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竺奇譚 青泥

雖然不是最新完結(完結2個月而已)的文, 因為居然被一篇神話故事感動了, 特地前來推薦, 尋求同好(尤其續篇同蹲坑者 hehe)。 讚作者行文優美大氣, 背景知識豐富, 敘述有強烈的畫麵感, 在讀者麵前展開了一個奇異高遠的世界。這裏麵有愚蠢害人的單純善良, 有執著沉靜的愛戀下麵的痛楚和狂喜,有曆經艱辛的成長, 林林總總, 都在優美的敘述中呈現。 順便說一句, 據說是博士學曆的作者還有極好的美術功底, 原創的插圖超美, 推薦大家一覽。還有文下的討論也值得看一看。。。



[天竺奇譚簡介]:

“我有一種特殊的能力。任何事物隻要經由我的口中說出,就會變成真實,無一例外。如果我給了你名字,那名字就會成為真實,你也會變成真實的。”

你像蠻荒般自由,也像蠻荒般讓人恐懼,你沒有拘束,不為任何東西停留,而所有無拘無束的東西,通通讓人心愛,也讓人心碎。
你不是我的光亮,不是我的生命,
我愛你入骨,那是我們分享的幻覺。
可為什麽我心裏的火不曾把我燒成灰燼,既然是我把你帶到這個世間。
是我說出的真實還不夠,
是我的痛苦還不夠。
心不真實,情感虛幻。
這世界裏、這宇宙裏,
唯有你觸手可及,活色生香。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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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頌歌獻與魯奈羅,自生的神啊,他的弓堅硬強大,箭如飛燕。

無人可以戰勝的智者,裝備著鋒銳兵器的征服者啊,願他聽到我們的呼喚。

他高高在上,統禦一切,聆聽著地上、天上的一切存在。

魯奈羅啊,請欣然到來我們的門前吧,這裏愉悅地歡迎你,在我們的家中治療一切疾病吧。

願你輝煌的弓箭從天而降,飛掠過大地,不要傷害我們。

你,慷慨的神祗啊,製造百藥,不要讓邪惡沾染我們的孩子和後裔。

不要屠戮我們,不要放棄我們,啊,魯奈羅,別讓滿懷你憤怒的套索捕捉我們。

在生靈之中,請賦予我們糧草和聲名。大神啊!請滿懷慈悲,一直庇佑我們!

————梨俱吠陀卷七詩四十六



在意識到他自己的存在之前,他首先意識到的是包裹著自己的那團混沌。

他沒有形體。不知道何謂看,何謂知覺,但是他明白,那團混沌無始無終,沒有方向,沒有光明或黑暗,也無所謂時間或空間。

就和他自己一樣。

他就是誕生在這團混沌中的。

他非常古老。在他意識到自己存在之前,他就已經存在很多很多年了。經過漫長的思考,他終於明白了這一點。

那麽,是什麽喚醒了他呢?是什麽讓他意識到自己的存在呢?

是祈禱。

不知何時起,他開始聽到的那些延續不斷的祈禱。來自四麵八方、來自過去和未來,無數細小聲音,說出來的、沒有說出來的祈禱。

——請不要傷害我們。

——請保護我們。

——請不要發怒。

——請帶給我們力量和幸福。

那些祈禱日日夜夜無時無刻延續著。直到有一天,他終於猛然意識到這些祈禱的對象是自己。由於這個發現,他才開始思索“自己”是什麽。

我是誰?

我為什麽會在這裏?

他思考著。在漫長的思考中,他的歲月開始流動了。他開始成長。成百上千的時光流逝,他依舊在聆聽著,思考著。祈禱攜帶著人們的願望和情感,慢慢地,一開始令他迷惑不解的詞語和思緒具有了意義。他開始明白那些針對他的祈禱中具有的強烈意願。從那些交織的祈禱中,他開始明白自己具有很大的力量,他可以做各種各樣的事情,令生物和非生物感到恐懼。

可是他沒有找到答案。給予他的祈禱中從沒有提及他自己。他依舊沒有名字,沒有形體。他雖然是自我存在的,但卻不能賦予自己名字和形體。

他學會了說,也學會了看,他嚐試著用不同的方法,伸出思維的觸手和世界萬物交流。當他用遍及一切的神思注視大地時,他理解了很多事情,可是也有更多的事情讓他迷惑不解,不得不用更長的時間去思考其中的奧秘。

因為他沒有形體。不具有形體,也就無法理解被束縛在形體之內的事物。

這讓他感到很悲傷。

(盡管沒有發覺,可是人們的祈禱和他自己的觀察逐漸令他具有了情感。)

就這樣,又過去了很久很久。

直到有一天,有些微不同的聲音闖入了他的思維。



女孩發現自己還是迷路了。

回頭望去,森林在夜色中凝成模糊昏暗的一片,無論如何都找不到自己來時做的標記。如果抬頭,隻能從藤蔓和樹枝的間隙看到一點點星空。今晚沒有月亮。

夜梟在遠處啼鳴。那聲音讓她背後的汗毛都根根直立了起來。

她靠在一棵羅望子樹上,有點氣急敗壞地思考著自己的現狀。

她已經在這片森林裏打了好幾個圈,說不定已經走進了森林更深處的地方。最聰明的辦法當然就是在原地等待,等到天亮,大人一定會來尋找自己。但是那樣的話她父親會大發雷霆,姐姐也會無情地嘲笑她,而這是她最不願意見到的。

但她並不在知道自己正麵對著遠比父親的震怒和姐姐的嘲弄更可怕的事情。這片森林裏看起來很平靜,但那是因為食屍鬼和羅刹會出沒在這裏。她衣服和頭發掛在了樹枝上,她的腳鈴拍打在草葉上時會發出細微的聲響。這森林裏到處都留下了她的氣味和聲音。年幼的生物獨有的那種幼嫩、新鮮的味道。

她還太小,不足以讓森林的居民飽餐,但作為一頓甜點足夠了。

而她之所以到了現在都沒有受到傷害,是因為她姐姐畫在她手背上的吉祥紋一直在保護她,這是她家族裏的人獨有的神秘技藝。敏感的人能看到這吉祥紋在她身周散發出的淡金色氣場,野獸和惡鬼不敢接近它。

但它們並沒有放棄,隻是悄無聲息地跟在她身後,耐心地等待著。

因為那片吉祥紋正由於不經意的摩擦和汗水漸漸變得模糊,魔力也隨著消褪。包裹著她的金色光芒,在她不知不覺的時候,已經漸漸變暗、消失了。

在她靠著羅望子樹思考的時候,周圍樹葉的間隙中,從她走進這座森林開始就窺測著她的野獸眼睛的綠色光芒正在慢慢增加。

符咒消失的時刻近在眼前。

她馬上就要死了。

“你迷路了嗎?”

女孩猛地跳了起來,然後又“啊喲”地大叫了一聲,因為她動作太猛,把衣服扯壞了。

她瞪著眼睛,驚惶不安地看著周圍。

“誰在那裏?”她說,“出來!”

沒有任何人出來。混沌似的黑暗依舊包圍著她。森林的陰影一動不動。女孩打了一個寒顫。

“你是不是迷路了?”

那個聲音又響了起來。

女孩猛地抱緊了手臂。她聽不出來聲音到底是從哪個方向出現的。

如果她更敏銳一點,本可察覺那個聲音出現的同時森林裏突然變得無比寂靜。一直在樹葉和藤蔓後窺視她的綠色眼睛突然消失無蹤。再沒有夜梟啼鳴,沒有食肉獸柔軟的腳掌踩在地麵的聲音,沒有食屍鬼粗重的呼吸。就連風似乎也靜止了,就像被什麽龐大無邊的東西驚嚇到一樣。

“你是誰?”她戰戰兢兢地問。

那個聲音停頓了一會兒。

“你迷路了,”它似乎是在自言自語。“而且你很害怕。”

“我不害怕。”女孩頂了一句。沉默了片刻之後她坦白了。“嗯,我是有點怕。”

“你應該害怕。”那個聲音說,“因為你差點就被吃掉了。”

女孩睜大了眼睛。“什麽?”

“被這座森林。”

她呆了一會。“你是羅刹嗎?”

“不是。”

“那麽是夜叉?”

“也不是。”

“那你是什麽?”

那個聲音又停頓了一會。再開口的時候,它似乎有些微地尷尬。“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女孩說,她漸漸不再那麽害怕了。“快出來,我看看你是什麽樣子。”

又是一陣停頓。“不行。”

“為什麽?”女孩開始朝包圍著她的樹木和灌木叢後張望,“膽小鬼。”

“我不是膽小鬼。”

“那你為什麽不走出來,讓我看看你的樣子?”

“我沒樣子。”

“沒有樣子?這是什麽意思啊?”

“我沒有形體。”

女孩又愣了一會。

“你到底是什麽?”

“我不知道。我沒有名字。”

“你是善還是惡?正法還是非正法?”

“我不明白這些詞語的意思。”那個聲音老實地說。

女孩歎了口氣。“好吧。剛剛你說我要被這森林吃掉了?”

“是的。它太老了,想要新鮮的血食。”

“那麽,我沒被吃掉,是因為你在幫我嗎?”

聲音躊躇了一下。“我不知道。不過它很害怕我。”

“為什麽?”

“如果它讓我生氣,我就會降下暴雨,衝垮它下麵的泥土,讓它無法立足,或者我可以降下雷電,幹脆一把火燒掉它。”

女孩笑了。“聽起來,你好像很厲害。”

“也許吧。”

“可是,如果你那麽厲害,為什麽你沒有名字呢?萬物都有其名,因而有其形。你的父母為什麽不給你取一個?”

那聲音這次沉默了如此之長的時間,以至於女孩以為他不再會開口了。

“我沒有父母。”他最後說,“因此也沒有人給我起名字。”

在女孩的思想中,突然浮現出了這個聲音的主人的形象,就像她見過的那些森林居民一樣,孤零零獨自一人在林間出沒、彷徨的年輕生物。

她歎了口氣。“好吧,”她說,“我給你起一個名字吧。就當作是你救了我的報答。”

“真的麽?”

“真的。”女孩認真地說,“我的名字是薩蒂。你知道這是什麽意思嗎?”

“不知道。”

“意思就是真實。我有一種特殊的能力。任何事物隻要經由我的口中說出,就會變成真實,無一例外。如果我給了你名字,那名字就會成為真實,你也會變成真實的。”

“我是真實的。”

“可是你沒有形體呀。”

聲音沉默了,算是默認了女孩的話。

“是嗎?為什麽是這樣?”

“因為我是摩訶摩耶,我是宇宙之母。如果沒有我,力量就會沉睡,時間也不會運動。”女孩說,“我父親這麽告訴我的。所以他給我起名薩蒂,也讓我不要隨便濫用我的力量。不過你是例外,因為你救了我的命。好啦,關於我的事情就說到這裏。讓我想想。嗯……”

她皺起了眉頭。給一個聲音起名字並不容易。

“我叫你商卡拉,怎麽樣?”

聲音沉默了一會。“不怎麽好聽。”他最後說。

女孩歎了口氣,其實她也覺得這名字不怎麽樣。

“大天如何?”

“有點怪怪的。”

“呃……那麽,伊沙那?”

“還是……有點不對勁。”

“你真挑剔。”女孩不滿地說。她又接著想了好幾個名字,但對方似乎都不太喜歡。最後她終於有點發火了。

“魯奈羅。”她說,“你就叫做魯奈羅好了。”

“這個名字是什麽意思?”聲音問。

“咆哮者,吼叫者,因為風暴和閃電都會發出很大的聲音,”女孩解釋說,“還有荒野和可怕的意思。因為你的確有點可怕。”

那聲音靜默了一段時間。

“我喜歡。”最後他輕聲說。

女孩笑了起來。“那麽,你就是魯奈羅囉。魯奈羅!魯奈羅!”

隨著她的呼叫,整個宇宙都在那個瞬間顫抖了一下。森林的陰影扭曲起來了,混沌的黑暗凝聚在一起,就好像是整個空間在向某一點集中,然後驟然膨脹起來。空氣抽緊了一些,風開始從她背後向前吹。她忍不住閉了一下眼睛。

當她睜開眼睛時,風停了,她看到了他。

真有意思,她想著,他和她想得一模一樣。他赤腳站在陰影裏,就像一直都站在那裏,年紀看上去比她稍微大些,身上裹著野獸的皮毛,背著一把幾乎和他本人一樣高的黑色大弓,深色的發辮從他肩頭垂下來。他的膚色白得幾乎有些不正常,就像塗了一層白堊一樣。他看上去似乎有些不安,形體邊緣還有些模糊,帶著不確定性,像一幅邊線輪廓在空間裏洇開了的畫。

“魯奈羅,”他慢慢地說,聲音從一個有形的喉嚨裏發出來,讓人覺得有點不一樣了。似乎更加年輕,也更加富有情感色彩了。他低下頭,驚訝地注視著自己的軀體和手腳,然後他抬起手來,緩慢地轉動,檢視著自己的手掌,看著自己的手指分合,一臉地迷惑不解。

女孩笑了。“挺不錯的。”她說。

男孩瞪著她看。這個時候她發現他的眼睛有點怪怪的,有一刻看上去好像是透明的,再仔細看去,她才發覺那其實是難以形容的景象,他的眼睛裏像是包含了世界上所有的色彩。這讓她有點害怕起來。

她抬頭看了一眼他們頭頂露出的夜空,心想他的眼睛要是像那樣就好了。於是當她再低頭時,他眼睛的異常果然消失了,現在他的眼眸顏色就和黎明前的天空一樣,接近黑色的深藍。

“魯奈羅。”男孩又重複了一遍。

“是的,這就是你的名字,以後可要記好了。”女孩拿出了一點母親似的威嚴說。

男孩點了點頭,笑了。他這麽一笑,女孩才覺得他的嘴唇長得真是好看。“我也會記得你的名字。薩蒂。”他說。

遠處隱隱約約傳來一聲雞鳴。

“啊?”女孩豎起了耳朵。“已經要天亮了?”她有點納悶。時間好像流逝得過於快了一些。她不知道,因為魯奈羅得到了名字和形體,所以這個世界的時間裏已經被抽走了一部分作為補償。

男孩子歪了歪頭。“你是想要回去吧?”他說,“回到那個有馬車和帳篷的地方。”

女孩點了點頭。

“我讓我的夥伴送你吧。”他說。

“你的夥伴?”她朝四周張望,“像你這樣的還有其他人嗎?”

“不是,我就隻有自己一個。”魯奈羅說,“但我有一些夥伴。他們聽從我的調遣。”

“是嗎?”女孩納悶地看著他,然後她瞪大了眼睛。魯奈羅的影子原本和森林混合在了一起。(或者,其實剛剛他根本就沒有影子?)但是,現在,無數具有實體的東西開始向他的影子裏向外冒出來,一個接著一個。

薩蒂嚇得叫了起來。她覺得那些東西像是鳥,野獸,或者其他什麽玩意兒。她這麽想著的時候,那些影子化成的實體就真的開始變得像鳥,獅子,鹿,狼,野豬和狐狸,但是又和真的動物不太一樣,體型更龐大些,有的鳥長著兩對翅膀,而有的獅子頭上有公牛的角。就和魯奈羅一樣,它們的邊緣也是模糊不清的,好像還沒有完全定型。

“它們不會傷害你的,”魯奈羅安慰她說,“它們隻聽我的。你跟著它們走,它們就會送你出森林。”

“謝謝你。”女孩說。“那你呢?”

魯奈羅愣住了。他想了想。“是啊,”他說,“我該做什麽?”

女孩注視著他,把手指放在了嘴唇上。“你看起來像個獵人。”她看著他的弓箭說,“那你就狩獵吧。在森林裏,在荒野裏。你可以盡情的自由地跑來跑去,和你的朋友們在一起。”她指了指那些黑影。

“獵人就是這個樣子的嗎?”

“當然囉。”她有點沒底氣地回答,其實她一點兒也不知道真正的獵人會是怎樣生活的。

魯奈羅點點頭。“那好吧。我就做個獵人好了。”他看看了森林邊緣。“天開始發白了。你得要回去了。”

影子動物們在薩蒂腳前糾成了一團模糊濃重的黑影,似乎它們也在催促薩蒂趕快上路。

“那好吧。”女孩離開了一直依靠著的羅望子樹,直到這個時候她才發現自己後背都被汗浸透了,頭發黏在皮膚上,很狼狽。“你會一直在這個森林裏嗎?”

魯奈羅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也許我會像你說的那樣,去其他的森林和荒野狩獵。”

“那麽我們可能不會再見麵了吧。”女孩有點傷感地說,“再見,魯奈羅。”

“再見,薩蒂。”男孩說,他又笑了一下,女孩還是覺得他笑起來非常好看。“謝謝你給我名字。”

影子們護送薩蒂在森林中走著。有時候她覺得他們是真實存在的,因為他們本身甚至也有影子。有時候他們又不那麽真實了,就隻是投在地麵上或是樹中間的一道道陰影。

它們帶著她走到了森林邊緣。河流從這裏流過。河灘上有一圈馬車和帳篷,中間燃燒著篝火,那明亮溫暖的光芒讓薩蒂深深地出了一口氣。

“謝謝你們。”她轉頭對護送她出來的影子們說。但它們已經不見了。在她身後,百萬年的古老森林沉默著,它們消失到了它的陰影之中。

薩蒂眨了眨眼睛,轉身朝篝火的方向走去。主宰人間的金星正在遠方的天邊散放光芒。

三三

薩蒂走了。魯奈羅還是一個人站在森林裏。

他低下頭,從腳下的泥土裏抓了一把。昆蟲急急忙忙地從他手邊逃開了。他撚著那些濕潤的泥土,然後鬆開手,又去摸了摸身邊的樹。

他一摸那樹就僵死了,變得和鐵石一樣堅硬黝黑,就像已經死了成千上萬年,在地層下變成了化石。可是他並沒有在意,隻是專心致誌地感受著樹皮帶給他的粗糙觸感。在他的觸摸下,從石頭一樣的表皮突然裂開,又生出了一株小小的嫩芽。嫩芽很快生長起來,纏住了他的手指。

他嚇了一跳,本想收回手,可是這新生的綠色植物讓他又想起了薩蒂。他突然有點後悔起來。女孩子穿著好像非常柔軟的月白色衣服,和他身上的獸皮截然不同,那料子摸起來大概也很不一般吧。而那個女孩看起來那麽幼嫩、新鮮,就像幼芽一樣,也許他本該先摸摸她,知道她是什麽感覺之後再送她走的。

然後他挪開了手,轉身抬起腿,朝前方不怎麽確信地邁了一步。

然後又是一步。

又是一步。

他突然撒開步子跑了起來,黑色的發辮在腦後飛揚。他越跑越快,樹木、灌木都忙不迭地為他讓開了道路,從他剛剛成型的胸膛裏爆發出一聲歡呼。他的腳離開了地麵,泥土從他指縫裏落下來。風在他身後呼嘯著,把他托了起來。

“哈哈哈哈哈哈!”他欣喜若狂地大笑起來,越升越高,掠過藤蔓和樹枝。他張開手臂迎接撲麵而來的清醒空氣。這麽做的時候,他的形體越來越明晰、穩固了。他投在地上的影子裏,有動物形狀的同伴們一個接一個竄了出來,陪伴他向高處飛去。他升到了森林上方,踩著最高的樹尖,朝微白的天際看了一眼,也看到了森林邊緣燃起的小小篝火。有個瞬間他想去看看薩蒂,看看她是怎樣生活的,但他很快就放棄了這個念頭。他看了一眼黎明的天空。在過去,他一直以那樣的高度俯瞰起伏的大地、河流、高山和海洋。現在他能夠用不同的方式感受它們了。

他再次快樂地大笑起來。那笑聲透過雲層,最後在遙遠的地方化成陣陣悶雷。他躍了起來,影子動物們爆發出無聲的歡呼,跟隨在他身周。他朝等待他的廣闊世界奔去。

四四

薩蒂聽到了傳說。

在一路向東的旅程中,人們說在茂密的叢林中,在荒蕪的山野中,出現了一個黑色的獵人。他身邊跟隨著可怕的怪物們,數量眾多,變化無常猶如陰影。獵人背著黑色弓箭,追捕鹿、山羊和野豬,也追捕山豹和獅子,到哪裏就為哪裏帶來疫病。村莊的孩子們有時能聽到他在天空奔跑,發出的大笑像是雷聲滾過天際,如果他發怒,晴好的天氣突然就會變得陰雲密布,雷鳴電閃,人和牲畜都會被擊傷,森林也會燃起大火。獵人就在森林大火裏蹈火起舞,哈哈大笑,喜不自勝。

流言終於也傳到了薩蒂父親耳朵裏。他在他們休息的時候走下車輛,用兩塊木頭引火,然後把沙子灑在火中,皺著眉頭觀察其中顯現出來的征兆。於是,薩蒂每天都提心吊膽,生怕姐姐和父親逼問她失蹤在森林裏那個晚上做了什麽。

幸而旅程就要接近終點了。沿路上,漫無人煙的荒原和叢林在漸漸減少,道路在逐漸變得寬闊平整,村莊一個個出現又一個個消失,然後是一座座城池,手持長戟的士兵們站在城門上注視他們的車駕通過。父親漫不經心地趕著車駕,有時候他們會通過一道又長又黑的影子,周圍的景色並不會產生突然的轉換,而是像水紋一樣變得模糊,然後再度變得清晰起來,隨後就顯得更加明亮鮮豔,薩蒂就知道他們越過了不同世界的屏障,正在朝更高的層次走去。

父親還是每天都用兩塊木頭引火,然後向火種澆酥油,撒上沙子,注視火焰的跳動。他的眉頭擰得越來越緊了。紮營休息的時候,他讓薩蒂和她的姐姐在他們的營地周圍畫上圓圈和複雜的吉祥紋,讓他們在睡眠時免遭邪惡和未知力量的侵擾。薩蒂每次都畫得頭疼,她是她家族裏唯一從來不擅長做這個的女兒。

“如果你把玩耍的時間多用一點在學習上,就不會這麽糟糕。”薩蒂的姐姐拉著臉說,態度和眼神都冷冰冰的。但即使這樣,她也非常美麗。

“這是因為你有賦予真實的能力。”父親則這樣對薩蒂說,“所以償付了代價。這並沒有關係。”他這麽說的時候撫摸著薩蒂的頭發,然而還是歎了一口氣,薩蒂覺得他其實很失望。

每天晚上,薩蒂鑽出帳篷時,看到月亮從細細彎彎的一角逐漸豐盈起來,就知道他們即將要到達目的地了。終於有一天,他們看到了四象之門。那門之大簡直不可思議,它建在兩座山之間,比山峰本身還高,它的影子投射在天地間,又濃重又長。在門背後,雲彩裏露出了金色的宮殿。

“那就是阿摩羅婆提,”父親說,“永壽之城。”

他們開始朝那座大門進發。車輛顛簸的時候,薩蒂悄悄趁姐姐不注意,掀開了一角簾子,朝外麵抬眼望去。夜色已經垂落下來。她注視著的月亮,又大又明亮,鑲嵌在巨大的四象之門一角,就像它的裝飾一樣。

突然間,她瞪大了眼睛。

“那是什麽。”其他人也開始嚷嚷。父親從車駕上跳了下來,抬頭看著天空。

在月亮的光輝中,有東西在飛行。那並不是鳥,不是天女阿布娑羅,也不是夜叉。薩蒂看得清楚:那是一個年輕的男孩子,背著又大又黑的弓,紛亂的黑色發辮在空中飛揚,皮膚白得就像月色一樣。他在一群影子動物的伴隨下禦風而行飛翔著,鳥、獅子、公牛、老虎、鹿和野豬、成百上千形體變幻莫測的生物,就像一群奇形怪狀的黑色大鳥,他在它們的包圍中看起來真是一個蠻荒之神、森林之神,仿佛一隻在空中奔跑的年輕牡鹿。

“魯奈羅。”她在心底歡欣地說。

“獸主。”父親則說。他撚著念珠的手攥緊了一些。

“真美啊。”薩蒂聽見身後姐姐喃喃地說。她大吃一驚,但是隨即就意識到,姐姐其實是在說那輪散發清輝的月亮。

在空中自由自在飛行著的魯奈羅並沒有留意到地麵上的人群。他和他的夥伴們朝著北方飛去,很快就化成了細小的黑影,消失在濃重的夜色裏了。

那是薩蒂最後一次看到魯奈羅。他們在次日抵達了阿摩羅婆提城。有許多事情要做:整理家務、學習和紡織。薩蒂很快就把魯奈羅忘記了。

五五

魯奈羅又回到了那座森林裏。

每隔一段時間,他總是會回到這裏來。這座森林變得更加蒼老,脾氣也更加古怪了。魯奈羅琢磨著毀掉它,可是卻又有點舍不得。他畢竟是在這座森林裏獲得了自己的名字。那仿佛已經是難以想象的漫長時光之前的事情了,他想,那個叫薩蒂的女孩子,可能已經死了。他見過的所有人都很短壽,比這座森林裏大多數植物都短壽,有時候他甚至一覺醒來就會發現一個王國覆滅,新的王國在廢墟上誕生。

這麽想的時候,他並不怎麽難過。他已經記不得薩蒂什麽樣子了。

自從他具有了名字和形體之後,真的已經見到了許多東西、也懂得了許多東西啊。

他這麽想著,一如既往向那片林中空地走去。

一個魯奈羅從未見過的陌生人在那裏等著他。

那個人穿著朱紅色的衣服。魯奈羅從來沒見過那麽老的人。他的頭發和胡須都白得像雪一樣,散發出柔和的光澤,幾乎要垂到地上。他全身好像都在發光,就跟魯奈羅第一次降臨到這森林時一樣,此刻萬籟俱寂,聲音也不得不對這等尊貴人物表示尊崇。

魯奈羅停住了腳步。“你是誰?”他問。他的夥伴們全都嚇得縮到了他影子裏一動不動。

“我是梵天。”那個老人說。“我是創造之神。”

“我是……”魯奈羅想了一會,撓了撓頭。黑色發辮在他身後飛揚。“我是獵人。”

梵天點點頭,露出一個微笑。“我知道。我們都知道。你是我們當中最年輕的一個,但也是最古老的一個。”

“我們是指誰?”

“‘我們’,也就是指我。阿特曼。唯一實在。大梵,至尊人格首神。”

“我聽不懂。”

“沒關係。我們聽到了關於你的許多事情。我們聽說你在荒野裏狩獵,用雷電和瘟疫傷害人畜,也用草藥給他們治病。”

“是呀。”魯奈羅說,突然覺得非常不好意思。“這又怎麽了?”

“你叫什麽名字?”

“魯奈羅。”他說。

“咆哮者,荒神,畏怖之神。好名字。”老人歎了一口氣。“誰給你這個名字的?”

魯奈羅想說薩蒂。但不知道為什麽,事到臨頭,他突然改變了主意,撒了個謊說:“我不記得了。”

老人清澈的眼睛注視著魯奈羅。“這不好。給你的名字的人等同於你的父母。如果他是男性,那就是你的父親。如果她是女性,那就是你的母親。”

“是嗎?”魯奈羅瞪大了眼睛。

老人笑了。“那當然。此外,你不應當再叫魯奈羅了。”

魯奈羅歪了歪頭。“為什麽?”他說,“你不也說這是一個好名字嗎?”

“一個好名字,但並不是合適的名字。”老人說。

“好不就等於合適嗎?”

“並不全是。你聽到了嗎,那些獻給你的祈禱?”

魯奈羅點點頭。他的確是聽到了,就和很早很早之前、他還沒有形體時一樣,那些祈禱無時無刻不回蕩在他耳邊。

——請不要傷害我們。

——請保護我們。

——請不要發怒。

——請帶給我們力量和幸福。

不過魯奈羅並不經常理會這些祈禱。

“人們非常懼怕你,因為你為他們帶來恐懼和痛苦。”老人說。“這是不應當的。”

“這不好嗎?”

“當然不好。你知道何為善惡,何為正法與非正法?”

魯奈羅搖了搖頭。一直以來,他隻憑自己的意誌行事。

“你應當知道。”老人輕輕地歎氣。“所以,魯奈羅這名字並不合適你。因為它的意思非常暴戾,就像現在的你一樣。如果你繼續用這個名字,會變得越來越野性,也越來越暴戾。”

魯奈羅張大了眼睛。“那我該怎麽辦?”他說。

“我會給你另外一個名字。”梵天說。“今後,人們將用這名字來稱呼你,對你祈禱,你的名字將是充滿力量的。”

他朝魯奈羅走去。有一刻,魯奈羅隻想拔足逃走。他喜歡魯奈羅這個名字,不想失去它。但是梵天越走越近,魯奈羅發現自己完全沒法動彈。

“你古老又年輕,既有為善的意誌,又有作惡的意誌,擁有我們之中也很少有人能望其項背的巨大威力。因此你是有使命的。我已經為你預留了你應當居住之地。心,感覺,生命的氣息,天空,火焰,水,泥土,太陽,月亮和苦行。你將居住在它們之中。就像你降下雷火,焚燒荒野,令灰燼中生出幼芽,你的使命就是毀滅和新生。因為這個使命,你不可以在心中懷著憤怒,不可以變得殘暴,不可以行暴戾及非正法之事。”老人走到了他麵前,把手放在他額頭上。他覺得額頭好像要裂開了,痛得幾乎想要大叫起來,可是卻叫不出聲音來。

“因為你是破壞者、殺戮者、毀滅者,所以,你應當得名濕婆。”

這話剛一出口,過去那個魯奈羅的形體粉碎了,隨後再次聚集到一起,時間被濃縮起來,又被釋放。他披在背後的發辮散開了,樣子也有些微妙的、難以言喻的變化,他的黑弓變成了一條蛇,盤在他的肩膀上,絲絲地吐著蛇信。

梵天把手從他的額頭上拿開,注視著他。現在他和梵天一般高了。

“濕婆這個名字是什麽意思?”他問。在他的前額上睜開了第三隻眼睛,血紅色視線注視著蒼老的創造之神。

梵天微笑了,看著剛剛被自己賦予名字、成為自己孩子的年輕神祗。

“意即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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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njeevini~禁咒篇 一

一一

薩蒂的家庭分成兩個部分。死的部分和活的部分。

父親的疆域是屬於死的部分。在完成儀式和工作後,他必然會獨自退到他的房間裏,和逝去很久的妻子進行“靈魂和心靈的對話”;要不然的話,他就是在不厭其煩地閱讀那些冗長的經典。

經典枯黃陳舊,用已經死去很久的貝葉寫成,因此薩蒂認為這部分也是屬於死亡的。

活的部分則由薩蒂的姐姐塔拉統禦。這個家庭裏沒有主母,於是唯一剩下的長女塔拉擔負起了驅趕奴仆、清潔地麵、管理土地、準備牛乳、照看家畜、紡織和勞作的全部責任,她像一隻忙碌的蜂鳥一樣整日門外飛裏飛出。換做是其他家庭的女兒,在這種重負下會喪失青春的可愛,同時變得和中年婦人一樣既平庸又可親,可是塔拉像時間推動世界一樣無情的推動著這個家庭的生存,她的美貌完全無需青春的映照使之增光添彩,成為家中的頂梁柱隻是讓她像個皇後一樣越發高傲。

而薩蒂自己則生活在父親的死亡國度和塔拉的生存國度之間,每天的工作就是陪伴一個半死不活的人。

瘋公主舍衍蒂是天帝的女兒之一。她曾在一個暴風雨之夜偷偷溜出永壽之城,在沒有父母和導師允許的情況下和一個男人私奔了,這本來並不是什麽大事,因為天帝有很多,很多的女兒,多到他自己都搞不清楚數目的地步,失去其中一個並不是值得為之痛心疾首的事情。令他真正感到尷尬的是,十年後舍衍蒂竟然再度在一個暴風雨之夜歸來,倒在四象之門外,並且還挺著一個大肚子。

孩子沒能保住,舍衍蒂腦子裏的理智也是。天帝沒能讓她再進自己的家門。父親收留了舍衍蒂,但這不是出於同情,讓一個神誌失常的公主喃喃自語地在大街小巷上徘徊會是所有神和仙人的恥辱。

父親把舍衍蒂帶進門,而塔拉則把照顧舍衍蒂的任務交給了薩蒂。

“為什麽要我去照顧她?”薩蒂說,“能做這事的女人有的是,迦雅姆媽也可以,霞光女也可以。”

“這樣至少能讓你懂點事。”塔拉說。

“我不幹。人們都說她腦子糊塗了,連自己的父母姐妹都認不出來。”

“你從明天開始就搬到她旁邊的房間去住。”

“我不幹!有的瘋子是會咬人的。”

“我會讓仆人幫你去搬東西。”

“塔拉,我不願意!我要去找父親!”

