的是,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孩子的父親到底是誰——這也正是她被老鴇掃地出門的原因,那裏永遠都隻歡迎最鮮嫩的二八嬌娘。說起來,這其實也算是她委身班主的原因,那樣她才有錢去偷偷拿給鄉下的養母,心驚膽顫地祈禱著自己的一雙兒女慢慢長大成人。
然而千算萬算,都不如天算呐。自己保全了那邊的孩子,卻保全不了這邊的孩子。此時此刻,她不是什麽無情的*****無義的戲子,隻是個全天下最可憐的母親。
“想辦法……也許可以吧。但是那恐怕得折了整個戲班子的一半家業,戲班子就得散了,這麽多人,兵荒馬亂的,上哪兒去討飯吃?”飛雪接著說道,“那死鬼活著的時候,左右也算個地頭蛇。現在不明不白的死了,若是沒個明明白白的冤家拿出去示眾,他那些兄弟們尋上門來,該怎麽給說法?給不了說法,我們怕是都逃不過。”
小生沒了言語。任怎樣的情義,卻也敵不過活下來的欲望。“以一命換我們這幾十口人的命,也算他不冤了。”飛雪苦笑了一下,做了個總結。
十天後,男旦便被砍了腦袋。小生沒有去,飛雪也沒有去,整個戲班子都悶在自己的小院子裏,沒人踏出門半步。隻是後來聽說,有不少人早早地蒸好了熱饅頭踹著,就等人頭落地,去蘸那熱乎乎的人血,聽說吃了冬天不生熱病。
“男旦姓謝,小生姓吳。”文爺彈了彈煙灰,平靜的聲音猛地把我們從故事裏拉了出來。
“小生——就是烏桐鎮的吳老爺?”我問道,“那男旦——是謝班主?後來出現在烏桐鎮的謝班主是……人還是鬼?”我覺得後背絲絲地開始冒涼氣,謝班主變成鬼倒不可怕,問題是變成鬼的謝班主又上哪兒湊了這麽個戲班子,然後還一路找到了烏桐鎮,這其中細細想來就可怕了。對了,小生既然是吳老爺,那飛雪呢?吳老爺的亡妻難道就是指飛雪?
“那個小生,也就是後來的吳老爺,也太不像個男人了!事到臨頭,還沒有女人有擔待!”瀟瀟突然忿忿地罵了一句,把我嚇了一跳,說真的,我還從沒見過一向好脾氣還有點神經大條的表姐這樣忿忿地說過話。
文爺嗬嗬一笑,抽了兩口煙,不緊不慢地說:“你聽我把故事講完,他們誰是誰非,你們自己就有自己的主張了。”
男旦的屍首是小生收拾的,飛雪一點也沒有插手,隻是從班主的錢櫃子裏拿了幾塊大洋出來,也算是還了男旦對她和小生的成全——隻是這成全是拿命換來的,未免太沉了些。事情結束之後,戲班子又重新掛牌開張了。班主自然換成了小生和飛雪,憑著飛雪風塵裏多年煉就的八麵玲瓏的功夫,戲班子竟然越唱越大了——其實以前的班主若是能放開手讓飛雪替他打理戲班,戲班子恐怕早發達了,可惜他隻會在床上對飛雪認真。飛雪早從鄉下接回了自己那一雙私生兒女,倆孩子口齒還不甚清楚,但也能含含糊糊懵懵懂懂地管小生叫“爹”了,一家四口,經營著一個不高不低還能賺些錢的戲班子,在這樣的世道裏也是算不錯的。漸漸的,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男旦在他們生命中留下的痕跡似乎是越來越淡了,直到——有一天……
這一天,是男旦死了整整三年。
半夜,一陣冷風突然灌進東廂房,把床上睡得正香的小生吹醒了。他迷迷糊糊睜開眼,手下意識地往旁邊搭了一下,卻發現身邊空空如也——這大半夜的,飛雪跑到哪兒去了?小生覺得奇怪,撐起身,四下看看,沒人,卻發現廂房的窗子被吹開了,冷風一陣陣的往帳子裏灌。“這才剛剛入秋,風怎麽這麽刺骨?”小生一邊嘀咕著,一邊披衣起身準備去關窗子。手剛捧到窗框,一陣低而沉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的傳來,小生循聲望去,卻看見一個紅衣紅褲的影子忽的一下飄了過去,小生猛地一驚,瞌睡也全醒了,拚命地揉揉眼睛,什麽都沒看見。難道剛才是幻覺?小生納悶道,可是那紮眼的紅色衣褲可是清清楚楚的啊!怎麽一眨眼就沒了呢。小生披衣出屋,想看個究竟,可他一直順著剛才影子飄過的方向走到牆角處,也沒看見一個人。他一路東張西望著,卻沒注意到自己身後,一雙死白的手,十指慢慢變長,像頭發絲一樣,又長又軟的,纏上了他的脖子……
“誰?”小生掰住那雙手,拚命掙開,轉身一看,卻是飛雪,小生一邊扶著脖子喘著粗氣,一邊問道,“你,你幹嘛?”
飛雪笑了笑:“沒什麽,剛才去看了看孩子,回來就看見你在走廊裏像鬼一樣東遊西逛,所以想嚇唬嚇唬你。”
“這麽大人了,怎麽跟小孩子一樣,嚇死我了。”小生摸了摸脖子,抬眼不經意地看了飛雪一眼,飛雪的眸子在月光下顯出些藍色的光,不知為什麽,小生總覺得飛雪的笑有點怪,臉色也顯得有些蒼白。小生看著披頭散發的飛雪實在有點犯怵,搖搖頭,轉身進屋了。飛雪看著小生的背影,露出了一個更深的笑,那笑臉上由於嘴角開的太大,大到露出了兩顆尖利的發亮的牙齒。轉過身去的小生當然看不見,此時此刻,飛雪身後有一個穿著紅衣紅褲的影子,正伸出一雙死白的手,從後麵撐起了飛雪的笑容……
兩人進了屋,上床吹燈。小生卻覺得比剛才站在外麵還冷,那冷是絲絲的往骨頭縫裏滲著的,小生不禁裹緊了身上的被子,翻了個身,背對著飛雪。過了一會兒,他迷迷糊糊快要睡去的時候,突然感覺飛雪慢慢爬上了他的身,小生一驚,正要回頭,卻被飛雪的手牢牢的壓住了腦袋,動彈不得——
“你,你幹什麽?”小生問道。
“不幹什麽,就是想和你唱出戲。”飛雪低聲說道,幽幽的聲音還夾雜著絲絲竊笑,穿進小生的耳朵,雖然說話的人就在耳邊,聽起來卻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的一樣。
小生已經是一身冷汗了,飛雪的手不緊沒有鬆開,反而越纏越緊,並且——飛雪的手指還在慢慢變長,像海帶一樣,慢慢的纏上了小生的脖子,越絞越緊,纏得他喘不過起來。飛雪當然沒有半點鬆手的意思,她隻是像夢遊一樣,在小生的耳邊自顧自地低聲唱著——
“玉蝴蝶,玉扇墜,蝴蝶本應成雙對。縱然是無人當它是聘媒,我也要與你生死兩相隨。”——小生的麵色已經開始發白,舌頭越深越長。
“記得草橋兩結拜,同窗共讀有三長載。可記得十八裏相送長亭路,我是一片真心吐出來。”——小生的眼球漸漸凸出來,眼眶漲成血紅色,似乎隨時會爆裂一般。他痛苦地伸出手在空中胡亂抓著,飛雪卻不躲不閃,仍是低聲淺笑,自顧自的唱著。
“梁哥哥,我想你,三餐茶飯無滋味。梁哥哥,我想你,拿起針來把線忘記。梁哥哥,我想你,懶對菱花不梳洗。梁哥哥,我想你,哪夜不想到雞啼。”——小生的舌頭已經完全伸了出來,直直地向前伸著,幾乎要舔到飛雪的臉,然而,就差那麽一寸。
“我看你一眼閉來一眼開,問你梁兄丟不下誰?你一眼閉來一眼開,莫不是難拋老母年高邁?一眼閉來一眼開,莫不是無人披麻把孝戴?一眼閉來一眼開,莫不是難舍小妹祝英台?”——小生的眼球已經流出血來,不止眼睛,小生的嘴角,耳朵,鼻孔,都向外噴著殷紅殷紅的血,他艱難的抬起手,血紅的眼球裏滿是驚恐的神色。這聲音,根本就不是飛雪,而是從小和他一起搭台唱戲的——男旦。此時,飛雪的臉也漸漸的變了模樣,變成了男旦那張總是帶著溫和笑意的麵孔,他穿著女吊的紅衣紅褲,臉上塗著慘白的厚粉,眼圈烏青,透著幽蘭色的光,看著七竅流血的男旦,他開心的笑了,露出兩顆尖的發亮的牙,然後,慢慢的把嘴唇靠近了已經隻有出氣沒有進氣的小生,慢慢的,也是狠狠的咬住了小生的喉嚨……
第二天,戲班子的人驚恐地發現,東廂房裏橫著兩具屍體——一具是飛雪的,飛雪穿著白色的浙絲睡衣,表情驚恐,而全身上下卻沒有一點傷痕。更驚悚的是,她身邊幾步之遙躺著的另一具屍體,居然是死了一年的男旦!戲班子趕緊差人報了官,仵作也驗不出個子醜寅卯來,最關鍵的是——小生失蹤了。當下揚州城可炸了鍋,有人說,這是鬼魂作祟,冤死鬼回來找債主了,是惡有惡報,可是如果這樣,小生哪兒去了?也有人說,是這小生貪圖飛雪的錢財,於是殺了她然後掘出了男旦的屍首,讓人以為是鬼魂作祟,可是如果這樣,死了一年的人怎麽還沒爛?眾說紛紜,但都不怎麽靠譜。衙門也糊塗了,又是鬼魂又摻和了陳年舊案,就是想查心裏也犯嘀咕,何況這種事根本就查不清。於是葫蘆僧判葫蘆案,這樣的葫蘆案,正好有個關鍵人物失蹤,自然就冤有頭債有主了,通緝公告便貼了出去,小生卻如石沉大海一般沒有了一點消息。本來也隻是個不大的戲班子,隻是因為這兩年唱的有些名氣了,鬧出這樣的人命官司,也著實在揚州城裏熱鬧了一陣。但是日子一長,人們的好奇勁兒也就慢慢褪了下去,兵荒馬亂的,都惦記著怎麽填飽肚子呢,誰成天操心這些死人的事情——何況這樣的世道,哪天沒有死人的事兒呢。過了幾個月,連城門口的通緝告示都爛掉了,誰都認不清那告示上的臉是誰了。
戲班子選出了新班主,日子還得過下去。這一天,戲班子裏很忙碌,第二天是揚州城有名的大老板孫老板要給他去世三年的母親唱戲,孫老板財大氣粗,指名道姓的點了那出“跳吊”,內行人都知道這出戲唱起來懸乎,大家夥兒自然得早做準備,一點不敢怠慢,就在整個戲班子忙的腳不點地的時候,突然來了個穿的破破爛爛卻神神叨叨的——道士。
“這道士我認識,吳班主他們夫妻倆還在的時候,他好像來過。”戲班子裏唱老生的老何小聲告訴新班主。是的,這個臉上有道疤的道士他印象很深,“對了!”老何猛的叫了一聲,聲音有些發抖,“那天,好像也是要給人唱‘跳吊’。”
“嗯?”新班主愣了一下,四下掃了一眼,示意大家各就各位各幹各的事兒,然後領著道士進了裏屋。
“貴班明日可是要唱‘跳吊’?”道士倒是開門見山單刀直入。
“是。”新班主很平靜的回答道。
“不怕麽?”道士笑了笑,露出兩顆黃色的大牙。
“怕?怕……什麽?”新班主盯著道士,手心裏滲出一層汗來。
“善惡有報,老天長著眼睛呢。”道士波瀾不驚地說道,每個字卻像重錘一樣狠狠地擊打著新班主的神經,“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你……你什麽意思?”新班主已經掩飾不住自己的慌亂,連額頭也滲出汗來。
“那男旦已經死了三年,你們知道他死的時候怨氣重,必然不肯輕易去轉世投胎,所以專門請了定魂石壓在他的墳頭,好讓他的魂魄無法出來作亂。可是——是誰搬開了他墳頭的鎮魂石,讓他出來作遊魂害人的?”道士死死地盯著新班主。
新班主不說話,他覺得自己的舌頭好像被打了結一樣,頭上的汗珠大顆大顆的往下掉。憋了半天,方才憋出一句話:“你——你是誰?”
道士仍然隻是笑:“我不是誰,我隻是個常年遊走四方的道士罷了,隻是你們戲班子這幾年的事情,我碰巧都聽說了,當年在男旦墳頭請定魂石的辦法,也是我教給你們以前的班主和班主娘子的。”
“你……你還知道什麽?”新班主結結巴巴地追問道。
“我還知道——”道士不緊不慢地說道,“有的人,見錢眼開,見色起義,偷偷跑去挪開了定魂石,又施了怨咒,想把死人的怨氣都轉給你們班主,卻沒想到那男旦的怨氣太重,先去找的卻是班主的娘子,最後的結果是色沒有得到,不過錢是到手了——也算沒有白忙一場。”道士揮了揮拂塵,問道,“你放了男旦的怨魂,難道就不怕你們班主和班主娘子的怨魂回來找你麽?”
“怕?我怕什麽?”新班主猛地站起來,“那一對奸夫淫婦又是什麽好東西?我們整個戲班子搭台唱了這麽多年戲,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伐?她飛雪,一個窯姐靠著一張徐娘臉就爬到我們頭上作威作福,還有那個沒種的男人,為了和那個不要臉的女人當露水夫妻,連多年的好兄弟都不要了,這一對狗男女是什麽好玩意?他們這種人,死一千回也不嫌多!”新班主忿忿地說。
道士的嘴角浮上一絲嘲諷的冷笑:“如此說來,你還是替天行道了?與財色二字無關?”道士的聲音很冷,“你們戲班子的恩怨,說到底,跟你們這些旁人難道一點關係也沒有?”
新班主說不出話來了。的確,真要掰開揉碎了仔細盤點盤點,誰的手是幹淨的呢?飛雪得勢的時候,抱大腿的是誰?嘲笑男旦冷板凳坐著硌腚的又是誰?跟著那個肥頭大耳的班主把小生五花大綁打的皮開肉綻的是誰?眼睜睜看著飛雪的孩子被摔死的又是誰?男旦在死牢裏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時候,裝聾作啞的是誰?眼見著飛雪和小生當了班主,明裏逢迎暗裏算計的又是誰?說到底,沒人幹淨,誰都脫不了幹係。死去的男旦不會放過小生和飛雪,那麽自己呢?戲班子呢?死去的那些怨魂會放過他們嗎?
新班主正在一層層冷汗不斷往外冒的時候,卻聽見道士的聲音像針一樣刺進自己的耳朵——“隨其緣對,善惡有報,誰都逃不掉的。”新班主慌忙抬頭一看,道士居然已經不見了,新班主慌忙追出去,卻被戲班子的人告知“已經出門半天了”。新班主是越想越怕,越怕還止不住的越想。善惡有報,誰都逃不掉……不管這麽多了,新班主跺了跺腳,明日的戲一唱完就立即找高人來做法,滅了這群怨靈,料這老道也不會走遠,明日唱完那台大戲,拿了銀子立即找人尋了這老道,一不做二不休,讓他永遠也開不了口,新班主狠狠地咬咬牙,轉身回了院子。
當然,明日要唱的那出大戲,是台好戲,也是最後一台戲。
孫老板家的戲台早早的搭好了,太陽落盡,“跳吊”開場。三聲喇叭聲起,台下的人不約而同地都打了個冷戰,那喇叭聲,活脫脫像是在喊“鬼啊,鬼——”。男吊出場了,賣力的翻著層層八仙桌,翻一層,台下的人便叫一陣好,翻到最上麵那層,男吊便將脖子伸進懸布,突然,懸布前掛著的那麵照妖鏡裏一個影子一閃而過,閃的台下的人眼睛都跟著晃了一下,大家揉揉眼睛,再抬頭看時,卻驚恐的發現,懸布上的男吊的臉在漸漸變形,漸漸扭曲,眼球凸出,死死地盯著懸布前麵掛著的照妖鏡。大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按照規矩又不敢大聲說話,隻能低聲議論著,新班主也從後台跑出來,緊張地盯著半空中的男吊。男吊突然開始掙紮,想要掙脫懸布,但是那懸布環卻好像粘在他脖子上一樣,死死地粘著掙脫不掉。慢慢的,男吊的臉色由白變紅,由紅變紫,最後完全變成豬肝色,舌頭伸出半尺多長,向下滴著絲絲的涎水,兩隻腳拚命掙紮著,卻喊不出聲來,此時此刻,台下的人才終於明白了——這跳吊真的把吊死鬼招來了。不知誰喊了一聲“吊死鬼來了”,大家哄的一聲四下散開,玩命的往大門那裏湧去。新班主手忙腳亂的指揮著戲班子的人上八仙桌趕緊把男吊解下來,幾個身強力壯的武生爬了上去,還沒等動手,四平八穩的八仙桌卻突然塌了。
塔形的八仙桌狠狠地砸下來,八仙桌上麵的人摔死了,八仙桌下麵的人砸死了,半空中的男吊吊死了。最慘的當然是正正地站在八仙桌下麵的新班主,他的腦袋被一張死沉的紅木八仙桌砸開了花,腦漿四濺,冒著熱氣,像剛出鍋的撒了油鹽醬醋的豆腐腦。
看戲的人群雞飛狗跳亂成一片,不知是誰碰翻了香案,燭火順勢點燃了台上的大幕,一片大火將整個戲台子燒的幹幹淨淨。
“隨其緣對,善惡有報,誰都逃不掉的。”幾天後,當道士在茶館裏聽到揚州城裏的人神秘兮兮的議論著這場跳吊招來吊死鬼的慘禍時,隻是笑著揮了揮拂塵,在心裏說了這麽一句話。他知道,自己教給小生的移魂訣,想必應該是派上用場了的,隻是,他一個與世無爭的出家人,懶得去刨根問底追究太多。管他現在是人是鬼呢,反正自己遇見了,就盡一份出家人的慈悲心腸罷了,至於其他的,善惡有報,誰都逃不掉。
“等等——”我打斷文爺,“照您這麽說,那個小生,也就是吳老爺,不是應該和飛雪一起死了麽?而且還是男旦的鬼魂給咬死的,那後來烏桐鎮的吳老爺是誰?還有謝班主呢?戲班子呢?”我越想越糊塗,已經完全理不清頭緒了,直到現在,當我在電腦上寫下這個故事的時候,我仍然覺得整個事情的前前後後有點不可思議——當然,這本來也就是文爺講的一個故事,不是真事兒。
文爺還是一副不緊不慢的語氣:“誰告訴你們烏桐鎮上的吳老爺是那個小生了?”文爺斜眼看著我和表姐瀟瀟臉上驚訝的表情,有點得意地笑了笑,“知道道士說的移魂訣是怎麽回事兒麽?”
我搖搖頭,表姐想了想,問道:“難道——和吳老爺的那個被砍掉的大拇指有關?”我驚了一下,對啊,吳老爺是沒有左手大拇指的,我怎麽把這個給忘了,莫非這二者有關聯?
文爺把目光投向窗外:“移魂訣,其實就是一種斷指移魂的法術,我們常說十指連心,而大拇指是指中老大,拇指主氣穴,氣為萬物之本。所以移魂訣就是把人的怨念都集中到拇指上去,以指代身——”
這個法術說起來,其實很簡單,但是需要下狠手。受主必須斷掉自己的一個拇指,男左女右。然後以公雞血塗抹傷口封住人體的真氣。再放一盅自己的血,浸泡斷指,將亡魂對自己的怨念全轉移到斷指上去,這就成了。一旦怨魂真的回來找到自己,用斷指戳其眼,以指代身,自己的真身也就能保住了。當然,這一招並非對付所有的怨鬼都管用,對付普通的鬼,這是必殺技;但是遇到男旦這樣咽不下怨氣閉不上眼睛的怨鬼,移魂訣是封不住小生的真氣的,更不能僅憑自己的一個拇指就輕易化解了鬼魂的怨氣。相反,小生的魂魄反而通過插入男旦眼中的拇指被吸上了男旦的身。而男旦,因為吸了小生的血,陰氣已經弱了三分,小生的魂上了他的身,男旦自己陰氣太弱竟然扛不住了,於是,失去了肉身的男旦隻能附上小生的身體。
一個移魂訣,讓本來已經陰陽兩隔的一對兄弟就此換了身——或者說,換了魂,真的很諷刺。三界的事兒,人算鬼算,還真是拚不過天算。
“你……你是從哪兒學來的移魂訣?”附上小生身體的男旦緊緊捏住自己的脖子,可笑的是——說起來,這脖子上的血脈是自己剛才咬斷的。
“這世上有怨鬼,自然也有捉鬼的人。”披著男旦皮囊的小生也氣喘籲籲地說道,那個不知道來頭的道士告訴自己印堂發黑,這幾日怨氣纏身的時候,自己還隻當他是說笑,但是那天飛雪唱完女吊之後,神色越來越詭異,舉止也越來越反常,他才又想起那個道士。然而道士對已經怨靈纏身的飛雪無能為力,隻教給他移魂訣讓他能保住自己的性命,沒想到,卻是這麽個保法——移魂訣,移魂訣,不如叫換魂訣更合適,小生嘲諷地一笑,以死人的身子當自己的皮囊,這和死了又有什麽區別。“我知道,你死的不甘心,我請人做法事,想讓你早日投胎去個好人家,好好的過日子,再也別像這輩子這麽苦。可是一直做到‘五七’,你的牌位還是在香案上擺不正,我知道,你心裏恨,你咽不下這口氣,可我沒想到你這樣恨我。是的,我對不起你,可我有什麽辦法?你和我,說到底,還不都是地上的一隻螞蟻,別人兩個指頭一撚,我們就能粉身碎骨!你不能活,你恨我,那我呢?我難道不想活下來麽?可你——”小生充血的眼睛死死地盯著男旦,聲嘶力竭地喊道,“你為什麽就是不肯放過我?你為什麽不肯好好的超生轉世去過好日子,非得纏著我不放!!”
男旦狠狠地盯著如他生前模樣的小生,咬牙切齒地說道:“我為什麽不肯放過你?你怎麽不問問自己你為什麽不肯放過我?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我為了你把命都搭上了,可你呢?我死了你用定魂石壓我,我躲過了你還用移魂訣來對付我!你一定要看我化成血水化成飛灰你才高興,對嗎?!”
小生沉默了,他的手在微微發抖,他知道,枕頭下就放著一把桃木劍——那是他早就準備好了對付男旦的鬼魂的,可是看著自己的兄弟,他卻停了手,他不敢抽出那把劍,他不敢讓這把劍穿透男旦的身體——他知道自己是小人,一次次地出賣兄弟當擋箭牌,但是他有什麽辦法?他想活著,他就是想好好活著,為什麽想活下來就這麽難?為什麽想活下來就要提心吊膽擔驚受怕?為什麽想活著就要一次次賣掉別人成全自己?
男旦看到小生緩緩向枕頭下探去的手,冷笑一聲,放下一直捂著脖子的手,血從脖子上噴湧而出,濺到小生的衣服上,臉上,他的身上像開了滿身的桃花一樣。男旦冷笑一聲,拍著胸脯,一字一句地對小生說:“來吧,我知道,你既然連移魂訣都打探到了,不會不留後手。往這兒捅吧!這身子是你自己的,你盡管捅吧!捅穿了,你就永遠披著我這身死人皮了,你捅吧,就像我當年捅死那個老淫棍一樣!”
聽到“當年”二字,小生愣了一下,無力地垂下手,桃木劍掉在地上。他抬起頭,看著自己曾經的兄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二十年的賬,豈是一句移魂訣就能一筆勾銷的?這筆帳,生前理不清,死後也算不完。[奇+書網-QISuu.cOm]
就在小生猶豫的時候,男旦卻猛地抓起桃木劍,狠狠地刺進小生的胸膛,捅地那麽狠又那麽準——如果當年捅死那個水桶般的班主能有這樣的準頭,恐怕也不會有後來那麽多事兒。小生扭過頭,看著自己的兄弟,笑了,邊笑邊流下淚來,一滴滴砸在桃木劍柄上,水漬在桃木上暈開。這一刻,小生突然覺得很輕鬆,十幾年從未有過的輕鬆。原來死並不那麽可怕,疼那麽一下子,然後就一了百了,遠勝過那種常年糾纏著自己的惶惶不可終日的滋味。
“如果早一點明白這種感覺,我不會做那麽多對不起你的事,也不會做那麽多對不起我自己的事。”小生笑著說,然後緩緩抬起手,那雙手上還保留著男旦之前一直留著的長指甲,小生揮手拔出桃木劍,卻將長指甲刺進自己的胸膛,狠命一剜,再伸出手的時候,手上卻是一顆鮮血淋漓的心髒。男旦驚得倒退兩步,小生卻直直地伸著手將心遞到他麵前,一字一句地說道:“我現在的身子是你的,心是我自己的。你不是要我的命麽?拿去吧,拿去……我隻求你一件事——兩個孩子……我們的命換他們的命,夠不夠……”話沒說完,小生的膝蓋猛的一軟,倒在地上,睜著眼,不動了,一大顆眼淚從小生的眼角流下來,流到他鮮血淋漓的手上,淚水滴在血水裏,把紫黑色的血也略微衝淡了些。
男旦傻了,他一直不肯閉眼,不肯投胎,他一直在冷冰冰地陰陽兩界徘徊,他一直咽不下這口怨氣,他一直心心念念想的都是要回來找他們,把他們欠自己的都要回來,可如今真的如願了,他卻真的後悔了,就像師兄後悔自己為什麽沒有早一點放下生死一樣。
“師兄,師兄……”男旦伸出手,撫摩著小生已經冰冷的身體,喃喃地念道,“你以為我回來找你,隻是為了取你的性命麽?我為了你連自己的命都不要了,我要你的命做什麽呢?我隻是想和你在一起,不管是活著還是死了。可是現在,你還是把我扔下了,你就這麽嫌棄我麽……”男旦顫抖著捧起那顆已經不再跳動的心髒,蜷縮著身子,失聲痛哭——他死了,還挖了自己的心給自己,自己走這一趟圖什麽?就圖這兩具冰冷的屍首和這顆早已經不跳的心麽?何況現在自己和他換了魂魄,自己以後隻能披著他的皮囊,做一具行屍走肉了。或者……男旦顫抖著拿起沾血的桃木劍,對著自己的胸口比劃了一下,淒然一笑——想做什麽?這一劍下去,自己再和他們在陰間相逢?繼續陽間糾纏不清的恩恩怨怨?有什麽意思?
突然,旁邊的廂房裏傳來一陣小兒的哭聲,讓男旦猛的清醒過來——這是師兄和飛雪的那雙兒女吧?男旦猛地回過頭,看著床上早已經被他攝了魂魄氣絕身亡的飛雪,還有腳下已經冰冷的師兄,師兄臨死也沒有閉上自己的雙眼,眼角的淚水已經凝固,那雙充血的眼睛盯著自己,像是在祈求些什麽,縱然不是自己的骨肉,他還是放不下。
男旦眯起眼,眼前浮現出他們小時候的時光,師兄是父母早亡隻能進戲班子糊口,而自己是為什麽進的戲班子呢?男旦已經想不起來了,似乎是被拐子先拐後賣的?男旦搖了搖頭,想不起來了,的確是想不起來了,但他知道,如果沒有了父母,在這樣一個各人連自己都保全不了的世道裏,這一對小兒女恐怕會和當年的他們一樣,在這冰冷的世界上蘸著血淚走一個生不如死的輪回。
男旦長歎了一口氣,拍了拍師兄的冰涼的手,無奈地笑了笑,輕聲說了一句:“罷了,我欠你的,上輩子欠,這輩子還,我認了。”說完,伸出手,輕輕合上了小生的眼簾。
男旦起身,擦幹血跡,將兩具屍體擺正位置,又打開了小孩子睡覺的房門,抱起熟睡中的一雙小兒女,沒有發出一點人應該發出的聲響來。男旦拿了小生和飛雪房中的錢匣子,裏麵是厚厚一摞銀票——都是這些年攢下的血汗錢。男旦提著錢匣子,抱著一雙貓兒一樣睡地縮成一團的小兒女,出了後門,叫了輛車,連夜出了城,又一點不敢耽擱的上了遠行的船,有多遠,走多遠。走到一個誰也不認識的地方,把以前的恩怨一筆勾銷——起碼,在別人眼裏,一筆勾銷。
看到這裏,你一定早已猜到了,他們這一走,就走到了烏桐鎮。
現在知道,為什麽吳老爺的左手沒有拇指了麽?
現在知道,為什麽吳老爺樂善好施了麽?
現在知道,為什麽赫赫有名的吳半城十幾年一直沒有續弦了麽?
披著小生皮囊的男旦,被烏桐鎮所有人都畢恭畢敬叫著吳老爺的男旦,被小生的一雙兒女一直當做慈父的男旦,就這麽在烏桐鎮平安無事的過了十六年。漸漸地,他開始覺得,這樣的生活也挺好,很平靜,很快樂。沒有仇恨,沒有欲望,與人為善,廣結善緣,遠遠好過那些微賤地像狗一樣被人隨意踐踏的時光,那些躲在大幕後聽著師兄和別人你儂我儂的時光,那些想愛不能愛想恨恨不成的時光。
漸漸的,男旦似乎已經不再在乎自己究竟是誰了。當然,他沒忘,他也沒法忘,因為每當兒女承歡膝下,自己深深沉浸在天倫之樂中不能自拔的的時候,他總會覺得案頭那盞昏黃的煤油燈就像師兄的眼睛,靜靜地看著他,仿佛在問他這樣的日子是不是真的很快樂,快樂到他就像師兄當年一樣,願意拿一切去交換?這樣一雙眼睛常常看得他心寒,看得他害怕,所以——
十六年裏,吳老爺隻開米鋪;狗血、驢蹄、糯米是最好的驅鬼符,但是狗血和驢蹄不能拿來做生意。
十六年裏,吳老爺總會在小生和飛雪的祭日請戲班子搭台唱戲。外人當然都道是吳老爺唱給亡妻的,隻有男旦自己知道,這戲究竟是唱給誰的。而且,每當台上的伶人咿咿呀呀一唱三歎的時候,男旦總會回憶起深埋在自己心底最深處的那些有笑有淚的悲喜時光。
十六年裏,吳老爺對一雙兒女有求必應,費盡心血將他們撫養成人,他們出息一分,吳老爺夢裏師兄臉上的笑意就多一分。
如果一切就這樣按照正常的軌跡延續下去,那麽這個故事也就到此為止了。然而,道士的話總沒有錯,隨其緣對,善惡有報,誰都逃不掉的。男旦一個人的怨魂連定魂石都壓不住,那麽不明不白的死去的整個戲班子呢?幾十個怨魂呢?
還是那句說了無數遍的話,該來的,總是要來。於是,十六年後的烏桐鎮上,終於還是來了一支戲班子,一個由亡魂組成的戲班子。
尾
“亡魂組成的戲班子?!”我一口茶差點噴出來,“這麽說,那個戲班子——”
“全是死人。”文爺不緊不慢地抽了口煙。
我幾乎聽到了自己上下牙齒打架的聲音,原來那樣一支戲班子,那樣勾魂攝魄的一台戲,竟是陰間的人唱出來的。我混身一個激靈,拽住了身邊表姐的袖子。
表姐也很怕,但她好像還是比我強點兒。她拍了拍我的手,抬頭問文爺:“這樣說來,來烏桐鎮唱戲的戲班子,就是十六年前死於那場大火的那個戲班子?那麽謝班主呢?其實也就是附上男旦肉身的小生?可是,他們為什麽要回來找吳老爺,也就是那個男旦呢?”
“因為——”我遲疑了一下,“因為十六年前那場跳吊的慘禍就是男旦作祟的結果吧?”
文爺呷了口茶,沒點頭也沒搖頭:“活人受了氣呢,咱們可以忍氣吞聲。可是死人有氣發不出,那就是怨氣。帶著怨氣的死人,找不到替代,就永遠是怨鬼……”
烏桐鎮的吳家大院戲台上,男吊和女吊凝眸對望,二十年的恩恩怨怨,十六年的陰陽兩隔,全在這四目相對無語凝噎之中,化了。
“我早該想到是你,我們一起唱了這麽多年戲,你上妝的技術是極好,每次我扮戲的時候,哪裏畫得不好了,你輕輕一筆勾個眉角,出來的都是另一番模樣,你想給自己易容騙過我的眼睛,自然是再容易不過的事兒了。”穿著男吊戲服的吳老爺微笑著看著扮成女吊的師兄說道——不,還是讓我們叫他男旦吧,吳老爺隻是個軀殼。
可你還是沒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小生也淡淡地笑了——是真的不相信,還是根本不想相信?
“你還是找來了。”男旦幽幽地說道,“我把你的兒女養成人了,我每年請人來唱你最愛的幾出戲,我自以為沒有辜負你的托付,可你還是找來了。”
“不是我找來了。”小生搖搖頭,“是他們,我早就不想糾纏這些人間恩怨,可是他們的怨氣平不了,他們雖然不是善人,但也不是劊子手,你當年,未免太狠了。”小生指了指大幕後的戲班子,“幾十個冤魂不肯投胎不肯往生,我沒辦法,我……管不了。”
“現在怎麽辦?”男旦的眼裏含著淚水,“師兄,我終於明白你當年為什麽要負我了——好好的過日子……真好。”以前我一直怨你,怨你不重情義,怨你心裏沒有我這個兄弟,可是現在我明白了,人倫之樂,真的是讓人放不下。
小生淒然一笑,指了指台下,男旦順著小生手指的方向看過去,驚訝地發現台下看戲的人竟一個個像木偶人一樣直直的立了起來,雙眼無神,呆滯地望著前方,仿佛是沒了魂魄一樣。男旦猛的醒悟過來,是的,這出死人唱的戲,自己聽了沒覺得有什麽,因為自己本來就是附了活人肉身的亡魂。然而台下的人聽了,卻的確是勾魂攝魄,勾魂攝魄——直接攝了活人的魂魄!
“他們要幹什麽?”男旦喊道,“台下都是烏桐鎮的普通百姓,和他們無冤無仇,他們要——”
“找替代。”小生輕聲說道,語氣裏淨是無奈——他盡力了,但是他一個人,平息不了這麽多人的怨氣。“我隻能帶他們來找你,否則,死的就是無辜的人了。他們是唱跳吊那天死的,所以——也要你在唱跳吊的時候給他們一個交代,方可了斷。”最後四個字,小生說的很輕。
“了斷?我明白,明白了……”男旦點點頭,緊緊地咬住嘴唇,沉默了一會兒,含笑看著小生,“師兄你——真是用心良苦了。下輩子,我們都托生個好人家吧,再不當什麽戲子了。上了這條道兒,就再也回不了頭了,無論怎樣花心思,無論走多遠……也回不去了。”說完,男旦把脖子伸進懸布之間,一字一頓地說道:“現在,你的兒女都已經長大成人了。其實,這樣最好。”說完,男旦踢倒了腳下最近的那張八仙桌,七張堆成塔形的八仙桌轟然倒塌,男旦的身體直直的懸在了半空中,掙紮了幾下,便停住不動了。
隨著男旦的身體漸漸地僵下來,後台的整個戲班子也跟著軟了下來,本來就是一雙無形的手操縱著的皮影人,一旦放了手,自然隻剩一張皮癱在那裏了。隨著台上的戲班子脫水一般軟在台上,台下剛才被定住的那些看客一個個手腳才漸漸地能活動開來。大夥兒仿佛大夢初醒一樣將目光投向台上。戲台上,小生已經將在懸布上吊死的男旦放了下來,拿衣袖將他臉上的油彩輕輕拭掉,油彩後露出來的,是男旦自己那副白淨標致的花旦臉。小生緊緊地咬著嘴唇,溫熱的眼淚落在男旦冰冷的臉上,衝掉了他眼角最後一點油彩。
“老爺,你——”吳祥驚訝地望著滿戲台東倒西歪的人,還有抱著一個戲子,卻一下子年輕了十幾歲的吳老爺,不知道該從哪裏問起。
小生抬起頭,對吳祥笑了笑,平靜地說:“告訴少爺和小姐,這是他們的好叔叔,他們一輩子也不能忘。”說完,小生拿起早已在懷中藏好的桃木劍,二十年了,他們總是插身而過,說是一條心,卻總是隔一堵牆。說是隔著一堵牆,眼前才發現總歸還是一條心,否則,哪裏有這二十年的糾葛恩怨,哪裏有這二十年的生死纏綿。小生平靜地舉起劍,穿心而入,將自己和男旦牢牢地釘在一起。
男旦說的沒錯:其實,這樣最好。這是最合適的時候,二十年前他們不懂彼此,他們總有自己的糾結,自己的執念,現在懂了,這樣最好。
“死人了!”台下不知是誰喊了一聲,大家轟的一聲四下散開,奪門而逃,吳祥和家丁也亂成一團。混亂的人群裏,有一個女人卻很平靜,不動也不說話,隻是靜靜地在角落裏站著,看著眼前的一切,空空的眼眸裏映出吳府大院裏的一片狼藉——她是小紅,或許我們該叫她飛雪了吧,畢竟討到了替代的飛雪,仍舊是飛雪,就像交換了肉身的小生和男旦,心也換不了。
沒什麽可驚訝的,做人能幹的女人,做了鬼,也一樣能幹。
還記得十六年前揚州城戲班子的那出跳吊慘劇嗎?難道你們忘了,男旦在事發當夜就帶著小生的兒女遠走他鄉了,那麽兩個月後,男吊在懸布的照妖鏡裏看到的吊死鬼,又是誰呢?
從那天起,飛雪就討了那日唱女吊的小紅當自己的替代。她一輩子都是個豌豆一樣的女人,隻要能活著,她就會削尖腦袋活下去;哪怕活不成,她也不會甘心當個屈死鬼。然而,討到了替代的飛雪左思右想,卻發現自己終歸放不下生前身後的這段情債——所謂女人,憑你再如何拚一股子精神頭,說到底,一輩子所想,重不過一個“情”字;一輩子所念,深不過一個“真”字,隻是嘴上肯不肯服這個軟,認這個輸。所以飛雪仍然願意守在這個怨鬼組成的戲班子裏,守在小生身邊,並且費盡心機一路指引他們來了烏桐鎮——她要親眼看到男旦死在小生麵前,她要親眼看到小生在她麵前給一個取舍,給一個交代。
她如願了,可是她沒想到小生也一劍穿心,將自己和男旦牢牢地釘在一起。桃木劍釘住的東西,誰也不能分開,上天入地,做人做鬼,永遠都在一起——這就是小生給她的取舍,給她的交代。
“罷了,願賭服輸。”飛雪苦笑一聲,仰頭將就要奪眶而出的淚水生生地咽了回去,她看了看和小生蜷縮在一起的男旦,“你取了我的命,占了我的男人;我做的孽,你來替我承擔,也算我們兩清,誰都不冤。”飛雪轉過頭,隨著混亂的人群,向吳府大門走去。
墳場一樣的吳府大院後來就給封了,吳家少爺和小姐也搬到了別的地方,吳祥仍然是盡心盡力地伺候著吳家的少爺和小姐,因為自己的良心債——米鋪的事兒本來是自己那爛泥扶不上牆的侄兒做的好事,盜了米鋪又故意裝神弄鬼想逃脫幹係。雖然被吳祥發現後馬上把侄兒趕出了吳家的商鋪,但事情和自己有關,他總是想藏著掖著不敢拿出來見光,也總提心吊膽擔心東窗事發波及自己的名聲。否則他聽說謝班主要“捉鬼”的時候,怎麽會又害怕又心虛又仿佛撈住個救命稻草一般興奮呢?隻是吳祥沒想到,這樣一出戲,竟然唱成了這個樣子,還差點把自己和烏桐鎮的人都給唱了進去。吳祥又想起那天半夜出來其實是去廂房看自己女兒的飛雪對他的那回眸一笑,吳祥不知道飛雪是否知道他做過什麽,但那一個微笑和眼神,他一輩子都忘不掉。從那以後,吳祥再也不敢做任何虧良心的事兒,隨其緣對,善惡有報,誰都別自作聰明。
這個故事到此為止就結束了,文爺沒有告訴我們飛雪後來去了哪裏。雖然討了小紅做替代的飛雪眉眼之間既有小紅又有飛雪自己的影子,但她十六年未見,早已長大成人的兒女是一定認不出她來的,也許,她就像一個遊魂一樣遊蕩自己的兒女身邊,默默地守著他們吧。
吳府的大門上貼著高人畫的驅邪桃符,說是能把一切冤魂都牢牢地封在門裏,讓他們不能再出來害人。其實,從那以後,烏桐鎮上也再沒出過什麽事情。本來嘛,有冤的報冤,有仇的報仇,關閑人什麽事呢?隻是聽說,每年四月初七,被封的吳府大院裏都會傳來隱隱約約的唱戲聲,烏桐鎮上的人隔老遠都能聽見。起初大家都害怕,不過聽久了,反而覺得好聽,漸漸的,也不怕了。
桃木穿胸的男旦和小生是一起下葬的,墳頭上豎了兩塊石碑,當然,石碑上寫的名分是——兄弟。
——月老雖把婚姻掌,有情人才能配成雙。泥塑木雕是偶像,不解人間鳳求凰。
——立墳牌,立墳牌,梁兄你紅黑兩字刻兩塊。黑的刻著梁山伯,紅的刻著祝英台。我和你生前不能夫妻配,我就是死也要與你同墳台……
第二談 冥婚
(一)
這個故事是舅舅家對門的一家刀削麵館的老板講給我們聽的,他是山西人,姓何,我們這一輩人管他叫何叔。何叔不太像個賣麵的生意人,而是帶著那麽點兒文質彬彬的味道,聽表姐說他是為一個女人來到這個城市的,但是到現在為止何叔一直是單身。我承認我是個八卦的人,總覺得何叔眉宇間帶著那麽點所謂的“淡淡的憂鬱”,所以總想知道他身上有些什麽故事,當然,話到嘴邊就變成了“你知不知道什麽好玩的故事能給我們講講”這樣的話,於是何叔就成了第二個故事的主講人。
“你們想聽什麽樣兒的故事?”何叔端著茶盞問我們,“我活這麽大,也沒見過什麽世麵,到的地方有限,不如給你們講個我老家的故事吧。不知道是不是真事兒,反正是老人小時候講給我聽的——”何叔用目光征詢了一下我們的意見,看到我們點了點頭表示同意,他便笑著呷了口茶,不緊不慢地開始講了起來:“你們知道,我是山西人,山西商人是最出名的,這個故事就是關於我們山西人走西口的故事。那會兒還是清朝呢,在晉中壽陽縣的某個莊子上——”
時間已經是深秋了,太行山下自古缺水,深秋時節,地上裂開一張張嘴衝著灰蒙蒙的天討水喝。今天中午恰好還起了大風,秋風卷了枝頭寥寥數片枯黃的葉子,又裹帶了些黃土,一路揚起一片黃色的煙塵,山間的小路上幾乎沒什麽人,又冷又幹的天氣,都願意蜷縮在家裏,壽陽縣數一數二的大戶周家卻偏偏選這麽個時候——迎親。
花轎是大紅的,兩個轎夫抬得穩穩當當,顯然新娘子不沉。和其他的迎親隊伍不同的是,每個人都拉著臉,沒有半點喜氣樣兒,迎親的喜娘也哭喪著臉。而且,轎子的四角還掛著四盞——白色的燈籠。轎子抬到村頭的路口時,正好撞上幾個結伴出門討活計的年輕人在和自己的家人告別,身上的褂子是顯然是舊的,但也漿洗的齊齊整整,補丁也看不出來了,窮家富路,這是國人的傳統。年輕人們略帶稚氣的臉上都充斥著一種惶恐和向往交織的奇妙表情,到最後,瀟灑地扛起褡褳,擺擺手,將家人的千叮嚀萬囑咐都揮入夾雜著沙塵的秋風裏,隻在轉過身去之後,才會偷偷的抹一把眼淚,甩在地上,眼淚融進土裏,恐怕是最後一次這樣肆意地揮手拭淚了——出了這片地界,流汗比流淚值錢。
在轎夫抬著轎子經過他們身邊時,轎子裏的新娘子突然喊了一聲:“停下。”轎夫和喜娘聞言都停住了腳步,向轎子裏望去。一雙纖細的手把轎子的側簾微微掀開了一條縫,停了停,轎子裏發出一陣沉重的歎息,然後便放下了簾子。喜娘對轎夫遞了個眼色,轎夫低頭起轎,繼續趕路。身後傳來仿佛能往人心尖尖上劃刀子一般高亢銳利的歌聲:
“哥哥你走西口,
小妹妹我有話兒留;
走路要走大路口,
人馬多來解憂愁。
哥哥你走西口,
小妹妹我苦在心頭。
這一去要多少時候,
盼你也要白了頭……”
大風又揚起一把塵土,嘹亮的歌聲在這一片塵埃裏顯得分外清晰和刺耳。但是,沒有人回頭。
周家是壽陽縣排名頭幾位的商賈大戶,周家太爺該算是這一代最早一批出關走西口的山西人,經過三代的經營,周家的商號名為“長順川”,長順川下的幾十家分號已經遍布十來個州縣,算是壽陽乃至整個晉中商戶裏的翹楚了,這幾年的生意更是延伸到了關外,做到了庫倫和伊爾庫茨克的邊境線上。家大業大,自然譜也大,今日周家這出詭異的親事,說白了——就是為周家一年前暴斃的二少爺辦的。
“死人娶親?”表姐驚訝地喊出聲來,我看了她一眼,沒說話。
何叔點點頭:“周家二少爺是前一年出門押貨的時候,行至安慶竟突然得了疾病,才一夜,就這麽不明不白的死了。這門親就是替亡故了一年的周二少爺娶的。”
“死人為什麽還要娶親?這不是白白地糟蹋了個好姑娘嗎?”我問道。為死人娶親的風俗我倒是很早就聽說過,不過我相信何叔的故事裏應該有些新的東西。
“因為——”何叔突然壓低了聲音,微微向我們湊近了一些,語氣有些詭異地說,“周家的宅子裏擺著的二少爺的牌位,某一天突然——自己不見了……”
那一天正是月黑風高,周家大院的一個仆役三更時分起夜。周家大院等級分明,下人們都住在西邊的幾間屋子裏,茅廁在東邊,因此仆役出恭需要從頭樓的後麵穿過去,平時無事,這一天偏偏白天下了雨,院子裏有些積水,仆役怕黑咕隆咚看不清水坑弄髒了鞋子,便貼著牆根從房廊下繞個遠路,而這中間則要經過西院的一間點著白蠟燭的小屋子——周家所有亡人的牌位都放在這間屋子裏。
沒有月亮的院子,本來就黑的有點糝人,那仆役一個人貼牆根迷迷糊糊走著,看著那屋子裏的燭火投在牆上的影子影影綽綽,心裏便有些發毛,腳也有點發軟,不知不覺放慢了腳步。突然,他聽見前方有一陣低低的聲音,似乎是木頭相撞的聲音,咯咯吱吱的,仆役心頭咯噔了一下,停下腳步環顧了一圈,沒發現有人,再仔細支起耳朵聽了聽,那聲音似乎是從前方……那間擺放牌位的屋子裏發出的!仆役猛地一驚,袢倒了腳邊的花盆,一個趔趄猛地向前摔去,正正的摔在正對著這間屋子窗戶的一根柱子上,就在這時,天空中平白無故地打了一個炸雷,白花花的閃電把屋內映的一片雪白,仆役下意識地瞟了一眼,這一眼,驚得他靈魂差點出竅——周二少爺的牌位居然自己在香案上劇烈的顫動!而剛才那陣咯吱咯吱的聲音,正是牌位撞擊香案發出的!仆役一聲尖叫,也顧不得什麽禮數不禮數了,直接便叫便向西廂房衝去,驚得周家老少都爬起來看熱鬧,這一看不得了——周家二少爺的牌位直接不翼而飛了!尋遍整個屋子也沒看見半點影子。
“小二回來了……小二回來了……”周老太太喃喃地念著。
接下來的幾天,幾乎每天晚上,周家的護院半夜巡查的時候,都能聽見二少爺的靈位那裏發出莫名的響動,有時候是木頭互相磕碰的聲音,有一晚上甚至香案上的燭火直接自己滅了。出了這樣的事,自然得請一通風水先生和尚道士之類的來破財消災,然而來的人隻要進院子看看,都說周家大院有邪氣,竟沒一個人來敢接這樁法事。臨了,有個四處雲遊的瘸子道士支了個招——牌位莫名異動,是亡魂怨氣未平所致。給二少爺娶一門親,用喜氣來壓壓邪氣,二少爺有伴了,興許就不怨了。說完,瘸道士就走了——估計是信口胡謅的,怕不靈驗沒法向周家人交待。
“試試吧。”——全周家上下每一個人拿這瘋道士的話當個正經話,周老太太卻出人意料地發話了,“在附近的幾個莊子裏尋一門合適的人家,抱著牌位和小二拜天地,多下聘禮就是。”
(二)
就這樣,老太太一句話,便買斷了一個姑娘的一輩子——姑娘姓王,叫蕊兒,是附近的羊頭崖鄉的人,據說父親很早就去世了,她和寡母相依為命,日子苦得很。這話是廢話,不是過不下去了,誰會答應把自己的女兒嫁給死人?畢竟嫁人也算是女人一輩子唯一一件正經事。
這頂掛著白紙燈籠的紅轎子就這麽一路抬到了周家的門口,走得是專門開的一扇偏門,這是陰婚,轎子是不能從正門進的。耷拉著臉的喜娘扶著蕊兒,小心翼翼地進了喜堂,周家老少都在側室回避,側室和喜堂之間隔了道屏風,周家的人能聽見喜堂的動靜,該行禮的時候也要同步的隨禮,但不能正視新娘和新郎拜堂。隻有周家最年長的周老太太端坐在喜堂自己的位置上,老太太穿著一身玄色的對襟大襖,頭發盤的一絲不亂,臉色有些蒼白,喜堂裏靜的可怕,堂上點著的也是一對白蠟燭,發出昏黃的光。喜娘扶著蕊兒跪下——這就準備拜天地了。蕊兒小心翼翼地從蓋頭下麵瞟了一眼,身邊被架上來一個紙人,紙人像模像樣地被套了一身紅色的馬褂,乍一看還真跟活人似的,袖子下露出的手上還點著十個指甲蓋,紙糊的手是慘白而沒有人色的,再點上發灰的指甲,看上去有種說不出的陰慘的味道——蒙著紅蓋頭的蕊兒猛地打了個冷噤,身邊的喜娘輕輕扶了她一把。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喜倌怪裏怪氣的聲音在這陰風陣陣的喜堂裏回蕩,聽得所有人都暗暗盼著這場婚禮趕緊結束。三拜完成,一柄檀香木的如意遞到周老太太的手裏,老太太起身,慢慢地踱到蕊兒跟前,掀起了她的蓋頭……
蕊兒猛一抬眼,正對上麵前的紙人,那紙人的雙眼被畫得很黑很大,直勾勾地盯著她,咧著嘴,好像真的在對她微笑,而且,嘴角似乎越咧越大,心弦一直緊緊繃著的蕊兒眼前一黑,什麽都不知道了。
周老太太歎了口氣,用自己粗糙但溫暖的掌心摸了摸蕊兒嬌嫩而冰冷的臉龐,像是在自言自語一般地說道:“挺好的姑娘……可惜了的,趕緊抬回房,熬點安神湯壓壓驚吧。”說完,轉身走了出去,邊走邊小聲念道:“就知道會這樣,就知道會這樣……”
被抬回新房裏的蕊兒沒過多久就醒了,身邊是兩個派來伺候她的丫頭。蕊兒支起身,環顧了一下周圍,新房裏設著香案,案頭擺著周家二少爺的牌位,蕊兒的目光落到那牌位上,又是一陣微微地顫抖,身邊的丫頭見狀忙上前扶住了她,另一個則遞上一碗溫熱的湯藥,給她灌了下去。蕊兒緩了緩神,遲疑地開口問道:“不是說——今晚要和少爺的替身……圓房的麽?”蕊兒說的是剛才拜堂的那個紙人,按照這裏的規矩,新娘是要和紙人在一張床上過一夜的,一直扶著她,輕輕拍著她後背的丫頭微微一笑:“老太太說了,看你身子弱,就不行那麽繁瑣的禮節了,點到為止。”蕊兒鬆了口氣,感激地朝丫頭笑了笑,她知道,這算是老太太放了自己一馬,否則,真要和那紙人在床上過一個晚上——她真的不敢想。
“時候不早了,您就早點睡吧。”丫頭們端著空碗,輕輕地帶上門,退了出去。
蕊兒在床上閉著眼養了一會兒神,慢慢地,似乎也不怕了。她翻了個身,用胳膊枕著頭,目光又落在自己“夫君”的牌位上——“周若梓”,這名字真好聽,蕊兒撲閃著水靈靈的大眼睛想著,“你是個什麽人呢?是美是醜,是善是惡?如果你活著,你會嫌我醜嗎?”蕊兒胡思亂想著,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大概三更時分,蕊兒突然被一陣咯吱咯吱的聲音驚醒了,她猛地直起身,循聲望去,卻看見案頭的牌位居然自己動了起來,好像受到了猛烈地撞擊一樣,蕊兒驚慌失措的翻身下床,連鞋子也顧不上穿,跌跌撞撞地朝門外跑去,一不留神正撞在一個人的身上,蕊兒抬眼一看,是個披頭散發,不知道是男是女的怪人,蕊兒驚的尖叫一聲,這一聲在寂靜的夜裏顯得分外刺耳,周家上下都被驚了起來。
“怎麽回事兒?”最先趕來的是周家的大管家周福(不要和某平民珠寶品牌搞混~~~)。
“二少爺的牌位……動了……”蕊兒驚魂未定地撫著胸口,旁邊兩個小丫頭扶起了她,“它是自己動的!”蕊兒喊道,喜堂裏畫得怪異的紙人,慘淡的白蠟燭,還有新房裏自己半夜突然動起來的牌位,一切都讓她感覺到自己的神經越繃越緊。
動靜大的連周老太太也趕來了,老太太問明白了情況,遣散了眾人,單獨拉著蕊兒進了房間。
“你是不是還看見了什麽?”周老太太盯著蕊兒的臉小聲問道。
“我……我還看見一個人,”蕊兒驚恐地瞪著眼睛,“他披著頭發,不知道是男是女,他就站在院子中間。可是後來,等你們都趕來以後,他不見了!”
