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娘子 閆靈

正好前幾天找到了TXT,才完結不久的,男女主人公都是比較另類特別的人物,相當地有個性,閆靈這次的文筆愈發老煉,很值得一看,難得最後還不是悲劇(要知道閆靈寫的文悲劇不少)



  寫娘子
  作者:閆靈

  序言

  給那個已逝的女子……
  *******************
  一 楔子 墓主人的蔻丹花
  這一日,無名大墓的中心棺槨終於被找到。
  到晚間,月上柳梢時。
  青瓦屋內圍滿了人,通亮的燈光下,人們費盡心思,終於打開了這隻碩大的棺槨。
  他們應該興奮的,因為在棺水浸泡的絲綢下藏著兩具金縷玉衣,也許金縷玉衣之內躺著的會是千年前哪個王侯大公,可能他的麵目還依然可辨……
  不過可惜——
  金縷玉衣內什麽也沒有。
  鮮亮的絲綢下隻是那一對金縷玉衣並排而躺,金縷玉衣頭頂,放著一隻水晶匣,一把青銅劍,令人驚奇的是水晶匣內種得那株蔻丹花,曆經千年,卻依舊妖嬈鮮活。
  可惜,手一碰,花色悄然而逝,讓人後悔不已……
  ******
  O(∩_∩)o ……
  洗好手腳,靠在暖爐旁,這次就講一講這座無名大墓的這一對主人家。
  那株蔻丹花與那把青銅劍的故事。
  就讓那些盜墓的人猜吧,怎麽能讓他們知道他們是誰!
  這一次,我可是把結局提到前麵來說啦,看看就知道不是BE的結局,是HE~
  不過,人生有完全的HE,或是BE麽?

  一 細腰

  李家的男人喜歡細腰的女人,所以西平城裏的女人愛綁細腰,喘不過氣來的那種纖細,因為纖細,所以女人們的臉都很白,蒼白。
  ******
  白卿是個苦命的女子,西平城裏認識她的人幾乎都這麽認為,當然,西平城裏認識她的人總共也沒幾個。
  她是大戶人家的外室,所謂外室,就是身份還不足以被藏在內室的,既不是妻,也算不了妾,她隻是件禮品,一件被當做見麵禮的玩意。物主之所以選中她,隻是因為她的細腰,李家男人不是就愛這口嘛。
  她的男人長得很好看,不過她最喜歡看的還是他的唇角,高興時是平的,盛怒時是翹的。
  他很少來她這裏,少到他連她是不是處子都還不清楚,說實話,她猜他一定認為她是個殘花敗柳,因為他不怎麽喜歡她碰到他的身體——從他的家人中有人染了花柳之疾開始,他似乎介意起了她這種女人。
  她沒跟他解釋什麽,如果一個男人嫌棄一個女人,是根本不會聽進去她說得任何話。
  她隻是有些好奇,既然他不怎麽待見她,又為什麽到現在還不把她打發走呢?
  “卿卿姑娘,衣裙都擱在軟榻上了,洗完澡,隨手就能夠到。”烏婆婆的嗓音很大,中氣很足,是他請來照顧這方小院的,還有烏婆婆的老頭,也在她的小院裏做活計,此外再沒別人。不知道他是不是怕她偷人,才請了這麽一對老夫妻看管家當。
  不過烏氏夫婦真得很盡責,小院裏一直都很幹淨整潔,沒有髒東西,當然,更沒有野男人。
  這會兒正值寒冬臘月,從浴桶裏爬出來是件痛苦事,包著棉毯,赤腳在木條板上跺三跺,才敢呼氣。
  今天一大早,有人來傳話,說他今晚過來,所以她才會這麽興師動眾的沐浴更衣,以期待他的唇角維持那條平平的直線。
  坐到銅鏡前,看著胭脂盒發呆良久,最終她還是決定擯棄這些香粉、胭脂,聽說他年節之後就要去京城了,而且會去很久,她要在這之前讓他對自己有些記憶,否則她怎麽能有機會擠進他身後那座富麗堂皇的大宅子?她把自己輕賤成一件“玩意”,可就是為了能進那棟大宅子。