“她身體很弱。你要記得幫她翻身,也要替她擦身,負責讓她吃飯。”

“塔拉,她不祥!”

“如果她睡著了,或者躺著啥也不幹,你可以願意做什麽就做什麽,在她身邊看看書,或者補習一下你那糟糕的紡織。”

“塔拉!”

塔拉突然一下子把薩蒂的手拉了過來,手指蘸了一點朱砂,在她手背上又快又熟稔的畫了一個複雜的吉祥紋,然後鬆開了薩蒂的手。

薩蒂撫著被姐姐捏得生痛的手,問:“這是什麽?”

“不會讓你被咬的符咒。”塔拉幹巴巴地說,“現在,你去照看舍衍蒂吧。”

那是個陽光非常明媚的早晨。薩蒂拿了一把小凳子,一邊哭一邊朝舍衍蒂的房間走去。她和塔拉的戰爭總是以這種屈辱慘敗的方式結束。

她走進房間裏,淚珠還是不停的順著腮幫滾落下來。房間裏臥榻上的人動了一動。薩蒂自己在角落裏找了一個地方坐下來,手裏捏著那幅自己織得很失敗的細麻布,哭得魂斷神傷。

臥榻上的人又動了一動,伴隨著衣服沙沙的輕響,赤著腳走下地來。薩蒂沒有聽到那動靜。突然之間,她覺得一雙細軟又溫暖的手籠罩在了自己頭上,輕輕的撫摸著她的頭發。

薩蒂抬頭看。瘋公主舍衍蒂低頭看著她,眼睛睜得大大的。

“你怎麽啦?”舍衍蒂說,聲音沙啞輕柔,“你什麽事不開心啦?”

薩蒂吃驚地說不出話來。這個前公主把自己打扮得整整齊齊幹幹淨淨,在早晨的陽光裏,美麗得驚人,她繼承了天帝漂亮的褐色眼睛,眼神明亮得有點讓人害怕。

“沒……沒什麽。”薩蒂怯怯的說。“我是薩蒂,達刹仙人的女兒。父親和姐姐讓我來照顧你。”

可是舍衍蒂似乎並沒有聽進去。她突然撤開手,根本不理薩蒂,走到窗邊。陽光照在她臉上,她舒適的眯起了眼睛,開始哼唱一首溫柔的情歌,神情甜蜜,完全就像是一個初戀中的女人。

薩蒂鬆了一口氣。“她果然還是瘋子。”她想。

大部分時間,天帝之女都很安靜,不惹事,一個人躺在臥榻上自言自語。許多工作實際完全不需要薩蒂來做,薩蒂開始明白姐姐的目的是要自己學會安靜呆坐,做個合格的看守。

和大部分年輕女孩子一樣,薩蒂在閑暇時間裏與一群和她年紀相仿女友為伴。她們大多是和薩蒂出身相近的大仙人或天神的女兒,整日在天帝的難陀那園林裏玩球、遊戲、學習樂器、唱歌和跳舞,年紀稍大一點的則會討論服裝和裝飾自己的辦法,或者擺出各路神仙和王公貴族的畫像,討論自己將來將會嫁給其中的哪一位(她們大多不能如願,不過這有什麽關係呢)。薩蒂既不特別美貌,又不特別顯赫,更沒什麽特別的脾性,缺乏成為異類的特質,因而得以與女孩們相處融洽。

但她成為瘋公主舍衍蒂的伴當後不久,她們圍坐在草坪上聊天,有一個穿著綠色衣裙的少女突然看向薩蒂,說:“聽說你們家收留了舍衍蒂?”

薩蒂點點頭。她有點兒驚訝,那姑娘是眾神的導師祭主的女兒伽羅婆提,從前不曾和薩蒂說過話。

“我聽說她完全沒有頭腦了,像個動物一樣。”伽羅婆提說。

“嗯,也不全是……”

另外一個紫衣服的少女插了進來:“那是她活該。”

大家很有默契地交換了視線,紫衣服的少女是天帝的另外一個女兒提婆雅尼,舍衍蒂的妹妹。她最有資格這麽說。

海神伐樓那的養女拉克什米,長著一張圓嘟嘟的小粉臉,此時怯生生地發表了自己的意見:“可是我覺得她很可憐。”

“她現在是不是見人就咬,像狗一樣?”伽羅婆提問。

薩蒂下意識的摸了摸手上的吉祥紋。“也沒有啦。她不咬人的。”

“是嗎?可是聽說瘋掉的人充滿不祥,十分邪惡,會為所居住之處帶來災禍。”又有人指出。

“她平時就安靜的躺著,既不動也不說話,怎麽個不祥法呀。”薩蒂說,她有點莫名的不快。

“這種事情又不是馬上就能看得出來的。家裏的母牛突然病了啊、晚禱時祭火突然莫名其妙熄滅。”

“沒有這種事。”

“那麽,她會把周圍都弄得很肮髒吧?這是其他人告訴我的。”

薩蒂更加不快活了。“舍衍蒂不髒。她很愛幹淨的。負責照顧她的人是我。”

坐在薩蒂旁邊的提婆雅尼帶著嫌惡的神情挪開了一點,其他人也驚異地看向她。

“她那麽汙穢,你還得要照顧她?”伽羅婆提說。“你好可憐啊。”

薩蒂戰抖了一下。“這並沒有什麽關係吧?”她說,“而且其實舍衍蒂特別漂亮。”

這些話引起一陣竊笑的浪潮,女孩子們交頭接耳。

“現在她這個淒慘的樣子,還不如死掉比較好。”另外一個姑娘說,歎息了一聲。“我母親說女人的聲名就是她的生命。”

“那也是拋棄她的那個男人不對。”薩蒂說,“她選擇以乾闥婆方式結婚,這沒什麽大不了的。舍質也是按自己的意誌嫁給了天帝不是嗎?”

提婆雅尼瞪了薩蒂一眼,薩蒂努力裝作沒看見。“舍衍蒂很乖的,很聽話,又不吵鬧。而且……”她還想抗爭下去,“如果我想要一個人待著,就去找舍衍蒂,因為她總是安安靜靜的。”

這麽說的同時,薩蒂覺得自己會為舍衍蒂辯護真是奇怪極了。她其實一點也不喜歡那個怪誕的瘋公主。

“因為,除了你之外根本就沒人會想要去舍衍蒂的房間裏嘛。”伽羅婆提插嘴說,“不過你也是不得不去,對不對?”

“薩蒂,你真的好可憐啊。”提婆雅尼說。“以後你都不能經常來陪我們玩了吧?因為你得要陪舍衍蒂。”

薩蒂覺得自己眼睛都紅了。“是我姐姐讓我去照顧她的。”她說。“她沒說不許我出來玩。”

似乎沒人聽見她的話。

“不過薩蒂看起來喜歡舍衍蒂,說不定她們能作伴。”伽羅婆提轉過頭,徑直對其他女孩子說,好像薩蒂已經不在場了一樣。

“是呀。薩蒂真奇怪。如果我見到瘋公主,一定會覺得很害怕。”

“她已經不是公主了。”提婆雅尼氣憤地說。

薩蒂張了張嘴巴,但什麽也沒有說出來。

女孩們還在討論。“聽說有的瘋病會傳染。”

“真的?怪嚇人的。就像麻風,對嗎?”

“我就見過一個瘋子。上次去人間的時候,在恒河邊的火葬場附近見到的。他把骨灰往自己身上抹,像頭野獸。”

“你們別不是看見毀滅者濕婆了吧。我父親說,他就喜歡待在火葬場裏,瘋瘋癲癲的。”

“騙人!濕婆可是世尊,他和火神阿耆尼、月神蘇摩一樣,整天穿著華麗的衣服,戴著王冠,居住在比我們更高的天界裏。”

“我父親不喜歡濕婆。”薩蒂說,拚命試圖加入話題。“他說那個男人不可捉摸。”

沒人理會她。

“穿著華麗的衣服,戴著王冠、那不就像保護者毗濕努?”伽羅婆提說。

“瞎說,濕婆和毗濕努一點都不像。”

“你怎麽知道?”

“上次他來我們家裏做客,他長得可好看了。”

“他和傳說中一樣,藍色皮膚、四支手臂嗎?”

“你可真傻,那是在更高的天界裏才會呈現的形態呀。他平時看起來就和我們一樣、深色皮膚、兩隻手臂。”

然後提婆雅尼拿出了一幅從家裏偷出來的小小的毗濕努畫像給大家看,所有的女孩子都湊過去看了,隻有薩蒂一個人沒有動,也沒人邀請她。她在那裏呆坐了一會,然後起身朝難陀那園林深處走去。沒人留意到她的離開。

她在園林盡頭找到一棵巨大的榕樹,摸了摸它粗糙的表麵,然後把紗麗紮在腰間,脫了涼鞋,試著往樹上爬。她的第一次嚐試失敗了,從歪斜的樹上一路滑了下來,腳趾縫裏沾滿了青苔和泥土。於是她找了幾塊石頭把樹幹上的青苔刮幹淨,又試圖向上爬。這一次她有所進步,成功騎到了距離地麵最近的樹幹上。

“我沒法下去了,”她想,不過並沒怎麽後悔。她測試了一下樹幹的結實程度,嚐試著半躺靠在它上麵,盯著枝葉裏漏出的天空。

過了一會,她抹掉了眼角滑出來的淚水,覺得很羞慚。

“不是我的錯。”她想著,“本來應該是提婆雅尼來照顧舍衍蒂的。連照顧自己姐姐的勇氣都沒有,其實她才應該感到羞恥。伽羅婆提也是。其實我知道她特別嫉妒塔拉,因為塔拉長得比她漂亮,而且比她聰明。”

“你在上麵幹什麽?”

薩蒂偏了頭往下麵望。她姐姐塔拉正站在樹底下,提著她的涼鞋,拉著嘴角。

“害我好找,居然野到樹上去了。”塔拉說,“看看你的頭發和衣服都成了什麽樣子。快給我下來。”

薩蒂把兩隻腳放在樹幹一邊,懸在空中晃來晃去。“塔拉,我不敢下來。”

“沒本事下來還敢爬上去?”塔拉說,把涼鞋放在了一邊,“跳下來,我接著你。”

“你抱不動我。”薩蒂說。“你得要叫父親來才行!”

“父親去王宮參加五老評議會了。”塔拉說,“何況我說過要抱住你了嗎?你跳下來。風神會幫忙的。”

薩蒂往下麵望。綢緞般的綠草地下麵是堅硬的泥土地。

塔拉的口氣軟了下來。“沒事的,薩蒂。來。”她張開了手臂。

薩蒂閉上眼睛,向下跳。她覺得自己下降的速度變慢了,就像在半空飄悠了起來一樣。風果然托住了她。她一下子撲進塔拉懷裏,那裏溫暖又柔軟,帶著淡淡香味。

“蠢姑娘。”塔拉說,“什麽時候讓我少費點心啊?”

“你用了什麽咒語?”薩蒂說,“能不能教我,塔拉?”

“教會你,好方便你爬樹嗎?想都別想。”塔拉說。

“如果我很認真地照顧舍衍蒂呢?”薩蒂說。“你會不會教我?”

這次塔拉沒有說話。薩蒂穿好了鞋子,握住姐姐的手,塔拉的手冰涼又濕潤。她們一起朝難陀那園林外走。半路上,薩蒂看到提婆雅尼和伽羅婆提那群女孩子還在草地上坐著,隻有拉克什米不見了。看到她們姐妹,女孩們都暫時了停止說話,轉頭注視著她們,然後又低聲交頭接耳起來。

話語聲傳進了薩蒂耳朵裏。她喉頭有點不舒服,輕輕咽了一下,抬頭看著姐姐。樹影之下,塔拉白皙美麗,眉頭微蹙。

“照顧一個不能料理自己的病人,才不是什麽可恥的事情。”薩蒂突然開口說,“覺得這種事情很屈辱的人,不能和她們玩也沒什麽了不起。”

塔拉並沒有什麽動作或表示。走出一截路之後,她才淡淡地說了一句:“你別倔了。”

薩蒂沒還口。她想著那個捆住自己手腳的美麗的女瘋子舍衍蒂,淡漠的恨意湧上心口。

二二、

天帝的前公主並不挑剔吃喝,也不在意他人對待她的冷漠態度。但不管身體有多差,每天早上她都會起身,認真的梳洗,對鏡梳妝。薩蒂不得不學會給舍衍蒂梳頭,每天早上幫她認真地編好頭發,抹上發油,然後遞給舍衍蒂鏡子,讓她看鏡中的影像,舍衍蒂就會滿意的微笑。但她從不知表示感謝,除了第一次見麵時,她從來沒有和薩蒂說過話。

不管薩蒂自己喜歡還是不喜歡,舍衍蒂漸漸成為她生活中理所當然的一部分。她曾在塔拉麵前忍不住發脾氣,向父親發過幾次牢騷,但他們都沒有理會她。意識到自己不可能擺脫舍衍蒂之後,薩蒂幹脆認命了。

好在父親幾乎從來不曾過問舍衍蒂的任何事情。塔拉也很少來到舍衍蒂的房間裏。對薩蒂來說,舍衍蒂的房間真的成了一個庇護所。有時候她能在這裏待上一天,設法完全忽略掉身邊的輕聲自語或是哼哼著歌謠的舍衍蒂,翻看畫冊和詩歌。也有的時候她嚐試操練樂器。撥動西塔琴或是拍拍手鼓,用笛子吹出短短的調子來,這時舍衍蒂就會停止自言自語,直起身來轉頭好奇的望著薩蒂,而薩蒂裝作視而不見。蜜蜂飛進來,圍著叮咚作響的金色琴弦打轉,舍衍蒂又滿足的躺下去,繼續沉浸在她一個人的世界裏。

“將來我會嫁不出去的。”薩蒂這個時候就會想,“我得要一直陪著她,直到我也頭發花白老死。”

她看著舍衍蒂。雖然歲月流逝,瘋公主始終奇跡般不見衰老。和舍衍蒂同齡的天帝公主都漸漸眼角都有了皺紋,腰身日益臃腫,但舍衍蒂本人的美麗不僅不見折損,反而以和她理智淪喪同等的速度在增長,已經到了讓人害怕的程度。有時候薩蒂覺得即使有一天她自己老死了,舍衍蒂也還是會這麽美麗,躺在雪白的臥榻上,雖然不死,卻也不能算是活物。

薩蒂這麽想著,手指在琴弦上不小心割出傷口,淡淡的血味和插在舍衍蒂床頭素馨花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彌漫在房間裏。

薩蒂跳起身來,推開窗戶,大口大口地呼吸外麵的空氣。

但在天神和阿修羅在俱盧原野上決戰的第二年,當迦萊蒂迦月的白半月轉成黑半月的時候,舍衍蒂的身體突然開始急劇地衰竭下去。父親請了大夫來幫舍衍蒂看病,相貌英俊的醫神檀文陀梨診斷之後,宣布她無法活得太久了。

“這是對她的解脫。”達刹說,沉重的歎了口氣,摸了摸薩蒂的頭發。薩蒂低著頭,沒有說話。

那天早上,薩蒂一如既往地來到舍衍蒂的房間裏。她第一件事就是打開所有的窗戶通風,讓陽光照進來。舍衍蒂還沒有醒。薩蒂扭頭看著她,正想著床頭的花應該換了,一個男人從窗子那裏跳了進來。

他身材高大,動作矯健,頭發在陽光照耀下散放出金黃的光澤,眼睛的顏色淺得奇怪,腳步落地時幾乎沒有聲音,薩蒂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想到了一隻大貓。她張開嘴巴,但尖叫還沒有發出來,男人就一把掩住了她的嘴,然後關上了房門。

“小姑娘,你敢叫的話我立刻殺了你。”男人說,“聽明白了?”

薩蒂點點頭。男人鬆開了手。“達刹還沒有出嫁的女兒有兩個。你是哪一個?”

薩蒂說:“小的那個。”

男人點點頭。“難怪。都說大的那個是絕代美人。”

薩蒂盯著他,男人穿著遊方者的衣服,聖線和標誌規矩得讓最嚴苛的婆羅門僧侶都無可挑剔,但她明明感到剛剛捂住她嘴巴的手上布滿劍繭。

“你是誰?”她說,“你要做什麽?”

男人沒有回答她,隻是走到舍衍蒂床邊,坐了下來,注視著沉睡的瘋公主的麵孔,他伸出手,像是想要撫摸她的麵龐,手指停在空中猶豫了一下,最後卻隻是替她理了理頭發。

這當兒薩蒂正在慢慢朝門口蹭,她背對著門,想要一推開門就狂奔出去。可她用力頂了頂身後的木板,門卻紋絲不動。

“別動歪腦筋,小姑娘。”男人的視線依舊沒有離開臥榻上的舍衍蒂。“我關上的門別人是沒法打開的。”

薩蒂突然靈光乍現,“你是把舍衍蒂拐走的那個男人。”她說。

男人點點頭。“算是吧。”

“你究竟是什麽人?”

“我的名字在這裏是禁忌。”男人說,“如果我說出口,三大神中任何一個都會立即察覺我的存在。”

“你是一個阿修羅!”薩蒂驚訝的嘴都張大了。

“不盡然。雖然我的確是站在阿修羅那一方的,但我是在這裏出生的。”

薩蒂眨了眨眼。“什麽?”

男人笑了笑。“我原本的出身和你差不多。我可是天界的叛徒,小姑娘。”

薩蒂對於天界的政事幾乎一無所知。竟然有人會背叛眾神投奔到阿修羅那邊去嗎?“原來是這樣。難怪你能找到這裏來。”

“是啊。”男人凝望著舍衍蒂。“她還是那麽美……不,是比以往更美了。”

“但她快要死了。”薩蒂說。

“我知道,”男人說。他發出一聲歎息。輕得幾乎聽不見。

“你是來帶走她嗎?”薩蒂說。

男人轉過頭來,有點驚訝的看著她。

“我帶不走她的。我隻是想來看看她。”

“但是你把她害成這個樣子的。”薩蒂說,“她完全瘋了。誰都認不出來。這都是因為你。”

“我知道。……”男人說。

“我還以為你後悔了。”

男人笑了。“你真有意思,小姑娘。”

薩蒂瞪著他。

“……沒錯,我的確是後悔了。”男人最後說,“很後悔很後悔。那個時候我正在修持苦行……以煙為呼吸,非常艱苦的苦行。她來到我身邊,全心全意的侍奉我。後來我獲得了想要的果報,就問她要什麽,我知道她是天帝的公主,卻像女仆一樣伺候我了九年。她說她什麽也不要,隻求能和我過一年平凡夫妻的生活。我答應了她,我們隱居起來,過了一年平凡的生活。”

“然後,一年之期一到,你就離開她,把她拋棄了?”薩蒂說。

男人沒說話。

“這故事和我從前聽到的不一樣,”薩蒂皺起了眉頭,“你其實是在騙人吧?”

“你聽說過什麽?”男人笑了笑。“你不可能知道真相,小姑娘。聽著,達刹的女兒,我要你幫我一個忙。”

“很快就會有人來送水了。”薩蒂撒謊說,“到時候他們發現房門打不開,就會去找我父親的。你不是我父親的對手,是吧?”

男人又笑了。“三界裏都沒幾個人是你父親的對手。不過不會有人來送水。因為一直隻有你在照顧她,不是嗎?”

薩蒂的臉白了。

“那麽就照顧她到底吧。”男人說,“我隻要你幫我做一件事情,很簡單的事情。”

“什麽?”

“我要你去她的夢中。我曾經放了一件東西在那裏。你能不能幫我去取出來?”

“放在夢裏?!”

“沒錯。一朵天帝禦苑如意寶樹上的花。她是嗅著那花香長大的。有一天,她說我不可能給她夢裏想之物,我就偷了樹上的花放在她夢裏。我想等著她夢見那朵花,然後就拿出來給她,這樣就證明我能給了她夢想裏的東西。”

“這是耍賴。”薩蒂說,聲音卻不由自主軟了下來。

“可是我們兩個沒等到那天。”男人輕聲說。“現在我想要把它拿出來。”

“那你為什麽不自己去取出來?”薩蒂說,“非要讓我去?”

男人笑了。“她恨我。她的心排斥我,所以我不可能進入她的夢境裏。”

“她誰都認不出來了,誰也不記得,怎麽可能恨你。”薩蒂說。

男人搖頭。“我猜你從來沒有留意過她喃喃自語的時候都在說什麽吧?”

薩蒂遲疑了一下,搖搖頭。她覺得有點慚愧。她的確從來沒有體貼到會注意過舍衍蒂的自言自語的程度。

“她一直在不停的詛咒我。”男人說。“咒我去死。”

薩蒂戰抖了一下。

“即便如此,那也是我答應過她的事情。”男人說,“她沒有多長時間了,我不能給她幸福,至少這件事情……”

“但你才不是為了她,”薩蒂說,“隻不過是為了讓自己少點良心不安罷了。我覺得你很卑鄙。”

男人目不轉睛的望了她一會。“那麽你幫是不幫?”他口氣柔和地說。“你看,我有很多手段來說服你。但說實在的,我現在真不想動手殺人。你照顧她那麽長時間,很同情舍衍蒂,對吧?那姑且算是幫她,好不好?即使她什麽也想不起來,如果臨死能夠嗅到從小就習慣了的芳香,也許會覺得安慰一點,回想起她的少女時代……那個時候她還沒有遇到我,隻是個無憂無慮的公主,還在夢想以後過上幸福安逸的生活。”

薩蒂看了一眼躺在臥榻上的舍衍蒂。在過去,她曾不止一次的希望過盡快擺脫舍衍蒂這個包袱,雖然這種願望從不曾說出口,從而也不會變成真實,但是聽到檀文陀梨宣判了舍衍蒂死期的時候,她卻感到強烈的羞愧和內疚,仿佛是自己詛咒了舍衍蒂造成了她的衰竭一樣。舍衍蒂的死期越是逼近,她就越多的回想起第一次見麵時瘋公主那雙籠罩在自己頭上溫暖柔軟的手,每天早上映照在鏡子裏那個滿足的美麗笑容。這種感受找不到出口。她無論如何不想背著這種愧疚過一輩子。

“會很危險嗎?”她猶豫著說。

男人看著她,微笑了。“隻要照我說的做,就不危險。而且你很快就可以回來。對了,你叫什麽名字?”

三薩蒂站在舍衍蒂的夢中。

薄薄的霧粘在她皮膚上,又濕又冷。她睜大了眼睛,舉目所見卻隻是一片黑暗。

“看看你的手上,小姑娘。”男人的聲音遠遠的飄來,又像是貼在耳邊。

薩蒂低頭,看見手中拿著一盞小小的油燈。她把油燈舉到自己麵前,微弱燃燒的金色火焰像是洗幹淨了蒙在她眼前的黑幕,現在她看得清楚了:她站在一片無邊無際的荒蕪原野上。這裏什麽都沒有,沒有山,沒有草,天空是黑灰色的,壓在遙遠的、毫無平坦的地平線上。光線既不像白天,又不像夜晚,景物仿佛沉沒在昏暗的水中含糊不清。

“這是什麽?”薩蒂說,“這就是舍衍蒂的夢嗎?”

男人說:“我想是的。”

薩蒂朝四周望著。她想不知道是舍衍蒂的夢就是這樣,還是所有人的夢都是這樣,一片荒蕪寂靜、毫無生機的原野。毫無生機,隻有壓抑和陰沉。

她嚐試朝前邁步。她覺得腳就像被地麵吸住了一樣,要拔出來非常吃力。她往前走著,油燈的光亮模模糊糊照亮她麵前的貧瘠土地。四周一片死寂,沉悶籠罩在薩蒂周圍。

她開始打抖。“我覺得很害怕。”

“沒關係。還記得我和你說過的話嗎?你舉著油燈,一直朝前走,不要回頭,也不要向兩邊看。你應該會嗅到那花朵的芳香。然後你會看到它,長在一棵枯樹上,很小,可以別在你頭發上,金色的,閃閃發亮。”

薩蒂又朝前走了幾步,抬起頭來。她真的看到遠方隱隱約約有一棵很小的樹的影子,中間依稀透出光亮,似有似無的香味傳到她鼻子裏。

“……我好像看到了。”

“……你把它帶回來,記得不要失手弄丟油燈,也不要弄熄它,否則你就會迷路,走不回來了。”

薩蒂開始走。地麵似乎很堅硬,布滿冰涼硌腳的碎石,但如果她稍微停下來,腳就像會被地麵吸進去一樣難以拔出來。除了一無所有的虛無和寂靜,她還感覺到了冷。她試圖走得快些來祛除這種陰寒,但效果不大。

當她每次抬起頭來努力注視那隱約的樹影和金色光亮時,都發現它依舊停留在地平線上,沒有變大,也沒有變得更明亮。

在這個荒蕪的、沒有邊際的世界裏,沒有溫暖,沒有生息,隻有她一個,渺小又孤零零,隻有她的影子和油燈的光芒與她作伴,它們都寂靜無聲。

她停住了腳步。□的腳在衣裙下瑟瑟發抖。

“我不去了。”她朝空中呼喚說,“太遠了,我到不了那裏。請讓我從舍衍蒂的夢中出去吧。”

沒有回應。天空依舊陰沉單調,厚重的雲層一動不動,永無撥雲見日之時。

薩蒂又呼喚了好幾次,但男人依舊沒有回應她。

薩蒂開始明白,如果她沒有拿到那朵花,那個男人絕對不會讓她回到現實世界中的。他就是那麽無情的人。

影子黏在她背後,灰色細長,融進一片昏暗的顏色裏。

她開始繼續朝著那金色光亮的方向走,捧著那盞似乎隨時可以熄滅的油燈。

“我是薩蒂。我是仙人達刹之女。”她對自己說,“我的名字意思就是真實。凡是經我口中說出的話,無一例外都會變成真實。我不害怕。我能夠走到那裏,拿到舍衍蒂的花朵。”

這麽重複著,她似乎真的沒有那麽恐懼了。冰冷的石頭依舊咯腳,陰寒還是爬在她衣服的皺褶裏,但是她努力不去留意它們。她一直朝前走,直到筋疲力盡,走了仿佛一個世紀那麽漫長的時光。

終於,她的腳已經開始流血的時候,痛得她覺得自己再也沒法向前走一步的時候,她發現自己來到了那棵樹下麵。

走近看才發現那棵樹比她想象的大得多,顯然枯死很久了,黑沉沉的樹幹毫無生氣。金色的如意花掛在它的枝幹中間,散發著淡淡的光芒。難以想象就是這樣的薄光一直指引薩蒂傳過夢的荒蕪原野,走到了樹下。

薩蒂嚐試墊起腳尖,去夠那朵花朵,但卻始終差一點。她朝四周瞅瞅,把油燈放在了樹下,把頭發紮起來,把紗麗也紮在腰間,開始朝樹上爬。

樹皮很粗糙,並不比路上的石子溫柔。她疼得直咧嘴,流血的腳頑強的卡在樹皮上,還是努力抓住枝幹,蹬著爬了上去。她翻身騎在側麵的枝幹上,伏身慢慢朝前爬,覺得自己就像一隻大蜥蜴。爬到頂端的時候,她小心翼翼伸出手,夠到了那金色的花朵。

花朵入手的感覺奇妙無比,柔軟順滑,卻又是實實在在的實體,它並沒有從她的指縫中像水或是光一樣漏掉。她閉上了眼睛,鬆了一口氣,拿著那朵花慢慢向後退,然後直起了身。

在她拿到花的同時,枯死的樹哭了。但薩蒂並不知道。

鹹澀的、黑色的液體從幹枯的樹皮中流淌出來,慢慢地向下流,流到了薩蒂放在樹根的油燈裏。小小的燭火搖曳了一下,變得暗淡。

“我拿到花了。”薩蒂說,知道男人應當聽得見。

男人的聲音透出一絲欣喜。“是嗎?太好了。”

“可是我剛剛突然想到一個問題,”薩蒂坐在樹上說。

“什麽?”

“你既然把花放在舍衍蒂夢裏,為什麽最後還要拋棄她呢?”

男人沉默了。

“……好吧。”薩蒂瞅了瞅地麵,她覺得風神大概不存在於這寂靜無聲的夢境裏,於是還是選擇了老老實實原路爬回去。等腳踏上了地麵,她解開了綁起來的紗麗,把花朵放在了紗麗裏麵,然後轉身拿起了放樹下的油燈。

薩蒂眨了眨眼睛,覺得油燈好像要比原來暗淡了些,火焰透出一股苦澀的味道來。是錯覺吧?她想。

“我還是要從原路返回嗎?”薩蒂問。

“是的。”男人說,“不過路會短很多。”

“哦,”薩蒂說,稍感欣慰,開始朝來的方向向回走。

“我是一個出家人。”沉默了一陣之後,男人突然突兀的開口。“按理不該擁有家庭。”

“我父親也是出家人。可他就比你有良心得多。”薩蒂說,想著每晚和亡妻對話的父親。

男人似乎笑了。“信不信由你。我並沒有拋棄舍衍蒂。是她離開了我。”

“你又在騙人吧!”

“不是的。我們生活了一年,……知道她有了我孩子那天,我突然覺得苦行修來的果報,我想要達成的目標,都無所謂了……我就想要陪著她,生許多孩子,平平凡凡,白頭到老。可是有一天早晨,當我醒來的時候,她已經不見了。”他說,“接下來的事情你比我清楚。”

“可是,”薩蒂說,“這怎麽可能呢?她還有你的孩子呀?”