周老太太眯起眼,沉默了一會兒,拍了拍蕊兒的後背:“大概是你受了驚,看走眼了。”蕊兒還想說些什麽,但是看到周老太太諱莫如深的表情,作為晚輩,她也不敢再追問了,隻好把後半截話頭咽了回去。
“還敢和小二的‘替身’過一夜嗎?”周老太太冷不丁地問道。蕊兒一驚,結結巴巴地說:“什……什麽?”
“和替身過夜是陰婚的規矩,小二的牌位不穩,是怨靈作祟呐,不按規矩辦事,壓不下他的這股子邪氣,日後還是要來找我們的。”周老太太說道。
“我……”蕊兒低下頭揉著衣角,心下一陣陣狂跳,不敢答應,也不敢不答應。
“讓你大嫂陪著你,過一夜,圓了這個陰婚的房,就算過去了。”周老太太直視蕊兒,直到她輕輕地點了點頭。
周家大少爺的媳婦姓陳,也是縣裏大戶人家的女兒,當然,是已經落敗了的大戶。陳氏看上去慈眉善目溫柔敦厚的模樣,典型的大家媳婦的做派,跟她在一起,蕊兒覺得有種莫名的安全感。二少爺的那個紙糊的替身就擺在婚床的裏側,蕊兒在外側斜靠著枕頭,小心翼翼地和紙人保持著距離,陳氏則坐在旁邊的一把椅子上,一手搭在蕊兒的肩膀上,她手心裏傳出的溫熱感讓蕊兒慢慢地平靜下來。
“別怕,沒什麽可怕的。”陳氏溫和地笑道,“這人死了,說白了,跟活著也沒什麽兩樣兒。你看,它們其實也會時不時的四處看看,也會想成親,跟新媳婦在一起,該鬧的也不鬧了。咱別想他們是死人,他們其實跟活人一樣,偶爾折騰出點動靜來,也不會傷害誰,你怕什麽呢?”
蕊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大嫂說的也是,隻是一想這陰陽兩隔,就……心裏發毛。”
“哈哈哈——”陳氏仰起頭放聲大笑起來,笑得蕊兒莫名其妙,陳氏平靜下來,又突然低聲問道,“你——今晚看見何媽了麽?”
“何媽?”蕊兒一愣,腦海裏突然蹦出自己奪門而出的時候撞上的那個披頭散發不男不女的人,背後頓時滲出一層冷汗,“誰——誰是何媽?”
“是周家大院裏的一個很古怪的老太太,瘋瘋癲癲蓬頭垢麵的。住在後院那間柴房裏,一日三餐定時有人送去,平時她倒也不鬧事,但是一到有婚喪嫁娶的事兒,她就會犯病。說來也奇怪,周家也沒人攔著她,她犯病,也由她自己四處遊逛去,她也不做傷人的事兒,逛夠了,自己也就回來了。”
難道剛才自己看見的人就是這個何媽?蕊兒皺起眉,問道:“那這個何媽,到底是什麽人?”
陳氏搖搖頭,又突然湊近蕊兒,壓低聲音說道:“聽說,她是咱們家老太爺生前的——正妻。”
“什麽?!”蕊兒吃了一驚,“她是老太爺的正妻?!那老太太又是——”
陳氏把手指搭在嘴唇上,輕輕噓了一聲,蕊兒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忙緘了口。陳氏笑著拍拍蕊兒的肩膀:“這些事兒,我也是嫁過來以後斷斷續續聽人說的。但是關於何媽的事兒,台麵上沒人敢提起,該說什麽不該說什麽,你也是個有分寸的姑娘,你自有道理的。”蕊兒感激地點點頭,有這樣一個貼心的妯娌,在這樣的深似海的豪門大戶裏真的是件可遇而不可求的事兒,陳氏把枕頭往下拉了拉,對蕊兒說,“睡一會兒吧,白天提心吊膽一天了,明天早上還得早起給長輩們奉茶呢。”
蕊兒遲疑了一下,扭頭看了看近在咫尺的紙人,頭皮一陣發麻。陳氏笑了笑,輕輕扳過她的身子說道:“別回頭,就轉過來,看著我,我一直在這兒陪著你,什麽也別想,閉上眼就是。”蕊兒點點頭,放平了身子,閉上眼,陳氏替她掖了掖被角。
也許真的是太緊張太累了,蕊兒上下眼皮一沾上便入了夢鄉。坐在她身邊的陳氏聽著蕊兒發出的輕微的鼾聲,眯起眼,笑了笑,輕輕地起身,打開門,躡手躡腳地走了出去……
第二天,蕊兒醒來的時候,大嫂已經靠在椅子上睡著了,儼然一副坐守了一夜的樣子,蕊兒心裏覺得很過意不去。大嫂揉揉眼睛,不以為意地說沒什麽,然後吩咐丫頭伺候她梳洗打扮。“昨夜洞房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蕊兒自言自語地吟道,這詩還是爹小時候教她的,爹早年出西口去尋爺爺,這一去就再也沒回來過。看看眼下,洞房裏的白蠟燭已經燃盡了,舅姑們此時恐怕還沒起床,隻是沒有夫婿可以為自己傾身勾眉畫眼罷了。蕊兒望著鏡中自己鮮嫩地花瓣兒一樣的臉頰,重重地歎了口氣——歎氣有什麽辦法呢,人窮誌短,嫁給一個牌位,成一門一個人的親事,總好過貧賤夫妻百事哀,畢竟自己和母親從此便有了依靠。
新媳婦照例是得給全家人做頓像樣子的早飯的。周家是大戶人家,自然不用媳婦灰頭土臉的張羅一大家子人,但也得有一樣拿得出手的東西。可巧這幾日陰雨連綿,廚房下存著的一捆柴受了潮,一點就幹冒煙不著火。廚娘急的連連跺腳,蕊兒倒不緊不慢地拍了拍廚娘的手背笑道:“沒什麽的,現在老太太他們隻怕還沒起來呢,也怪我起的太早,連累你陪著我手忙腳亂的。”
廚娘不好意思地搓著手,憨憨地笑著說:“我去後頭柴房裏抱一捆幹的去。”
“我跟你一起去吧。”蕊兒主動地提出來,本來她也是窮人家的孩子,手裏閑不住,更不習慣看著別人忙來忙去自己閑著,更何況自己是新媳婦剛進門,也沒權利真拿自己當太太看。廚娘一把沒攔住,蕊兒已經先她一步邁過門檻。
二人拐了個彎,來到後院的一間小屋子前麵,廚娘掏鑰匙開柴房的門,蕊兒東張西望著,突然,她的目光定格在柴房幾步開外的一間小屋子上。被一股奇怪的力量吸引著,蕊兒不由自主地向那間屋子走去。走到跟前,蕊兒湊近窗框看了一眼,正對上屋子裏的人朝外看的目光——正是昨晚那個披頭散發的怪人!她的頭發仍然是披散著,雖然是直直地盯著蕊兒,但眼神並不凶悍,而是顯得很呆滯,仿佛她眼中的世界是一張白紙一樣。蕊兒一驚,正想再湊近一點看清楚一些,卻被一雙手冷不丁地拉走了,蕊兒回頭一看,原來是慌慌張張的廚娘。
“這間屋子您可別隨便靠近。”廚娘神神秘秘地小聲說道。
“這屋子裏是——”蕊兒突然想起昨晚大嫂的叮囑,忙改了話頭,“這屋子裏關的是誰?”
“她——”廚娘四下張望了一下,歎了口氣,“她姓何,也是個苦命人兒啊!”
“哦?她也是周家的下人?”蕊兒裝做什麽也不知道地問道,“可為什麽單單把她關在這裏?”
廚娘蕊兒拉進柴房,二人坐下來,廚娘壓低聲音對蕊兒說道:“這何媽——和咱們老太太,本來是妯娌。”
“什麽?!”蕊兒聞言一驚,這是怎麽回事?昨天晚上大嫂明明告訴她這個何媽是周家老太爺的原配夫人,怎麽廚娘嘴裏說出來,就成了妯娌?周家到底有幾個老太爺?蕊兒心裏很疑惑,但嘴上沒有說出來。
廚娘低低地歎了口氣,幽幽地說道:“這周家是大戶人家,大戶人家外頭人看著都是鮮亮的很,可是那朱漆大門一關,裏麵埋了多少不鮮亮的事兒,外人誰也不知道……何媽的事兒,一句兩句話也說不清楚,您還是暫且別問了,該知道的時候,自然有人講給您聽。”
蕊兒張張嘴,還是把話咽了回去。大嫂不讓問,廚娘也不讓問,這個瘋瘋傻傻的老太太到底是什麽來路呢?
蕊兒的手藝是很不錯的,一頓四喜團圓羹吃的周家的人都眉開眼笑心滿意足的,老太太也十分滿意,蕊兒當陰親新婦的這幾關算是都順利的過去了,今後就是安安分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過日子了。蕊兒站在老太太身邊畢恭畢敬的伺候著,一麵卻偷偷地掃視著席上的各色人:周老太太右手邊坐著的是周家大少爺周若辛,大少爺微微佝僂著背,顯得有些萎靡,目光也很散,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席間還不小心被嗆了一下,一邊的陳氏忙伸手輕輕撫著他的後背,動作和昨晚陪著蕊兒的時候一樣輕柔;但蕊兒注意到,周老太太看孫子的目光卻很冷淡,周若辛整個早餐過程中也基本上沒看周老太太一眼,按說這是周家第三代唯一的繼承人了,為什麽他們彼此卻好像是陌生人一樣?蕊兒還注意到,陳氏在輕輕拍著丈夫後背的時候,似乎是不經意地和下席的周福對了個眼兒,馬上又把視線挪開了,好像帶著那麽點不可思議的——逃避?還有插手站在席下候著的廚娘,她似乎也在回避著什麽人的目光,蕊兒甚至覺得她在微微發抖,從柴房回來廚娘一直有些心神不定,難道是因為何媽?因為自己問過她何媽的事情?蕊兒越想越糊塗。
整頓早餐表麵上看是談笑風生和和美美,但中間卻好像連著若幹條數不清的絲線,把在場的每一個人都係在了一起。
日子平平淡淡地過起來還真是飛快,轉眼蕊兒到周家已經有兩個月了,這段時間,周家也沒有再鬧過鬼,大家心裏感歎著那個來路不明的道士瞎掰的話居然還真的歪打正著了,隻是可惜了蕊兒這麽好的姑娘,如花似玉又性情溫柔平易近人的,偏偏要守著一門連寡婦都稱不上的婚事過一輩子,也算是暴殄天物了。不過蕊兒倒沒什麽計較,盡管每天晚上守著一盞孤燈,一輪明月,也會覺得惆悵無比。
待在商人家,也免不了耳濡目染一些生意上的事情,這些事兒,蕊兒自然是沒有發言權的,隻有聽和看的份兒。周老太太已經是古稀之年的人了,但是眼睛耳朵腦子卻是一點不輸人,周家的商號涵蓋了很多行當,每日光是各家分號定期輪番報上來的賬冊就讓蕊兒看著眼暈了,但老太太卻能有條不紊不緊不慢的在大半天時間裏一一處理完畢,也經常會讓陳氏協助她做些事兒,當然,陳氏作為外姓人不可能插手太多。不過讓蕊兒奇怪的是,周家大少爺倒很少和老太太一起參與家族的生意,隻是定期到各家商號挨個走動一下,倒更像是給周家跑腿的,而不是周家的半個主人,這又是為什麽呢?
“等忙過這一陣兒,你也跟著學著點兒。”這一日晚飯後,周老太太當著陳氏的麵對蕊兒說。
蕊兒點點頭,其實老太太已經不是第一次說這話了,隻是從來沒有讓蕊兒參與過任何生意上的事務,次數多了,蕊兒也隻當這是應景的話了。何況她也沒這份心氣,老太太的本事,一成她也不敢想。
“車馬勞資都備好了嗎?”周老太太又把目光轉向一邊站著的周福,周家在蒙古邊境上的一批毛皮要運回來,順便再運一批麥種過去,因為設在蒙古邊境的幾家周家的商號和別家起了點糾葛,老太太決定派個可靠的人去協調一下,再加上晉中的另一家大戶王家也看上了那片地界,與其做對頭,不如派人好好談談,聯起手,好在邊境線上能站的更穩。所以老太太派周福跑這趟本來並不大的差事。
“備好了。”周福畢恭畢敬地回答,老太太滿意地點點頭。蕊兒沒來多久也看出來了,老太太對周福是很放心的,比周家大少爺更放心。不過說真的,蕊兒也感歎這周家對下人和夥計們真是慷慨得不得了,別的不說,就說這吃飯,那是頓頓有酒有肉,就光這主食麵食,十天半月就不帶重樣兒的,冬天還支兩個火鍋,一個豬肉一個羊肉,各取所需,並且另加油茶和黃酒暖身——別誤會,不是蕊兒過門兩個多月隻惦記吃食,而是蕊兒經常親自下廚為長輩烹湯熬水的,總和廚娘在一起,每天做出那麽多花樣,夥計們是樂意了,廚娘可就頭疼了,一有苦水就忍不住和蕊兒嘮叨,一來二去,蕊兒也自然對夥計們的各種待遇上了心。不光是吃,還包括穿,周家逢年過節都會給周家上下和商號裏的夥計們按等級和業績置辦新裝,用的都是串綢春綢這樣上好的麵料,從不吝惜,讓蕊兒看在眼裏,心裏忍不住暗暗稱奇。“真不愧是大戶,這樣的大方,怨不得夥計們個個都那麽盡心。”蕊兒有一次忍不住對大嫂感歎道。大嫂聽了,隻是微微一笑,淡淡地說了句:“盡心,也有盡心的不好。”
“大少爺這趟還要去麽?”周福似乎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問道,
“這段時間關外的氣候一天三變,盜匪也猖獗得很,若不是這批貨催得緊,斷不該在這個時節出關的,大少爺身子弱,能不去就別去了吧。”
“他也不能總是養著啊。”周老太太皺著眉說道,陳氏不在,這幾天她都說得照顧少爺,所以晚上也不再一直陪在老太太身邊了,“小二不明不白的就那麽沒了,能指望的隻有老大了。”周老太太的聲音帶著深深的憂慮。周家的上一代有二兒二女,不幸的是,兩個兒子都已過世,現在這一輩人也隻有周若辛和周若梓兄弟倆,而周若梓又在異鄉莫名暴斃。所以晉中商戶中一直有傳言,說周家犯了風水,所以有絕後之虞。
周福點點頭,也不再多問,做了個揖,退了下去。周老太太看著周福的身影消失在門外,重重地歎了口氣,揉了揉太陽穴。
蕊兒拽了拽衣角,也準備起身告退的時候,周老太太突然開了口:“再陪我坐一會兒,好麽?”
蕊兒抬起頭,周老太太的臉在燭光下顯得格外蒼老,蕊兒點點頭,又原樣坐下。周老太太睜開眼,看著小心翼翼的蕊兒,笑了笑,冷不丁問道:“恨我嗎?”
蕊兒驚了一下:“什——什麽?”
“我讓人把你……給買來,買來獨守空房,你恨我嗎?”老太太猶豫了一下,還是說出了“買”這個字眼。
蕊兒抖了一下,搖搖頭,小聲說:“是……是我家自願的。”
老太太有些疲憊地笑笑:“你家是不是就你一個女兒?”
“嗯,我和家母相依為命。”蕊兒點點頭。
“聽說你父親是個讀書人,還中過秀才?”老太太拿起簪子挑了挑燭花。
“嗯。”蕊兒老老實實地答道。
“那他是怎麽——”老太太頓了頓,似乎不知道該怎麽找出一個比“死”或者“過世”更好聽的字眼,蕊兒卻善解人意地接過話茬:“我爺爺在我還沒出生的時候就跟人出西口做生意,但一走就再無音訊了。父親去尋我爺爺,也是一走就沒了消息……”蕊兒的聲音越來越小。
“這麽說,你爺爺和你爹——也都是咱出西口的山西商人了?”老太太的聲音裏滿是憐惜。
蕊兒點點頭,“這走西口啊,別人看著是挖金山去了,其實說白了,是走刀尖。走好了,能走出片天來;可是一步走不好,連埋在哪兒恐怕都不知道……”老太太咬了咬嘴唇,還想說什麽,想了想,又揮揮手對蕊兒說:“你早點歇著吧,時候不早了。”
蕊兒上前兩步要扶老太太回房,老太太卻擺擺手:“不用你扶,我自己走走。”蕊兒向老太太行了個禮,退了出去。
回房以後,蕊兒左右睡不著,很多事兒一下子都擠到腦子裏,讓她覺得頭昏昏的,又脹的總想理個頭緒出來。突然,一陣輕輕的腳步聲飄進蕊兒的耳朵裏,她猛地一下坐起來,支起耳朵聽了聽,那腳步聲若有若無,忽近忽遠的,蕊兒忍不住披衣起身,打開門,四處走著,邊走邊看,想找出這腳步聲的源頭。不知不覺走到了略顯荒蕪的南院,突然聽到前方的一間屋子裏傳出低低的說話聲,蕊兒忙後退幾步,在牆根邊貓著——
“明天就要出發了?”這聲音是個女人的,蕊兒覺得有些熟悉,但又一下子想不起是誰。
“嗯。”一個男人的聲音老老實實地回答。
“和老大一起去,都準備好了嗎?”女人問道。
“準備好了,你……放心吧。”男人的聲音裏聽不出什麽特別的感情。蕊兒一驚,這聲音他再熟悉不過了——這正是大管家周福的聲音!和他說話的這個人是誰?為什麽他們似乎在商量什麽秘密一樣?而且這個秘密——似乎是針對大少爺周若辛的?
想到這裏,蕊兒不禁驚出一聲冷汗,她微微直起身,努力想找找透過窗紗看看屋子裏到底是什麽人在說話,但卻看不清楚。就在這時,身後一雙大手向她伸來,死死地捂住了她的嘴,蕊兒覺得一陣眩暈,身子軟軟地倒了下去……
第二天,大少爺和周福上路了,蕊兒卻一直沒有醒來。
“怎麽回事?”周老太太皺著眉問,“這丫頭昨晚上還好好的,今天這是怎麽了?”老太太問左右,卻都搖頭說不知道。隻知道早上醒來,看見蕊兒躺在自己房間的門口。
“去請崔大夫來。”周老太太皺著眉頭吩咐道,崔善為是京城太醫院的大夫,近日告老還鄉,回到了壽陽縣繼續給人看病,當然,出診費不菲。
“這是中毒了。”崔善為很肯定地說。
“中毒?”周老太太皺起眉。
崔善為微微做了個揖:“昨天晚上少奶奶隻是吸入了迷藥導致昏睡不醒,這是小事;但是她一直在服用一種慢性毒藥——附子,這是大事。”他的意思很明顯,這樣等級森嚴的豪門大戶,一個明媒正娶的兒媳婦居然一直在被人下慢藥——實在是不可思議。
周老太太聞言身子猛地僵了一下,愣了片刻,用有些顫抖的手給崔善為的手裏塞了一疊銀票。“我知道,您有辦法,但是……別說出去。”周老太太輕輕地說。
晚上,正院老太太的房間裏點著一盞昏暗的燈,老太太背著光坐著,燈光打在廚娘的臉上,雖然不亮,但也足夠照的她心發慌。
“你這是要幹什麽?”老太太終於開口了,聲音帶著一股子不怒自威的冷勁兒,“還是要和這丫頭過不去嗎?”
廚娘咬咬嘴唇:“她……這不是您當初的意思嗎?”
“可我後來……”周老太太的聲音顯得很虛弱,的確,蕊兒過門以後,她沉默了,沉默就意味著她不支持,但是——她畢竟沒有明確地說些什麽。
“老太太……很多事,是規矩;”廚娘低著頭,一字一句地說,“既然是規矩,就得按規矩來,您還想讓上一代的事兒再來一遍?”
“其實——你也不忍心,對嗎?”周老太太看著廚娘,搖搖頭,“否則昨天晚上你也不會把這丫頭從何媽手裏給奪過來了,真是那樣,這丫頭現在隻怕早就涼了。”老太太頓了頓,仰起頭,卻仍然忍不住奪眶而出的淚水,“下不了手,又要下手,我們這是在幹什麽……”她緊緊地咬著嘴唇,兩行濁淚順著腮幫子流下來,這兒隻有她們兩人,老太太的淚水流的有些肆無忌憚。
廚娘走上前,輕輕拍著老太太的背:“很多事兒,是命。”
“然後呢?”表姐問何叔,“蕊兒就一直沒有醒來?那她聽到的那個關於周家大少爺的秘密呢?到底是怎麽回事?”
何叔沒說話,我卻有了別的想法:“如果周老太太能救蕊兒一命,蕊兒把自己聽到的告訴她,興許還能來得及追上自己的兒子;但她不仁在先,也怪不了老天的安排了。”
說完,我偏頭看了看瀟瀟,何叔顯然也對我的話感到很意外,不過他馬上不以為意地笑了笑,淡淡地說了一句:“丫頭,你看事兒看的真清醒。”不知道是誇獎還是別的什麽意思。何叔抽了口煙,透過淡淡的煙霧看著我們,問道:“想聽聽周福和周家大少爺在路上發生的事兒麽?”
周福和周家大少爺周若辛一路走來,行至殺虎口,車隊停了下來。周若辛探頭看了看,好奇地問:“這裏就是殺虎口?”果然當得起殺虎口這三個字,放眼望去竟上見不到一星半點的綠色,兩旁被料峭山風削的薄而鋒利的石壁斜斜地往下壓著,似乎隨時會倒下來一般,周若辛覺得胸口有點喘不過起來。
“嗯,”周福點點頭,轉身對周若辛說,“前麵再走幾步就是咱們山西人自己開的一家會館,咱們今天就在那裏過夜吧。”
“這麽早?”周若辛有點納悶,“再往前趕趕,今天就能出關了,為啥這麽早就要找地方住下?”
周福淡淡地笑了笑:“殺虎口,殺虎口,沒有錢財難過口,不是丟錢財,就是刀砍頭。現在人困馬乏,萬一遇到歹人,那不是明擺著的吃虧相麽?還是先去會館稍事休息,明天準備好了再過關穩妥一些。”到底是沒有在這條路上摸爬滾打過的大少爺,常年跑跑各大商埠的商號就以為是做生意了?你還嫩著呢。周福在心裏嗤了一聲。
周若辛舔舔自己幹地裂口的嘴唇,點點頭,答應了。周家的商隊剛準備掉頭,卻突然聽見四下傳來一陣喊殺聲,周若辛一愣,商隊裏不知是誰喊了一聲“糟了,遇到吊馬幫了”,周若辛聽見這句話,頓時倒抽了一口涼氣,周福的臉色也變得煞白——吊馬幫是殺虎口最大的強盜幫會,專截來往客商,周福說的“不是丟錢財,就是刀砍頭”說的正是吊馬幫。
剛才還井然有序的周家商隊現在卻一下炸了鍋,商隊的馬匹和駱駝都受了驚,撒開蹄子四處亂跑。周若辛顯然沒見識過這等架勢,就連走過好幾次殺虎口的周福,也從沒真正遇到過吊馬幫。眼睜睜地看見上百號人像洪水一樣撲過來,周家商隊把周福和周若辛圍在中間,盡管隨從們拚命抓著韁繩,座下的馬匹和駱駝還是執拗地想向各個方向散開逃命。就在大家不知所措的時候,周福突然轉過頭看著周若辛,聲音不大,卻一字一句地說:“你走,我留下。”
周若辛愣住了,他明白周福的意思,他是想轉移盜匪的注意力,保全自己離開。可是……周若辛的嘴唇猛地抖了一下,他能看見,周福的眼神裏有種說不出的東西,堅定和決絕裏帶著一絲——期望?是的,全商隊都留下,好歹有拚一把的希望,但是隻留下一半,在這較天不應叫地不靈的地方,隻能是送死。周若辛勒緊了韁繩,咬緊了嘴唇,什麽也沒說。周福眼裏的一絲光亮一點點暗下去,終於,他狠狠地踹了周若辛胯下的馬一腳,喊了聲“快走”,便扭過頭,再不看周若辛一眼。韁繩把周若辛的手勒的發白,他的嘴角略微動了動,張張嘴,卻什麽也沒說出來。二人幾乎同時催馬,卻是駛向兩個相反的方向……
不知道騎馬跑了多久,周若辛才停下來。他回頭看了看,卻隻能看到遠處小小的一團昏黃的塵土——周福和他帶著的人馬已經被這團土吞掉了。周若辛腿一軟,跌下馬來,身邊的隨從忙下馬來扶,卻慢了一步,周若辛結結實實地摔在地上,可他卻沒有立即爬起來——他隻是躺在地上,直直地望著昏暗地似乎馬上要塌下來的天,發出一聲哀嚎。
周家商隊折損了一大半,也不知到底是跑散了,還是跟著周福一起被殺虎口吞沒了。跟著周若辛的還有兩個周家商號的掌櫃,一個是長順川茶莊的錢天保,另一個則是與長順川聯號的錦麟蔚綢緞莊的掌櫃孫福壬,茶和綢緞都是邊境線上的俏貨,這次談聯號的買賣,他們也跟著來了,沒想到卻遇到了這飛來的禍事。
“少爺,前麵再走幾步就是三晉會館了。會館老板姓祝,叫祝明賢。咱們周家商隊是他這裏的熟客,先去他那裏安頓下來,再作打算吧。”錢掌櫃俯身對周若辛說。
周若辛爬起來,手撐著額頭,看了看七零八落狼狽不堪的人群,無力地點點頭。周家的商隊徑直來到就近的三晉會館,祝老板顯然和周家商隊裏幾位時常出關的活計們都是是老熟人了。祝老板為人很和善,聽聞周家商隊出關時遭遇橫禍,自然又添幾分周到。商隊各自安頓下來,周若辛單獨住一間上好的客房。
晚飯是祝老板親自作陪,設宴為周若辛和兩位掌櫃壓驚。推杯換盞之間,氣氛逐漸鬆弛下來。
“周老板不用太焦慮,”祝老板安慰道,“據我所知,這吊馬幫倒也並非蠻夷之徒;而是也講幾分信義,他們的目的隻是劫財,而不會無故殺人。我在此地有些人脈,你們稍事休息,我明日派人去打探打探消息,如果他們今日並未大開殺戒,那周大總管還有生還的希望。”
“真的?!”周若辛一把抓住祝明賢的手,“如果周福尚在人世,我可以拿商隊的這批貨和他們交換。”
孫掌櫃和錢掌櫃對望一眼,孫掌櫃猶豫地開了口:“這批貨一半是阿魯伊蘇特部台吉齊桑達爾漢點名訂的,還有一半是開中的軍糧,哪一樣都怠慢不得。現在貨物有折損倒還能解釋,回去以後再馬上補給就是,但是要是不能按時送到……那可交代不起了。”
祝明賢似笑非笑地咧了咧嘴,看著周若辛:“二位掌櫃說的有道理,飛來橫禍誰也逃不過,但是隻要人在,就要盡一分人事。生意上的事,‘信’這個字,丟了一次,就難再找回來了。”
周若辛端起酒杯,眼神有些恍惚:“盡人事,盡人事……人都不在了,還談什麽盡人事?”周若辛一仰脖子,生生的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周福是他從小到大最好的朋友,可是今天自己卻把他扔在了殺虎口,周若辛覺得自己真他媽不是個東西。
祝老板笑了笑,拍拍周若辛的肩膀,又看了看二位掌櫃:“諸位今天著實辛苦了,先歇息吧,明天再作商議。”
用罷晚飯,周若辛正坐在桌前半眯著眼翻著商隊的名冊和貨物清單,突然聽見門外三聲叩門聲。周若辛打開門,循聲望去,看見前方有一個影子閃了一下就不見了,周若辛順著那個方向一路找過去,不知不覺便來到一扇虛掩著的門前,他伸手推開門,麵前是一間荒蕪的院子,周若辛抬腿來到院中。
這院子門口看著是個荒園子,走進去一看卻是別有洞天。門洞做成沁心瓶式樣,上麵的雕花也是十分考究,天官賜福、麒麟送子、和合二仙等等式樣很講究的排列在一起;看似破敗的窗框細細看去,也是十分精致的通天夾扇菱花窗的式樣。
“這倒象個縮小了幾分的周家大院。”周若辛一邊自言自語,一邊四下裏看著,突然,他的目光落在南邊的一間小屋子裏——這件小屋子前麵沒有蜘蛛網,似乎是經常有人來似的。周若辛好奇地推開門,卻被眼前的情形驚呆了——
屋子的正中間擺著一張桌子,桌子上供著一個牌位,牌位上清清楚楚寫著三個大字:祝明賢!
周若辛覺得自己雙腿開始不聽使喚了,祝明賢,祝明賢,祝明賢的名字刻在這牌位上,那這家會館的老板、剛才一直與自己喝酒談笑的祝明賢又是誰?周若辛越想越怕,轉過身想要衝出這個詭異的祠堂,就在他轉身的一刹那,大門哐當一聲關上了,與此同時,一支白蠟燭燃起來,一個冷冷地聲音在周若辛背後響起——“我們終於等到這一天了。”
周若辛回過頭,昏暗的燭光勾勒出一張紅木八仙桌的輪廓,桌邊坐著三個人,錢天保、孫福壬、祝明賢,有一個位置空著,旁邊卻站了一個人——周福。
周若辛驚喜地走上前去:“你沒事?你真的沒事?太好了!你是怎麽從那幫人逃出來的?”一邊說著,一邊將一隻手搭上了周福的肩膀。周福卻冷冷地甩開了周若辛的手,周若辛的肘彎一卸,碰到了身邊的孫福壬,孫福壬往旁邊一倒,又碰到了錢天保——死人當然是坐不穩的,一碰就倒。
“他們……他們怎麽——”周若辛的眼珠子幾乎要爆出來,沒錯,錢天保和孫福壬都死了,嘴角是幹涸的血跡,耳朵眼和眼角都是烏黑的血瘀。周若辛愣了片刻,又將目光轉向祝明賢。昏黃的燭光映在祝明賢的臉上,他淡淡地笑著,臉色有些白,又有些青,不知道是人還是鬼。
“你們……是你們殺了他們倆?”周若辛指著微笑的祝明賢和冷漠的周福,突然想起了什麽一樣,“你們……是不是還想殺我?!”
周福的嘴角抽搐了一下,祝明賢開了口:“坐下吧,這兒有一個位置,就是留給你的。坐下來,抽口煙,喝口茶,聽我給你講一個故事。”
周若辛被周福架著在唯一的空位上坐下,幾步之遙便是七竅流血的錢天保和孫福壬,周若辛恨不得自己一口氣上不來憋死更好。祝明賢還是幽幽地笑著,不緊不慢地點燃一鍋旱煙絲,本來就慘淡的燭光中又裹上一團煙霧,周若辛覺得自己的雙眼仿佛被迷了一樣,什麽也看不清。煙霧繚繞中,祝明賢的聲音卻顯得分外清晰:“那還是五十年前的事兒了,那時候你父親還沒出生呢……”
羊頭崖是晉中最窮的地方之一,顧名思義,這地界就像幹瘦而好鬥的老山羊一樣頂著兩個尖銳的犄角,跟一切有生命的東西飆勁兒,你要種糧,我偏不給你下雨;你要耕地,我偏往土裏埋上一大把鹽堿;渴死莊稼餓死人,飆到最後,人力還是扛不過老天爺,最後能活下來的隻有崖縫裏橫生出來的一片片酸棗樹。酸棗不能多吃,越吃越餓,吃太多還會脹死人。
活不下去了怎麽辦?老人們是走不動了,湊合一天算一天,但孩子們還小,不能把一輩子埋在這連長根狗尾巴草都吝惜的不得了的黃土地上。窮歸窮,再窮也不能短了誌氣。活路是自己奔出來的,不是打砸搶打出來的。聽說朝廷在長城線上設了邊鎮,既然駐紮了軍隊,就少不了要運皇糧運軍資,也就更少不了挑腳力的腳夫。一窮二白的年輕小夥子,啥都缺,獨獨不缺一把子好力氣。於是給根打狗棍,跨個討飯籃,結伴出門討活計去。孩子們有大有小,周家的兒子和祝家的兒子最年長,一個二十,一個二十二,家裏都給許了媳婦,還沒過門,連聘禮也沒下——拿啥下呢?家家都是鍋底光,連個蓧麵粑兒都難拿出來。反正都是一個鄉上的人,都知道彼此的難處,出門討活路,為了自己,也為了自己青梅竹馬的姑娘能有個好點兒的將來。
舍不得,放不下,拽著袖子一點點磨蹭著不願放開,終究還是得撒手。年輕後生們踏上了一條自己也不知道該怎麽走的路,妹妹的歌聲在北風裏顯得分外淒楚:
“哥哥你走西口,
小妹妹我苦在心頭。
這一去要多少時候,
盼你也要白了頭。
哥哥你走西口,
小妹妹我有話兒留;
走路要走大路口,
人馬多來解憂愁……”
先是哭哭啼啼的苦啊淚啊,哭完發現該上路的還得上路,於是趕緊把想得起來的話都給一股腦的倒出來,飯要吃飽,衣要穿暖,晚上就算是露宿,也要在旁邊支個火堆就口熱乎氣兒,跟著大家夥兒一起走,別掉隊,別落單,別遇上強盜……
走西口的日子真是苦,一路上風餐露宿,別說饑一頓飽一頓的了,常常連口水都喝不上,碰到條小河溝子就猛灌一氣,毫不在意那河溝子的麵上漂著的一層黑黑的蟲子。周家後生和祝家後生一路照顧著幾個稍微小一些的孩子,討來吃食先看著他們吃飽,他們睡下以後二人還像爹媽一樣幫他們把打濕的衣裳和鞋子一一烤幹。
周家後生叫周祥貴,祝家後生叫祝明賢。
鐵打的人也有打盹的時候,祝家後生終於還是扛不住草原上的泥濘和濕氣,半路上病倒了。望著祝家兄弟蠟黃的臉色,幾個小點的孩子急的直哭,周大哥伸手試了試他的額頭,燙的要命。
“怎麽辦?”一個才十四歲的小兄弟哭著拽著周大哥的衣角,“祝大哥這個樣子,幹糧也咽不下;隻能勉強喝點熱水,他會不會撐不下去?”
“別瞎說。”周祥貴拍了拍小兄弟黑紅的臉蛋,咬了咬牙,說了句“等著我”,便轉身鑽入茫茫的黑夜裏。
過了幾個時辰,周祥貴一瘸一拐地回來了,手裏提著一隻雞,嘴角流著血,衣裳上都是泥。幾個孩子嚇傻了,似乎明白了點什麽,但又都不敢問,隻是七手八腳把雞殺了,熬了鍋香濃的湯。煮開的那一刻,香氣狠狠地往每個人的鼻子裏鑽去,大家的肚子都不約而同地唱起歌來。當然,第一口是得先給病人的,暖暖的漂著一層厚厚油花兒的湯灌下去,剛才還昏睡不醒不停說胡話的祝明賢居然慢慢緩過勁兒來,一睜眼看見的就是周祥貴狼狽而又擔心的麵孔。
“怎麽回事兒?”祝明賢摸了摸周祥貴的腳踝,心頭一酸——這腳脖子骨頭沒事兒,但是恐怕做下病根,再也沒法像以前一樣健步如飛了。祝明賢緊緊咬著牙,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別把我想的那麽沒出息。”周祥貴拿胳膊肘輕輕捅了捅祝明賢,“我沒偷,咱們在羊頭崖的時候餓得人模鬼樣也沒幹過那見不得人的事兒,這次也沒有。你們先走,我答應人家了,給他們做一個月的工,頂這隻老母雞錢,兩不相欠,咱靠力氣吃飯,不會給咱山西人丟人。”說完看了看自己的腿,啐了一口唾沫,“媽的,這蒙地的蠻子下手太快了,非得先打夠了才讓人說話——”周祥貴的語氣輕描淡寫,仿佛在講一件和自己不相關的事兒一樣。
祝明賢再也忍不住了,眼淚撲簌簌的落下來。周祥貴拍拍祝明賢,大聲嚷嚷著:“哭啥哭啥,我又沒賣給人家。剛緩過勁兒來,回頭再給哭岔氣了我上哪兒再給你弄隻雞去?別那麽娘們兒樣兒,來,都來喝口熱湯暖暖身子,路上還不能耽擱呢,得攢著力氣。”
孩子們一下子湧上來,一人拿個小碗乖乖地接著。但是每個人都很懂事的隻盛了小半碗,湯不多,就為就那口香味,肉香填滿齒頰,腸子裏墊一點兒油花,嘴裏有了雞湯的味道,那感覺和剛吃完一整隻雞也沒多大區別。
“哥,等我以後做了大買賣,天天給你殺雞吃。”錢家的孩子仰著頭傻傻地說。
周祥貴拍拍錢家孩子的腦袋:“大買賣?做什麽大買賣能天天吃雞啊?”
錢家孩子愣了一下,孫家孩子卻搶先開了口:“賣肉火燒,賣很多,賣了的錢都交給哥。”
周祥貴和祝明賢都笑了,眼裏填滿淚花,周祥貴眯起眼,自言自語地念著:“大買賣,大買賣……”
過了一個月,祝明賢帶著腳夫幫原路經過,帶走了周祥貴。晚上在牛車上過的夜,拿柳杆支起一張油氈子當頂棚,,但是前後開洞還是灌風,倆人就擠在一處緊緊靠著借彼此點熱乎勁兒。睡不著,擠在一起不吭聲想心事。
“想家嗎?”周祥貴笑著捅捅仰望著破氈子發呆的祝明賢,“還是想媳婦?”
祝明賢回過神來,憨憨地一笑:“都想。”
周祥貴搓了搓手掌:“咱也想啊,出來都這麽久了,真想回去看看。”說完,周祥貴看著祝明賢,“我最近一直在琢磨個事兒——”
“咱們單幹,自己起一攤子給蒙地挑貨的買賣。”祝明賢微笑著看著周祥貴。
“嘿!你小子怎麽知道的?”周祥貴高興的打了打祝明賢,顯然,倆人的想法不謀而合,“我做工的這家人啊,就是給蒙地商人跑腿兒的。這兒的皮毛牲口多的賤價賣得人心疼,綢緞布匹煙茶那些又是俏貨。這次這家人對我挺滿意的,說我心眼實又能吃苦,講義氣,跟我做生意他放心,咱出來也有幾年了,雖然沒啥本兒,但還是認識了不少人。那家人說了,能先支我們點兒本錢,到時候按三分利提成就行。我琢磨著這是個好機會,咱給人家當腳力,一輩子也就是個腳力;但是咱給自己當腳力,賺的錢都是自個兒的。”
“我覺著行,”祝明賢一翻身爬起來,掰著指頭對周祥貴說,“咱走關的山西人不少,這幾個行當的咱都認識,隻要那人肯給咱下本,咱肯定能行。”
“我就知道你會同意,”周祥貴得意地捅捅祝明賢,“兄弟同心,其利斷金。咱們可以先這樣……”
夜空上的星星不多,但很亮,像眼睛一樣眨巴眨巴閃著光,靜靜地看著這對衣衫破舊卻滿懷希望的小夥子。
說幹就幹,做生意搶的就是一個先機。年輕後生們肯吃苦也能吃苦,再苦也苦不過那些緊巴巴嚼著酸棗仁的日子。這樣,周祥貴和祝明賢的生意慢慢地成了點兒氣候,本錢還清了,媳婦過門了,宅子也起來了。當然,每趟出關押貨還得自己出馬,畢竟家業還不算大。
“您的意思是——”周若辛慢慢明白了什麽,“您和我的祖父是一起做生意的合夥人?”周若辛皺起眉,努力回憶著,“對,好像是有這麽回事,周家供著的牌位裏,好像的確有一個姓祝的牌位……那你——”周若辛盯著祝明賢,遲疑了片刻,話還是說出了口,“您又怎麽會在這裏?您到底是人還是——”
“難為你祖父,你們周家還能記得祝明賢。”祝明賢並沒有直接回答周若辛的話,隻是不緊不慢地吐出一個煙圈,把視線轉向一旁站著的周福,周福低下頭,有意地躲開了他的目光,“如果我們那一次不走那一趟貨,或者換句話說,如果我和你祖父不是一起走那一趟,或許就不會有後來的事了……”
那本來隻是再平常不過的一趟生意,原本是祝明賢帶人沿科布多河到上遊一處草場推銷貨物的,然而彼時正逢草原上的雨季,道路泥濘,周祥貴想來想去,總是不放心祝明賢——很多時候說的鬼使神差,就是這麽回事。
“那怎麽行?上一趟就是你走的,這一趟說啥也得我去。”祝明賢說,“咱們一直不就是這個規矩嗎?沒啥可商量的。”
“那我跟你一起去。”不知道為什麽,周祥貴對這趟行程總是覺得不放心。
“瞎話,哪兒有一家兩個東家同時押一趟貨的。”心直口快的祥貴媳婦玉兒搶白了自己男人一句。
“沒啥不能的。”周祥貴一邊卷煙絲一邊說,“這次押兩倍的貨。咱們一直隻在科布多河上遊活動,這次到了以後咱們分兩路,你去老地方,我去中下遊的草場轉轉,一趟多走點兒,這個雨季咱就可以少一趟單跑的買賣了,人也劃算貨也劃算。”
聽到這裏,祝明賢也不再推辭,二人各自回家收拾東西。
一路行至科布多河入口處,二人分開,約定七日之後在此會合。此時的周祥貴和祝明賢當然不會想到,這一別,就成了陰陽兩隔。
七日後,周祥貴回到科布多河入口,他的心情實在是很好,中遊的幾個大草場被他摸了個滾熟,貨當然是掃空了,他甚至高興地盤算著回去以後再走一趟科布多河,需求量實在是太大,而且由於地勢的關係,涉足科布多上遊的商人不多,這樣的錢不掙都嫌可惜。他正在編織著長順川的美好前景時,幾個衣衫襤褸狼狽不堪的人跌跌撞撞地倒在他麵前,周若辛愣了,是商隊的幾個活計,跟著祝明賢一路的,一個姓錢,一個姓孫,一個姓王——其他人呢?祝明賢呢?周祥貴覺得自己的腦袋嗡的一聲炸開了。
事情的經過很驚心動魄,但也很簡單:牧民們是隨著草場的長勢而不斷遷移的,祝明賢他們風塵仆仆地趕過去的時候,卻發現原來的幾個部落都搬走了,隻留下一片光禿禿的草場,像癩頭和尚的頭皮。
沒辦法,天已經黑了,再想出這片地界得等明天了。商隊隻好原地安營紮寨,在車上搭上厚厚的油氈子就地露宿。天很黑,風很冷,天上沒有星星,地上卻有像星星一樣的點點亮光,是綠的——那是狼的眼睛。
大家都不敢睡了,隻能爬起來,擠在一處,燃起篝火,手裏緊緊地握著長刀,警惕著四周的綠光,草原上又濕又冷的夜晚生生地憋出了一身汗。但是,沒有用。狼太多,狼多勢眾,五隻狼對付一個人也綽綽有餘。
祝明賢閉上眼,那種尖利的狼牙刺進肉裏的感覺讓他痛不欲生,但是更讓他覺得痛的是,自己一向信任的三個當家夥計逃命的腳步有多快,快的連頭都來不及回。
當給商隊趕駱駝的小夥計周四玩命把祝明賢背出來的時候,祝明賢的一條胳膊已經沒有了,一條腿也隻剩了膝蓋以下的部分,斷口處還殘留著清晰的狼牙印。人是廢了,有口熱氣而已。
“怎麽辦?”在一座破廟裏,錢姓夥計問另外兩人,“東家現在已經是廢人了,可是周四那小子還在。他們見了周掌櫃,來龍去脈一說,我們也沒好果子吃。”
“那就一不做二不休。”孫姓夥計咬咬牙,“一起滅掉完事,讓他們永遠張不開嘴。”
“那就等後半夜他們睡熟之後下手。”錢姓夥計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關係咱們仨的性命,厲害咱們都該曉得,不用我多交代了。”
王姓夥計卻有些手軟了,他是讀書人出身,給商隊管賬做些筆墨活兒的,總還殘留了些讀書人的軟弱和良心——所以當狼群撲來的時候,他隻會手腳並用的逃命;但真要讓他做劊子手,他一樣不敢。“我們還是——不要親自動手的為好。”王姓夥計遲疑地說道,“動手殺人,我怕……”他沒說下去,他怕鬼,他怕做了虧心事鬼魂不會放過他——書讀多了,自然神神怪怪的事想的也多。
另外兩人聽完,也覺得心裏莫名的一凜,想到祝明賢和商隊其他夥計被狼群撕扯的慘狀,他們仨同時打了個寒戰。“那你說什麽辦?”兩人同時看向姓王的賬房。
“下點藥,扔到沼澤地裏,讓他們自生自滅吧。”王姓夥計說,“我們手上別沾血,沾血鬼魂聞著味兒會找上來的。”
上下摸了摸,隨身沒有蒙汗藥,因為不是開人肉包子店的,於是幹脆拿石頭將兩人砸暈,再七手八腳拖到附近的沼澤地裏。看著兩人一點點往下沉,臉仰著,一個臉發白另一個臉發青,一旁站著的三個人突然害怕了起來,拔腿就跑,身後的沼澤裏鼓起一個個大泡。
當三個人跌跌撞撞地爬到周祥貴麵前的時候,他們的耳邊還回響著石頭撞擊頭骨的悶響,眼前還是漸漸沒入沼澤地的兩張死人臉。周祥貴瘋了一樣要去下遊找祝明賢和商隊的其他夥計。卻被人死死地拉住了,理由是那裏現在已經是一片荒草地,除了野狼以外沒有其他人,去了等於是把自己往狼嘴裏送。
周祥貴哭的幾乎昏過去,他怎麽向弟妹交代?怎麽向還未成年甚至還未出生的侄子侄女交代?還記得當初一起走西口的誓言嗎?兄弟同心,其利斷金,可是現在兄弟在哪裏?周祥貴頭也不回地牽著駱駝,向下遊的方向尋去——生要見人,死要見屍。然而,走到半中腰,天色突然暗了下來,隱隱能聽見狼群的幹嚎,聽起來數量絕對不小。姓錢的夥計心虛地看了看周祥貴,抖抖索索地說:再往前走,就到了我們遇襲的地方了。
周祥貴心中凜了那麽一下,望著黑壓壓的天,他眯起眼,隱隱能看到前方有白色的東西,可能是人的骨頭,風中還有股若有若無的血腥味道。周祥貴突然生出一股莫名恐懼感。他轉身看了看商隊,都是活生生的人,祝明賢和自己告別的時候也帶著這樣一支活生生的商隊,可是現在隻剩下這三個人——自己呢?自己要再將祝兄弟的遭遇重演一遍嗎?
庫茲克狼的嚎叫聲仿佛是在嘲笑和挑逗著周祥貴和他身後的商隊一般,越來越清晰,也越來越囂張。庫茲克狼是活躍在科布多一帶特有的草原狼種,比內陸的山狼更多一份野性。山狼是陰,上來先咬斷喉管讓人沒有還手之力;而草原狼是蠻,會不留餘地地撕扯它們的牙齒觸碰到的每一塊肉,同樣讓人沒有還手之力。周祥貴在心裏感受著那種被狼牙霸道地撕著血肉的感覺,那種感覺讓他握著韁繩的手在一瞬間變得冰涼。他知道,自己怕了,幹冷的風劃過他的臉頰,也劃過他的良心,“兄弟同心,其利斷金”,昔日的誓言,簡簡單單的八個字不斷拷問著他……但是,他還是怕。在這麽一刻,他不願再去想如何向別人的老婆孩子交代,如果隻能管得了一頭,他不能不給自己的老婆孩子一個交代。
終於,三個死裏逃生的夥計的一句話徹底讓周祥貴打消了繼續前行的念頭——他們一路逃過來的時候,見到了時常在這一代出沒的盜匪馬幫。這個時候,三個夥計惶恐的表情、慌亂的語調和身上血淋淋的傷口顯得格外真實而清晰。
周祥貴帶著商隊掉轉了方向,將一堆殘破的白骨扔在身後。他一路上都在哭,當人們結拜發誓的時候,總愛標榜自己義字當頭,其實真的到了命懸一線的關頭,往往最先忘掉的就是這個“義”字,當然,事後最先想起來的,也是這個字。一路走來,他滿腦子都是以往的點點滴滴,在羊頭崖一起幹活一起挨餓一起爬樹摘酸棗,出西口一起漂泊一起賣苦力一起風餐露宿,掙到第一筆銀子一起高興一起流淚一起憧憬未來。那些擠在搭著油氈子的牛車裏數星星想媳婦的日子,那些餓極了偷隻雞被打的幾天走不了道的日子,從今往後便成了殘破不堪的回憶,因為少了一個人,再也回不來。
周祥貴回了家,祝明賢的媳婦先是昏睡了三天,醒來以後就瘋了,祝家媳婦姓何。周祥貴收養了祝明賢唯一的兒子,視若己出。
死裏逃生的三個夥計因為聲淚俱下的編了套謊話,不僅賺來掌櫃的信任,還得了不少辛苦錢。三個夥計在慶幸的同時又終日忐忑,隻能埋頭更賣命的給長順川幹活。他們的辛苦和努力換來的是東家加倍的信任和欣賞,沒人知道他們是為了贖罪,誰能想到這樣老實勤勉的人在生死關口能做出那樣不堪的事兒來呢?他們自己都不願相信,或者說不願想起。在錢姓夥計和孫姓夥計慢慢地被周祥貴委以重任,派到商號的分號去獨擋一方的時候,姓王的夥計則主動辭去了在長順川的一切職務,他隻說自己近來身體抱恙,卻沒說自己常年噩夢連連。
錢姓夥計和孫姓夥計後來都成了掌櫃,但都沒能盡享天年,而是中年便得了怪病死了。他們的兒子也子承父業效力於長順川,並且也成了掌櫃,錢姓夥計的兒子叫錢天保,孫姓夥計的兒子叫孫福壬——都是響當當的好名字,隻是沒有好命,眼下正躺在這間昏暗的屋子裏七竅流血。
沒人知道姓王的夥計去了哪裏,我隻能告訴你他的兒子尋父未果,死在出西口的路上。他隻有一個孫女,名叫蕊兒,因為孤兒寡母窮困潦倒而不得已做陰親嫁到了周家。
看到這裏你是不是會問:這一切都是祝明賢和周四怨魂的報複嗎?就是這個坐在周若辛麵前的祝明賢?那他下一步是不是要殺掉周若辛,讓他最恨的四個人全部斷子絕孫?
沒錯,周若辛也是這麽問的。此時周若辛已經不害怕了,聽完這麽長的一個故事,他反而很坦然。
坐在周若辛麵前的老人聽完周若辛的問題,微笑著搖了搖頭:“我不是祝明賢,我是周四,祝老爺那次已經死了。他們三個慌慌張張,找了個看上去像沼澤的地方,其實隻是個很淺的河溝子,我們連臉都沒埋進去,就到底了。當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和祝老爺躺在泥裏,我把他拖出來,他渾身冰冷,但是人居然還清醒,他告訴我,往東邊走,去尋你爺爺他們。他們是好兄弟,他不會扔下他們不管的。可是,當我們半走半爬的拖到地方的時候,除了馬和駱駝的蹄印,什麽也沒看到。”周四眯起眼,嘴角有些顫抖。他永遠忘不了那一幕:隻剩下最後一口氣的祝明賢看著遠去的一排蹄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兄弟同心,兄弟同心,自己的兄弟卻連自己的屍首都顧不上要了——這就是兄弟……祝明賢狠狠地咬著自己的嘴唇,絲絲縷縷的血滲出來,比手腳斷口處已經幹涸的血跡更加觸目驚心。
祝明賢死前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昨天晚上我把隨身帶的銀票放在了我們夜宿的那間破廟裏,你去取,這些錢足夠你在關外自己起個小本買賣,別回去,別再為長順川做事了。
“然後您就開了這家會館?”周若辛問道。
“嗯,一開始是家小客棧,後來,走西口的山西人越來越多,這兒慢慢就成了今天這樣一家會館。”周四點點頭。
周若辛看看一邊的周福,正想開口問,卻被周福搶了先:“別問了,這是我爹。”
“你——你是周老先生的兒子?!”周若辛驚訝的問道。
“是的,”周福還沒有開口,周四便搶過話頭,“我恨你們周家的薄情寡意,我發誓要為祝老爺報仇,讓當年辜負兄弟背叛主人的人家破人亡斷子絕孫。周家的人認得我,卻不認得我兒子,所以我讓我兒子混進周家商隊。他又憑著自己的機靈勁兒在你們周家做到了今天的位置,然後讓他一步步除掉所有仇人。”
“這麽說來,二弟的死,二弟亡靈作祟,什麽算八字尋陰親的這一切都是你幹的?!”周若辛看著周福,覺得難以置信,但的確又合情合理。
周福沒說話,隻是閉上眼,沉默良久,終於緩緩開了口:“爹,這些年,我隻是按照您的意思,一個個幹掉您和祝老太爺的仇人,可我從來沒對您講過我在周家看到了什麽,聽到了什麽……今天,您想聽聽嗎?”
周四愣住了,他不知道為什麽兒子會說出這樣奇怪的話。周福搖搖頭,苦笑一聲:“知道嗎?祝老爺唯一的兒子過繼給周老太爺以後,周老太爺拿他當自己兒子養著,而且從那以後,周老太爺居然也隻生了一個兒子,其餘的都是女兒——”
周祥貴一輩子隻有兩個兒子,一個是自己親生的,另一個則是祝兄弟的兒子。更讓人無奈的是,周祥貴自己的兒子天生就是個扶不起的阿鬥,而祝兄弟的兒子卻一天天長成一個見識膽略才幹都讓周祥貴欣賞不已的年輕才俊。
“你打算怎麽辦?你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了。”玉兒問周祥貴,“你真的要把家業傳給——”玉兒咬咬嘴唇,“傳給別人的兒子?”