  二 桂花樹下

  白卿的小院在鏡湖東岸,與李家的宅院相隔幾乎半個西平城,不過她這兒很熱鬧,尤其是晚間,鏡湖西岸的花街柳巷、紅樓畫舫,一年到頭都是生意興隆,多少人大歎著:國將亡矣,歌舞不休,可又有多少人管不住自己的腿腳,趁著夜黑風高鑽進那大紅燈籠底下。
  男人啊,嘴上說的大是大非,手上做得卻是食色性也。
  今晚上,白卿沒上妝,周身透著幹淨,當然,也少了妖嬈,能把妖嬈與幹淨結合在一起的不是女人,那是妖精,她還沒那個能耐。
  烏婆婆做得一手好菜,好吃又好看,她佩服有能耐的人,所以她尊敬她。
  裹著皮裘外衣,圍著方桌轉過幾圈,欣賞著這些漂亮的菜色。
  紅燭燃了半指長後,她的男人回來了,一如往常,就一個人,身後沒有跟什麽家丁、打手的。
  她站在紅燈籠下迎接他,笑如夏花,這是她一貫的態度,不管他領不領情,她總是要笑的,不是有人說了嘛,伸手不打笑臉人,讓人下不了手的,那都是些聰明人。
  烏婆婆起先也是不怎麽喜歡她的,站在正經行列的女人,沒有幾個喜歡她們這種不正經行列的,前者是賢妻良母,後者是自甘墮落,不過就是因為她這樣的笑容,讓烏婆婆慢慢開始心疼她,甚至開始祝福她跟這個男人的未來,烏婆婆說他還沒娶妻,沒娶妻好啊,沒娶妻就沒人管,沒人管當然她就有機會擠進那棟富麗堂皇的大宅子。
  他進了屋,烏婆婆順手帶了門,屋裏隻剩他們倆,他坐著,她站著,他看著她的臉,她瞧著他的唇。
  良久之後,他開口說了兩個字——坐吧。
  吖,不容易,住進這院子半年了,這還是頭一回被叫坐下來,而且坐在他身旁。
  拂袖坐下,動作很輕便,沒有往常的妖嬈,今晚沒上妝,硬扭腰肢太牽強,而且累,腰也疼。
  “很好看。”他在讚揚她的裝扮。
  她抬起眼睫看他的眼睛——她很少這麽做,可能是做賊心虛,怕自己露出什麽破綻吧。
  “叫什麽?”他忘記了她的名字。
  “卿兒。”毫無鬱色,本來也就沒巴望他能記得她的名字。
  沉默,他看著她,但思緒顯然不在她的身上。
  這時,外麵傳來一陣陣女子的笑聲,伴著絲竹之音,八成是湖上的紅船經過吧,這是經常的事,誰讓這兒離那些脂粉、酒色之地近呢。
  興許是浸染了外麵那迷亂的笑聲,他執起她的手——都是用香湯泡過的,當然是香氣逼人了。
  看著他的唇角,她猜測這回的味道他喜歡,因為這回握的時間比較久。不過可惜,他似乎依然不打算留下來多聞一會兒,喝了兩口烏婆婆釀的新酒,他便起身要走了。每次都是這樣,來去匆匆的,但他仍會記得來,奇怪的男人,既然不打算占有,為什麽又不扔掉呢?
  她猜不透他在想什麽。
  不過看這樣子,一時半會也是不會把她扔掉就是了,看來她要想進李家大宅,也隻能等他從京城回來之後再另想辦法了,靠色似乎有點行不通,她不對他的口,或者說他嫌棄她。
  “外麵冷,披上這個再出去。”她隨手拾起茶幾上的毛麾,那是她親手做得,做大戶人家的妻妾真是不容易,煮飯端茶做衣裳,還要照顧他被別的女人弄虛的身體,還好,她似乎沒這個福分。
  “呼——”白卿微出一口氣,因為她的腰被他握住了,難道說他想留下來?因為感動於她的那條毛麾?
  他不喜歡吻女人的唇,隻是單純的不喜歡,至於其他方麵,就像全天下的男人一樣,沒什麽禁忌。
  這個叫“卿兒”的女人是別人送他的禮物,說是十分可人疼,但他不喜歡她身上的胭脂味,不過今晚沒有。
  過兩天他便要啟程到京城去,去見他那被皇帝老爺扣為人質的父親,也許這之後就是他代替父親去做人質,一方諸侯嘛,總是要付出些特殊的東西來安撫君王那顆不安的心,據說他還要娶一個皇家的女子來當正室,這麽一來,各方諸侯的家族中也就算摻進了皇室的高貴血液,據說這叫一家親。
  一家親?他粗喘一口氣,仰倒在絲被上,胸口上下起伏著,但嘴角卻是微微翹著。翹著表示他不開心,這是從小被祖父逼迫出來的習慣。
  李家是大嶽國的諸侯王,最弱的那一家,轄下漢北一地,也就是人們口中的漢北李氏王族,在漢北,他們李家是老大。
  看著他上翹的唇角,白卿有些退縮,她來不及揪頭發、咬手指去悼念她剛剛失去的貞潔,那東西本來就沒打算能保住,她現在是有些怕,怕他的靠近,因為真得很疼。
  “你還點了這東西?”握著她的左臂,上麵殷紅的痣點正在一點點退色,這痣便是用來確定女人貞潔與否的東西——造這東西的人隻長了一半腦子,他該想辦法再給男人也點一顆的。
  白卿也看著自己的左臂,那是七歲時,姐姐給她點上的,為了救她,因為隻有這樣,她才有價可估,不至於輕輕便便被哪個好色之徒賺去便宜——老鴇們可不會放著銀子不賺,女人的貞潔可都是好價錢啊。
  “……”看過左臂,再抬眼看他,燈光下,她的眸子閃亮亮的,帶了些水光,那是因為記起了親人的緣故,不過他似乎覺得這是楚楚可憐。
  於是——
  他又把剛剛做過的事重新複習了一遍。
  他喜歡她的細腰……
  這一夜後,他就去了京城,女兒香對他這樣的人來說,隻是生活的點綴,男人的祖訓大半都是——不要兒女情長。
  不過,他還是給了她那顆守宮砂一些補償——他給她挪了地方,在西平城的西南角,離李家大宅不近,但也不遠,是棟兩進的院子,院子裏還有兩株桂花樹,花季來臨時,十裏聞香。
  站在桂花樹下,仰看碧藍無雲的天空,白卿微微翹起唇角……
  伯仲——李伯仲,他還不知道呢,她可不是個好女人。