“也許因為她一開始就恨我。”男人說,口氣突然變得很淡。“現在說這些沒用了。你把花帶回來吧。”

薩蒂卻停下來了腳步。天色好像變得越來越黑了,視野也變得越來越狹窄。她回頭看看那棵枯死的樹,發現樹影已經完全融入了黑暗,看不清了。她看了看手裏的燈。火焰變得又小又紅,孤單的在油燈上跳躍著。

“油燈好像要熄滅了?”她說,“這是怎麽回事?”

“按理決計不會。”男人說,“那是祭祀之火。難以熄滅。”

薩蒂把手攏到燈上,但火光還是在不停的衰減下去。

“它就是在不斷暗下去。”薩蒂有點急了。

“千萬不能讓它熄滅。”男人說,“否則你就真的會迷失的。”

“可是我該怎麽辦?”

“千萬不……”男人的話音猛然中斷。

薩蒂手中的燈火熄滅了。她站在一片完全的、純粹的黑暗中。

薩蒂覺得心像一下子掉進冰水裏一樣。

“你還在嗎?”她試探的喊。

黑暗把她的聲音堵了回去。

好黑、太黑了。

什麽也沒有。隻有徹底的寂靜和黑暗。

薩蒂的思想一片空白。她本應當哭出聲來,或是尖叫,但不知為何就是沒有這樣的反應。

她茫然的嚐試著朝前方走了幾步,突然腳下一絆,油燈從她手裏滾落了出去。她嚇壞了,跪在地上四處摸找。

但她手之所及似乎並不是向前布滿碎石的堅硬地麵,而是更加柔軟、更加冰冷的觸感。這更加讓她感到恐懼。摸了一陣始終找不到油燈之後,她猛然想起懷裏還揣著那朵能散發金色光芒的花,於是急忙把花朵拿出來,舉到眼前。

花朵果然散放出了光芒,薩蒂眼前的黑暗消散了。

但女孩直起身來,張大了眼睛。

呈現在她眼前的是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四四

這裏也沒有山,沒有樹,沒有花草。廣大的原野一望無際,延伸到難以想象的遠方。但是遠處的丘陵緩慢的起伏著,勾勒出色彩分明的天際線。比起舍衍蒂的夢境來,這裏倒是溫暖得多。

天空中沒有太陽,沒有星辰和月光,光線不很分明,流動著難以訴說的顏色,仔細看去的話,又覺得那仿佛是包含了世間所有的色彩。

這種感覺似曾相識,但薩蒂記不清楚在哪裏見過了。

她出了一身的冷汗。

低頭看去的時候,她發現油燈正在她前方。分明是平坦的地麵,油燈卻在咕嚕嚕的朝前方滾動,像是在朝一個看不見的坡滾落下去。

“別跑!”薩蒂大叫一聲,隨身把花朵插在了自己發間,爬起身去追趕油燈。

可是說來也怪,她跑多快,油燈就滾多快,像是在故意戲弄她一般。

不知何時,她感到自己周圍的光線變暗了。當她抬起頭時,才驚訝的發現,麵前無窮無盡的原野上,聳立著一扇巨大的、緊閉的黑色門扉。

她見過這樣的門扉。從人間朝更高的天界行走時,就會遇上這樣的門扉。但這扇門比永壽之城的四象之門更加高大,影子在原野上延伸得很遠很遠。

薩蒂看著這大門愣了片刻,恰好在這個時候,門打開了——如此巨大的門,打開時卻毫無聲息。門開了一扇細縫,相對於門來說很細很細的一條縫隙,薩蒂低頭一看,發現油燈已經朝門滾落,就像被那個縫隙吸引過去一樣,然後掉落進了那個縫隙裏。

“啊喲!”薩蒂大叫了一聲,朝那個縫隙衝過去。

沒有那個油燈,她就再也回不了家了。

一團黑影罩住了她。

她抬起頭,看見一個生物正攔在她麵前。這個生物非常高大,長著四隻手臂,其中一隻手拿著粗大的棍棒,渾身發藍,腦袋狀如牛頭,牛角包著金,眼睛又大又藍。

“我是守衛。”那個生物說,“你不能過去。”

“我的油燈掉進門裏麵去了。”薩蒂說,“拿不到我就回不了家了。”

“你不能過去。”守衛還是這麽說。

“求你了,”薩蒂快要急哭了,“我拿到油燈就立刻出來。”

“你不能過去。”守衛說,它嚴嚴實實擋在薩蒂麵前,注視著她,但凸出的藍眼睛毫無情緒變化。

薩蒂打了一個寒顫,她向後退了一步。

她看向那扇門,它又打開了一些,從門縫中投射出的卻是一道黑暗的影子,比門本身的影子更深更重,宛如在地麵上割開了一道大大的裂口。

“魔醯首羅快要來了。”守衛說。

“什麽?”薩蒂說。

“魔醯首羅快要來了。”守衛又說了一遍。“你不能過去。”

就在那時,從那道濃重的黑影中,躍出了具有動物形狀的影子實體。一個接一個,長著翅膀的獅子、巨大的公牛、長角的鹿、體型像山那般龐大的野豬、六牙的巨象、它們從影子裏飛竄出來,就像從黑色的沼澤裏猛然跳出來一樣,數量多得驚人,速度飛快地向那道門中奔去。它們的形體時大時小,影子構成的皮毛在空中舞動著,看起來獰惡又嚇人。

可是不知為何,薩蒂並沒有覺得恐懼。她張大眼睛看著這一切,反而感到了一種莫名的熟悉和溫暖。她好像在很小很小的時候見過這樣的景致,可是卻完全想不起來那是何時何地。

從影子裏跑出來的動物們成群結隊通過了那道大門,薩蒂轉過頭,看見守衛放下了手中的棍棒,低低的伏下身,朝那群影子動物行禮。

“那就是魔醯首羅?”薩蒂問。但守衛並沒有回答她,隻是伏在地上行禮。

動物還在一個個從影子裏跳出來,但是數量卻在變少。薩蒂看向那扇門,發現它正在緩緩關上,隻剩下一道細縫了。

她心裏突然冒出一個前所未有的大膽主意。她看向還在低身行禮的守衛,轉頭又看看那即將走到頭的動物行列,突然撒開腿飛快地朝那群動物跑了起來。守衛並沒有留意,顯然他隻是要阻止她朝門過去而已。薩蒂越跑越快,從影子裏正好躍出了一頭雄獅,薩蒂衝了上去,一把抓住了雄獅的鬢毛。

那鬢毛並不具有現實獅子鬢毛的質感,冰涼又膩滑,如果人能抓得住影子的話,也就是這樣的感覺吧。但薩蒂還是牢牢抓住了濃密的毛發,拚命向上使力,想要爬到獅子背上去。

獅子咆哮著,拚命甩著腦袋,想要把薩蒂甩下來,還張開了大口,轉頭想要咬住薩蒂。

“我的名字是薩蒂,真實之女!”薩蒂尖聲大叫,“你要服從我!”

她不知道自己言語具有的能力到底有多大,也不知道它是否能對影子起效,她已經別無選擇,唯有冒險一試。但影子獅子竟然真的順從了她,它咆哮著,不再試圖將她搖下來,而是向大門衝過去。

守衛終於發現了薩蒂的企圖。它跳起來,抓起大棒,朝薩蒂追趕過來。“你不能過去。”它叫道,發出一聲牛似的低吼。

薩蒂嚇得渾身發抖,緊緊抓住獅子的鬢毛,“快點,快點!”她禁不住喊,眼看著守衛離自己越來越近了。

但獅子的速度也非常快。它追上了自己的同伴們,然後在守衛追到身後的同時,腰身用力,一個縱躍,帶著薩蒂一頭衝過了大門。守衛發出陣陣怒吼,與此同時大門悄無聲息的完全合上了,沒有留下一絲縫隙,把守衛和他的吼叫也堵在了門外。

薩蒂眼前一陣發黑。她還沒有來得及看清自己又來到了什麽樣的世界,就從獅子身上一頭栽了下去,然後什麽也不知道了。
五五

我又來到什麽不可思議的地方了。

薩蒂張開眼睛,看著頭頂的天空。她躺在一片草地上。草並不柔軟,葉片和草莖刺著她的皮膚,讓她覺得很不舒服。

這裏的天空像是一直保持著黃昏。天頂是深藍的,但天際卻是絢麗的金紅色,狹長的雲彩像是巨龍一樣橫貫空中。在深藍的天空正中,懸掛著一彎銀金色的新月。現實裏,月亮是絕對不可能那麽早就掛在空中的。

薩蒂終於強忍著呻吟爬了起來,她的腳還在流血,四肢都酸得想要斷掉一樣。

包圍著薩蒂的是一片金色的草地。她從來沒見過金色的草,一直長到她膝蓋下麵的草叢與難陀那園林中永遠保持著鮮嫩綠色的柔草完全不同。

獅子和影子動物都不見了蹤影,薩蒂轉頭看向四周,那扇她進入的、巨大的黑門也毫無蹤影。

金色的草地綿延著。遙遠的地方有山影起伏,山頂都是一色的金紅,當薩蒂張大眼睛仔細去看時,才發現那些山全都高大得不可思議,山頂實際都是皚皚白雪,映照著天空的顏色。

“怎麽辦……”薩蒂低聲自語。她蹲下去,在自己曾躺著的草叢裏四處搜索了一遍,到處都找不到那個小小的油燈。她又摸了摸頭上,幸好舍衍蒂的花還在。

她會從此迷失,再也回不去了嗎?

薩蒂站了起來,開始朝著遠方的山影走。腳底依舊很痛,她是在忍不住,把紗麗的一端撕了半幅下來,分成兩半裹纏在腳上,再繼續走時果然好多了。

草地比她想象得要更加遼闊。傍晚的微風吹拂過她的耳邊。她仔細聆聽著,可是除了風吹草浪的聲音,沒有任何她熟悉的晚禱聲傳來。沒有牛鳴、沒有人聲。

這裏離她所熟知的世界已經遙遠得不能再遙遠了。

薩蒂眨眨幹澀的眼睛,她有點奇怪自己居然一點都沒有要哭出來的意思。

走著走著,她發現金黃的原野中到處都布滿巨大的白色物體。草原上並沒有樹,但那些白色的東西隨處可見,這裏一處、那裏一處,有的像倒塌的建築,有的像有的像半隱沒在草叢中的岩石。她很好奇它們都是什麽,走進其中一處仔細一看,才發現是什麽動物死亡後遺留下的骸骨。

那遺骨簡直巨大得不可思議。每一個骨節都比薩蒂整個人要高,她在它們中間行走,簡直像個走在白色廢墟裏小矮人。

“到底是什麽東西?”她想著,但並沒有伸手去觸摸那些比她整個人還高大的白骨。白骨仿佛已經變成了石頭,在金色的草叢中古老、莊重而肅穆。歪倒在一邊草叢中的頭顱帶著利齒,像是山豹、老虎之類猛獸。難以想象這樣的動物活著的時候又會是何等的巨大,連天帝本人的坐騎、那頭四牙象王愛羅婆多恐怕都難以比肩吧。

她又經過了一堆鹿的遺骨,像是一棵桉樹那麽大的鹿角倒在地上,被草叢所掩蓋。鹿的肋骨從薩蒂經過的道路兩邊的泥土裏伸出來,指向天空,就像是兩排高大的白色廊柱排列在她身旁。

“這裏好像墳場啊,”她想著。

薩蒂知道,有些野獸垂死之前會去一個特定的地方,然後停留在那裏等待死亡降臨。這裏很美,金黃色的草原令人陶醉,永遠保持黃昏的天空寧靜絢麗,也許就是因為這樣,那些遍布在草原上的動物骨骸還是活物時,才會選擇死在這裏。

不知道走了多長時間,她突然聽見前麵有潺潺的水聲。

薩蒂不由得加快了腳步。她實在是渴壞了。發熱流血的腳要是能在冰涼的水中浸泡,也會非常舒適。

在一堆巨大的殘骨前麵,她看到了溪水。在金色的草叢中,晶亮剔透的小溪就像是白銀一般。

薩蒂的心裏發出一聲歡呼,朝水邊跑去。

就在這個時候,她突然看到在溪水的對岸,有一頭很大的白色雄牛正在低著頭不緊不慢地從溪中飲水。

薩蒂停住了腳步。雄牛是她在這個世界裏見到的第一個活著的生物,也讓她想起了黑門前的守衛,畏懼之心油然而生。

但這頭雄牛與那個毫無生氣的牛頭守衛截然不同。它肩部寬厚,髖部、肋間和脅部的肌肉充滿了力量感,隆起的峰肉既厚又寬,幾乎占據了整個肩背,看上去像積雪覆蓋的山峰。與薩蒂見過的被馴養的普通雄牛相比,它身上散發出無拘無束的野獸才具有的那種勃然生機和豐沛活力。

而且這個世界的新月就掛在它額頭上。

薩蒂忍不住眨了眨眼睛,她抬起頭看了看天空。月亮分明還是在那裏的。可是當她低頭去看那頭白牛的時候,那新月又好好的掛在它額頭上。

“真古怪!”薩蒂想著。她實在是渴得不行了,不再理會那頭雄牛,走到水邊,伏下身想去喝水。

白色雄牛停止了飲水,深藍的眼睛盯著對麵的年輕女孩。

薩蒂用手捧了一捧水,就要送到嘴邊,突然聽到一個聲音說:

“不可以。”

她嚇了一跳,冰涼的水從指縫間漏了下去。

“誰?”

沒有任何人出現。溪流對岸的白色雄牛看著她,耳朵輕輕的轉了一下。

薩蒂又去勺水。那聲音再次出現了。

“你喝了這裏的水,會身心俱滅的。”

薩蒂手一抖,水全部灑了。她抬起頭,瞪著河對岸的白牛。“是、是你在說話?”

“是我。”白牛說。

“啊……對不起。”對於薩蒂來說,動物會說話這種事情倒並不特別讓人吃驚,“請問……你是哪一位天神變化的呀?”

雄牛的嘴並沒有在動。但那話音卻確鑿無疑的傳進了薩蒂腦海裏。“在這個世界裏,我本來的形態就是這個樣子的。”

薩蒂眨了眨眼睛。“是嗎?抱歉……可是你說我喝了這水會死,這是為什麽?”

“你低頭看看水裏的倒影。”

“倒影?”薩蒂疑惑的低頭看去,剛才急著喝水,並沒有留意,可是一看之下她才嚇得魂飛魄散。

水裏映著紫藍天空,金色的草,白色雄牛,可是沒有薩蒂。

她無法投影在水中。

——但是,薩蒂驚訝萬分的注意到,她頭上舍衍蒂的花朵卻呈現在了倒影中,就像浮在空中一樣。這更讓薩蒂覺得不可思議了。

“你不屬於這裏。”雄牛說,“你不該來這兒。”

薩蒂看到它深藍色的眼睛裏倒映出了自己的樣子,一個頭發蓬亂、衣服肮髒、狼狽不堪的小姑娘。

如果被塔拉看見,肯定會被她罵的。可是誰知道呢,她也許再也見不到塔拉了。

薩蒂突然感到一陣強烈的沮喪。

“那……請問,這裏到底是什麽地方?”她輕聲說,“是……屬於誰的夢境嗎?”

雄牛沒有說話。薩蒂感到身邊刮過了一陣風,白牛輕輕的一跳,躍過了溪流,來到了自己身邊。它體型雖然巨大,動作卻超乎想象的矯健。

薩蒂忍不住向後退了一步。近看的話,白牛實在是太高大了,雖然沒有那些骸骨那麽誇張,但依舊讓她覺得畏懼。

白牛盯著她。

“你頭上的花是哪裏來的?”它說。

薩蒂不由自主的伸手摸了摸那朵金色花,打不定主意是否要坦誠相告它的來曆。就是為了這朵花,她才流落到這個奇妙的世界。那個大貓一樣的男人呢,是不是還在舍衍蒂房間裏,等待她把花帶回來。並不是多久之前的事情,可是想起來仿佛卻已經隔了很漫長的時間了。

“這裏是八方護世天王的天界。”白牛看到薩蒂沒有回答,自己說了下去。“比你平常身處的天界要高得多。天帝因陀羅本人能達到的最高天界也就是這裏。再往上,就是大仙人的三個天界,以及梵天本人所居住的天界了。”

薩蒂忍不住向四周看去,她第一次留意到,一直如同被夕陽映照的、赤紅色的遠方天空,實際更像是有火焰在熊熊燃燒,照亮了天空。

“那是西南方,火神阿耆尼所轄的方位。”雄牛像是留意到了薩蒂的視線。“東南方天色接近金紅。那才是太陽神蘇利耶的地界。”

“那麽你是八方護世天王中的哪一位?”薩蒂問。

雄牛沒有回答。薩蒂知趣的沒有再追問。“我正在找一個小小的油燈。請問你見過那樣的東西嗎?”

白牛歪著頭打量著薩蒂。似乎感到非常有趣一樣。

“我……”薩蒂微微慌亂起來。“我原先是在一個人的夢裏麵的。可是我找不到回去的路,回過神的時候就看見麵前有一道門扉,我就跟著一群影子動物來到了這裏。”

雄牛又沉默了片刻。不知為何,薩蒂覺得它正在笑。

“我明白了。”白牛說。“夢境的確是一個來到高層天界的捷徑。但自從被毗濕努賜福的不死者摩根德耶以來,很久沒有發生過這種事情了。”

“摩根德耶是誰?”薩蒂問,“從夢中怎麽可能來到更高的天界的?”

“越往上的天界就越真實。”雄牛說,“比起被摩耶纏繞的、你清醒時所見的物質世界,夢也更加接近真實。兩者偶爾會連到一起,這就是捷徑。但是這種情況非常少見,更多人迷失在夢的交界處,從此消失。”

“我是不是算是迷路了?”薩蒂說。“那……我還能回去嗎?”

“可以。但是你要把花交給我。”白牛說。

薩蒂嚇了一跳。“這可不行!”她說,“我為了這朵花才跑到這裏來的。而且有人在等我把花給……”

“你知道這朵花是什麽東西嗎?”白牛說。

薩蒂想了想。“天帝如意寶樹上的花。”她說,“永不凋零,散發芬芳。”

“如果真的是天帝如意寶樹上的花,這朵花一來到這個世界裏就會消失。”白牛說。

薩蒂呆了呆,想起水中的倒影。

“但它是放在夢境裏的花。”她最後低聲說。

“是的,所以花的形體隻是外殼。”白牛說,“那朵花是商吉婆尼。”

薩蒂正在條件反射的伸手去觸摸那花朵,聽到這個詞,她的手停在了半空。

“商吉婆尼。不可能。”她喃喃自語。

“看來你知道那是什麽。”

“它是一個咒語啊,怎麽可能是花的模樣。”

“那你認為它應該是什麽模樣?”白牛說,“幾段文字,或是一篇卷軸?”

薩蒂傷心地搖搖頭。她對於咒語的在行程度遠不如姐姐。

白牛輕輕搖著尾巴。巨大的牛角映照出額頭新月的光輝來。“它散發的氣息非常明顯。你走到河邊的時候,我就感覺到了。除了商吉婆尼,沒有什麽咒語能具有這種氣息。”它說。

“而且……我以為這咒語是不存在這個世界上的。”

“曾經不存在。”白牛說,“但有個野心很大的人將它召喚了出來,給了它名字,賦予了它實體,使它能被使用。你知道它能派上什麽用場,對嗎?”

“起死回生。”薩蒂說。“除了自願赴死者,它能救回所有的亡者。是一個很危險、很恐怖的咒語。”

她又頓了頓。“可是,”她的聲音低啞下去了,“讓我來取這朵花的人,告訴過我它隻是一朵花啊……”

“那當然是在騙你。”白牛輕輕的歪了歪頭。“其實我覺得奇怪,進入夢境是非常危險的事情,為什麽你竟然會願意為了一朵花冒險?”

薩蒂沒有說話。

“是誰騙了你?”白牛平靜地說,但並沒有等薩蒂回答。“哈,其實我大概能猜得出來。他是不是眼睛顏色很淡,膚色白皙,給人一種仿佛全身在發光的感覺?”

薩蒂抬起頭,透過酸澀的眼眸看著白牛,她覺得自己就快要哭了,雖然她很不願意哭。

白牛注視了她一陣,突然向身後歪了歪頭,“上來吧。”它說。“我帶你走。”

“帶我回去嗎?”

“帶你離開這裏。”

薩蒂爬到了白牛背上。真奇妙,它身上的氣味不是普通動物的那種腥臭,而是讓薩蒂想起了風、淋濕了的岩石,泥土、燃燒的篝火、古老的森林和原野。

“抓好了。”白牛說,“掉下去的話,有可能真的會死。”

薩蒂的手感受到了它光滑皮毛下麵的堅實肌肉。“……謝謝。”

“不用謝。”白牛說,“隻是如果你死在這裏的話,整個天界遭到的汙染得要用七條聖河的水來清洗才行。”

薩蒂吧嗒一聲閉上了嘴巴。

白牛馱著她,一開始隻是慢慢走著,接著開始悠閑的小跑了起來。他們在金色的原野上跑過堆又一堆巨型白骨,薩蒂有種感覺,不是它掠過金色的及膝草叢,而是那些草叢在它麵前紛紛讓路。風拂過她的麵孔,感覺舒適。

“可能我很多嘴。”她最後低聲說,“……那個人到底是誰?”

白牛沒有回頭,依舊向前奔跑著。“他是梵天的孫子、婆利古仙人之子烏沙納斯。”

薩蒂睜圓了眼睛。“婆利古仙人的兒子!他不是很早之前就失蹤了嗎?”

“不,他們隻是羞於提起他而已。”雄牛說,“他從天界離開,最後跑到了阿修羅那邊,為伯利王和牛節王效力,自稱是太白金星之主蘇羯羅。”

——雖然我的確是站在阿修羅那一方的,但我是在這裏出生的。

——我原本的出身和你差不多。我可是天界的叛徒,小姑娘。

“原來是這樣……”

“你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就願意為他來取這朵花?”白牛說。

“……”

“還是你被他脅迫了?”

“沒有……”薩蒂把臉埋在手裏,“……他說,隻要在四象之門內說出他的名字,三大神就會察覺他的存在。”

“這倒是真的。”

“我隻知道他是舍衍蒂的情人。他說這花本來是他想給舍衍蒂的禮物……”

白牛沉默了一會。“把起死回生的咒語召喚出來的就是蘇羯羅本人。”他開口說,“上上次阿修羅和天神的戰爭裏,阿修羅死傷慘重。蘇羯羅知道這樣阿修羅的軍隊必然敗北,於是就向濕婆祈禱,求取起死回生的力量。這咒語威力之巨大,必須以無比艱苦的苦行來獲得,就連濕婆本人也從來沒想到使用它,但沒想到烏沙納斯竟能堅持下來,最終得到了商吉婆尼。”白牛的聲音露出一絲趣味來,“他獲得這個咒語之後,無論天神還是阿修羅,都想法設法要搞到它,可是商吉婆尼就此失去了蹤跡。原來他會把它藏在自己情人的夢裏。”

薩蒂默不作聲。隔了很久她才低聲說:“烏沙納斯說舍衍蒂一直在恨他。”

“也許吧。”雄牛說。“烏沙納斯從小就和天界公主舍衍蒂認識。他還是鴦耆羅仙人的年輕弟子的時候,天帝一度和婆利古仙人正式的商量他們的婚事,可是眼看就要正式定下婚約,烏沙納斯卻無緣無故的從天界失蹤了。等他再度現身,已經變成了阿修羅王的謀士蘇羯羅。一個女子如果被自己的未婚夫無故拋棄,即使是天帝公主心中也難免帶上怨恨吧。”

薩蒂垂下了頭。

——那個時候她還沒有遇到我,隻是個無憂無慮的公主,還在夢想以後過上幸福安逸的生活。

“他真能撒謊啊。”她輕聲說。

“你好像很難過。”白牛說。

“有一點兒。”

“因為烏沙納斯騙了你?”

“……不全是。”

“烏沙納斯的謊言裏假話真話總是各占一半。正因為如此,他的謊言才聽起來分外動人。”白牛說。

“哪一部分是真的?”薩蒂問。

“並不全都是假的。”白牛說,答非所問。“這很重要嗎?”

薩蒂的手下意識地輕輕為白牛梳理了一下背後的皮毛。

“可是,雖然舍衍蒂恨他……”她輕聲說,“她為什麽還是去找到了他,服侍了他九年?她其實……還是喜歡他吧?”

“你覺得是嗎?”白牛口氣平平的回答。

薩蒂沒有說話。最後,她輕輕的歎了一口氣。

白牛停下了腳步。薩蒂四處張望。他們停在金色原野的中央,動物巨大的白色骸骨還是隨處可見。“就是這裏了。”白牛說,“過一會兒,門就會出現。如果你想回去,就要抓住那個機會。”

薩蒂從白牛背上溜下來,對著它合十深深行禮。“謝謝你。”

白牛偏了一下腦袋。“現在,請把商吉婆尼交給我吧。”

薩蒂伸手去夠別在頭發上的金色花朵,但是事到臨頭,她卻猶豫了一下。“等等。這朵花……這商吉婆尼隻是不要落在蘇羯羅手裏,讓他去複活戰死的阿修羅士兵,對吧。”

白牛微微眯起了眼睛。“……可以這麽說。”

“那麽,我想把這朵花放回原處。放回舍衍蒂的夢裏。這樣可以嗎?”薩蒂說。

“為什麽?”

薩蒂的腳隻是剛剛停止流血。舍衍蒂夢裏帶著的陰寒似乎依舊攀附在她衣物的皺褶之中。那就是舍衍蒂的夢。幽深、虛無、陰沉、寒冷,在那毫無生機的荒蕪原野上,商吉婆尼是唯一能發出光芒的東西。

不論最初蘇竭羅是出於什麽目的將花藏在舍衍蒂夢中的,多年以來,它以微弱的光亮照亮了那個絕望貧瘠的夢境。

“隻要放在她夢中,蘇羯羅就難以拿到它。因此,那裏其實才是最安全的,不是嗎?”

“……你現在倒是變得謹慎起來了。”

“吃一塹長一智而已。”薩蒂說。

“不過說的倒也有道理。好吧,這也不失是個選擇。”它用帶著碩大牛角的頭顱朝天空點點頭。薩蒂轉過身去,在原本空無一物的虛空之中,黑色的大門從無到有,像是從飄渺的灰影逐漸變成了實體。

“夢境的門已經打開了。”白牛說,“但你想清楚,如果你要去舍衍蒂的夢裏,還得要繞很遠的路。”

“沒關係。”薩蒂看到那扇門已經打開了,陰冷的氣息從裏麵透出來。

白牛微微低下了頭,“把手伸出來。”

“啊?”

“把手伸出來。”

薩蒂猶豫著把手伸了出來,白牛垂下它的額頭,讓那輪銀月貼在薩蒂的手掌心,等它抬起頭來的時候,薩蒂發現手裏已經多了一束亮晶晶的東西,感覺涼涼的很舒適,而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白牛額頭上的銀月的光輝好像稍微暗淡了些許。

“這……這是什麽?”

“你在舍衍蒂夢裏的指路的燈火已經熄滅,按理說你是沒法回去的。”白牛說,“我借你一點時間。”

“……時間?”

“沒錯。”白牛說,“趁著它的光輝沒有熄滅,你要快去快回。”

“謝謝!”薩蒂再次向白牛合十行禮。“我……能不能知道你的名字?如果我能平安回去,一定會請父親對你表達謝意的。”

白牛的眼睛眯了起來。“這就免了吧。我倒是情願你父親完全對此一無所知。”

薩蒂驚訝的看著它,“你認識我父親?”

白牛沒有回答它,它朝門點頭示意。“門打開的時間有限。你快去吧。”

薩蒂扭頭,看見那扇剛剛打開的門果然又有合上的趨勢。“啊,好的!”她撒開腿開始朝門那邊奔跑,回頭看了白牛一眼。白牛靜靜的矗立在金色的草原上,注視著她。

“去吧。”它說。

薩蒂一頭衝進了即將關閉的大門中。就在這個時候她才想到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來。

“抱歉!”她轉頭看向白牛,“那個……如果我回去的時候,蘇羯羅還在那裏,我該怎麽辦?”

“你手裏有我的印記。他不敢傷害你。”白牛說,它又笑了——門正在關上,在薩蒂逐漸變得狹窄的視野中,它的形體似乎正在扭曲、轉變,變得不那麽像野獸,而是人的形體,因此那個笑也很像真正的笑——帶著難以言喻的傲慢和輕蔑,“他還沒那個膽子。”

門嚴絲合縫的關上了。

撲麵而來的陰沉氣息和黑暗讓她喘不過氣來。那種熟悉的感覺告訴她,她真的回到了舍衍蒂的夢裏。

她低頭去看自己的手裏。那束來自白牛額頭上的光亮不知何時不見了。薩蒂嚇了一大跳,就在這時,她突然覺得一束清輝照在了自己肩頭上。

她抬起頭。在舍衍蒂夢境那陰沉的、黑雲密布的天空上,升起了一輪新月。它散放出淡淡的光輝,照亮了薩蒂的道路。


蘇羯羅坐在舍衍蒂身邊,皺著眉頭,注視著瘋公主沉睡的麵孔。從窗子裏透過的陽光又移動了一格。蘇羯羅躊躇了片刻,朝舍衍蒂的額頭上伸出手去。

舍衍蒂的額頭突然裂開了,裂縫裏沒有血肉,隻有一片純粹的黑暗。蘇羯羅跳了起來,向後退去。

薩蒂突然出現在了房間裏,她一跤跌倒在地上,氣喘籲籲,臉色蒼白,衣服和頭發全都亂七八糟。

蘇羯羅露出了笑臉。“你回來了……”

薩蒂尖叫了一聲,坐在地上向後退去。“別過來!我知道你是誰了!”

蘇羯羅皺起了眉頭。“噢,是嗎?”他說,“花呢?”

薩蒂的上下牙打著抖。“你騙我。那不是花。那是商吉婆尼,起死回生的咒語。”

蘇羯羅臉上毫無表情,他看著縮到牆角的小姑娘。“花呢?”

“我把它留在舍衍蒂的夢裏了。”薩蒂說。

蘇羯羅瞪眼看著她,突然笑了。“你果然是個膽子很大的姑娘……”他說,“也是個蠢姑娘。”他朝前走了一步。

薩蒂朝他舉起了右手。“不要過來!”她喊。

她的手掌中握著一個小小的,亮晶晶的東西。乍一看,那像是一輪銀子做的小月亮耳墜。

蘇羯羅的動作僵住了。“怎麽是他?”他說。

就在此時,他脖子上的聖線突然燃燒起來。蘇羯羅大叫了一聲,他踉蹌的向後退去,猛力扯著燃燒的聖線,可是卻無論如何扯不斷,火焰反而越燒越旺。薩蒂驚恐的從手掌後抬頭看,發現蘇羯羅正在地上痛苦的打滾,打翻了放在牆角的花瓶,水潑濺了出來,插在裏麵的蓮花掉落出來,挨到他身上的火焰,於是連蓮花都一起燃燒起來了。

蘇羯羅終於掙脫了聖線,一把將它甩脫在地上的水中,那條聖線立即變成一條眼鏡蛇,在火焰中仰頭嘶嘶吐信。蘇羯羅的皮膚上已經被燒出了一圈焦黑的痕跡,氣喘籲籲,滿頭是汗,狼狽不堪,五官扭成混合著驚訝、痛苦和憤怒的表情。

“這算是你的警告嗎?”他跪倒在地,看著那條眼鏡蛇說。薩蒂咬著牙看著他。沉默暫時降臨在這個房間裏,隻有蘇羯羅粗重的呼吸持續著。

“好吧。”蘇羯羅最後說,“我以我父親的名義起誓,我絕不傷害這個小姑娘,絕不再妄圖得到商吉婆尼……雖然它本來就是我的東西。如果我違背誓言,願我粉身碎骨,生生世世在輪回中以最低賤的形式輾轉,你滿意了嗎?”