周祥貴點點頭:“我知道,你心高氣也傲,我也一樣,做什麽都容不得自己比別人差。可這一樁事,我們拗不過老天爺了。長順川的生意越做越大了,我們不像年輕的時候,是自己給自己跑腿了。我們現在捏著那麽多人的飯碗,可以對不起自己,不能對不起大家夥兒。把生意交給我們自己的孩子——你看他撐的起這個擔子嗎?”
玉兒不說話了,兩個孩子的對比不是瞎子都能看出來,不甘心有什麽辦法呢?玉兒歎了口氣,幽幽地說:“也許——真的是你當年錯了,我們隻有一個兒子,還是這麽一個兒子,是報應……”
周祥貴一口鬱氣湧上胸口,咳了一個晚上。
周祥貴死後,祝家兒子當了家。長順川的生意就像商號的名字一樣越來越順利,玉兒也當了奶奶,成了周家人口裏的“老太太”。遺憾的是,周家的第三代依然隻有兩個男孩,老大叫周若辛,老二叫周若梓,周若梓其實是祝家的孫子(插播公益廣告一條:計劃生育,基本國策。控製人口,人人有責。隻生一個好@_@)。
然而周家的第二代也都短命,兩個孫子還嫩著,得磨練幾年才能當家。讓周老太太頭疼的是,自己的孫子老大周若辛身體一直不好,而說起來該算是祝明賢孫子的周若梓卻天資聰穎,做事情井井有條,頗有他父親的風範。周老太太心裏真是又酸又澀,自己這一脈是真的要廢了嗎?說起來,我周家確是有負你祝明賢。可那也是情非得已,這麽多年來,我們周家把你的兒子孫子視若己出,還讓你兒子當了家,何氏瘋瘋癲癲這麽些年,我們也一直悉心照料,沒有絲毫怠慢,可是老天爺為什麽就是不肯放過我們?
那一天,來了個不知道來路的道士。那道士很神秘地在周家四下看了一圈,告訴周老太太:你們周家,被人下了血咒。
“什麽是血咒?”我打斷講故事講得很投入的何叔,“周家的幾代人和那幾個夥計是被咒死的?”
“所謂血咒,是指人死前咬左手中指,以指血畫符咒,然後將中指吞下。這樣被咒之人生生世世不得翻身,連後代都不能幸免。”何叔隻大概描述了一下血咒的說法,沒有詳細解釋。
“太可怕了!”我驚呼,“祝明賢不要這麽狠吧?是人都怕死,反正他那時候已經是個廢人了,周祥貴也沒用虧待他的兒子老婆,他幹嘛不依不饒纏著人家全家?”
何叔搖搖頭:“祝明賢有沒有給周家下血咒,沒人知道。一個將死之人還能不能完成血咒很難說,畢竟沒有人看見,也許隻是這個道士的信口胡諂罷了。我隻是想說,自從這個道士告訴了周老太太關於血咒的說法以後,周老太太的心頭就又多了一重心病。”
因為,所謂血咒,靠的是血脈的延續。要破掉血咒,辦法隻有一個,讓祝明賢的血脈徹底從這個世界上消失,換句話說,就是讓周若梓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你的意思是……”周若辛從椅子上站起來,眼裏寫滿驚疑,“我二弟的死——是我奶奶幹的?”
周四抬了抬眼皮,沒說話,周福搖了搖頭,低聲說:“不是。二少爺的死是他……咎由自取。”這四個字太狠,卻是實話。對周家的恩怨,周福更願意做個清醒而安靜的旁觀者——雖然他不得不生活在父親和那個他見都沒見過的“祝老爺”那些生生死死掰扯不清的仇恨裏。
祝明賢的兒子精明,孫子也精明。精明人做生意是好手,做別的也是好手。從周若梓的父親,祝明賢的兒子開始,就開始在巡查各處商號的中途暗渡陳倉,和別的商號暗通往來,企圖一點點蠶食掉周家的生意。當然,周老太太不是傻瓜,蛛絲馬跡之間她漸漸也看出了端倪,隻是她不願意說出來,不願意拆穿,對於祝明賢的兒子,她隻想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一開始是小打小鬧,然後胃口越來越大,還沒大到周老太太發話的時候,祝明賢的兒子得急病死了,這也成了筆爛賬。爛在老太太肚子裏,周福也知道,但是不說。周老太太多想這筆帳就這麽爛下去,好好的把周若梓當自己的孫子養出來,都到第三代了,再生疏的血脈也該融在一處了。此時的周老太太不再是當年那個年輕氣盛總愛跟自己男人爭道理處處不肯輸人讓人的玉兒了,她隻想守住這片基業,守住自己唯一的兩個孫子。然而,道士關於血咒的話卻又給了她重重的一擊。
“……怎麽辦?”燈下的周老太太一下子蒼老了很多,沒了平日裏眾人麵前的精神頭。她麵前隻站著兩個她最信任的人,她多年前從半道上撿來的一個快餓死的丫頭——現在的周家老廚娘,另一個就是周福。
“老爺當年做了虧良心的事情,是老爺有錯在先。但是這些年您和老爺對祝老爺的兒子、女兒、夫人、孫子還有孫女的恩義,對得起自己的良心。您沒必要太苛責自個兒。”廚娘淡淡地說。
周福沒說話,他更想知道老太太會怎麽想,怎麽做。
周老太太苦笑一聲,看看天,搖搖頭:“不行,周家永遠欠祝明賢一筆債,這筆債算不清,沒法算,沒有債主,沒有賬冊,永遠也還不完。更何況,這是件喪天良的事兒,不能幹,不能幹……哪怕我周家斷了香火,也不能再錯第二次,否則,這筆帳債趕債利滾利,生生世世都是塊石頭,壓的我周家在‘良心’二字跟前永遠抬不起頭。”
不知為什麽,聽到這些話,周福覺得自己心頭仿佛一塊石頭落了地一般輕鬆。當然,他沒法違抗自己的爹。他知道,自己的爹這麽多年隻為報仇活著,他付出的代價太大了,包括自己的兒子,還有……
然而,很多賬,不是想讓它爛掉它就會爛掉的。周若梓很小就知道了自己祖輩的那段恩怨,也很小就知道了仇恨和如何在周家麵前隱藏這種仇恨。所以他非但不罷手,反而越做越大,大到終於有一天,周老太太也坐不住的地步。
事情的起因是周家在江淮兩地的鹽業生意。這兩地的鹽業原本是由兩淮商人壟斷的,但晉商以匯兌借貸換兩淮鹽商的經營權,慢慢的也和兩淮鹽商構成了南北之勢。山西人經商,最講朋合和兼濟,同鄉是夥伴,更是根基。偏偏周若梓一念之差,試圖與兩淮的山西商號勾結未果,竟然和兩淮鹽商攪和在了一起。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消息傳出,兩淮的山西商號一下子炸了鍋。自然,周家如果不給個說法,今後在兩淮同鄉麵前將無法立足,往大了說,整個長順川的名聲也就臭了。
“叫回來怎麽辦?”周福試探著問周老太太,“家法?”
周老太太顫抖著揉捏著帕子,努力克製著自己的情緒:“先叫回來再說。”
然而周若梓不願意回來,不願意要周家給他一點同情和憐憫——這就是所謂的周家二少爺一夜暴斃的真相。周若梓死了,周家主動撤出了兩淮的鹽業生意。因為周家的聲望和地位,這件事沒有人再追究下去。但是,周四仍然活著,所以又有了亡靈作祟和那樁恐怖的冥婚。
冥婚的規矩不是活人和死人成親,而是死人和死人成親。周家要蕊兒死,因為這是冥婚的規矩;周四父子要蕊兒死,因為她是仇人的孫女。說到底,蕊兒踏上了那頂掛著白燈籠的花轎,就注定是要死的。
尾
冥婚的規矩不是活人和死人成親,而是死人和死人成親。周家要蕊兒死,因為這是冥婚的規矩;周四父子要蕊兒死,因為她是仇人的孫女。說到底,蕊兒踏上了那頂掛著白燈籠的花轎,就注定是要死的。
但是周老太太終歸是狠不下心來,從她第一眼看到蕊兒開始,她就覺得像自己的孫女。周老太太沒孫女,女孩兒就是貼身小棉襖,孫子得當家,但孫女卻招人疼。更何況這孩子的爺爺和爹也都是倒在走西口的路上——想想自己的男人,想想祝明賢,想想這麽多風餐露宿一輩子奔波在路上的同鄉,她下不去手。
廚娘卻急了。她沒那麽多念想,她的命是周老太太給的,她隻知道該死心塌地的對周家好,就像周四隻知道該死心塌地的為祝明賢報仇一樣。周老太太不忍心破血咒,結果周若梓自己死了。可現在怨靈不除,血咒還是破不了,周家的頭頂上永遠懸著一把劍。廚娘想引蕊兒接近何媽,因為何媽是瘋子,看到年輕姑娘會狠命的掐人家脖子,瘋子掐死人,沒人會追究。可是何媽卻一直不碰蕊兒,也許在她僅存的那點模糊的意識裏,能感覺到蕊兒是她的孫媳婦?廚娘沒辦法,隻能在蕊兒的飯菜裏下附子粉,附子是慢藥,每天一點,積少成多,日子久了自然有毒發的一天。
“這一趟,是你們算計好的?”周若辛定定的看著周福父子,眼裏有種說不出的意味。周若辛頓了頓,搖搖頭,看著周福,“枉我一直拿你當朋友。我從小就沒我二弟聰明,沒他能幹。我從小就覺得老太太對我很奇怪,不喜歡我,但又總愛盯著我。我受了委屈都找你訴苦,就連得一包果子都拉著你躲起來分了吃。直到現在,老太太信任你多過我,我也沒有任何不平和抱怨。我嫉妒過我二弟,可我從來就沒嫉妒過你,可你呢……”周若辛停下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真想殺我,趁我半夜睡著了直接抹脖子就是,為什麽要費這麽大的功夫?何苦?”周若辛的聲音很輕,但卻逼得周福低下頭,不敢正視周若辛。
“別怪他,是我的主意。”周四眯起眼,“我隻是想看看,你在性命攸關的時候,是不是和你爺爺一樣。果然——”周四冷笑一聲,“你們周家,都是這樣的孬種。”周四猛地站起身,手裏是一把閃著寒光的匕首。周若辛後退幾步,卻發現已經退到了牆角,無路可退。
周四冷笑著舉著刀,慢慢向周若辛走去,一字一句地說:“別怕,這一天是遲早的。殺了你,你們四家人就徹徹底底地滅了門,有冤報冤,有仇報仇,誰都甭想跑……”
就在匕首離周若辛隻有幾寸的時候,周四卻停住了,周若辛驚恐地看著周四的眼睛慢慢瞪大,麵孔逐漸扭曲,一縷黑血從他嘴角滴下來——他的胸口上露出一截血紅的刀刃,刀是從後背插進去的,他背後的周福滿手是血。
“你……”周四緩緩轉過身,指著周福,“為什麽是你?”
“我受夠了!”周福聲嘶力竭地吼著,“我受夠了你一輩子隻為一個‘恨’字活著!我受夠了你心裏隻有恨卻不準別人愛!我受夠了沒完沒了的替你殺人,殺掉一個又一個!我受夠了你毀掉我的朋友,我的……”周福哽咽著說不下去了,周四倒了下去,周福俯下身抱著自己的父親,泣不成聲,“爹,你知道嗎?我有多想好好過日子,我在周家這麽多年,你知道看著別人過日子的滋味有多難受嗎?我不想一輩子活著就為報仇,爹……”
周四聽不見了,他的手僵硬地垂了下來。眼睛仍然瞪得大大的,眼中寫滿驚恐和不解——直到死,他也不明白兒子為什麽要這麽做,為什麽要背叛他。
周若辛愣愣地站著,看著眼前的一切,不知道該說什麽,也不知道該做什麽。他隻是木然的挪動了一下腳步,卻被周福喝住了——
“別過來。”周福抬起頭看著周若辛,“我爹恨你們周家,可我不恨。我爹告訴我,你其實想救我,我知道你不會拋下我,即使別人會,你也不會。在我心裏,你就是我的朋友,哪怕——”周福咬了咬嘴唇,笑了,“哪怕我爹安排把曼珠送到晉中,又嫁給了你。”
“曼珠?”周若辛喊道,“她是——”
“曼珠是她的本名,她是我爹的養女,也是我的……”周福沒有說下去,即使不說,周若辛也明白了。“知道我為什麽恨我爹嗎?他毀了我的一切,我的一輩子。”周若辛的嘴角微微顫抖著,“也毀了曼珠,她是個多好的女孩,為了我爹,為了我,她什麽都願意做,什麽委屈都咽得下去——”周福低下頭,身子慢慢蜷縮在一起,等到周若辛發現的時候,已經晚了,匕首已經穿透了周福的胸膛。
“告訴曼珠,我對不起她。今天這個樣子,我不知道該怎麽見她。”這是周福留給周若辛的最後一句話。
四具屍體,兩個是驚恐,一個是困惑,另一個則是解脫——相逢何喜,相離何悲,情到深處,無以牽掛。
當我現在寫下這個故事的時候,我已經想不起何叔是如何詳細描述周若辛帶著四具屍首回了家,又向周老太太和家裏人講述這一切的經過了。因為聽到後來,我滿腦子想的都是那個之前一直被我忽略掉的叫曼珠的女孩兒,想象著她在過去的那些日日夜夜裏,咽下多少苦水淚水才能做到和自己真正的愛人同處一個屋簷下,卻又故作陌路人。
“蕊兒呢?蕊兒還是死了?”表姐的話打斷了我漫無邊際的胡思亂想,我和她一起把目光轉向何叔。何叔笑著搖搖頭:“沒死。周老太太不是說過麽?周家的一切禍事皆由‘良心’二字而起,所以事關良心,再也不能錯第二遍。否則,債趕債利滾利,能壓得人永遠抬不起頭。”
“也就是說周家在最後一刻還是救了蕊兒?”我感覺自己鬆了口氣,說真的,我從來不覺得一念之差做了錯事有什麽不可原諒的可怕,真正可怕的是這一“差”帶來的後續效應會沒完沒了糾纏不清。
何叔點點頭:“蕊兒沒死,但是大嫂死了,何媽也死了——”
從歲數上看,何媽算是壽終正寢。而周家的大少奶奶,我們還是叫她曼珠吧,曼珠在同一個寂靜的夜晚把自己纏進了一根白綾裏,對於自己在周家度過的這將近一千個充斥著尷尬和煎熬的晨昏,她隻用六個字做了個了結:死無恨,求共命。
何媽是被火化的,周老太太讓人帶著何媽的骨殖燒成的灰來到了曾經的三晉會館,後院埋葬的正是祝明賢的屍體,五十年,他們還是到了一起。當回來的夥計經過殺虎口的時候,又遇上了山西商人的商隊,好像比之前又闊氣了些,一眼望去,看不到頭。
後來,周家又辦了一次冥婚,不同的是,這次是貨真價實的冥婚了,曼珠的棺柩上係著上好的紅春綢,算作周家的女兒從周家大院動身,一路抬到城郊的墳地,周福的墳側早挖好了一穴,露出他棺柩的槽幫,像睜大的眼睛一樣眼巴巴地瞧著曼珠的棺材一步步靠近。一把花紅紙錢揚起,一對生不同衾死同穴的夫妻就此並骨合葬,一抔黃土便是最好的合歡酒。
“大喜——大喜——”帶著哭腔的道喜聲在空蕩蕩的墳地上空回蕩著,“哭喜”恐怕該算是“冥婚”特有的一道風景了。花紅紙錢被大把大把地扔進火裏,化作墳頭飛舞的煙灰,鼓號和嗩呐的聲音混在一起,像“兩毛燒”一樣烈的嗆人——
一步低喚哥哥親,兩步我揭紅頭巾,
三步相依看明月,四步回眸笑而行。
五步踏過妹妹心,六步酒紅滴穿冰,
七步八步醉九步,步步走斷生死未了情……
第二談《冥婚》完
第三談 牌坊
這個故事,有點陰,有點冷,有點癡,有點媚。別說我矯情,因為這是我在聽這個故事的時候最直接的感覺。
這個故事的來源和前兩個不同,並非來自小鎮上的鄰居,而是來自一對外鄉夫妻,男的姓許,女的姓林,是安徽過來的茶商,來這邊做生意順便來小鎮探望親戚的,這天恰好無事,便轉到我的茶棚來打發時間。麵對這樣的專業人士,我老老實實下功夫煮了上好的雨前雲霧來待客,邊喝茶邊聊天,居然有種相識恨晚的感覺。
林姐是徽州人,我們的話題自然而然的扯到了徽州文化上,許先生甚至大方地表示回去以後給我送幾方他私藏的徽墨來玩玩,不過,說真的,一說到徽州,我腦子裏最先蹦出的兩個字居然是——牌坊。
“哈哈,沒錯,說起來,徽州的牌坊群已經成了徽州建築的代言人了,徽式大院還得靠邊站。”林姐爽朗地笑起來,“我老家的那個村子,就是個遠近聞名的牌坊村。”
“哦?我功德牌坊還是貞節牌坊?”我好奇地問。
林姐眯起眼:“貞節牌坊居多,其實說起來,徽州的貞節牌坊也是在外的男人們賺名聲的籌碼之一,給女人們立牌坊,其實也是給自己立牌坊。對了——”林姐把身子微微往後一仰,“在我老家那個牌坊村,還流傳有一個故事……你想聽嗎?”
“什麽故事?”我隨口問道,當時我隻認為是一個風土類的傳說典故,卻沒想到會是那樣一個……說真的,當我現在回憶起這個故事的時候,仍然有一種往自己血管裏注射十八年窖藏女兒紅的感覺。
林姐的手掌輕輕摩挲著茶杯,不緊不慢地說:“這個故事,發生在我老家,歙縣東南邊的一個村子,名叫樟和村,村口有一棵老樟樹,號稱是活了一千年了——”
如果一直靜靜地立在村口的老樟樹有生命有記憶,它應該會想些什麽?感歎為什麽老天爺總愛和人過不去?嗬嗬,還真是這樣,從古至今,出商賈大戶的地方,通常是自然條件極其糟糕的地方,比如上一個故事提到的晉中,再比如這一個故事裏的徽州,尤其是像歙縣這樣的地方,周圍都是山,青山綠水的看上去風景很美,但是地少人多,八山一水一分田,光想靠天靠地吃飯,絕對不行,所以隻能往外走。“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歲,往外一丟。”徽州的男人們,十三四歲就會被爹媽趕著先做下親事,要麽先定下聘禮,要麽急巴巴地趕著完婚,七天一過,立馬打包袱走人,出門當學徒經商去。這樣的年紀,離家的小夥子還是孩子心性,守家的小媳婦一樣稚氣未脫,卻已經在匆忙間簽下了一輩子的契約。
“今天要去廟裏,香燭都備好了嗎?”王老太太問身後正在給她盤頭的小丫頭。王老太太在樟和村是個不得了的人物,不得了的原因不光是因為她一個人守寡多年含辛茹苦的拉扯大兩個兒子並且兩個兒子現在都是徽州商人裏出挑的人物,更是因為王老太太幾年前收到了朝廷的旌表,起了個貞節牌坊,要知道,歙縣的節婦不少,多少人守寡一輩子到了也盼不來這麽一塊牌坊,王老太太在身子骨尚且硬朗的時候居然就頂了這麽大一頂桂冠,著實讓人羨慕。兒子爭氣,家業跟自己的名聲都起來了,王老太太這輩子算是沒白活——樟和村的人都這麽議論著。王家在他們心目中的地位就如同樟和村牌坊群裏那塊“王氏節孝坊”上據說是皇帝親手寫的幾個大字一樣,寶相莊嚴地恨不得發金光。
“備好了,不過今天天氣不怎麽好,有點潮氣,您這些天膝蓋老不好,要不改天吧。”小丫頭試探著問。
王老太太固執地搖搖頭:“不,今天必須去。”今天是三月初十,三月初十……王老太太在心裏默念道。
小丫頭撇撇嘴,也不再多說,王老太太人好心善,但是有時候有些喜怒無常,她們下人也見怪不怪了。
收拾完畢,丫頭提著籃子攙著老太太走出院子,一陣冷風迎麵灌過來,從正堂穿過的時候居然生生從門縫裏擠出一聲怪叫。王老太太突然打了個冷噤,臉色有些發白,她回頭看了看,想了想,對丫頭說:“咱們從偏門走吧。”看著丫頭有些發愣,又補了一句,“每天出大門讓那些人看著,我煩了。”說完,頭也不回的轉身向側門走去。
丫頭吐吐舌頭,趕緊快走兩步跟上。來到門邊上,丫頭搶先一步上前打開門,一個軟軟的東西順著門板歪了下來,倒在丫頭的腳麵上,小丫頭嚇得驚叫一聲,往後跳了幾步,幾個家仆順著聲音趕了過來——倒在地上的是個衣衫襤褸的人,人嚇人,嚇死人。
“這丫頭什麽來頭?怎麽身上連件隨身行李都沒有?”在王家幹了幾十年的老姆媽夏嬤嬤皺著眉替這個昏睡不醒的姑娘擦拭著臉上的汙垢,擦幹淨臉,還真是個挺不錯的伶俐孩子,看年齡得有十五六歲的樣子了,在他們這兒,應該已經是出嫁的年紀了,夏嬤嬤突然想起了什麽,低聲對王老太太說,“老夫人,這孩子……該不會是——逃婚出來的吧?”
“逃婚?”王老太太愣了一下,站起身湊近這個來路不明的姑娘,這姑娘的臉長得真的很好看,而且,越看越像當年的……王老太太突然一個激靈,她定了定神,吩咐道,“先讓廚房給她熬點兒熱湯水吧,今天我要去廟裏進香,耽擱久了到午時就不好了。你先照看著她,等我回來再做打算。今天既然是去上香,還沒出門就碰上了第一樁善事。”王老太太笑了笑,站起身向門外走去,身邊的丫頭忙上來扶住她。
雲經寺有一座專門是修行尼姑的別院,王老太太一輩子隻去這個別院——連進香都隻跟尼姑打照麵,也怪不得這老太太能拿到朝廷的旌表了。這所別院的主持法號智緣,跟王老太太差不多年紀,人很聰明,王老太太一直就愛和她說些知己話,王老太太是這間寺廟最大的施主之一,這其中有一半功勞都是智緣師太的。
“老夫人這幾天氣色好像不太好啊。”智緣細細端詳了一下王老太太的麵色,“看您麵色青白,兩頰又泛些潮紅,陰虛氣弱啊,怎麽?這陣子睡得不安穩?”
王老太太皺起眉,四下看看,小聲說:“這一陣,我總是覺得很不安,總覺得好像有人在背後盯著我看著我,別人在暗處,我在明處一樣,不知道為什麽。”王老太太搖搖頭,“我總覺得——是有人要回來了。”
智緣一愣,馬上笑起來,拍了拍王老太太的胳膊:“您多想了,哪兒有那麽多神神道道的事情?回去讓大夫給開點安神定驚的湯藥吧,這個季節容易滋生毛病,您自己小心些就成。”
王老太太苦笑了一下,踱了兩步,突然回過頭,看著智緣:“你說,做善事,能贖罪嗎?”
“當然能。”智緣微微一笑。
王老太太張張嘴,卻想不起來還要再說什麽,愣了片刻,隻好結束了這場沉悶的談話。
“老夫人,讓我猜著了,這丫頭真的是逃婚過來的。”王老太太剛進門,夏嬤嬤就迫不及待地向王老太太報告著今天發生的事情。那姑娘叫淑繡,是從幾百裏外的宏縣逃婚出來的,家人把她鎖了黑屋子,她大半夜的一個人從窗戶翻出來,逃了出去,身上什麽也沒帶,餓著肚子一路走過來,到了王家大院後門終於撐不住了,現在已經緩過來了,隻是說話還是隻帶三分力氣而已。
“丫頭,你出來,父母知道嗎?”王老太太問淑繡,顯得和顏悅色。
淑繡低下頭,搓著袖口:“我爹死得早,我娘給我尋了門親,可那家後生卻是個短命的,還沒過門就走了。我娘非逼著我守望門寡,我不願意,他們罵我有辱門風,把我關起來了,如果我不逃出來,也得被他們給逼死……”淑繡的聲音越來越低,當然,王老太太聽得一清二楚。
燭火微微地跳著,王老太太滿是皺紋的臉在搖曳的燭光裏顯得陰晴不定,淑繡的心也跟著忐忑起來。沉默了很久,王老太太長長地歎了口氣,幽幽地問:“如果,我收留了你,你爹媽尋上門來,怎麽辦?”
“不會的不會的。”淑繡急急地說,“我娘……我娘是個瞎子,她根本出不了門。我家沒有別人了,他們不會跑幾百裏地來找我的,何況他們根本不知道我朝哪個方向逃了。我不想回去,我回去了隻有死路一條,村裏人會把我剝皮的——”
剝皮!王老太太一怔,覺得後背一陣涼氣,她看了看淑繡,又看了看一旁的夏嬤嬤,夏嬤嬤低聲提醒著:“老夫人,咱們王家是朝廷旌表的節孝望族,收留這逃婚的望門寡婦……”夏嬤嬤沒有說下去,但是意思已經很明顯。
淑繡聽見夏嬤嬤的話,眼裏的光芒一點點暗下去,突然,王老太太開了口:“留下她吧。
“什麽?”淑繡和夏嬤嬤一時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老太太……”夏嬤嬤還想勸些什麽,卻被老太太擺擺手製止了:“不用再說了,這個丫頭就收在咱們王家當下人吧。她的來路,你們都不要往外說就是。”王老太太看了夏嬤嬤和其他兩個丫頭一眼,眼裏警告的意思很明顯,大家忙不迭的點頭。
一個逃婚的女子,就這樣在一個樟和村唯一拿到了朝廷旌表貞節牌坊的大戶人家裏安頓了下來。事後,當王老太太回憶起來的時候,她也說不清為什麽會固執地收留這個丫頭,也許是因為她長得像一個人,也許是因為她白天在寺裏和智緣的一番行善和贖罪的對話,也許是因為——她聽到“剝皮”二字的時候,背後突然刮過的一陣陰風。
淑繡是個很聰明的孩子,跟她的名字很像,乖巧伶俐又心靈手巧。據說淑繡的母親是江浙人氏,所以她的女紅手藝極好,手底下出來的繡品針腳勻,挑花兒密,線結打著燈籠也找不著。王老太太喜歡,樟和村的女人們也都瞧著稀罕。偶爾有左鄰右舍的要嫁個姑娘或者給太太夫人送壽禮什麽的,都想著法兒給淑繡代話看能不能幫忙給繡點活兒。王家是方圓大戶,王老太太又以樂善好施出名,從來不拿什麽架子,自然也不會推辭,日子長了,淑繡基本上成了王家或者說樟和村的專業繡娘了,平時不做活兒的時候,就陪著王老太太說說話解解悶,她長著副玲瓏心肝,總能讓王老太太開心起來。
漸漸的,淑繡和周圍的人逐漸熟絡起來,與樟和村的女人們彼此之間的走動也漸漸地多了。這天傍晚,她到沈家來給沈太太送她請自己繡的一副盤金繡品,說是要送給自己母親當壽禮的。沈太太拉著淑繡寒暄了兩句,便提出請淑繡陪她到外麵走走,沈家也是樟和村有頭有臉的人家,沈先生和王家還是生意上的夥伴,淑繡沒有多推辭,便陪著沈太太從後門出去,一路行至樟和村西頭的村口。
樟和村西頭有條河,名為樾河,樾河上架了一座石橋,橋頭還築了一排美人靠,不知道年代有多久了,反正上麵的漆已經有些剝落了,露出暗黃色的木質條紋。“坐下歇會兒吧。”沈太太挪了挪腳,沒等淑繡回答,就在那美人靠上落了座。淑繡在她身邊坐了下來,略微把身子扭一扭,調整到一個舒服的姿勢,視線正好正對著不遠處的石橋。
淑繡望著眼前的石橋,總覺得哪兒不對勁,看了半天,突然叫了起來:“咦?這橋是雙孔的啊。”——修橋隻能修單數橋孔,據說這是規矩,這個規矩有什麽出處,淑繡並不知道,隻知道不按規矩辦事肯定沒什麽好處,比如自己。
沈太太臉色一沉,連忙把手指放在唇上,小聲噓了一聲,對淑繡擺擺手:“別這麽大聲,小心讓人聽見。”
“怎麽了?”淑繡好奇地問。
“怎麽?你不知道這座橋的來曆?”沈太太靠近淑繡,神秘兮兮地說,“修橋的人啊,原是個寡婦——”
“寡婦?”淑繡吃了一驚,“是樟和村的人嗎?”
“嗯。”沈太太點點頭,“是樟和村一家姓吳的人家。男主人是個絲綢商人,跑碼頭的時候被人劫財害命,橫死異鄉,家產就全歸了這年輕寡婦了,這吳家的寡婦當年可是我們樟和村最有錢的寡婦。”沈太太擠眉弄眼的神態讓淑繡覺得有些不舒服,隻是不方便表現出來罷了。沈太太仍在滔滔不絕地說著,“這吳家寡婦啊,依仗著自己年輕貌美,早年在閨中又讀過幾年書,肚子裏有些墨水,所以平日裏不把咱這樟和村的婦人們放在眼裏,自己獨來獨往的。日子久了,也耐不得寂寞了。別人家的女人都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在家裏侍奉老人照顧孩子,她左右也沒個孩子,一個深宅大院除了她自己就是些下人們,沒人看沒人管的,慢慢的竟然開始放蕩起來,跟城裏那些酸文人們攪和在了一起,而且——越鬧越離譜。”
“哦?那她後來怎麽樣了?”淑繡微微皺起眉,隱隱有種不詳的預感。
沈太太聳聳眉毛:“還能怎麽樣?紙裏包不住火,她到臨了還不算難逃一死。”
“什麽?!”淑繡失聲喊道,“她死了?那這橋——”
“這橋是她出資建的,說是個樟和村的人謀福利的。其實修橋的時候她也差不多明白自己的時日無多了,所以也就一擲千金豪不心疼,用上好的石料,請最好的工匠,最怪的是——她堅持要修十六孔的雙數橋。就這一下子,犯了眾怒。大家都罵她壞了修橋的規矩,告到縣上,又翻出她往日裏那些風流事兒來,她的日子也就算到頭了。”
淑繡覺得渾身莫名的發冷,愣了半晌,問道:“既然是壞了規矩,這橋怎麽還留著?”
“是有人說這橋該拆,但是村裏人正準備拆橋的時候,頭天夜裏樾河水突然暴漲,有風水先生就說咱這村子西麵有個豁兒,這橋正好把這個豁兒給鎮住了,如果要拆,反而要給咱們樟和村惹禍——其實誰知道呢,沒準兒是哪個修橋的工匠和這寡婦勾搭上了給這橋下了降頭也不一定呢。”沈太太撇撇嘴,“總之,一說不拆橋了,樾河水也退了,真是邪門,反正拆橋的事兒也就此擱置下來了。”
淑繡眯起眼,把目光轉向石橋:“不過有了這橋,樟和村的人出門也就方便了。否則這麽寬的樾河,擺渡又不方便,要是繞道,得多出一天的路程來,何況樟和村四麵環山,路並不好走。”
“那倒也是。”沈太太點點頭,“不過,咱們樟和村的女人是不讓過這橋的,這橋隻能讓男人踩,女人要想出去,就得老老實實繞道。名字叫寡婦橋,卻淨是些男人踩來踩去,要是吳家寡婦地下有知,還真不知道是個什麽樣兒。”沈太太突然咯咯地笑起來,臉上帶著種咬人的痛快,仿佛她此時就踩在這個吳家寡婦的身上一樣。“對了——”沈太太突然把目光轉向淑繡問道,“你知道,這吳家寡婦是怎麽死的麽?”
淑繡搖搖頭,沈太太壓低聲音,一字一頓地說:“被生剝了人皮,丟到酒缸裏慢慢淹死的……”
一陣冷風刮過,淑繡猛地打了個寒噤,沈太太也住了嘴,因為她們不約而同的聽見,刮過耳邊的風中裹帶著一陣低低的哭聲,循聲望去,好像是從寡婦橋上傳來的——她們竟然一直沒有注意到,天,已經不知不覺地黑了。
沈太太像木頭樁子一樣戳在原地不動了,淑繡豎起耳朵想聽個究竟,那絲絲縷縷的聲音卻像楊花絮兒一樣擦著耳朵尖兒飄過,忽近忽遠的始終聽不太清,但又的確是個女人在哭。淑繡實在忍不住了,站起身想往前挪兩步看個究竟,沈太太卻一把抓住她的肩膀,把她嚇了一跳。
“沈夫人,您怎麽了?”淑繡看著沈太太煞白的臉色,她也怕,但她覺得沈太太的恐懼和她不同,是打心裏往外溢的那種。
“別……別去,那是……”沈太太的眼神越來越驚恐,“那是吳家寡婦——我記得她的聲音,就是這樣,她就是這樣哭的!她死的時候!”
“我好悔啊——好悔——”一陣幽幽的帶著哭腔的聲音隨著風灌進淑繡的耳朵,似乎是為了驗證沈太太的猜測一樣,聲音嘶而啞,淑繡和沈太太同時驚恐地循聲望去,竟然發現一個影子從橋頭搖搖擺擺地飄下來,離她們越來越近。沈太太拚命拽著淑繡,淑繡卻努力伸著脖子想看個究竟,沈太太一個勁兒把淑繡的肩膀往下壓,淑繡本能地一掙,頭偏了一下,一束月光正好順著她的視線打在那個影子的臉上,那張臉在微弱月光的照射下顯得非常奇怪,臉上有很重的陰影,影子和影子之間還交錯在一起,看不清楚,似乎還披了一件類似鬥篷的東西遮了一半的臉,“它”一邊走,還在一邊低聲抽泣,黑鬥篷、埋在陰影中模糊不清的麵孔和她低低的抽泣聲糾纏在一起顯得格外糝人。
“啊!”沈太太也正好和那個影子打了個照麵,嚇得尖叫一聲,聲音不大,但足夠那個黑影聽見了,那個影子也驚了一下,把視線轉向貓在一旁的淑繡和沈太太,淑繡本能地拉著沈太太低下頭,那個影子在她們幾步之外的地方停住了,似乎是在尋找什麽東西一樣,伏在地上的淑繡恰巧看到了那人腳上的一雙鞋,那是雙正常女人的小腳,鞋麵是黑絨布的,鞋底好像是軟的,走起路來才不至於發出太大的聲音,這雙腳怎麽——淑繡正在腦子裏搜尋著什麽,那雙腳又動了起來,淑繡連忙又把頭低下去一些。微弱的腳步聲離她們越來越近,然後又越來越遠,等她們終於敢再次抬起頭的時候,那個影子早已消失不見了。
淑繡的衣裳後背已經濕了一片,她突然發現沈太太的手涼的嚇人。淑繡好奇地拍了拍沈太太的手背想安慰她兩句,沈太太卻驚得一跳,然後癱在地上。
“是她,一定是她。”沈太太的聲音因為極度恐懼而顫抖,“那樣嘶啞的聲音,從寡婦橋上飄下來,一定是那個吳家寡婦又回來了!黑燈瞎火的,我們樟和村的女人是不會走那座橋的,還有她那個身段,那雙眼睛……沒錯!一定是她!”吳太太的手腳和她的聲音一樣顫抖的不成人形。
“怎麽可能?”淑繡皺起眉,盡管是個女子,但她膽子並不小,也不太相信什麽神神怪怪的事兒,“吳家寡婦死了這麽些年了,怎麽可能現在回來……”
沈太太的瞳仁慢慢擴大,還沒等淑繡回過神來,她已經軟軟地倒了下去,嘴角溢出一串白沫。
沈太太就這樣死了,被活活的嚇死了,更不可思議的是,沈太太是被一串在淑繡看來根本聽不仔細的哭聲和一個根本看不清楚的影子給活活嚇死的,這就有點莫名其妙了。這件事很快就在樟和村很快傳開了,說什麽的都有。雖然大夫證實了沈太太是驚嚇過度而死的,身上沒有任何外傷,但淑繡作為唯一的目擊者,沒有旁證,卻總是沒法徹底撇清關係,衙門裏也來了人,驗了屍,寫了供詞畫了押,來來回回折騰了小半月,無果而終——反正怎麽查,也還是被嚇死的。
不過淑繡並沒有因此而變清白,樟和村的流言反而變得更離譜。大家都說是淑繡身上不幹淨,招惹來不幹淨的東西,否則,怎麽偏偏沈太太和她在一起的時候就碰上了這種事?各種各樣的話越傳越難聽,樟和村女人多,都是些成天閑的長毛的守婦,眼睛裏望不見遠走的男人就轉而盯著身邊的女人,把一點子虛烏有的東西嚼的津津有味活色生香,這麽嚼著,終於嚼到了樟和村最德高望重的節婦王老太太再也坐不住的那一天。
“到底怎麽回事兒?”王老夫人把淑繡拉到偏房,又把旁人支開,低聲問淑繡,“你們那天晚上到底看見了什麽?”
“一個人,一個女人。”淑繡很肯定地說,“她的模樣我沒看清,走路的樣子很怪,搖搖晃晃的,但是絕對不是鬼。”
“你怎麽這麽肯定?”王老太太皺著眉問,“大半夜的,你怎麽知道她不是鬼?”
“因為我聽見她的腳步聲了。”淑繡說,“鬼走路不會發聲音,她雖然走得很飄也很小心,但是我還是聽見很輕的腳步聲了,她一定是個人。”
“會不會是路人?”王老太太眯起眼思索著,“走夜路恰好經過而已。”
“可是村裏人不都說了麽,這不是第一次碰見這樣的事兒了,總不會每次都……”淑繡突然發現王老太太的臉色有些不好看,忙截了話頭,“對了,我看見她的鞋了——”
“不會是她!”王老太太突然像著魔一樣喊了一聲,把淑繡嚇了一跳。“您……您怎麽了?”淑繡試探著問。
“沒什麽,沒什麽。”王老太太擺擺手,“你回去吧,這幾天別出門了,仔細再撞上什麽不幹淨的東西。”淑繡點點頭,起身正要往外走,王老太太卻又喊住了她,“等等……我們王家在村西還有處偏宅,是幾個遠親在那裏住,也缺人手,你明天就搬過去吧。”
淑繡愣了愣,她明白,這算是逐客令了,隻不過還給了她口飯吃罷了,淑繡咬咬嘴唇,點點頭,退了出去。王老太太扶著椅子把手,站起來,又坐下去,昏黃的眼眸裏映出淑繡的背影。
王家的確在村西有座舊宅,很小,遠沒有王家大院的氣派,淑繡第一天推門進去的時候,門軸發出的那一聲悶響讓她覺得門板隨時有倒塌的可能。一股黴味撲麵而來,伴隨著一聲同樣帶著黴味的蒼老的聲音——“誰啊?”
淑繡驚得一跳,結結巴巴地說:“是我,淑繡,王老夫人差我到這兒來伺候您的。”
“是她?”一個佝僂的身影搖搖晃晃地從裏屋出來,在天井透進來的陽光下,她的麵孔一點點變得清晰起來。這是個老人,看上去比王老太太略大一些,頭發已經全白了,臉色還不錯,隻是因為常年缺乏日光而顯得有些蒼白。老太太盯著淑繡,耷拉著的眼皮裏透出的眼神讓淑繡覺得難以捉摸,遠沒有第一次見王老太太的那種慈眉善目的感覺。淑繡緊張的搓著衣角,老太太突然笑了,然後操著啞啞的聲音說,“丫頭,你是不是在王家犯什麽錯了?”
“沒有。”淑繡很老實的搖搖頭,然後一五一十地把自己和沈太太半夜撞鬼的經過講給這老太太聽,老太太聽完,笑的更古怪了,那笑聲又啞又尖,笑的淑繡不知所措。笑夠了,老太太停下來,看著淑繡,指了指東麵一間廂房說:“你就住這兒吧。”
“哦,好。”淑繡稍微挽了挽袖子,打算好好收拾一下屋子,給老太太留個好點的印象,隨口問了一句,“這宅子裏還有些別的什麽人呐?我該為您幹點兒什麽呢?”
“沒有人了,隻有我們兩個。”老太太咧了咧嘴角,露出幾顆殘缺的黃色牙齒。
“那我——”
“你不用幹什麽了。”老太太把淑繡沒出口的話堵了回去,“你和我一樣,在這兒數數日子,看看外麵的人,就行了。”
隨著淑繡被逐出王家大院,各種流言蜚語逐漸也平息了下來。一開始,樟和村還有好事的年輕人大晚上跑到寡婦橋附近去蹲著,專等這個“鬼”現身,居然一次也沒有等來,日子久了,大家也把這回事兒給忘了,直到,有一天……
這一天風和日麗,天很藍,花很香,鳥兒嚶嚀,空氣很好,麻四踩著濕潤的黃泥地朝村口走去,邊走邊哼著剛學來的安慶小調。麻四是樟和村的一個木匠,樟和村男人不多,一般的人家把男人都送出去經商當學徒了,整個村子基本都是些孤寡老幼,很少有青壯年的男人,麻四是這很少中的一個,他是個孤兒,又是個光棍,所以活的很開心,因為別人得為一堆人活著,他隻要惦記著自己就行了。今天,麻四是要出村給人買木料的,途中要路過樟和村的那片遠近聞名的牌坊群。
麻四不識字,牌坊上寫著是些什麽玩意兒他也不知道,什麽“功德”什麽“忠正”什麽“貞烈”什麽“節孝”在麻四眼裏都是鬼畫符。但是,石牌腿兒上一串“鬼畫符”卻吸引了他的注意,麻四雖然不識字,但是在樟和村待了十來年,也知道那些牌坊是被村裏人奉若神明的,可是今天,四座呈弧形排開的牌坊兩邊的柱子上居然都被人畫了奇怪的符,而且,那些符是暗紅色的,紅的很怪,麻四聞了聞,有點腥味,那味道好像是——血……
麻四跟瘋了一樣玩命往村裏奔,邊跑邊喊出事了出事了牌坊柱子上有血字了,樟和村早已經亂成了一團——一半是因為上氣不接下氣的麻四,另一半是因為樟和村昨晚的另一樁命案,和沈太太關係很好的周太太死了,脖子上有很重的淤痕,手腕被一條細細的東西給勒斷了,血流了一地,不知道到底是被掐死的還是流血流死的,抑或兩者都有。
周太太是寡婦,自己男人是沈先生商行的掌櫃,和很多商人一樣客死異鄉,周太太年紀輕輕便做了寡婦,她沒別的毛病,就是有點嘴碎,平日裏愛跟沈太太一起嚼嚼舌根子,但好像也沒跟什麽人結過怨,尤其難得的是,周太太從十六歲守寡到現在,已經二十年了,孩子也送出門自己謀生去了,沒準再熬個十年,也能撈一塊貞節牌坊,步王老太太的後塵,可怎麽突然就死了?而且和沈太太是前後腳?
這麽一來動靜就大了,牌坊群上被不知道什麽人畫上了莫名的血字,而且畫的歪歪扭扭極其怪異,似乎是在昭示著什麽特別的含義一樣。樟和村兩個名聲很不錯的婦人又在這麽短的時間裏不明不白地慘死,其中一個還是方圓幾十裏名頭還不小的節婦,樟和村是個要臉麵的村子,出了這樣的事,村裏的老老少少除了不安,更覺得丟臉。衙門裏也派了人下來,幾個當事人沒完沒了的被拉去問口供,問的人頭昏腦脹,該沒頭緒還是沒頭緒,總之,鬧鬼的傳言是越來越玄乎倒是真的。再把話說回淑繡這頭,淑繡來這所舊宅也有幾天了,她發現這老太太性情有些古怪,能整天整天的不說話,成天悶在閣樓上,偶爾也會出來搬把椅子坐在天井中間曬曬太陽,每到這個時候,淑繡就會安安靜靜的挪到老太太身邊坐著,老太太不說話,她也不多嘴,自己拿著自己的繡活打發時間,一老一少就這樣在這座不大不小的老宅裏安安靜靜地坐著,仿佛和外界的一切都沒有幹係。淑繡並不害怕這個有點古怪的老太太和這座安靜的宅院,相反,這座無人的宅子讓她覺得更安全,沒有王家大院那種森嚴的氣派,沒有那麽多雙眼睛成天盯著你,這個舊宅讓淑繡有種家的感覺。同時,她也本能的感覺到,這個老太太同樣不討厭她。更讓淑繡覺得高興的是,在這舊宅裏待著,她能時不時的趁人少的時候出去走走,坐在美人靠上看看樾河,想想那個眾人口中的吳家寡婦到底是怎樣一番風流韻致。
這一天傍晚,淑繡來到樾河邊,看到麻四一個人坐在河岸上發愣。
“小兄弟,幹什麽呢?”淑繡笑了笑,主動上前搭話。
淑繡聲音不大,麻四卻驚得跳了起來,倒把淑繡搞得不知所措。有些慌亂的麻四回頭看見是淑繡,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頭,笑了笑,沒說話。他認得淑繡,早先麻四給王家修跑馬樓的時候淑繡看他鞋子破了,還專門給他做了雙新的,轉天偷偷塞給他的。
“又被官家的人叫去問話了?”淑繡招呼麻四在一個角落裏坐下,那兒有幾個石凳,當然,兩人離得很遠。
“嗯。”麻四點點頭,把目光轉向樾河的方向,眼神有些茫然。
“這事兒要說也巧,要說也奇,難道真的是鬧鬼?”淑繡皺起眉自言自語道,“這吳家媳婦,倒是是個什麽人呢?”
“你也知道吳家媳婦的事兒?”麻四看著淑繡。
“嗯,而且還是沈太太告訴我的。”淑繡笑了笑,“而且她還沒說完,就被嚇死了。你說也奇怪,怎麽就那麽一個人影子就能把她給嚇死呢——”
“哼!嚇死?嚇死也是活該!”麻四的聲音突然變得冷硬起來,把淑繡嚇了一跳:“你怎麽了?”
“沒什麽,吳家媳婦是個好人,她不該死的這麽慘,她是被人害的。”麻四丟下一句話,頭也不回的走了,留下淑繡一個人莫名其妙的愣在原地。
淑繡百思不得其解的回了宅子,一推門卻碰上了老太太笑眯眯地靠在一把椅子上看著她樂,樂得淑繡心裏發毛。
“你喜歡那個小木匠?”老太太笑著問。
“您……您說什麽?”淑繡一下子沒回過神來。
“那小木匠人不錯,我看著他長大的,喜歡上他不丟人。”老太太嗬嗬一笑,拽著淑繡說,“來,跟我上來。”
淑繡跟著老太太沿著一架梯子上了跑馬樓,樓上隻開了一扇小窗,靠窗有一排很舊的靠椅,坐在上麵,居然能將樟和村大道上人們的一舉一動盡收眼底。
“乖乖,這老夫人每天就坐在這兒看外麵人來人往啊。”淑繡吐了吐舌頭,在心裏默默地說,“難怪連我出去幹什麽了她都知道。”
“有意思嗎?”老太太笑著把目光投向窗外,“我這些年呐,就每天坐在這兒看著外麵的人來人往,人走人留,真的很有意思,比和這些人實實在在打交道有意思的多,他們一個個什麽心思,天長日久了都能看出來。比如那個女人,”老太太指指小路上慢騰騰走著的一個身影,“她家男人姓潘,早年外出做生意去了,可這一走便沒了音信。這潘家的女人就這麽等著,每年都會曬很多茴香棗,茴香棗,早回鄉。可惜啊,曬了十年,盼了十年,不光沒盼回自己的男人,甚至連他是死是活都不知道。”老太太翹了翹嘴角,說不清是在笑還是別的什麽意思,“她和沈家周家的兩個女人的關係可是都好得很,兩個人出殯的時候,我可是眼見著她哭的死去活來。”
“這幾位太太我都認識。”淑繡點點頭,“我給她們做過繡活。”
“哦?”老太太回眼看了淑繡一眼,“看來你和樟和村的女人都很熟悉?”
“做繡活認識的唄。”
“那你說說,你看這些女人,都是些什麽人?”老太太似笑非笑地問。
“沈太太,說不清,我總覺得她身上帶著一股子要把人往死裏逼的勁頭,而那個周太太,看起來是個本分的寡婦,我卻感覺她心思很深,她的心思並不本分——”
“照你的意思,這樟和村的女人沒一個好東西了?”老太太突然發出一陣大笑,笑的很痛快。
“那倒不是,這隻是我自己亂猜的。”淑繡搖搖頭,“這些女人說起來,要麽是守婦,要麽是節婦,還不都是些苦命人。”
“是啊,苦命人。”老太太點點頭,“苦命人又何苦為難苦命人呢?”老太太眯起眼,聲音變得很低很沉,“丫頭,能不能告訴我句實話?”
“什麽?”淑繡問。
“你們那天,到底看見了什麽?”老太太一字一頓地問道。
“一個看不清的影子,一陣聽不清的哭聲。”淑繡老老實實地回答,她不會撒謊,誰問她都隻能那樣回答。
“哦……難道,真的是她回來了?”老太太自言自語道。
“她?誰?”淑繡不解地問道,“吳……吳家寡婦?”
老太太並沒有回答淑繡的問題,隻是拋下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要真是那樣,那麽下一個死的,就是這個潘家媳婦了。”
前前後後折騰了一個多月,周太太的死和牌坊上的血字都沒查出什麽結果來,似乎全天下的草包都集中到衙門裏去了,或者換句話說,朝廷的俸祿皇糧根本就是拿來救濟草包的。總之衙門的人從不識字的麻四不著四六的口供和周太太那既耳背又一問三不知的婆婆那裏得出了一個很不靠譜的結論[奇xjtxt.com書]:怨靈作祟,村裏鬧鬼。為了求得逼真的效果,還請了幾個出家人像模像樣的做了場很大的法事來超度亡靈,然後便向上頭交了差。糊塗人有糊塗人的活法,樟和村的人於是該幹什麽繼續幹什麽。當然,一句“亡靈作祟”讓很多人心裏不安起來,生怕這死不瞑目的怨靈哪一天祟到自己頭上,也有不怕的,比如天生膽大的淑繡——她怕什麽呢?沒做虧心事,鬼叫門也睡得著。
自從上次和老太太在閣樓上看了回風景之後,老太太也不再避諱淑繡了,沒事就讓淑繡陪著她在閣樓上坐著,她望著窗外發呆,淑繡就在一邊做繡活,誰也不攪擾誰。
“丫頭,你繡的是什麽?”老太太突然主動的發了話,讓淑繡一下子沒回過神來,趁著她愣神的空擋,老太太主動拿過淑繡手裏的活計,“喲,這活兒可真鮮亮。”老太太摩挲著細密的布麵,發出由衷的讚歎,“喲,這繡的是什麽?”老太太看著五彩鴛鴦明知故問。
淑繡笑了笑,沒搭茬。
老太太把東西還給淑繡,望著窗外輕輕歎口氣:“還是你活的痛快敞亮啊,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喜歡誰就大大方方給他繡對鴛鴦,哪像這村裏的女人們,什麽事兒都往自己心裏藏,生生把自己憋死,把別人逼死。”
“老太太——”淑繡放下手裏的活,咬了咬嘴唇,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心一樣,“我能問您一句實話嗎?”
“什麽?”
“那個吳家寡婦的事兒,到底是怎麽回事兒?”淑繡略略壓低了一點聲音,“沈太太說她死的活該,麻四說她死的冤枉,衙門的人說什麽牌坊血字周太太暴斃寡婦橋半夜鬼哭都是這寡婦的怨靈作祟,她——到底是怎麽死的?”