在地上燃燒著的蓮花爆出一朵藍焰,眼鏡蛇突然萎頓下去,變作一堆灰燼。蘇羯羅哆嗦了一下,他俯下身去,額頭貼在餘溫尚留的灰燼中。

當他再度抬起臉的時候,薩蒂看到他的眼神恢複了清澈。

薩蒂情不自禁地又向後縮了縮。

“我不會傷害你。”蘇羯羅轉頭看著她。“你聽見我發誓了。”

“騙人。”薩蒂說。

“我隻是有點驚訝。”蘇羯羅說,“你的運氣真是好極了,小姑娘。”

“我一點也不覺得。”薩蒂說,她的腳即使到了現實中還是在疼,四肢也滿布傷痕,“我會叫人來。”

“來追捕我嗎?”蘇羯羅說,“請便。”

薩蒂瞪著眼看著他。

蘇羯羅看著她,輕輕笑了。他走了過來,蹲在她麵前。

“達刹的女兒,覺得被我騙了很不甘心。對嗎?”

“我才不是為了你!”薩蒂說,低下了頭,“舍衍蒂太可憐了……”

“我也這麽覺得。”蘇羯羅冷笑了一下。“我真不想說,可是如果你能把那朵商吉婆尼之花拿出來,本來倒是有可能讓她恢複理智,說不定能救她一命的。”

薩蒂猛地看向他。“撒謊!”她大叫。

“都到這一步了我何必還騙你?”蘇羯羅柔聲說。“商吉婆尼那樣的東西本來就會吸取周遭的生氣。就是因為它吸取了她夢境裏所有的生機,她才變成今天這個樣子。你害死舍衍蒂了,傻姑娘。”

薩蒂顫抖了一下,“騙人,”她說,“你是因為自己再也拿不到商吉婆尼才這麽說的。”

“信不信由你。”蘇羯羅說。

“如果商吉婆尼會害死舍衍蒂,那……那……”她想著那頭白色雄牛,“他為什麽不阻止我把花放回夢境?”

“你在說那一位嗎?這再正常不過了,舍衍蒂的死對他來說無關緊要,隻要我拿不到咒語就行了。”蘇羯羅說著,又笑了起來。“他原本就很無情。”

“你才無情!”薩蒂大叫,她全身都抖了起來,“是你把商吉婆尼放在舍衍蒂的夢裏。造成這一切的原本就是你!”

蘇羯羅沒有說話。他站起身來,走到窗邊,躍到上麵。“隻有這個是謊言。”他說,臉上沒有了笑容。“是舍衍蒂自己把商吉婆尼放在夢境裏的。”

薩蒂睜圓了眼睛。“你……你騙人。她為什麽要這麽做?”

“因為她要把它從我這裏偷走,帶回給她的父親。”蘇羯羅說。“天帝也很想要起死回生的咒語,既然有一個女兒可資利用,為什麽不用呢?我決心放棄之後不久,舍衍蒂就和商吉婆尼一起消失得無影無蹤。我想她一定等這一天很久很久了吧……以至於我告訴她我願意和她白頭偕老的時候她都哭了出來。但她一定沒想到那朵花會吸取她的理智。好不容易完成了任務回到永壽之城來,卻沒法告知父親,舍衍蒂一定很不甘心……”

薩蒂捂住了耳朵。“你騙人!”她大喊。

蘇羯羅,轉頭看向窗外。“我跟你說過吧?她是天帝的女兒,卻像一個女仆一樣服侍了我九年。可是哪一位公主,會真地心甘情願服侍一個曾拋棄了她的男人長達九年呢?”

“這是什麽意思……”

蘇羯羅突然又笑了。

“所以我才說,她一直在恨我。從一開始就恨我。”

他從窗口躍了下去。

七七

塔拉將新鮮的水果端進會客廳。達刹不是出世的仙人,平日並沒有什麽客人,但這一陣子訪客的數目卻突然增加了起來,而且都是有頭有麵的人物。塔拉已經到了適婚年齡,當然知道這是為什麽。

走進房間的時候,她放下果盤,從眼角看了今天的訪客一眼,立即認出他是祭主波裏訶濕婆提,天帝的導師。

祭主站起來合十表示謝意,他個子很高,膚色金黃,站立起來的時候腰身筆挺,左手習慣性的停在腰邊,似乎在握著一把不存在的刀劍。在過去,這位群星之主時常在神魔的戰場上跟隨在天帝的戰車之側,不僅為因陀羅出謀劃策,自己也手持兵器殺敵,直到現在他也像武士多過僧侶。

塔拉感到祭主也在打量她。她想起這位眾神的導師喪妻很久了。

她對祭主原本沒什麽直觀的認識,隻記得他的女兒曾經聯合其他女孩排擠過妹妹薩蒂。想到那姑娘當時投在自己身上那帶著怨恨和蔑視的眼光,塔拉嘴角輕輕帶上了一抹笑。她抬起頭,目光毫無畏怯的與祭主的視線交接了。

對視了片刻之後,祭主輕輕垂下了眼簾,極其有禮的祝福了塔拉。向父親和客人行了禮之後,塔拉退出了房間。

她走回自己的居所,打開門的時候發現薩蒂站在裏麵。塔拉睜大了眼睛。薩蒂看起來就像是在哪裏玩了一整天一樣,衣服亂七八糟,頭發也散開了。

塔拉站在了門口。“你跑到哪裏瘋去了?”她說,“我記得要你今天去陪舍衍蒂的吧?”

薩蒂抬起臉來看著塔拉,眼睛有點紅,像是哭過的樣子。“塔拉……”她小聲說。

塔拉這才注意到妹妹的腳還破了口,血跡斑斑。

“梵天呀,”塔拉說,她跑了過去,拉著妹妹的手,讓她做到睡椅上,然後把薩蒂的腳抬起來,皺著眉頭檢查她的傷口。

“塔拉,”薩蒂又說。

“你淨給我找麻煩。”塔拉說。她把薩蒂的腳小心的擱在自己膝蓋上,用幹淨的細麻布替她清理傷口,然後拿了一個盆過來,裝滿清水,把俱舍草放進水中,再把草葉貼在傷口上,幫薩蒂包裹好。

薩蒂伸出手,勾住塔拉的脖子。

“你做什麽?”塔拉皺眉說,“把我衣服都弄亂了。快放開。”

薩蒂沒說話,依舊緊緊抱著姐姐,鼻子裏輕輕抽了一聲。

塔拉低頭看著妹妹滿頭散亂的頭發,眉頭皺得更緊了。“你到底闖什麽禍了?”

“舍衍蒂要死了。”薩蒂低低的說。

“她本來就要死了。”塔拉說。

薩蒂沒回答,隻是抱她更緊了一點,她一聲不吭,隻是稍微有點顫抖,塔拉覺得肩膀後背微微有了點滴涼意。

這樣子怎麽讓我安心嫁人?塔拉心想。

她歎了口氣,摸了摸妹妹滿是汗漬的後背。

八八

薩蒂藏在芒果樹上,注視著金碧輝煌的千柱廳。士兵們在宮殿上方的天空上來回巡遊,但薩蒂並不畏懼,她知道她即使被發現也不會遭到嚴懲,頂多被送回家被父親和姐姐臭罵一頓。但這對她來說現在並不重要。

喧鬧的聲音遠遠傳了過來。她努力張望,看見人們簇擁著一位男子朝走廊走來。她覺得差不多是機會了,從芒果樹上跳了下來。風神托住了她,將她輕輕放在地麵上。她急忙整理了一下服裝和首飾。她已經盡力將自己打扮得成熟些了。

人群走了過來。她拚命擠進了一群濃妝豔抹的天女阿布娑羅之中,那些手持拂塵的胸部豐滿的女人驚奇地低頭看她,手鐲叮咚作響。她沒有理會她們的視線,朝前擠著,終於成功走到了天帝身邊。

“陛下。”她低聲叫。

天帝因陀羅正興致高昂地和身邊一位侍臣說著笑話,沒有聽見薩蒂的呼喚。

“陛下。”薩蒂又叫了一聲。在她身後的天女皺起了眉頭。

因陀羅終於聽到了。他停下腳步,驚奇地轉過臉望著薩蒂。

“你是?”他問。

薩蒂的臉頓時就紅了。她畢生見過的男子並不多,因陀羅毫無疑問是他們之中最英俊的,他那雙褐色的明亮眼睛幾乎和舍衍蒂一模一樣。昔日那個殺死父親而誕生、強迫眾神加冕自己為君主、容貌俊美如女子而性情無比凶猛暴烈的雷電之神,在薩蒂麵前這位天帝的臉上已不見痕跡,但取而代之的卻是加倍的尊貴和威嚴。薩蒂情不自禁低下了頭,心想自己真是太膽大了。

“我是仙人達刹之女薩蒂。”她低聲說。“冒昧求見偉大的君主。我父親想讓我向您致意。”

天帝帶著探詢的眼光看向身邊的侍臣。有人低聲說:“達刹是有一個叫做薩蒂的女兒。是小的那個。”

天帝點點頭,讓侍臣和天女都退了下去。“達刹仙人是大德的梵仙,眾神的導師,我尊他如父。大仙有什麽話想對我說嗎?”

他掩飾得很好,但話語裏卻露出一絲細微的不安。薩蒂有點驚訝,但出於禮貌,她沒有去確認天帝此刻的表情。

“請問陛下還記得舍衍蒂嗎?”她說,抬起了頭。

“舍衍蒂……”天帝沉吟著,露出一個似乎稍感茫然的微笑來,禮貌地將疑問的視線投向薩蒂。

薩蒂有些微地失望。“您將她托付給我們家照料。”她說。

“是的,我想起來了。”天帝的表情輕輕斂了起來。“她怎樣了?”

“她快要死了。”薩蒂說,“醫生說她活不過這個望日。”

天帝看著薩蒂,明亮的褐色眼睛變得深沉。

“是嗎……”他輕聲說。

“這個請求一定很突兀。但您能去看看她嗎?”薩蒂說。

“去看看她?”天帝重複了一遍。

“是的。”薩蒂躊躇了一下,“我知道……她曾令您的家族蒙羞。但我知道,她直到最後……最後都遵照您的囑咐,拚命地完成您給她的……她的工作。”她有點艱難地說完,覺得肺裏的空氣不堪使用。

天帝隻是安靜地望著她,什麽也沒有說。

“所以……您去看看她好嗎?雖然她誰都認不出來了。可是如果您去看看她,她一定會很高興的。”薩蒂說,祈求地看著眼前這個英俊的男人。

“這是達刹大仙的想法嗎?”因陀羅問,隨即他就笑了。“不。這不是達刹的做法。這是你的主意,對嗎?呃……薩蒂?”

薩蒂覺得自己的臉再度紅透了。她低下頭,聲音細得聽不見。“是的。很抱歉借用了父親的名義,否則我一定和您說不上話。”

因陀羅笑了起來。“我原諒你。難為你這麽有心。好吧。”他輕聲說,“我會去看看她。”

薩蒂抬起頭來,張大了眼睛。

因陀羅微笑著注視她,輕輕點頭,“不過這件事不要告訴任何人。”

薩蒂急忙點頭,她笑了起來,這麽多天以來第一次笑得很舒心。“謝謝您。”

“哪裏。”因陀羅看了一眼身後,侍臣和天女們都遠遠站立在走廊一端。“沒有其他事情的話,我讓人把您送回去吧。”

薩蒂合十,深深向天帝鞠身行禮。

九九

舍衍蒂是在薩蒂為她梳頭的時候死去的。

她醒來的時間本來就日漸減少,像是正朝著世界底部沉沒下去的一塊浮木。她的肌膚幾乎變得透明,手足的血肉冰涼。她沒有力氣再為自己梳妝打扮,但薩蒂為她做這事,每天早上替她編好頭發,將鏡子放到她麵前。舍衍蒂不再能說話,甚至連作出表情都嫌困難,可是當她望著鏡子的時候,偶爾會露出驚訝的神情,仿佛在努力思考鏡中的那個美麗女人到底是誰。

薩蒂放下梳子,看著舍衍蒂。

“你父親很快就會來看你的。他已經答應了。”她告訴舍衍蒂說。而瘋公主仍然在迷惑不解的看著鏡中倒影,直到此時她嘴唇依舊柔潤,有豐盈的血色,微微張開時說不出地動人。

但天帝一直沒有出現。

月亮從彎彎一角逐漸開始豐滿,薩蒂每天都等著,並且告訴舍衍蒂也要等著。可是天帝還是沒有出現。

那天早上,薩蒂和以往一樣讓舍衍蒂靠在自己肩頭幫她梳頭。婆羅門們晨禱的聲音在遠處不輕不重的回蕩著,陽光從窗格漏出來,溫暖著舍衍蒂的麵龐。舍衍蒂感到舒適一般閉上了眼睛,就這樣睡著了。

薩蒂梳理了一半,覺得不對。她停下動作,靜靜地等著舍衍蒂的心跳。

漫長的時間過去了,薩蒂轉著眼珠,視線追逐著光線裏飛舞著的灰塵,舍衍蒂依舊很安靜。

薩蒂閉了閉眼睛,睜開眼後,她繼續幫舍衍蒂梳頭發,她將舍衍蒂的長發編成辮子,盤好,為她抹上了香膏。

達刹走進房間,隻看了一眼躺在臥榻上的舍衍蒂,就如同被閃電擊中般別開了視線。死去女人的美麗令在場者全都心生恐懼。人群圍著她低聲交談,走來走去,可是沒人敢再去看她。她宛如躺在漩渦中心的偉大苦行者,寧靜安詳,仿佛死亡才是最高等級的禪定,不受任何聲色幹擾,全然祛除憤怒,全然不為世界所動。

“再等一下再帶走她吧?”這時薩蒂站在人群中說。達刹很驚奇這個愛哭的女兒此刻一滴眼淚都沒有,除了臉色蒼白顯得十分鎮定。

“為什麽?”他走近薩蒂,低頭摸著她的頭發輕聲說,“死者並不應當在生者的宅邸多加停留,你應當知曉。”

薩蒂垂下了眼簾。“可是也許天帝會來看她。”

“他不會。”達刹說。

“可她畢竟是他的女兒。”薩蒂說。

達刹輕聲歎氣。“天帝並不知曉此事。”

薩蒂看了一眼父親,低下頭沒有說話。

“何況……”達刹又說,“天帝幾天前就已經出發,到白洲去巡遊了,一個月內恐怕很難回來。”

薩蒂抬起頭,張大眼睛,看著自己的父親。

但她隨即就低下了頭,黑長的睫毛藏住了目光,再也一言不發。

達刹皺起了眉頭,他想要去確認一下剛才薩蒂眼裏的神情,但他這個女兒再也沒有抬起過眼簾。

於是他揮揮手,讓負責收拾後事的人帶走了屍體。

夜晚到來了。

薩蒂一個人躺在她自己的床上。她睜著眼睛,靜靜地呼吸著,等著屋外所有的聲音都輕下去、平下去。她聽到姐姐腳步在門口轉了一圈,於是便閉上了眼。她聽著塔拉的衣裙輕輕滑過轉角。然後薩蒂坐了起來。

她輕輕推開房門,赤著腳走出去,朝舍衍蒂的房間走去。舍衍蒂的房門大開著,門口已經畫上了央特羅(yantra)祈求吉祥平安,驅除死亡陰影。她繞過圖案走了進去,漫不經心的回憶母親死亡時是否也曾有同樣的情形。房間裏麵已經收拾一空,曾放著臥榻的地方在地麵上留著一層灰白的影子。薩蒂沒多做停留,她打開窗戶,學著蘇羯羅的樣子從窗台上躍了下去。

她走到了河邊的火葬場上。

薩蒂走過一堆還在燃燒的火葬堆,有一群人聚在光芒照不到的黑暗角落裏,發出不知哭泣還是呻吟的聲音。死人的頭發和油脂將地麵弄得汙穢不堪,但不知為何薩蒂並未害怕。她覺得自己腳步輕飄,就像風神的咒語尚未離去,又好像自己是在夢中行走。

舍衍蒂的火葬堆很好認,那塊場地是為不潔之人預留的,就在河邊支出來的台階上,今天就隻有這麽一場火葬而已。火堆上的青煙已經散去,場地上隻留下一堆灰燼。達刹並沒有為舍衍蒂吝嗇柴火和香油,不過也許他也認為,那張即使死了還是美得不祥的麵孔從這個世間消失得越快越好。到了明天,負責收屍的人就會收集剩下來的骨灰,舍衍蒂沒有資格被撒入聖河,也許會被深埋地下。

薩蒂停住了腳步,望著舍衍蒂遺留下來的全部,黑色地麵上木炭中灰白的一捧餘燼。

此刻她再清楚不過,自己做的那些事情不是為了舍衍蒂。

舍衍蒂很早就形同死人了,連鏡子中的自己都難以認出來,其他人對她的所作所為,無論善惡,她都無知無覺。即使商吉婆尼放在她麵前她都不會微笑,即使天帝站在她麵前她都認不出父親。

但是薩蒂還是忍不住去夢境裏取花,冒險去見天帝求他來見舍衍蒂。

就像明知死者根本無法體察生者的情感,生者還是會對之傾訴、祈禱、向對方供奉飯食和鮮花。這不是為了已經死去的人、為了沒有知覺的人,其實隻是為了讓自己開心,讓自己覺得為死者做了點事情,良心上說得過去而已。

她做的事情根本無法讓舍衍蒂自己覺得開心幸福。她對舍衍蒂並沒有深厚的情感,她隻是自己想要擺脫內疚帶來的負擔,拚命試圖讓自己免於掉入罪惡感的泥沼,僅此而已。

這麽想著,薩蒂終於熱淚盈眶。她覺得自己和蘇羯羅一樣真是卑鄙,簡直自私透頂。

“對不起……”她想著,卻不知道是在對誰默然說著抱歉。

從河麵上吹來了微涼潮濕的風,安撫著她汗津津的額頭。離火葬堆不遠的河岸邊,一個男人坐著那裏,背對著薩蒂,一直默然注視著黑暗的河水,不知是在哀悼哪一場死亡。

風吹得大了些,薩蒂拂開黏在額頭上的頭發,突然看到舍衍蒂的骨灰中露出一個小小的金色物品來。

她打了一個哆嗦,看向周圍,背對著她的男人一動不動坐著,遠處穿著白衣的人們圍在火堆前,輕輕前後搖晃著,低聲吟誦著給死者之王閻魔的頌歌。

薩蒂向前邁了一步,從骨灰裏把那個東西揀出來。

那個小小的金色花朵。

現在變得隻有薩蒂的小指甲蓋那麽大了。

——商吉婆尼

薩蒂注視著指尖的花朵。

為什麽在舍衍蒂夢中的物體,最後出現在了現世中呢?

死亡是一場漫長的夢境。在那場夢境中,舍衍蒂到達了更高的天界嗎?她到達了真實嗎?薩蒂想象著舍衍蒂穿著更加華麗的衣裳在天空中飛升的形象,但卻告失敗。舍衍蒂脫離罪惡的肉身、得到淨化了嗎?她的夢想之物,成為現實了嗎?

如果這是她真正的夢想之物的話。

“我該怎麽辦?”薩蒂輕聲說。

她持有商吉婆尼。

她可以令舍衍蒂立即複活。

(但她不會這麽做。)

她甚至可以令已經死去很久的母親複活……

(然而,生者不知道死者想要什麽。他們為死者所作的一切,都隻是為了讓自己心中得到安慰。)

薩蒂想著每晚把自己關在房間裏與亡妻對話的父親。

父親很愛死去的妻子。作為最有威力的仙人之一,他獲得商吉婆尼難道會比烏沙納斯更困難?

可他還是滿足於每晚把自己關在房間裏與亡妻對話,年複一年。

薩蒂看著小小的商吉婆尼,心裏一片茫然。

“我該怎麽辦……”她想著。

風更加大了,擺動著她的衣裳。雲遮蓋了月亮,河水裏帶上了讓人毛骨悚然的腥味。薩蒂抬起了臉,她看到那個一直背對著她而坐的男人站了起來。

她心裏突然湧起一陣強烈的恐懼。那男人黑如檀木的頭發盤結著,垂到腰際,她看不到他的樣子,隻注意到他黑發下露出的肌膚白得異乎尋常。

就像是鍍了一層月光。

也像是抹了一層灰燼。

死者的骨灰。

薩蒂把商吉婆尼握在掌心,向後退著。那男人眼看就要轉過身來了,薩蒂心裏的恐懼漲到極致。她轉過身撒腿就跑,不知為何,她知道當那個男人轉過身來的時候,自己會看到極度恐怖的東西。

那是死亡的形體。

她跑著,越跑越快,跑過火堆和祈禱的人,陰影裏躺著的軀體,夢和風托住了她的腳步。

她跑著。

尾聲

“薩蒂——”

圓圓臉蛋和漆黑大眼的小姑娘在難陀那園林最深處的榕樹下仰頭張望。“你在樹上嗎,薩蒂?”

唇色似蜜的少女從樹幹上翻身坐起來,張著微微有些惺忪的眼睛向下望,兩頰邊垂下一對左右截然不同的耳環,左邊的耳環是一輪小小的銀月,右邊的則是一朵金色花。

“拉克什米?”

“薩蒂你又在樹上睡覺啦?”

“隻是在想事情。這裏比較清淨,又比較涼快。”

“這樣啊?”拉克什米眨著大大的眼睛,這個海神的養女明明是個美人胚子,不知為何就是長不大,多少年過去了,還是那副娃娃臉的樣子。“可是有人好像想要拜訪你們家,我路過時看到他站在門口。”

“我父親和姐姐都不在家……”薩蒂從樹上躍了下來,輕飄飄落在地麵。“是哪一位天神?還是哪一位大仙?”

拉克什米搖搖頭。“我不認識他。”她想了想,又臉紅撲撲地補充了一句。“不過,是一個長得很好看的人。”

薩蒂整理好了自己的頭發和自己的衣服,然後朝家走去。

薩蒂走到家附近,隔著樹叢偷偷張望,果然有人站在達刹的庭院裏,看身影像個武士。

“是個天神呀……”

她輕聲嘀咕著,繞到家後麵,打開後門走了進去,穿過房屋、中廊、客廳和門廳,為客人打開了房門,低頭合什行禮。

“尊貴的客人,請問您是來拜訪我的父親嗎?他現在並不在家。”

“這樣嗎?”來人也合什還禮。“真是太遺憾了。”

薩蒂抬起眼,借著發飾的掩護偷偷打量了一眼對方。

這個男子的確如拉克什米所說一般長得很好看。但這並不重要。

他額頭上有一輪新月。

那並不是裝飾。盡管此時正是太陽神蘇利耶巡遊天空之時,但就是新月本身輝映在他額頭上。

薩蒂睜圓了眼睛。

來人似乎留意到了薩蒂的視線。他對她微微笑了。

“冒昧來訪真是失禮了。那麽,是否能夠給達刹大仙留個話呢?”

他頓了頓。

“就說月神蘇摩來拜訪過他了。”

一~Naksatra~月宿篇(星群篇)

世界剛剛在梵天手中誕生的時候,夜晚的主宰蘇摩和他的兄弟們,同樣古老的風、水、火和土的眾神們,就在天地裏無拘無束地遊蕩,他們為見到的所有東西起名,令它們形體穩固、各有所長。那個時候,河流並不流向海洋,群山還在天空中飛行,七層天界和七層地界並沒有截然分開,疊在一起就像很多層的薄餅,人們經常可以很容易的從這一層走到那一層,或者同時即在這一層又在那一層。蘇摩經常和因陀羅在一起,他們作為摯友,一起打敗過霸占水源的魔龍弗栗多,後來因陀羅就成了眾神之首,但那時他也不被稱為天帝。

蘇摩娶了達刹仙人的女兒盧醯尼為妻。盧醯尼的母親是毗裏妮,這名字意即夜晚。蘇摩認為,作為月神,他與夜晚之女的婚姻真是再恰當不過了。

後來世界逐漸定型,眾神不再像從前一樣四處遊蕩、冒險。有一天,因陀羅興衝衝地來找蘇摩,告訴他說他將在彌廬山的腳下建立自己的都城。

“那會是一個很美好的城市。”因陀羅說,“人們隻有被煙熏到的時候才會流眼淚,隻有在男女相愛的時候才會談論死。”

真是一語成讖。永壽城落成那天,蘇摩的第一個妻子盧醯尼死了。



“自從那之後你的服喪期已經持續了成百上千年…………”

蘇摩站在月宿宮的房間裏,透過白玉般的窗欞注視著外麵起伏的天海。

天空之海海麵漆黑、起伏輕柔,僅在蘇摩本身的銀白光輝下透出幽藍的色澤。這片海洋位於七層地界之下,也位於天帝建立永壽城的地居天之上。所有地麵上河川海洋的水最後都會流到這片海洋之中來,如果你順著地下的河流漂泊,最後就會來到大氣之上。日月星辰都在這片海洋上運行。

蘇摩在天海之上擁有二十七座宮殿,每一座都被千百年的天海浪濤洗滌得白如新雪。他每晚都會去不同的宮殿。在世間人們的眼中,那就是月亮每個月中運行的軌跡。這二十七座宮殿也被人們稱為月宿或是星群,正如蘇摩的光輝映在夜空中就是月光一樣。

“你還要當多長時間鰥夫,蘇摩?”因陀羅站在蘇摩的宮殿裏說。他的形態在這麽高的天界更加輝煌,燦爛高大,難以逼視,更像一道光芒,而不是人形。蘇摩的宮殿因為他的存在而顯得十分狹小低矮。

蘇摩的月宿宮很少有什麽訪客,星辰需要按照軌道運行,為世人指明方向,因此不能胡亂走動,而其他人又幾乎無法到達天海之上。因陀羅是極少的例外之一,但他隨著時間流逝,越來越喜歡呆在地居天,似乎已經忘記位於八方護世天王天界的雷電神因陀羅才是本體、根源、實在,而在永壽城裏發號施令、享受美酒和女人的天帝隻是那個正體的投影。因此,天帝這次突兀的到訪讓蘇摩結結實實吃了一驚,他原本聽說天帝去白洲看望自己的弟弟毗濕努去了,不過天帝解釋說他隻是在永壽城裏遇到了一點小煩心事,想要到蘇摩這裏來散散心而已。

“你明明可以被女人的愛情包圍,為什麽你竟然甘心夜夜忍受這樣的寂寞?你上一個老婆婆拉妮……”

“陛下,她叫芭拉妮。”

“呃,婆拉妮,芭拉妮,隨便什麽吧。我不擅長記女人名字。”天帝說,“總之她也隻是你第一任妻子盧醯尼的替代品不是嗎?她剛死掉的時候,我的祭司還是那個變節的叛徒三麵者萬相,人們從未聽說過毀滅者濕婆的大名,我們和阿修羅甚至還不是敵人呢。”

“陛下,芭拉妮死後,是你告訴我不應再忍受婚姻的痛苦。”

“見鬼,蘇摩,我讓你別再娶凡人,別再娶達刹的女兒,不是讓你再也不要娶妻!”天帝皺起了眉頭。

他們都還記得當時的情景。那場葬禮在寂靜的河流邊舉行,親眷們聚集在一起,他們有的有形體,有的沒有形體。有形體的人們輕聲啜泣,互相攙扶,沒形體的人們用影子竊竊私語。躺在人群中被包裹在白布裏的女人很老了,麵容憔悴皺縮,皮膚鬆弛,眼睛深陷。

負責葬禮的是三麵者萬相,當時他仍然是眾神的祭司。他個子高得不可思議,長著三張麵孔,全都十分可怕,一張麵孔如太陽,一張麵孔如月亮,第三張麵孔如同火焰:一張嘴吟唱吠陀頌歌,一張嘴喝酒,一張嘴吞噬周圍的一切。

在他的指揮下,蘇摩將妻子抱上了火葬堆,相比容貌衰邁的妻子,他是那麽年輕。等他退去之後,萬相張開碩大無朋的嘴,從中噴出火焰,席卷了女人瘦小的身體。火焰裏翻卷出無數焰和煙構成的含苞待放的金色花朵,但它們壽命極其短暫,在潮濕悶熱的空氣中會很快死去,形體隨著萬相的吟誦綻放成焰火般絢麗的形狀,金紅火星和灰燼被熱氣卷起,在夜色中翻飛。火葬堆劈啪作響,每一聲輕響都化作一個極其細小的精靈,在空氣中翻滾、舞蹈,隨後從空中落下。蘇摩盤坐下來,注視著燃燒的火焰,視線追隨著這些壽命短暫的精靈。

葬禮舉行到一半的時候,天帝來了,他聲音如雷,打破寂靜,猶如強烈的光明突然照進黑暗,閃電劃過夜空。他那耀眼的金色光輝照亮了空氣,在火葬堆周圍纏繞的死亡黑影,在雷神強烈的光芒下被遠遠彈開,萎縮成一團灰影。他的臣屬們,不論是有形體的還是沒有形體的,都紛紛低頭,充滿敬畏地向天帝行禮。蘇摩想要起身,卻被走近的天帝按住了肩膀。因陀羅摘下了光輝燦爛的王冠,在蘇摩旁邊坐了下來。他時不時心不在焉地將落到自己肩膀上的火焰聲音化作的精靈掃落下去,它們在下落的過程中發出尖叫,在雷神指尖引發的細微的雷霆中化為灰燼,但因陀羅始終一言不發,隻是陪著蘇摩看依舊熊熊燃燒的火焰,蘇摩對此心懷感激。

然而,當因陀羅打算離去時,他對蘇摩說:“我知道你為何娶她為妻。然而她和她的姐妹們一樣,除了都是達刹的女兒、身為凡人、老得很快之外,和你的第一任妻子沒有共同點。蘇摩,盡快結束你的服喪期,別再重複這種痛苦的婚姻,重新找個和你一樣長壽的好女人吧。”

蘇摩的確再也沒有娶達刹的女兒為妻。就在那場葬禮上,達刹拂袖而去,宣稱自己再也不會將任何一個女兒嫁給蘇摩為妻。當時達刹頭發和胡須上落滿灰雪般的灰燼,他的妻子毗哩妮紅著眼睛站在他身邊,懷裏抱著一個嬰兒。作為父母,他們就和蘇摩一樣,外表遠比死去的女兒年輕。蘇摩送走了天帝之後,便朝自己的嶽父走去,朝這對夫妻深深行禮。但達刹沒有看向蘇摩,依舊注視著升騰的火焰。“你又從我這裏奪走了一個女兒。”他聲音低沉地說。

蘇摩抬起臉來。“不是我奪走的,”他輕聲說,“是時間和死亡。”

達刹長歎一聲。“她本不應當嫁給你為妻。她和你之前的妻子們一樣,全都成了盧醯尼的替身,從你這裏她們沒有得到愛憐,隻獲得了痛苦短暫的生命。”

蘇摩默不作聲,黑眼睛裏跳動著死亡的紅焰。

“我要走了。”年長的婆羅門沉默了一陣之後又說。“車馬已經備好。芭拉妮的葬禮結束後,我們就立即離開。”

“您要去哪裏?”蘇摩問。

“我要去人間。”達刹回答,“我所有的女兒都成了凡人,生命無常,看到她們先於我衰老死去,令我感到痛苦。我即將離開永壽城,和妻子到人間隱居苦修。除非求取到我所希望的果報,否則我將再也不回到這裏來。”

達刹說著,轉身帶著妻子朝一旁早已備好的馬車走去,蘇摩跟著他,心裏覺得很驚奇。“何種偉大的果報需要你做出這樣的犧牲?”他問道。

達刹停下了腳步,嚴厲地看著他。“不要再跟來了,蘇摩!”他說,“芭拉妮將是最後一個。從今以後,我再也不會把任何一個女兒交給你。”

蘇摩的嘴巴微微張了張,但沒有說出話來。他看向嶽母懷裏抱著的嬰孩。從他那個角度,看不到嬰兒的臉,隻能看到一簇拳曲的黑發,以及露出繈褓的、花瓣般的小手。

那景象映在他眼睛裏。他看著達刹的車馬遠遠離去,沒有想到這一次分別之後就是難以想象的漫長時光。

“如今達刹已經去而複還,連阿修羅王就像季節短暫的花樹,開花結果,已經盛放衰敗了幾個輪回。”天帝說,如今他沒有戴王冠,而臉被包裹在流動著的光輝中,難以看清楚表情。“而蘇摩你竟然還在服喪。這很惡劣,蘇摩,我不能允許。”

蘇摩露出了苦笑。“您為何一定要讓我找個妻子?”他說,“我好不容易按照您的訓令,戒掉了對達刹女兒的特殊愛好,找到了許多更為有趣的消遣,比如在戰場上砍阿修羅的腦袋,您卻又讓我組成家庭。”

“削阿修羅的腦袋的確很有趣,但你總得要找個能在天海上陪伴你的女人。”因陀羅環顧四周,“你這裏實在讓人無法忍受。我這次來訪才注意到。太安靜了。就連音樂都沒有。除了海浪聲一無所有。蘇摩,你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這樣對你說,不僅僅是因為我是你的君王,更是因為我是你的朋友。”

“您也知道天海上連音樂都沒有。哪個女人願意忍受這樣的寂寞?”

“隻要你願意就會有無數人投懷送抱。也許此時此刻,在世間正有一個女人在看你。她戀慕你,注視你的方式猶如折古羅鳥,飲你的光輝為食。”

“許多女人都喜歡在夜晚沐浴月光,以為這樣能令她們富於魅力。她們注視我的目光裏沒有愛情。”蘇摩忍不住笑了。“如果真有這樣的女人,我會第一時間就娶她為妻。”

因陀羅哈哈大笑。“真的?”他說。

“真的。”蘇摩說。

“那就一言為定吧。”因陀羅說,再次發出大笑,他的光輝因而更加奪目。然後他停下來歎了口氣。

“達刹如今有個女兒,雖然年紀尚輕,但卻是個美人,並不亞於當初的盧醯尼。如果你非要娶達刹的女兒,也可以考慮考慮。”

蘇摩笑了笑,轉過身繼續注視著天海。“我不會再繼續做那種事情了。”他誠心實意地回答說。

“真是奇聞。達刹的女兒真的失去對你的吸引力了嗎?”

“如果我勾引了達刹僅存的女兒,別人都會說我是變態,聲名敗壞。”

“你的聲名還用得著再敗壞嗎?”天帝笑了幾聲。隨後他也不再說話。沉默再度降臨在這座白色宮殿裏,唯有海浪拍打著宮殿的石階。

“對了。”隔了良久,蘇摩聽見身後的天帝又開了口,“你還記得舍衍蒂嗎?就是我的女兒。從前喜歡穿紅衣服的那個。”

蘇摩轉過頭,有點驚訝地眨了眨眼睛。“當然記得。烏沙納斯的那個……她怎麽了?”他問。

但天帝再沒開口。

二二、

蘇摩站在達刹的家門前等待了很久,終於有人出來招呼他。從達刹家中出來接待蘇摩的少女有著拳曲的黑發,令蘇摩想起當初達刹離開時毗哩妮懷抱的嬰孩。蘇摩注視她,心裏暗自揣測,這是多年前達刹離開永壽城時帶走的孩子嗎?還是這是達刹的另外一個女兒?在毗哩妮死前留給他的最後一個?

“尊貴的客人,請問您是來拜訪我的父親嗎?他現在並不在家。”少女說,她手掌嬌嫩,猶如花瓣。

“這樣嗎?”蘇摩也向她合什還禮。“真是太遺憾了。”

那個女孩子偷偷看了他一眼,隨即睜大了眼睛,就像在蘇摩臉上看到了什麽怪物。蘇摩朝她微笑了一下。“冒昧來訪真是失禮了。那麽,是否能夠給達刹大仙留個話呢?就說月神蘇摩來拜訪過他了。”

女孩的視線依舊牢牢釘在他臉上,本來就大的眼睛在聽到他自報名號後睜得更大。直到他再次行禮,道別轉身離開,他依舊感到她在看著他,眼裏滿是驚愕。

看來我一定是個名聲惡劣的姐夫。蘇摩心想。但她根本就不應當聽說過我呀。她出生的時候,就連芭拉妮也死去很久了。

就在這個時候,他身後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蘇摩回過頭,發現那個女孩追了上來。她的臉憋得通紅。“抱歉。”她說,“這……這樣做可能很突兀。可是我想有話對你說。這話不能在我父親的廳堂裏說。所以……今晚如果您有時間,可以到我們家後院來嗎?那院子和難陀那林園隻有一牆之隔,但籬笆壞了,您可以自由進入。”

蘇摩愕然地盯著她。“這太讓我吃驚了。”他說,“到底是什麽事情現在不能商議呢?”

“請您務必答應。”女孩的臉憋得更紅。這話似乎耗盡了她所有的勇氣,她說完就合十行禮,然後轉身匆匆跑回了家。

她挺可愛,蘇摩想著,不過不是天帝口中那樣的美人。

也不像盧醯尼。他心裏更小的一個聲音說。

……實際上,她們中任何一個都不像盧醯尼。

達刹的後院的確與難陀那林園相連。當蘇摩走近籬笆的缺口時,他還是停下了腳步。達刹的家是座矮小的二層房屋,綠樹環繞中顯得樸素,正是仙人所應居住的居所。此時屋內亮著燈火,顯然屋主在家。蘇摩躊躇著到底翻牆進去,看看達刹的那個小女兒到底有什麽話好講,還是從正門進去,光明正大地拜訪達刹。後者顯然更加合乎情理,而前者不但荒誕,而且說不定會觸怒達刹。

蘇摩笑了笑。他決定還是留下來。

就在此時,二層的陽台門打開了。一個年輕女人走了出來。

那並不是白天遇到的小姑娘。這年輕女人也有拳曲的黑發,嬌嫩的手掌,但比那小姑娘更年長,而且,美貌驚人。

她仰頭注視著夜空,微風拂動著她的頭發和衣裙。

她在尋找我的光輝。蘇摩心想。

這時那個女人留意到了蘇摩。她轉頭看向他。蘇摩沒有避開視線,他朝她合十行禮,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女人先是微微皺了一下眉頭,然後又露出一個禮貌的微笑,合什還禮。隨即她快步轉身回了房間,關上了房門。

蘇摩的心怦然跳著。那女人的美貌如何,無關緊要。但他看到了她注視月色的眼神,那是情人的眼神。

他想起了因陀羅的話。

她注視你的方式猶如折古羅鳥,飲你的光輝為食。

他向前邁了一步,像是想要再仔細看看那個躲進屋裏的女人,旁邊的樹叢裏卻伸出一隻手,輕輕拉了拉他。蘇摩轉過臉,看見白天見到的女孩躲在樹木的陰影裏,表情有點緊張。

“您不能再過去啦,”她說,“要是被塔拉和我父親發現就糟糕了。”

“塔拉?”蘇摩說,“這是她的名字嗎?”

“是的,她是我姐姐。我是薩蒂。”女孩說,又拉了拉蘇摩的衣服,“請跟我來。”

他們鑽過樹叢,來到了更加隱秘的院落深處,女孩放開手,轉身深深朝蘇摩行禮。蘇摩有點迷惑地看著她。

“我想把借您的東西還給您。”女孩說,從耳垂上解下一個耳環,遞給了蘇摩,“謝謝您讓它在舍衍蒂的夢中為我指引方向。”

“舍衍蒂?夢中?你在說什麽?”蘇摩迷惑不解地低下頭看女孩放在他手掌裏的東西,那是一輪散發著淡淡光輝的銀月耳墜。

“這……”女孩看了一眼蘇摩額頭上的新月,垂下了眼睛。“這月光不就是您從額頭上摘下借給我的嗎?”

“額頭?”蘇摩說,再次看了看手裏的耳墜,然後他突然笑起來了。“啊……我明白了。抱歉。我想您認錯了人。”

女孩的眼睛猛然張大了。“什麽?”

“這不是我的東西。它的確是白半月第四日的弦月光輝。”蘇摩禮貌地回答,“但我很早之前就將它送給了別人。”

“送給了別人?”女孩驚愕地重複著說。

“是的,所以它不再屬於我了。”蘇摩說著,把耳墜遞還給女孩。她的臉紅了。

“對不起。”她低聲說。“我太唐突了。

“沒關係,薩蒂。”蘇摩這才意識到這姑娘的名字很奇怪。摩訶摩耶,世界之母。達刹為何要給自己的女兒起這樣的名字?

“你能告訴我那個戴著您光輝的人是誰嗎?”薩蒂把耳墜攥在手裏問。

蘇摩笑了,“既然他在將月光送給你時沒說明自己的身份,看來他不太喜歡別人隨意提他的名諱。”

“可這對我很重要。”女孩低下頭低聲說,“我想把這個還給他,有事情希望向他請教。我要怎麽才能再見他呢?”

“這我可不知道了。”蘇摩搖搖頭。“找到他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看了一眼耳墜。

——我希望對您有所回報。請您提一個要求吧。

——那樣的話,將你在白半月第四日的弦月光輝送給我吧!我一向喜歡它。我的喉嚨如今燒灼疼痛,那輪新月正好作為我的清涼之物,如何?

回憶令蘇摩露出微笑。女孩睜大眼睛看著他。

“他曾經救過我一命,所以我將這光輝送給他作為報答。既然是他送給你的禮物,就請好好珍藏吧。如果還有緣再見,你會知道他是誰的。”

薩蒂再次紅了臉。

她挺可愛,蘇摩想著,不過她不像她姐姐那樣注視月色。“能告訴我更多你姐姐的事情嗎?”他問。

蘇摩離開了達刹的家,出了難陀那園林,在永壽城的街道上行走著,他走過開滿蓮花的水池,走下又長又寬的白銀台階,廣場像孔雀尾羽一樣鋪陳開來,兩邊都是天神和仙人們的廳堂和宅邸。散布在各處彩虹橋梁將宮殿群聯在一起,天女們環繞半空中的水晶階梯和亭台飛翔,晶瑩的水流從高空的花園上流瀉直下,還有女人在半懸空中的高高樓閣上輕笑,朝他拋下花環。水晶、琉璃、白銀和黃金建成的城市啊,“人們隻有被煙熏到的時候才會流眼淚,隻有在男女相愛的時候才會談論死。”

她注視你的方式猶如折古羅鳥,飲你的光輝為食。

他越走越快,幾乎要笑出聲來了。走變成了跑,最後他差不多是一頭衝進天帝的廳堂裏的。天帝正在看優伶之王優哩婆濕的表演,轉頭看到蘇摩這個樣子跑進來有點吃驚。

“你怎麽了?”他皺著眉頭說,“跟瘋了似的。”

蘇摩握住天帝的胳膊,大笑出聲。

“到底什麽事情這麽好笑?”天帝莫名其妙,想要把胳膊從蘇摩的掌握中拉出來。心愛的表演被打斷,他感到有點不高興。

蘇摩笑得喘不過氣來。

“陛下,您是對的。還是您早就知道?”他說,笑出了眼淚。“我真的找到了一隻折古羅鳥。”

天帝瞪視著他。戲子們都停了演奏,優哩婆濕也停止了表演。

蘇摩停住了笑。

他看著因陀羅,再次開口時,他的聲音變得哀傷又緩慢。

“可是她依然是一個達刹的女兒。”他說。
三三

夜晚已經降臨。

塔拉照看了祭火,打掃了庭院,將第二天要汲取水和牛乳的罐子分開,把新收割的俱舍草仔細堆好,然後走回了自己的房間。她推開房門,走到陽台上。外麵月色正好,灑了滿地銀輝。

她仰頭注視著那初升起來的弦月,看著它盛滿甘露的清輝。她從小喜歡月光,那清亮的光輝令她覺得心情平靜。薩蒂有一次說她前生大概是一隻折古羅鳥,飲月光為食,塔拉對妹妹莽撞的評論隻是置之一笑。

良久,塔拉轉開了視線,突然發現樓下的後院裏站著一個男人,正在看她。

男人外表年青,身著白衣,服飾文雅,容貌高貴。他注視著塔拉,眼睛一眨不眨,不知道已經看了多久。即使塔拉已經留意到了他,他也隻是抬起手來朝她合十行禮,但依舊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塔拉先是微微皺了一下眉頭,然後又朝他禮貌地笑了笑,合什還禮。隨即她斂去笑意,拉起紗麗,快步走回屋內。

這已經是第三次她在自家後院裏看到這個男人了。

達刹剛剛在火旁坐下來,展開經卷。塔拉走過去,坐在他身邊。

“我們後院的籬笆壞了。”她說。

“哦?”父親摸了摸胡須,抬起臉來看著她。“不過它已經壞了很久了,也沒有出什麽問題。這裏沒有不法之徒。”

塔拉笑了笑。“可是最近有些粗魯無禮的猴子會從難陀那園林翻進來,在後院裏走來走去,旁若無人呢。”她溫和地說。

“是嗎?”達刹說,“那明天我會讓人去修理。”

塔拉溫柔地點點頭,支起了紡車。

達刹又摸了摸胡須。“薩蒂呢?”他開口問。

“還沒回家。”塔拉回答,“她還是貪玩的年紀呢。”

“她也不小了。”達刹歎了口氣。“你出嫁之後,我差不多也要考慮她的婚事了。”

塔拉沒有答話。

“話說回來,”達刹又開口說。“你已經見到了許多求婚者。你比較中意哪一個呢?”

塔拉溫柔地笑了笑。“婚姻之事由父母做主。我聽從您的安排。”

達刹把經卷放在一邊,“我希望我的女兒都能得到幸福。”

塔拉低頭紡織,嘴角藏起了一個笑。“那我希望不要出嫁。”她最後輕聲說,“我就想留在您身邊,照看這個家。”

“別說傻話了。”達刹皺起了眉頭,“女兒總歸要出嫁。我所有的女兒都嫁給了好人家,你和薩蒂也會找到自己的歸宿。”

塔拉抬頭看了一眼達刹,父親的表情很嚴肅。她垂下了臉,不再說話。

達刹拿起了經卷,開始朝祭火上慢慢地澆灌酥油。

“原來他就是蘇摩呀……”拉克什米說。

“是啊,我把他錯當成別人了。想起來真是丟人。”薩蒂說。她們兩個坐在難陀那園林的草地上,薩蒂正在百無聊賴地編著一個金蘇迦的花環,維納琴被她扔在一邊,拉克什米則在逗肩膀上的一隻鸚鵡。

“二十七個。”拉克什米突然說。

“二十七個什麽?”薩蒂問。

“我聽說月神蘇摩娶過二十七個妻子。真的嗎?”拉克什米說。

“二十七個!”薩蒂嚇了一跳,“天帝也沒有這麽多嬪妃呀!”

這次輪到拉克什米吃驚了,“為什麽你會不知道呀?”她睜著圓圓的眼睛問。鸚鵡趁機跳下她的肩膀,在維納琴上跳來跳去。

“我為什麽得要知道?”薩蒂問,有點生氣。

拉克什米的眼睛睜得更圓了。“別人跟我說,他所有的妻子都是達刹仙人的女兒,都是你的姐姐。我還以為你都曉得呢?”

薩蒂張大了嘴巴,手上的動作也停止了。

“我姐姐??我姐姐??”她重複著,“可我隻有一個姐姐呀?”

拉克什米困惑不已地看著她。“也許那是因為她們在你出生前好久好久就死掉了?”

“可是為什麽我父親和我姐姐從來沒跟我說起過?”

拉克什米顯得更加困惑了。

“這些事情我也都是聽說的,”她說,“提婆雅尼她們這麽說的啦。蘇摩娶了你父親的第一個女兒盧醯尼。那還是剛剛開天辟地時候的事情呢!天地都還黏在一起,大家都生活在一塊,分不出人,神或是阿修羅。可是隨著世界逐漸定型,人中分出了神,仙人因為修持苦行得到長壽,神明與生俱來就有漫長的生命,而盧醯尼隻是一個仙人的女兒,作為凡人,她青春消逝,很快衰老,不久之後就死了。而蘇摩非常非常悲傷。於是,他升上天海,在海麵上建起了第一座月宿宮,將其起名為盧醯尼,紀念自己的亡妻。可是他還是感到很孤單、很寂寞,於是過了一段時間之後,他又娶了你父親的另外一個女兒,可是她和盧醯尼一樣,也是個凡人,不久之後,她也死掉了。然後,蘇摩又娶了第三個、第四個……二十七個,全是達刹的女兒,你的姐姐。也全部都是凡人。她們後來統統都死掉了。”

“這是為什麽呀?”薩蒂震驚不已。

“我也不曉得,”拉克什米說,“不過人們都說,他明明可以娶和他一樣長壽的天神之女,卻還是不停地娶達刹的女兒,因為他太想念第一個妻子盧醯尼了,因此隻能接受和她相似的女人為妻。”

“連相似的死亡和離別都一並接受?”薩蒂說。

拉克什米張大了嘴巴。“這我可沒想過。不過大家也都覺得蘇摩很怪。但是,自從上一位妻子死掉後,他也很久沒有娶妻了。”

“因為我父親那之後離開了永壽城,再沒人給他生女兒做妻子了。”薩蒂突然覺得異常生氣。她再次發覺自己對周遭的世界是那麽缺乏了解。遙遠的天界,禁忌的咒語,就連自己家裏的故事,都要從別人口中得知。她覺得這簡直難以忍受。是不是因為她從來不主動去問?可是既然達刹和塔拉從來對此閉口不談,她就算開口問恐怕也沒有用,父親隻會歎氣,摸她的頭發,而塔拉會用尖刻的語言打發她,就像每次她問起自己的母親時那樣……

拉克什米小心翼翼地看著她。“薩蒂,你生氣啦?”她說,鸚鵡跳上她手臂,“對不起。”

薩蒂歎了口氣。“沒什麽啦。”她說,“我隻是覺得這太離奇了。”

“我也是。”拉克什米說,隨即紅撲撲的臉上又泛起一層粉色。“不過,我覺得這很感人。他為每個妻子都在天海之上建造了一座宮殿呢!二十七座星宿宮,在夜空之上永遠閃爍。”

此時正是白天,薩蒂卻條件反射地抬頭看了一眼天空,去尋找那些隱沒在天幕後的宮殿。“感人嗎?”她說。

拉克什米又睜大了眼睛。“他一直沒有忘記盧醯尼,我覺得這也很感人。”

“也許吧。”薩蒂說,她莫名其妙想起了舍衍蒂和烏沙納斯。她歎了口氣,放下了花環,倒在拉克什米麵前的草地上。“我姐姐很快也要嫁人了。”薩蒂說,“雖然不知道嫁給誰。”

拉克什米甜甜地笑了起來。“我最喜歡看新嫁娘。你姐姐肯定是世界上最美麗的新娘。”

“嗯……”薩蒂在草地上翻過身來,杵著腮幫子看著拉克什米。“拉克什米,我問你,你有喜歡的人嗎?”

這問題竟然一下子令海洋的養女僵住了。她停下了逗弄鸚鵡的手臂,靜止不動,臉上的表情活像突然被雷擊中一樣,那幅模樣讓薩蒂大吃一驚。

“怎麽了,拉克什米?”薩蒂說。“有嗎?”

拉克什米的娃娃臉變得通紅。她垂下了頭,秀麗的卷發蓋住額頭。“有的。”她細聲說。“有一個。”

這樣子引發了薩蒂的好奇心。她湊近了拉克什米,“是誰?”

“我……”拉克什米的聲音變得更加細不可聞。“我不知道他是誰。我隻見過他一次,隻見過一次而已。”

薩蒂看著她。“他是什麽樣子?”

“…………”

“說說看嘛。”薩蒂歪著腦袋,拉克什米的樣子讓她忍不住產生了惡作劇的心態,她催促著拉克什米。“以前提婆雅尼、伽羅婆提她們經常拿著王孫貴族的畫像在看,你喜歡的人是不是也在其中?”

拉克什米突然站了起來。

“和他一比,提婆雅尼和伽羅婆提對著大加讚美、愛慕不已的那些天神、國王,就連一堆垃圾也不如。”她大聲地、吐字清晰地這麽說完,猛一轉身,提起裙子跑掉了,鸚鵡跟在她後麵撲啦啦地飛。

薩蒂回家時一如既往地朝後院走,想從破損的籬笆那裏抄捷徑。但這次她卻吃驚地發現正有人在修補那籬笆。

“陀濕多師傅。你在幫我們家修籬笆嗎?”薩蒂叫出了聲,正在修補的老人停下手中的活,抬起了腦袋,眯著眼睛看著她。

陀濕多是天帝的兄長,神靈中的匠人,他個子高得不可思議,頭頂已經禿了,右臂滿是肌肉,比左邊的胳膊粗許多。他容貌滄桑醜陋,令人生畏,不過薩蒂從小就不怕他。

認出薩蒂之後,陀濕多朝她無聲地微笑了一下,露出雜亂的雪白胡須下參次不齊的牙齒。他伸出粗黑的手指,輕輕指了指耳朵兩邊。

“你在說我的耳環嗎?”薩蒂歪著頭說。

陀濕多做了一個誇獎的手勢。

薩蒂低下頭。“是啊,我也覺得它們很好看。”她輕聲說,“謝謝您。”

陀濕多讓到一邊,打了一個手勢,讓薩蒂過去。薩蒂彎腰行禮,可是正當她要越過籬笆的時候,陀濕多仿佛想起了什麽,又止住了薩蒂,然後從地上的石料裏撿起了一塊黑色的石頭。堅硬的石料一到他手掌裏就變得象軟泥一樣柔順,陀濕多用粗大的手指捏揉石頭,將它塑造成了一頭羚羊的形狀。他示意薩蒂伸出手掌來,把黑羚羊放到了她掌心裏。一到薩蒂掌心裏,小小的石頭羚羊就活了,它發出細小的咩咩叫聲,在手掌上逗著圈打轉,揚起帶著長角的頭顱來,石頭眼睛溫順地注視著薩蒂。

薩蒂驚喜不已,“這是給我的嗎,陀濕多師傅?”她問。

陀濕多點點頭,眼神很溫和,再次咧開嘴,露出無言的笑容。

自從薩蒂記事起,她就不曾見過陀濕多開口說話。但人們說他並非天生啞巴,隻是自從他唯一的兒子、曾是眾神祭司的三麵者萬相失蹤之後,他就再也不說話了,但是不是真的如此,薩蒂也並不清楚。

(這又是一件她不知道的事情。)

薩蒂向陀濕多道過了謝,把小羚羊塞到了衣服裏,走進後院,但她神使鬼差地沒回自己的房間,而是朝著客廳走去。遠遠地,她看到蘇摩和她父親正在客廳裏,兩個人都站著,達刹的臉色很不好看。

薩蒂猶豫了一下,躲在門背後,想聽聽他們說什麽。

“……我以為從前我已經把話都說的夠清楚了。”達刹說,手裏攥著念珠。

“但你不能直接拒絕一個求婚者。”蘇摩說。“至少請讓我和塔拉見麵。”

薩蒂張大了嘴巴,隨即一把自己捂住了嘴。就在此時,她聽見一陣輕輕的腳鐲響動,轉頭看見側門女子的衣裙一閃而過。

塔拉也聽見了,薩蒂想。懷裏的石頭羚羊輕輕地拱來拱去,躁動不安。

四四

明亮宏大的殿堂裏,天界第一的優哩婆濕正在為天帝獻舞。

她身著黃衣,紅寶石裝飾頭發和手腕,蓮花瓣般的腳掌塗作鮮紅,她飛速地旋轉著,衣裙裏飛散出各色鮮花,銀色的腳鈴隨著她繁複急速的舞步響出一連串急促明亮的節奏來。

天帝情緒極佳,一邊看優哩婆濕的舞蹈,一邊笑著從衣服裏掏出一個五顏六色的玩意兒給蘇摩看,讓他猜這是什麽,蘇摩辨認了半天才發現那是個渾身鑲嵌珠寶的鸚鵡玩具。天帝告訴蘇摩,這是他特地從毗濕努那裏帶回來的,給他最寵愛的小女兒的禮物。

“我把她慣壞了,是不是?以後怎麽找婆家都不知道。”天帝笑著說,“不過這個年紀的女孩子都這樣。你還沒見過她,是吧?一會我讓她出來見見你。你也應當替我好好教導提婆雅尼。”

提婆雅尼,蘇摩默然提醒著自己,現在最受天帝寵愛的女兒是叫這個名字。他也見過她,一個在因陀羅腳邊要求嬌寵的、一個經常穿著紫色衣服的小姑娘,不知道是哪個天女的女兒。不再是舍衍蒂,那個喜歡穿紅衣的舍衍蒂。

他不知道那一天為什麽天帝會突兀地提到這個名字,之後天帝得知舍衍蒂已經在達刹仙人的家裏無聲無息死去時,明明顯得毫無反應。

此時優哩婆濕的舞蹈已經告一段落,她伏在地板上朝天帝行禮。天帝轉過頭去,哈哈大笑,“優哩婆濕,為我跳支勇士之舞吧。”他對優伶說,“我好久沒看到了。”

優哩婆濕抬起身來。她眼睛細長,長得並不特別美麗,可是每個眼神每個動作都極其妖嬈嫵媚,就連女人都會為之沉醉。“陛下,我太久不跳勇士舞,記性又差,早已經把它忘記啦。這可怎麽辦是好呀?”她說,聲音甜如蜜糖。

天帝再次大笑起來,“你就會找借口,反正你就是不願意為我跳,對不對?”

“我哪裏敢啊?”優哩婆濕笑盈盈地起身,“勇士舞我的確是忘記怎麽跳了,不過我剛剛求人編了一曲新舞,陛下如果喜歡的話,我就獻醜啦。”

“按你的意思吧,優哩婆濕。”天帝微笑著說。優哩婆濕又向天帝行禮,然後輕盈地轉了一圈,原先身上的衣物變化成另外一套青綠色的衣裙。她從地板上抓起一把寶石,向天上一扔,那把寶石頓時變作一群好音鳥,啼鳴聲構成歡快的樂曲。

“陛下。”蘇摩開口說,“今天我向達刹仙人提親,被拒絕了。”

天帝猛然看向蘇摩,那眼神令蘇摩嚇了一跳。

“提親?”因陀羅用難以置信的口吻說,“你說提親?”

“是啊。我找到了陛下你說的那隻折古羅鳥,您不是已經知道了嗎?”蘇摩微笑。“所以我就理所當然地去向她求婚了。因為我就是這麽對您許諾過啊。”如果真有這樣的女人,我會第一時間就娶她為妻。

天帝似乎僵硬了。半晌才緩緩吐出下麵的話語。

“那隻是個玩笑罷了。我沒有當真,你也不用當真。”他口氣平板地說。

“雖然一開始隻是玩笑,可是看到塔拉讓它實現時我心裏卻的確震動不已。”蘇摩說。她注視你的方式猶如折古羅鳥,飲你的光輝為食。

“你跟我說這件事是什麽意思?”天帝說,“你指望我在達刹麵前為你說話?”

“我當然隻能指望陛下的庇護。”

天帝突然猛然一拍王座的扶手,令周圍的侍女和臣子都嚇了一跳。

“他媽的,這關我屁事,”他說,語調突然變得很粗魯,“在你眼中世界上隻有達刹的女兒這一種女人嗎?會看月亮的女人多的是,她們在床上也沒什麽分別!”

“向我提起塔拉的人是您,陛下。”蘇摩說,對天帝突然的情緒轉變感到迷惑。“何況這與她的出身無關。我想娶塔拉為妻,因為我看到她第一眼就被她所俘獲了。”

天帝又看向正在翩然舞蹈的優哩婆濕。隔了一會,他終於開口。“從前別人對我說你腦子裏有根筋不對勁,我把他的聲音從喉嚨裏拔出來送給了一隻猴子。我該還他一條金舌頭。”

蘇摩目不轉睛地看著昔日好友。“我是怎樣的人,你最清楚不過了。”他說,第一次沒用敬稱。

此時優哩婆濕衣裙中又飛出一群好音鳥,它們飛到半空,變成一堆堆顏色各異的寶石落下,在大理石地板上碎裂,發出清脆的聲音。

天帝沒說話。

“陛下?”蘇摩小心地問。

“我聽夠你的事了,蘇摩。”天帝說,“給我下去。”

“陛下……”

“夜空的主宰,你令我心緒不佳。是否能請你從這裏離開?”

因陀羅的聲音變得極其冷靜,用詞拘謹考究。從前他還是個年輕雷神的時候,說話毫無禁忌,時常口吐髒言。成為天帝讓他學會了文雅語法和禮貌高貴得無懈可擊的說話方式,但在蘇摩前他一向保持本色。因此,聽到這種聲調,蘇摩不用看他的表情,就知道天帝真的不開心了。

他站起來,無言地向天帝行了一禮,退下了。

優哩婆濕又舞完了一曲。提婆雅尼從宮殿後轉出來,走到天帝的寶座下,坐到台階上,仰頭注視著父親。

“父王,”她聲音嬌嗔地說,“您說過要給我帶禮物的。”

天帝掃了她一眼,把那隻渾身鑲嵌珠寶的鸚鵡扔給她。“給。”他簡單地說。

提婆雅尼低頭摸了摸那隻五彩繽紛的鸚鵡玩具,然後又撅起嘴來,抬頭看著天帝。“您還說,您會給我一個好夫婿呢。”

天帝看都沒有看她。“忘了他。你的夫婿是個榆木腦袋,他愛上別人了。”

提婆雅尼睜大了眼睛,天帝的聲音又冷又硬,語調裏藏著極其危險的東西,但音樂聲太大,她沒聽出來。她隻是如同以往一樣,上前抱住了天帝的腳,撒著嬌說:“可是,父王,我可是按照你的意思,剛剛蘇摩一出去,我就抬頭看向月亮的方向啊——”

天帝一腳踹翻了女兒。

當月亮應當升上天際時,塔拉走出了庭院。她彎腰檢查著院子裏早上畫下的央特羅吉祥紋。然後她皺眉,轉頭朝屋子裏說了幾句責備人的話。屋內傳來薩蒂的回答。塔拉轉過了頭,又低頭看了一眼吉祥紋,然後她抬起頭,習慣性地看向天空。但是當她收回視線的時候,她突然看到門口的石台上放著一大束白色的素馨花。她皺起了眉頭,拿起那束花。

“還沒有到素馨花開放季節,”她想著,“這花哪裏來的?”