老太太重重地歎了口氣:“我不知道這些事我該不該告訴你,但我估計你遲早得知道,算了,權當是給你講個故事吧。”老太太的聲音變得沉而艱澀,仿佛一扇塵封了多年的大門被緩緩推開一樣——
她有個很美的名字,叫湘眉,這樣一個名字是拜她那當教書先生的養父所賜,至於她的親生父母是誰,她自己也不知道,隻知道養父對她很好就是。十六歲的時候,她嫁給了一個姓吳的絲綢商,半年後,養父過世了,她也隨著常年在外經商的丈夫回了丈夫的故鄉,一個叫樟和村的村子。這個村子很安靜,安靜地像個墳圈子,女人們都在家安靜地幹活,伺候老人,撫育孩子,唯一屬於自己的時間就是在天井裏沐浴著並不慷慨的陽光做做繡活,或者三五個女人聚在村頭,倚在漆皮已經剝落的陳舊的美人靠上望著茫茫樾河想念著河對岸不知道走到哪條道上的丈夫。整個村子沒幾個男人,家家戶戶的男人都像湘眉自己的丈夫一樣常年在外奔波,幾年十幾年幾十年也不一定能回一趟家,家家戶戶到了秋天都會曬一種茴香棗,女人們常年嚼著茴香棗,倚在門框上盼著天涯人早回鄉。
湘眉不喜歡這樣的生活,她不是樟和村的人,她知道外麵的世界是什麽樣子,她心裏自有自己的一片天地。丈夫不在家的時候,她更願意隔三岔五的出去走走,上鎮上的酒肆茶樓裏去找自己那些舊友,順便再結交幾個新朋,雖然每次都得受累坐上小半天的渡船過那條樾河,但是隻要能出去走走,她心裏就舒坦。風清月明,飛觴傳茗,新朋故友,詩酒文宴,這才是人過的日子。
丈夫疼她,也不管不顧,主要是常年在外,也沒工夫去管她什麽。但是樟和村其他的人嘴不閑著,嚼舌根子像嚼醬口條一樣津津有味。一個婦道人家,成天坐著男人的船出去見男人,這叫什麽事兒?可是湘眉不理會女人們軟刀子一樣的眼神,她隻知道自己有足夠的資本活成自己的樣子,卻沒想到即使是背靠大樹好乘涼,那樹也有倒的一天。
丈夫活著的時候,湘眉並不覺得自己快樂,湘眉喜歡沒事吟個詞填個曲,填好了自然想找個知己來鑒賞一下,每當她高高興興地拿著散發著墨香的薛濤箋蹭到丈夫跟前像小孩子一樣想討個一句半句誇獎的話,丈夫卻通常是讀完第三句以後就會響起響亮的齁聲。湘眉的朋友裏很有幾個風雅之徒,有位先生姓沈,這位沈先生肚子裏很有些墨水,出手也闊綽,當然,湘眉並不在乎錢,她在乎的隻是那份詩詞相和,琴瑟合鳴的知音情誼。文如其人,文如其人,沈先生在湘眉眼裏就像他筆下的文章一樣細膩而多情。至於自己的丈夫,他隻是個姓吳的商人,自己的似水柔情在他的不諳風情麵前總是會碰一鼻子灰。湘眉就這樣和沈先生用筆墨編織著自己的夢,藕花湖上買個紅船載卿泛舟湖上,黃梅雨給這對男女的眼眸中鍍上了一層煙波般纏綿的顏色,天地之間仿佛隻有他們兩人。什麽翠袖生寒詞,什麽江南斷腸詩,全是她作為一個木頭疙瘩男人的妻子獨守空房時的那些自怨自艾,此時此刻,她隻想和自己高山流水的知音一起賭酒評詩,管他什麽古今萬斛愁呢。
然而,湘眉偏偏忘了,男人,終究要的比女人更實際那麽一點點。酩酊大醉的湘眉大大咧咧紅香散亂的在紅船上做著美夢,半醉半醒的沈先生更是克製不住混身的燥熱做了一個男人最本能的動作。更不幸的是,剛剛回家不見嬌妻一路尋來的吳先生將一切盡收眼底,看了個赤條條來去無牽掛。
然而,湘眉偏偏忘了,男人,終究要的比女人更實際那麽一點點。酩酊大醉的湘眉大大咧咧紅香散亂的在紅船上做著美夢,半醉半醒的沈先生更是克製不住混身的燥熱做了一個男人最本能的動作。更不幸的是,剛剛回家不見嬌妻一路尋來的吳先生將一切盡收眼底,看了個赤條條來去無牽掛。
吳先生是個要臉麵的人,並沒有大吵大鬧,隻是推開了門又掩上了門,留下一個手忙腳亂的男人和一個頭腦裏一片空白的女人。
“怎麽辦?”事到臨頭,那個剛才還在和自己詞曲相和的男人居然隻會說這三個字,並且一邊說一邊慌忙的係著衣帶,然後在湘眉還來不及反應的時候奪門而出。湘眉愣了,琴瑟合鳴,琴瑟合鳴,弦起弦斷原來也就是那麽一眨眼的事兒。
“啪!”狠狠的一掌扇過去,湘眉的臉上留下了清晰的五個指印。一個男人在她臉上扇了一巴掌,另一個男人在她心上扇了一巴掌,扇的她無處躲閃。 “從今往後,你老老實實待在家裏,哪兒也甭去!”自己的正牌丈夫對自己的行動還是有絕對的掌控權,自以為懂自己心思的男人隻知道大難臨頭各自飛,不懂自己心思的男人卻要把自己栓在身邊,湘眉第一次發現自己原來根本就沒走出過那個圈兒,從來沒有。過去的日子過的太自在,自在的幾乎忘了其實自己終究是在天井裏,四麵其實還是有著無形的牆把自己圈在中央。
好,既然出不了門,大門裏麵我也有我的法子,世界上沒有比破罐子破摔更容易的事兒了,給家裏跑腿的小夥計,挑著擔子走村串巷的貨郎,甚至來家裏幹活的小木匠,一個都不放過,笑的曖昧而放肆,滴著水兒的眸子把男人們的魂鉤出來又給塞回去,湘眉覺得自己很無聊,她也不知道自己這樣做是為了什麽,為了報複丈夫?為了嘲諷情人?說到底,不過是為了壓榨自己那些灰色的時光,用一種無聊的方式祭奠自己無聊的生命。
“你到底想幹什麽?”丈夫在車上問——自從上次在紅船上撞破他們之後,丈夫再外出做小宗的生意通常會把湘眉帶在身邊。
湘眉咬咬牙,沒說話,隻是執拗地把頭轉向車簾子外麵。
“這時候要是有杯毒酒,我立馬給你灌下去。”丈夫咬牙切齒地說。灌下去好,一了百了,湘眉在心裏冷笑了一聲,一路上再也沒有第二句話。
到目的地的第二天,吳先生卻病了,病的不輕,大半夜的燒的直說胡話——最關鍵的是,這滿口的胡話隻是在不停的叫湘眉的名字,把湘眉冷硬的心一點點叫熱,一點點叫軟。原來,他並不是隻會板著麵孔看賬本撥算盤,並不是隻會在接過寫滿她心意的薛濤箋之後打幾個哈欠沉沉睡去,並不是隻會在她麵前像一堵高大的牆一樣隻會讓她想起廟裏冰冷的泥胎菩薩。他其實也會這樣溫柔而無助的喊自己的名字,雖然隻在病的神誌不清的時候。做女人,還不就是倚仗那一點女兒嬌癡,貪圖那一點良人歡愛,得到了,也就罷休了。
湘眉大半夜披衣起身,穿過幾條街去鎮上敲開醫館的門請來大夫,又衣不解帶的忙前忙後,丈夫的病好了,兩人之間卻又多了一份不自在:男人早服個軟,女人早賣個乖,倆人早多這分心思,天底下不知道會多多少賢夫妻。雖然心裏暖了化了,麵子上也還是說不出口,還是僵著,就這麽裝模作樣的僵著,僵到忙完生意一起回家。
走到樾河邊上,漲潮了,渡船過不了了,隻能繞道改走山路。說起來,這還是湘眉第一次坐車走山路,以往都是挑風和日麗的天坐船過河的。山路顛簸的要命,座位上雖然墊了很厚的軟呢墊子,還是硌的生疼,湘眉好奇地想伸出頭看看車簾外的風景,剛一望到腳下崎嶇陡峭的石壁,湘眉立馬覺得腿腳都軟了。吳先生看了看妻子嚇得有些發白的臉色,笑了笑,主動握住了湘眉的手,掌心的溫度從湘眉的指尖一直傳到心尖。
“你這麽些年,一直是這樣走過來的嗎?”湘眉低聲問道,垂著頭不敢看自己的丈夫,她覺得自己心虛。
“十三歲離開家就走這條路,走過千百回了,見怪不怪了。”丈夫滿不在乎地說,他一貫沒什麽感情的聲音在湘眉聽來卻覺得比沈先生那帶著柔情風情的語調更多一分安全感,“你是第一次走吧?我早就習慣了。”丈夫補了一句。
習慣了,習慣了,你習慣了這條路,我習慣了這條河,我們卻為什麽一直沒有習慣彼此?以後的日子裏,湘眉每天晚上都這樣問自己,問的自己的心鮮血淋漓徹心徹肝的疼——丈夫就那樣在她眼前掉下了山崖,那條該死的山路,那輛該死的馬車,為什麽偏偏他們要在那天回家?為什麽樾河偏偏要在那天漲水?為什麽偏偏要走那條路?為什麽偏偏要雇那輛車?當車輪瞬間歪向一邊,車子偏離方向的時候,來不及反應的丈夫隻能本能的將湘眉一把推向車外,那一瞬間,他甚至不敢確定自己到底是在把自己的妻子推向安全的方向還是懸崖的方向,他隻知道待在車上隻有死路一條。摔下車的湘眉連站都站不起來,她隻能拖著自己已經使不上力氣的腳踝奔向山崖的方向,那裏沒有人了,不遠處的山路上隻有一個掉下來的車輪子,已經變形的讓人不忍去看。
吳先生的屍身還是找到了,當然,已經扭曲到讓人沒有勇氣去描述。丈夫入殮的那天,湘眉看到了很多人。幸災樂禍的女人,躲躲閃閃的男人,高深莫測的老人,可是湘眉都看不見,她眼裏隻有一個人,此時此刻正躺在棺材裏的自己的丈夫,那個不會琴棋書畫不懂詩酒風月的男人,那個永遠讓她覺得拒人千裏之外的男人,那個這輩子唯一一個打過自己耳光的男人,那個在高燒不退的時候像個孩子一樣躺在自己懷裏喊自己名字的男人,那個在顛簸的馬車上會握住自己的手卻不會說貼己話的男人,就在最後一刻撒手了。山太陡,車太快,時間太短,來不及多說多想,隻來得及做一個動作:放手——不該他放手的時候,他死也不會放;該放手的時候,他寧可死也要放。這樣固執而勇敢的男人,自己卻一直當他的固執是冥頑,當他的勇敢是蠻橫,自己一直沒完沒了的嬌癡貪歡直到他死的那一天才想起牽他的手。
昔覓良人子,築我鳳凰台。
棋殘本無計,書盡但非才。
裙亂紅袖舞,步醉意闌珊。
滄海唯一笑,良人不可來。
昔覓良人子,築我鳳凰台。棋殘本無計,書盡但非才。裙亂紅袖舞,步醉意闌珊。滄海唯一笑,良人不可來……
自己一直在尋尋覓覓的良人,其實就在身邊,隻是等自己明白過來的時候,他卻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葬了丈夫之後,湘眉好像變了個人,成天連門都不出,隻是坐在天井裏每天望著天,從灑進來的陽光判斷這一天有沒有結束,還有多久結束。她恨自己,自己一直隻知道求愛,貪愛,卻獨獨不知道謀愛;一直隻知道自己的一肚子詩情畫意濃情蜜意需要找一個出口,卻不知道最合適的出口就在身邊;一直隻知道自己叩了門環沒有回應,卻沒想到再多叩幾遍那門自己就會開了——可是現在知道還有什麽用?滄海唯一笑,良人不可來,良人不可來……
這一天傍晚,湘眉難得地想出去走走,披了件外套,一個人踱到樾河邊,歪在美人靠上發呆。她知道,自己這一路走來背後有多少人在指指點點,她不怪這些女人,她甚至覺得自己如果早能像她們一樣安分,便能早一點懂得丈夫的好,即使不懂,至少不會讓他傷心傷肝這麽久,自己的丈夫,本來該像這些徽州女人的丈夫一樣安安心心地在外做生意,而自己也該像她們一樣嚼著茴香棗盼著早回鄉——有個盼頭再怎麽著也比連個盼頭都沒有的好啊!湘眉的雙眼模糊了,她抬手拭了拭淚。
“樾河,樾河又漲水了。”湘眉喃喃自語道,突然,她好像想起了什麽似的,猛地站起身,扭頭回了村子,徑直叩開了村中長老的門。
“後來,她就出資修了這座橋,也就是你們說的——寡婦橋。”老太太長歎了一口氣,把淑繡從故事裏拉了出來。
“這麽說,她修橋的目的是為了——”
“沒什麽目的,說白了,為了讓大家夥以後過河不用再爬山涉水。”王老太太淡淡地接過話頭。
“修橋是好事,積德行善的事,可她為什麽一定要修雙孔橋?”淑繡問,“壞了規矩,給人留了把柄,她這是何苦?”
“你果然不是我們這片兒的人。”老太太看了淑繡一眼,笑了笑,“我們這兒啊,有個規矩,做一年夫妻,就要選一件東西做信物,這樣一年年的攢起來,死後夫妻合葬的時候做陪葬品,這樣到了陰間兩下一對,對上了,下輩子還能做夫妻。比如我那天指給你看的那位潘太太吧,她常年以刺繡為生,每到年底,她就拿出這一年的積蓄去換一顆珠子,一顆珠一年淚,就這麽攢著——”
“這和雙孔橋有關係嗎?”淑繡還是不明白。
“嗬嗬,意思也就是說這做夫妻的年頭在我們這兒是有特別的說道的。湘眉這傻丫頭不知道聽哪兒來的高人說,她修橋,橋孔孔數以他們做夫妻的年份為數,她死後他們就能在奈何橋上重逢——都是些胡扯的話。”老太太苦笑著搖搖頭。
“就因為這個?”淑繡不敢相信,難道就因為這句真假難辨的話就送了性命?
老太太皺起眉,重重地點了點頭——
其實,所謂修橋修單孔,不過是石匠們的行內規矩罷了,隻要石料選得合適,弧度算的好,吃得住力,單孔雙孔都無所謂。所以村子裏的長老聽說湘眉要修雙孔橋,心裏雖然咯噔了那麽一下,但是幾個人私下一商量,還是答應了。其實村子裏早就想修這橋了,在吳先生之前,這山上就摔死過不少年輕後生了,隻是一直沒人願意出這個銀子,現在有人肯出了,皆大歡喜。
湘眉大大方方拿了銀票,請最好的工匠,出最高的工錢,哪怕把家底花光也在所不惜——家底還不是自己丈夫掙下的麽?取之於汝,還之於汝,我們活著沒能走到一起,就築一座石橋把天人永隔的我們連在一起吧,湘眉每天在跑馬樓上望著一天天漸成氣派的橋,滿心說不出的歡喜,仿佛看到了丈夫那雙沉穩的眼眸。滿心歡喜的湘眉此時眼裏隻有這座承載著自己一輩子愧疚的橋,卻偏偏忘了,凡事有因,必有果。
人不安分的時候,別人會指指點點地讓你安分;真的到了想安分的時候,又偏偏又有人不讓你安分。隨著石橋漸漸完工,暗處的另外幾雙眼睛也盯得越來越緊……
為首的就是沈太太,沒錯,就是那日匆匆忙忙逃下紅船的那位沈先生的正牌太太。沈太太知道自己的男人好個風流的毛病,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反正自己是他沈家明媒正娶的夫人,老太爺老太太跟前最得寵的兒媳婦,還怕那些城裏的騷貨麽?憑他怎麽尋花問柳,不減這潑天富貴就是了。但是,沈先生這回勾搭的居然是離自己家僅僅幾堵牆的吳家女人,那個自詡讀過幾年書就眼睛長到天靈蓋上的女人,這就讓沈太太再也坐不住了。她覺得自己臊,雖然這件事除了他們夫妻以外誰都不知道,她還是覺得臊,臊的沈太太想起這事兒就恨不得把湘眉的頭發一根根拔下來拿自己的心火點上燒個幹淨。
還有那位周太太,死的不明不白的周太太,據說再熬上十年也能得塊牌坊的周太太,也一貫看不得湘眉的做派,當然,她沒有沈太太那種刻到骨子裏的恨,她隻是跟沈太太關係好,沈太太罵湘眉,她也跟著幫個腔,沈太太說要找機會給這個“拿墨水當飯吃的賤貨”一點厲害看看,她也跟著說沒錯我們幫您留意著點兒她有什麽把柄我們一一給她記著——別說這周太太犯賤沒主意隻會抱粗腿,要知道,在徽州,立貞節牌坊可不是件簡單的事,多少烈女排著隊人擠人的等著那塊石牌子,憑什麽就非得落到你頭上?一句話,上麵有人,好辦事,周太太不傻,她知道,枝繁葉茂的沈家可以拿來當她頭頂上一片遮陰的葉子,至於那個不守婦道的女人,切,本來就和自己不是一類,早除了早好。
比起來,潘太太倒是最無辜的一位,她雖然討厭湘眉,但是總不至於生出害人的心思,潘太太是個與世無爭的人,她心裏除了惦記自己那個十年沒見麵是死是活都不知道的丈夫以外,其他的事兒她真的不願意過問太多,隻是在其他人吐口水的時候也跟著做個口型免得落單罷了。但是,她家的小夥計潘富偏偏著過湘眉的道兒,所以潘太太不想上兩位太太這條船也不行了。
“咱們……咱們換別的法子不行麽?”潘太太遲疑地問道,她打心眼裏不願意沾惹上這種事。她知道,這話一出口,湘眉會有什麽樣的後果。
“別的法子?你倒是給個法子啊?”周太太搶白了一句,沈太太沒說話,隻是輕輕哼了一聲,哼的一向膽小的潘太太一陣肝顫。
潘太太沉默了,隻是低頭搓著袍子上的花邊不吭氣。沈太太見狀,輕輕咳嗽了一聲:“我說,你家男人出門也這麽些年了,你就一點不想他?”
“誰說不想?”潘太太抬起頭,眼圈一下子紅了,妝匣裏那些珠子,一年光陰一粒珠,一盒子的珠子,一輩子的淚,誰說不想?
“我聽我家一個老夥計提過,似乎在婺源一代見過他的蹤跡。”沈太太有意無意地提點著,“我家先生正好最近有一趟跑湘贛線的生意,你要是真有心,就讓他下本錢打聽打聽,沒準能找到。”聲音不大,但是字字句句都砸在潘太太心尖兒的命門上,躲都沒處躲。
事情一旦商量好,做起來倒很簡單。小夥計年輕膽小不懂事,嚇唬嚇唬就什麽都答應了,何況哪朝哪代的律法都是對女人嚴對男人寬。男女通奸,最關鍵的是,男人是光棍一根,而女人卻是有夫之婦,男人也就判個流放,死不了人,小夥計沒爹沒娘的也沒啥後顧之憂,帶上幾位太太給的幾百兩銀票上路,怎麽著都覺得自己是賺了——女人可就沒什麽賺頭了,不僅沒什麽賺頭,連自己的一身皮囊都要給搭進去。
事情鬧出來的那一天,橋也差不多竣工了,樟和村一下子熱鬧了。女人心裏偷著樂,想著:好啊,我們這些人平時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上有老下有小的辛苦著熬日子,你每天打扮的妖五妖六出門和那些臭男人鬼混,克死了自己的丈夫還要修什麽橋,唱吧跳吧,這下子報應來了。男人們也偷著樂,想著:好啊,我們每日裏風裏來雨裏去賺些銀兩都忙著送給家裏或者打點生意場上的官爺商家,賺再多的銀子也得仔細著花,你倒好,一個寡婦張羅著修什麽橋,還出這麽高的工錢寒磣我們,往我們的臉上扇大耳刮子麽?唱吧跳吧,這下子報應來了。老人們倒不偷著樂,隻是互相心照不宣的點個頭,心想著這個女人平日裏傷風敗俗的名聲早落下了,要不是這麽個結果,這橋修好了難道還要給她送塊匾額不成?咱樟和村可丟不起這個人,這下倒好,橋也修好了,銀子也花完了,她該去哪兒就去哪兒吧。
淑繡做夢也沒有想到,一座雙孔橋,成了她的催命符,而且催的那麽急,連句話都不讓她說——說了也白說,每個人都希望她死,死的越快越好,越殘越解恨。
“男流放,女剝皮,按律處置吧。”村子裏最德高望重的老人很中正平和地給了一句最後的了斷。
行刑的那天,很熱鬧,連小孩子都去了,隻是被大人捂著眼睛不讓看。樟和村最標致的女人就這樣被先剝了衣服後剝了皮,女人們高興啊,高興的想強作賢淑笑不露齒都不行了,嘴角咧的像裂口的石榴一樣:原來這樣標致周正的女人,剝了皮以後也和塊豬肉差不多。這樣識文斷字口吐蓮花的女人,刀子割在身上發出的慘叫也和任何一種動物差不多。這樣看起來好像纖塵不染的女人,流出來的血也是紫的黑的,連皮帶肉往下滴滴答答的樣子看起來也會讓人作嘔——這一天,樟和村的女人們都覺得自己圓滿了,回去的時候,一個個腰杆兒挺得前所未有的直,再也不覺得自己是頭發枯黃身體幹瘦形容枯槁常年缺乏滋潤的老太婆。
後來,也有個私塾先生提過這座有傷風化的橋要不要拆,恰好第二天,樾河又漲水了,於是大家說不能拆,要不會被這吳家寡婦的怨氣纏上的;也有人說過築橋的時候有工匠和物價寡婦不幹不淨給這橋下了降頭,於是湘眉的罪孽又多一重,其實全村的人都心照不宣——這橋不能拆,拆了,那座崎嶇的山路上不知道又要多多少枉死的冤魂。
“圓缺陰晴天不管,誰管得,古今來,萬斛愁?”破敗的吳家大院裏,湘眉謄寫的書稿慢慢泛黃,墨跡一點點褪去。
湘眉死了,吳家寡婦的故事也成了樟和村的女人們茶餘飯後的一筆談資,女人們的痛快並不是沒來由的,在那些淒風苦雨孤燈如豆的日子裏,她們上要伺候老人,下要撫育孩子,滿腔心事沒人說,隻能獨自和著淚水咽下去。這樣的日子已經太苦,還要再每天看著一個花枝招展不可一世的女人在她們眼前招搖過市,那鮮嫩的麵孔和飽滿的身體彰顯著她的生活和她們是如此不同。長年累月的獨守空房已經將女人們的神經磨得細而尖銳,哪裏還禁得起別人的滋潤碰撞自己的幹癟時那種艱澀的刺激?所以樟和村的女人們覺得心安理得,因為她們隻是在為自己常年積累的那口鬱氣找了一個合情合理合法的出口罷了,不吐出來,她們會憋死的。
隻是,有三個女人,卻痛快不起來。說真的,她們並不是多麽惡貫滿盈的女人,她們一個要臉麵,一個要靠山,另一個,要的不過是自己丈夫的一點點消息,於是這麽想了,也就做了,做了,也覺得合情合理。沒想到的隻是原來親手害死一個人的感覺會像夢魘一樣,一直糾纏著自己,趕都趕不走。沈太太家的夥計後來果然打聽到了潘先生的消息,潘先生沒有死,而是在外麵納了外宅,過得很滋潤,消息傳到潘太太耳朵裏的那一天,她覺得像是當頭被潑了一盆冷水,妝匣裏的那些珠子像一雙雙眼睛一樣瞪得大大的,仿佛在等著看什麽笑話——一切,聽起來真的像個笑話。
至於沈太太和周太太,她們之間的走動也越來越少了,因為每次見麵的時候,她們望著彼此的臉,總忍不住會想起那段不願回憶的往事,想的冷汗直流,想的心驚肉跳……
“然後呢?”淑繡的聲音把老太太從那些塵封多年的往事裏拉了回來。
“然後?”老太太皺起眉,搖搖頭,“然後她們就一直好好活著,直到——”老太太輕輕歎口氣,“直到沈太太被嚇死的那一天。”
“難怪她會怕成那樣……沈太太死了,周太太也死了,難道她們真的是被……不可能啊,我長這麽大,還沒見過什麽鬼啊怪啊呢,”淑繡搖搖頭,自言自語道,突然,她又想起那個黑影,還有她不經意間看到的那個黑影腳上的那雙鞋,淑繡心裏咯噔了一下,突然看向老太太,“這些事兒,您怎麽知道的這麽清楚?”
“嗬嗬,我怎麽知道。”老太太笑了,“我成天坐在這兒看著這村子裏的人來來往往,很多事兒,我比她們自個兒還清楚,你信不信?”
淑繡張張口,想說什麽,又給咽回去了,突然,一陣爭吵聲傳進她們的耳朵,淑繡和老太太同時把目光轉向窗外。
這座跑馬樓的位置很巧妙,透過北邊的窗子,恰好能看到樾河旁邊的一個隱秘角落,那個角落,在村子的大路上是看不見的,做些隱秘的事最好,上次淑繡見麻四也是在這個角落裏。
淑繡和老太太循聲望去,夜色朦朧中看到一男一女扭在一起,好像是摟著,又好像是在扭打,大晚上的實在看不清,淑繡和老太太推開推窗,勉強能聽見他們倆的談話——
“怎麽辦?我這次是真的殺人了,怎麽辦?!”女的好像是在哭,哭聲裏帶著恐懼。
“你怕什麽?那女人都入殮這麽多天了,不也沒事麽。”男的好像是在安慰女人,那聲音——那聲音是……淑繡愣了,腳像木頭樁子一樣釘在地上。老太太顯然也聽清楚了,她看了看淑繡,有些同情地握住淑繡的手,拍了拍她的背。一男一女的對話還在繼續:
“可是紙裏包不住火,我這些天沒一天不做噩夢,我怕,我怕哪一天就有人找上門來了,不是人,也是鬼!”
男人沉默了,沉默了很久,才開了口,聲音卻顯得格外陰冷:“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你……你說什麽?!”女人顯然沒想到男人會這麽說,“你……你什麽意思?”
“你說我什麽意思?這不都是你自己親口告訴我的麽?”男人猛地站起來,“要不是你說,我還真不知道,那吳家寡婦的死背後有這麽些事兒,你們夠狠,現在一個個死,奇+ -書∧** 網也是天譴,是報應!”說完,男人轉過身一步步朝女人走去,他的麵孔在月光的映照下顯得格外清晰而猙獰——“不,這不是麻四,”淑繡自言自語道,這不是麻四,麻四是那個憨厚而快樂的小夥子,不是眼前這眼露凶光的禽獸!淑繡的腦子裏一片空白,老太太使勁拍了淑繡一巴掌:“傻丫頭,還愣著幹什麽?!還不趕緊去拉開他們?!”淑繡才猛地回過神來,掙紮著直起身,扶著老太太慌忙下樓向樾河邊趕去。老太太和淑繡趕到的時候,潘太太已經被麻四掐的隻剩下一口氣了,老太太和淑繡拚死想把麻四拉開,麻四此時此刻卻已經紅了眼,像頭野獸一樣狠狠地掐著潘太太的脖子不鬆手,直到淑繡抄起一塊石頭砸向他的後腦,麻四才倒下去,放了手。
“你怎麽樣了?”淑繡連忙上前扶起潘太太,潘太太顯然受了刺激驚魂未定,瞪著眼睛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老太太湊上來給她把了把脈,又拍了拍潘太太的後背,潘太太的胸口劇烈的起伏著,終於轉動了一下眼珠。突然,她的目光停滯了,她瞪大眼睛看著淑繡的左側臉,緩緩抬起手,她的手劇烈地顫抖著,指著淑繡,喉頭仿佛被什麽東西堵住了一樣,噎了半天,猛地噴出一口血,軟軟地倒了下去。
淑繡的手僵在那裏,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老太太驚訝地一抬眼,竟然也愣住了,愣了半天,老太太猛地抬起手扳過淑繡的臉:“丫頭,你……你和她長得真像!”
“她?誰?”淑繡不解地問。
“湘眉。”老太太肯定地說,這個名字把淑繡嚇了一跳:“我像湘眉?我怎麽會像她?我要是向她你們怎麽早沒發現?”淑繡覺得難以置信。
老太太仔細端詳著淑繡的麵孔:“是的,你白天看起來是不像,你的眉眼比她長那麽一截,但是晚上,你的臉稍微側一些,眉毛眼角都被隱去那麽一段,看起來和她真像。”老太太一邊搖頭一邊自言自語,“太像了,太怪了——”突然,老太太想起了什麽,遲疑地問道,“難道……沈家的女人那天晚上是被你嚇死的?!”
“被我?!”淑繡失聲叫道,“我什麽也沒做啊!”
“不是你有意為之,那天本來你們就聽到了寡婦橋上的鬼哭和鬼影,沈家的女人本來就虧心,膽戰心驚的時候又突然間發現你和湘眉這麽像,所以活活地被嚇死了,就像她一樣。”老太太指指昏迷不醒口吐白沫的潘太太。
“可是周太太死的那天我可沒有見過她,她又是怎麽死的?”淑繡仍然無法將沈太太的死和自己聯係在一起。
“她是被這女人掐死的。”一個有點虛弱的聲音在淑繡和老太太身後響起——麻四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醒了過來。
“被——被誰?”淑繡和老太太異口同聲地問,她們不敢相信一向沉默而膽小的潘太太會親手掐死別人。
“是的,被她掐死的。”麻四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土,他臉上的凶色已經褪去,他又變成了那個憨厚的小夥子,隻是他剛才的樣子讓淑繡仍然覺得心有餘悸,不自覺地往後退了幾步。
麻四站起身,臉上還有幾絲血跡。淑繡看了看身邊的老太太,意外地發現老太太看麻四的眼神很複雜,有痛惜,有憐憫,還有些說不清的東西,也許是——慶幸?
“不是你,不是你,不是你就好……”老太太居然落下淚來,麻四的眼淚也奪眶而出,膝蓋一軟,跪在老太太跟前。
“你知道嗎?從沈家媳婦死的那天開始,我就擔心,我怕是你,你是個好孩子,你對湘眉有心,但她對你無意,你不該這麽死心塌地的對她,你本來應該好好過自己的日子,她死了這麽久了,你還摻和她的事兒幹什麽?”老太太拍著麻四的後背,眼淚砸在麻四的手背上。
“老夫人,我明白您的心思,我是打算好好過日子,這幾年我不都好好過來了麽?”麻四像個孩子一樣把頭埋在老太太的臂彎裏,“沈家女人死了,我以為是她又回來了,我等著,等著那個周家的女人遭報應的那一天,可我沒想到,我看到的是……”麻四哽咽著,再也說不下去。麻四並不知道潘太太會害人,他隻是替潘家做過木匠活,潘太太是個好人,對他們這些幹活的木匠也好得很,端茶送水噓寒問暖的模樣讓麻四想起了一個人——曾經是樟和村最標致的女人吳太太。麻四是孤兒,吃百家飯長大的,從來沒見過像吳太太這樣的女人,那麽幹幹淨淨的,說話又秀氣又文雅,麻四喜歡吳太太,吳太太也對他很好,麻四去吳家幹活的時候,吳太太會衝著他很溫柔的笑,那雙朦朧的眸子似乎要把麻四化掉一樣,可是麻四不敢有非分之想,在麻四心裏,吳太太就像老人們講的故事裏下凡的那些仙女一樣,又美又遙不可及。吳太太死的時候,麻四在鄰村幹活,等他回去的時候,吳太太已經被人草草埋了,連最後一麵都沒能見著。那天晚上,麻四在村頭那座新石橋的橋頭哭了一宿,邊哭邊想念著吳太太的一顰一笑,還有自己那天幹活走神軋了手的時候吳太太送給自己的那瓶城裏買的藥膏。
所以麻四會喜歡上潘太太,因為除了吳太太,潘太太是第二個對自己這麽好的年輕女人了。他們偷偷摸摸的好上了,年輕小夥子遇上守了十年活寡的壯年女人,就像燜灶火遇上了滾熱油。每當激情過後,潘太太都會倒在麻四懷裏,哭訴著自己這十年不堪回首的過往,常年的孤獨守望,丈夫的無情背叛,如此種種都讓麻四對這個女人心疼不已,根本來不及去想她的眼淚背後是否有著另一副麵孔,直到那天晚上。
那天麻四活兒幹得好,掙了幾個小錢,打了半斤夾酒,喝的暈暈乎乎,邊走邊晃,一路晃到周家大院的後門旁邊,看見牆根有兩個女人站著說話,他仔細一聽,居然是潘太太的聲音,而另一個女人則是周太太,麻四趕緊後退幾步,在一邊的草垛裏貓著。
“說吧,現在怎麽辦?”周太太的聲音顫抖著,“現在她回來了,肯定是她回來了,要不那寡婦橋上的鬼哭是怎麽回事兒?沈太太肯定看見她了!怎麽辦?現在怎麽辦?她回來找我們了!我們誰都跑不掉!”周太太的聲音因為極度恐懼而顯得有些走調。
“你別嚷嚷!”潘太太四下張望了一下,壓低聲音,恨恨地對周太太說,“你問我怎麽辦?我問誰去?說白了,我當日還不是被你們拉上賊船的麽?她沈家的想報一時之快,你周家的想當幫手,你們倆做下的事,現在你來問我做什麽?”
“我們拉你?”周太太惱火地質問道,顯得有些氣急敗壞了,“說白了難道不是你自己賤?你要是不想男人想瘋了,你會主動送上門來?樟和村守活寡的人多了去了,個個都像你這麽沒出息?”周太太哼了一聲,補了一句,“別以為,你和那小木匠的事兒就沒人知道。”
“啪”的一聲,一個響亮的耳光扇在周太太臉上,潘太太可以忍得下一切孤獨委屈白眼,獨獨忍不得這一個“賤”字,什麽叫賤?你沈家樹大根深,當然不用犯賤;你周家盯的就是那一塊牌坊,當然不會有人罵你犯賤;我呢?我十年含辛茹苦淒風苦雨換來的就是丈夫在外地成家置宅妻妾成群,你們罵我犯賤,我去罵誰?!潘太太的眼睛紅了,她伸出手死死掐住周太太的脖子,掐的周太太眼球突出臉色紫黑,舌頭伸出一尺長,絲絲涎水滴在潘太太的胳膊上,她竟然毫無知覺,隻是像瘋了一樣掐住周太太的脖子,讓她說不出話喊不出聲,讓她再也不會罵自己犯賤!不知過了多久,反正是周太太再也掙紮不了了,豐滿的身體像死豬一樣沉沉地倒下去,潘太太才住了手,隨即癱在地上,大口的喘著氣,片刻,潘太太才像大夢初醒一樣意識到自己到底做了什麽,她看著周太太突出的白眼珠,直直向外伸著的舌頭,還有那雙把自己胸口的衣裳都撓成碎步片的幹枯的手,突然感覺到一陣極度的恐懼,她支起身,四下看了看,連忙爬起來,跌跌撞撞的跑了。
望著潘太太瘦弱的背影,麻四覺得自己也傻掉了——原來是這樣,原來她也不是幹淨的。三個女人,三個各懷心思的女人,就這樣帶著自己的心思剝了別人的皮……一陣冷風吹來,麻四覺得一陣眩暈,今晚風很冷,路上沒有人,麻四昏昏沉沉地爬出草垛,來到周太太的屍體前,看著周太太死不瞑目的臉,麻四覺得一陣惡心:立牌坊,立牌坊,樟和村最出名的寡婦、節婦,就為一塊牌坊……一陣酒勁湧上來,麻四俯下身,掏出隨身帶著的木工刻刀,狠狠地劃開了周太太的手腕,一股血噴出來,麻四覺得很痛快,就像當年的周太太看湘眉剝皮的時候一樣痛快,麻四掏出腰裏的空墨鬥,看著黑紅色的血注進墨鬥裏,麻四混身一陣快意的戰栗,又一陣風刮來,刮得麻四連站都站不穩了,夾酒果然是烈,烈地麻四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了,稀裏糊塗地一路晃著,晃到了村東的那片牌坊群。茫茫夜色裏,平時那一排排莊重的讓麻四不敢正視的牌坊此刻卻顯得各位詭異而麵目可憎,“牌坊,牌坊,什麽他媽的牌坊!要這些爛石頭做的玩意兒幹什麽!害人麽!”麻四恨恨地罵著,掏出裝滿血的墨鬥,胡亂地在牌坊上畫著,麻四不識字,那些龍飛鳳舞的字兒在他看來就跟畫兒一樣,麻四就這麽比著畫著,畫得怪模怪樣歪七扭八,看著自己寫下的那些不倫不類的血字,麻四笑了,笑著別人,笑著自己,笑著這寶相莊嚴的牌坊,笑著這沒事找事無事生非把人拿捏地像畜生一般的世道。
“在牌坊上寫字的人是麻四?”我打斷了林姐的講述,這是整個故事講到現在我第一次打斷她,“既然是他,他第二天幹嘛還去當那第一個發現血字的人?”
“任誰都想好好活著啊,”林姐呷了口茶,“人不是麻四殺的,他酒醒之後自然會後怕。這小木匠膽大,豁得出去,知道有時候最危險的路其實是最安全的路,所以索性賭一把,做那第一個通風報信的人。”
我點點頭,話是有道理,可是卻讓我有點討厭這個麻四——“他這麽想活著幹什麽?就為了掐死最後一個害死湘眉的人,那個潘太太?”
“這算是個理由吧,他既然知道了事情的真相,自然不能允許潘太太還逍遙的活著。像麻四這樣的人,其實很偏執和很可怕,一旦認定了一個人的好,他可以不惜代價的為那個人做一切,反正他也一無所有。”許先生插了一句話。
“那潘太太呢?”我追問道,“害死湘眉的三個女人,兩個都死了,最後一個呢?就這麽躲過去了?”縱然潘太太最可憐,但也最可恨,至少我是這麽認為。
“她瘋了。”林姐說,“被月光下側麵看起來很像湘眉的淑繡給嚇瘋了,比起被活活嚇死的沈太太,她算是撿了條命,不過生不如死。”林姐聳聳肩。
“你說——淑繡真的這麽像湘眉麽?像到能把一個人嚇死另一個人嚇瘋的地步?”我問道。
“不知道,我沒見過,但我覺得,心理因素占得比重更大。”林姐淡淡地笑了笑,“湘眉是這三個女人心坎上一道永遠好不了的傷口,所以她們會把和湘眉有關的一切蛛絲馬跡無限放大,至於淑繡,隻不過是湊巧罷了——所謂的無巧不成書嘛。”
我往後靠了靠,手枕著頭,眼睛望著天花板,突然覺得自己的腦子有點滿,也有點亂:“也就是說,這個故事裏,三個女人,其實是連環套——”
“嗬嗬,一開始你是不是認為,一定是有一隻幕後黑手在幕後操縱,把她們一個個殺掉的?”林姐看出了我的心思。
我點點頭:“嗯,隻是沒想到,一個女人是被自己的心嚇死的,另一個是被自己的同夥掐死的,至於第三個——總之都是有因必有果,沒什麽怨靈作祟,人和人自己也逃不過那個命運的螺旋。”我突然覺得生命像個圈套,也像個帶著點兒風險的遊戲。
林姐搖搖頭,笑著端起茶杯,突然想起了什麽:“對了,你這一打岔,我都忘了我講到哪兒了。”
“怎麽?還有下文?”我從椅子上直起身,我以為這個故事到此為止就結束了。
“當然,說起來,這最後的結局才是這個故事最沉重的地方,”林姐頓了頓,看向我,“你不是還挺愛看懸疑故事的麽?你怎麽不問問,那天晚上在寡婦橋頭哭的那個人,到底是誰呢?”
“哦,對啊,”我按了按太陽穴,“我幾乎忘了這茬事兒了,還有——”我飛快地在腦子裏過了一遍所有人物,突然發現我還遺忘了一個人,“難道是——王老太太?!”
“沒錯,這個故事扯的太遠了,你都把這個第一個出場的人給忘了吧?”林姐笑著看著我。我承認,我的確是忘了,各位看官,你們大概也忘了吧?但我沒想到,這個被我遺忘的老太太竟是這個故事裏最沉最重的一環,砸的我在寫這個故事的時候,仍然覺得喘不過氣兒來。
潘太太瘋了,麻四走了,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裏,空空的老宅子裏仍然隻有淑繡和老太太兩個人。麻四走的第二天,王家的老仆人夏嬤嬤卻意外地登門拜訪,讓淑繡驚訝不已,她不知道夏嬤嬤怎麽還會和這個幾乎與世隔絕的老太太有來往,更讓淑繡驚訝的是,夏嬤嬤帶來的是王老夫人的死訊。
“你們老夫人——到底是怎麽死的?”老太太聲音不大,但卻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讓淑繡很好奇這個老太太到底跟夏嬤嬤是什麽關係,怎麽可以用這樣的語氣質問夏嬤嬤這個在王家也算是除了王老夫人誰也不讓的老仆人。
“突……突發氣疾,一口氣沒上來,就——”夏嬤嬤結結巴巴地說。
“行了!”老太太冷冷地打斷她,“我告訴你,這宅子裏除了我們仨,沒有第四個人了,我今天就要你一句實話。”
“實話……”夏嬤嬤咬咬嘴唇,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心一樣,“上吊。”
老太太的身子猛地顫了一下,淑繡忙上前扶住她,扶她在椅子上坐下,老太太的嘴唇顫抖著,怔了半天,吐出一句話:“當真……是她自己上吊的?不是被人害的?”
夏嬤嬤點點頭,又苦笑一聲,問了一句:“說起來,怎麽著,算是人害的呢?”
老太太的眼淚奪眶而出:“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我收拾收拾就過去。”
夏嬤嬤點點頭,轉身走了,淑繡眼見著夏嬤嬤的身影在門口消失,轉過身看著老太太:“老夫人,我能問您一句實話嗎?”
老太太仿佛大夢初醒一樣有些茫然地看著淑繡,木然地點點頭:“你問吧,現在沒什麽實話不能說了。”
“那天,我在湖邊看到的人……是不是王家老夫人?”淑繡想了想,“她披著鬥篷,我沒看清她的臉,但是我認得她腳上的那雙鞋,鞋麵是我給她做的。我一直想問,一直不敢問,現在,您能告訴我麽?”
老太太抬手拭了拭眼淚,點點頭:“我給你講過湘眉的故事,講過沈家周家潘家三個女人的故事,其實在咱們這樟和村,每個女人,都有自己的一個故事——”
從前有三姐妹,是縣裏出了名的姐妹花,三姐妹從小家教嚴,從識字那天起就開始背那些什麽勞什子“女兒經”。女兒經要女兒聽,“習女德,要和平,女人第一要安貞。莫與男人同席坐,莫與外來女人行……”三姐妹就這麽一路念經念到嫁人的年紀,從來沒懷疑過什麽。大姐像很多徽州女子一樣嫁給了一個商人,也像很多徽州女子一樣守了好幾年的活寡,然後盼來的是丈夫置外宅的消息,大姐第一次覺得自己很可笑,丈夫窮,莫生瞋,夫子貴,莫驕矜……男人貧,女人就得跟著賤;男人富,女人一樣要跟著賤,這是什麽世道!大姐燒了那些女紅刺繡,燒了那些女兒經節孝經,要求了休書回娘家,娘家卻攔著不讓回。
兒啊,你這一回一鬧,我們家的名聲可就毀了,你兩個妹妹可都想尋個好人家嫁了呢!母親抹著淚哭天搶地地勸著女兒。
夫君話,就順應,不是處,也要禁。這是規矩,你奶奶、你娘,不都是這麽過來的麽!父親氣急敗壞地說。
大姐覺得心涼了,事到臨頭,生身父母居然狠命地把自己往外推,丈夫不要自己,爹娘也不要自己,誰還要自己?大姐冷冷地望了父母一眼,望了懵懂的妹妹們一眼,一個人咬牙回了家——丈夫的家。外人的白眼和親人的冷眼比起來,還是外人那裏更好混日子。大姐就這麽混著日子,數著天數,數到自己的父親病逝,數到自己的丈夫橫死,數到自己的妹妹出嫁。妹妹出嫁幾個月以後,母親突然慌慌張張地來找大女兒,事情很簡單也很荒唐,二女兒和一個年輕後生私下相好,那後生要出門做學徒,兩人意亂情迷之下居然就做了那種見不得人的事,現在二女兒由姨媽作主嫁給了一戶姓王的人家,現在二女兒懷孕了,但是算著日子怎麽算怎麽糊塗,說不清這孩子到底是那年輕後生的,還是自己正牌丈夫的,事情不敢張揚,隻有私下商量怎麽辦,商量來商量去,還是決定生下來送人,就說生的是個死孩子,免得五官長開了才被人發現不像自己的親爹,那時候麻煩可就大了。
生的是個女兒,還好還好,若是個兒子,說是死嬰那可就晦氣了,女兒死了倒是好事,算是個下一胎的兒子積陰德呢,母親頓時覺得鬆了一口氣,又看了大女兒一眼,拍拍女兒的手臂:這次的事,還得勞煩你來擔著了。
坐月子是在大女兒家裏坐的,女嬰也是大女兒抱出去交給一戶可靠人家的,到頭來生個死孩子的事兒還得大女兒擔著——誰讓大女兒是寡婦,還是個上沒有老下沒有小的獨門寡婦呢。二女兒嫁的雖然不是大戶,但也勉強算個殷實人家,全家都得指著二女兒來撐門麵呢,這個時候,自然得犧牲掉一個,於是就對婆家人說是這大女兒命硬,克死了丈夫克死了父親又克死了自己的小外甥,婆家自認倒黴,請幾個高人做場法事超度超度死了的,保佑保佑活著的,也就完事了,隻是從今以後不許二女兒再和自己的姐姐來往,怕再把自家的孫子給克死了。
不來往就不來往吧,大姐也算是看透了,別人的白眼是刀子,割一下疼一下;自家人的冷眼就是錐子,紮一下透心涼,透心疼。於是大女兒自己搬到村子裏最偏的地方,關起門來過自己的日子,親娘、親妹妹,從此以後老死不相往來。
二女兒在王家當自己的太太,很爭氣地生了兩個兒子,丈夫死在外麵,二女兒服侍老人拉扯孩子,做了徽州最標準的節婦,二女兒做過失節的事,所以做守婦又比別人多一份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生怕哪裏出個差錯,翻出自己那些陳年爛賬來。這樣小心翼翼之下熬出來的日子,竟然比別人家過的更好,因為別人是盡心,她是太盡心。因為孩子有出息,生意越做越大,又出錢捐了功名,官場商場兩得意,還給自己守寡二十年的母親掙來一塊皇上親筆題字的牌坊。
至於三女兒,兩個姐姐就像兩場鬧劇,讓她對做一個紅塵裏的普通女子再無興趣,索性遁入空門,法號:智緣。她偶爾去看看大姐,二姐隔一段時候會去廟裏看看她,但是三姐妹始終沒有湊齊過。
如果那個叫湘眉的外鄉女子沒有隨著自己的丈夫來到樟和村,恐怕大女兒和二女兒這輩子都不會再見麵了,可是命運就是這樣,有時候像個玩笑。王老太太見到湘眉的第一天,就覺得自己的心被一隻手揪了一下,母親和孩子之間,永遠有一條看不見的線連著,動一下就扯筋扯肝的疼。王老太太這麽多年第一次登門去找自己的大姐,央求大姐到當年送孩子的那戶人家那裏打探一下,湘眉到底是不是她的女兒。大姐帶來的消息是肯定的,孩子是她的孩子,但並不知道誰是她的親生母親,請她放心。
放心,放心,怎麽能放得了心?王老太太寢食難安,那種感覺就像看到一隻無形的手要去揭開自己拚命要掩住的那道傷疤一樣心驚肉跳。她不知道該怎麽辦,她看到湘眉就會感到害怕,尤其是湘眉又是一個如此招搖的女人,招搖的不知不覺中就成了全村人眼中的靶子,幾千雙眼睛盯著她,幾千雙眼睛盯著自己的那道舊傷疤,王老太太怕,她怕自己苦心經營幾十年的那塊牌坊毀於一旦,她怕自己從高高的雲彩尖兒上一朝摔下來連個全屍都找不著。
“怎麽辦?怎麽辦?”王老太太問自己的大姐,“那孩子現在是全村人的眼中釘肉中刺,多少人暗裏都琢磨著怎麽算計她,紙裏包不住火,這把火萬一燒到我頭上怎麽辦?”
“怎麽辦?”大姐冷笑了一下,“說到底,她還是你的孩子,你想怎麽辦?大不了你跟我一樣關起門來過日子,能怎麽樣?你是她親娘你不是個路人,你當年扔了她,現在還想怎麽辦?!”
王老太太沉默了,她知道,大姐無法原諒她,因為她無法理解自己的世界,大姐隻有一個人,可她有兩個日漸飛黃騰達的兒子,她的一舉一動關係著一個家族的臉麵,所有的這些,她的大姐都不會理解,沒人能理解——所以她決定自己拿主意,她並沒有親自做什麽,隻是一次茶餘飯後和村裏幾位太太們聊天的時候,暗中提點了一下那位早就琢磨著給湘眉一點顏色看看的沈太太,然後又給了那位一直對自己家這塊牌坊豔羨不已,也琢磨著熬出這樣一塊牌坊的周太太一點小小的暗示,至於後來的事,順理成章。
湘眉被剝皮溺酒的那一天,王老太太沒有出門,她病了,起不了床。她把仆人們都支開,一個人躺在床上拿枕頭狠命地捂著自己的耳朵,她怕聽到外麵的人聲鼎沸,怕聽到那尖利的慘叫和不成人形的哭聲——那聲音來自於她的孩子,她隻見過一麵就送給別人的孩子,自己以一種最不負責的方式給了她生命,又以一種最慘絕人寰的方式剝奪了她的生命。那一刻,王老太太恨那塊牌坊,自己為了爭來這塊冰冷的石牌搭上了自己的前半輩子,還要為了維係這塊石牌讓自己的後半輩子也在戰戰兢兢和機關算盡中度過,這樣的日子什麽時候才是個頭?
從那以後,每年的三月初十,她都要去廟裏為自己的女兒燒香,祈禱她早日轉世投胎,托生個好人家,把這輩子賠下的血淚都給賺回來。但是,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王老太太的兒子不知道從哪裏捕捉到了一點點風聲,於是風風火火地趕回來質問自己的母親,是不是年輕的時候做過什麽說不清道不明不幹不淨的事?要給他們王家抹黑?王老太太的心上又被狠狠地插上了一把刀子,王老太太悔啊,滿肚子的苦沒處說,隻能一個人跑到那座一到晚上就沒人敢走的寡婦橋頭躲著去痛哭一場,哭自己的荒唐,哭自己的糊塗,哭自己這些年來不明不白作下的孽,哭自己為了兒子為了臉麵到頭來卻被兒子們逼得沒了臉麵——即使是哭,也隻能哭的偷偷摸摸,回來的時候還撞上了人,雖然沒讓人看清自己什麽樣,但第二天聽說沈家媳婦嚇死的消息,王老太太還是驚恐地不行,於是索性辭了淑繡,讓她去陪自己的大姐,免得夜長夢多。
至於後來發生的那些事兒到底怎麽回事,王老太太並不清楚,她隻是坐在這王家大院裏,聽說這幾個女人一個接一個的非死即瘋,她的心也一點點決了堤。兒子們一遍又一遍的逼問,又把她逼得徹底退無可退。這樣的日子太累太荒唐,不如早做個了斷,把腳下的板凳踢倒的那一刻,王老太太才明白,自己的姐姐和妹妹這些年來活的最孤單,最落寞,但也最聰明……
故事講到這裏就結束了,但我一時還沒有回過神來,直到林姐敲了敲我麵前的杯子,我才猛地醒過神來:“沒……沒了?”
“沒了。”林姐笑了笑,問我,“好聽嗎?”
“好聽?”我搖搖頭,苦笑兩聲,又突然想起了什麽,“對了,說起來,這樟和村最出名的節孝牌坊,竟然是立給一個……其實是婚前失節的女人?”這真是個大大的諷刺,我在心裏說。
“嗯,算是吧。”林姐點點頭,“節孝牌坊和貞烈牌坊說起來是給女人立的,其實說白了,是立給男人的,比得是家世背景,一窮二白的女人,你就是守上一百年寡,也不會有人給你單獨立牌坊。而家族如果有一塊牌坊,男人的身價也相應的高了,所以牌坊背後才會衍生出這麽多故事,勾心鬥角機關算盡,其實都是為男人比來比去罷了。”林姐輕輕歎了口氣。
“你歎什麽氣啊?你又不生在那個時候。”許先生笑著插了句話,“現在的徽州女人,比男人都厲害,幾百年前的賬現在都給算回來了。”
“對了,”我聞言來了興趣,“現在的徽州還有像潘太太這樣的守婦嗎?”
“基本沒有了。”林姐哈哈笑了兩聲,“現在的徽州,生意人不少,不過要麽是夫妻兩人在家做生意,要麽像我們一樣一起外出做生意,總之是不會有那種‘一世夫妻三年半,十年夫妻九年空’的情況了。”
後來,我們又聊了很多,包括詳細的茴香棗的做法,據說那種棗並不好吃,吃起來有點澀,茴香的味道會衝的人想流淚,也許那時候的徽州女人是借著這種茴香的味道讓自己的眼淚一次流個痛快吧,不知道,還好我們都不在那個時代。
對了,聽說瘋了的潘太太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來了,卻能唱一首完整的歌,林姐的外婆的外婆就曾經聽過她唱,那是歙縣一代流行的一首《哭辭》,曲調哀怨,唱起來真的像是在哭:
“悔啊悔,悔不該嫁給出門郎,三年兩頭守空房,圖什麽高樓房,貪什麽大廳堂,夜夜獨身誰空床……”
今天,當我寫下這個故事的時候,我隨手翻了翻身邊的一本關於徽州石材建築的書,一句話映入眼簾,看得我心驚肉跳——
“歙縣城內新南街有一磚坊,名為“孝貞節烈坊”,建於清光緒三十一年,距今不足一百年,這是一座集體牌坊,是為了表彰轄區內的上報的所有節婦烈女而建,表彰人數為六萬五千零七十八名。”
(第三談《牌坊》完)
第四談《方圓》
隨著茶棚迎來送往的人越來越多,茶棚也漸漸有了些名氣。不光是因為老穆烹茶的手藝特別,更因為人人都知道那個看茶棚的家夥沒事兒好聽些奇談怪論混時間,而且還愛把聽到的這些東西發到網上供別人一起混時間,所以也都樂意閑著沒事和我分享一下,今天來的這位先生可算是個腕兒了。所謂腕兒,其實也就是個說書的,隻是他是省城各大茶樓和電視台趕場子的那種,大小也算個省內混的比較臉熟的曲藝界人士了,大家都叫他水爺。水爺年紀並不大,四十開外,嘴唇很薄,一看那嘴皮子就厲害的緊。水爺的來訪讓我有那麽點兒受寵若驚的感覺,說真的,我很期待一個專業說書的人講出來的故事是個什麽樣子。果不其然,水爺的故事講得很精彩,而且這份精彩和過去的幾個故事不一樣,這是一個聽起來讓人心眼發熱的故事,雖然故事的結局看似波瀾不驚,但我承認,最後一個字落地的時候,我的確流出了眼淚。
“這是個唐朝的故事,時間上算起來,是唐太宗那一朝的事兒。通州城外有座山,山裏有座廟——”水爺不緊不慢地放下茶杯,甩出了這麽兩句話。
“廟裏有一個老和尚和一個小和尚?”表姐接過話茬,我樂了,水爺翻了翻白眼,接著說道:“廟的旁邊有一座私學的學堂,也就相當於我們熟悉的後世的書院,這個私學的老師,姓趙,姑且叫他趙先生吧。趙先生的私學規模並不大,門下也就二三十人,但是都是個頂個的人才,因為據說這位趙先生曾經是前朝東宮門下的一個什麽重要謀士,玄武門之後歸隱山林,而且聽說太宗皇帝數次派人專門召他入閣,卻屢屢請不動,索性就任他閑雲野鶴了,雖然是閑雲野鶴,但又似乎和朝中的重臣們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總之呢,這位趙先生是個很有來頭的人物,自然他收學生的標準也十分嚴格,在趙先生名下做門生,其實也就是指望學成的時候能得到他一封親筆保舉信罷了,朝中有人,才好辦事。趙先生的這幾十個門生裏有那麽兩個人,最為出挑,一個叫方士奕,一個叫袁振升。我們的故事,就從趙先生最得意的兩個門生談起。”
方士奕是吳縣人,屬於南方人氏。而袁振升是涼州人,是地地道道的北方人。二人的性格也像這姑蘇春景和涼州大漠一樣是上下兩重天。方士奕為人和善,總是一副不溫不火的模樣,對誰都很友好,家境也算不錯,屬於荒年也有點餘糧的那種,最重要的是,方士奕雖然在場麵上應付自如遊刃有餘,但並非八麵玲瓏見風使舵之徒,用方士奕自己的話說:他隻是圓滑,而非奸猾,所以在門生裏很有些威望。相比之下,袁振升則顯得不那麽好相處。袁振升自幼家境貧寒,靠賣字賣畫外加在鄉下私塾當私人培訓師才湊足學費,千裏迢迢來到通州求學的,所以袁振升格外珍惜任何一個學習的機會,大家都說袁振升身上有股子狠勁兒,拚起來可以不要命——的確,說起來,他窮的除了命,啥也沒有了。
我們在生活裏也經常遇到這樣的事兒:其實比自己優秀很多的人我們倒不用在意了,反正撒開蹄子也攆不上;最惱人的就是那種跟自己旗鼓相當怎麽比都難分高下的對手,看到他們,有時候會有種看到蒼蠅的感覺,嗡嗡嗡的轟都轟不走,唐朝人也一樣,至少方士奕和袁振升看到彼此,就有這種嗡嗡嗡的感覺。方士奕不喜歡袁振升那張鐵板子臉上的呆板和冷漠,袁振升也討厭方士奕那張總是帶著淡淡微笑的白淨麵皮。但不管他們怎麽拿對方當眼中釘,他們始終無法否認對方是和自己一樣優秀的人這樣一個事實,趙先生當然知道他們彼此心中的芥蒂,但是也不點破,隻是時常把兩個得意門生拉到自己的書房關上門開開小灶罷了,開小灶也要一起開。於是兩個人一直較勁,咬牙切齒的較勁,懸梁刺股的較勁,一路較到了學成的那一天。
既然是得意門生,這畢業典禮也跟別人的待遇不一樣,趙先生把兩個門生單獨叫到自己房中,掏出倆木疙瘩遞給他們,方袁二人同時一愣——之所以說那東西是個木疙瘩,因為的確不成個樣子,乍一看就是兩坨黃楊木老樹根,中間掏空,勉強能當個筆筒用,不嫌髒的話要當個喝水的茶杯也不是不行。“這就是恩師的手藝?”方士奕在心中暗暗笑道。
“仔細看看,中間掏成圓形的那個是你的。”趙先生拿起一個外麵是六角形,中間掏空成圓形的遞給一貫沉默寡言的袁振升,方士奕則很自然的接過了剩下的那一個,方士奕的這個和袁振升的形狀正好相反,外麵是柱狀,中間方方正正。
“你們倆,都是聰明人。”趙先生帶著淡淡的笑意看著兩個得意的弟子,“但是聰明人,並不意味著能在官場上混的得意,你們覺得,自己這一去,這條仕途會走得順利嗎?”