“喜歡嗎?”

塔拉身體一震,轉過頭,看見蘇摩正倚在門口的一棵羅望子樹上微笑著看著她。白衣在夜風中翻飛,新月在額頭上散發清輝。他的光輝的確和她每夜所追隨的月色一樣,清亮美麗。

她笑了笑。“這是您的禮物嗎?”

“我猜您應當喜歡白色素馨花。”蘇摩微笑著說,“你既然喜歡月色,想必也喜歡和月色最相似的花。”

塔拉又笑了笑,“您真費心。可惜您猜錯了。”她用最禮貌的語調說,朝蘇摩合十行禮,拿起手中的花束,快步走進了家中。

薩蒂正坐在客廳裏,抱著維納琴玩,塔拉把那束花扔在她麵前,薩蒂嚇了一跳,抬頭看著姐姐,又朝外望了一眼,轉過頭看著塔拉。“原來蘇摩送你花啦。

“隨便找個地方扔了它。”塔拉說。

薩蒂眨了眨眼睛。“為什麽?素馨花不是你最喜歡的花嗎?”

“父親的話你也聽到了,”塔拉說,“他是不受歡迎的求婚者。”

“你每晚都會盯著月亮看啊看的,我還以為你會喜歡蘇摩呢。”薩蒂說。

塔拉瞪著薩蒂看了一會兒,隨即笑了,但眼睛並沒有笑。“我喜歡一顆芒果樹上結出的果子,就意味著我連這棵樹也要一並喜歡嗎?”她說。

薩蒂拿起了那束花,“可是這花好新鮮……扔了多可惜。”

塔拉掃了一眼那嬌嫩的花瓣。“對,”她說,“扔了的確可惜。拿去當柴火,別浪費人家一片心意。”

薩蒂猶豫了一下,“塔拉,你是不是也聽說過他從前那些妻子的故事了?”她問。

塔拉正朝屋裏走,根本沒有回頭。“什麽妻子,這種事情我怎麽會知道。”

然而第二天塔拉又在石台上發現了蘇摩送的花,第三天也是如此。每天他送的花都不同,大多都是與時令相悖的珍貴花卉,但全都是白色的,潔淨芳香,柔美如月光。塔拉照單全收,然後一概讓薩蒂把它們扔掉。

到了第二十七天,蘇摩送來的是一大束潔白芳香的白玫瑰。薩蒂抱起這一大捧花,朝畜棚走去,但到了垃圾堆前,她卻沒有放手。花朵上還帶著夜露,芳香沁人心脾。

玫瑰是薩蒂最喜歡的花。

她站了一會兒,最終沒把花扔掉,而是抱著它們朝門外走去。

蘇摩聽見腳步,抬眼望去,看見薩蒂帶著花從門裏走了出來。她走到他麵前,把玫瑰遞給了他。

蘇摩接過花,有點愕然地看著薩蒂。“這是怎麽回事,薩蒂?塔拉不願意收下嗎?”他輕聲問。

“您不要再帶花過來了。”薩蒂說,“塔拉每次收下它們,但都把花扔進垃圾堆裏。”

“……是嗎?”蘇摩目不轉睛地盯著薩蒂,“她這麽做?”

“對不起。”薩蒂說,她是真心實意覺得很抱歉,姐姐未免太冷漠了。

蘇摩的眼神變換,就像夜空中的雲彩流轉遮掩月光,薩蒂讀不懂其中的含義。

但到了最後,月神隻是輕輕笑了笑。“河灘上最堅硬的石頭也有化成砂礫的一天。即便是你的父親也會改變主意的。”

薩蒂咬了咬嘴唇。“你是真心喜歡我姐姐嗎?”她問。

“當然是真心喜歡,否則我怎麽會向她求婚。”蘇摩說。她注視你的方式猶如折古羅鳥,飲你的光輝為食。

“也有可能隻是因為她長得像盧醯尼。”薩蒂說。

蘇摩看向薩蒂,小姑娘的眼睛又黑又安靜。

“我知道別人怎麽說我,還有我和你姐姐們的故事。”蘇摩說,“但是塔拉長得並不像盧醯尼。”

“那我的其他姐姐們很像?”薩蒂問。

蘇摩看著她微微笑了。“不。”他說,“沒有一個人像她。實際上……”他躊躇了一會,似乎有點驚訝自己為什麽會說出來,“我早就已經忘記盧醯尼長什麽樣子了。”

薩蒂睜大眼睛看著他。“你早就忘了?那你為什麽還……”

蘇摩又笑了笑,他突然挺想摸摸這個小女孩的腦袋,但是看到她耳邊懸垂著的弦月耳墜,他改變了主意。

“不管怎樣,請你將我的話對塔拉轉述吧。打從第一次見到她的容顏時,我就為她的光輝所俘獲了,我的確愛慕她,這是真心實意。即使不能得到達刹的首可,我也希望與她見麵,哪怕隻有一次也好。”他說。

薩蒂猶豫了一下。“好吧。”她開口說,“我會轉達,不過塔拉大概不會理會的。”

“沒關係。”蘇摩低頭看了一眼手裏的花,突然伸手將它們遞給了薩蒂。“這個給你。”

薩蒂抱住了花,睜圓了眼睛。“可是塔拉不會……”

“我送給你,不是塔拉。”蘇摩微笑著說,“謝謝你幫我傳話。”

他轉身想走,薩蒂卻又叫住了他。

“請等等。呃……”

蘇摩轉頭看著她。薩蒂再次臉紅了。月神的確是個很好看的男子。如果一棵芒果樹的果實就很美麗,這棵樹本身又該有多麽美好?

“你真的為我的姐姐們在天海上建起了二十七座宮殿嗎?”她問。

“……是的。”蘇摩說。

“那……它們是什麽樣子的?”

“它們……”蘇摩猶豫了一下。

天海之上的二十七座星宿宮。一色的雪白。宮殿散發著銀輝,宏大的殿堂潔淨高雅,不沾人氣,空蕩寂寥。但它們最早並不都是白色的。蘇摩還年輕氣盛的時候,也曾試圖打破天海世界被純白和藍黑占據的單調色彩。他在海麵上修建起來的第一座宮殿盧醯尼是深紅色的,像沙漠玫瑰的顏色。第二座宮殿是深青色的,聖泉的顏色。那時候人們仰頭看到的星空也是五彩繽紛的吧?可是時間過去,所有的宮殿都被海浪和大氣洗刷成了散發銀輝的潔白,他建起以芭拉妮為名的第二十七座宮殿時,已經懷著淡漠的心思,不加以任何修飾。

“它們都是白色。很美麗。”最後蘇摩這麽說。

少女的眼睛亮了亮。“是嗎?”她說。“聽說天海上麵非常安靜,隻有海浪的聲音。那很安寧恬靜吧?”

的確很安靜。

你這裏連音樂都沒有,天帝說。

除了海潮的聲音什麽也沒有。沒有音樂,沒有鳥鳴,沒有各種吵雜而豐富瑣碎的聲音。過去這樣安靜,現在這樣安靜。將來也會這麽安靜。永遠都這麽安靜。他還年輕氣盛的時候,也曾試圖將人間的、地居天的、永壽城的各種樂器帶到這上麵來,就是因為無法忍受這種安靜,但是所有的樂器在這個世界裏都變成了泡泡,在蘇摩手裏飛上天空,破裂、就此不見。他搬動家具、對著牆壁和柱子拳打腳踢,大喊大叫,可是他辛苦製造出來的噪音被海風一吹就散了。

最後他自己也沉默了。

“是的。”蘇摩聲音輕柔地說。“那裏非常,非常安靜。”

薩蒂眨了眨眼睛。“真想親眼看到啊。”她說。“可惜我沒法到達那麽高的天界。”

蘇摩露出了微笑。“看不到也沒什麽遺憾的。能去那裏的人不多,而且並不是每個人都喜歡它們。”他說,“天帝就不喜歡。他隻願意呆在充斥著音樂和笑鬧的地方,就像以前他隻喜歡待在滿是殺戮叫喊的戰場上一樣。也有人說我隻是在天海上建了二十七座陵墓而已。”

薩蒂嚇了一跳。“陵墓?”

“是呀。”蘇摩說,“陵墓。”

“……誰這麽說?”

蘇摩笑了笑,指了指薩蒂的耳墜。“把它送給你的那個人。他雖然偶爾會去我那裏做客,但他一點也不喜歡那兒。”

薩蒂下意識地摸了摸耳環。她沒法想象一頭大白牛在天海之上銀白色的、寧靜優雅的宮殿裏橫衝直撞的情形。但也許他在那裏會是另外一種模樣?也許,也和蘇摩一樣,額鑲新月、白衣勝雪?

“隻見我一麵?”塔拉說,重複了一遍,“隻見我一麵?”

她正在對著鏡子梳頭,薩蒂站在她背後。“是啊,”薩蒂小心翼翼地說,“他說隻見你一麵就成。隻是見一麵並沒什麽壞處,塔拉。”

“沒什麽壞處?”塔拉慢慢地一下一下梳著頭發。“一個仙人的尚未出嫁的女兒,和一個男人隨意見麵、談話。你說這叫沒什麽壞處?順便說一句,你身上那股子玫瑰香味熏死人了。”

薩蒂沒理會姐姐話裏的諷刺。“如果隻要和他見一麵就能讓他從此死心不再來騷擾你,那不是挺好嗎?”她說。

塔拉笑了笑,還是在繼續梳頭。“是嗎?”

薩蒂決定再加一點碼。“而且,一昧地拒絕他、給他冷遇不好吧?他可是個刹帝利武士。”她絞盡腦汁地回想著女孩們坐在草地上編織出來的夢幻愛情故事裏男子表達思念時所說的話,“他說……‘我對她的思念已經讓我癲狂了,而一個瘋狂的刹帝利是什麽都幹得出來的。’”

塔拉放下梳子,從鏡子裏看著妹妹的表情。

“你騙我。”她靜靜地說,“他不可能說這種話。”

薩蒂睜大眼睛看著塔拉,“他不可能說這種話?”她說。“你怎麽知道?”

塔拉並沒有回答她。她看了鏡子裏的自己一會。

“馬上去睡覺,薩蒂。”最後她說。

薩蒂走了。塔拉一盞一盞熄掉了房間裏所有的油燈。可是屋裏並沒有變暗,月光從窗口照了進來,給房間裏所有的物品都蒙上了一層薄薄的銀色輕紗。塔拉依舊坐在鏡子麵前,鏡中的她也像一尊白銀雕像。

我怎麽知道?她對著自己的倒影,輕啟朱唇,不出聲地說。

我怎麽不知道?

她知道薩蒂不知道的事情。記得薩蒂不記得的事情。那個時候,妹妹還沒有出生,他們在人間跋涉,父親時常抱著蹣跚學步的她,在淨修林裏散步,指給她看天空中的星辰。

那是月宿宮。父親說,那是你的姐姐們。

我的姐姐們?她問,那時她還好小,什麽都不懂得。她們怎麽都是星星啊?

因為她們嫁給了月神蘇摩。父親眼裏充滿了悲傷。她們都成為了凡人,上了天海,就再也回不來了。蘇摩為她們建造宮殿,可他並不愛她們。他隻愛你最年長的姐姐盧醯尼,而把其他妻子當作她的替身。

既然這樣,為什麽她們還願意嫁給他?她說。如果是我的話,才不要嫁給根本不愛自己的人。

是啊,父親歎著氣,我也不明白。為什麽她們明知如此,卻還是違逆我這個父親的意願,想要嫁給他。

我也是凡人嗎?她問。我也會和姐姐們一樣變老死掉嗎?

你現在是。父親說。

現在是?

是啊,父親說,可是你妹妹出生之後,就不一樣了。

為什麽會不一樣?她問。

父親並沒有回答她,而塔拉也並不在意。她當時隻是抬頭看向夜空中被星群簇擁的月亮。銀白、清淨、美麗的月色啊!她隻想知道,那滿身清輝的神祗,讓她所有的姐姐都甘願成為凡人,死心塌地為他奉獻一生的神祗,他究竟是怎樣的人?

怎樣的人?

隔了許許多多年,塔拉看著鏡子裏已經長大成人的自己,輕念的依舊是這句話。

怎樣的人?

她站了起來,走出房間,朝父親的房間走去。

達刹依舊在就著祭火的光亮閱讀典籍。聽見響動,他抬起頭來,眯著眼睛看著女兒。

“怎麽了,塔拉?”他問。

“父親,我改變主意了。”塔拉說,頓了一下。“我已經下定了決心。”她又說。


五五、

微風拂動著難陀那園林裏優曇缽樹的茂密的樹葉,薩蒂提起衣裙悄悄走進樹叢,東張西望。

“薩蒂?”

薩蒂嚇了一跳,回頭看到蘇摩從樹後走了出來,在濃豔的綠蔭之中他的一身白衣秀逸清爽,他撥開垂到眼前的藤蔓,深黑的眼睛注視著她,額頭上的新月散發清輝。

薩蒂垂下了頭。

“……抱歉。”

“塔拉她拒絕了?”蘇摩問。

“她……”薩蒂搖了搖頭。“塔拉一貫這樣,一旦下定決心,就不再動搖,我父親常說她這樣更像男子而不是易變的女人。”

“是嗎?”蘇摩輕輕笑了笑。“不過我也很頑固的。”

“塔拉比你想的還要頑固呢。”薩蒂說。

“你就是這樣在背後說我壞話嗎,薩蒂?”鎮靜的聲音從他們身後傳來。

薩蒂差點一跤絆倒在樹根上,蘇摩睜大了眼睛。

塔拉站在優曇缽樹下。她也和蘇摩一樣一身白衣,隻佩戴了簡單的首飾,風吹著綠葉搖曳,她的紗麗和黑發在風中輕舞。她看了一眼一臉驚駭的薩蒂,又靜靜地看了蘇摩一眼。

這一次,蘇摩垂下了視線。

“塔拉?”薩蒂依舊難以置信。“你不是說……不是說……”

“我什麽也沒有說啊。”塔拉說。她走上前去,站在蘇摩麵前,注視著他。“聽說您對薩蒂說,如果我能見你一麵,你就不再騷擾我和我的家人?”

“是的。”蘇摩隔了一會才用溫和恭謙的聲音回答。

塔拉頓了頓。“那麽,能否請您賞光,陪我到園林裏隨意走一走呢?”她說,露出一個笑臉來。

“不勝榮幸。”蘇摩說,他轉身向園林深處走去,替塔拉撥開了帷幕般垂在樹下的藤蔓。塔拉走了上去。

直到兩個白衣的身影都消失在綠蔭深處,薩蒂還站在原地,眼睛圓睜,嘴巴張開。

蘇摩和塔拉肩並肩走在林蔭小道上。周圍沒有別人,隻有各種鳥兒的啼鳴和風吹樹林的溫柔輕響。兩個人都一言不發。

“如果你喜歡聽歌,我可以唱給你聽。”塔拉突然打破沉默這樣說。

蘇摩笑了笑。“達刹的女兒隻會唱祈禱歌。不用了,多謝。我已經聽過很多。”

“那麽,你想要看我跳舞?玩球?玩樂器?”塔拉說。

蘇摩搖搖頭。

“那你究竟想讓我做什麽呢?”塔拉說。

“我想讓你做我妻子。”蘇摩說。

“這是不可能的。”塔拉說。蘇摩沒有回答。

隔了一會,塔拉自己歎了口氣。“我長得很像盧醯尼?”她問。

這一次蘇摩笑了。“你妹妹和你問一樣的問題。不,塔拉,你和她們都不一樣。”

“那她們是什麽樣?”塔拉用一種帶著笑的口吻問。

蘇摩沉默了一會。“其實……”他輕聲說,“我隻記得她們的死亡。”

除此之外,別無他物。情感和回憶,與月宿宮的色彩一樣在天海的波浪中被洗得幹淨。她們的生命變得陳舊黯淡,唯有她們的死亡常新。

“你的確和我父親說的一樣,是個冷酷無情的丈夫。”塔拉溫和地說。

“我的確並不稱職。”蘇摩說,“但我會學著改正。”

塔拉笑起來了,她笑起來沒有聲音。“跟我講講吧,蘇摩殿下。”她說,坐到了路邊從樹上垂下的秋千上。

“講什麽?”

“講講你的故事。講講你和天帝一起打敗魔龍弗栗多的故事。講講天神和阿修羅為了爭奪甘露發生的戰爭。”她說,腳輕輕蕩著,點著地麵。

蘇摩笑了,他伸手替她扶著秋千,“打敗弗栗多主要是因陀羅的功績。那時他還很年青,麵孔俊美,像個姑娘,但他個性十分粗暴,在我們當中他最……”

“不。”塔拉打斷了他。她的眼睛直視著他。“我隻想聽聽你講講自己。”

薩蒂坐在樹根上翻看一本貝葉畫冊,看到塔拉和蘇摩從園林深處走出來時,她跳了起來。他們和走進去時沒有什麽兩樣,兩人表情都很平靜。塔拉招手讓薩蒂過來,然後轉身看著蘇摩。

“希望您說到做到。”她說,“今後不要再來打擾我和我的家人了。”

但蘇摩的眼睛隻是盯著她。“我們下一次什麽時候見麵呢?”他說。

塔拉笑了。“這是最後一次。我不會再來見你了。”

“好。”蘇摩說,“下一次我們可以去天鵝湖邊見麵。那裏的蓮花開得很美。”

塔拉的笑容變得更加深刻。“我說了這是最後一次了。”她說。

“如果你不喜歡,我們就去涼亭吧。”蘇摩說,“或者,到人間去走走也行啊。”

塔拉這次隻是笑笑,不再作答。她拉著薩蒂的手,向家的方向走去。走出好遠之後,薩蒂回過頭,看到蘇摩依舊站在那裏,目送她們。

“塔拉,”她忍不住說。

塔拉沒有說話。薩蒂感到姐姐的手掌心不再像從前那樣冰涼,而是微微發著熱。她不禁奇怪地看了塔拉一眼,但塔拉的臉上依然沒有什麽表情。

臨到家時塔拉才放開她的手。她邁步朝房子裏走去,突然輕聲地說了一句:“我還有什麽不滿足的呢?”

“什麽不滿足?”薩蒂問。但塔拉徑直走進了房間。她還要去照看家務,管理牲畜,打水和照管灶火。

蘇摩正在月宿宮裏做夢。

他夢見自己又一次站在白色的海岸上,白色天衣被血水染紅,周圍橫七豎八躺滿了屍體。他認得他們每一個人,有天神,也有阿修羅。每一張麵孔上的眼睛都大睜著瞪視他,每一張嘴唇都張開來無聲地譴責他。

是的,他記得這個景象。這是天神和阿修羅在世界上最古老的海洋乳海邊上的第一次戰爭,在這場戰爭之前,他們曾共同分享天界,甚至一起住在永壽城。可是為了爭搶從乳海中浮現出來的令人永生的甘露,原本是親族的天神和阿修羅從此誓不兩立,反目為仇。許許多多他認得的人都死在這場戰爭裏。從那之後,世界的麵貌整個改變了。

有個阿修羅揮舞著刀劍朝他撲過來,蘇摩認出他是在永壽城裏自己的鄰居羅睺。

“你好啊,羅睺先生!”蘇摩喊著,拔出自己的佩劍來。

“你好啊,蘇摩!”羅睺大聲地回答道,一刀砍進蘇摩的胳膊裏。

夢境頓時從白色變成了血液的鮮紅色。越過羅睺的肩頭,蘇摩看見因陀羅正在樂不可支地肢解著那牟質,天帝曾經最要好的朋友。因陀羅已經差不多殺光了阿修羅裏所有和他有關係的人,包括他妻子的父親大阿修羅補盧曼,蘇摩暗自揣測,下一步因陀羅會不會回到永壽城去殺自己的那個阿修羅老婆呢。

這當兒羅睺已經快把蘇摩的胳膊都砍下來了。蘇摩想要從他身邊跳開,羅睺咧嘴笑著。太陽神蘇利耶從身後悄悄接近他們,一刀砍下了羅睺的腦袋。

蘇摩按住傷口,眼瞅著老鄰居的頭顱在海灘上咕嚕嚕打滾。但羅睺並沒有立即死去,他吐出口中帶血的沙子,含糊不清地慘叫起來。

“他多半混在天神的隊伍裏偷喝了甘露。”金盔金甲的蘇利耶說,一腳將羅睺的腦袋踢飛了出去。羅睺的腦袋落入乳海之中,浮沉了兩下,隨著水流漂向遠處。

“會沿著洋流漂到天海上去的。”蘇摩說。

“那裏的垃圾還嫌少?”蘇利耶說,轉身撲向另外一個阿修羅,一刀將對方戳了個透明窟窿。太陽神向來擁有蘇摩所欣賞的幹脆利落作風。

“將來他會化為惡靈、凶星,整日在天海上追逐你我,恨不得吞噬我們所有的光輝而後快。”蘇摩警告說,心裏暗自詫異,為什麽我會知道?

哦,我當然知道。他又想。這已經是很久以前發生的事情了,我隻是正在做夢,在夢中重溫這些往事。慘痛的往事。殘酷的往事。不是真的。不是現實。

這時候他突然聽見尖叫,便順著聲音抬頭望去。一看之下,他全身的血液都凝結了。

乳海的海麵變成了漆黑色,海麵上升騰起致命的黑煙,煙霧和黑色的浪潮朝海岸上湧上來,就算是夢境裏的回憶,蘇摩還是感到恐懼壓倒了自己,他再一次體會到那種強烈的懼怕、惶恐和慌張。

“訶拉訶羅!!是訶拉訶羅!!”有人呻吟著叫喊。

不是,蘇摩心裏說。當時我們都還不知道她是什麽呢,隻知道她來自乳海,她是致命的,她會毀滅她碰到的所有東西,令之漆黑、腐臭、朽爛、死亡。正當天神和阿修羅們互相屠戮、砍殺自己的親戚、鄰居、朋友和老丈人的時候,她要毀滅的是他們全部。

乳海立即被這毒液所汙染,白色的海洋變成黑色,白色的魚蝦通體青黑,肚皮朝上,被海浪衝到沙灘上。白色的沙灘變黑凝結在一起,成了烏黑石頭。天神和阿修羅們慘叫逃命,就算沒有沾染到毒液,被毒氣所纏的話也是死路一條,死掉的人會立刻倒地腐爛,變成新的毒液源頭。有光必有影。甘露是生,毒液是死。光影相伴,生死相隨。乳海產生了帶來生機和力量的甘露,也必然產生毀滅一切的毒液。

不知何時,蘇摩看向周圍,發現身邊已經沒有別人,也沒有屍體。四周一片死寂,叫喊和血腥消失無蹤,他獨自一人站在漆黑的海灘上,所有的一切,包括海洋和天空,也全都變成了黑色,壓得他氣都喘不過來。

人們到哪裏去了?他想,隨即意識到,他們全都拋下受傷的他逃走了,甚至包括勇敢的天帝因陀羅,他最好的朋友因陀羅。

可是他自己卻跑不動,也叫不出聲音來。他再度環顧周圍,到處都是漆黑的岩石,然後他明白過來,之所以沒有屍體,是因為他們都被訶拉訶羅的毒液變成了黑石。而他看向自己,發現他的身體也正在逐漸變化,變黑,變硬……

就在此時,錚然一聲,西塔琴的弦音切進漆黑的夢境。它冰涼、明亮、清澈、頓時把蘇摩的夢境割斷。

蘇摩猛然醒來,發現自己站在月宿宮的露台上,肢體完好,散發清輝,隻是額頭上流下了冷汗,手腳冰涼。

琴聲依舊在繼續。有人坐在蘇摩身後的房間裏,抱著三弦的西塔琴,手指在琴弦上撥出清亮的旋律來。

“你做噩夢了。”那人說,“羅睺趁機侵入你的夢境,我在下界看到發生了月食。”

隻有一個人能在天海上令樂器和旋律成型。因此蘇摩不必回頭就知道那是誰。

“是嗎……”他心有餘悸地摸了摸額頭的新月。“我夢到了乳海之戰。我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你救我那次。我猜是因為我向塔拉講述了那些故事,我告訴了她當時發生的全部,啊……除了你的事。”

“塔拉?”那人說。“啊,你愛上她了。你觸怒了天帝和達刹。”

蘇摩歎了口氣。“我看到你贈予光輝的那個小姑娘了。”他轉移了話題。

“不是贈予,隻是借她,她還欠我東西。”那人說著,站了起來,額頭上的新月和他一樣散發光輝,但卻是不同的光輝,兩輪新月,很難說出誰才是誰的倒影。“順帶一問,你的願望想好沒有?”

“抱歉,還沒有。”

“如果你決心已定,你知道怎樣找到我。”那人說,順手把西塔琴扔在旁邊的石台上,“我得走了。再見,世間月。”

“再見,……天上月。”蘇摩說,而對方已經消失無蹤。

他留下的西塔琴還放在石台上,影子投在地麵,實實在在。蘇摩凝視著它,然後走了上去,輕輕將手伸向琴身。可是在他的手觸碰到它的瞬間,西塔琴化為一堆泡沫,四麵八方飛散開來。

不公平啊,蘇摩帶著細微的酸楚想著。

他走回露台上,朝天海下看去。理所當然,他沒法透過天海看到任何東西。他不知道此時塔拉是否在注視他。
六六

晚風拂過倒映著晚霞的湖麵,就像吹皺了一麵繡著金線的金紅軟綢。

薩蒂站在湖邊上,她看到塔拉和蘇摩一起坐在湖邊的涼亭裏,蘇摩正在把一束散發清香的白蓮遞給塔拉,而塔拉接過花,甜美地笑著,白皙肌膚下隱隱透出紅暈。

“塔拉,”她喊出聲來,“天色已晚了。”

塔拉和蘇摩都看向她,朝她微笑。隨後,塔拉站起來,款款向蘇摩行禮,然後走下涼亭,朝薩蒂走來。

“明天我們在天帝的王宮裏看優哩婆濕的表演吧。”蘇摩在塔拉身後說,塔拉回過頭去,笑著朝他搖了搖頭。

“這可是最後一次,以後我不會再來見你了。”她口氣柔和地說。

“你總是說這樣殘酷的話啊。”蘇摩帶著笑說。

塔拉也笑了起來。“我是說真的,這是最後一次了。”

“好啊。”蘇摩說。

薩蒂無動於衷地聽著。塔拉每次臨和蘇摩分手時都會和蘇摩說“這是最後一次”,但是實際上下一次蘇摩希望和她見麵的時候,她還是會赴他的約會。薩蒂覺得這實在太不像塔拉的作風了。她不是傻子,知道塔拉對蘇摩突然的態度變化事出有因,但是她卻想不通為什麽父親對塔拉不管不問,每次塔拉梳妝打扮好了,堂而皇之地向父親請求出門,父親也隻是皺著眉頭,說聲好,他不高興,但也並沒表示反對。薩蒂覺得這也很古怪。

兩姐妹朝家走。塔拉說:“今天蘇摩給我講了講甘露的故事。還有從醫神檀文陀梨那裏拿走甘露的神秘女子的故事。”

薩蒂輕輕撇了撇嘴。這故事她聽說過。當初天神和阿修羅為了乳海甘露大打出手,可是導火索甘露卻在乳海邊的那場混亂戰爭之中消失無蹤。事後人們找到負責保管甘露的醫神檀文陀梨,發現他暈倒在屍體之中,手裏空空如也。醒過來之後,檀文陀梨依舊稀裏糊塗,他隻記得自己被天神和阿修羅推來攮去,驚恐萬狀之下,他躲到一塊巨大岩石後麵,縮在那裏不敢動彈。可是就在此時,他麵前突然出現一個胸口佩戴深藍色寶石的絕世美女,含笑輕聲安慰他,她是如此容光照人,笑容充滿魔力,檀文陀梨一時昏頭,竟然把甘露交給了那名女子保管,隨後便暈倒,人事不知,等他醒來,甘露早已經不知去向。

然而無論天神和阿修羅都從來沒見過那名佩戴著寶石的女子,因此沒人相信檀文陀梨的話,神藥甘露就此失去下落。倒黴的醫神也從此失去天帝信任,可憐他到了現在都還對那名女子念念不忘,見人就絮絮叨叨地談論她,信誓旦旦地說那絕不是自己的幻覺。

塔拉在大多數事情上懂得都比薩蒂多,但這些亂七八糟的故事,在陪著舍衍蒂消磨時間時薩蒂看得更多,她操弄樂器也比塔拉更熟練。

塔拉看了一眼沉默不語的薩蒂,從手裏的花束裏抽出一朵金色的蓮花來。

“這是給你的。”她說。

薩蒂接過花,眨著眼睛看著姐姐。塔拉笑了。“蘇摩特地留給你的,這花色更像你的膚色,不是嗎?”

薩蒂拿著那朵花,臉紅了。“他可以當麵給我的呀。”她小聲說。

塔拉看了她一眼。“蘇摩說是為了感謝你每次幫我們傳話。”

薩蒂把頭埋得低了一點,注視著金蓮沾著的水露。不知道為什麽,她心裏有點細微的刺痛。“你還要和他見麵嗎?”