方士奕愣了愣,一貫的謹慎讓他沒有貿然回答老師的問題,袁振升卻主動開了口:“我為人過於耿直,凡事心裏明白,麵子上卻不會變通,盡管此去有恩師的舉薦,但是我心中自知,讀書習業上可以和方兄較一下高下,但是在官場上,我比不了方兄的豁達通透。”
“哪裏哪裏,賢弟客氣,方某愧不敢當。”一個和自己較了三年勁的人突然一下開口服軟,竟然讓方士奕一下子覺得不習慣,趕緊編織起回應的話,“方某才疏學淺,隻是遇事有些投機取巧罷了,投機哪裏是人間正道,袁賢弟客氣了。”
袁振升淡淡地咧了咧嘴角,沒有接茬。趙先生看了看座下的二人,輕笑一聲,說了句:“行了,我知道,你們一直在心裏視對方為自己最大的對手,一直想分個輸贏。今天我隻是想告訴你們,做人也好,做官也罷,最重要的,就是這方圓之道。你們二人,都各有自己的方圓取舍,也各有自己的長處和短處,學成至此,你們是方是圓,已成定局,仕途如何走,隻看你們事到門前,如何取舍了。對你們,我也無法給個定論,十年為期吧,十年之後,你們再回來,再分高下。”趙先生揮揮手,示意他們退下了。
這天晚上的月亮很好,方士奕和袁振升卻睡不著,他們兩人都拿到了老師的保舉書,一個即將去青州刺史府任職,一個則在忻州找到了落腳的地方,對他們這般年紀的士子而言,這個起點算是不錯的,隻是這將來的路要怎麽樣走,走得怎麽樣,全看個人造化了。方士奕和袁振升各自在房中把玩著老師臨別贈予的黃楊木雕,細細品味著老師的那番話,十年,十年為期,十年之後,他們還會再度重逢嗎?
答案自然是肯定的,否則便沒有了這個故事。而導致他們重逢的原因,是貞觀朝的一樁離奇命案。
故事發生在忻州,忻州地處晉北,西隔黃河與關中相望,北連太行與河北接壤,為晉中鎖鑰,兵家必爭之地,地理位置十分顯眼。忻州下屬的寧武縣城郊外有戶人家,姓萬,單名一個仁字,這個萬仁沒什麽官職,算是個家業殷實的鄉紳,頗有些隱士之風,每天喝喝茶寫寫詩,與世無爭。並且這位萬先生還通些歧黃之術,當然,他自己從來不給人出診看病,他好像也不缺這份錢,隻是和他來往的幾個朋友都是寧武縣中名聲不錯的大夫,除了這少數幾個朋友以外,萬先生就不再和其他人來往了。這麽一個離群索居的人,能有什麽敵人和仇家呢?萬府連仆人的數量一隻手都能數過來。可他偏偏就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大白天,死了,就死在自己府裏,死的不明不白。
最早發現萬老爺屍體的是萬府的管家萬申,這天早上,萬老爺閑來無事,又犯了魏晉名士那點酸毛病,想找幾個朋友來一起喝喝酒吟吟詩。前麵說了,萬老爺屬於曲高和寡的類型,他真正的朋友並不多,今天他要請的是個名叫侯天朔的朋友,也是個掛牌行醫的大夫,平日裏好和萬老爺切磋切磋杏林之術,在這方麵,侯天朔還是要尊萬仁一聲前輩的。侯天朔嗜酒,並且據說有種祖傳的釀酒秘術,萬老爺很喜歡他家的私釀,侯天朔每次去萬府都要順路給萬老爺捎上兩壇,今天也不例外,隻是這侯天朔臨出門前,突然有個急症病人來尋他,火燒火燎的非得請侯天朔馬上去他家看看,人命關天不能馬虎,侯天朔隻能差萬申先回去複命,說自己隨後就到。萬申也是勤快,生怕侯老爺累著,於是抱著兩壇侯府家釀先走了一步,回了萬府,跟萬老爺說清了情況,萬老爺便先差萬仁退下,自己守著幾個菜,兩壇酒,先自顧自地獨酌起來,下人們知道這萬老爺跟侯大夫每次喝酒談天的時候,從來都不許外人在場,也就樂得消閑,各幹各的事兒去了。
過了約摸一個時辰,侯天朔終於趕到了萬府,看樣子這一路上趕得很急,額頭上都滲出一層汗,進了門,萬申賠笑迎上前,侯天朔卻急急地說了一句“快帶我去找你們家老爺”,萬申不敢怠慢,便一路領著侯天朔來到北屋廂房門前,輕輕叩了叩門,沒有人應答。再叩了叩,還是一點動靜沒有,萬申覺得奇怪,伸手一推門,門自己開了,迎麵映入眼簾的是萬老爺伏在桌上的身體,並且,這身體上——沒有腦袋。
萬申嚇傻了,侯天朔也嚇傻了,一個時辰之前還活的好好的萬老爺,怎麽現在成了個無頭屍?萬府一下子雞飛狗跳的炸了鍋,然後就是按照一切正常程序的報官、驗屍、取證、斷案。但是這個案子奇,因為一來,現場沒有什麽打鬥的痕跡,連凶器也沒有找到,似乎萬老爺是自覺自願的被人割了腦袋,一點都沒有反抗;不過這個問題很快被另一個問題取而代之了,因為這侯天朔的酒,出了問題——酒中有毒。而且萬老爺十指烏黑,明顯也的確是中了毒,也就是說,萬老爺是先被人下了毒,然後才被割了腦袋,這下毒的人,又是誰呢?
酒是侯天朔家拿來的,於是理所當然,侯天朔就被抓了起來,投入獄中,但他是個硬骨頭,抵死都不承認自己殺了人。縣衙一合計,這酒雖然是侯天朔的家釀,但是蓋不住把這酒拿到萬府的是萬府管家萬申啊,半路下毒也不是不能,於是萬申也被抓了起來,當然了,他也不承認自己有罪。那麽這毒到底是誰下的呢,縣衙的人很撓頭,現場除了萬老爺身下那一灘血跡以外,其餘地方被打掃的連根頭發絲都找不著,上哪裏去找證據?縣衙沒辦法了,貞觀朝刑罰審慎,又不能濫用私刑,於是索性把這難題推給領導,就層層上奏報到了州衙,我們前麵說了,這忻州刺史,正是當年趙先生的兩位得意門生之一,袁振升。
袁振升自從拜別恩師之後便來到忻州,實實在在從縣衙門一路做上來,十年之間大大小小也斷過數百樁案子。還在趙先生門下求學的時候,先生就說過,方士奕長於謀而袁振升長於斷。在萬千紛亂的線索裏尋找到自己需要的蛛絲馬跡,並且梳理成清晰的脈絡,這正是袁振升的長處,因此拿到這樁無頭命案的卷宗時,袁振升不僅不覺得頭大,反而有一絲小小的興奮,好久沒有接到這樣毫無頭緒的案子了,正好可以拿來磨磨牙,袁振升竟然有點情不自禁喜形於色了,一旁的寧武縣令趙複看著新鮮,忍不住插了句話:“看袁大人這般神采,莫不是這案子已經有了頭緒?”
“哦?哪裏哪裏,”袁振升回過神來,“隻是剛才想到了一些舊事而已,這個案子於我而言,眼下也是毫無頭緒,還得去現場複驗後再作商議。”
趙複點點頭,貞觀朝素有命案量刑複奏製度,所以盡管離命案當日已經過去了半個月,但萬府的現場仍然被保護的很好,袁振升仔細看了看這北屋的結構,沒什麽特別的,袁振升觸了觸四壁,也沒發現什麽機關暗門一類的東西,都是死的,隻有一扇小門通往萬仁的書房而已,萬仁為人有些潔癖孤高,很討厭別人去動自己的書架筆墨,平素這些地方連撣灰除塵都是自己動手,從來不讓外人插手,所以書房鑰匙隻有萬仁本人才有,案發當天據說書房是鎖著的,並沒發現什麽人出入,這一點萬府的家丁們都可以作證。袁振升命人找來鑰匙,打開書房的門,幾隻蒼蠅迎麵飛來,袁振升拿手輕輕趕了趕,突然,他的目光定格在一個木匣子上——因為那個木匣子上沒有像其餘地方一樣落灰,袁振升走上前去,拿起匣子,果然,下方有一道明顯的灰印,顯然是被人移動過,袁振升打開匣子看了看,裏麵什麽也沒有,但他本能的感覺,這匣子裏有什麽重要的東西,隻是不知道是什麽時候被什麽人移動過。他想了想,轉向一旁的趙複,問道:“這個東西你們之前看到過嗎?”
“沒有。”趙複很肯定地搖搖頭,“這是什麽時候到這裏來的?”
“問我?”袁振升挑了挑眉毛,趙複立馬識相的閉了嘴,袁振升看看窗外正在伺候花草的園丁,對趙複說了一句,“把他叫過來,我有話要問他。”
園丁叫萬三,在萬府也有些年頭了,隻是還從未和官家中人打過交道,此時此刻站在一貫不苟言笑的袁振升麵前,顯得十分拘束。袁振升笑了笑,語氣稍微放溫和了一些:“別害怕,隻是有些情況想向老伯打聽一下,照實說就是。”萬三木木地點點頭,袁振升開口問了第一個問題:“你們老爺是忻州本地人嗎?”
“不是,”萬三搖搖頭,“老爺是十年前從外地搬到忻州來的,我們這些下人也多半是老爺搬到這裏來以後才陸陸續續招進府裏的,除了管家萬申。”
“哦?萬申是一直跟在老爺身邊的?”袁振升眉頭一擰,“你可知道你們老爺以前是幹什麽的?為什麽來到忻州?”
“聽說是個大夫,以前也是給人瞧病的。”萬三老老實實地回答,“其餘的就不知道了。”
袁振升抿了抿嘴,想了想,接著問道:“能把事發當日的事情再給我講一遍嗎?”
萬三點點頭,結結巴巴地講起來:“那一天,管家對我們說,老爺要請侯先生喝酒,讓我們都別去打擾。我們家老爺和侯先生關係一向很好,經常你來我往的,而且他們二人喝酒聊天,都不讓人打擾,送菜的也一次性擺上就再也不讓人進屋了,所以我們也都不去打攪老爺,但是那天管家的出門以後卻自己回來了,說侯先生有急事,讓他先回來了,他還帶回來兩壇酒,我們知道那是侯府私釀,老爺最喜歡的,所以也沒在意,管家的把酒送進去以後,就去廚房跟廚子們鬥骰子去了,一直沒有人去打擾老爺——”
“你怎麽知道一直沒有人打擾?”袁振升突然打斷萬三。
“花圃就在北院後麵,我那天早上在剪枝,有人出入北屋我就能看見。”萬三很肯定地說,“然後,侯先生匆匆忙忙來了,還跑的滿頭大汗,一進門就嚷嚷著讓管家的趕快帶他去找老爺,樣子很急,管家的就帶著他來到北屋,一路上侯先生差不多是小跑著的,不知道為什麽趕得這麽急,然後他們敲門,沒有人應答,再推門,就看到老爺躺在桌子上了。”
“沒了?”袁振升有點失望,這和卷宗上寫的沒什麽區別,袁振升繼續啟發著萬三,“你想想,那天有沒有什麽特別的地方?你們管家的,還有侯先生。對了,”袁振升突然想到了什麽,“為什麽那天侯先生會那麽匆忙?你說他一路小跑,他跑什麽呢?”行醫之人一般都是神閑氣定的君子之人,侯天朔那天怎麽會那麽火燒火燎的呢?袁振升覺得很奇怪。
“小的也不知道……”萬三撓撓頭,小聲嘀咕著,“反正他一進門先問管家的,‘你是不是拿了我的酒’,管家的點點頭,他就很惱火的樣子一路衝到老爺房裏去了……”
“你是不是拿了我的酒?”袁振升眼前一亮,沉吟片刻,抬頭看了看天,對一旁的趙複說道,“天色也不早了,我們該回去了。”隨後對萬三點點頭,以示道謝,便轉過身走了出去。
“袁大人,您是不是想到了什麽?”趙複追上來問,袁振升雖然平素不苟言笑,但是在公務上對下級卻十分照顧,而且趙複早年一直跟隨袁振升做事,這兩年才被派到寧武縣做縣令的,與袁振升官場上是上下級,私下裏卻稱得上是亦師亦友,所以趙複並不害怕袁振升。
“想到了,但還不甚明了,我們回去再理一理。”袁振升背著手說。趙複嘿嘿一樂,他知道,袁振升這個樣子,多半就是有眉目了。
就在袁振升和趙複為了萬仁無頭案絞盡腦汁的時候,千裏之外的長安城中,則另有一股暗流湧動著……
長安·太極殿
太極殿裏的光線很昏暗,一個男人的身影投在地上,被拉的很長,顯得很單薄,單薄的影子隨著燈火搖曳著——白天,朝堂之上,他是君臨天下的天可汗;可是此時此刻,他隻是個孤獨的男人,發妻幾年前就死了,至於子女們……不說也罷。李世民苦笑著歎了口氣,目光轉向手裏的漆盒,那裏麵裝著一份他不想看卻不能不看的密奏,看著漆盒,李世民的手居然開始顫抖起來,當年飛馬挽強弓的時候也不曾這樣手軟過呐。李世民抬頭看看窗外的月亮,明淨的讓人心裏發慌。十六年前,就是這樣一個月涼如水的夜晚,他擐甲執兵來到玄武門前;十六年前,玄武門前有那麽一刻,他也曾被這樣一片明淨的月色逼得心慌意亂,不敢去想象第二天自己雙手沾滿兄弟鮮血的樣子。可是那時候的他不會手軟,不會顫抖,世民,世民,自己的濟世安民之誌在那一箭之後就會實現,可是今天呢?太極殿裏沒有十六年前的刀光劍影血雨腥風,自己為什麽會這麽害怕……李世民拿起漆盒,想了想,還是放下了。罷了,罷了,看與不看,有什麽關係?都是血濃於水,都是骨肉相連。李世民又想起十六年前大哥中箭墮馬前的那個眼神,他不敢忘,忘不了……
“召司空長孫無忌覲見。”李世民放下漆盒,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心。
再把故事說回忻州,話說袁振升和趙複剛回到縣衙,就得到了一個讓他們倆都很吃驚的消息:此案暫時封卷,待禦史台另派官員下來,和忻州府一起再做審理,也就是說,在禦史台的人到達忻州之前,關於此案的一切卷宗、人證、物證統統都不能再動了,袁振升和趙複隻能幹等著——更奇怪的是,這還是一道密旨,也就是說,隻有袁振升和趙複知道,還不能說出去。
“為什麽呢?”趙複摸不著頭腦,他隻是個七品縣令,見過的最大的官也就是州府刺史罷了。寧武也就是個偏僻的小縣城,就算這是樁無頭命案,忻州州府出麵也就可以了,怎麽一個地方案件竟然驚動了堂堂禦史台?(注:唐朝中央司法部門,主要有三個:一,尚書省的刑部;二,禦史台;三,大理寺。地方案件沒有地方文書不能直接呈報給中央司法機構)
“即使要驚動,也應該是州府定不了案再上奏,我們才剛剛開始查這個案子,禦史台怎麽就派人來了?”袁振升皺起眉,他隱隱地感覺到這個案子絕不僅僅是一條人命的問題,當然,他更沒有想到的是——禦史台派出的這位監察禦史竟是他的一位故人。
既然上麵讓暫時封卷,袁振升和趙複也沒辦法,隻好每天白天下棋喝茶打發時間,要說京城的官員效率就是高,袁振升和趙複才下了兩天棋,這位監察禦史就到了,袁振升和這位監察使兩下一打照麵,都愣了——這位遠道而來的監察禦史大人,正是袁振升十年未見的同窗,方士奕。嚴格地說,方士奕並非禦史台的監察禦史,而是中書省的中書舍人,由皇帝欽點來忻州查察此案的(注:類似“小三司”的形式,中書省、門下省和禦史台聯手查案),官階為正五品上,比刺史袁振升低一級,但是——人家是京官。
縣衙內堂裏,袁振升和方士奕麵對麵坐著,誠懇地說,心裏都不是滋味。
袁振升心說:十年了,雖說我做到了刺史,論品秩我的官階還在你之上,可是我也隻是個地方官,你居然把官做到了天子腳下,還是當今第一號權勢人物中書令房玄齡的得意門生,幹的又是炙手可熱的中書舍人,每天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晃悠。現在皇帝又欽點你下來跟我一起辦案,說白了,也就是來盯著我辦案的罷了,果然是你的才幹高我一籌麽——這麽想著,袁振升有些氣結。
方士奕心說:十年了,我雖說把官做到了中書省,但怎麽著也就算是個五品官,我自認為自己這些年也算是左右逢源平步青雲了,居然比你還低那麽一級,現在皇帝讓我來跟你一起辦案子,這案子千絲萬縷的東西我又沒法一下子跟你講清楚,或者說有些事兒我根本就將不得。你又是個出了名的倔頭,遇到事兒了,我是明著告訴你好呢?還是繞開你好呢?偏偏你又倔的精明,想繞,恐怕我還繞不開——這麽想著,方士奕有點頭疼。
二人各懷心思,卻還是方士奕先打破了沉默:“案卷我看過了,早在你們審理此案的時候,就排除了其他人的作案可能,隻把凶手鎖定在這二人身上,對麽?”
二人各懷心思,卻還是方士奕先打破了沉默:“案卷我看過了,早在你們審理此案的時候,就排除了其他人的作案可能,隻把凶手鎖定在這二人身上,對麽?”
袁振升點點頭:“嗯,我前幾日又去萬府複查過,萬仁死在北屋,北屋是間封閉的屋子,隻有一扇門通萬仁書房,而那間房一直是鎖著的。而案發當天隻有兩個人進過那間屋子,而這兩人現在都在縣衙的牢裏。”
“好,那我問你,在你看來,這二人誰更像是凶手?”方士奕追問道。
“我不知道。”袁振升硬梆梆地扔過來四個字,在他看來,方士奕步步緊逼的語氣倒有點象在審犯人了。
方士奕自嘲地笑笑,點點頭:“也是,你要是知道也不會直到現在還定不了案了。”方士奕很清楚,袁振升這人最怕激將。
袁振升果然還是沒改十年前的老毛病,一聽這話差點沒跳起來,忍了忍,說道:“管家萬申。”
“為什麽?”方士奕笑著看著袁振升,“還在先生門下的時候,先生就誇獎袁兄長於斷,能夠於千絲萬縷中抽絲剝繭尋找到自己需要的線索,再梳理成清晰的脈絡,對於這樁無頭案,即便沒有證據不能定案,袁兄也一定有了自己的主張,願聞其詳。”
袁振升抬起頭看看房梁,顯得很無奈,伸手不打笑臉人,方士奕這番有禮有節的話讓他實在沒法不好好說話:“首先,假設侯天朔的酒裏真的有毒,而他臨時出診是事先安排好的,目的是什麽?偽造他不在現場的證明?這顯然不足以作為理由。酒是他家的,一旦中毒,他顯然脫不了幹係,侯天朔是個很有頭腦的讀書人,他要殺人可能用這樣簡單的手段嗎?”
“好,再說說萬申。”方士奕邊點頭邊說。
“根據今天萬府下人萬三的口供,萬仁和侯天朔喝酒是從來不許外人打擾的,而那天萬申從侯府一個人回來以後,便去了北屋給萬仁送酒,然後出來,去廚房,再到侯天朔上門萬申出去迎接然後二人一路來到北屋,這中間沒有人再進過北屋,也就是說,萬申很可能就是見過萬仁的最後一個人。”
“那他如何殺人呢?”方士奕不緊不慢地問。
“這太容易了——他是一個人回的萬府,路上下毒完全有可能。”袁振升不假思索地說。
“按照你的邏輯,袁振升在自己家的私釀裏下毒害人的手段太簡單,那萬申在自己一個人回萬府,路上沒有旁證的情況下在自己一個人帶回去的酒裏下毒的手段難道就不簡單嗎?據萬府的下人交代,萬申平日也是個機靈使巧八麵玲瓏的人,侯天朔不會這麽傻,他萬申會這麽傻嗎?”方士奕揚揚眉毛看著袁振升。
袁振升一下子被問噎住了,他承認,其實這套邏輯正是他遲遲無法做出可靠判斷的原因,但是這個空子讓麵前這個人提出來,實在讓他很不舒服。“你是在給我下套麽?”袁振升看著方士奕,“這個案子之所以難辦,難辦在哪裏?並不僅僅難在現場沒有線索,涉案的二人都沒有口供。而是難在他們兩人都可能作案,但是以我們斷案多年的經驗看,這樣兩個都很精明的人,決不可能用這樣簡單的辦法殺人,因為任何一種方法都會讓人很快懷疑到他們。”——言外之意很清楚:我也知道萬申不可能那麽傻,要你教我?
方士奕點點頭,他承認自己剛才的確有些咄咄逼人不留麵子了,而袁振升這人恰恰最重麵子,看來今晚這談話是繼續不下去了。“這麽說來,這個案子還是沒有什麽頭緒了。”方士奕合上卷宗,“時候也不早了,袁兄能否容我把這本卷宗帶回去看看,明日我們再議?”話雖這麽說,但是方士奕能感覺到,以袁振升的頭腦,絕對不會什麽一點頭緒也沒找到,隻是他不願意告訴自己罷了。其實說起來,告訴不告訴也無所謂,對於方士奕和袁振升而言,他們從開始查案的那一刻起,他們站的位置就不一樣,各自知道些什麽,準備做什麽,都不一樣。袁振升是要把案子搞個水落石出真相大白,而方士奕……是要找到一些人,保全另一些人。
袁振升站起身,把方士奕送出門,又折回來,一直躲在一旁的趙複望著月光下方士奕的背影問袁振升:“您真的一點頭緒也沒有嗎?”
“有頭,無緒。”袁振升輕笑一聲,“今天萬三還說過一句話,你記得嗎?”袁振升看趙複一臉茫然的樣子,又進一步提點道,“你還記不記得今天那個萬府的下人說的那句話?侯天朔見到萬申,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麽?”
“‘你是不是拿了我的酒’?!”趙複眼前一亮,“難道說——”
“對,問題就在這裏。侯天朔為什麽要說那麽一句話?又為什麽一反常態急衝衝地去看萬仁?這是否意味著,他根本就知道酒有問題?急於想知道萬仁到底喝沒喝酒,喝完又怎麽樣了?”
“對,完全說得通。”趙複想了想,還是有些疑惑,“這麽說,難道真的是侯天朔在酒裏下了毒?不可能啊,且不論他是不是會用這樣直白的手段去害人,即便用了,把人毒死就是,何必還把萬仁的腦袋給割了呢?這不是多此一舉麽?”
“啪”的一聲輕響,袁振升的拳頭輕輕落在書案上,倒把趙複嚇了一跳,“割頭——這是我最大的困惑。殺人取命便是,拿著那顆人頭要做什麽呢……”袁振升皺起眉。
“看來明天該是提審侯天朔和萬申的時候了。”趙複說道,又突然想起了什麽,“這位方大人是中書省和禦史台派來的人,是不是我們查案子審犯人都得他在場?”傻子都能感覺到這兩位之間的氣場不和,趙複不是傻子。
“嗯。”袁振升重重的哼出一聲鼻音,求學的時候就是對手,到了今天,還是擺脫不了彼此,真是命。袁振升望著方士奕消失的方向笑了一聲,“這一次,我們倒看看誰先發現真相。”袁振升在心裏默默地說。
方士奕房中,方士奕也在昏暗的燈光下翻閱著案卷,尋找著疑點。他想起自己臨行前中書令房大人(注:房玄齡)的一番語焉不詳又字字帶著弦外之音的話:
“士奕,這一次派你去忻州查案,你可有把握?”
“學生愚鈍,沒開始著手查案之前,隻敢說——全力而為。”方士奕很清楚房公為人一貫謹言慎行,最不喜歡狂妄之人,在他麵前收斂些總不會錯。
房玄齡笑了笑:“這次雖說名義上是三司理事,但是陛下下的卻是密旨,禦史台也沒有派監察禦史和你同行,這其中的意思,你應該猜得到幾分吧?”最後幾個字,房玄齡壓低了聲音,但是語氣卻很重,還帶著一絲憂慮。
方士奕心頭陡然凜了一下,他知道皇帝的密旨意味著什麽,也知道這個案子會很棘手,並非因為案子本身,而是這個案子背後,必然有些東西不能說,卻又不能不說,他抬頭看了看房玄齡,深吸了一口氣,問道:“學生可否問房大人一個問題?”
“問吧。”
“既然是房大人向陛下推薦了我,您想必是知道個中厲害的,說句掉腦袋的話,學生這一去,稍有不慎,恐怕就回不來了。所以,學生想求大人一句話——這個案子,哪些能查?哪些不能查?哪些能說?哪些又不能說?又該向誰說?如此種種,大人可否給個明示?”
房玄齡愣了愣,歎了口氣,手肘支著榻椅,一字一句地說:“殺人者可查,但指使人殺人者不可查。關乎命案的話能說,關乎社稷的話不能說。至於向誰說——”房玄齡頓了頓,“你的奏本上來以後我們會斟酌的。”
方士奕點點頭,又想了想,還是不甘心地問了一句:“關乎社稷的話,是指……”
“大唐宗室。”簡簡單單的四個字從房玄齡嘴裏吐出來,卻顯得字字千鈞,方士奕明白,房公已經把話說到頭了,言盡於此,到此為止。
想到這裏,方士奕覺得後脊梁一陣發涼。做臣子的人,最怕的就是跟這“宗室”二字沾上邊,太子李承乾和魏王李泰爭儲的事,就是坊間小老百姓也能說出個大概來,房玄齡、侯君集、韋挺、杜正倫、岑文本……這些響當當的人物都在太子和魏王之爭中左右搖擺逶迤不定,唯恐站錯了隊說錯了話引火燒身,死都不知道怎麽死的。他一個中書舍人五品官,就算皇帝信任仆射欣賞,又能怎麽樣呢?這帝王家的這趟渾水根本就不是他這等人趟得的,躲還躲不及呢,可是偏偏這次還躲不掉。的確,在房玄齡看來,既有能力又深愔官場之道朝堂變更的方士奕無疑是最好的選擇,而且,他的官職、品級、名聲都使他不至於太引人注目。更讓房玄齡滿意的是,方士奕盡管聰明,卻不像趙德言這等投機之徒那麽奸猾不堪,是非不分,而是走得直行得正,真正做起事來,靠的都是自己的本事而不是官場上的投機博彩,見風使舵,這一點讓房玄齡非常欣賞,所以當長孫無忌提起派方士奕做這個去忻州的人選時,房玄齡毫不猶豫的同意了。也就是說,十年前趙先生“外圓內方”的一句評語正是方士奕得到這個差事的最直接原因,——雖然他本人並不願意,很不願意。
“又胡思亂想。”方士奕煩躁地甩甩頭,他知道,袁振升很不歡迎他,不僅因為自己的到來會束縛他辦案的手腳,更因為袁振升從來就不願意輸給自己,很多事,他就算比自己先一步知道,估計也不會告訴自己,對自己而言,這樁無頭案一切都需要從頭開始。方士奕的目光又回到案卷上來。
“萬申——先到侯府——攜酒先走一步——半路下毒——回萬府,不可能,這樣第一個被懷疑的就是他。”方士奕搖搖頭,“侯天朔——酒中下毒——臨時出診——嫁禍萬申,更不可能。”方士奕又搖搖頭,還是剛才在袁振升那裏畫得兩個圈圈,畫完又回到起點。方士奕一邊想著一邊拿起筆在紙上寫下三人的名字,萬申和侯天朔的名字都指向萬仁……萬仁……萬仁!方士奕眼前一亮,袁振升去過萬府,現場什麽樣子他應該查的很仔細,如果現場隻可能有這三個人,兩個人都不太可能,那麽剩下的那一個呢?方士奕仔細的翻了翻卷宗,無頭屍,既然無頭,如何知道死者就是萬仁?方士奕又翻到仵作畫的萬府北屋布局圖,確實,北屋隻有兩道門,一道大門,一道通書房的側門,書房……“如果書房隻有萬仁能進去,那麽他會不會是先在書房殺了人,然後移屍到北屋,再割下頭顱使人無法辨認他的身份,然後再嫁禍給萬申和侯天朔……”方士奕皺起眉,搖搖頭,雖然這的確是一種可能,但是巧合太多了,首先,萬仁如何知道侯天朔的酒裏有毒?其次,萬仁怎麽知道侯天朔不會和萬申一起回來,而是臨時出診?第三,也就是最關鍵的,如果死者不是萬仁,那麽那具屍體到底是誰?真正的萬仁又去了哪裏?……一串串的疑問盤踞在方士奕的腦海裏,這第三種可能的確聽起來匪夷所思,但方士奕本能地感覺到,這可能是最接近真相的一種可能性,無頭屍,無頭屍,一切都定格在這個詭異的“無頭”二字上。方士奕站起身來到窗前,打開窗子,一陣涼風迎麵撲來,吹得方士奕清醒了不少:“想是沒用的,隻有明天親自去萬府走一趟了。”方士奕握緊了拳頭。
與此同時,袁振升也在房中冥思苦想著——其實,方士奕今天想到的東西,他早在去萬府勘察的那一天,就想到了,確切地說,是在袁振升打開萬仁書房的那一刻,就想到了:時間尚是早春,一間隻有書香墨香的書房裏有那麽些蠅蟲,隻能說明一件事——這個地方有它們喜歡的血腥味道。隻是,因為對現場查的更仔細,所以他的疑問比方士奕還要多一些:首先,侯天朔為什麽那麽行色匆匆,並且明顯是知道酒有什麽不對的地方,那麽假設萬仁沒有死,侯天朔的行為又作何解釋?其次,如果這一切都是萬仁自編自演的一出戲,那麽在這個過程裏,萬申是進出過北屋的,萬仁的時間如何拿捏的如此精當,在整個殺人、分屍、藏匿的過程中竟然能夠確保沒有被萬申看見?再者,萬仁也是堂堂七尺之軀,死者如果不是他,身形上看也是和他相當的,這麽大個人,怎麽之前萬府的人沒有見過?萬仁可是死在白天,萬府的下人們眼睛都瞎了?最後一條,也是最重要的一條:萬仁,為什麽要這麽做?他嫁禍萬申侯天朔二人,究竟是有心,還是無意呢?袁振升的眉頭越擰越緊,一切,隻有在明天提審萬申和侯天朔的時候,再去尋找蛛絲馬跡了。
十年前的同窗,十年後的同行,此時是各懷心思,但都輾轉難安。袁振升是苦於沒有線索,千頭萬緒無從理起;而方士奕的苦惱則更多一層:他不僅不知道案子該如何解,更不知道房公說的這可查不可查,能說不能說,將會在這個案子前方以什麽樣的麵目什麽樣的時間突然就出現在他麵前。袁振升隻看案子,案子挖的越深越好,他辦案,隻需要從前挖到後;可方士奕知道這案子背後另有案中案,所以隻能從後挖到前。
一句話,袁振升是隻圖層層揭開真相,可方士奕得一邊揭,一邊藏;一邊藏,還得一邊防……
院子裏,月色如水,竹影娑娑,這個夜晚,和十年前他們各奔前程的那個前夜一模一樣。
第二天,方士奕和袁振升一起來了萬府。先去的自然還是萬仁的書房,同樣,方士奕也注意到了書房裏不合時令的蠅蟲,還有那個木盒的壓痕(盒子被袁振升之前帶走了)。方士奕看了袁振升一眼,問道:“這兒原來放過什麽嗎?”
“哦,一個盒子。”袁振升本來不想說,但還是老老實實地回答了,“是個空的,裏麵什麽也沒有。”
方士奕笑了笑,沒說話,又抬頭在書架上看了看,看著看著,方士奕的眉頭越擰越緊,以至於袁振升也好奇地湊上來跟著看,越看,越不對勁——這萬仁的書架上怎麽擺的盡是些……
“這萬仁是什麽人?”方士奕問道,“卷宗上說——是杏林中人?”
袁振升點點頭,又搖搖頭:“一個杏林中人,怎麽成天看的盡是些……煉丹煉藥的金石之術呢?”方士奕這家夥,果然是心細如發,袁振升在心裏暗暗感歎道,信手從書架上抽出幾本書,《淮南萬畢術》、《參同契》、《抱樸子》……還有一本更邪門,《鴆經》!“這個萬仁怎麽連蠱毒之書也看?卻沒見著一本正經醫書?這個萬仁——真的是個醫生嗎?”
“一個號稱是大夫的人,每日裏研習的卻是這些煉丹煉蠱的……此人恐怕也不是什麽善類。”方士奕忍了忍,沒說出“邪術”二字,他一向對這些金石之術很反感,但是他也知道,當今天子這幾年對煉丹之術卻是很熱衷,王公士人們也就跟著湊熱鬧。“聖上好金石之術……?”方士奕心中突然一驚,馬上聯想起臨行前房公的話,“有些事可查,有些事不可查,難道這個萬仁……”方士奕的手心不知不覺中已經潮濕一片。他轉過身看看袁振升,問道:“這萬府的家丁有幾人?那天在場的有幾人?”
袁振升想了想:“在你之前,我來到寧武也就一天,當天就來了萬府。萬仁是個離群索居的隱士,他的府邸你也看到了,地方幽靜,但並不算大,平日裏也不大和其他人打交道,家中仆役很少,除了管家萬申以外,就隻有一個園丁,還有一個看門的小廝,外加一個廚子。”
“隻有——四個人?”方士奕皺起眉,與此同時,袁振升也意識到了跟方士奕一樣的問題:隻有四個人,整個現場除了被害的萬仁以外隻有四個人……那就意味著所謂的沒有外人進出可能根本就是一句空話,四個人串供,再容易不過了。想到這裏,袁振升覺得十分懊惱,怎麽自己比方士奕還先到一步,偏偏就遺漏了兩個如此重要的細節呢?方士奕看出了他的心思,不以為然的笑笑,拍拍袁振升的肩膀:“說起來,你也隻比我早來一天而已,如果這個案子簡單到一個人能定案,何苦再派一個人下來多此一舉?”
話說到這兒,兩個人都覺得,再較勁就沒什麽意思了,索性攤了牌,麵對麵坐下,把知道的都說出來。
“你是說侯天朔知道他家釀的酒有什麽問題?”方士奕聽完袁振升的話,不禁皺起眉,他的感覺和袁振升一樣,如果將萬府殺人案定義為萬府內部四人串供作案,那麽侯天朔這樣的反應又作何解釋?如果將疑點都引向侯天朔,那麽萬府的一切豈不是都太巧合了嗎?
“問題就在這裏,現在看來,萬府的人和事,都不那麽簡單,而侯天朔,恐怕也不是無辜的。關鍵在於——我們能撬開誰的嘴?”袁振升揉了揉太陽穴,看向窗外,院子裏除了他們帶來的幾個衙役在四處走動以外,剩下的就是三個看似無所事事的仆役了,看似無所事事,其實可能並不那麽簡單,現場連根頭發絲都沒有留下,物證,沒有;人證,就是這麽幾個很可能早已經暗通口風的人,怎麽問?問什麽?
兩人相對無言,過了很久,還是袁振升率先打破了沉默:“試試看吧,也隻能從他們身上找出點什麽了。”
方士奕點點頭,沒說話,心卻像掉到了無底洞裏,一點點往下墜。他從袁振升那雙一貫帶著倔強神采的眸子裏看到一種久違的味道,那種麵對獵物的鷹一般銳利的眼神讓他覺得莫名的不安,他知道,袁振升的胃口已經完全被吊起來了,他自己也一樣,可是,萬仁書架上的那些金石蠱毒之書讓方士奕覺得這個人一定不那麽簡單,不僅是他,還有馬上要站在自己麵前和自己麵對麵交鋒的這幾個看似普通的萬府仆役,他們都不那麽簡單……想到這裏,方士奕抬起頭對袁振升說:“袁兄,我有一事相商。”
“說。”
“這三個人,我們一個個密審,除了你我二人,不要再有其他人在場,更不要做筆錄。”
“你——什麽意思?”袁振升不解地看著方士奕,“不做筆錄,我們拿什麽做口供?”
“聽在耳中,記在這兒。”方士奕指指自己的腦袋。
袁振升猶豫了一下,張張嘴,卻什麽也沒說,隻是點了點頭,他從方士奕眼中,隱隱地讀到了什麽。隻是,他們都沒有想到,這一審,審出的不僅僅是一個讓他們心驚肉跳的秘密,而是一串……
把萬府的三個仆役都帶回縣衙以後,最先審問的是萬府的廚子萬和,萬和長得倒是一副厚道模樣,麵皮黑紅,身形魁梧,手部粗糙,指關節很粗大,虎口處有一道刀疤,方士奕看在眼裏,心裏卻在暗暗生疑:普通的廚子,大都是麵色白淨身形略肥,手指由於長期和水油接觸而顯得光潤,為什麽這個萬和的手會這樣粗糙?方士奕正在想著,袁振升先開口問道:“你來萬府多久了?”
“三年。”萬和答道,倒是一點不顯得緊張。
“你們老爺出事那天,你在哪兒?”袁振升接著問。
“廚房。”萬和答道。
“據卷宗上說,萬申那天也到過廚房,他是什麽時候去的?去幹什麽?”袁振升追問道。
“哦,我們幾個閑來無事,玩玩骰子格。”萬和隨口答道。
“幾個?哪幾個?”袁振升緊追不舍。
“先是我和萬寶——就是給府裏看門護院的小廝,然後萬申進來了。”
“萬申是什麽時辰進來的?”
“巳時。”萬和想了想,“來的時候還滿頭大汗,說是剛從侯府回來,侯老爺出診去了,他先走了一步。”
“然後呢?他一直沒有出去?”袁振升皺起眉。
“沒有,他那天手氣特別好,一直霸著桌子不肯下去,連萬寶都被他擠走了——”
“怎麽?萬寶出去過?”一直沒說話的方士奕突然開口問道。
“啊……是。”萬和點點頭,“他去院子裏曬太陽了。”
“你怎麽知道?”方士奕揚了揚眉毛,“你不是一直在廚房裏玩博戲麽?”
“我從廚房的窗戶裏向外瞥過幾眼,看他一直在院子裏轉悠,後來聽見叩門聲,萬寶就去開門,一見是侯先生,萬申馬上扔下骰子出去開門了。”
方士奕和袁振升翻了翻卷宗上的萬府布局圖,廚房的前窗的確是正對著院門的方向,沉默了一會兒,方士奕又問了一個問題:“你覺得——你們家老爺是誰殺的?”
萬和眨了眨眼,突然往前湊了一點,壓低聲音:“老爺是誰殺的,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萬寶這小子——心術不正。”
“什麽?”方袁二人對視一眼,追問道,“怎麽回事兒?”
“因為老爺出事的前一天晚上,我親眼看見,萬寶偷偷溜進了老爺的房間……”
事情是這樣的,那天萬和半夜起來起夜,看見一個黑影從眼前閃過,驚得他瞌睡一下子醒了七分。萬和本能地貓到牆根下,看見那個黑影進了北屋,過了一會兒又溜了出來。“那天晚上月亮很亮,借著月光,我看見那個人正是萬寶。”萬和很肯定地說。
“他去幹什麽?”袁振升問道。
“不知道,應該是去找什麽東西,但是沒找到。”萬和回答道,頓了頓又補充道,“小的覺得,也許老爺的死就跟萬寶有關——因為老爺第二天就出事了,而且,就死在北屋。”
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爬上袁振升的嘴角,他點點頭,對萬和揮了揮手:“你走吧。”
萬和看了看方士奕和袁振升,做個揖,退了出去。袁振升略微往後靠了靠,發出一聲輕笑,方士奕轉過頭看著他,好奇地問:“怎麽了?”
“他在說謊。”袁振升撇撇嘴,“萬仁是二月初六被殺的,整個二月上旬忻州都是雨季,陰雨連綿,哪裏來的月亮。從一開始,他就一直試圖把萬寶推到我們麵前罷了。”
“就算他在撒謊,又能說明什麽呢?”方士奕搖搖頭,“最多隻能說明,萬府的這幾個人裏,的確存在著某種聯係,而萬和和萬寶則不是一路。”
“是這樣,但不僅僅是這樣,萬和為什麽要撒這樣的謊?他把時間和地點交代的如此清楚,是不是還有一種可能,就是他在刻意告訴我們萬寶在找東西?”袁振升站起來在屋子裏走了兩步,“北屋通書房,難道……”袁振升突然想起那個空木盒,那個被人移動過的空木盒,難道萬寶是衝著那個去的?拿走木盒裏東西的人,就是萬寶?袁振升滿腦子的疑問都集中在萬寶身上,卻獨獨忽略了一件事,被方士奕注意到的一件事——
“他為什麽之前不說?縣衙初審此案的時候也詢問過萬府的這幾個仆役,為什麽那個時候——他不說呢?”方士奕自言自語道,自始至終,他都覺得萬和看他的眼神很奇怪,似乎那一切……都是說給自己聽的?或者說,都是專門留著等到自己來了以後才說的?萬和虎口處的刀疤,他那雙隻有行伍出身的人才會有的粗糙的大手,還有萬和來到萬府的時間……三年前,三年前……方士奕眼前猛地一亮,隨即手心滲出一層汗,他下意識的把頭轉向窗外,正好對上萬和看向他的眼神,那種意味深長的眼神,方士奕的腦子嗡的一聲炸了,還沒待他回過神來,給萬府看門護院的小廝萬寶就走了進來,方士奕直起身,整理了一下思緒,抬頭看看,這萬寶身材精瘦,一副精明模樣,方士奕將萬寶上下打量一番,視線最終定格在他的雙手上。
“你什麽時候來的萬府?”袁振升先開口問道。
“半年前。”萬寶老老實實答道。
“之前你的差事是誰來做的?”袁振升接著問道。
“萬三。”
“是那個花園的花匠?”袁振升皺起眉,想了想,“既然有一個萬三了,為什麽還招你進萬府?”
萬寶愣了,頓了半天,才結結巴巴地說:“小的當時隻是想混碗飯吃,經人介紹來了萬府,至於為什麽招小的來萬府當差,我也不知道。”
袁振升頓了頓,接著問道:“萬三上次告訴過我,除了萬申是跟著你們家老爺搬到這裏來的以外,剩下的幾個都是搬到這裏來以後才陸續進入萬府的,都是忻州本地人士,是這樣嗎?可是,為什麽你卻是——齊州口音?”袁振升略微提高了音調。
萬寶一愣,臉色開始變得不自然起來,結巴了半天:“小的……小的本來就不是忻州人,而是生在齊州長在齊州,所以——”
“忻州和齊州相隔千裏,你當個小小的護院——有必要跑這麽遠嗎?”方士奕抬起頭,緊緊地盯著萬寶,萬寶低下頭,再不言語。
“你來萬府,到底是為了什麽?是不是為了一件東西?”袁振升步步緊逼,“二月初五,也就是你們老爺死之前的那天晚上,你去北屋——找什麽了?”
萬寶的臉色一下子變得煞白:“你們……你們怎麽知道二月初五晚上我去了北屋?!”話剛出口,萬寶馬上意識到說漏了嘴,但是,已經晚了。
“你去找什麽了?”袁振升盯著萬寶,“萬仁書房裏有一個空盒子,如果我沒猜錯,裏麵的東西應該是被你拿走的吧?”
“我……”萬寶低下頭,沉默了片刻,再抬起頭,卻換上了一副傲慢的嘴臉,方士奕和袁振升同時一愣,萬寶接下來的一句話嚇了他們倆一跳:“我是誰,你們不需要知道,你們也沒權力知道。要帶我回衙門,盡管帶,但是你們怎麽把我帶回去,恐怕還得怎麽把我放出來。”
“你好大的口氣!”袁振升拍案而起,卻被方士奕拽住了袖子。“萬寶,你以為你什麽都不說,我們就什麽都不知道了嗎?”方士奕笑了笑,語氣顯得很溫和,“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你根本就不是什麽大戶人家的小廝,而是個煉丹的方士,對嗎?”
萬寶一愣,手開始劇烈的顫抖起來,方士奕笑著指指萬寶的雙手,十指指甲蓋黃中略微泛紅:“京城現在金石之風日盛,達官貴人士子大夫家裏,隻要養得起,總有幾個煉丹方士出入。像你這種被硫磺硝石丹砂常年熏染的手,我見得太多了。”方士奕頓了頓,將目光移向一旁,聲音略微壓低了一些,“你也看見了,此處沒有別人,我來忻州,就是奉陛下密旨來的,密旨我就帶在身上,你想看我隨時可以拿出來給你看。所以今日這能問不能問,我都得問,至於如何取舍,那是陛下的事,和我無關,和你——更無關。”方士奕的語氣平和,但字字見血,“當朝皇帝可不是秦皇漢武,陛下嗜服丹藥,但絕不會偏信方士,你忘了貞觀十二年自以為如日中天的禦前方士王崇善誣告左仆射房玄齡,結果連話都沒說完就被陛下的禦前侍衛一刀砍了的事麽?”方士奕撣了撣衣服的下擺,“我倒要看看,是你一個方士背後的人厲害,還是皇帝陛下的密旨更厲害。”
“我說,我全說。”萬寶撲通一聲跪下,結結巴巴地說出了一個驚天的大秘密……
從秦皇召方士徐福東渡蓬萊尋求長生藥的時候開始,天下的煉丹之人就越來越多,原因很簡單——因為皇帝喜歡,皇帝喜歡,就等於平地上搭起了一架平步青雲的梯子。並且這些煉丹方士還逐漸分成了幾個門派,其中最大的一個門派叫做丹鼎門,丹鼎門的第四代掌門便是東漢的魏伯陽,魏伯陽著有《參同契》,此書一出,丹鼎門的聲譽便達到了最頂峰,成為幾個方式門派裏最大的一派。然而所謂盛極則衰,丹鼎門從漢朝綿延至魏晉南北朝,到了隋朝,卻日漸衰敗下來。所謂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盡管聲望已經大不如前,丹鼎門依然是很多煉丹方士向往的目標,因為丹鼎門有一本火法煉丹的秘籍,名曰《火經》,是獨立於《參同契》正本裏收錄的《火記》之外的一本獨立的秘籍,其中收錄了一百條火法煉丹的看家秘訣,除了丹鼎門指定的每代掌門知道以外,別人都不知道——但是別人越是不知道,就越是想知道,於是,怎麽能搞到這本《火經》,就成了天下煉丹之人成天惦記的一件事,不僅外人惦記,自己人也惦記;惦記了怎麽辦?就想方設法的想搞到,於是外人和外人掐,外人和自己人掐,自己人和自己人掐,掐到最後,到了隋末,丹鼎門基本上就掐的沒什麽人了,至於那本《火經》去了哪裏,沒人知道,隻是有很多猜測。最普遍的一種說法是,丹鼎門的最後一代傳人帶著這本《火經》隱居山林了,躲到了哪裏,還是沒有人知道,於是大家就到處找,最終,讓這個萬寶找到了下落。
“你是怎麽知道《火經》在萬仁府上的?”袁振升打算萬寶的講述。
萬寶聞言抬起頭,臉上又浮上了一絲得意的神采,語氣也變得倨傲了幾分:“我們魏王殿下想辦的事兒,還真的沒有辦不成的。”
“魏王?!”袁振升和方士奕同時直起身叫出聲來,然後又互相看了看,意識到了彼此的失態,隨即理了理衣冠,重新坐下。
“你的意思是說——你是魏王派來的人?”袁振升問道。
“是,魏王派我來尋這本《火經》,編纂整理之後獻給陛下。”萬寶的語氣中帶著幾絲得意,畢竟皇帝對魏王的偏愛天下人都知道,作為魏王門下的方士,雞犬升天的優越感是難免的。[奇+書網-QISuu.cOm]
“嗬嗬,魏王果然是深知陛下的心意,《括地誌》剛編好,就又開始尋《火經》了。”袁振升冷笑著感歎了一句,說真的,對這個傳說中的魏王,他一直不怎麽有好感。同是性格耿直的人,袁振升對魏征位名滿天下的諫臣一直十分仰慕,而魏征多次因為魏王府的待遇超過東宮上書勸止,魏王對魏征頗為不滿,這也是袁振升不喜歡這位皇子的最直接原因。
方士奕沒說話,他雖然表麵上裝的很平靜,心裏卻像塞了一團亂麻,越絞越亂,這個萬寶原來是魏王李泰的手下,而那個萬和……方士奕眼前又浮現出萬和那別有深意的眼神,萬府的人果然都不簡單,難道……難道萬府的四個人都有來頭?方士奕的額頭上滲出一片細密的汗,“大唐宗室”,房公的話又回響在他耳邊,就在此時,袁振升的一句話打斷了他的思緒,把他又拉回眼前:“你的意思是,魏王派你尋訪《火經》的下落,而你則一路尋到了萬府。那本《火經》,現在何處?”
“《火經》?我根本就沒找到。”萬寶悻悻地說。
方士奕沒說話,他雖然表麵上裝的很平靜,心裏卻像塞了一團亂麻,越絞越亂,這個萬寶原來是魏王李泰的手下,而那個萬和……方士奕眼前又浮現出萬和那別有深意的眼神,萬府的人果然都不簡單,難道……難道萬府的四個人都有來頭?方士奕的額頭上滲出一片細密的汗,“大唐宗室”,房公的話又回響在他耳邊,就在此時,袁振升的一句話打斷了他的思緒,把他又拉回眼前:“你的意思是,魏王派你尋訪《火經》的下落,而你則一路尋到了萬府。那本《火經》,現在何處?”
“《火經》?我根本就沒找到。”萬寶悻悻地說。
“沒找到?”方袁二人同時提高了聲調,“那你在萬府待了這麽久是為了什麽?”
“我一開始得到的消息的確是《火經》藏在萬府,但我一直不知道在哪裏,隻是猜測放在書房裏,但是萬仁又一直不許別人進入他的書房,我也束手無策。二月初五那天,萬老爺說第二天要和侯大人在北屋喝酒,讓我提前把北屋收拾收拾,我就去了,但是那天我恰好發現,北屋通書房的那扇門竟然沒有鎖,北屋的鑰匙我一直拿著,等到晚上別人都睡下以後,我就一個人來了北屋,進到了書房——”
“然後打開了書架第三格的那個木盒子?”袁振升問道。
“嗯,我把屋子翻了個遍,書架上也翻遍了,都沒有找到這本書的影子。”
“然後呢?”
“然後我就出來了啊。”萬寶眨眨眼,好像突然明白了什麽,“怎麽?你們懷疑我因為《火經》殺了萬仁?!這怎麽可能?我根本沒找到那本書,殺了萬仁對我有什麽好處?!”
“沒有人說人是你殺的,你這麽著急幹什麽?”方士奕微微笑了笑,“我問你,你剛才是不是很奇怪我們是如何知道你初五晚上夜探書房的?”萬寶點點頭,方士奕微微湊近了一些,“是因為——有人看見。”
“你——”袁振升有些不滿地向說些什麽,卻被方士奕揮手打斷了:“實話告訴你,這萬府之內,螳螂捕蟬,自有黃雀在後,我相信你的話,你既沒有找到《火經》,也沒有殺人,那你有沒有想過,是誰拿走了《火經》?又是誰一直在暗中窺探你的行蹤,然後栽贓於你呢?”