“……當然。”塔拉聲音很輕地回答。

薩蒂轉了轉眼珠。

“你會嫁給蘇摩嗎?”她問。

塔拉笑了笑。“別說傻話了。”

“那……你喜歡他嗎?”她又問。

沒有回答。

夜晚降臨,薩蒂獨自一個人坐在舍衍蒂的空房間裏。畫在地上的央特羅圖案已經黯淡,死者的靈魂已經離去,很快除了她之外,再也沒人會記得天帝的瘋公主了。房間裏沒點燈,隻有滿地的月色,薩蒂坐在地板上,看著黑石頭羚羊在銀輝裏跳來跳去玩耍,最後它用細小的蹄子搭上她的衣服,輕聲咩咩叫著。

“蘇摩的坐騎也是羚羊……”她突然想到。

小羚羊看到她不理會它,於是又自己跑到地板中間跑來跑去,打著轉。月光從打開的窗戶投射進來,它黑色的脊背上也反射著銀亮的光輝。月光,月光,到處都是月光。

而薩蒂突然覺得這個景象沒法忍受。

她一把抓起小羚羊塞進衣服,離開舍衍蒂的房間,走過中庭,踏上黑暗的走廊。她立即注意到,走廊對麵家中最大的房間中央,塔拉和父親一人一邊坐在火旁,父親撚著胡須,翻看著經卷,而塔拉則在紡織,偶爾幾縷頭發垂落到她的嘴唇邊,她就輕輕將垂落的發絲別回耳後。

夜晚寧靜無聲,僅有夜蟲輕鳴,火焰劈啪作響,紡車旋轉。這些時候,薩蒂就覺得這樣的日子將永遠持續下去。她看著塔拉,無法想象姐姐要是嫁到其他家庭裏,會過上怎樣的生活。

她走過去,坐在了塔拉旁邊。“我真想看看天海上的月宿宮是什麽樣子。”她低聲說,隻有塔拉聽見了,她停下手中的活,看了薩蒂一眼。“你這是什麽傻想法?”她也輕聲回答,父親依舊坐在一邊沉思,沒有留意她們的交談。“除了日月星辰,沒人能上到天海去,你就別癡心妄想了。”

是的,對於我是癡心妄想,但如果你嫁給蘇摩,你就可以去。薩蒂忍住了沒把這句話說出口。

天是純淨的藍,白雲被風推著消散在天際,明豔的綠色在道路兩旁鋪陳開來。蘇摩騎在他的銀灰色羚羊背上,朝達刹家走著,他撫著手裏的金笛,心裏想著一段旋律。

這個時候,身後有蹄聲趕上來,有人叫他。

“蘇摩。”那人喊,聲音聽起來有點耳熟。蘇摩轉過頭,認出那個騎在紅馬上的金黃皮膚的高個子是天神的祭司祭主波裏訶濕婆提。兩人下了坐騎各自見了禮。

“您這是要哪裏去啊?”祭主以無懈可擊的禮貌問到。

“我要去拜訪仙人達刹的家。”蘇摩回答說。

“那我們正好同路。”祭主說,“我也要去拜訪達刹仙人。”

“噢,那真是巧啊。”蘇摩說。

他們沉默無言地同行了一段路。盡管同為星辰主宰,但蘇摩和祭主並不十分相熟。他隻記得,在婆利古仙人之子烏沙納斯尚未逃離天界投靠阿修羅時,被稱作木星之主的祭主總是和烏沙納斯呆在一起。他們是兩個都是以刀劍而非經卷服侍天帝的仙人之子,並非兄弟但情感深厚,靈魂和外表都很相似:像武士多過僧侶,盤膝而坐時也腰身筆直,披甲帶劍,肌膚散發光輝,猶如一對孿生星辰。烏沙納斯天性精明,但桀驁不馴,天帝將自己的女兒舍衍蒂許給他為妻,希望能駕馭這匹野馬。而祭主與烏沙納斯相反,個性低調沉穩,總是尊重長者,謹言慎行。兩人都前途無量。

然而不久之後,工匠陀濕多的兒子萬相失蹤,天神們沒了祭司,天帝不得不在祭主和烏沙納斯之間選一個繼任者。可是結果出來前的一個深夜,天帝突然召集了所有護世天王和大仙人集會,麵色陰沉地宣布烏沙納斯已經把自己的名字從天界抹去,正在逃亡。他要所有的天神把守在各個方向,盡可能將這叛徒捉拿歸案。

“要活捉還是殺了他?”當時蘇摩問了一句。

“要活捉。”天帝說。

“殺了他!!”角落裏同時發出一聲尖細沙啞的叫喊,發話的是一直坐在角落裏的、烏沙納斯的父親婆利古仙人,他枯槁木然的臉上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睜得奇大,表情令所有人不寒而栗,但隨即老人便突然尖細難聽地放聲大哭,在祭火的灰燼裏滾來滾去,捶打胸口,詛咒自己的兒子(但這詛咒沒有效力,因為烏沙納斯事實上已經放棄了自己的名字),說自己再也沒臉見人了。大家看著他,都頗感為難。祭主站起來走上前去,小聲地安慰他,想要扶他起來。沒想到一貫將祭主視為己出的老人卻揚手給了祭主一個耳光。“要不是因為你烏沙納斯就不會出走,”他嚎啕著說,祭主撫著臉,並不生氣,繼續耐心地安慰老人。他的表現令蘇摩留下深刻印象。

然而,等到蘇摩帶上武器牽上他的坐騎羚羊走出宮門準備去抓捕烏沙納斯的時候,祭主卻從背後趕了上來,將蘇摩悄悄拉到了一邊。

“我了解烏沙納斯,他不會平白無故離開。”祭主說,麵帶憂愁。“因此他必定是有什麽苦衷……”

“你是他好友,也不知道?”蘇摩說。

祭主歎了口氣。“我不知道。所以如果你能活捉他,務必問個清楚。”

“如果我能活捉……”蘇摩琢磨了一下,“我還以為你是來求情,讓我不要殺他。”

祭主的表情僵了一下。

“如果他冥頑不化,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他低聲說。

蘇摩最後也並沒有將烏沙納斯抓回來,而祭主後來繼承眾神祭司的位置,眾神集會時偶爾碰麵也隻是客套兩句,再未提起他們之間的交談,但蘇摩始終無法忘記祭主當時的表情,這位木星之主,的確是一個堅決而現實的人。

他忍不住輕咳了一下。“請問祭主拜訪達刹仙人是為了何事呢?”他問。

祭主微笑著回答:“我的女兒剛剛確定了親家。我是特地去告知達刹仙人這一喜事的。”

騙人,你這婆羅門。蘇摩心裏想著。你不會為了這點小事特意去拜訪達刹。蘇摩知道祭主喪妻,也知道他在塔拉的求婚者名單裏。祭主他知道我也向塔拉求婚了嗎?蘇摩想到這裏便覺得不舒服起來,而對方依舊彬彬有禮地看著他,似乎還在等待他的進一步詢問。

蘇摩突然從羚羊背上跳了下來。

“啊,”他說,“我改主意了。我還是改日再去拜訪達刹仙人比較好。”

“是嗎?”祭主依舊十分禮貌,並沒有問蘇摩理由,“需要我代您轉達對達刹仙人的問候嗎?”

“不,不用了。多謝你的好意。”蘇摩將羚羊牽向另外一個方向,“再見。”他翻身上了坐騎,但走出很遠,他還感覺到祭主停留在原地沒動,視線粘在他背上。

蘇摩來到了難陀那園林。他將羚羊係在園林入口的無花果樹上,拿著金笛朝裏麵走去。薩蒂正半倚在一座天女石雕的基座下,似乎正在心不在焉地看著手掌上的一個石頭小羊,看到他來,她站了起來。

“塔拉在裏麵等你,”她告訴他說,“已經等了好久了。”

“謝謝你,薩蒂。”蘇摩說,他朝花園裏走,臨了突然想起什麽,從衣服裏拿出一個可愛的金球來,遞給薩蒂。“這是送給你的。”

通常情況下薩蒂都會高高興興地接受,但這次她卻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我不要。”她說。

蘇摩笑了,心想著這小姑娘不知又在鬧什麽別扭。“可我總得要感謝你呀。”他說,“謝謝你每次都幫我和塔拉的忙。”

薩蒂咬著嘴唇。“就是因為這樣,我才不能要。”她說,“塔拉說她不會嫁給你的。”

“她還說每次見麵都是最後一次呢。”蘇摩笑著說,“好吧,這個球也許是太孩子氣,不適合你了。那你想要什麽?”

“我想去看看天海上你的月宿宮。”薩蒂說。

蘇摩注視著薩蒂。“這個恐怕不行。”他柔聲說,“你到不了那麽高的天界。”

薩蒂差點衝口而出,說自己早就去過,但她最後還是保持了沉默。

蘇摩看著垂頭不語的薩蒂,溫和地笑了笑。“你去和你的女伴們玩耍吧。”他說,“塔拉要回去的時候會來找你的。”

七七

看著蘇摩的背影消失在園林深處,薩蒂獨自在樹蔭下坐下,可是平日喜愛的樂器現在也玩膩了,貝葉畫冊也隻翻了幾頁便無心繼續。她看著小羚羊在草地上跳躍了一會,站了起來,把羚羊塞進衣服。可是她在園子裏兜了大半個圈,都沒見到拉克什米的蹤影,心裏暗自納罕。最後她走到一大片草坪上,看到女伴們正圍坐在那裏。天帝的公主提婆雅尼不在那群女孩其中。她和她的天女母親不知如何得罪了天帝,母女兩人共同被貶到了人間去做夜叉的妻子、水澤的精靈。事情發生的時候女孩子們都受了驚嚇,痛哭流涕,感歎提婆雅尼的不幸遭遇,然而現在沒過幾天,她們已經忘記她了。但伽羅婆提還在。

薩蒂躊躇了一下。自從舍衍蒂的事情發生之後,薩蒂就和她們很少來往,平日裏大部分時間也隻是和拉克什米一起作伴。但最後她還是走了過去。

“你們見到拉克什米了嗎?”她問。

沒人理她。

對這個反應,薩蒂一點也不吃驚。她轉身要走,祭主的女兒伽羅婆提卻站了起來。“薩蒂,”這女孩說,聲音平靜,但語氣深處依舊帶著一絲顫抖。“我要嫁人了。我要嫁到西方水和海洋之神伐樓那的國度。”

薩蒂眨著眼睛,當初帶頭不和她說話的就是伽羅婆提。“真的?那恭喜你啊,”她禮貌地說,“不過……伐樓那的國度可真是非常遙遠呢。”

“這不正逐了你和你姐姐的意嗎?”伽羅婆提說。

薩蒂瞪大了眼睛。“我姐姐?”她問,覺得莫名其妙。

伽羅婆提的聲音開始顫抖起來,“沒錯,你那個潑婦姐姐。”

薩蒂看著麵前的女孩。“你敢再說一遍。”她說。

伽羅婆提瞪視著她,“就為了你那個該死的姐姐,我父親……”她最後終於開口,可是她臉色蒼白,話還沒說完,突然痛哭出聲。她跌跌撞撞地從薩蒂身前跑開,嗚咽著朝園林外跑去。其他女孩子紛紛追上去安慰她,她們從薩蒂前跑過,沒有一個和她說話,隻有幾個人給了她又冷又硬的幾個白眼。然後所有女孩子都陪著伽羅婆提離開了,草地上隻剩下薩蒂一個人。她孤零零地在那裏站了一會,轉身走開。

等薩蒂發覺的時候,她已經朝蘇摩和塔拉所在的方向走了很遠了。她心裏覺得不妥,但腳步依舊沒有停下來,相反還越走越快,似乎不找到他們就不會善罷甘休。

她在天鵝湖邊找到了他們。蘇摩和塔拉坐在草地上,蘇摩正在為塔拉吹奏一隻金笛。在他們的周圍,圍著一群淺綠色的美麗生物,它們很小,外表纖細,四肢和頭顱的模樣都接近人類,看不出性別特征,眼睛又大又透明,身體輕盈,會隨風而起。現在,隨著蘇摩的歌聲,它們正在圍著他和塔拉翩然起舞,其餘的就在風中、湖麵和樹端飄舞,那姿態和景象真是宛如夢幻。

“乾闥婆……”薩蒂想著。她知道蘇摩統禦著這種小巧的、喜歡音樂的半神,不過從來不知道它們還能被他用來取悅塔拉。塔拉似乎還挺高興,眼波流轉。

就在此時,一隻乾闥婆發現了隱身在樹後的薩蒂,它輕盈地飄了過來,落在她手臂上。

“香?”它說,“香?香?”

“我沒有帶香。”薩蒂告訴它說。乾闥婆是不吃任何食物的,但它們需要香氣、香粉或香花之類東西維持生命,因此也有人叫它們食香神。

然而那個小小的乾闥婆顯然聽不懂。“香?”它還是這麽問,透明的眼睛直直地看著薩蒂,“香?”

“真的,我沒有香。”薩蒂說,可是那個乾闥婆在風中一躍,又躍到了她肩頭附近的樹枝上。

“香,”它用渴望的語調說,“香。”小小的食香神伸出了手。

薩蒂這才發現它的目標是自己的耳環。商吉婆尼之花。

“不行。”她捂住了耳環,“你不能碰它。”她害怕食香神這麽纖細的生物會瞬間被商吉婆尼殺死。

對薩蒂的吝嗇,食香神顯得很生氣,麵孔也不像剛剛那麽友善可愛了,它甚至朝薩蒂瞪著眼睛,露出小小的嘴裏的尖牙,與它們的體型相比,那些獠牙顯得十分尖厲,閃著怕人的光。薩蒂被嚇了一跳,僵在了原地,食香神圍著她跳了半圈,“香,”它氣哼哼地說著,“香。”然後隨著一陣輕風跳遠了。

薩蒂抬起頭來,想要確認這邊的小衝突有沒有引起湖邊情侶的注意。可是她隻看了一眼就別開了視線。

他們沒有受到她的影響。一點也沒有。實際上他們根本沒留意她的存在。薩蒂看去的時候,蘇摩正抬起塔拉的麵孔,向她的嘴唇吻去。

隻是那一瞬間的光景,風吹皺湖麵,拂動蓮花,食香神在他們周圍跳舞,金色的光線勾勒出他們的輪廓,讓人心動,也讓人心痛。

薩蒂轉過了頭,再也沒有看向他們,而是原路返回。但她也沒有坐回原來的“哨兵位”上去,她把樂器和圖書扔在了原地,一直朝她熟悉的通往園林深處的道路走。她汗濕的手裏捏著小小的石頭羚羊,而活潑好動的黑羊似乎也察覺到了她的情緒,此刻一動不動,仿佛又變回了一塊死石頭。

薩蒂走到園子最深處,想去找她最喜歡的那棵大榕樹。但她卻發現榕樹下坐著一個從未見過的陌生人。

那個人穿著朱紅色的衣服,薩蒂說不出他的年歲。他的臉龐孩子一樣光潔,頭發卻白得像雪一樣;他五官秀美,有著少年般的軀幹和四肢,但坐著的姿勢卻仿佛疲憊不堪得難以承載直起身來的氣力。當聽到薩蒂的腳步聲時,他抬起頭來,灰眼睛朝著她微笑,那是薩蒂見過的最蒼老的眼睛。

“你好,達刹的女兒薩蒂。”他跟她打招呼,聲音柔和,聲量很輕。

薩蒂小心翼翼看著他。“你是誰?你怎麽知道我名字?”她問。

這個人的樣子和聲音都是那麽溫和。但不知道為什麽,薩蒂看到他的時候就產生了強烈的畏懼感,那種畏懼感似曾相識。

“我是你父親的朋友。”那個人輕聲說,他站起身來,每個動作都顯得疲憊,緩慢、柔和,就像打開一匹揉皺了的舊綢緞。“過來,讓我看看你。我想見你很久了。”

薩蒂根本不想動,但她直勾勾地看著他,竟然情不自禁按照他的話走了過去。那人微笑著看著她,從眼睛看到臉龐,用一種長輩看待孩子的方式。最後他的視線落到了薩蒂的耳墜上。他仔細地看了商吉婆尼很久,又輕輕掃了弦月一眼,把視線轉回薩蒂臉上來。

“你戴了很有趣的東西,”他輕啟嘴唇說,“但也是非常危險的東西。”

薩蒂向後退了一步,她感到害怕。畏懼感湧上心頭,她突然想起來了——她第一次在護世天王的世界裏遇到白色雄牛時,在那場舍衍蒂死去的夢境中看到坐在河邊渾身塗灰的男人時,產生的也是這種感覺。如果可以,她真想轉身就逃。可是那人微笑著看著她,她就是無法動彈。

“別害怕。”最後那人開口了,“我想,你知道你那個金色的耳墜是什麽東西。”

“你……您……”薩蒂發覺自己不知不覺換用了敬稱,“也想要……商吉婆尼嗎?”

那人依舊看著她,依舊在微笑,那雙薩蒂所見過的最蒼老的眼睛,現在成了她所見的最悲傷的眼睛。

“我不會要它。”他說,“我希望拯救的東西是它複活不了的。”

薩蒂眨了眨眼睛,現在她心思恍惚,根本無暇思考為何這人什麽都知道。“那是什麽?”

“沒有形體的東西。”那人說,“可是,你要知道,有許多人在覬覦商吉婆尼。烏沙納斯失去了它,但他總是會想辦法奪回去。即使不是召喚它、使用它的人,也會被它所蘊含的力量所吸引,你應該已經見識過了吧。”

薩蒂摸了一下耳墜,想起那個突然麵露凶相的小食香神,心有餘悸地點了點頭。

“你戴著它,遲早會有危險。”那人又說,“你應該換個地方藏它。”

薩蒂露出了難色,“可是…………”

那人微笑了,“可是,你姐姐隻會當你的話是小孩子的夢話,而你不想將它交給你父親,對吧?那麽,我來幫你藏起它,好不好?放心,我不是要拿走它。我還是把它藏在你身上,由你來保管它。”

薩蒂又想轉身逃跑了,可是她嘴裏卻說:“不是……不是要藏在我夢裏吧?”

那人還是在微笑。“當然不是。我會把它放在一個誰也不知道的地方,除非你真心願意給,否則誰也得不到它。你說怎麽樣?”

薩蒂害怕到了極點,但看著那雙溫和的灰眼睛,她卻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一個微笑,說:“好呀。”

那人點點頭,手朝薩蒂伸過來,像個父親那樣輕輕地解下了薩蒂耳垂上的耳墜,隨後——

薩蒂眼前突然一黑。

整個世界在她麵前流逝,日光、星光和月光閃電一般轉換,幾億年的歲月流逝而過,夾雜著難以言述的無窮孤獨,她被困住,不能動彈,不能叫喊,以為自己要死了。

然而那隻是在一瞬間發生的事情。下一分鍾,她睜開眼睛,就發現自己還是好好地站在榕樹下,灰眼睛的人依舊微笑著看著她。“已經藏好了。”他說。

薩蒂呆呆地看著他,她一邊耳垂已經空了,而另一邊的弦月還在晃啊晃的,讓她感覺好奇怪,於是她把弦月也給取了下來,握在掌心裏。

那人看了她一眼,漫不經心地說了一句:“你的這個耳墜也是好東西,隻要時間尚未用盡,它能照亮通往一切世界的道路。持有它,你可以去往許多地方,而且永不迷路。”

薩蒂看了那個耳墜一眼,“這是我借別人的。”

“當然。”那人說,“遲早有一天你要還給他。”

薩蒂心裏突然一動,她抬眼看著灰眼睛的人。“那它能帶我去天海之上的月宿宮嗎?”

“當然可以。”那人應聲答道,“它本來就是月色所化,天然指向月宿宮的方向。死者離開人間的道路有兩條:太陽南行之路和太陽北行之路,沿著北行之路行走,就會來到天界,如果你以弦月指引方向,它就會帶你去到月宿宮。不過,”他那雙悲傷的灰眼睛溫和地看著薩蒂,“可憐的孩子,你為什麽想要去月宿宮啊?”

“我隻想去看看而已。”薩蒂回答說。

隻要看過,我就滿足了。初見時額嵌新月青年臉上溫柔的笑意,白色玫瑰,金色蓮花,孩子氣的球,我都就此放下,從此祝願姐姐幸福美滿。

灰眼睛的人注視著她。“那上麵隻有寂靜……”

“我知道。”

“……還有一些你不知道也不應當接近的事物。”那人說,“記得我說的話,那本是死者所經過的道路。”

“我隻是想去看一看而已。”薩蒂重複說。

那人又注視了她一會,然後輕輕歎了口氣。“達刹當初想過這樣的結果嗎?”他輕聲說,仿佛自言自語。“好吧,我告訴你如何去。”他說著,把手放在了薩蒂肩膀上。

食香神在風中起舞,蘇摩注視著對麵的塔拉,她側耳傾聽笛聲,臉上帶著笑意,就像盈滿露水的金蘇迦花。

蘇摩放下了正在吹奏的金笛。塔拉歪著頭看著他。“怎麽不繼續了?”她笑著問。而蘇摩一言不發,抬起塔拉的麵孔向她的嘴唇吻去。

隻是那一瞬間的光景,風吹皺湖麵,拂動蓮花,樹叢裏沙沙輕響,似乎有人正在匆匆離去。

而塔拉別過了臉,推開了蘇摩。

“塔拉,”蘇摩說。

“放開你的手。”塔拉輕聲說。笑意從她臉上消失了,她低垂著眼簾,表情凍結在陰翳的天幕下。

蘇摩輕輕咬了咬牙。“嫁給我,塔拉。”他說。

“不可能。”塔拉回答。她突然縮緊了肩膀,好像覺得有點冷的樣子。風的確有點冷了,從天際卷起了一片烏雲,陽光漸漸隱沒在雲後。

蘇摩目不轉睛地望著她,“你每次都說不會再來見我,”他柔聲說,“可你每次都還是來了。”

“這是我的錯。”塔拉的眼睛垂得更低了,“我不應該犯這種錯誤的。我不會再犯這種錯誤了。”

“你在說些什麽,塔拉?”蘇摩依舊溫柔地問。

塔拉突然抬起臉來,似乎終於已經下定了決心。

“我在和你會麵之前,就已經答應了祭主的求婚。”她說。

蘇摩瞪著她。食香神都已經不再跳舞了,紛紛躲藏到荷葉與樹叢背後。

“我知道單純地拒絕你起不了什麽作用,薩蒂的話讓我開始明白即使我讓你離開,你也不會放棄,到了最後你還是會來侵擾我和我的家人。所以我才征得父親的許可,答應你的要求和你會麵,因為我父親也了解你是怎樣的人。我們這麽做,是希望你了解,有時候□隻是好奇心的幻影,我們想也許你堪破了這一點之後就會自己放棄。我得要說這段時間我的確感到很愉快,蘇摩,你也滿足了,我也滿足了。但這個遊戲到此為止。從今天起,我是祭主的未婚妻。”

她說這些話時那麽流暢,語調那麽平穩,就像是這些話她已經在心裏演習了千遍萬遍。可是蘇摩沒有在聽她說話。他的視線落在塔拉的手上,那隻白晰纖秀的手似乎是不自覺地,抓住了肩頭滑落的紗麗。

“塔拉,”他依舊用那種溫柔的語調說,“嫁給我。”

“這是不可能的。”塔拉說。

“塔拉,”蘇摩依舊要求著說,“嫁給我。”

塔拉站了起來,蘇摩也跟著站了起來。“如果說我有不對,那就是我早該對你坦白這些事情。可我意誌沒有我想象中那麽堅定。”她說。

“嫁給我。”蘇摩說,他往前踏了一步,金笛在他的足下化為煙塵。風刮得更緊了。

“你還不明白嗎?”塔拉抬起臉來,聲音繃得又緊又細,“我選擇的丈夫不會是你。我知道我想要的生活是什麽樣的,我想要每晚在火旁紡織,聽著夜蟲輕鳴,我習慣早上一醒來就聽到婆羅門的誦經,然後去畜棚照看奶牛,我習慣為一家人煮早飯,每時每刻注意廳堂的潔淨,我從小過的就是這樣的生活,我不喜歡改變,也不想要改變,祭主能給我,你不能。”

蘇摩一言不發,拉起了塔拉緊捏著紗麗的手。她已經將那裏的細紗捏得滿是皺褶。

“但你愛的是我。”他輕聲說。

塔拉的聲音終於顫抖了。

“我沒法否認這一點。”她說,“每時每刻我都在想我應該告訴你真相……可是每次我都喪失勇氣。你真是根植在我們家女人裏血液裏的咒語。可是正因為如此,我才下定決心,不會重蹈我姐姐們的覆轍。我不想要在你的月宿宮上獨自一人,戴著貴重的珠寶,陪伴著你慢慢被天海的濤聲洗成一個幽靈。蘇摩,你還不明白嗎?”

她慢慢從蘇摩手裏抽走了自己的手。對方沒有動,也沒有拉住她。她看著蘇摩,蘇摩也看著她,他們的影子投在彼此的眼瞳裏。

“我得要走了。”

最後她輕聲說,轉過頭去,拉起紗麗,蓋住了頭發。

“這是最後一次嗎?”蘇摩注視著她的身影說,“你又要告訴我說,這是最後一次你來見我嗎?”

塔拉的身形凝滯了片刻,然後她抬起頭來,望向蘇摩。她終於設法露出了一個微笑,眼裏瑩瑩波光閃動。

“當然不是。”她輕柔地說,“將來在眾神的集會上,你總是能見到我和我丈夫的。”

八八

薩蒂和那個灰眼睛的人,在榕樹下盤膝相對坐著。

“按我的話去做。”那人說,“你的父親教過你如何收斂心神,對吧?那麽,閉上眼睛,進入冥想。但記得你手心裏的弦月。你應該可以看得到它,是嗎?跟隨著它。”

薩蒂的確看得到。她的思想深處,現在彌漫著一片深沉夜色,而天際懸掛著那輪新月,散發著淡淡的光輝。她用全部的思緒注視著它,用心跟隨著它。它的光輝就是一條道路,一道階梯,她邁步走了上去……

……然後站在了天空之海上。

我真的來到這裏了,薩蒂驚奇地想。怎麽會這麽容易?

波浪輕撫著她的腳背。天空之海遠遠地延伸到天際,遠處某個地方,在黑暗的洋麵上閃爍著微弱的白光。雪白的宮殿矗立在海洋之上,海浪輕輕拍打著台階,和蘇摩一樣散發著銀白的光輝。

薩蒂的心怦怦跳著,她朝那座宮殿走去。

她走過海麵,踏上白色台階,拾級而上,海潮聲伴隨著她。

真的像蘇摩說的那樣潔白無瑕,近看尤其美麗,像是用雪堆成的宮殿。她伸手輕輕一推,宮門就自動打開了。

就在宮門打開的那一瞬間,她似乎聽到了從宮殿內傳來若有若無的西塔琴聲,像月色在寶劍上反射的光芒,但她再仔細側耳聽去時,那弦聲就消失了。

是錯覺吧?她想,蘇摩說過這上麵隻有海浪聲的。

她小心翼翼走進宮殿裏。月宿宮並不大,柱廊環繞著潔白的庭院,一個很長的正廳,兩個側廳,連接著伸出海麵的露台。薩蒂很快就繞完了,她稍微有點失望,因為宮殿裏真的是空蕩蕩的,除了裝飾用的白紗,臥榻,幾乎什麽也沒有,也沒有雕像裝飾,比起天帝富麗堂皇的宮殿真是截然不同。她在露台上站了一會,看了一會天海,然後又朝正廳走去。正廳一直延伸到很深的地方,被白色的帷幕層層遮蓋著,看不到最裏麵的鏡像。薩蒂朝裏麵走去,掀開一層層的帷幕。海潮聲從宮殿外傳來,回蕩在寂靜的空間內。薩蒂突然有點害怕起來。

——也有人說我隻是在天海上建了二十七座陵墓。

——陵墓?

——對,陵墓。

沒有家具,沒有人氣,沒有裝飾,空蕩寂靜,真的隻是像陵墓一樣。將來塔拉嫁給蘇摩,就要生活在這種地方?

薩蒂停住了腳步。不知不覺,她已經走到了正廳的最深處。

這裏也什麽都沒有。隻有一塊大大的白色帷幕,掩蓋著牆壁。那裏麵似乎有什麽東西……

在動。

薩蒂全身寒毛都豎起來了,透過帷幕,隱隱約約看不清楚,可是的確是有什麽影子般的東西在動彈。

她忍不住伸出手,拉開了那最後一層帷幕,呆然片刻之後,終於笑出了聲。

原來那裏隻是一麵巨大的鏡子而已。

可是這鏡子與薩蒂平時用來梳妝的銅鏡不同,它又大又平整,鏡像清晰極了,不會像銅鏡裏的倒影那樣模糊、扭曲。鏡子裏的薩蒂看著鏡子外的薩蒂,兩個少女一起露出笑容,她忍不住用手整理了一下被海風吹亂的頭發,又就著鏡子檢查自己的衣裝,然後轉了一圈,紗麗在身後飄起來。薩蒂笑著抬頭再看鏡子,鏡子裏有一個女人正從側廳走出來,撩開一層層紗幕,朝她這個方向走來。

哪裏來的人?!

薩蒂渾身一僵,急忙回頭去看,可是側廳並沒有人走出來,長長的正廳依舊空無一人。

她難以置信地回過頭。

鏡子裏的女人依舊在那裏,娉娉婷婷朝薩蒂走來,越走越近了。她穿戴著銀子和珍珠做成的珠寶,白色紗麗上有金色刺繡,腳鈴隨著她的步伐輕輕作響。

這不是幻覺。薩蒂真的聽到那腳鈴色越來越清晰,越來越近,可是她轉過頭,現實裏正廳裏依舊隻有她一個人。

薩蒂睜圓了眼睛,轉過身看著那鏡子裏的女人一直走到了她身後。她眼瞅著那個女人在鏡中微微側著臉,朝她微笑,然後把一隻手輕輕放在了自己——自己影子的肩膀上。

在現實裏,她仿佛也感受到了那隻手若有若無的重量。

“你是誰啊,小姑娘?”那女人輕啟朱唇說。

薩蒂回過頭,望著空氣。而在鏡子裏的她回頭望著那女人。女人容貌端麗,薩蒂隱隱約約覺得她的相貌給自己一種莫名的親切之感。

“我是,”薩蒂說,“仙人達刹之女薩蒂。”

鏡中的女人睜大眼睛看著她,抬起塗著檀香膏的手,捂住了嘴巴。

然後她放下手,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歡喜表情。她離開薩蒂,朝宮殿外(當然是鏡子裏的宮殿外)跑去。

“快來啊,其他月宿宮的姐妹們!”女人歡快地喊著,“看看是誰來拜訪我們了!!”

薩蒂渾身寒毛都倒立起來了。

可是隨著一陣歡快的笑聲,說話聲,腳鈴響動,首飾碰撞,衣裙沙沙,從鏡子的各個角落裏,更多的女子跑出來了,她們高聲驚喜地叫喊著,簇擁到了薩蒂的影子周圍。

她們都穿戴著銀子和珍珠做成的珠寶,白色紗麗上有金色刺繡,她們都容貌端麗,相貌中帶著一種莫名的親切之感。

薩蒂大略數了數。

她們的人數剛好二十七個。

鏡子裏的女人們團團圍住薩蒂,嘰嘰喳喳說著話,有人笑著,有人捂著嘴巴,有人被攔在了外麵,合起塗紅的手掌,央求著自己的姐妹讓一讓,好看看自己的小妹妹。她們盯著薩蒂瞧,彼此竊竊私語,最後開始伸手去觸摸薩蒂。

薩蒂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在鏡子裏的影像被這群女子圍著,她們的手撫摸著她,拉著她,在鏡子的這一麵,她也一動不能動了。

“她長得不像母親呢。”有個女人撫著她的頭發說。“我們家女孩子的頭發都很順的,她卻又卷又黑。”她們的聲音也都彼此相似。

“眼睛倒像父親。”另外一個女子說著,輕柔地撫摸著薩蒂的臉。“真可惜,皮膚顏色深了一點。”

“你們……”薩蒂終於說出話來了,“你們到底是誰?”

“是你的姐姐啊!”二十七個裝束相同、容貌相似的女子齊聲回答。

“可是……可是你們早就已經死了啊!”薩蒂說,手緊緊握住弦月。

女人們一起笑了起來,那笑聲真是好聽,蓋過了海潮聲。

“傻姑娘,”第一個出現在鏡子裏的女人柔聲說,“我們是凡人,當然早就已經死了。”

“那你們究竟是什麽?”薩蒂打了一個寒噤,“為什麽你們會在鏡子裏?”