“這……”萬寶低下頭,想說,卻又不敢說。
“好,你當然可以不說,但是不說不代表這個人不存在,既然你是魏王府的人,那麽你就要知道,那些敢盯著你的人也絕非泛泛之輩,你現在當然可以不說,可你出了這道大門,你恐怕想說,都來不及了。”方士奕盯著萬寶,“如果我沒猜錯,萬仁雖然不是你殺的,但是他被殺也多半是由這本惹禍的《火經》而起,不管殺人者是誰,他可以先拿走書,再殺人,甚至還可以暗中盯著你尋找到合適的機會嫁禍給你,更何況你在明處,他在暗處……你自己好好權衡吧。”方士奕頓了頓,又補了一句,“我從京城出發之前,已經知道此案大約因何而起,既然知道,哪些該說哪些不該說我自有分寸,你也看到了,今天這裏除了我與袁大人沒有別人——”
“我說,但是你們必須得嚴守秘密,因為每一個人我都隻是懷疑,每一個人我都無法確定他們的來路。”萬寶打斷方士奕,長歎了口氣,“其實,我一直覺得,萬府的水,很深……”
半年前,當萬寶來到萬府的時候,萬府隻有四個人,廚子萬和、花匠萬三、管家萬申和萬仁自己。萬寶來到萬府本就是有備而來,所以自然是多長了那麽一雙眼睛,行事格外小心,也格外留意,沒過多久,他就發現,萬府的這主仆四人之間的關係,顯得很奇怪。萬仁對管家萬申一直很好,甚至好的有些過了火,萬申在萬府基本不用做什麽事情,除了偶爾跟著萬仁出門訪友或者有人登門拜訪的時候幫著招待招待客人以外,也就不做什麽了,萬府的事兒,更多的是那個少言寡語的萬三在打理,比較起來,萬三倒更像是個管家。相對而言廚子萬和則不那麽引人注目,然而……
有一天,萬寶半夜三更睡不著,到院子裏四處溜溜,想趁著半夜沒有人的時候找找《火經》可能放在什麽地方,行至北院門口時,突然看見一個人鬼鬼祟祟地往大門那邊蹭,萬寶借著月光瞪大眼一看,驚了一下 ——居然是廚子萬和。“怪了,他不是早就去睡了麽?怎麽又爬起來了?”萬寶覺得很奇怪,就悄悄繞到他身後,遠遠地跟著他,走了大約半個時辰,來到了一棟看似普通的民宅前,萬和停下了,萬寶連忙閃到一堵牆旁邊,萬和朝身後看看,然後很謹慎的進了那扇門,萬寶停了一會兒,四下看了看,繞到後窗,貼著牆根仔細瞧著屋子裏的動靜。
萬和站在一個人麵前,那個人背對著他,看不清楚臉,狹小的房間裏,昏昏沉沉的光線顯得曖昧不定。
“有什麽消息麽?”來人的語氣聲音不大,卻讓萬寶覺得帶著些許威脅的味道。
“有,隻是一直沒有機會下手。”萬和畢恭畢敬的回答。
“沒有機會……”來人冷笑了一聲,“三年了,我們已經忍了三年了,就要大功告成的時候,你怎麽了?手軟了還是心軟了?”
“我明白。”萬和的聲音有些顫抖,“隻是,如果……如果我們能得到,接下來呢?何為大功告成?接下來又會是一場刀光劍影,血雨腥風,何謂大功告成?”
“這種時候說出這種話來——你什麽意思?!”來人的聲音陡然變得冷硬起來,“刀光劍影又如何?你我都是刀尖下滾出來的,我們在拚死拚活的時候誰替我們想過?!”萬寶覺得那個聲音有些歇斯底裏。
萬和沒有答話,萬寶也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整個屋子突然變得很安靜,安靜的壓抑,空氣驟然凝結在一起,窗外的萬寶也忍不住暗暗拽緊了自己的衣角。不知過了多久,一直背對著萬寶的那個人起身往門口走去,萬寶急忙閃身到角落裏,還是聽清楚了來人扔給萬仁的最後一句話:“開弓沒有回頭箭,事情做好了,大家都好,事情沒做好,一個也跑不了!”
貓在角落裏的萬寶眼見著來人漸漸遠去,再回眼看向屋內的時候,他意外的發現,萬和的臉上竟然掛著兩行淚水,而且流的是如此壓抑,又如此放肆……
萬寶的語氣越來越低沉,盡管他和萬和陌路平生,盡管他知道自己和萬和可能為的是同一件東西,可那一刻,萬和的眼神卻讓他有種複雜的感情——兔死狐悲?似乎是,又似乎不是。自己隻是受命於人,無論得失;而萬和卻好像遠遠沒這麽簡單。
“你還記得,那一天是什麽日子麽?”袁振升問道。
“二月初三。”萬寶回答的很肯定。
袁振升想了想,抬起頭對萬寶說:“你先走吧,因為萬仁案疑點重重,所以你們幾個都要暫時被縣衙收押,待一切都弄清以後何去何從自然也就明了了,還請暫時委屈一下了。”說完,幾個衙役進來帶走了萬寶,屋內,隻剩下方袁二人。
“二月初三,也就是萬仁遇害的前兩天?”袁振升皺起眉,“初三,萬和出府私會這個不知來頭的神秘人;初五,你去了萬仁書房找那本《火經》已經發現找不到了,初六,萬仁被殺——短短幾天內,究竟發生了多少事?”袁振升轉向一旁的方士奕,卻發現方士奕坐在那裏發呆,“你怎麽了?想到什麽了麽?”
方士奕沉默了一會兒,把目光轉向窗外:“袁兄,你信我麽?”
“什麽意思?”袁振升一怔。
“等一會兒,我想單獨和萬和說幾句話,隻有我們兩人。”方士奕轉過頭看著袁振升,眼神沒有一絲回避的意思。
袁振升自嘲地笑笑,語氣有些不自然:“你是禦史台派來的人,自然以你為大,你要怎麽做,不必問我。”
方士奕搖搖頭:“你不懂我的意思,我不是為了回避你,直到現在我從來都沒有回避過你什麽,可是這一次,我想請你回避,是因為我不知道你……”方士奕突然停住了,深吸了一口氣,說道,“罷了,在這之前,聽我給你講一個故事,聽完,你再做決斷,如何?”
袁振升點點頭。
“你知道三年前吏部尚書侯君集率兵出征高昌,班師回朝後遭人彈劾的事麽?”方士奕問道。
“知道,但是不甚詳細,隻聽說侯將軍聽憑手下在攻入可汗浮圖城後大肆燒殺搶掠,故而遭到彈劾。”袁振升回答道,“但後來此事不了了之,侯將軍沒有受到責罰,但也沒有因為高昌的戰功而高升,功過相抵罷了。怎麽,和這件事有什麽關係。”
“何止有關係呐,”方士奕苦笑一聲,“彈劾軍紀,不過是個幌子,真正的情況比所謂的軍紀混亂更為不堪……”貞觀十三年十二月,由於高昌王麴文泰的多次挑釁,唐太宗李世民正式下令出兵二十萬遠征高昌,任命吏部尚書侯君集為行軍大總管。二十萬大軍中,漢軍十五萬,薛延陀軍、鐵勒軍、tu jue軍等少數民族軍隊五萬,由鐵勒契苾部名將契苾何力率領的三千鐵勒兵則是其中不大不小的一支。
正值寒冬,滴水成冰,而西域的冬天又有別於中原,在這裏沒有雪、沒有冰,隻有刺骨的冷風和漫天的黃沙。邊地苦,水寒傷馬骨,不少來自中原的士兵和馬匹都倒下了,相對而言,鐵勒、tu jue和薛延陀部倒顯得更有精神一些,的確,說起來,西域的大漠黃沙本來就是他們的故土。
盡管一路也有傷亡,然而唐軍遠征高昌的道路卻還算順利,至少比貞觀四年平定tu jue要順利的多。當二十萬唐軍還在大戈壁中行進的時候,遠在可汗浮圖城的西tu jue守將就已經得到了消息,在唐軍兵臨城下的那一刻,開門投降。
敵軍不戰而降,大家都很高興,但有那麽一個人,卻很不高興,他就是行軍大總管——侯君集。不但不高興,一心想建立戰功和當年掃平tu jue的李靖一較高下的侯君集甚至覺得很失望:玄武門時他就跟著李世民玩命,可是功成之後他的封賞卻遠遠不如房杜這些文官;貞觀四年他想領兵征討tu jue,結果卻是李靖做了行軍大總管,大唐鐵騎橫掃草原,衛公(注:李靖封號)之名風光無兩,從此威震天下,直到現在,李靖的官職仍在他侯君集之上。說起來,他侯君集幹過的事不少,淩煙閣上也早有了個位置,但是離出頭卻永遠差那麽一步,隻差一步。當自己被任命為征討高昌的行軍大總管時,侯君集覺得自己的每一個毛孔都在興奮——總算有一個可以真正出人頭地的機會了,這個機會,他等得太久了,足足二十年。
可是,命運永遠在和他開玩笑,就在他率領浩浩蕩蕩的大軍頂著大漠中裹帶著黃沙的冷風越過茫茫大戈壁,指望著橫掃高昌和西tu jue,於久違的兵戈鐵馬之間再建一番真正屬於自己的奇功的時候——
西tu jue首領欲穀設,跑了,這一跑,就是一千裏;
可汗浮圖城守將,投降了,連吆喝都沒吆喝一聲;
高昌王麴文泰聽說唐軍已經到了伊吾,嚇死了;
繼任的高昌王麴智盛派使者給侯君集送去了投降書,顯然,已經沒有再戰的必要,一切到此為止。
侯君集很鬱悶,真的很鬱悶,這個機會他等了二十年,二十年裏他無論怎樣出生入死,永遠都離人上人差那麽一步,等到現在,還是差那麽一步。
當麴智盛派出的高昌使者出現在侯君集麵前的時候,侯君集覺得自己仿佛被人扒光了衣服一樣羞恥,且不說什麽建功立業彪炳史冊,作為一個武將,男兒寧當格鬥死,到了對手的家門口卻開不了戰,這對一個軍人而言,真是種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侮辱。憤怒的侯君集撕掉了麴智盛的信,撕掉了自己最後一絲偽裝的矝持,逃跑的抓不著,投降的打不了,剩下你這守城的,我不打你,打誰?!
那一天,唐軍的將士們看到一臉謙恭的高昌使者突然被人莫名其妙的拎出來砍了腦袋,隨後便得到了侯將軍的命令:軍中工匠速速開赴哈密伐木趕製攻城器械,三日後攻城。
鬱悶的人,真是惹不得,惹不得。
其他人不是傻子,侯君集心裏想的什麽,大家或多或少都能猜個幾分,雖然皇帝陛下在出征前說過,征討高昌是“討伐罪臣,恭行天罰”,禮為上,問罪為上,兵戈為次,然而將在外,將為大,所以大家即使明白,也不願意多嘴說什麽,反正高昌已經像座掏空的沙壩一樣,一觸即倒,就算是陪著大總管玩個遊戲好了。
但是有那麽一群人,卻不這麽想,他們就是唐軍中的這幾萬西域遊牧民族的部隊。雖然他們現在都是大唐的子民,雖然他們與高昌並不屬於一個部族,但是同為西域人,他們不願意看到已經投降的高昌人再遭鐵騎蹂躪踐踏,哪怕他們的部落曾經遭到過高昌兵馬的入侵,哪怕他們的妻兒雙親可能也曾經喪生於高昌人的手下。這種感情,侯君集絕不會明白,漢軍也不會完全明白,因為這是隻屬於西域人血液裏的狼性使然,我們是不同的狼群,我們都在戈壁草原上奔波,我們或許曾經有過血淋淋的交戰,但我們永遠是這片大漠共同的子民。
於是,終於有一個人站出來說話了,他的名字叫契苾何力,三千鐵勒軍的領袖。“既然高昌王已經派使者送來求和書,為何還要窮追猛打?”鐵勒部族的人,說話從來不懂得拐彎抹角,進了軍帳劈頭就是這麽一句。
正在擦拭著自己那一副寶貝雙刀的侯君集停下了手,抬起頭,看著眼前這個一直少言寡語的鐵勒人,沉默片刻,侯君集笑了笑,漫不經心的說:“為何?為了大唐的國威軍威罷了。”好一句國威軍威,說到底,不過是為了自己那一點虛偽的心思——如果麵對的是二十年前的突厥,自己敢說這句話嗎?侯君集抬頭看了看帳外,突然覺得自己恐怕永遠比不上李靖,想到這裏,侯君集突然覺得很煩躁。
“大唐皇帝陛下在出征前就說過,此次是‘恭行天罰’,西突厥已經潰不成軍,高昌王也已經死了,昆侖神已經給了他們最高的懲罰,難道一定要斬草除根才罷休?”契苾何力越說越激動,全然沒有注意侯君集的臉在慢慢變色,“對我們西域部落的人而言,屈膝就等同割頭一般,對屈膝納降的人大動刀戈,這難道就是你們漢人的道義麽?!”
好,我們西域,你們漢人 ——等得就是這句話,侯君集冷冷一笑:“什麽叫你們西域?莫非鐵勒和高昌國曾經暗通往來?”不等契苾何力答話,侯君集又不緊不慢地說道,“當然,我知道,契苾何力將軍是忠於大唐的,所以——明日就由你率領鐵勒的精兵做攻城先鋒吧。”鐵勒部族是由李靖收編的,一向對自己不冷不熱,所以,侯君集這個兵部尚書不爽他們早不是一天兩天了。
契苾何力愣住了,他知道,自己不能拒絕,拒絕了便是暗通高昌,可是接受了……鐵勒人善馬戰,長於騎射,可是攻城需要的是步兵和工兵,這些絕不是鐵勒人的強項,契苾何力走出軍帳,遙望著遠處的高昌城牆,天寒地凍,高高的城牆顯出一種暗黑的色澤,看起來像血凝固之後的樣子一樣。縱然高昌城裏都在傳唱著“漢家兵馬如日月,高唱兵馬如霜雪,日月照霜雪,回手即消滅”,但是對在戰場上要以命相搏的士兵而言,眼前的高昌城牆絕不像童謠裏唱的這麽簡單,這麽不堪一擊,高昌黏土築起的城牆堅而韌,高昌的窎弩曾經讓西域的部落都為之膽寒,四麵楚歌之下的高昌現在已經沒有退路……算了,不想了,契苾何力回到自己的軍帳裏,他要把自己的盔甲好好擦個幹淨。
“父親,侯君集這是什麽意思?!要我們鐵勒人去白白送死嗎?”契苾烏延闖了進來。
契苾何力隻是平靜的擦拭著自己的戰甲和彎刀:“軍令如山,問那麽多幹什麽。”
“可是——”
“沒有什麽可是,誰說攻城就一定得是漢人去做?我們是阿爾泰山的子孫,阿爾泰山不養孬種;何況我們食大唐的俸祿那麽多年,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契苾何力抬起頭看著自己的兒子,“我們鐵勒人不會說謊,說得起,就做的起。”
第二天,天很陰,風很大。風在耳邊掠過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像天被撕裂時發出的那種嘶啞的聲音。
牛角號的長嘯聲被風吹散,高昌城牆上射下的箭雨比天上的烏雲還要密集,黑壓壓的一片壓下來,頂著盾牌沿著城牆向上攀爬的鐵勒士兵有的因為躲避箭峰從高高的城牆上跌落,有的直接被窎弩巨大的衝力掀翻,有的被側身射來的長箭穿身而過,還有的,則被落地後又反彈的長箭從後背穿透了胸膛——當然,這還不算被城牆上澆下的沸水和熱油活活燙死的。
少數幾個爬上了城牆的,也因為寡不敵眾轉眼便被剁成了肉泥,於是第二隊跟進,然後是第三隊…… 好,到此為止吧,差不多了,差不多了。侯君集畢竟也是貞觀朝璀璨將星中的一顆,之前讓隨軍工匠趕製的攻城器械絕不是造著好玩的——牛角號的聲音瞬間變了調,無數石塊鐵彈隨著號角的聲音從天而降,高昌人的長箭和唐軍的石塊彈丸滿天飛,高昌的城牆變成了一片紫紅色,不知道是高昌人的血還是鐵勒人的血。
不用問為什麽一定要等到鐵勒士兵折損大半了才用上攻城器械,有人可以告訴你:我們的時間有限,器械和彈藥都有限,必須看準了再打。
“漢家兵馬如日月,高唱兵馬如霜雪,日月照霜雪,回手即消滅”最終被證明是一句成功的預言,然而,一千多個鐵勒勇士,卻再也聽不見了。
一間不大的屋子,隻有他們兩人,一個是曾經為了鐵勒人而差點毀了仕途的漢人,另一個則是曾經被漢人害得顛沛流離有家不能回的鐵勒人,氣氛有點尷尬,又有點微妙。
沉默了一會兒,還是方士奕先打開了口:“既然你方才對我一副欲言又止似曾相識的樣子,我們之間也不必拐彎抹角了——你是鐵勒人吧?”
“是的,我是三年前遠征高昌的鐵勒軍首領契苾何力的副將,我叫契苾閩文。”萬和——還是讓我們叫回他的本名吧,契必閩文點頭回答道。
“不過,你長得的確不太像鐵勒人。”方士奕眯起眼仔細端詳著契必閩文的臉。
“我母親是漢人。”契必閩文老老實實地回答道,“您——您就是方士奕方大人?”
“是。”方士奕點點頭。
契必閩文撲通一聲跪在方士奕麵前,聲音顫抖著說:“真的是您……真的是您……”對於鐵勒人而言,方士奕是當時唯一真正頂住壓力向皇帝力陳真相的人,錦上添花抑或落井下石,誰能不會?雪中送炭的人才真正值得記一輩子,“我們還在長安的時候,我見過您,雖然過去好幾年了,可是我還是沒有認錯。”契必閩文的聲音哽咽了。方士奕也有些動容了,忙伸手去扶一直跪著的契必閩文:“你何必如此呢?其實我什麽也沒能做,你們仍然顛沛流離有家難回,我也仍然在中書省做我的官,我什麽都沒能改變——”“不,我們鐵勒人雖然粗魯,但我們不是沒有心肝的人,雖然一直流離失所,遠離長安,但我們知道京師有位方大人,不僅站出來為我們說話,而且因為為我們說話而得罪了侯君集,差點丟了官,這些我們都知道,並且永遠記在心裏,鐵勒人絕不是忘恩負義的人。”
得罪了侯君集,方士奕在心裏苦笑一聲,說真的,若不是因為堅持彈劾侯君集和部下幾名瀆職的武將而得罪了這些權貴,自己還真不至於到現在隻是個五品官——別說五品官了,當時若不是房玄齡從中斡旋,把他調到中書省自己的身邊,自己估計早被排擠出京師了。“方士奕啊方士奕,平日看著你挺圓滑的,一到這種關鍵時候就露了底。”方士奕在心裏笑歎一聲,不過,看著眼前鐵勒人真摯的眼神,他覺得一切其實都值得,至少問心無愧。方士奕扶起契必閩文,拉著他在席上坐下,沉吟片刻,問道:“話已至此,該告訴我你——或者說你們,到底為什麽來萬府了麽?”
契必閩文遲疑了一下,低下頭,不吭聲。
方士奕看著他,突然起身,踱到窗前,背對著契必閩文,慢悠悠地說道:“我知道,這一定是一個秘密,而且,應該不僅僅是你們鐵勒人的秘密。”方士奕頓了頓,沒聽見契必閩文的回答,卻聽見了他粗重而局促的呼吸聲,方士奕微微一笑,接著說道,“知道嗎?你告訴我們你看見過萬寶在萬仁遇害的前一天夜裏夜探萬仁書房,而他也同樣告訴我們,二月初三那天晚上,他一路跟蹤你去過城南的一間民宅——”
“什麽?!”契必閩文驚叫道,額頭上滲出一層油汗,“他……他看到了什麽?!”
方士奕仍是不緊不慢的語氣:“你不用問他看到了什麽,事實上,隻是那麽一次,他不可能知道你們到底是誰,你們有多少人,你們到底要找什麽,要幹什麽;但至少他能知道一點,有人想讓你做一件事,你不得不做,但你真的——不想做。”方士奕看了看契必閩文顫抖的雙手,“沒錯,大唐欠你們三千個鐵勒人的太多太多,但大唐之前和之後所做的一切卻無愧於你們和任何一個大唐的部族,無論是鐵勒人還是漢人,我們都是大唐的子民,天可汗的子民,天下蒼生都是我們的手足,你們真的要為一個或者幾個敗類與整個大唐為敵麽?”方士奕步步緊逼,“你自己說過,什麽叫‘大功告成’?何謂大功告成?讓大唐天下再起紛爭,無辜生靈再遭塗炭,邊地百姓再受疾苦,這就是你們所謂的大功告成?”方士奕盯著契必閩文驚恐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其實,不必你告訴我,我知道,你們要做的事隻有一件——謀反!”
“我……我們……”契必閩文的手撐著席,不敢抬頭看方士奕。
方士奕的語調又恢複了平靜,但在契必閩文聽起來卻顯得更為沉重:“我方士奕,一個讀書人,我不怕得罪淩煙閣的功臣,我不在乎我的仕途可能毀於一旦。我為的是什麽?良心,道義,說白了,我就為說一句實話!你們鐵勒人,你們這些號稱最優秀的阿爾泰山鷹,難道不敢為了天下蒼生,世間大義說一句實話嗎?你也知道戰亂再起生靈塗炭不是你們所謂的大功告成,你也知道到底什麽是對什麽是錯,既然知道,為什麽連一句實話都不敢說?!”方士奕的聲音不大,但每一個字都撞擊著契必閩文的耳膜,良久,契必閩文再度抬起頭的時候,已是滿眼淚水:“我們真的太難了,太難了,我們這些活著的人比死去的兄弟更痛苦……”
方士奕說的很對,鐵勒人要做的事,正是謀反。
作者: 說謊的老穆 回複日期:2008-5-31 23:16:00
三年前,當一千個鐵勒人趁亂出走之後,最終在高昌城西麵一個叫尛跎的地方安頓下來,在這個遠離大唐,遠離長安的地方開始了新的生活,當然,新的生活並不意味著忘掉一切——怎麽能忘得掉?高昌城牆上已經幹涸發黑的血跡,高昌城下堆積的殘缺的屍體,都是自己曾經活蹦亂跳的兄弟。契苾烏延用鐵勒人自己的方式安葬了父親,一張馬皮,一抔沙土,一生戎馬,從此化做飛灰。
然而,此時此刻,契苾烏延和所有鐵勒人其實還存有那麽一絲期盼,期盼著一覺醒來,大唐的使者會來到他們麵前,告訴他們有罪之人已經得到了懲罰,鐵勒勇士的在天之靈將得到告慰,他們不是臨陣脫逃的懦夫,他們是真正的阿爾泰山鷹,然而,他們失望了,一天天失望,一點點失望,當萬裏之外的長安傳來侯君集的彈劾狀被不了了之,他仍然做他的兵部尚書,包括薛延陀部和突厥部的高昌遠征軍都得到了嘉獎的消息之後,鐵勒人便徹底熄滅了最後那一點被稱為希望的火焰,當然,在對大唐放棄同時也記住了另一個名字:方士奕。
鐵勒人知道知恩圖報,但也知道有仇必報,於是,一個複仇的計劃就此展開。
鐵勒族有幾個大的部落,而遊牧民族之間的一個特色就是打仗,大仗不算,小仗不斷。到了武德年間,基本上隻剩下兩支大的部族了,一支便是契苾部,另一支則是兀偰部。武德年間的大唐和兀偰部關係不錯,往來比較頻繁,因此兀偰部中也有不少漢人或者胡漢混血,但是風水輪流轉,到了貞觀年間,契苾部和大唐的關係越來越近,契苾部有不少能征善戰的勇士,衛國公李靖對這些山鷹一般勇猛強悍的契苾勇士十分推崇,武德四年收複突厥之後,李靖索性向唐太宗李世民上書要求將契苾部軍士正式收編入大唐正規軍,從此,契苾軍正式成為唐軍的一支。而在鐵勒族內部,契苾部也漸漸占了上風,兀偰部的勢力範圍越來越小,最終,兀偰部的新首領兀偰良由於厭倦了長年累月這種來了打,打了跑的生活,終於在一個夜晚做了一件他的祖宗做夢也沒想到的事:出走了,除了錢和一個一直跟著他的隨從以外,他什麽也沒帶走。
頭人走了,剩下的人再打也沒什麽意思了,反正兀偰部已經是個沒了腦袋的部落,契苾部便不再找兀偰人的麻煩,窮寇莫追,既然大家都是鐵勒人,索性就這樣稀裏糊塗的混在一處過日子吧。如果不是因為遠征高昌,鐵勒人恐怕也不會再去琢磨什麽契苾和兀偰的區別,但是現在卻不能不追究——因為,無論是契苾還是兀偰,都需要一個首領。契苾部的首領契苾何力已經戰死,契苾烏延隻是他的養子,不是血親,而鐵勒人選首領則最講求血統,不是正統出身絕不能染指那枚刻著九隻阿爾泰山鷹的權杖,而沒有首領就無法調動契苾部所有的軍隊,沒有軍隊,光憑一千個死裏逃生的契苾士兵,造哪門子反,作哪門子亂,報哪門子仇?既然契苾部暫時找不出合適的人選,那就隻能去找那個已經失蹤了很多年的兀偰部首領——兀偰良了。
“可是——這和你來到萬府有什麽關係?”方士奕聽到這裏,仍是一頭霧水。
契必閩文抬起頭,說了一句讓方士奕差點跳起來的話:“當然有關係,因為——萬仁就是兀偰良。”
“什麽?!”方士奕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萬仁是兀偰良?!他……不是漢人?!”方士奕迅速在大腦裏組織起關於萬仁的一切,一個頗具魏晉之風,據說還精通歧黃之術的隱士,居然……是鐵勒人?!
契必閩文看出了方士奕的疑惑,忙解釋道:“兀偰部本來和漢人的往來就很密切,相對契苾部而言,早已大大的漢化了,兀偰良據說本身就是漢胡混血,見過他的人都說他的確很有點漢人讀書人身上的酸腐氣——”說到這裏,契必閩文突然想起方士奕正是他說的讀書人,忙閉了嘴。
方士奕不以為然地微微笑了笑,又突然嚴肅起來:“這麽說來,你來萬府就是為了尋找這個鐵勒族目前唯一正統的首領兀偰良的?可是為什麽——你要在這裏待上三年?”
契必閩文搖搖頭苦笑一下:“方大人果然是心細如發之人,說來也巧,我當初隻是一路打聽消息,聽說兀偰良隱居在忻州,當時恰好萬府招廚子,我就先暫且找個容身之處,等安定下來再慢慢打探,可沒想到遠在天邊近在眼前,萬仁居然就是我一直在找的兀偰良。”
“你是什麽時候發現萬仁的真實身份的?”方士奕窮追不舍,“你又是如何確定他就是兀偰良的?你之前似乎並沒有見過兀偰良。”
“一年前。”契必閩文回答道,“兀偰部的首領有一隻狼頭鷹尾扳指,是兀偰部的頭人代代相傳的神物,當年兀偰良出走的時候把它也帶走了,一年前的一天,也是萬仁約朋友喝酒,席間我去送菜,結果看到了這個東西,他當時喝醉了,醉醺醺的掏出那個狼頭鷹尾扳指和他的朋友在比劃什麽,我在窗外仔細看了,的確就是兀偰首領的那一隻——”
方士奕突然擺擺手打斷契必閩文:“朋友?哪個朋友?”
契必閩文愣了愣,想了想,有些遲疑地回答道:“侯……侯天朔。”
“侯天朔?”方士奕皺起眉,萬仁死的那天約的不也是這個朋友麽?這個侯天朔……到底和萬仁是什麽關係?方士奕想了想,又轉向契必閩文,“我問你,你既然一年前就發覺了萬仁可能就是你們要找的兀偰良,為什麽一直不把他帶回鐵勒助你們成事,而是繼續潛伏在這萬府呢?還有,初三晚上你夜會的人,就是契苾何力將軍的養子——契苾烏延吧?”
契必閩文低下頭,重重地點了點頭,他講述的語氣突然變得有些艱澀:“這也正是我一直待在萬仁身邊而沒有回鐵勒的原因,他……他有一種……我不知道怎麽說——”
方士奕愣了愣,卻很快從契必閩文的語氣和表情裏隱隱讀出了他的意思:“你是想說……是他讓你明白了,你們一直想做的事並非什麽‘大功告成’,天下安定,四海共榮,百姓安居樂業才是真正的‘大功告成’;舍私仇而取大義,才是真正的‘大功告成’——是這樣嗎?”
契必閩文點點頭,兩行淚水順著臉頰滑落,兀偰良,這個契苾人口中傳說的鐵勒“書呆子”,這個拋下全族人出走異鄉的“懦夫”,卻給了他契苾部最偉大的勇士契苾何力都不曾給過他的震撼,麵對契必閩文,他不拒絕,不反抗,不叱責,他隻會用他自己的方式平靜地告訴你,他厭倦了打打殺殺的生活,厭倦了永無休止的爭奪地盤、名聲。他還會告訴你,其實所謂的複仇並非報複別人,而是報複自己,把自己永遠放在那一把叫做“仇恨”的火堆上烤,上不去,下不來;無論前麵是怎樣的懸崖絕壁,也得硬著頭皮往裏跳——所有的這一切,不過是戴著一個叫做“複仇”的麵具再去將那些曾經給自己帶來痛苦的罪惡之事再重複一遍,所謂“複仇”,其實非為“仇”,而為“複”。契必閩文也知道,兀偰良可以去官府告發他,告發他就是當年叛逃的鐵勒人,告發他們鐵勒人如今又在一個叫尛跎的地方懷揣著反叛的陰謀,準備和剛剛被收複的高昌和尚未以及時時準備反撲的西突厥聯手,在大唐的西域邊境上再起事端。但是,兀偰良沒有這麽做,他隻是像一個耐心的長輩對待頑劣的晚輩一樣,告訴自己什麽是私仇,什麽是大義,什麽是報複,什麽是感恩,什麽該拿得起,什麽該放得下……
真正的潤物細無聲。
“也就是說,你最終說服兀偰良再回到鐵勒人中間去,而是被他說服了?”方士奕輕聲問道,“那麽契苾烏延那裏,其他的鐵勒人那裏,你又如何交代?你們的計劃到底是什麽樣子?”
“我無法交代。”契必閩文搖搖頭,“我被說服了,可我無法說服他們。他們知道無法說服兀偰良了,而鐵勒隻需要有一個首領,如果兀偰良活著,那麽這個首領隻能是他;可是如果他死了,就不再有這個麻煩了,鐵勒人可以選出新的首領,而這個首領很可能就是契苾何力將軍的養子契苾烏延了……”契必閩文的聲音越來越小。
方士奕倒吸一口涼氣:“你的意思是——萬仁,哦不,兀偰良,是你們殺的?”
方士奕倒吸一口涼氣:“你的意思是——萬仁,哦不,兀偰良,是你們殺的?”
“當然不是。”契必閩文抬起頭詫異的看著方士奕,“如果是我殺的,我為什麽還要暗示你們那個鬼鬼祟祟的萬寶可能另有所圖?正因為我不知道兀偰良是何人所殺我才希望你們能早一點找出真凶啊。”契必閩文想了想,補充道,“初三我夜會契苾烏延之後,覺得事情不能夠再拖延下去,回去之後便將一切對兀偰良以實相告,兀偰良讓我告訴契苾烏延,三日後他要親自見一見契苾烏延,可誰知道還沒等他們見麵,兀偰良就……”
“不是你?不是你……”方士奕喃喃自語道,不是他,那到底是誰呢?契必閩文懷疑萬寶,結果他們從萬寶那裏挖出了魏王;萬寶又指認了萬和,也就是契必閩文,結果他們又從契必閩文那裏挖出了鐵勒人的反叛計劃;可是他們倆又都說自己不是凶手,如果他們說的是真的,那麽真正的凶手又會是誰呢?接下來又會挖出什麽呢?方士奕的眉頭越擰越緊,突然,方士奕意識到了什麽,抬起頭問契必閩文:“契苾烏延初三晚上夜會你是為了和你商議謀殺兀偰良的事,可是現在兀偰良死了,你們下一步——要幹什麽?!”方士奕往前走了幾步,緊緊盯著契必閩文的眼睛,“你剛才在窗外暗示我,到底是什麽意思?你想告訴我什麽?你們鐵勒人,難道真的……”
契必閩文撲通一聲單膝跪下,雙肩劇烈地抖動著:“我攔不住他們了……兀偰良死了,鐵勒將會有新的首領,他們會帶著鐵勒人投奔西突厥,在西州庭州邊界再燃戰火——”
“不可理喻,不可理喻!”方士奕憤怒地打斷契必閩文,“兀偰良和你的苦口婆心他們竟然一點也聽不進去!好吧,要投奔突厥人,要造反,要自取滅亡,誰都攔不住!我馬上回京將一切向皇帝陛下奏明。大唐連當年的突厥和吐穀渾都沒有怕過,單怕一千鐵勒人和那個當年棄城而逃的欲穀設?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大唐如果讓他們進了交河城,便不是大唐!”
“可是他們都是我的兄弟,”契必閩文抬起頭,“方大人可以說他們不服教化,不明大義,可是他們都曾經是大唐的子民,他們都曾經為大唐流過血、出過力,甚至,蒙過冤。他們有錯,可是大唐呢?那些功成名就的將軍們呢?皇帝陛下呢?難道一點錯都沒有?”
“有錯,又如何?”方士奕看著契必閩文,“私仇和國仇,是不是一回事?”
契必閩文的眼神一點點黯淡下去,沉默了一會兒,他搖搖頭,苦笑一聲:“算了,算我看錯了人,偏偏找上你方大人。” 他的眼神裏寫滿失望。
方士奕的心中陡然凜了一下,但隨即便恢複了平靜:“我的確曾經為你們站出來說過話,那是因為國負了你們,說實話是我做為大唐臣子的本分;可是現在我也要站出來說話,那是因為今日是你們要負國,這一樣是我做大唐臣子的本分。
“話是這樣說,但是你我既是臣,更是人呐。”門外突然傳來一個聲音,把方士奕和契必閩文都嚇了一跳,方士奕看著應聲而入的袁振升,袁振升有些愧疚地笑了笑,“得罪了,我是忻州刺史,所以我不能容許我眼皮子底下的案子我這個刺史卻還得被蒙在鼓裏,所以當了一回隔牆之耳,方大人見諒。”
方士奕動了動嘴角,想笑卻笑不出來:“我本來也沒打算瞞你什麽。”
袁振升朝一旁的契必閩文努努嘴:“那你現在打算怎麽辦?”方士奕沒說話,袁振升對契必閩文說道,“你沒看錯人,方大人既然當年能為了你們這些素不相識的人得罪朝廷權貴,今天就更不會看著你們白白送死。”
“可他方大人此時正準備回京複命,他這一去,難道不是送我們去死?”契必閩文回過頭盯著方士奕。
袁振升轉向方士奕:“你真的要這麽做?”看見方士奕點了點頭,袁振升歎了口氣,“你這一去,他們可就全完了——”
“他們投靠西突厥叛國,一樣全完了。”方士奕打斷袁振升,他突然覺得袁振升臉上帶著一種似乎並不屬於他的優柔寡斷,完全不像平日裏那個總是愛板著臉的家夥。
袁振升仰起頭,想了想,問道:“我問你,何謂‘人臣’?是先為人,還是先為臣?”
“不管是為人為臣,國家為重,大義為先。”方士奕回答的斬釘截鐵。
“那麽何為大義?”袁振升接著問,“義者,人為本,沒有人,何來的義?鐵勒人叛國是大不義,你方大人一手將他們送上斷頭台,就是大義了?你心裏裝的是大唐邊界的安定,邊關百姓的疾苦,這些都是大義;可是那些有冤難伸,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鐵勒人,他們的疾苦,和你所謂的大義難道一點關係也沒有?他們今天的大不義難道是天生的麽?”
“我說了,私仇和國仇不能等同。”方士奕冷冷地說,“我食大唐俸祿,看到叛黨在我眼皮子底下,難道你讓我不聞不問裝聾作啞?或者——放虎歸山?!”
袁振升笑了笑,深吸了一口氣,看了看一旁的契必閩文,又轉向方士奕,“方兄,你知道我袁某一向說話不愛拐彎抹角,今天沒有旁人在場,我就實話實說了——你如此強調叛黨必除逆賊必誅,到底是為了什麽?一個鐵勒部落,縱使反叛,又能如何?縱使投奔西突厥,又能如何?當年高昌還沒有歸順大唐的時候,西突厥和高昌聯手也不是大唐的對手;何況今天大唐在西州、庭州、伊州已經形成交互支援的態勢,你自己也說了,如果現在西域再起戰事,恐怕交河城就是他們的葬身之地——既然如此,就算你放虎歸山,又能如何?”
“你……”方士奕無法相信這些話居然能從一向剛正耿直的袁振升口裏說出來,“你居然要讓我把叛黨放虎歸山?”
“我沒有這樣說,我隻是告訴你,即便做最壞的打算,也不過如此,而你要為這麽一個‘不過如此’,將一千個死裏逃生一時糊塗的鐵勒人逼上絕路——你是為了什麽?”袁振升看著方士奕的眼睛,沒有絲毫回避的說了兩個字:“為名。”
“什麽?!”方士奕真的被袁振升激怒了,“我為名?我要是為名我不至於今天還隻是個五品官!”
“方大人莫惱,”袁振升不緊不慢地說,“你這個為名,為的不是自己的私名,而是為了為官的名,為臣的名,也是為了大唐的名,還記得老師當年送我們的兩件木雕麽?你做事精明細致,但做人也是行得正走得直,無論是外圓還是內方,你為的都是一個人臣的名,國家的名,所以對你而言,你是先為臣,後為人。”
“那你呢?”方士奕挑挑眉毛,語氣帶著不滿,也帶著不屑。
“我?”袁振升苦笑一下,搖搖頭,“我知道,在你眼裏,我一直是個死不開竅的人,但是我和你相反,我先為人,後為臣。相對名,我更看重的是人的命。”袁振升轉過頭看著方士奕,語氣緩和了很多,“你知道嗎?我的父親——就是隋末的將軍,他是死在李密手裏的。他和他的部下當年何嚐不知道暴隋的下場是天譴,但是他卻不得不拿起刀槍為了那樣一個皇帝而廝殺搏命……我不知道他後來後悔過沒有,但是我比你更清楚那些所謂的逆天道行大不義的士兵,他們有多難……”袁振升的聲音有些嘶啞,他轉過臉,背對著方士奕,“名和命,究竟哪個更重,你我心裏都有數,我隻是想說,今日事情並沒有走到最後一步,如果能給他們留一條路,千萬不要把事情做絕,什麽大義,什麽天道,說到最後都是人命,都是人心。”
外圓內方,無論是行事機巧還是內裏正派,為的是做官的清譽,做人的名聲,不求平步青雲,隻希望自己能無愧於頭頂那一片朗朗晴天,對得起自己的一片報國忠心;
外方內圓,無論是處世直率還是心懷悲憫,為的是做官的規矩,做人的坦誠,不求名留青史,隻想讓自己對得起身邊的每一個普通百姓,無論他們是什麽人,無論他們是哪裏人;
孰是孰非,沒有定論,所以,屋子裏變得很安靜,很安靜。
沉默了很久,還是方士奕長歎一口氣打破了沉默:“那我該怎麽做?放他走?讓他回鐵勒?然後坐等鐵勒人和西突厥聯手在西庭起事後再上奏天子?”
“如果……我能勸說契苾烏延來見兩位大人呢?”一直沒有說話的契必閩文突然冒出一句話,把方袁二人嚇了一跳。
“你一直沒能說服過他們,甚至連兀偰良也不能,這次——就不怕又是無功而返?”方士奕半信半疑。
“契苾烏延的為人我很清楚,他雖然不服教化,但為人坦蕩,如果我將二位大人所言如實相告,也許會有意想不到的轉機。”契必閩文也不是很肯定,但至少事情還有回旋的餘地。
“試試吧。”袁振升用探詢的眼神看了看方士奕,又補充道,“還有,你再告訴他,先別忙著輕舉妄動,因為你們鐵勒的正統首領兀偰良……也許根本就沒有死。”
“什麽?!”契必閩文驚訝的問道,“怎麽可能?他的屍體我們不都看見了麽?”
“可我們到現在為止誰也沒有看見他的腦袋。”方士奕接過話頭,方袁二人會心一笑,其實,他們總能想到一起。
“契必閩文,你去做你該做的事;我們也做我們該做的事好了。”袁振升眯起眼,“現在,該去看看牢裏的兩位客人了。”
如果方士奕和袁振升知道 “兀偰良沒有死”這句話會在侯天朔和萬申那裏帶來什麽樣的結果,他們——早就該說了。
“你說我們該先提審哪一個?”方士奕顯得頗為躊躇,牢裏的侯天朔和萬申是最直接的涉案人,沒有證據,沒有證人,他們兩人怎麽個審法就頗為講究了,否則肯定又跟縣衙報上去的案卷一樣,無功而返。
袁振升好像有些心神不定,愣了半天才問道:“先……先審那個侯天朔吧。”
方士奕看了看袁振升,輕笑一聲:“你還在想契必閩文的事?不是你主張放他走的麽?怎麽?現在開始拿不定主意了?”袁振升張張嘴,沒說話。“行了,他現在已經上路了,多想無益,出了什麽事……再議吧。”方士奕似笑非笑地拋出一句讓袁振升氣結的話,“拿得起,放不下。”
袁振升想了想,沒話說,於是轉了話頭:“我總覺得,侯天朔身上的東西比萬申多,首先,他是萬仁,也就是兀偰良的密友,記得契必閩文說過什麽嗎?他第一次看到那枚兀偰部的狼頭鷹尾扳指的時候,就是萬仁與侯天朔在一起的時候。”
方士奕點點頭:“也就是說侯天朔很可能知道萬仁的真實身份,而且萬仁死,或者說失蹤的那一天正是約了這個侯天朔,那麽這個侯天朔……應該不僅僅是萬仁的朋友這麽簡單,難道——”方士奕想起萬府的這些人,萬寶是魏王府的道士,萬和是意欲謀反的鐵勒部副將,這個侯天朔……不會又是什麽王室貴胄,前朝餘黨一類讓人頭疼的人物吧,方士奕覺得有點頭大。
“想這麽多幹什麽?放得下,拿不起。”袁振升扔下一句話,頭也不回的進了縣衙正堂。方士奕苦笑一聲,抬腳跟上。
最先被帶上來的是侯天朔,說起來,方士奕和袁振升都是第一次見到侯天朔。侯天朔看上去倒是身形魁梧,相貌堂堂,可是怎麽看怎麽不太對勁,好像跟契必閩文有點相似,眉眼之間間頗有些西域人高鼻深目的痕跡,雖然發色烏黑,和漢人相差不多,“怎麽?莫非這個侯天朔……也是鐵勒人?”方士奕在心裏咯噔了一下,開口問侯天朔:“你是何方人氏?”
“我……忻州人。”侯天朔回答。
“哦?是麽?”方士奕頓了頓,突然問道,“你是鐵勒人吧?”
“什麽?!”侯天朔大驚,臉一下子變了色。方士奕和袁振升對望一眼,方士奕接著問道,“你認識一個叫兀偰良的人麽?”
“兀偰良……”侯天朔的臉上滲出一層汗,手也開始微微發抖,“不……不認識。”
袁振升冷笑一聲:“事到如今,你沒必要瞞我們什麽了,我們知道的,比你想象的多。你不說,我們也知道,兀偰良還沒有死。”實話實說,袁振升說這句話不過是為了詐一詐這個明顯知道什麽卻不肯說的侯天朔,但是他卻不知道這麽無心的一詐,竟然詐出了他們一直想知道的真相——
“你們,看來真的什麽都知道了。”侯天朔抬起頭,臉上的表情居然一下子變得很坦然,“我不知道你們是怎麽知道的,但是,我的確就是兀偰良。”
“什麽?!”袁振升和方士奕被侯天朔的這句話驚得非同小可,侯天朔是兀偰良?那萬仁是什麽人?袁振升站起身,剛想說什麽,卻感覺到方士奕在暗暗拽他的衣角,袁振升馬上回過神來,“你是兀偰良,那萬仁跟你又是什麽關係?”
“他是我的朋友。”侯天朔的聲音變得有些嘶啞,但是卻顯得很誠懇,聽起來似乎還有點如釋重負的意味,“我和萬仁早就是相識了,還是武德朝的時候我們就認識,當時的萬仁效力於齊王李元吉麾下,那時,我們兀偰部和大唐的來往很密切,一來二去,我就和萬仁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玄武門之後,他作為李建成和李元吉的舊部逃到忻州隱居,而我也厭倦了長期以來和契苾部以及其他西域部落的爭鬥而離開了兀偰部,我們都知道,也都替對方隱瞞彼此的真實身份。”
“狼頭鷹尾戒是怎麽回事?現在哪裏?”方士奕突然發問道。
侯天朔一怔,繼而笑了笑:“你們知道的看來的確不少,狼頭鷹尾戒是我們兀偰部首領世代相傳之物,隻是一年前,我感覺到似乎有兀偰人來到忻州,忐忑之下就將此事告訴了萬仁,並將狼頭鷹尾戒交給他替我保管,免得讓人抓到把柄,後來一直也沒有討要回來。萬仁出事以後,我就被你們抓進來了,那個狼頭鷹尾戒現在哪裏,我也不知道。雖然我不想再做什麽兀偰部的首領,但是那畢竟是我的祖先代代相傳的神物,對我而言,凝聚於此的血脈之情遠遠重於它所象征的權力,如果它在我手裏丟了,我真的不知道如何去麵對我的祖先。”侯天朔望著西麵的方向,重重地歎了口氣。
“我們也不知道。”方士奕看了看袁振升,他看上去和自己一樣困惑,“我們複查過現場,並沒有見過這個狼頭鷹尾戒,不光狼頭鷹尾戒,還有那本《火經》……這些東西都去哪兒了呢?”方士奕越想越糊塗,萬仁啊萬仁,你手裏的寶貝實在是不少,隨便哪一件都能引得那麽多人想要了你的命,方士奕在心裏暗暗地感歎。
袁振升按了按太陽穴,開口問道:“既然你將那麽重要的東西交給萬仁保管,你應該是相當信任他的,那麽你初五那天給他帶去的酒……又是怎麽回事?”
侯天朔苦笑一聲:“你們也認為萬仁是我殺的?”侯天朔搖搖頭,“實話告訴你們,萬仁本身就精通蠱毒之術,什麽毒下到酒裏他觀其色嗅其味就能分辨出個大概來,我要殺他,會用下毒這樣的方法麽?班門弄斧?”
“萬仁精通蠱毒之術?”方士奕想起在萬仁書房看到的那些稀奇古怪的醫書,“萬仁在李元吉麾下效力的時候,是幹什麽的?”
“齊王護軍,官不大,但是因為精通歧黃之術,曾經為李元吉的幼子李承度治好過一種怪病,所以深得李元吉的賞識。說起來……”說到這裏,侯天朔似乎意識到了什麽,忙收了後半截話。
方士奕想了想,沒有追問下去,而是換了個問題:“二月初五那天的事,你再給我們講講吧。”
“二月初四,萬仁差萬申到我府上邀我第二天去萬府有事相商——”
“萬申?他沒說是什麽事?”方士奕插了句話。
“沒有,”侯天朔搖搖頭,“第二天我準備好兩壇酒,因為他很喜歡我府上的私釀,所以每次去萬府我都會給他帶上兩壇,那天萬申來我府上接我的時候——”
“等等,”方士奕突然打斷侯天朔,“你跟萬仁既然是時常走動的密友,應該不那麽見外才對……可他為什麽要在前一天已經差人邀請過你之後還要在第二天再派萬申到你府上?”
侯天朔愣了一會兒,然後老老實實地回答:“不知道,大人這麽一說,我也覺得奇怪了,萬申平日裏是不會因為我和他家老爺喝個酒小聚一把這樣的事就登門來接我的,可是那天——”
“那天他到了你府上以後說過什麽?”
“隻說他家老爺在家等我,讓我跟他快走。我正要出門,突然來了個病人,非讓我出診,人命關天的事,我自然是沒法推辭,於是讓萬申先走一步,我隨後就到。”
“他抱走你那兩壇酒,是你讓他搬走的,還是他自己主動拿的?”袁振升冷不丁地發問道。
侯天朔回憶了一下:“他……自己拿的吧,我回來的時候就看到東西已經不在了。”
“好,也就是說萬申這一路上對那兩壇酒做了什麽手腳,你並不知情。”袁振升看著侯天朔,侯天朔遲疑的點點頭,袁振升接著問道,“可是為什麽你來到萬府以後立即一路小跑到萬仁所在的北屋,你是急著要去看什麽?你是不是根本就知道——酒有問題?”
“一路小跑?”侯天朔不解的抬起頭看著袁振升,“誰……誰說我急著去北屋看什麽?我那天是由萬申一路引著去的北屋啊,和平日沒什麽不同啊。”侯天朔一臉的困惑。
“嗯?”袁振升皺起眉,又想起他第一次去萬府時萬三對他說過的話——“侯先生匆匆忙忙來了,還跑的滿頭大汗,一進門就嚷嚷著讓管家的趕快帶他去找老爺,樣子很急,管家的就帶著他來到北屋,一路上侯先生差不多是小跑著的,不知道為什麽趕得這麽急……”——他們倆,到底誰在說謊?
突然,方士奕嘰裏咕嚕地說了句什麽話,袁振升沒聽明白,侯天朔卻用同樣奇怪的聲音回應了一句,方士奕微微一笑,點點頭:“沒錯,看來你的確是鐵勒人,我剛才一直懷疑你不是兀偰良,現在看來,你沒有撒謊,因為兀偰部的《斛律經》不是普通人能讀到的。”方士奕輕輕歎了口氣[奇xjtxt.com書],“既然你就是兀偰良,既然你一直隱居在忻州不想讓你的族人找到你,既然你和萬仁是莫逆之交,好,那我告訴你,萬仁很可能就是因你而死。”
“什麽?!”兀偰良瞪大眼,“為……為什麽?因為我將狼頭鷹尾戒交給他保管?因為他是唯一知道我身份的人?到底因為什麽?!”
“因為……”方士奕長歎了一口氣,“也罷,你既然是鐵勒首領,我們也沒有什麽隱瞞的必要了。”方士奕將契必閩文講述的一切都對兀偰良和盤托出。“現在看來,契必閩文他們一直誤會了萬仁的真實身份,一直把他當成了兀偰良,而他,”方士奕皺起眉,“他為什麽就這麽將錯就錯的讓他們誤會下去呢?並且一直試圖說服他們放棄反叛的主張?為什麽……”萬仁並不是真正的鐵勒首領,他為什麽要這麽做?為什麽要讓所有的危險都指向自己?因為友情?因為大義?方士奕覺得想不通,萬仁書房裏那些金石蠱毒之書一直在他眼前晃來晃去,方士奕從一開始就認定萬仁絕非善類,可是現在的這一切卻讓他開始懷疑起自己的判斷,萬仁,你到底是個什麽人呢?
聽完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兀偰良早已泣不成聲——萬仁是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朋友,真正可以托付的朋友,可是這個朋友卻在他眼皮子底下送了命,而原因正是他自己的懦弱。兀偰良抬起頭,他的眼珠被淚水浸泡的有些發紅,兀偰良顫抖著問方士奕和袁振升:“他——到底是誰殺的?是契苾人麽?”
“不是。”袁振升搖搖頭,“剛才契必閩文已經說得很清楚了,他也不知道到底是誰殺了萬仁,同樣,他也很敬重萬仁的為人;如果你不是兀偰良,我們恐怕還要懷疑你是凶手了。”
“他們撒謊!”兀偰良吼道,他的聲音有些歇斯底裏,“那些契苾人,他們天生就是嗜血的*****!一定是他們!他們想要我的命!他們想要拿到狼頭鷹尾戒讓兀偰人臣服於他們,做他們殺戮和反叛的工具!好,他們不是要找我麽?我現在就回鐵勒,讓我的部落和他們契苾人真刀真槍的幹一仗!要想讓兀偰人做他們反叛的工具,除非他踏著我的屍體走過去!”
“你冷靜點。”袁振升低聲喝住兀偰良,“萬仁是你的朋友,也是契必閩文的朋友,萬仁死的不明不白,你難受,他契必閩文一樣難受,同為鐵勒人,你們這麽互相指摘互相懷疑有什麽意思?”袁振升吸了口氣,語氣稍微緩和了一點,“契必閩文說過,萬仁當時和契苾烏延約定,三日後會麵。我想,萬仁初四那天約你初五見麵,一定是要將這件事和你攤牌。他想讓你親自出麵說服契苾烏延,可是他還沒來得及完成這件事……”袁振升抬頭看向兀偰良,“而你呢?你是萬仁的朋友,如果我是你,我現在想的是怎樣把這件他還沒來得及托付我的事做下去,而不是頭腦發昏想著回去報仇。”
兀偰良的頭一點點垂下去,慢慢埋進自己的臂彎,沉默了很久,他啞著嗓子問道:“那我現在該怎麽辦?去找那個契苾烏延麽?他……會相信我麽?狼頭鷹尾戒不知去向,我如何向他證明我才是真正的兀偰良?”
方士奕和袁振升的心裏都咯噔了一下:對啊,契苾烏延並不認識兀偰良,即便幾日後契必閩文把契苾烏延帶來了,他們又如何證明這個侯天朔才是真正的兀偰良?要知道,一心投奔西突厥的契苾烏延心裏盼的,就是兀偰良死。
“這就得問問那個萬三了。”方士奕眯起眼,“他為什麽要有意暗示我們你有問題?他為什麽要有意替萬申隱瞞?他和萬申之間,到底是什麽關係?”
“他和萬申?我不知道。”兀偰良搖搖頭,“我隻知道他們和萬仁三人是一起從長安搬到忻州的——”
“萬三也是和萬申萬仁一起來到忻州的?”袁振升直起身,“可是為什麽第一次他告訴我——他也是後來才到萬府的?”
方士奕聞言突然眼前一亮,想起了一件不同尋常的東西——萬仁書房的那本《鴆經》。那本書的年頭顯然不短了,但卻顯得很平整,似乎一直被保護的很好……方士奕突然站起來,一言不發的衝出門去,袁振升好奇得跟了過去,發現方士奕翻出那本《鴆經》,仔細的翻閱著紙頁,似乎是企圖從夾層裏找出什麽來,但是卻一無所獲。突然,方士奕的目光定格在《鴆經》的第一頁,上麵寫著一行工整的蠅頭小楷:“贈兄兆仁。”署名則是一方小篆石章,字體很小,不細看根本看不出來,方士奕和袁振升把紙頁拿到眼前仔細辨認了半天,嚇了一跳,章上的署名是——“李思行”。
李思行,武德年間任齊王護軍,由於精通金石之術而深得齊王李元吉的信任,武德八年,李思行受齊王指派調製鴆酒加害於當時還是秦王的李世民,玄武門之後外逃,在磁州被擒,押往長安問罪。而玄武門之後李世民宣布天下和解,前太子齊王舊部一律不再追究問罪,李思行不僅被釋放,而且一路仕途順利平步青雲,到了現在,已經官居三品了。
“李思行?”方士奕皺起眉,“看來,李思行認識這個萬仁?而且關係還很不錯?”
袁振升點點頭,又想起兀偰良的話——“齊王護軍,官不大,但是因為精通歧黃之術,曾經為李元吉的幼子李承度治好過一種怪病,所以深得李元吉的賞識。說起來……”“說起來……為什麽兀偰良沒有繼續說下去,他在隱瞞什麽?萬仁到底和李思行是什麽關係?”袁振升喃喃自語道,突然,他腦子裏閃過一個念頭,他看了看方士奕,方士奕也在用一種難以置信的表情看著他,他們似乎又想到了一起——
“怎麽辦?這種事,難道直接問李大人?”方士奕頗為躊躇,“他是三品大員,有些話……我們如何說得?”
“那就先修書一封,派可靠的人快馬送到他府上好了,既然是密信,就沒什麽說不得的。”
“也隻能這樣了。”方士奕想了想,點點頭。
忻州快馬到京城隻需三天,三天以後,方士奕和袁振升等來的卻不是李思行的回信,而是李思行本人的深夜密訪……
“他在哪兒?”盡管進門時的李思行披著深色鬥篷避免被人認出來,但他見到方士奕和袁振升時仍然掩飾不住自己的急迫。
“誰?萬仁?”袁振升問道。
“萬仁……?”李思行愣了愣,隨即搖搖頭,“不,他不叫萬仁,他叫張兆仁,萬是他的母姓,我想他隱居之後為了避免被人認出來,就給自己改了母親的姓氏。”李思行頓了頓,吐出一句讓方士奕和袁振升大為意外的話,“可我要找的不是張兆仁,而是我的兒子,我的兒子,他現在在哪兒?”
“您……您的兒子?”方士奕和袁振升十分困惑,“誰是您的兒子?”
“我不知道張兆仁給他改了什麽名字,但我知道這些年他一直跟在張兆仁身邊,他一定就在這萬府之內。”李思行急不可耐的說。
“萬府?”袁振升想了想,除了萬仁,萬府隻有四個人,他們一個已經被證實是鐵勒人,另一個是魏王府的道士,剩下的兩位,就是那個老園丁萬三和牢裏的管家萬申了,萬三的年齡和李思行相差無幾,那麽李思行所說的他的兒子……難道是牢裏的萬申?!袁振升暗暗吃驚,方士奕也在心中暗驚了一跳,沉吟了片刻,方士奕將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都對李思行講了個明白,更讓他們意外的是,還沒等他們講完,李思行早已是老淚縱橫。
“張兆仁他死了……?我的兒子現在牢裏……?”李思行閉上眼,搖搖頭,喃喃地念道,“這算什麽?報應嗎?這是誰的報應?我的?還是他張兆仁的……”
“什麽意思?”這個故事講的很長很長,整個過程中,我還是第一次打斷水爺,“他既然將孤本藏書贈給那個萬仁,也就是張兆仁,證明他們的關係應該很好,既然很好,為什麽連他都不知道張兆仁隱居在哪裏?而他的兒子又是怎麽回事?都是做官之人,張兆仁至於偷別人的兒子麽?”
“對,武德年間,他們的確是同僚,也是非常要好的朋友,過命的朋友。”水爺輕聲笑笑,看著我,緊接著問了一句不輕不重的話:“但是,你有沒有發現,越是要好的朋友,他的成敗榮辱在你心裏的位置就越重?”
“比如方士奕也袁振升?”我接茬道。
水爺搖搖頭:“不,比如李思行和張兆仁……”
都在齊王府當差,都精通歧黃金石之術,都深受齊王李元吉的信任和賞識,意氣風發的張兆仁和李思行之間的關係也像大家設想的一樣,很要好。張兆仁長李思行兩歲,二人便兄弟相稱,經常私下一起切磋技藝。若真要論起醫術,張兆仁還略遜李思行一籌,張兆仁更喜歡琢磨的是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比如——附子幾錢發汗,幾錢傷肝,幾錢要命;再比如,鴆鳥的翅羽入毒比尾羽入毒更快更有效;再比如,太白烏頭多少錢能讓人毒發身亡,再輔以多少馬錢子則能讓人在毒發時發汗而將體內累積的毒素排出體外,讓驗屍官無從查驗;諸如此類,不一而足。
隻要是學問,就必然有派上用場的一天,比如當李元吉實在等得不耐煩了,打算給自己的二哥下點猛藥的時候,他就想到了張兆仁。
張兆仁當然沒有辜負齊王的厚望,鴆酒調製的很成功,色香味俱全,並且成分搭配的足以要了秦王李世民的命而且在事後驗屍的時候還查不出什麽可靠證據來——遺憾的是,李世民隻裝模作樣喝了一口,然後就偷偷吐掉了,即便如此,那點殘餘的鴆毒也還是翻江倒海的折騰了一番。於是,玄武門之後,給秦王下毒的人肯定是死罪難逃了。這一天晚上,張兆仁和李思行,兩個摯友之間,有了一場這樣的對話:
“事到如今,多說無益,良禽擇木而棲,我們這根樹沒有擇對,誰也怪不得。”張兆仁居然顯得很平靜。
“那現在怎麽辦?”李思行的臉色有些蒼白,“等死?”
“還能怎麽辦呢?太子和齊王的首級都已經送到太極宮裏拿去逼宮了,我們脖子上的人頭還能保得住麽?”張兆仁搖搖頭。
李思行深吸了一口氣,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心一般,說了一句讓張兆仁懷疑自己耳朵的話:“你走,我留下。”
“為什麽?”張兆仁覺得很意外,很感動,而且——誠懇地說,還有點懷疑。
李思行苦笑一聲:“我曾為齊王卜卦,說‘唐’字拆開便是齊王名諱,齊王必為大唐之主;這幾年,我又多為齊王出謀劃策,將秦王府的謀臣幹將一一架空,甚至還多次找人謀刺尉遲敬德,在秦王府的人眼裏,我是個絕對不能放走的人,唯有一死,可你不一樣,你除了奉齊王之命調製過鴆酒以外,別的什麽也沒有做過,調製鴆酒的事,你知我知,我不說,沒有人會知道。我橫豎難逃一死,這條罪我能替你背,何苦還要賠上你一條命?而且——”李思行抬起頭,眼中閃著淚光,“兄長也知道,賤內去世的早,我隻有一個獨子,我死而無憾,可是他……我不願意讓他一輩子做罪人之後,在邊關做一個流放之人了結此生……兄長明白麽?”
張兆仁怔怔的看著李思行,沉默良久,重重地點點頭:“我明白。”
李思行將自己的兒子托付給張兆仁並且親自送他們上路的那一刻,他必死的決心裏夾雜著一絲欣慰,張兆仁僥幸的心情裏則帶著一份重重的愧疚,然而,事情就在這一刻之後發生了戲劇性的變化——做了太子的李世民宣布天下和解,東宮和齊王舊部一律不予追究,用人唯賢,不問出身,特使魏征則親自釋放了當時正被押解回長安準備問罪的李思行,並以重用李思行正告天下,如今的正道是天下和解,而不是趕盡殺絕。
張兆仁呐張兆仁,你真是生不逢時。當李思行獲釋並且仕途一路風調雨順的消息一點點傳到張兆仁的耳朵裏的時候,他忍不住在心裏捶胸頓足的罵自己,最難受的是,他還不能罵出來,不能對別人說,說了算是什麽?你張兆仁貪生怕死,苟且偷生,到頭來卻著了老天爺的道?這種事是要羞煞祖宗惹得祖墳上都冒青煙的呐!張兆仁沒有別的辦法,他不能回長安,不能說自己是齊王舊部,更不能說自己是李思行的故友,當然,也不能說當年的鴆毒是他調的而李思行隻是冒名頂替。他隻能繼續帶著故友的兒子隱姓埋名歸隱山林,不甘心卻又不得不甘心的做他的無名百姓,然後每天西望長安,遙望那個他最好的朋友飛黃騰達平步青雲的地方。
“這……這叫怎麽回事兒啊?”我有點哭笑不得,說真的,還有點想笑。
“是不是覺得這個張兆仁特別可笑?”水爺問我。
“是挺可笑,但是也很可憐。”我搖搖頭,“他算是個什麽?你說他貪生怕死,也不是,麵對摯友的托付和那一番明顯很充分的理由,他能推辭麽?李思行當初的話句句在理,而且接受朋友的托孤之重,說起來比隻求一死責任更大,死者一了百了,生者卻還有無數的彎路要走。但是李思行發達之後,他卻也不能再出頭了,否則,唾沫星子都足夠淹死他……他真的很可憐。”
“話是沒錯,但是他有一件事做的相當不厚道,”水爺喝了口茶,“他隱居是他的事,可他一直帶著李思行唯一的獨子——這算是怎麽回事呢?”
怎麽回事?報複?報複誰?報複無心插柳的朋友,還是報複有心栽花的自己?當我寫下這個故事的時候,我實在是找不出合適的詞匯來形容這個張兆仁到底是怎樣的心情和動機,總之,他一直將李思行的獨子帶在身邊,陪著自己隱姓埋名,沒有告訴過他他父親到底是誰,現在怎樣,但是——他實實在在的將朋友的兒子,視若己出。
所有的一切,一直跟著他的一個老仆人都看在眼裏,他就是那個少言寡語的花匠萬三。
如果萬三僅僅是一個普通的張家老仆役,那麽恐怕便沒有了後來的那些事情,但是所謂無巧不成書,既然這些事有人當故事講出來,那麽就一定不那麽簡單,比如——萬三除了是張兆仁府上的一名老仆役以外,還受過李思行很大的恩惠,什麽樣的恩惠呢?說起來,也算是救命之恩吧。當年的齊王李元吉是眾所周知的喜怒無常乖戾暴躁之人,萬三有一次不慎弄丟了張兆仁交給他保管,準備過幾天獻給齊王的鎏金掐絲香爐,東西倒不算稀罕,就算獻上去齊王也必然是把玩兩下然後就扔到倉庫裏吃灰的玩意兒,但是一件小東西你弄丟了,那罪過也就大了,萬三正在心神不定之際,恰好碰到了來府裏做客的李思行,李思行和萬三關係也很熟絡,看到萬三神態異於往常,便問了起來,萬三老老實實地說了,李思行正好私藏有一件差不多的,便轉頭交給了萬三讓他去交差,並且囑咐他此事不必告訴張兆仁,免得再生麻煩,從此,萬三在心裏便記下了李思行的這番恩德,張兆仁化身萬員外帶著李思行的兒子隱居在忻州,萬三看在眼裏,愁在心裏,萬仁是自己的主人,對自己這些年來的恩義自然是沒什麽可說的,而且無論是在長安還是忻州,萬仁從來沒有拿自己當過外人;可是李思行對自己一樣有救命之恩,眼看著萬仁帶著李思行的獨子就這麽不聲不響的悶在忻州的一個角落裏,這個中的竅道,萬三真的是不知道該不該講,該怎麽講。
如果,萬申就這麽安分守己的待在萬仁身邊,那麽萬三恐怕也會在良心的煎熬中選擇沉默下去,因為畢竟自己要一直侍奉在萬仁身邊。
如果,萬申沒有看過那本丹鼎門密傳的《火經》,也沒有聽到過萬和,也就是契苾閩文和萬仁的那些對話,那麽萬申也許真的會一直安分守己下去,像任何一個晚輩一樣一輩子好好侍奉著他的萬叔叔,給他養老送終,然後繼承他看起來並不大但足夠兒孫衣食無憂的那份家業。
如果,萬三沒有發覺萬申內心深處的秘密,那麽他不會告訴萬仁萬申究竟在想什麽,在準備做什麽,更不會想到給遠在長安的李思行寫那樣一封矛盾重重的信,將這些年來的一切如實相告。
如果,萬仁一直不知道萬申心底燃燒著的關於權力的欲望和他洞悉了自己真正身份之後的怒火,那麽他會一直拿萬申當自己的兒子。
如果,萬仁一直拿萬申當自己的兒子,他會在不久之後稀裏糊塗的死在萬申手裏,死在他這個“兒子”手裏。
其實,沒有如果,他也一樣死了,隻是,他不是死在別人手裏,而是死在自己手裏。別驚訝,這一切都是萬家最後那個一直沒有開口的人——萬三的實言相告,當方士奕和袁振升將萬三帶到李思行麵前的時候,兩個十幾年沒有見麵的老相識頓時老淚縱橫,謊言,在此刻顯得完全沒有必要,而萬三講出的萬仁無頭案的真相也讓在場的每個人心顫,膽寒。
萬仁的確是死了,死於他自己為自己調製的一杯鴆酒。十六年了,他太累了,受朋友托孤之重,一路逃至忻州,卻發現自己恰恰走了一條最不該走的路,從此隻能隱姓埋名,忍辱負重……不,忍辱負重其實背負的是一種希望,隱居在忻州的萬仁連希望也沒有,他隻是在單純的忍辱,忍著心底那一份愧疚、悔恨、壓抑、屈辱交織的複雜情感。的的確確,他想恨李思行,因為李思行是將他陷於不義的最直接的人,但是他恨不起來,因為所有的一切都是造化弄人。他不知道該恨誰,所以隻能默默的撫養李思行的幼子,這是他報複的方式,一種沉默的不可言說的報複,這種報複並不會傷害誰,就像李思行的平步青雲也並沒有傷害誰一樣,但是它會在人心裏烙下一個印跡,一碰就疼一想就疼,越想抹就越抹不掉。
十六年,他一直這樣報複著,可是到了後來,他發現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這種報複早已經變了味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呢?從萬申第一次帶著稚氣叫自己“叔叔”開始?從萬申第一聲懵懵懂懂的讀書聲開始?從他第一次手把手握著萬申圓鼓鼓的小手描字帖開始?從他每天晚上總會準時給自己送來一盆不涼不燙的洗腳水開始?從……
不管從什麽時候開始了,總之,十六年的時間,我一直是你的父親,你一直是我的兒子。萬仁看著一天天長大的萬申,心中百感交集,李思行,我對不起你,我偷走了你的兒子,而且,我永遠也不打算還給你了。
隻可惜,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漸漸長大的萬申慢慢地也有了自己的心思,這種心思一點點持續到他無意中聽到自己的叔父和府裏的廚子萬和的一次對話,終於再也壓抑不住。
“原來叔父竟然有這樣的身份!原來叔父竟然是一個大部族的首領!”萬申越想越激動,爾後便在腦子裏編織起一係列夢幻來:勸說叔父回到鐵勒,帶領鐵勒人和西突厥聯手造反,叔父將成為一個西域部族的首領,那我又是什麽?萬申越想越高興,他仿佛能看到無數人跪在他腳下向他致禮的樣子,那是什麽樣的生活呐,鍾鼓饌玉,萬人之上,五花馬,千金裘!遠勝過蝸居在忻州這麽個不知名的地界默默無聞地了此一生!萬申很興奮,興奮地等待著和叔父一起回到鐵勒,去享用那正向他們招手的無盡財富和無上榮光。
當然,他沒有等到。不僅沒有等到,他還一次次聽到叔父在勸說萬和,更糟糕的是,這個耳根子軟的萬和居然真的被一點點說服了。這怎麽行?煮熟的鴨子怎麽可以飛了?!萬申第一次開始恨自己的叔父,他自己想與世無爭,憑什麽還要搭上自己?他為什麽不問問自己是怎麽想的?!萬申越想越恨,他管不了叔父口中的什麽大義國家,他隻知道叔父改變了自己本來可以無比輝煌的人生,他無法原諒,他一定要努力挽回。
當然,聰明的萬申並沒有當麵對萬仁說些什麽,從萬仁和萬和的一次次交談中,萬申早已感覺到了一貫溫和儒雅的叔父在這件事上的立場卻是前所未有的清晰,明確和堅定,萬申知道自己是無法說服叔父的,所以他隻能換一種方式——代替叔父。終於,他走出了第一步,趁著打掃書房的時候偷走了狼頭鷹尾戒,並且藏了起來;接下來要做的,就是去掉這條路上唯一的絆腳石——叔父萬仁了。
當萬仁發現狼頭鷹尾戒丟失的時候,一直在暗中將一切都盡收眼底的老園丁萬三把什麽都告訴了他——萬三真的不想說,十六年了,他知道萬申在萬仁心裏的位置有多重,所以他一直忍著,忍到他發現萬申不僅盜走了狼頭鷹尾戒,而且還偷偷按照萬仁的鴆毒方子配了藥……知道了一切的萬仁什麽話也沒說,他隻是把自己一個人關在房中,獨自坐了整整一個下午,溫暖的陽光灑在他身上,陽光的暖意更襯出他心底透骨的寒。他剛剛告訴契苾閩文,他三天後要麵見契苾烏延,他要和侯天朔,也就是真正的兀楔良一起努力為鐵勒和大唐做些什麽,畢竟如果不是造化弄人,現在的自己一定不會比身為朝中重臣的李思行差多少,說到底,自己是大唐的臣子,可是現在……現在……他隻是一個正在被自己兒子暗算的父親。
報應呐,真是報應!萬仁抬起頭望著長安的方向:李思行,難道這就是我的報應麽?可是人人都說世間之事皆有因有果,為什麽我這麽多年得到的隻有一輪接一輪的報應?!!萬仁覺得太累了,真是太累了,十六年的時間,他付出一切心血的這個孩子,卻正在向他舉起刀,萬仁不知道自己這一路走來到底還有什麽意義,“好吧,你希望我死,我就死吧。”萬仁望著北鬥星的方向,兩滴濁淚順著兩腮流進嘴裏。
這一天,是二月初五。
第二天,當萬仁目送著萬申送上酒菜關上門之後,他便端起麵前早已調製好的一杯酒,這酒和十六年前他為當時的秦王李世民調製的那杯毒酒一模一樣,當然,分量要足的多。
“喝了這杯酒,從此你我再無關係了,我不會再是你的絆腳石。”萬仁看著萬申遠去的方向,嘴角邊浮上一絲苦笑,繼而,變成了冷笑,“這也許正是你希望殺掉我的方式,隻是我自己提前了一點點而已,至於今後如何,天來斷吧。”萬仁笑著端起杯,一飲而盡,飲的是那樣的痛快。十六年前他帶走李思行的獨子隱居忻州,是他一種說不出的報複;而今天他飲下這杯鴆酒,也一樣是報複——你們這對父子和我十六年的恩怨糾葛,該到此為止了。
“萬仁……就是這麽死的?”我問水爺,“不是他殺,而是自殺?那前麵的那些一直糾纏著萬府的奪嫡遠征謀反等等等等最終卻落腳在一對父子的感情上?”我的腦子一時半會有些轉不過彎來。
“對,”水爺點點頭,抽口煙,“其實啊,‘家國天下’這四個字,看起來,家是最小的一個,但是也是後麵那些的根,這個根都沒了,談什麽治國平天下呢?萬仁的心已經傷透了,傷了心,人就沒勁兒了;沒勁兒了,還窮折騰個啥?什麽國家安危民族大義,在一個傷心傷肝的父親那裏,恐怕都不重要了。”不知道為什麽,我總覺得水爺說這話的語氣很憂鬱,一種不像是在講故事的憂鬱,當然,我隻是猜測。
我仰起頭想了想,突然想到了什麽:“萬仁是自殺——可他的腦袋呢?這不是個無頭案麽?”
水爺嗬嗬笑了,點點頭:“行,丫頭,算你記性好。萬仁的腦袋呐,說起來,倒又是另一番故事……”
當萬三當著李思行的麵講述了他所知道的一切之後,萬仁的死似乎是真相大白了,可是方士奕和袁振升也有了和我一樣的疑問:既然是自殺,誰把萬仁的頭給砍了呢?
“我不知道。”萬三搖搖頭,“我聽見房間裏杯盤落地的聲音,我很清楚屋子裏到底發生了什麽。隻是我不能進去看……”萬三低下頭,頓了頓,又接著說道,“當時,我很害怕,心裏明白,但是束手無措,所以我一直在後園待著,直到聽到侯天朔叩門的聲音,等到他們來到北屋的時候,看到的不僅是老爺的屍身,而且連老爺的首級也不知去向,我當時也不知道該怎麽辦,更不知道是怎麽回事——”
“等等,”袁振升揮手打斷萬三,“萬和,也就是契必閩文曾經說過,在萬申回來以後和侯天朔來侯府之間的這段時間,他們都在廚房裏鬥骰子,而這中間,萬寶……出去過……”
“沒有,他那天手氣特別好,一直霸著桌子不肯下去,連萬寶都被他擠走了。”——方士奕在袁振升的提醒下也記起了契必閩文一開始就說過的話。“假設契必閩文說的是真的,那麽在萬府沒有外人進入的條件下,難道是萬寶割了萬仁的首級?!”方士奕覺得難以置信,“這個萬寶,我們之前審過啊,他不是魏王府上的方士麽——”方士奕自言自語道,突然方士奕想起李思行一直是和太子少師魏征站在一起的,理所應當的應該支持太子,於是忙把後麵的話咽了下去,當然,李思行已經聽見了,裝作沒聽見而已。
“他?”袁振升覺得很意外,因為萬寶是第一個出現在他們麵前的人,竟然也是一直隱藏到最後的一個人。“好啊,反正現在事情已經一步步明朗了,就把萬寶叫來當麵問問好了。”袁振升邊捏拳頭邊說。
“那我的兒子怎麽辦?”李思行急切地問,畢竟作為父親,他眼下最關心的還是自己的兒子。
“李大人莫急,眼下雖然事情已經明了,但是還沒有徹底結案,等到什麽都弄清楚的時候,自然能還令郎一個清白。”方士奕的話說的很得體,但是說真的,他心裏對這個利欲熏心圖謀鴆殺自己養父的萬申是十分反感。
李思行回眼想了想,抬起頭:“也罷,那我也不再打擾你們辦案,隻做旁聽,二位大人看如何?”
“旁聽?”方士奕皺起眉,繼而很不情願地點點頭,此時的他心裏已經隱隱感覺到萬寶的背後絕不僅僅是一個尋煉丹經書的魏王府方士這麽簡單,“大唐宗室”,他來忻州之前房公重似千鈞的話又回響在他耳邊,方士奕覺得自己的背後滲出了一層冷汗。
作者: 說謊的老穆 回複日期:2008-7-9 0:43:00
萬寶被帶來了,李思行和萬寶兩下一打照麵,都吃了一驚,還沒等方袁二人問話,方士奕便看見李思行對他倆使了個眼色,方士奕一愣,和袁振升互相看看,二人和李思行一起轉入後堂,萬寶看著三人遠去的背影,臉上浮上一絲不安的神色。
“李大人剛才在堂上暗示我們,是何用意?”袁振升急急的問。
“我記得你們告訴過我,這個萬寶是魏王李泰府上的一個煉丹術士,來到萬府是為了尋那本丹鼎門的丹書《火經》的?”李思行問道。
“對。”袁振升點點頭。
李思行則搖搖頭,重重地歎了口氣:“他哪裏是什麽魏王府的術士,他根本就是東宮太子的人!我在東宮不止見過他一次。”
“東宮的人?”方士奕愣住了,太子和魏王為奪嫡爭得不亦樂乎,這個萬寶既然是東宮的人,他假冒魏王府的人幹什麽呢?假冒也就假冒了,他把萬仁的腦袋割下來又是要幹什麽呢?“難道……真的如房公所言?”方士奕困惑地自言自語道。
“什麽?”李思行回頭看了看方士奕,“房公?房大人說過什麽?”
“房大人……”方士奕有些猶豫,還沒等他想出合適的應對之詞,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卻突然自己找上門來了,而這個人的到來,將揭開全部的真相——他就是房玄齡的次子,一直效力於魏王李泰門下的右衛將軍,房遺愛。
聽說房遺愛突然來訪,李思行對方士奕示意了一下,便轉到屏風後麵去了,方士奕心裏明白,身為魏征好友的李思行並不想和房遺愛這位魏王門下炙手可熱的心腹之人在這種條件下有什麽正麵接觸。
房遺愛身著一件深色的長衫,他的麵孔一半隱在搖曳的燭光裏,顯出些陰鬱和隱忍的味道,一如他說話的音調和語氣:“方大人,您是家父的門生,家父對你推心置腹無話不講,想來我也沒必要對您有所隱瞞,隻是這位大人——”房遺愛指了指站在一旁的袁振升。方士奕笑了笑:“袁大人是我的同窗好友,但講無妨。”
房遺愛點點頭:“好吧,實言相告,今日我來到忻州,正是奉了……家父之命,”說到這裏,房遺愛又停住了,想了想,接著說道,“其實,這也是魏王的意思……魏王的意思,其實也包含著皇帝陛下的意思……”房遺愛吞吞吐吐期期艾艾的語氣讓方士奕覺得心裏越來越沒譜。
“到底是誰的意思?”袁振升忍不住打斷房遺愛。
“呃,好吧,事情很複雜,待我從頭講起好了。”房遺愛舔舔嘴唇,“丹鼎門的事,想必你們都已經知道了,丹鼎門這本《火經》是很多人夢寐以求的東西,但是這麽多年卻從未外泄過,因為——”房遺愛頓了頓,壓低了聲音,但是他接下來說出來的話卻讓他刻意壓低的聲音聽起來更為毛骨悚然,“這本《火經》不是製成書簡紙帛代代相傳的,而是烙在每一代掌門的頭皮上……”
“什麽?!”方士奕和袁振升同時驚呼,屏風後的李思行也忍不住打了一個冷戰。“本就是些邪術,又以身體發膚做書簡,這種書,要來幹什麽?竟還引得這麽多人挖空心思想把它搞到手,真是荒唐!”袁振升心下想著,又想起在人的頭皮上烙上密密麻麻的蠅頭小字的情形,不禁覺得自己的頭皮也發麻了。
方士奕也有些反胃,他踱了兩步,定了定神,抬頭問房遺愛:“如此說來,這個萬寶要取萬仁的首級,就是為了得到這部《火經》?”
“應該是這樣。”房遺愛點點頭。方士奕的心裏卻又多了一重迷霧:房遺愛是魏王李泰的心腹,萬寶又是東宮太子的近臣,萬寶第一次見到他們卻又謊稱自己是魏王府的方士,房遺愛一個人秘密跑到忻州來告訴他們《火經》的這個秘密……他們到底在幹什麽?
方士奕正在胡思亂想一腦子亂麻理不清的時候,一直在一旁沒有說話似乎在思考著什麽的袁振升突然插問了一句話:“那麽這個萬寶到底是什麽人?他們這樣挖空心思想得到這部《火經》到底是為了什麽?”
房遺愛微微一笑:“他是東宮太子門下的謀士——”
“可他分明告訴我們他是魏王府上的人。”袁振升裝糊塗道。
“嗬嗬,”房遺愛笑出聲來,“此人真名叫王雍,是左屯衛中郎將李安儼的外甥,李安儼是太子的什麽人,我不說方大人也應該很清楚。至於他謊稱自己是魏王府的人,當然是為了嫁禍魏王罷了。”
方士奕皺皺眉,沒說話,作為左屯衛中郎將的李安儼其實早已自托於太子李承乾,作為太宗皇帝近侍的李安儼有一個更重要的任務就是向太子李承乾報告皇帝的一舉一動,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實,隻是誰也不去說破罷了,今天房遺愛連這樣的話都說了出來,可見是真要捅破那層窗戶紙了,方士奕的眉頭越擰越緊,低頭思忖了一會兒,方士奕抬頭問房遺愛:“那麽房將軍此行到底所為何事?隻是為了告訴我們丹鼎門的《火經》是如何代代相傳的?”
“嗬嗬,當然不是。”房遺愛笑道,“方大人是家父的得意門生,我也就沒什麽可隱瞞得了,雖然這件案子陛下委派方大人來到忻州查案,但這案子背後的蹊蹺,其實陛下早已經知道了,就在二位大人查案的時候,很多人也在查,隻是二位大人查的是萬仁之死,而其他人查的……”房遺愛一字一句地說道,“大人可知道這《火經》到底是一部什麽書麽?”
“煉丹經書?”方士奕眯起眼,“房將軍知道些什麽麽?”
“當然沒那麽簡單,外行人都隻知道這《火經》是一部講煉丹煉藥的金石之書,其實遠遠不止這些。武德年間,丹鼎門的掌門叫張珔,那時的丹鼎門表麵上是個煉丹方士的門派,其實卻暗中和當時的太子李建成來往十分密切,這個張珔和隱太子建成到底是什麽關係,我們不得而知,隻知道玄武門之後,丹鼎門便徹底銷聲匿跡了,有人說張珔與隱太子是莫逆之交同袍之誼,隱太子死於玄武門,於是張珔也以死盡忠,當然,也有人說張珔歸隱山林,誓死不為我朝皇帝陛下效力,但實際上,張珔卻一直在暗中組織起一支力量,蓄勢謀反,意欲為隱太子報仇——”
“哦?”方士奕皺起眉,“玄武門之後,河北、山東兩地有不少這樣打著報仇旗號的散兵遊勇,最後也都不了了之了,想必他一個丹鼎門也掀不起什麽大浪吧。如今四海升平,萬國來朝,這樣的太平景象,前朝的餘孽能奈我何?”
房遺愛點頭笑了笑:“當然,方大人不明就裏,當然可以就此認為一個丹鼎門門派的力量的確達不到反我天朝上國的地步,但是大人可知道丹鼎門的勢力到底有多大?其勢不在廣,而在泛。四海之內,哪裏都有丹鼎門的勢力,這些星星點點的勢力真的集結在一起,也足以結成燎原之勢了,至少,足夠朝廷頭疼一陣子的,更何況——”房遺愛一字一句地說道,“如果他們是和當朝太子聯手呢?”
“當朝太子?!”方士奕大驚,“你……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房遺愛並沒有直接回答方士奕的問題,而是自顧自地接著說道:“這部《火經》,外人都道是煉丹煉藥之術,其實並非如此,《火經》其實是丹鼎門門下各堂的聯絡圖,而這些聯絡圖拚在一起,又是丹鼎門的一筆世傳寶藏的藏寶地圖,具體什麽樣子,我也沒有見過,(奇.書.網-整.理.提供)隻是聽說其結構十分精妙——”房遺愛突然覺得自己有點跑題,連忙扯回正題,“而這個化名萬寶的王雍,正是受如今的太子承乾之命來尋找這部《火經》的,承乾太子早已與長安城內的丹鼎門門人暗通往來,但是丹鼎門各地各堂之間並無直接往來,隻有擁有《火經》的掌門人知道如何聯絡其他人,這可能也是丹鼎門從漢朝綿延至我朝數百年而不絕的原因之一。張珔死後,《火經》便傳給了他唯一的侄子,也就是這個化名萬仁的張兆仁,張兆仁似乎無意於這些爭權奪利之事,於是便帶著《火經》一個人隱居起來。當然,張兆仁可能不希望這部《火經》再在世上露麵,但有人卻十分希望得到。於是太子便派出門下的得力心腹一路來到忻州尋找這部《火經》,他的目的也就是——不需要我再多說了吧?”
當然不需要再說了,一個一直為自己的位置而惴惴不安的太子聯絡起一支龐大的江湖勢力,除了謀反,還能幹什麽呢?“房將軍的意思,我們已經很清楚了,”袁振升接過話頭,“隻是不知道被萬寶,也就是王雍盜走的《火經》現在什麽地方?如今事發已有月餘,丹鼎門卻似乎並沒有什麽動靜,難道太子的人並沒有得到這件東西?”
“當然沒有,《火經》在送回長安的路上就被魏王的人截下了。”房遺愛回答道。
“被魏王截下?那為什麽魏王不直接將此事上奏陛下?”袁振升追問道。
“這個……”房遺愛一時語塞,“這個……此事事關重大,當然需要有個前因後果來龍去脈,才能對陛下言明,將叛黨一網打盡。”
一網打盡?真是夠狠,方士奕在心裏冷笑了一聲,之前魏王黨屢次將太子派刺客行刺於誌寧等人以及寵信孌童的事上奏皇帝,都沒有能夠徹底扳倒太子,這次得到太子謀反的證據,當然要編織起一個有時間有地點有人證的完整案子,有了十成把握再一舉出擊一招致命,說到底,不過是假自己的手而已。想到這裏,方士奕突然覺得很心寒——他想起了房玄齡,想起了房玄齡為什麽要讓他來查這個案子,房公是名義上的太子少師,卻一直與太子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作為皇帝的近臣,房玄齡當然知道皇帝在自己的兩個兒子之間更喜歡哪一個,當然,他更知道自己的兒子在魏王那裏到底是什麽地位,於是在得知了萬仁無頭案背後可能隱藏的秘密時,這位一世清明的忠臣良相卻選擇了兩個字——糊塗。不是真糊塗,而是裝糊塗。他默許了自己最得意的門生去查這個其實已經清楚的案子,查不明白,是老天爺的意思;查明白了,也一樣是老天爺的意思;至於房遺愛的突然來訪……方士奕不願意去想這到底是什麽意思。這就是自己一直敬重的師長,方士奕苦笑了一下,為官之人,一輩子果真逃不過這一個私字麽?心亂如麻的方士奕抬起頭,正好對上袁振升的眼神,袁振升的眼睛裏也寫滿進退維穀的無奈。
此時此刻,他們倆都真正有了一種心驚肉跳的感覺,但這種感覺並非完全來自太子謀反的事實,而是因為這個事實是由房遺愛,這位魏王李泰的心腹之人來告訴他們的。一個一直被傳言將取代太子的皇子揭發了一個正占著太子這個位置不肯下來的皇子,帝王家的刀光劍影隱匿於唇舌之間殺人於無形,這才是最可怕的。“大唐宗室”,房玄齡的話又回響在袁振升耳邊,方士奕覺得真正的危險正一步步向他和袁振升逼來——的確,房遺愛的話揭開了萬仁無頭案的最後一個謎團,但房玄齡臨行前所說的難題才真正開始,萬仁,火經,丹鼎門,太子,謀反……這些詞語交織在一起,讓方士奕的腦子亂的發暈。他當然清楚房遺愛來訪的真正目的,這個案子從一開始就不是由他和袁振升主宰的,他們隻能找到事實的真相,而真相背後的東西,很多人早已先他們一步掌握的一清二楚了。即使一切都清楚了,又該如何結案?以實相告?實言太子謀反的事實?當然不行,魏征是太子少傅,房玄齡是太子少師,張玄素、於誌寧、還有侯君集,這些都是站在太子這一隊的人呐,韋挺、杜楚客、岑文本,包括名義上是太子少師的房玄齡,都是明裏暗裏的魏王黨,兩邊的人都在緊緊盯著他們,盯著他們手裏的這份案卷如何起筆,如何收尾,且不說他一個五品官能不能撼動這些大樹,即便能,又能拿這些人怎麽辦?他們都是朝廷的中流砥柱,一個個追查下去,朝廷還是個朝廷麽?曆來這謀反之事就是黨同伐異的絕佳機會,一個太子謀反案,將會讓無數人就此有了可乘之機,朝廷豈不就此亂了章法?可是……難道可以坐視不理?房遺愛已經找上門來,魏王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了,他小小一個方士奕,難道擰得過當下最炙手可熱勢絕倫的皇子?即便他方士奕骨頭硬,太子謀反之事呢?謀反二字不是他方士奕說壓下來就可以壓下來的,怎麽辦?怎麽辦……
“此事……看來一切都已經十分清楚了,至於接下來怎麽辦,房將軍請先在驛館中住下,我們……自有定奪。”方士奕覺得這話說的很艱難。哪兒來的自有定奪?怎麽定奪?送走了房遺愛,又安置了李思行,空空的房中隻有方士奕和袁振升二人,屋子裏靜的可怕,夜空中不時劃過一聲聲鳥兒的怪叫,在這寂靜的晚上顯得格外刺耳驚心。
“你打算說,還是不說?怎麽說?”袁振升看著方士奕,眼裏布滿血絲。
方士奕搖搖頭,沒說話。
袁振升苦笑一下,目光正對上從窗外灑進來的月光,他的眼中有種亮亮的東西:“我以為這個案子,關於契苾人何去何從已經夠為難的了,沒想到更為難的卻在最後。現在,你我都走到這個地步了,想進進不了,想退退不得了。”袁振升說話的語氣有些奇怪,當然,心亂如麻的方士奕並沒有注意到。“你是京官,我是外臣,這廟堂之事,我知道的遠不如你多,但是有些話,我卻不得不說。古來這帝王家的家事,便是一盤說不清道不明的賬,蠅頭小利都可以大動幹戈,何況這廟堂之爭。然而這奪嫡之事,即便成功了,也會埋下無窮禍根。說句殺頭的話,當今聖上可謂英明無兩了吧,聽斷不惑,從善如流,內治清平,外降戎狄,然而玄武門之後皇帝陛下也是夜夜夢見無頭惡鬼,要靠尉遲將軍和秦將軍二位守門才得安逸,這麽多年過去了,沒有人敢在陛下麵前提起武德九年的事,你說這是為什麽?”
方士奕張張嘴,卻想不起來該說什麽,他漸漸感覺到今天的袁振升有點奇怪。
“因為……人心。血濃於水,十指連心,縱然是霸業相爭,到底也是手足相稱,再狠的人,砍掉別人的手腳容易,砍掉自己的手腳……”袁振升沒有再說下去,而是轉了轉話頭,“總之一句話,廟堂之事,牽一發動全身,我不主張你把一切都和盤托出。”
“為什麽?”方士奕問道,“你的意思我當然明白,就像你勸我不要將契苾部族之事上奏陛下一樣,你不希望太多的人受牽連,因為這朝堂之上,樹欲靜而風不止,本來就沒有誰能不偏不倚的站的直站得穩,你我這奏本一上,必然是一場腥風血雨,但是你想過沒有?太子謀反不同於西域部族叛亂,太子謀反,目標直指的就是皇位,難道你想將此事壓下,坐等皇城之內再上演一出十六年前的玄武門?更何況,縱然是皇子,犯了法,也一樣要服罪。”
“不愧是房公的門生。”袁振升平靜地聽完方士奕的話,淡然一笑。
“你什麽意思?”方士奕有些惱怒,“不是我不敬,房公把我推到今天這個地步,是他不義在先,我何去何從隻聽自己的,和他房大人無關,別以為我這樣做就是要助魏王成事,你把我看成什麽人了?”
“可是你這樣做,不正是魏王所希望的嗎?”袁振升反問道,“太子縱然有野心,可是他魏王呢?他魏王把太子的計劃了解的這樣清楚,又這樣及時的出現在我們麵前,魏王的心,難道不是比太子更可怕嗎?”
方士奕無言以對,他承認,袁振升所說的正是一直困擾著他的,他可以不計較自己的得失,甚至不計較自己的性命,可是他不管怎麽做,都似乎不合適,不合理,這樣也難,那樣也難,左轉不得,右轉也不得,方士奕突然覺得自己似乎並不適合做官,他自以為自己外圓內方,殊不知自己的“圓”其實總是會被自己的“方”所羈絆,自己的“方”每每也總是會被自己的“圓”給磨平,自己看上去是左右逢源,其實是左右都不圓,方士奕突然想起老師十年前贈給他們二人的那兩個木雕。
“去找找李思行李大人吧,他的兒子現在尚在獄中,這件事想不出個辦法,他也脫不得身。”袁振升站起身,向門外走去,“總之,最好的辦法——皇帝仍然是慈父,太子可保終年,父子可以不成父子,但朝廷還得是朝廷。”還沒等方士奕回過神來,袁振升已經消失在門外,留下方士奕一個人坐在原地發愣……
第二天,徹夜未眠的方士奕和李思行拿出了一個案卷的草本,草本上寫道:萬仁死於自殺,而他的仇家將其首級割下,然後逃匿,當然,這個所謂“仇家”的名字,是編的;為何結仇,奏本裏沒有說明,大理寺和禦史台也沒有追問;隻是方士奕被皇帝秘密召見了一次,說了些什麽,沒有人知道。
而萬申則被罰守孝三年,李思行離開的時候,並沒有告訴萬申自己是他的父親;
然而,事情當然沒有結束。數月以後,一個叫紇幹承基的武士被突然逮捕,當大理獄審理紇幹承基的時候,紇幹承基自曝自己是太子的手下,然後將太子謀反的計劃一五一十的說了出來,當然,紇幹承基的供詞很藝術,除了太子李承乾和侯君集的女婿賀蘭楚石以及左屯衛中郎將李安儼、杜荷以外,紇幹承基的供詞裏沒有再提及和牽扯任何其他人;好吧,不再拐彎抹角了,這個紇幹承基的真名其實叫做契必閩文,至於他為什麽要這麽做,為什麽肯這麽做——這世上有一句話叫做士為知己者死。
貞觀十七年,一場可能本該再度上演的玄武門之變最終卻以一種異常和平的方式結束了,每個人都很意外,侯君集領死,太子李承乾被流放黔州。更意外的是,太子李承乾被流放之後,魏王李泰並沒有像其他人想象的那樣當上太子,漁翁得利的是一直生性謙和文弱的晉王李治,兩個月之後,似乎一直並沒有過錯的魏王李泰則被流放均州。
長安城的深秋並不那麽令人愉快,肅殺寒風,滿地黃葉,一片寂靜下,城牆上的暗紅色的牆磚看著有些像幹涸的血跡。太極殿裏空蕩蕩的,皇位上的李世民顯得蒼老而孤獨。他抬起頭遙望著獻陵的方向,兩行濁淚順著兩腮流到嘴裏,很苦,很澀:十七年了,離那一天整整十七年了,父親,那一幕你還記得麽?那兩顆仍在你眼前的血淋淋的人頭?那些事我一直不敢忘,但也不敢提,父親,今天我終於明白了你當年為什麽會那樣搖擺不定,左右躊躇,我終於明白了你當年的一切苦衷,可是太晚了,太晚了,今天你的孫子也走了我當年那條路,隻是我比您當年早了一步,快了一步而已,可是我還是保不住我的兒子。承乾流放了,靑雀(魏王李泰的小字)也流放了,我也一下少了兩個兒子,就像武德九年六月初四那一天的您一樣——父親,這是天給我的報應,還是您給我的報應?李世民想起那次秘密召見方士奕的情形,方士奕那句話狠狠地擊中了他心裏最柔軟的部分,打的他措手不及,但也的的確確是他最想聽的話——“陛下仍然是慈父,太子可保終年。”
慈父?慈父……李世民的目光落在一年前李泰送給他的那個漆盒上,這個漆盒他一直都沒有打開,打不打開已經不重要了,裏麵寫的什麽,他早已心知肚明,重要的是,這是李泰送來的,是他的另一個兒子送來的……李世民顫抖著拿起漆盒,看了看,轉身扔進火爐裏,玄色的盒子由黑變紅,又由紅變黑,李世民的目光在跳動的火光中逐漸模糊了。
“陛下,他來了。”近侍走到李世民身邊低聲說道。李世民猛地回過神來,定定神,聲音卻明顯有些顫抖:“宣。”
一陣清晰的腳步聲一點點走近,李世民的臉上的表情也隨著腳步聲的臨近而變得越來越複雜。燭光照亮了來者的麵孔,他是袁振升,不,其實他不姓袁,他姓李。
李世民的臉上交織著驚喜、愧疚和痛苦的複雜表情,仔細端詳著麵前的袁振升,顫抖著說道:“你……你真的越來越像你的父親,我的大哥了。”這麽多年了,親口說出“大哥”這兩個字,對於李世民而言是第一次。
“父親,”袁振升淡淡地笑了笑,“父親的樣子在我心裏已經很模糊了,現在在我心裏,除了父親,還有天可汗。”
“你——”李世民的眼中閃出異樣的光彩,卻還是有些閃爍的味道,“你應該恨我才是。”
“恨?”袁振升笑著搖搖頭,“如果我恨你,我不會一直安安穩穩的做你治下的一個臣子,如果不是這件事,我想我一輩子也不會再走到你麵前。恨是最不好的感情,與己無利,與人有害。我以前恨過很多人,後來都放下了。其實人這一生,不管經曆什麽,都要放得下才好。”
袁振升看著李世民的眼睛,他的眼神很誠懇,李世民的眼中卻有一種象得到了意外的禮物那樣的不敢置信。他整個人向後傾去,原本陰鬱的臉就像一塊徹底浸到水中的棉布那樣,緩緩的舒展開來。他感到自己的心就像一枚羽毛,在半空中浮了許久,終於落下來,上麵沾滿了灰塵。
“方士奕對我說過,是你告訴他,到底應該怎麽做才是對的?”李世民問道。
袁振升笑著搖搖頭:“哪裏,他是聰明人,我隻說我該說的話,其他的事,都是他做的,與我無關。”
李世民點點頭,輕輕歎了口氣:“是啊,他是聰明人,隻可惜聰明人看的透,所以不願再在這朝堂之上再做些逶迤逢迎之事,我想讓他升官,可他不幹,不僅不幹,連本來的中書舍人也請辭了,連他的老師房玄齡都留他不住,可惜,可惜。”
“沒什麽可惜的,想必他也看開了,放下了,不願在做官了,僅此而已。”袁振升淡淡地說。
李世民自嘲地笑笑,探詢的看向袁振升:“那你呢?現在你我已經相認,該給你做什麽官呢?”李世民頓一頓,接著說道,“去年我已經給你父親恢複了太子的封號,或者你希望像曹王李明那樣,再做回你的皇子?”
“不,我不希望。”袁振升搖搖頭,“這些年,我在外地做官做的很安心,我想繼續做下去,並且希望陛下允許我永遠不做京官。”
“你……”李世民望著袁振升,沉默良久,點點頭,“我答應你……”李世民笑著補充了一句,“你身上,到底還是有我們李家的傲氣和棱角。”
袁振升也笑了:“但是我的心比以前更懂得悲天憫人了。”
空蕩蕩的大殿裏,隻有叔侄二人。他曾經親手射殺了他的父親,自己的大哥;他曾經跟隨母親隱姓埋名,帶著仇恨讀書,求功名,做官;可是現在,一切都過去了,他是他的叔父,他是他的侄子,僅此而已。
走出太極殿的袁振升腳步輕快而沉穩,來到玄武門前,他停下腳步,看了看暗紅色的城牆,他想起了父親,想起了三千個鐵勒人,想起了依然不肯回到鐵勒,而是在中原四處雲遊的兀偰良,還想起了那個飲鴆酒自盡的萬仁,這些人,這些事,都已經過去了,人這一生,什麽事都得放得下才好。袁振升笑了笑,他又想起了方士奕,他的這位朋友最終離開了這個他一直自認為如魚得水的地方,這對他而言,也算是好事吧。至於自己,袁振升不知道自己還能走多久,但是他隻希望自己做一個普通的臣子,按照一個普通人的意願把這段路走完。
至於被流放的李承乾和李泰,他們也是自己的兄弟,隻是,很多事,由不得他們,由不得自己,由不得皇位上的那個大唐皇帝,由不得任何人了。
當袁振升邁出宮門的時候,他清楚的聽見身後的宮門關閉時發出的一聲沉重的悶響,但是他沒有再回頭。
貞觀十八年十二月初二,太子李承乾死於黔州。
貞觀十七年後,魏王黨成員岑文本、韋挺、崔仁師、劉洎等人被分別處死、流放、罷官。
唐高宗永徽三年,房遺愛和高陽公主謀反事發,房家滿門抄斬,而權傾朝野的長孫無忌和禇遂良則借此構陷吳王李恪和江夏王李道宗,二人冤死。
永徽六年,長孫無忌和褚遂良反對立武則天為皇後,未果。顯慶四年,許敬宗迎合武後意旨使人誣告長孫無忌謀反,長孫無忌流放黔州,被逼自縊,長孫氏滅門。
長安城的秋天仍然寒意重重,昭陵和獻陵無語相望,仿佛在講一個很長又很短的故事:
莫道世間無情苦,無情最是帝王家。
(第四談 方圓 完)
《老穆茶棚》之番外篇《凶宅》
許璐,23歲,女,是個動畫設計師,現供職於一家不大不小的廣告公司,業餘時間也在朋友那裏接點兒私活,白天給老板打工,晚上給自己打工,日子過的倒也逍遙。更多精彩好書,更多原創手機電子書,請登陸SJTXT小說下載網--Www.xjtxt.Com但就是累,不過這累是體力上的,精神上倒是很輕鬆,錢包也還算寬裕。許璐不愛和人打交道,更喜歡自己一個人安靜著待著,有活幹活,沒活發傻,總之就是不喜歡自己的生活中闖進太多的除了自個兒以外的其他人。所以在和同屋兩個嘰嘰喳喳的女孩同在一個屋簷下生活了半年後,荷包逐漸鼓起來的許璐終於決定搬出去,找一處沒人打擾的地方——很幸運,她找到了。
那是C城一處很不錯的地段裏一個安靜的四合院——之所以說地段不錯,是因為那是個很適合建四合院的地段,這話明白吧?就是僻靜,很適合許璐這種貓一樣的人物;但是又不像那些個老城區一樣,一進去一片破敗,住在裏麵的人每天提心吊膽擔心哪天哪一級部門突然發癲然後在斑駁的牆上刷上兩個大字——“拆遷”。許璐第一次來看房子的時候就喜歡上了這裏,有那麽點兒隱居的落魄貴族的感覺,反正是安安靜靜的躺在城區一個不顯眼的位置,但是又穩穩地立在那裏,沒人敢去動它的感覺;安靜、安全,這是好房子的要素,最關鍵的是,這是個現在很少見的四合院了,每個人獨立的一間屋子,悶在屋子裏幹自己的事,誰都不會打擾到別人也不會被別人打擾。到點兒了上院子裏來透透氣,彼此打個招呼,感覺有鄰居的感覺很溫暖,就這麽溫暖著,享受著類似犯人們放風般的愉悅感,生活真是很美好。所以許璐連價都懶得還就馬上租下了,雖然比以前三個女孩分攤三室一廳的單元房要貴一些,但是想想每天擠在小屋子裏一舉一動都在別人眼皮子底下的生活而言,這四合院倒一點兒也不貴。“不過就是每月再多接兩樁私活兒罷了。”許璐這麽想著,爽快地一口氣付了半年的房租。房東老太太樂得臉上笑成朵菊花了——許璐不太喜歡這房東老太太,這老太太瘦的有點糝人,眼皮是往下耷拉著的那種,遮住了眼睛的一半,尤其是光線不好的時候,許璐根本看不清這老太太的眼神,隻知道她的眼珠埋在那層耷拉著的眼皮底下,昏暗的光在那兒埋下一片陰影,什麽也看不見。不過話說回來,喜不喜歡房東和喜不喜歡房子沒什麽本質聯係。三天後,許璐便拖著自己本來就不算多的行李搬到了這間四合院。
“姑娘,你這鍾……是每隔一小時會自動敲一次的那種?”房東老太太幫許璐把行李安置好,盯著許璐帶來的一個掛鍾,遲疑地問道。
“嗯,對,報時的啊,”許璐甩甩掉下了的一綹頭發,“報時的聲音很好玩,是小孩子哭的聲音,我自己在網上錄的,特別可愛,我放給您聽聽——”
“不,不用。”老太太顯得有點慌亂地擺擺手,沉默片刻,又開口道,“姑娘,這院子算是偏僻的,你又一個人住,晚上最好是別折騰出什麽動靜來,否則怕……嚇著你自個兒。”
“嗯?什麽意思?”許璐覺得有些莫名其妙。
“哦,沒什麽意思,我是好心提醒你一下。”老太太笑笑,但是笑得不那麽自然。
“嗬嗬,我膽子大著呢。”許璐不以為然地繼續折騰手裏的物什。
“哦,這個……我這雖然是四合院,但是彼此屋子裏動靜太大,還都是能聽見的。另一間屋子裏有個房客,最不喜歡聽見掛鍾報時的聲音,其他幾個房客就因為報時掛鍾還和他吵過,搞得不歡而散的。”老太太的聲音有些遲疑。
許璐心裏暗暗一笑——原來就因為這個。“這樣啊,那我把這個掛鍾的報時關了好了。我這人最不愛和人吵架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說完,許璐隨手關上了掛鍾的發音開關。
老太太似乎鬆了一口氣,看了看許璐:“那我先走了,給你留了兩把鑰匙,一把備用。”
“謝謝您了。”許璐點點頭,突然又想起什麽似的喊住老太太,“其他幾間屋子住的都是什麽人啊?都是些正經人吧?”