“鏡子裏?”那女人四處張望,“什麽鏡子啊?”

薩蒂張大了眼睛,“就是……這麵鏡子啊,我在鏡子外麵,你們在……”

她的話隻說了半截就咽下去了。女人輕柔地拍著她的肩膀,其他的“姐姐們”也依舊拉著她的手,撫摸著她的長發。

她感覺得到。

那些都是真實的觸摸。溫度、力量,柔和肌膚的觸感。

她轉過身去。不是空蕩蕩的廳堂。所有的姐姐們都圍在她身後,笑咪咪地看著她。

“小妹,你在說什麽鏡子啊?”第一個女人依舊柔聲問道。

薩蒂轉過臉,宮殿盡頭的牆壁上隻懸垂著白紗,哪裏有什麽鏡子。

“我……”她說,疑惑和驚慮湧上心頭。這是怎麽回事?難道出現幻覺的是自己?

不。不可能。

她一定是已經被拉到了鏡子裏麵那個世界裏。

薩蒂掙脫開姐姐們的手掌,不顧她們驚訝的議論聲,一頭衝到了殿堂外的露台上。

天海依舊在月宿宮下起伏,海潮聲永恒不變。

薩蒂喘著粗氣,沒有留意到第一個女人已經走到了她身後。“你在看什麽呢,小妹?”她說,“這裏永遠都是這樣,沒什麽好看的。也隻有蘇摩會盯著天海看個不休,就像想要透過它看到下界一樣,他寧願看它也不願看我們呢。”她說著,輕笑了起來。

薩蒂轉過頭看著她。“你是哪一個?”她說,“你是我姐姐中的哪一位?”

“我是盧醯尼。你聽說過我的名字,對嗎,小妹?”她說。

薩蒂盯著她看,心怦然跳動著。“盧醯尼……”她說,“你是蘇摩的第一個……”

盧醯尼笑著,“對啊,”她輕描淡寫地說,“我就是那第一個倒黴的女人。”

其他女子一個個走過來,向薩蒂介紹自己。她驚訝地聽著,那些名字就是每天夜晚抬頭能看到的月宿星群的名字。

最後一個女子走上前來。她與其他女子一樣,都有相同的裝束,相似的身段,“我是芭拉妮。”她說,語調更輕,更柔和。“也就是最後一座月宿宮的主人。”她歪著頭,盯著薩蒂看,“我是最後一個死掉的,可是那時候,你還沒出生,塔拉都還是個小嬰孩呢。”

“塔拉,”薩蒂機械地重複著,“是我姐姐。”

“薩蒂妹妹,你為什麽會來這裏呀?”芭拉妮問。

“那還用說,”其他女人嘰嘰喳喳地回應,“因為她也嫁給蘇摩了呀,否則怎麽會來與我們作伴?”

“我沒有。”薩蒂說。她臉紅了。“我也不是來和你們作伴的。”

女人們笑起來,她們拉著薩蒂,帶她到側廳裏,讓她坐在臥榻上,依舊圍著她,好奇地撫摸著她。

“就算沒有,那也是快了。”盧醯尼輕柔地歎了口氣,盯著薩蒂。“你也愛上他了,對不對?”

薩蒂的臉更紅了。“我……”

“別急著否認。”盧醯尼笑著,“沒什麽好難為情的。這是根植在我們家女兒血液中的魔咒。因為我們的母親是夜晚的化身啊,既然身為夜晚之女,怎麽可能會不愛慕月光。”

薩蒂的心跳得更急了。她想起第一次見麵時那輪輝映著蘇摩額頭的新月。

盧醯尼側過頭望著她,微微地笑了笑。“我說對了,對不對?”她又歎了口氣,“可是就是因為愛慕他,我們才會招致不幸喲。”

“不幸?”薩蒂呆滯地問,“不幸?”

可是此時其他的姐姐們也在七嘴八舌表示同意。

“我們十分不幸。”盧醯尼平靜地說,“因為蘇摩根本不愛我們。”

薩蒂的手握緊了,她看著盧醯尼,張大了嘴巴。“可是……”

“可是什麽?”盧醯尼用手掩著嘴角笑了起來,其他女人也動作一致地抬起手掩著嘴角笑了起來。“我知道你聽過什麽樣的故事喲。他愛我愛得無法自拔,所以我死了之後,他就瘋了,隻願意娶與我相似的女人,對不對?”她用愛憐的目光注視著薩蒂,又環顧著其他姐妹,“好妹妹,當初我們中好些人也是這樣以為的。”

“不過現在就明白了。”芭拉妮細聲細氣地回應說。

“對對……一死了就全明白了!”姐姐們異口同聲地回答。

薩蒂睜圓了眼睛。“明白了什麽?”她問。

“他從未愛過我們中間任何一個,甚至也包括我。”盧醯尼說。“啊,雖然他當初對我很好……可是你知道嗎?那個時候,他完全不屬於家庭,他熱愛冒險,和他的朋友因陀羅一起冒險和戰鬥,對他來說,那才是生命的意義。不是我!他把我遠遠拋在一邊。”

“但是你死的時候,他的確很悲傷啊!”薩蒂說。

盧醯尼用達刹女兒們所共有的那雙黑眼睛盯著薩蒂。“啊,對。”她輕柔地說,“衰老和死亡。我要告訴你的就是這個。他之所以不停地娶凡人為妻,為的隻有這個。衰老,還有死亡。因為這是在他的漫長冒險中,作為一個富有天下的神明,唯一得不到、也無法理解的東西。”

薩蒂轉過頭去看其他的“姐姐們”,她們臉上都帶著同樣憐惜的表情,看著薩蒂,那相似的容貌、相似的神情,令薩蒂不寒而栗。“我……我不明白。”她說。

“這有什麽不明白的?”盧醯尼笑著說,“你養過鸚鵡嗎?”

“我沒有養過,拉克什米養過……”

“那你也應該明白。小孩子的第一隻寵物死掉的時候,一般會很吃驚,很悲痛,很難過,對吧?”盧醯尼細聲慢語地說,“因為小孩總以為那隻鸚鵡會陪伴自己到最後,死亡根本不存在他們的生活中,他們連想都想不到。”她說著,又笑了起來。“我是世界上最早的凡人之一,也是最早衰老死去的人之一。所以,你知道蘇摩在我死的時候做了什麽嗎?他沒有痛哭流涕,而是驚慌地從我這個垂死的妻子身邊跑開,找了個地方躲起來,比麵對魔龍弗栗多時還顯得害怕。等我死了,他又茫然失措,悵然若失,覺得自己仿佛被什麽十分重大的事情拋在了一邊。”

“可是後來就不同了,”另一個姐姐冷笑著接口,薩蒂記不住她的名字,因為她們彼此都長得太相似。“他把我娶回家,在我逐漸老去的時候,他就躲在一邊觀察我。他也這麽觀察我的死亡。我永遠都記得他那種眼神。調皮的男孩子把水裏的魚扔到沙地上的時候,用火烤死青蛙的時候,就是那種天真、好奇、單純的眼神,甚至一點惡意都沒有,可就因為如此,才真是至高的殘酷。”

“對啊,這樣的事情他接連幹了二十七次。”其他姐姐也紛紛表示同意,“二十七次喲。他喜歡看我們老掉、死去呢。”

“可他為什麽要這樣做?”薩蒂說。

“唉,我已經說過了,因為凡人的生老病死,這種事情永遠輪不到他頭上,說不定他心裏在嫉妒呢。”盧醯尼說,“天神之所以永葆青春,是因為他們是不成熟的一族,隻有風華正茂的少年才根本不會去想死亡,因為年輕人總以為自己永遠不死,對吧?這就是天神了。凡人成熟了,所以衰老了,而天神,他們體會不到衰老的滋味,永遠不能成年,可像因陀羅那樣的自大狂不會察覺到這一點,反而嘲笑凡人的短壽,他們沒有意識到在生命曆程上,凡人走得比天神快得多,天神和凡人相比來說,隻是一群永遠停留在童年時代的、被落下的孩子。蘇摩察覺到了,所以他失落了,他嫉妒了。他用我們的衰老和死亡去填補他沒有的東西。”

“你說的都是歪理,”薩蒂說,“能活百年的大象哪裏會去嫉妒隻能活一天的蜉蝣?生老病死是痛苦的事情,這有什麽可嫉妒的?”

“傻妹妹,”盧醯尼說,“小孩子就是喜歡炫耀自己的痛苦啊,就連看到自己的痛苦不如別人,心裏也會覺得難受,覺得被人超過了。”

薩蒂站了起來。“蘇摩他不是這樣的人。”她說。

“將來你會明白的,或早或晚。他光鮮的外表下藏著一個黑洞,什麽也填不滿。就像幾百個世紀裏重複做同樣的事情,我想恐怕他自己也不知道其中的原因。”盧醯尼笑著,“就像是這個鬼地方,明明除了海潮聲和他自己什麽也沒有,他明明也難以忍受天海之上的寂寞,卻越來越離不開它一樣。”

薩蒂站著,姐姐們按著她的肩膀,拉著她的手,想讓她坐下來,可是她就是站著不動。

“也許他不愛你們,但蘇摩是真的愛上了我姐姐。”她說,心裏卻感到一陣陣刺痛。

這次不是因為失落和嫉妒,而是因為她知道,盧醯尼的話是對的。

有時候,薩蒂看到蘇摩的固執,他笑起來時眼裏的空洞,她的確能夠感受得到,那個額鑲新月,笑容溫和的白衣月神……那雙黑得深不見底的眼瞳底部,的確存在著一個黑洞。

什麽也填不滿,所以他總是拚命抓住自己能抓住的所有東西。

包括塔拉。

薩蒂的心慢慢變得冰涼。

“愛或不愛,那又有什麽差別?”芭拉妮在一旁插嘴說,“遲早有一天,塔拉也會來和我們作伴的。”

“她不會和你們來作伴的。”薩蒂提高聲音。

——也有人說我隻是在天海上建了二十七座陵墓。

——陵墓?

——對,陵墓。

什麽人會住在陵墓中千百年之久。

塔拉不能住在這樣的陵墓裏。

塔拉不能成為陵墓的一部分。

“我要回去了。我會告訴她這裏的全部事情。”薩蒂說,掙脫開幾條手臂,想要走出姐姐們的包圍圈……

“何必呢?”盧醯尼笑咪咪地說,“終有一天,她自己會明白的。”

“對呀、對呀。”二十七個相似的女人異口同聲地說。

“所以,你就先留下來,和我們作伴吧。”盧醯尼又說。

“對呀、對呀,和我們作伴吧!”姐姐們又一起笑咪咪地說。

“我才不要……”薩蒂拚命向外擠去,可是姐姐們拉住了她的手,扯住了她的頭發,她掙紮了幾下,好不容易扯開幾個人向外跑了幾步,就發現通往正廳的道路也被姐姐們堵死了。

“別這麽固執,”盧醯尼勸她,“女孩子太固執可不好。留在這裏吧。”

“我才不要呢!”薩蒂大叫一聲,推開她,朝反方向跑去,一口氣衝到了露台邊上,她俯身下去,天海拍打著白色石礎。

“你可別動心思跳下去哦。”盧醯尼整理了一下衣服,又優雅地走過來,“從這裏跳下去,你不會停留在天海上,隻會掉進海裏去。”其他姐姐們也朝薩蒂包圍過來,她轉過來,背靠著露台欄杆。

“天海下就是下界,”薩蒂說。

“傻妹妹,這可不一定。”盧醯尼慢條斯理地說,“你想想啊,這片海到底在哪裏?有人說天之海屬於八方護世天王天界,位於它的西北方,實際上它既位於七層地界之下,也位於永壽城的地居天之上。如果你掉進去,你就會一直向下沉,永遠到不了底哦。”

“呃,也許會漂流到那羅之海上去呢。”芭拉妮說。盧醯尼突然回頭惡狠狠地瞪了芭拉妮一眼,把這個妹妹嚇得臉色蒼白,然後她又回頭看著薩蒂。

“所以說,反正你逃不了了,留在這裏有什麽不好?你還能時常看到蘇摩呢,隻不過他經常憂鬱地盯著空氣,就像看不到你一樣——”她這麽溫柔笑著說著,在薩蒂眼中,卻成了無比恐怖的景象。

就在此時,從宮殿深處,突然傳來了西塔琴聲。

盧醯尼突然變了臉色。“那是什麽?”她問。

那琴聲開始還很細微,就像薩蒂剛剛聽到時那樣,可是隨後就越來越響亮,越來越高亢,越來越急速,最後簡直如同暴風驟雨,戰場箭矢,薩蒂自己也玩過西塔琴,可她從來沒想過那文雅的樂器竟然能發出如此狂暴的聲音。

這琴音讓整個月宿宮都搖動起來,姐姐們好像根本無法接受這樣的聲音,一個個捂著耳朵,東倒西歪,高聲慘叫,四處傳來破裂的聲音,盧醯尼哭叫了一聲:“哎呀,我死了!”就倒在地上,薩蒂眼睜睜地看著她那纖細的手腕上出現了陶器珠寶裂開般的紋路。

甚至整個天海都搖晃起來了,那琴聲此刻已經化為更加宏偉的聲潮,就仿佛西塔琴、維納琴、艾克塔琴、多塔琴、高皮昌德琴、寇爾鼓、塔味鼓、多赫拉鼓、帕卡瓦甲鼓、那迦達、龐吉、笛子和班蘇裏,世界上所有的樂器都在這一刻共鳴,發出同一個聲音。白色的月宿宮坍塌了,大門轟然倒下,連同門柱也跟著龜裂歪倒。石柱的上部像雪花一樣崩散開來,消融在大氣裏。失去支撐的、壘砌起來的拱頂朝著中間坍陷,主殿上方裝飾著小閣和壁龕的四層角錐高塔一層接著一層傾倒在天海之中。配殿和外圍柱廊殘餘的屋頂也隨著發出沉悶巨大的聲響,朝著地麵傾倒下來。碎石滾落進天海,濺起雪白的浪花,隨即像冰塊融化在溫水中一樣和海水融為一體。

薩蒂身後緊靠的欄杆也裂開了,她連驚叫都沒來得及發出,就朝後倒下去,栽進了天海裏。

水從四麵八方朝薩蒂湧來,擠入她的五官,壓迫她的肺部。她掙紮著,想要遊泳,浮上海麵,可是天海的水好冷,冷得凍入骨髓,凍結了她的手腳,她一個勁地向下沉去。光亮消失了,海深不見底,她一直向下,向下,向下…………………………

薩蒂的意識模糊了。她想起了盧醯尼的話。我會一直向下沉去,永不到底。

讓她驚訝的是她竟然沒覺得害怕,甚至還感到平靜和溫暖。水仿佛也不再那麽寒冷了,遙遠的海底似乎藏著本初的宇宙之源,而她正要朝它而去。

就在她要閉上眼睛的那一霎那,她突然看到從昏暗的海底深處掠出一道白影。那道白影朝她而來,它越來越近,薩蒂隱隱約約覺得那好像是什麽極大的動物。它速度很快,在它來到自己麵前時,薩蒂終於合上了眼。她隻記得看到那巨大的白色動物在注視著自己。它有著深色的眼睛,可是就在注視自己的時候,它的深色眼睛突然變了,像是包含了世上所有的色彩,奇異絢爛得就像是從夢中浸染了顏色還沒有來得及褪去。就連它白色的形體都隨之模糊起來,像一片浸沒在整個天海裏的龐大陰影,就仿佛一個還未成型的、混沌的、蠻荒的世界。

薩蒂記得這種感覺。

“白色雄牛……”她想著,然後失去了知覺。

九九

蘇摩獨自站在天帝殿堂的正門外。

汗浸透了他的天衣,他的頭發也有一點亂了。但月神本人似乎並無覺察。

“我想求見陛下。”他對持矛的衛兵禮貌地說,“請幫我通報。”

衛兵進了宮殿,不到片刻又出來,朝蘇摩合十行禮:“您還是請回吧。陛下他現在很忙,沒空見人。”

“是沒空見人還是沒空見我?”蘇摩忍不住笑了,“請你再進去一次,請他務必讓我覲見。”

“這……”士兵很為難,“您也知道,天帝陛下他向來說一不二。”

蘇摩目不轉睛地看著年輕的士兵。“說一不二?”他口氣柔和地說,“那是從前的他。讓我見見他。”他撥開士兵要往裏麵走。

衛兵急了,一言不發地搶上一步,持矛攔在了蘇摩麵前,但眼神裏卻帶著懼怕和哀求的神色。

蘇摩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對你們,他也許還是說一不二的。”他說,向後退去。“……算了。但你幫我傳句話。我不是要來求他幫忙的。我隻是心情不太好,所以很想見見我的老朋友。請你轉告天帝,我很懷念那些以往那些戰場令我忘記一切的老時光。如果他需要我手裏的刀劍,需要我去向阿修羅、羅刹和那迦作戰,那麽就立即給我命令吧!現在我很想立刻發動戰爭,將敵人屠戮殆盡,大地血流成河也好,白骨成堆也好,我隻想揮舞戰刀,全情投入。”

士兵張大了眼睛,而蘇摩朝他笑了一下,轉身便走。

剛走了兩步,他突然發覺狂風大作,原先聚集在天際的烏雲,現在已經籠罩在了他的頭頂。陰雲中隱約有雷聲和電光閃現。

蘇摩忍不住微笑了。

很久之前,他和因陀羅還是浪跡世間的年輕神祗的時候,當他們投入戰鬥,在戰場上被遠遠分開,不知對方生死,他便會朝以月色籠罩戰場,向遠方的因陀羅詢問,而對方如果安然無恙,便用轟然的雷聲和電光作答,他們都酷愛這種遊戲。有多少年了啊,他都快忘了,也從不敢問因陀羅是否忘了。

“蘇摩!”

蘇摩轉過了頭。天帝出現在王宮的台階高處,他依舊氣勢威嚴,難以逼視。

“我之前就已經警告過你了。”因陀羅說,麵無表情,“我是出於多年的友情才這麽做的,可是你不聽勸告,自作自受,這是你自己的事情,別指望我為你出頭。我可以給你有形的敵人去戰勝,可是你自己卻戰勝不了無形的敵人。你想借機發泄怒氣,這種想法更是愚不可及。我怎麽可能對你放心?”

蘇摩一言不發,深深躬身合十行禮。

當他抬起身來的時候,天帝已經拂袖轉身而去。

蘇摩抬起頭,仰望天空。那裏轉眼已經是一片碧藍,雲都散盡了。

在殿堂深處,正在等待著的祭主朝大步走來的天帝行禮。因陀羅坐回了自己的寶座上。他麵色陰沉,但指頭卻煩躁不安地在寶座的扶手上輕輕敲動。

“我並不想把話說這麽重。”他抬頭看著那位婆羅門。“隻是他實在讓我生氣。”

“這完全可以理解,陛下。”祭主彬彬有禮地答話。“但此事是一明證,蘇摩心性軟弱,不能再繼續把那東西交由他守護了。”

因陀羅把手放到嘴邊,不自覺地輕咬手指上的寶石戒指。

“你這麽想?”他說。

“這也是達刹尊長的意見,”祭主說,裝作沒看見天帝的表情抽動了一下。“其實,如果陛下原來的計劃成功,把公……呃……您的女兒嫁給蘇摩,倒是沒有這樣的顧慮。但他現在迷戀塔拉,用婚姻做手段顯然不再可行。可是,如果沒有這樣的確保,將來不知道蘇摩會產生什麽樣的動搖……”

“閉嘴,祭主。”因陀羅不耐煩地說,“不要再跟我重複你那一套如今昔日友情不能作為維係忠誠唯一手段的廢話。就算我把提婆雅尼嫁給他又怎樣?這招之前就證明栓不住烏沙納斯,我看也不見得能保證蘇摩的忠誠。此外你剛剛說到了塔拉嗎?你說的不是你的未婚妻嗎?你談起她來倒像是在說事不關己的路人。”

祭主尷尬地笑了笑。

“陛下明鑒。”他說,“但您也應該記得,烏沙納斯逃亡的時候,您讓他去追捕烏沙納斯,他卻空著手回來,說自己不慎讓烏沙納斯跑了。但烏沙納斯當時負傷,怎麽可能從他手裏逃掉?”

天帝呆然地看著宮殿外。

“你說的沒錯。”他開口說,“當初我把那秘密交給他,就是因為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但自從烏沙納斯那件事情之後,我就覺得他……”他搖了搖頭,哼了一聲,聲音變得有點苦澀。“其實在那之前,我就發現我有點搞不懂他的心思了。一個接一個娶達刹的女兒也是,整天留在天海上也是……他媽的,從前我們用月色和雷聲作和時,哪裏想到有今天。我……”

天帝突然打了一個機靈。他發覺祭主正睜大眼睛看著他。

媽的,因陀羅在心裏無聲地罵了一句,我說得太多了。他坐直了身體,“總之,”他威嚴地說,“我也知道應當讓他移交他所守護之物,但如果我開口向他要求,他就會知道已經失去我信任,我還不想這麽做。”

“陛下有什麽顧慮?”祭主問。

“蘇摩背後有那個人。”天帝說。

祭主眨了眨眼睛。“您在說,他贈予黑月第四日弦月光輝的那一位?”他問。

天帝皺緊了眉頭。“當然是他。蘇摩與他交好,那人可比蘇摩自己危險得多。沒有他撐腰,蘇摩怎麽敢放走烏沙納斯?”他說,聲音壓得很低。“總之這事情先放一放。”

“可是陛下……”祭主說。“我和塔拉的婚事……”

天帝不耐煩地揮揮手。“啊,我知道你害怕他搞出搶親之類事情來。你們不就是想讓我為你們守護婚禮麽?行啊,沒問題,我可以去。但那東西暫時還是由蘇摩守護,我不想和他翻臉。”

“可是……”

“別來可是可是的,”天帝站了起來,“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心裏在打什麽主意。蘇摩隻是在害相思病而已,他那個人不會對你的老婆幹什麽壞事。我生蘇摩氣是因為他不知好歹,但他還是我的朋友。”

祭主默不作聲,低身向天帝行禮,然後退出宮殿,但在他們走出大門之前,因陀羅聽見祭主低聲歎息了一聲,天界的祭司一步跨出門檻,挺直身軀揚長而去。

歎吧,婆羅門,隨你怎麽歎。天帝坐回自己的寶座上,一手支在扶手上,咬著自己的寶石戒指。咬著咬著,天帝自己苦笑起來。

“來人,傳優哩婆濕來!”他提高聲音喊,“我想看她表演。今天不管她願不願意,都得給我跳上一曲勇士舞。”

蘇摩發覺自己又莫名其妙地回到了湖畔。

塔拉身上的餘香似乎還在空氣中縈繞,但他知道她再不會出現在這裏。

而蘇摩自己思想則是一片空白。

他在湖邊站著,腳趾陷入泥土,風吹動了天衣。

“蘇摩。”有人在身後叫他。他轉過身,然後張大了眼睛。

剛剛分明還是下午,陽光仍然鋪陳在大地之上,此刻天空卻突然變成了夜空,而黑藍的天幕上同時升起了兩輪新月。

“是你?”蘇摩說,其中的一輪新月正在他額頭上散放銀輝,“為什麽她會和你……”

灰眼睛的人依然還坐在榕樹下。他顯得更加疲憊不堪了,形狀完美的肢體有氣無力地依靠在樹幹上,眼睛也半闔著假寐。四周非常安靜。就連鳥也停止了啼鳴,空氣仿佛停止了流動。

然後,起風了。

影子們都在悄悄移動。

他並沒有睜開眼睛,隻是嘴角慢慢勾出一個疲憊的微笑。憑借氣息的流動,他知道對方已經走到了自己身前。

“你來了啊。”他招呼對方說。

“梵天,”那人說。“你把薩蒂送上天海去的?”

“當然是我,”創造之神睜開了那雙蒼老的灰眼睛,朝對方微微笑了。“小姑娘好奇,很想看看月宿宮,為何不滿足她呢。”

對方哼了一聲。“我就知道。如果沒有你加護,就算有我的弦月引路,她也沒有能力登上天海。我問你,你把她拿著的商吉婆尼之花藏到什麽地方去了?”

梵天看著他笑了。“你放心,”他柔和地說,“我沒有拿走。還藏在她身上。”

“藏到哪裏去了?”

“藏得很好。如果不是她真想給,任何人都拿不到它。”

“梵天,你真是多管閑事。”

“你怎麽這種口氣?”梵天說,但依舊語氣很柔和,就像是慈祥的長輩無奈地麵對粗暴的後輩一樣。

“那本來就是我的東西。”對方皺起了眉頭。“我隻是想要取回它。”

“既然如此,上次為什麽你不幹脆直接從她手裏拿走?那時可沒人妨礙你。”

“上次是我失策,我沒想到她還會去火葬場。”

梵天疲憊地再次閉上了眼睛。“那現在你就問她要啊。”他說,“如果她願意給,那當然就是你的了。”

對方目不轉睛地看著梵天。“恐怕不是這樣簡單。”他慢慢地說,“你心裏明白薩蒂會在月宿宮裏看到什麽。你是想把她和商吉婆尼一起葬送在那裏,如此便永遠不會有人得到它。”

“或許是這樣,”梵天低下了頭,雪白的頭發垂下來,擋住了他的臉。“或許我隻是想要讓你去救她。”

那人笑了。

“為什麽?”

“那你為什麽要出手救她?”梵天反問。

“她還欠我東西。”

“你這樣想的話,永遠拿不到商吉婆尼。”梵天說。

風吹得樹葉嘩嘩作響,鳥群拍打翅膀,尖聲啼鳴,飛出樹林,影子舞動。

灰眼睛的創世神再次獨自一人坐在榕樹下。

十十

薩蒂醒來的時候,看到的是夕陽西沉的天空。

她睜著眼睛,腦袋裏麵迷迷糊糊,想不起來自己怎麽會睡在露天下麵。

“薩蒂,你醒了?”

身邊傳來一個寧靜的聲音。薩蒂捧著腦袋,坐了起來,她發現自己躺在難陀那園林的天鵝湖畔,而蘇摩此刻正坐在她身邊,表情平靜地注視著她。

“我……”薩蒂打了一個激靈。

她想起來了。自己明明是一頭栽進了天海裏,向下沉去,然後……然後……

她猛然抬起頭,“是誰救了我?”她問。

蘇摩無言地指指她耳旁。薩蒂伸手摸去,弦月耳墜不知何時又回到了她耳旁,冰冰涼涼,搖搖晃晃,手裏握著的一束月光。

“他去哪裏了?”她問。

“他走了。”蘇摩微微笑了笑。“他說達刹不喜歡見到他,直接把你交給我就走了。可他不想想,你父親也不喜歡我,我也沒辦法帶著你去見他啊,所以隻好在這裏等你醒過來了。”

薩蒂呆然地看著蘇摩。夕陽的光輝灑在他的天衣和臉龐上,他的笑容看上去依舊如此溫潤。

他的眼瞳也依舊如此黑不見底。

“我看到了。”她說。

“什麽?”

“天海上,月宿宮。你的妻子。我的姐姐。”薩蒂說。

蘇摩皺起了眉頭。“我的妻子?”他說。

薩蒂站了起來,她依舊頭昏腦脹,站起時腳步不穩,蘇摩想要去扶她,可是她卻自己扶住了旁邊的枸桔樹。她抬起頭來看著蘇摩。

“你想讓塔拉重蹈她們的覆轍嗎?”她輕聲說,“你也想看她變成凡人,在你麵前衰老死亡嗎?”

蘇摩注視著金色皮膚的少女,臉上的表情變幻不定,黑瞳宛如深井。

“薩蒂,”最後蘇摩終於開口了。“我不知道是誰讓你去了天海上,但那裏所見的並不一定是真實。實際上……”

“別騙我。”薩蒂說,“我一直都在聽謊言。”

“薩蒂,聽我說,你願意相信什麽,你就看到什麽。”

“我願意相信你愛我姐姐。可是我最後發現你很可怕。”她說。

蘇摩目不轉睛地看著薩蒂,露出了一個苦澀的笑臉。

“啊,”他輕聲說。“我也這麽覺得。”

薩蒂不再覺得頭暈了,她放開了扶著的枸桔樹。“我不會讓塔拉住到你的月宿宮去。”她說。“絕對。”

蘇摩再次笑了。

“她當然不會。”他說,感到幹澀的語言流出喉嚨,就像沙子流過幹涸的河床。“因為她要嫁的人是祭主。”

薩蒂衝著家的方向跑著,不顧自己頭發衣裙被樹葉掛得狼狽不堪。她一直衝到了隔開後院和園林的籬笆前,才想起那道缺口已經被工匠陀濕多修補好了,可她並沒有停下腳步,她默念著祈禱風神相助的咒語,從籬笆上翻了過去,急衝了幾步,險些一頭栽進來後院收拾柴火的迦雅姆媽懷裏。迦雅姆媽拍著手掌,哎呀哎呀地大聲喊叫,可是薩蒂又衝進了屋裏,差點又撞到捧著一大堆衣物和首飾的女仆霞光女身上去。霞光女驚叫,但薩蒂沒有理她,朝著塔拉的房間繼續跑。她跑過中庭,父親剛剛在正廳裏點燃祭火,抬頭看到她,皺著眉頭喊了一聲:“薩蒂!”

薩蒂也沒有理會。她跑過走廊,看到塔拉的房間門大開著。

薩蒂的腳步慢了下來。她不再跑,變成了走,最後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走到了塔拉房門口。

塔拉背對著她,坐在自己的床上。她的床上放滿了各式各樣的富麗華貴的服飾和首飾,地板上也放著好幾個大箱子,全是嫁妝。

她房間通往露台的門窗都緊閉著。此時正是月亮剛剛升上天空之際,塔拉卻沒有讓一絲月色透到自己的房間裏。隻有油燈搖曳的光照耀著她纖細的背影。

薩蒂本來心裏塞滿了無數的話,塞得胸口幾乎要爆開,讓她不得不拚命奔跑,可是到了現在,看著滿地金紅裏的塔拉,她張了張嘴,卻隻輕輕吐出了一個詞。“塔拉。”她說。

塔拉轉過頭來,衝著站在門口的妹妹嫣然笑了,“你總算還知道野回來啊。”她招呼妹妹說,朦朧昏暗的光線裏,她的表情有點看不真切。“也好,過來,過來。幫我挑挑看哪條紗麗比較好看?你看這一團糟的,可我婚禮的時候得要穿…………啊,不。算了。你先別過來。”

薩蒂站著沒動。塔拉的手捏緊了放在身邊的那件繡著繁華花紋的金紗,突然又別過了臉。

“別過來……別說婚禮的事情。就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好麽?好妹妹…………”

塔拉的聲音低了下去。她的頭輕垂著,肩膀有細微的顫動。

薩蒂站了一會,默然無語地轉身,離開了塔拉的房間。

月宿篇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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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 手指抽筋了。。。原文地址在此,有緣的筒子們請進:
http://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3972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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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文,多謝推薦 -貓咪寶寶- 給 貓咪寶寶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7/21/2010 postreply 10:17:49

是很好看! -chilimomo- 給 chilimomo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7/30/2010 postreply 07:0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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