“那是自然,不三不四的人我不會隨便把房子租給他們的。”老太太咧嘴一笑,露出幾顆微黃的牙,“不過,大家都是喜歡安靜的人,沒事,你還是不要去打擾他們為好。”說完,帶上門,出去了。
許璐仍然低頭忙著收拾一個個打開的箱子,什麽也沒注意……
平安無事的住了三天,許璐對這個住所越來越滿意了——三天了連鄰居的麵都沒照著,這種沒人打擾沒人一大早就在耳邊聒噪的感覺真爽,今天是周五,許璐上超市買了一堆東西,回來興致勃勃的開始做咖哩雞,不一會兒,香味便彌漫了整個房間,還躥到了院子裏——許璐的烹飪手藝是很不錯的,這點她一直非常自豪,也非常樂意在朋友圈裏炫耀。看著鍋裏黃澄澄的雞塊,她忍不住舀起一瓢湯,貪婪地想嚐嚐味道。
“真香。”門口幽幽的傳來一個女孩子的聲音,許璐一愣,放下勺子,掀起門簾,不禁驚了一下,門外的女人看不清是個女孩還是個中年女人,她的頭發很長,中分,垂下來,擋住了一半麵孔。她的臉色有些發青,黑眼圈也很重,看人的眼神直勾勾的,射到人心裏一樣看的許璐感覺後背一陣發涼,她握著勺子的手抖了一下,笑了笑:“我在做晚飯,油煙太嗆了,沒關門,這味道你不喜歡聞到吧,不好意思。”
那女人笑了笑,搖搖頭:“我沒別的意思,我隻是很喜歡聞到肉的味道。”
許璐愣了一下,看看這女人穿的是家居服,腳上踩著一雙拖鞋——一定是這四合院的住戶了,於是忙舉起手裏的勺子:“哦,你也是住這院兒裏的吧?是晚飯了嗎?一起來吃吧。”
那女人一笑,不知為什麽,許璐總覺得這女人笑起來很不吉利,陰慘慘的感覺。女人笑得時候牙齒很白,在燈光下甚至白的有些發亮,女人點點頭,“謝謝你,你真是個好姑娘。”說完,腳已邁進了門檻。
天色已經逐漸暗了下來,許璐突然感覺這樣一個長發披肩臉色蒼白的人單獨和自己待在一起是件很可怕的事情,她想了想,對那女人笑了笑:“今天是個周末,這院子裏的其他幾戶都在的吧?我們叫他們一起來吃,算是咱們新鄰居搞個小聚會,怎麽樣?”
女人抬起眼直勾勾地盯著許璐——她的眼睛眼白遠遠比黑眼珠多,許璐驚了一下,那女人卻淡淡一笑:“行,你去吧,我幫你看著鍋。這院兒裏除了你我就隻有兩戶人家,我也不認識他們,你在院兒裏喊一聲就得。”
許璐點點頭,也不敢再說什麽,轉身正要出門,突然想起了什麽,停下腳步轉身問道:“對了,我還不知道怎麽稱呼你呢。”
“我姓穆,我叫穆心,不過我不太喜歡別人直接叫我的名字,所以你就叫我老穆好了。”長發女人平靜地答道,聲音裏沒有一絲的溫度。昏黃的燈光在她臉上投下一片陰影,她的眼白在陰影的反襯下,灼灼地閃著幽光。
十五分鍾後,四合院裏的四個住戶第一次碰頭了——搬來才三天的許璐,剛剛結識的古怪女人老穆,一個看上去長得和李逵很像的很是彪悍的男人——他自稱自己名字太正經,讓大家叫他“虎爺”,虎爺長得有點怪,你說他看上去像李逵,但又沒李逵那麽正,而是凶悍的外表下隱隱帶著那麽一股子邪氣,感覺有點像——鍾馗,對,就是鍾馗的感覺。虎爺雖然是個大男人,而且看上去應該走南闖北經過不少事兒了,但是話卻不多,人很和氣,但是讓許璐總有那麽點距離感。而跟老穆和虎爺一比,第四個則正常多了。那是個三十多歲的女人,跟她一對比,許璐確定了老穆應該還隻是個和自己年齡差不多大的年輕姑娘,這個女人大概三十五、六歲的樣子,自稱自己叫天青,讓大家都叫她青姐好了。青姐很瘦,看上去很和藹,也很開朗,整個晚餐的過程中她一直在帶著大家說說笑笑,許璐雖然自己愛安靜,但是真的搬到一個自己單獨住的地方,覺得有這麽個活潑點兒的鄰居也不錯,如果都像那個陰慘慘的鬼一般的老穆一樣,那還真的挺糝得慌的。就衝這點,許璐就很喜歡青姐——當然,更重要的是,據說青姐是房東老太太的親侄女。在如今房價如雨後春筍般的大氣候下,對於人在異鄉又口袋空空一窮二白的租房者,還有什麽比哄好房東,以及房東的親戚更重要的呢?
大家吃吃喝喝折騰了兩個多小時,最後還是虎爺打著飽嗝說咱們盡早散了吧,明天早上他還要上班——
“明天不是周末麽?”許璐嘴裏含著一塊雞胸脯肉含糊的說。
“哦,我的職業沒有什麽周末不周末的。”虎爺笑笑,臉上的表情有點不自然,眼睛也似乎在躲避著許璐,害怕她接著追問些什麽一般。
“那你是——”許璐正要問虎爺是幹什麽的,突然一隻手在桌子下麵輕輕地拉了她一下——是老穆,許璐愣了愣,卻看見老穆在向她微微地搖頭示意,雖然不明白老穆的用意,但是想想刨根問底地追問人家的隱私也挺沒修養的,於是閉了嘴。
青姐似乎是有點醉了,沒看見這微妙的一幕,於是大大咧咧地揮揮手:“那咱們盡早散了吧,明天各幹各的事去。”然後站起身,“我幫你把盤子收了吧,看我們一群人給你這桌子弄的杯盤狼藉的,過意不去。”
“千萬別,哪兒有讓客人洗碗刷盤子的。”許璐連忙阻攔道。一旁的老穆卻開了口:“我也留下來幫你收拾吧,大家都是鄰居,沒什麽主人客人的,虎爺明天還有事,你先走吧。收拾碗筷的事我們女人來做。”
虎爺嘿嘿一笑,道了聲謝謝,又說了些類似改日回請之類的客套話,轉身走了,留下許璐、青姐和老穆三人忙碌著。半小時後,一切搞定,卓姐笑著道別,老穆卻放慢了腳步,看到青姐走出門,老穆突然轉過頭,死死地盯著許璐,問道:“你今晚做的咖哩雞——裏麵真的是雞肉麽?”
許璐心裏一緊,眼睛卻不敢看老穆:“當然……當然是,我下午剛去的超市買回來的新鮮雞肉,怎麽?有問題麽?”許璐的背後又是一陣發涼。
“哦,沒什麽。我隻是覺得,也許不用雞肉……會更好一些。”老穆咧嘴一笑,許璐發現她的牙縫裏閃著一種異樣的光,許璐覺得手心裏滲出了一層細密的汗——這個古怪的老穆,她到底是什麽人?
老穆似乎看出了許璐心裏的驚恐,她笑了笑,轉身走了出去,臨走前,她扔下一句話,卻並沒有回頭——“晚上把門關好,還有,你房間裏的那個掛鍾最好不要讓它發出聲音。”
掛鍾!怎麽又是掛鍾!許璐的心中突然湧上一陣莫名的驚恐。房東老太來的那天讓我把掛鍾關上,今天這個古裏古怪鬼一樣的老穆怎麽也提到了這個掛鍾!真是邪門了!這就是個超市裏買的最普通的報時掛鍾而已!100塊錢出個頭,這裏麵能有什麽妖孽不成?許璐一邊想著,一邊不由自主的將手伸向那個掛鍾,翻來覆去的研究著——卻也沒發現什麽不對勁的地方,這掛鍾太普通了,而且用了一年多了,看上去也很舊,沒有一點特別之處,難道不喜歡掛鍾聲音的那個鄰居就是這個老穆嗎?許璐這麽想著,心也就放了下來,心放了下來,手也就不由自主的一鬆——“啪!”掛鍾的報時開關被扳了下來,“鐺!鐺!鐺……”低沉的鍾聲在安靜的房間裏回蕩,而每一陣鍾聲裏還夾雜著許璐以前錄製的嬰兒的哭聲……
空蕩蕩的屋子裏,本來就有點讓人膽顫的鍾聲在屋子裏激起一陣陣輕輕的回聲,和鍾聲混在一起,更顯得詭異,許璐的心突然狂跳不止,她緊張地看了看四周,什麽也沒有發生。“見鬼!”許璐恨恨地把掛鍾往床上一扔,一個個裝神弄鬼的,其實屁事沒有!什麽破地方!“等把這一陣忙過了,就去找別的房子,和這幫子莫名其妙的人住在一起折壽!”許璐心想著,突然意識到自己被剛才突然發出的那陣鍾聲嚇出了一聲冷汗,“衝個澡去。”許璐拿起毛巾,衝進浴室。
浴室裏氤氳的水汽模糊了許璐的視線,“真舒服,”許璐感受著蓮蓬頭淋下來的溫溫的水澆在身上那種放鬆的感覺,享受地閉上眼,玩弄著身上的泡沫,突然,許璐感覺到沐浴露的清香中夾雜著一股讓人很不舒服的味道,有點腥,有點暖,這是什麽?許璐猛地睜開眼,看見蓮蓬頭淋下來的水居然變成了——紅色!是血?!是血!!許璐驚訝地張大嘴,她的全身開始劇烈的顫抖,不知道該幹些什麽,愣了一會兒,許璐顫抖著手想去關掉蓮蓬頭的開關,卻發現開關怎麽也擰不動,怎麽回事?這到底是怎麽回事?!許璐感覺自己快發瘋了!她的手指不聽使喚的胡亂扳動著水龍頭,可是開關好像被什麽卡住了一樣,根本扳不動,許璐抬起頭,卻從浴室模糊的窗玻璃上看見了一雙詭異的紅色眼睛……
許璐張大了嘴,想叫,卻叫不出聲音;想跑,卻連步子都挪不動。那是什麽?在自己背後?還有一雙紅色的眼睛?許璐不敢回頭,憑直覺她知道背後的那個身影一定會讓自己在0.05秒的時間裏迅速暈過去。可是,難道就這麽站著麽?在水汽氤氳的浴室裏,自己和一個——鬼?
“我隻是想吃肉。”許璐背後那個紅眼睛的鬼倒先開了口,“我很久沒有吃到那麽新鮮的肉了,我還想吃。”
“在……在廚房,”許璐顫抖著回答,“廚房還有一些,但是不多了,你全拿走吧。”許璐很驚訝自己在這種時候居然還能說出這麽連貫的句子。
“你帶我去,我不喜歡一個人待著,我一個人待了很久了。”那個聲音顯得很飄忽,空蕩蕩的感覺。
“可是我——”許璐看了看自己光光的身子,“我總不能這樣就跟你出去啊。”人在極度恐懼的時候也一樣有羞恥心,也還能記得自己沒穿衣服,這是人和動物的本質區別。
一雙手遞過來,許璐仍是不敢回頭,不回頭,自己至少還不會徹底崩潰掉,許璐十分清楚自己的斤兩,隻聽到鬼的聲音,自己還能站在這裏,但實在是再不敢和那雙紅色眼睛有什麽對視的。許璐低下頭,接過那雙手遞上來的浴袍,隻看了一眼,許璐就差點叫出聲來,那雙手上布滿了膿瘡,滴滴答答地向下流著黃色的濃濃的汁液,那黃色的膿水和著血水,變成了一種讓人惡心的橙色。許璐強忍著惡心,接過浴袍,抖抖索索的穿上,然後閉著眼睛出了浴室,拐到廚房的門口時,突然從大門外麵撞進一個人,狠狠地往自己身後澆了一大盆暗紅色的東西,“啊!”許璐驚叫了一聲,她白色的浴袍上也被淋滿了那惡心的粘稠的液體,這是什麽?許璐用手擦拭了一下,黏黏的,熱熱的,這是——血?!不是浴室蓮蓬頭上淋下的血水,而是純正的血液,一點雜質也沒有,許璐被一股強烈的腥味熏得幾乎要吐出來,可是她仍然不敢扭頭,她隻聽到自己背後的鬼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然後便什麽聲音也沒有了。這是怎麽回事?
“你沒事了。”一個男人的聲音響起,這聲音是——虎爺!許璐回過頭,沒錯,是虎爺,他穿著一身亞麻色的上衣,有些寬大,腳上穿著一雙老式的黑色布鞋,虎爺手裏拎著一個空了的鐵桶,桶的內壁上還沾著暗紅色的血跡。
“你……剛才……”許璐驚魂未定,連一句話也說不完整。
“這是個凶宅。”虎爺平靜地說,“我是個陰陽師。”
凶宅?陰陽師?許璐覺得自己的腦子有些不夠用了,這些名詞自己隻是在無聊的時候混天涯蓮蓬鬼話的時候才見過,怎麽會出現在自己的生活中?“你是說——這四合院裏住著的……都是鬼?”許璐的膽子似乎有些大了,她急於想弄清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不知道,我隻知道我自己是人。”虎爺搖搖頭,又指了指自己手裏的桶,“剛才你牆上的掛鍾響了,你知道麽?這宅子裏的鬼似乎對掛鍾的聲音特別的敏感,而且,它似乎隻對半夜十二點的鍾聲有興趣。就是剛才,你的屋子裏,鍾敲了十二下,它便出來了。我聽到了鍾聲,又嗅到了鬼出來時特有的那種腥味,我順著那絲味道找上來,幸好,還不算太晚。”虎爺是個很牛的陰陽師,狗血這東西是陰陽師居家旅行,殺“鬼”越貨的必備良藥之一,鬼怕狗血,剛才若不是這桶狗血,虎爺想赤手空拳抓住那鬼,絕不是件容易的事——憑經驗,虎爺知道,這鬼是個怨氣很重的主,絕不是什麽善茬。
“它是誰?它為什麽要找上我?”許璐快瘋了,“我招誰惹誰了?”
“你什麽也沒做,但是鬼和人不一樣,人做事講道理,鬼做事可不需要什麽理由。”虎爺很平靜,“幸好我及時趕到了,要知道,那鬼可能吃完雞,下一個要吃的就是你了。那是個凶鬼,死的時候怨氣很重,這種鬼最可怕,招惹不得——因為和它沒什麽道理可講。”
許璐狠狠地打了個冷戰,她看著虎爺,問道:“那麽你——你知道這是個凶宅,為什麽還要住在這裏?其他兩個人呢?青姐和老穆,她們倆是人還是……鬼?”許璐覺得後背一陣涼氣,剛才,一個小時前,自己莫非和兩個鬼一起吃了頓飯,而且,還和她們單獨待在一間屋子裏洗碗聊天?
“我說了,我是個陰陽師,陰陽師的職業就是捉鬼。”虎爺笑了笑,沒錯,對陰陽師而言,捉鬼就和青蛙捉蟲子,螳螂新娘吃掉螳螂新郎一個道理——青蛙多吃蟲子,螳螂多吃老公,陰陽師多捉鬼,便多攢精氣神,長肉,長心眼,於是才能活的更好。普通人明知是凶宅還往裏鑽,那是有病;但陰陽師要住的就是凶宅,這也是有病,但是是職業病。
“那我怎麽辦?”許璐叫起來,“我不能再住在這鬼地方了!我不是陰陽師!明天我就搬出去,哪怕睡在火車站的候車大廳,我也絕不住在這裏!”
“晚了。”虎爺平靜的說,指了指許璐身上的浴袍,“剛才那鬼把衣服遞給你的時候,它的膿血沾在了你的浴袍上,你當時剛洗完澡,身上還是濕的,膿血和洗澡水一起滲進了你的身體發膚,你在某種程度上講,已經被附身了。”
“我被附身?被鬼?!”許璐瞪大了眼睛,“不可能!我現在很清醒!我絕對不可能被什麽鬼上身!”
“鬼上身和鬼血附身是不一樣的。”虎爺搖搖頭,“鬼上身是當了鬼的代理人,整個人算是廢了,但是鬼血附身,人的心智還是清醒的,隻是從此就擺脫不了這個鬼了,你走到哪兒,它就跟到哪兒,除非——”
“除非什麽?”許璐覺得自己快崩潰了,這輩子都擺脫不了這個鬼!自己怎麽在那麽多出租屋裏偏偏挑上這個鬼地方!早知道這樣,自己不如就擠在那個出租單元房裏好了,平平安安,什麽事也沒有!
“你別急,”虎爺的語調很冷靜,給許璐一種莫名的安全感,“如果我們能找到那個鬼,然後用桃木劍插在它臉上的屍斑上,就能滅了它,你自然也就解脫了。”
“屍斑?什麽是屍斑?”許璐覺得有點反胃。
“屍斑是鬼一種特有的記號,暗紅色的一塊斑,不知道的人會認為是胎記,當然,有的人的確會在那個位置長胎記,不過這種巧合不多,屍斑一般會長在左邊臉頰的太陽穴處。我之所以確認你不是鬼,是因為我剛才吃飯的時候就注意觀察過你,你紮著馬尾辮,太陽穴那裏很幹淨,沒有屍斑,就不是鬼——你看看,我也沒有。”虎爺扭過臉,讓許璐看了看自己的太陽穴,“隻是你很不幸,不幸走進了這個凶宅。”
“我……那那個老太太呢?那個挨千刀的房東呢?她明知這是凶宅,為什麽要把這房子租給我?!難道——”許璐瞪大了眼睛,“她也是——”
“我也不知道,我隻知道這宅子裏的鬼是很凶的怨氣很重的惡鬼,所以我不敢輕舉妄動,你租房的時候看過她的身份證麽?”虎爺掏出煙,點上,吸了兩口,吐出兩個煙圈。
“沒有,”許璐搖搖頭,“這年頭,房東就是爺,隻有房東驗我們的身份證,哪兒有我們驗房東的道理?你剛才進來的時候,沒有看清它的模樣嗎?”
虎爺笑了笑,搖搖頭:“我剛才隻是把它趕走了,可沒有看清它的臉。何況,鬼和人是不一樣的,人什麽時候都是一個模樣,鬼可不是。鬼白天也許是人,很正常的人,但是到了晚上,一旦要出來行凶作惡,它們就成了另一幅模樣。比如剛才,你看到的那雙手——”
“別再說了!”許璐叫了起來,那雙滴滴答答滴著膿血和碎裂的皮膚和肉塊的手,她這輩子也不願意再看見,“那你說,青姐和老穆,她們,她們到底誰是鬼?”老穆那白晃晃的眼球在許璐麵前閃過,許璐禁不住又打了一個冷顫。
“我也不知道,我之所以在這裏住了兩個月,就是在想可靠的辦法把真正的鬼引出來,但是又不至於傷到我自己,更不要傷到無辜的人。可是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辦法。我也發現了這鬼對晚上十二點的鍾聲似乎很有興趣,我也試過一次,可是我發現那鬼似乎能從鍾聲裏得到能量,變得比平時更厲害。就像剛才,如果是平時,一桶狗血足以讓那鬼爬不起來,可是剛才那鬼被鍾聲引出來之後,挨了一桶狗血,卻還是和平時一樣的敏捷,能那麽快就消失不見,不知道這鬼和這掛鍾之間,究竟有什麽關聯?”虎爺皺起眉,上次敲鍾捉鬼的時候自己就占了下風,放跑了鬼,這次又是這樣。
“那我們怎麽辦?怎麽辦?這地方我是一天也不敢再待下去了!”許璐從椅子上跳起來,歇斯底裏地喊道。
“別怕,現在有我們兩個人,就算這宅子的另外兩個人都是鬼,起碼我們還有兩個人,哪怕一對一,我們也不占下風。”虎爺拍了拍許璐,“不過,你能不能想辦法查查那老太太的身份?即便她不是鬼,但她是這個凶宅的房東,也絕對是個可疑的關鍵人物。”
許璐看著沉穩的虎爺,突然生出了一股信任感——管它呢,反正現在自己已經被鬼血附身了,走到哪兒,鬼就要跟到哪兒,逃無可逃,不如拚一把,反正這虎爺看樣子是個高人,跟著他,沒什麽可怕的。許璐望著虎爺,點點頭:“我會想辦法的。”
第二天。
“怎麽搞的?剛搬進來熱水器就壞了?你是在用東西,不是在吃東西好伐?”房東卓老太太一邊晃著一邊爬下梯子,不滿地嘟嚷著。
“是是是,是我毛手毛腳的。”許璐賠著笑臉,“這次修熱水器的費用我全出了,麻煩您老跑這麽一趟了。”突然,許璐仿佛想起了什麽似的問卓老太,“卓大媽,我想換個手機號碼,可我用自己的身份證辦的上一個欠費了,我又不想再去繳費了,欠的有點多了,這次能不能把您的借我用用?這一個我保證不會欠費,不會給您惹麻煩的。”
“我的身份證?”卓老太一愣,“你還是用別人的吧,我一個老太太了,不愛把自己的身份證借給別人,我怕惹麻煩。”
“我一個年輕姑娘,人生地不熟的,連個朋友都沒有,我找誰借啊?”許璐有點委屈,“再說我還有半年房錢在您那兒放著呢?我也就算和您有點交情,也隻能找您幫忙了。”
卓老太想了想:“好吧,我給你個身份證號碼吧——”
C城市公安局
“這個身份證號?”戶籍科一個平頭小夥子皺起眉,“這個身份證的主人早在五年前就死了,早銷戶了。”
“死了?!”許璐的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她覺得自己的小腿肚子一陣抽搐,果然,果然——那老太太不是人,是鬼!那麽她那個所謂的侄女呢?那個總是笑眯眯的青姐呢?她也是鬼麽?突然,許璐想起了那雙血肉模糊支離破碎的手,那雙手的無名指上戴著一枚戒指,銀的,那種老式的純銀戒指——而那枚戒指,正是天青在那天晚餐時戴過的!!是的,自己記得,那天洗碗的時候,自己看見過!這樣說來,那個老太太,和她的侄女,都是鬼!許璐的心幾乎要蹦出來,她按了按自己的胸口,定了定神,接著問道,“那這個老太太,她是怎麽死的?您這裏能查到嗎?”
“這可不能,”小夥子笑了笑,“我這兒隻顯示她的號銷戶了,至於怎麽死的可沒記載,我這兒不是檔案館。”
“誰怎麽死的?”鄰座一個胖胖的中年女人開口問道,“你們說的是不是五年前東城區死的一個老太太和她閨女?”
“怎麽?您知道?”許璐趕緊追問。
“嗯,我當時還在刑偵技術科,跟著幾個同事出過現場,那可是真慘。”中年女人搖搖頭,“事兒是她女婿惹出來的,她女婿不是個善茬,吃喝嫖賭,她女兒要和他離婚,他不同意,母女倆就要去派出所檢舉他貪汙單位公款的事兒,結果這男的就起了殺心。結果——你猜這男的是怎麽把這母女倆幹掉的?”
“用——掛鍾?”許璐想起了自己牆上掛著的那隻掛鍾和昨天晚上鍾敲十二下鬼現身的場景,感覺自己連骨頭縫裏都是涼氣。
“你怎麽知道?”那中年女人十分驚訝,“說起來,那男的真的是變態的令人發指了,他把母女倆綁起來,然後按照人的經脈的方向分成十二塊,鍾敲一下,順著他畫的筋絡的位置剔下一塊,然後畫上符,到下一個點再沿著下一個經絡再剔下一塊,就這麽一點點的割,那刀還是把慢刀,她們就這麽一刀刀的被割著,然後緩上一個小時,又到了整點,再開始割,到了十二點的時候,母女倆的最後一塊肉也被順著筋絡剔下來了,就這麽活活的被一刀刀割死了。”中年女警咽了口唾沫,又補了一句,“我們到現場的時候,看到那母女二人已經成了二十四塊碎肉,每一塊上麵還標著朱砂點的天幹地支的那些古裏古怪的符號呢……”
“汪姐您別再說了!我,我剛吃了午飯……”那年輕小夥子的臉色開始發白了,顯然是被這個毛骨悚然的故事嚇到了。
“咳,在刑偵技術科的時候,這種變態見的多了,可是當時出現場的時候還是被嚇到了,母女倆的死狀太慘了。從那以後,我也從那個科裏調走了,感覺這活再這麽幹下去,遲早得折壽……”中年女人繼續向年輕男孩描述著自己做刑警時候的光輝往事,許璐卻再也聽不下去,跌跌撞撞的出了門。
“趕緊回去,告訴虎爺,告訴虎爺卓老太太是鬼,那個什麽青姐也是鬼,她們根本不是什麽姑姑侄女,而是親母女,是被那個男人害死的怨鬼!”許璐一邊向小院狂奔,一邊滿腦子都是那些血淋淋的場景,難怪那鬼一聽到敲鍾聲就會出來,尤其是晚上十點的鍾聲。現在一切都清楚了!告訴虎爺,告訴虎爺她們的來曆,虎爺一定會有辦法的,知道鬼是怎麽死的,事情就好辦了!虎爺一定能有辦法滅了她們,然後解了自己身上附身的鬼血。許璐一路沒停的跑回四合院,推門進去,正要喊,轉念一想,不行,如果讓那個天青聽見了該怎麽辦?她是不是要害自己?許璐定定神,放輕了腳步,走到虎爺住的屋子門前,敲了幾下,沒有人回答,許璐又輕輕喊了兩聲,還是沒有人回答,許璐覺得奇怪,使勁推了推門,門竟然開了,原來門沒鎖,隻是被什麽重物頂住了,許璐使勁一推,門開了,一個東西重重的壓在了許璐的身上,許璐忙扶住門框,仔細一看——是虎爺!虎爺……死了!許璐腳一軟,坐在了地上,虎爺的屍體也跟著倒了下來,許璐清楚的看見虎爺的背上插著一把桃木劍,正插在心髒的位置!這不是虎爺說過的那把用來殺鬼的桃木劍嗎?怎麽會反而殺了他?許璐顫抖著手,正要去拔那把劍,突然聽見背後傳來一個空蕩蕩的聲音:“別動。你是不是什麽都知道了?”許璐緩緩回過頭,是——老穆。
許璐看到老穆慘白的臉和烏青的眼圈,腿猛的一軟,跪在了地上——完了,虎爺死了,這個陰森森的老穆也是鬼,現在這個惡宅裏就自己一個人了,逃是逃不出去了,許璐眼一閉,“豁出去了。”許璐咬咬牙,伸手想去拔那把桃木劍。
“我讓你別動那把劍。”老穆的聲音不大,卻很有力,“那把劍上已經沾滿了青姐母女的怨氣,帶著怨氣的東西對你沒好處。”老穆走上前,蹲下,拿出一張黃裱紙,上麵畫著古怪的圖案,老穆把黃裱紙貼在桃木劍的劍柄上,然後嘴裏念了幾句什麽,才把那把劍從虎爺背上猛的拔下來,一股黑色的血也隨著湧出來。
“你是什麽人?”許璐索性不怕了,事情到了這個份上,怕也沒用,不如問個清楚。
老穆冷冷一笑:“我才是真正的陰陽師,這個虎爺——”老穆踢踢虎爺的還沒完全硬掉的身體,“隻是個半吊子罷了。”
“你是陰陽師?”許璐瞪大眼睛——難道這世界上的陰陽師都長得跟鬼一樣嗎?
老穆似乎知道了許璐在想什麽,她不以為然的揚揚眉毛,“虎爺是不是跟你說過鬼的左太陽穴有屍斑的事?”看到許璐點點頭,老穆笑著撩起自己左半邊長發,光滑的太陽穴露了出來,“看清楚了吧?我沒有屍斑,所以我不是鬼。”
“我現在糊塗了,”許璐喃喃道,“你是陰陽師,那虎爺是什麽?他也沒有屍斑,他不可能是鬼。”
“他的確不是鬼,”老穆點點頭,“他就是卓老太太的女婿,青姐的丈夫。也就是那個殺人後逃跑的變態殺人犯。”
“什麽?!”許璐的身體猛地繃直了,自從進了這個惡宅,她覺得自己的腦子越來越不夠用了,誰是人,誰是鬼,現在根本是真假難辨,“他是殺人犯?那他為什麽還要回這宅子?”
“我也不知道,我沒和他們中任何一個人多講過一句話,我來這裏隻是出於陰陽師的本能來這個凶宅看看。不過據我猜測——”老穆頓了頓,“事情的經過應該是虎爺殺人後逃跑,然後到了又做了整容手術,這樣沒有人認得他,他也就能逍遙法外。可他沒想到的是,被他殺死的青姐母女因為怨氣太重,變成了怨鬼,一直跟著他要索命。整容之後人可以不認得你,鬼可不會不認得你。”
“這麽說虎爺是被青姐母女給捉到這個惡宅裏的?”許璐問。
“不確定,但我個人感覺這不是不可能,但也不是唯一的解釋。”老穆想了想說,“還有一種可能是虎爺為了擺脫青姐母女的糾纏,專門拜師學了陰陽術。然後回到這個凶宅,想徹底和青姐母女的冤魂較量一番,然後徹底銷毀她們,這樣他就能最終擺脫她們了。而且他拜的師傅也許是個有些道行的,起碼他和青姐母女僵持了這麽久還沒有敗下陣來。並且遇到了你——”
“他想利用我助他一臂之力?”許璐瞪大了眼,“我能幹什麽?我什麽也不能幹啊。”
老穆看了許璐一眼,眼神有些古怪:“也許——也許他感覺到你身上有什麽能力,能幫助他吧。我好像也有這個感覺,有些陽氣弱的人,鬼血附身之後就會死了,可你能堅持到現在,並且還能和正常人一樣,這證明你本來就異於常人。”
“我可不是鬼,”許璐連忙打斷老穆,並且讓她看自己的太陽穴,“你看看,我也沒有屍斑。”
老穆笑起來——許璐覺得她笑起來其實也不那麽鬼氣森森了,“我知道你不是鬼,那天晚飯的時候我就注意過你了。你可是貨真價實的人。”老穆露出兩排整齊的牙齒。
“可是他終究沒有躲過這一劫,”許璐看了看虎爺的屍體,又突然想起在公安局聽那個中年女警講起的讓人毛骨悚然的一幕,她厭惡的踢了踢虎爺的屍體,“不過,這是他罪有應得。”
老穆點點頭:“我對這個禽獸的死一點沒覺得可惜,隻是——”老穆皺起眉,指了指虎爺的喉管,喉管斷了,顯然是被人咬斷的,“青姐母女吸了虎爺的血,現在她們比以前更強了,不知道還能不能打敗她們。”
“她們會來找我們嗎?”許璐感覺到頭皮一陣發麻,“虎爺殺了她們,可我們和她們素不相識,她們為什麽要來害我們?”
“這道理和人講的通,和鬼可講不通。”老穆一臉無奈,“我當陰陽師那麽久了,見的鬼比見的人多,鬼做事是不講邏輯的,何況青姐母女本來就是怨鬼(PS:各位理解成鬼中的‘憤青一族’好了,看誰都不順眼,逮誰都想欺負的那種),怨氣重,又吸了新鮮的人血,心性早就亂了,現在最保險的辦法就是——”老穆站起身,“徹底滅掉她們,否則我們沒有活路,更何況你忘了?你已經被鬼血附身了。”
“滅掉她們?怎麽滅?她們是鬼,我們是人啊!”許璐覺得難以置信,看似強悍的虎爺自稱是陰陽師,結果也死在這兩個怨鬼手下了,現在這個瘦瘦弱弱的老穆還能把這兩個鬼怎麽辦麽?許璐覺得有點絕望。
“我也要借助你的力量了。”老穆轉過頭,“青姐母女喝了人血,長了氣力,現在我也要用一點你的血,灑在這把桃木劍上,這把劍本來就有些底氣,用人血一祭,應該就能對付青姐母女了。”
“用我的血?幹嘛不用你的血?你的血就不是人血了?”許璐想起要抽自己的血,心裏一陣發抖。
老穆瞪了許璐一眼:“我要用這劍去捉鬼,放了血,我自己的真氣就不夠了,捉不住鬼,反而被鬼給滅了(PS:捉鬼和世界上任何一個工種一樣,都是力氣活。);捉鬼前放血是我們這行的大忌你曉得伐?放血的人不能捉鬼,捉鬼的人不能放血,二選一,你自己選吧。”老穆看了看許璐嚇得發白的臉,又補了一句,“反正我很願意和你換。”
“我選放血。”許璐想也沒想,那天浴室裏伸出來的那隻血肉模糊叮鈴哐啷流膿掉肉的手太讓人毛骨悚然了,她可不想拿著把不知道到底管不管用的桃木劍去和一個血肉模糊支離破碎的鬼PK。
“那好,咱們現在趕緊開始準備吧。”老穆推推許璐,“我感覺到,她們快來了;我已經聞到了她們走路時的腥氣。”
許璐咬咬牙在手臂上劃了道口子,滴了些血在桃木劍柄上,血慢慢地順著桃木的紋理滲了進去。老穆拿起劍,念念有詞,看的許璐眼暈,正在迷糊的時候,老穆突然壓低了聲音對許璐說:“我們藏到那個角落裏去。”老穆指指虎爺屋子裏的一個隱秘的角落,許璐點點頭,跟著她一起貓到了屋角。
等待真的是一件很漫長的事情,但是等鬼和等人不同,等人很無聊,等鬼則很刺激。兩個人秉住呼吸,連眼睛都不敢眨,虎爺的房間裏隻聽見掛鍾“嘀嗒,嘀嗒”的聲音。天已經完全黑了,許璐抬頭看看窗外,感覺整個院子像一團濃墨,突然,許璐看見墨一般的夜色裏猛地閃過幾點——綠光!許璐張大了嘴,正要喊出聲來,卻一把被老穆捂住了嘴,老穆的手涼的刺骨,跟塊冰一樣,許璐猛地一個激靈。
“她們已經到了,不想死就別出聲。”老穆趴在許璐耳邊小聲警告她,許璐隻能點點頭,老老實實地聽憑老穆的擺布——誰讓人家是陰陽師,誰讓人家幹的就是這行呢!對付人許璐倒是很有經驗,可對付鬼,她可是什麽都不懂。
“吱呀——”一聲悶響,虎爺屋子的門開了,屋子裏那種隻鬼身上特有的腥氣越來越濃,兩個影子飄了進來,許璐心裏有點怕,又有點好奇,她半閉著眼睛,上下眼皮留出一條縫來,她從眼簾縫裏打量著這兩隻鬼——果然,和白天見到的卓老太太和天青的模樣就是不一樣!白天的兩人看上去和正常人似乎沒什麽本質的不同,除了略瘦,可是現在的兩人完全就是兩隻——鬼(PS:這句是廢話),看來人模鬼樣這句話真的不對,人模和鬼樣根本就是不同的兩碼事。許璐有點好奇地又把眼簾縫撐大了一些,以便看的更清楚:嗯,對,鬼走路似乎真的是飄的,不用腳。整個走路的姿勢看上去有點類似失重的感覺,有點像普通人踩在蹦床上的意思,但是又飄的不是那麽輕快,而是有點虛,就和拿數碼相機拍照的時候手發抖拍出來的效果一樣。天青母女倆來到屋子中間,在虎爺的屍體旁坐了下來。
“她們要幹嘛?”許璐心裏驚了一下,還沒等回過神來,就看見天青伸出兩寸長的指甲,照著虎爺的胳膊狠狠地剜下去,然後“撕拉”一身,一條血淋淋的肉就生生地被扯了下來。然後,空蕩蕩的屋子裏便回響著“咯吱,咯吱”的咀嚼聲。
“她們吃的真香。”許璐咽了咽口水,看來鬼吃肉和人吃肉的聲音是一樣的,許璐的膽子也略大了些,她大膽地睜開眼,打量著正在大啖人肉的青姐母女,她們的臉色也不像白天看到的,隻是發白,而是有些發青,尤其是眼窩——許璐突然打了個寒噤,她看了看身邊的老穆,也是青青的眼窩,“可能陰陽師就是這樣吧,老跟鬼打交道,自己就得長得像隻鬼,這樣才能順利混進革命隊伍不被發現。”許璐自己給自己壯著膽,一走神,蹲的發麻的左膝卻猛地軟了一下,“撲嗵”一聲跪到了地上——
“有人!”天青首先聽到了聲音,她馬上停止了咀嚼,轉過頭四下打量著。
“哪兒有什麽人?”老太太眼皮都沒抬,“那個新搬進來的丫頭要真的是看到這死男人的屍體,恐怕現在不是嚇跑了就是嚇死了,她還敢藏在這屋子裏不成?”卓老太太壓根沒當回事,二對一,誰怕誰?何況她們剛喝過虎爺新鮮的血液,感覺自己渾身是勁。
“不對,肯定有人!”天青指著虎爺已經被她們挖的千瘡百孔的屍體,“那把桃木劍呢?那把桃木劍怎麽不見了?!”
許璐渾身一緊——完了,要被她們發現了,突然,老穆以極快的速度衝了出去,許璐還沒看明白怎麽回事,就聽見一聲慘叫,隨後——屋子裏安靜了。
“怎,怎麽回事?”愣了半天,許璐才木然地開口問道。
“你自己看吧。”老穆的聲音很低沉,然後慢慢地側過身子,給許璐的目光讓出一條道來,許璐睜眼一看,差點沒叫出聲來——青姐母女,青姐母女被那把桃木劍釘在了一起,一劍穿心!!
許璐指著青姐母女,哆嗦著問:“這——你,你怎麽有這樣的準頭?”
老穆一笑,看著許璐:“廢話,我是幹什麽的?”老穆的牙齒真的很白。
許璐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那她們現在已經死了?”許璐心有餘悸地看了看桃木劍上掛著的兩人,哦不,鬼。“可她們是鬼,本來就是死人啊。”
老穆笑了笑,努努嘴,許璐又向地上看去,突然發現地上流淌著一種黃綠色的液體,而且越流越多,而桃木劍上掛著的青姐母女二人的身體,則越縮越小,轉眼間縮成了隻有過去的一半大。許璐覺得有點反胃——這世上能讓她反胃的東西可不多。
“這劍本來就有點邪,又沾了你的血,她們的魂魄現在已經被滅了,再也不會回來了。”老穆很肯定地說。
許璐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撐起身,要去開燈。老穆在背後緊緊地盯著她。
許璐一拉燈繩,燈卻沒亮,“怎麽回事?”許璐使勁拉著燈繩,還是沒反應,這個屋子裏漆黑一片,隻有絲絲縷縷的月光從窗戶裏透進來,卻把整個屋子的氣氛渲染的更加詭異。
“別折騰了,停電了。”老穆淡淡地說,然後指了指書桌上的一個公牛牌插座,“喏,上麵的燈也是滅著的。今晚停電。”
“真是越著急越添亂!”許璐抱怨著,“這麽黑的天,屋子中間還躺著一個人的屍體,桃木劍上穿著一串鬼,居然停電,難道讓自己和這一個人屍兩個鬼屍一起黑燈瞎火地待一晚上麽?”
“別著急,”老穆笑笑,“不是有我們兩個人麽?我們倆說說話好了。等天亮了,該幹什麽幹什麽去。”
“好吧,”許璐一屁股在地上坐下來,又突然想起什麽,饒有興致地望向老穆,“對了,給我講講你們陰陽師捉鬼的事兒吧。”
老穆看了看許璐,她的眼白還是比黑眼珠多,老穆點點頭:“行啊,隻要你肯聽,我就肯講。首先——”
老穆滔滔不絕地講起來,別說,她的口才真的很不錯,而且關於鬼的事情也的確有很多門道,也很有趣,總結起來,大概就這麽幾條:
第一, 捉鬼很講究內力和底氣,鬼是陰物,陰氣重,陰氣重的東西最怕的就是陽氣,所以作為陰陽師,就是要讓自己的陽氣大大的增加,壓過陰氣,增加陽氣有兩種常用辦法,一是晚睡,二是早起。這樣一來,自然陰陽師的睡眠時間比平常人少,所以陰陽師的眼窩一般都發青,當然了,眼窩發青的並不都是陰陽師。
第二, 永遠不要相信人的外表。比如天青,看上去笑眯眯的很熱情,但熱情不代表她不是鬼。比如卓老太太,看上去和小胡同裏任何一個嘴碎的居委會大媽沒有任何不同,可並不代表她真的就是普通的居委會大媽。還有虎爺,看著那麽凶悍,還自稱陰陽師,但不代表他就不會被鬼弄死,並且死的毫無還手之力。
第三, 什麽行當,都要學透學精,要是隻學個半吊子就四處顯擺,早晚得栽跟頭,尤其是做陰陽師,刀尖上舔血的活兒,更是如此,虎爺就是個極好的反麵教材。
第四, 鬼喜歡肉,所以當你在燉肉的時候,如果房間裏隻有你一個人,一定要小心,因為肉香味很容易把鬼招出來。
第五, 鬼沒有血,鬼身上破了,流出來的是一種黃綠色的汁液,當然,從另一種意義上來講,那就是鬼的血。
第六, 一般人都知道鬼是最怕桃木的,所以桃木可以避邪,但是人們卻不知道並非所有的鬼都怕桃木。桃木對於鬼就像抗生素對於細菌一樣,對有一部分管用,而對另一部分頑固分子則是不管用的。當然,桃木劍一旦沾上了人血,就會變得很猛,這是陰陽師捉鬼的必殺技之一。
那麽,桃木對哪些鬼不管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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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也是最後一條——”老穆神秘地笑了笑,“還記得屍斑的事兒嗎?”
“記得啊。左太陽穴有屍斑的是鬼,沒有屍斑的就不是鬼。”許璐點點頭。
“那是虎爺說的,所以說他是個半吊子。”老穆的臉上顯出鄙夷的神色,“事實是,屍斑的確是區別鬼和人的唯一憑據,但屍斑並不隻長在左太陽穴,還有可能長在——右太陽穴……”老穆轉過頭盯著許璐,露出一個燦爛的微笑,然後,慢慢的撩起自己的長發,同時露出了兩邊的太陽穴——的確,左邊是沒有屍斑,就像她曾經向許璐展示過的一樣,可是,右邊,卻有一塊紅的發黑的清晰的印記……
意外嗎?不意外吧?其實老穆是個很善良的鬼,她剛才說的每句話其實都是在告訴許璐自己的真實身份,以免在最後向許璐亮底牌的時候太讓她受刺激。不是麽?你搖頭,好,那我們回頭去看——
第一,捉鬼很講究內力和底氣,陰陽師的睡眠時間比平常人少,所以陰陽師的眼窩一般都發青,當然了,眼窩發青的並不都是陰陽師——沒錯,眼窩發青的當然並不都是陰陽師,還可能是鬼。
第二,永遠不要相信人的外表。比如天青,看上去笑眯眯的很熱情;比如卓老太太,看上很嘮叨;比如虎爺,看上去很凶悍——再比如老穆,看上去能捉鬼,而且看習慣了也不那麽可怕。
第三,什麽行當,都要學透學精,要是隻學個半吊子就四處顯擺,早晚得栽跟頭,虎爺就是個極好的反麵教材——老穆則是個很好的正麵教材,海納百川,學貫中西。身為鬼,卻自學了那麽多捉鬼的知識,並且學得又精又透,因此就具備了別的鬼沒有的極強的戰鬥力和反偵察能力,因此,她不光能騙過人,還能騙過她的同類——鬼。
第四, 喜歡肉,所以當你在燉肉的時候,如果房間裏隻有你一個人,一定要小心,因為肉香味很容易把鬼招出來——這是條放之四海而皆準的規律,即便是身為鬼中極品的老穆也是逃不過的,各位還記得,許璐第一次做咖哩雞的時候,第一個聞著香味找上門來的人,是誰麽?
第五, 鬼沒有血,鬼身上破了,流出來的是一種黃綠色的汁液,當然,從另一種意義上來講,那就是鬼的血——現在知道為什麽祭劍需要人血的時候,老穆不肯放自個兒的血了吧?
第六, 一般人都知道鬼是最怕桃木的,所以桃木可以避邪,但是人們卻不知道並非所有的鬼都怕桃木——沒錯,老穆這種右太陽穴上長屍斑的鬼,就屬於對桃木壓根不在乎的那種。當然,桃木劍一旦沾上了人血,就會變得很猛,這是陰陽師的必殺技之一——也是鬼捉鬼的必殺技之一,所以左太陽穴有屍斑的鬼永遠鬥不過右太陽穴有屍斑的鬼,因為右太陽穴有屍斑的鬼不怕桃木(這是什麽鳥話),當然,像老穆這麽生猛的鬼,真要一劍串上兩隻鬼,也得借助人血才行,所以她找到了許璐。
當然,還有很多其他的方麵,比如,老穆的牙齒特別的整齊,通常牙長的特別整齊的隻有兩種可能:你是高露潔的形象代言人,或者你特別擅長吃人。再比如,老穆的白眼珠遠比黑眼珠多,你見過哪個人長成那副模樣的麽?——除非這人吃飯噎著了。
所以老穆是鬼,其實不是什麽很讓人意外的事情,這個故事的結局從一開始似乎就已經注定是這樣了,人幫鬼趕走了另外的鬼,然後這個假扮成人的鬼再回過頭來對人露出原形,幾千年來,東郭先生從來都不是個別案例,而是普遍現象,人都有東郭的潛質。
好了,這個故事是不是該結尾了?別問我為什麽幾隻鬼都要擠在同一個四合院裏互相掐架之類的話,想想人吧,哪個城市哪個角落哪一分哪一秒人們不是在勾心鬥角互相算計,你想整死我我想整死你的?都想爭地盤,都想把別人至之死地而後快,其實真的想想,人互相掐架又有什麽正當的非幹不可的理由麽?人尚且如此,何況鬼乎?咱們對鬼,不能太苛刻。
不過話說回來,人對鬼不能太苛刻,但也不能淨被鬼欺負了不是?所以,這個故事沒有結束,起碼,許璐不能坐以待斃的就這樣被老穆這隻鬼中極品活活的咬死然後吃掉,而是——
終於到早上了,清晨的陽光照進來,整個屋子亮堂了起來,院子裏的大樹上嘰嘰喳喳的一堆小鳥很快樂的歌唱著,“很好,這才像個正常的世界。”許璐一邊剔著牙,一邊哼著歌走到院子裏,心情十分的愉快。經曆過那麽一場不大不小的變故,許璐的膽子變得比以前大多了——其實許璐以前的膽子就比正常人大,要不,她怎麽以吃人為樂呢?
看到這裏你很意外?別意外,你好好翻翻前麵的文字,好好翻翻……
如果一個年輕女孩各方麵都正常,而且沒有男朋友,卻喜歡單獨一個人住,那麽一定是她有什麽和正常人不一樣的愛好——比如吃人。
如果一個人白天幹活,晚上也要幹活,那她必定得吃夜宵。至於夜宵吃的是什麽,那是個人隱私。
為什麽許璐在公安局聽到那個變態殺人狂的故事的時候,沒有像那個年輕的警察一樣嘔吐呢?
還有,你們真的認為許璐那天晚上做的是咖哩雞麽?鬼一般不會對雞肉感興趣的,它們感興趣的是人肉。
千萬不要以為這個世界上賣冷凍肉的超市隻有一種類型,實際上,還有很多別的類型——比如,賣人肉。當然,這種超市是不會公開掛牌營業的,隻針對極少數指定的有此類特殊癖好和需求的顧客。而這類人肉超市的顧客和老板的臉上當然不會寫著“人肉”二字,他們平時都和正常人一樣,顧客就像許璐,老板呢,一般是醫學院解剖室的值班老大爺,或者太平間和火葬場的什麽工作人員,反正他們有機會接觸到各種各樣的屍體,也當然有機會趁別人不注意的時候割下一隻胳膊或者小腿然後踹在兜裏帶回去加工後換銀子過日子。白天他們和每一個心智健全的人沒什麽區別,你根本看不出來,也許這種人就在你身邊,和你同一張桌子對麵坐著,和你一起去食堂吃飯,一起去公共浴室洗澡,甚至,睡在同一張床上。
所以,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麽固定的法則,比如鬼吃人,人其實也可以吃鬼。
“鬼的肉其實味道不錯,比我想象中的好,就是有點塞牙。”許璐拿牙簽挑著牙縫裏的肉絲,“不過說起來,還得感謝這幾隻鬼,沒有她們這麽折騰,我也沒後來那麽大膽子。”想想昨天晚上和老穆的PK真有那麽點千鈞一發的意思啊,她表明了她是鬼,然後牙縫裏閃著綠光就要撲上來咬許璐,不過,許璐的牙也很整齊,而且許璐吃過的人肉也許並不比老穆少,更何況在凶宅混了那麽久,早就不像當初見了鬼就挪不動步子了。所以結果是,許璐比她搶先一步咬斷了老穆的脖子,然後,倒了點兒油鹽醬醋老幹媽,用生魚片的吃法把老穆給趁熱乎吃了——沒辦法,昨天奔波了一天,一口飯都沒吃,許璐真的是很餓。
這個故事是不是到這裏就真的該結束了?應該是吧,如果許璐沒有下一步的動作的話——
許璐走到鏡子前,梳了梳折騰的亂七八糟的頭發,然後像往常一樣紮了個馬尾辮,突然,她的手僵住了,因為她清晰地看到鏡子裏的自己的右太陽穴上,出現了一塊暗紅色的——屍斑。
結論:老穆幾乎把陰陽師捉鬼的一切知識都學的差不多了,唯獨漏了一點——人是不能吃鬼的肉的,吃了鬼肉,自己就變成了鬼。再厲害的陰陽師也不敢去吃鬼肉。遺憾的是,許璐不是陰陽師,所以她也不知道這一點。
“嘭嘭嘭!”外麵響起了清晰的叩門聲,一個很溫柔的聲音問道——“請問,這間四合院還有沒有空房出租啊?”……
尾聲
東城區的一座四合院依然靜靜地立在一個不引人注意的地方,但是城裏老一輩的人都知道,那是座凶宅,所以本地人沒有人會去招惹那座宅子。但是,外地人卻不知道。所以仍然不斷的有人走進那座宅子。
人吃人,鬼吃鬼,鬼吃人,人吃鬼。這個世界上的一切故事,其實都永遠沒有結局。
關於故事裏幾個關鍵人物的最後結局
一 關於許璐
雖然說過沒有結局,但是還是有不少人問起許璐最後的去向,其實,鬼故事玩的就是一個沒有結局的結局,很多話,講透了就沒啥意思了。不過,鑒於許璐的去向問題是和我們息息相關的,所以我還是決定告訴大家——
許璐沒有死,她最後怎麽走出了那座凶宅,又怎麽在幾年的時間裏遊曆了祖國的大江南北最終落戶於一個……我也不知道是啥地方的具體細節,我並不清楚,所以我沒法再講一個完整的關於許璐變成鬼之後的故事。更多精彩好書,更多原創手機電子書,請登陸SJTXT小說下載網--Www.xjtxt.Com我能考證出來的隻有以下幾點:
一, 許璐雖然變成了鬼,但是鑒於她是誤食了鬼肉,而且純屬正當防衛,所以許璐並沒有變成那種很憤青的怨鬼,而是成了一隻很陽光、很快樂的鬼,幸福的生活在祖國的藍天下,並在之後幾年的時間裏遊曆了祖國的大江南北最終落戶於一個海外小鎮。變成鬼之後的許璐當然也沒有像那些怨鬼一樣興風作浪,而是在現實生活中非常的樂於助人,當然,她把自己興風作浪的根據地搬到了——網絡上。
二, 許璐雖然不是個怨鬼,但是她吃人的習慣一直保留了下來。而且,她最喜歡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深夜,一邊吃著風幹的泡椒人爪或者辣味肉幹快樂的在網上看著鬼故事,並成為天涯蓮蓬鬼話區最知名的ID之一。
大家記不記得,天青母女死的時候,是幾點?
大家記不記得,許璐屋子裏的掛鍾第一次敲響的時候,是幾點?
沒錯,那個恐怖的十點鍾聲在許璐的心裏投下了陰影,從此以後,每到十二點,她一定得放下手頭的一切工作,去煮點麵條來補充能量,用吃來麻痹自己痛苦的神經——當然,麵條裏是照例要加兩片人肉火腿的。
大家記不記得,在很多帖子裏,都會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總是半夜三找別人都進入黑甜香的時候很high很亢奮地搶沙發,雷打不動?
沒錯,這個時候,可能正是她剛剛飽餐完一頓肉絲麵的時候,肉,是人肉。而發帖以及精神十足的搶沙發,甚至吟詩搶沙發,正是她吃完人肉之後一種身心愉悅的具體表現形式。
你真聰明,一定想到了問問這個許璐在網絡上的ID叫什麽,對吧?許璐很老實,她的網絡ID基本沒有換過,就一直用同一個名字——東……走……西……顧……兔。
嚴重聲明:切勿對號入座。
二 關於在許璐沐浴時闖入的那隻鬼
很多人問:既然許璐能一口咬死老穆這種鬼中極品,那麽為什麽她洗澡時闖進來一隻鬼,她會怕成那個樣子?幹嘛不去咬死它?
這話真是廢話,還記得那隻鬼的模樣麽?血肉模糊,支離破碎,千瘡百孔,渾身流膿……這樣的東西,你下得去口啊?
不過話說回來,你們為什麽先入為主的認為那天許璐洗澡的時候闖進來的,是隻鬼呢?
沒錯,我是說過,鬼喜歡肉,但是我說過,人不喜歡肉麽?
所以,那天的闖入者不是鬼,是個人,是個愛吃肉的人罷了。而且除去正當職業,她的另一個身份也是業餘的網絡惡作劇專家,她也和許璐一樣,是個很有職業道德的網絡惡作劇專家,從來不瞎換ID,她的固定ID叫做——QNQNLE(還是嚴重聲明:請勿對號入座。)。
QNQNLE自述:
別瞪著我,瞪著我幹什麽?我不過就是喜歡吃肉罷了,尤其是黃澄澄的咖哩雞,所以我那天順著香味找到了那個小屋子,並且不幸的看到了一個身材一般的美女正在洗澡,還很好心的給她拿來了浴袍,其實我不過就是想討口肉吃,因為我那段時間在減肥,已經很久沒吃肉了,我餓。
我哪兒知道,我一片好心竟會被澆一頭狗血?我不過就是想吃肉,吃肉犯法麽?我吃完給錢不就得了麽?吃口肉,犯得著用狗血澆麽?
於是從那時開始,我便記住了她,我的仇人,她走到哪兒,我就跟到哪兒,她吃完肉絲麵搶沙發,我也跟她一塊兒搶,這年頭,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
大家還記不記得,在某個帖子裏也一直活躍著一個人,每當東張西望兔一出現的時候,她必然會像餓虎撲食一樣撲上去一定要鬥個你死我活(更鬱悶的是,她還總是搶不著……)?
其實原因很簡單,就是因為這個她在某天晚上出門找肉吃的時候,被淋了狗血。從此以後,她發誓要追隨那個因為一口肉就淋她一身狗血的人,纏——纏——綿——綿——到——天——邊——
至於她曾經在某個帖子裏發過一個碩大無比的刷屏圖片——好吧,我承認,那是因為我對她們二人的恩怨進行了太多的自殺性爆料,她對我采取的一種報複手段而已。出於一個狗仔隊的職業道德,我決定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當然,這個故事我要如實記錄下來,因為……人活著,如果沒有過調戲和被調戲的經曆,沒有寫點娛樂自己和娛樂大眾的東西,那該多無聊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