  三 庸脂俗粉 一

  八月,紛揚的季節,林同居院子裏的那兩株桂樹正開得妖冶。
  李伯仲自京城歸來,或者換句話,叫榮歸,定了皇叔嶽峙的小女兒為妻,李家因此歡騰不已,特意買了百響的炮竹,連放了半個下午,幾乎整個西平城的百姓都知道了。
  嶽峙是大嶽皇帝的親弟弟,膝下隻有兩個女兒,一個嫁給了漢西省的世子,剩下這個卻給了小小的漢北省,真可謂是下嫁。
  中秋的晚上,漢北王府裏熱鬧不已,都是為了慶祝李伯仲招了這門好親。
  而這一晚,白卿睡得很早,反正也沒人等著她去團圓。
  月入中天時,烏婆婆敲了兩三下門。
  起身開門,沒想到他竟然來了……
  喝得醉醺醺的。
  ***
  一對無話可說的男女,除了床上那點事,似乎真得想不出還要做什麽,隻可惜她吐了,因為他那熏人的酒氣。
  白卿赤腳蹲在門口,背上披的是他的外衫,咳個不停,而他倚在門側,就那麽看著她踩在青石板上的光腳。
  今晚,他故意來的,在所有人都在為他的親事慶祝時,偏偏來到了這樣一個女人的身邊,這是一種挑釁。當然,他知道後果會怎麽樣,不隻知道,還相當期待。
  “想進王府嗎?”他開口問她。
  白卿止住咳嗽,沒有立刻回身,因為他的話太讓人吃驚。
  “想進的話,明天讓人來接你。”
  她慢慢轉過頭,仰視著他,可惜他背著光,她什麽也看不到。
  她應該欣喜若狂,因為她的身份需要這樣的表現,她也那麽做了——眼睛裏流露出掩飾不住的高興。
  ***
  這一年,瞎眼的道士說她犯七殺,不宜遠行,不宜遷居,要綁紅腰帶,可她卻偏偏走運了,因為她進了漢北王府,以妾之名。
  李伯仲納妾了,在定親後的第二個月,納了個青樓出身的女人,堂而皇之地讓她登堂入室,這形同於摑了他那未來老丈人一掌。
  李家也炸開了鍋,比之前那百響的炮仗炸得都響。
  李家男人行伍者不少,多半都是身體健康,再加上有權有勢,易得美人佳麗,因此,李家的子嗣很旺盛,所以每次出了什麽大事,家裏都很熱鬧。
  人有個毛病,喜歡從眾圍觀,喜歡指責別人,不管自己有沒有那個立場。
  因此李伯仲便成了眾矢之的。
  他是嫡孫,將來要去京城代父為官——這是做人質的另一個好聽的說法,再將來,他還要回漢北掌管大權,所以,他必須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否則將來如何堪當大任?
  隻可惜鬧騰了幾天,什麽也沒改變,那個女人照常住在西府的小院裏。
  李伯仲有個本事,他能讓愛嘈雜的人閉嘴,用他的方式。
  白卿並不想知道他用了什麽方法讓她留下來,她隻想快一點找到那個孩子——她姐姐的孩子。
  王府裏有很多女人,弄不清誰是誰的,不過她們有很多共同的特點:白皙美麗的容貌,纖細的腰肢,華麗的服飾,以及睥睨的習慣。
  相比之下,白卿真夠得上庸脂俗粉,因為她的妝頗為妖豔,狐狸精嘛,總歸是要盡責畫好自己那張臉,他帶她來不就是為了讓她這麽招搖過市的嗎?
  從第一天進這王府大門,她就深領他的意圖,這個男人隻是在用她去反抗些什麽,那她就隨他的意。
  她住得小院在王府西跨院的最裏側,院門口的假山上寫著“月舂”二字,於是這院子便被叫做了月舂苑,院子很小,隻有四間房,倒是給了個十三四歲大的丫頭,名叫鳳宣。
  這丫頭一看便知聰明伶俐,嘴也巧的很,而且還相當貼心,非常討人喜歡。
  頭一天晚上,白卿賞了她一枚珠釵,似乎有意拉攏。
  初來乍道的,總歸要先拉個人在身邊,不管這個人是真心還是假意。
  ***
  李伯仲喜歡一個人睡,他不喜歡女人的脂粉味,不巧,白卿的脂粉味很重,所以盡管她住到了府裏,他也從不在她的小院裏留宿。
  而且她喜歡紅,紅帳,紅燭,紅絲被,到處都是刺眼的紅,讓人心煩氣躁——畢竟還是風月之地待過的女子。
  瞅著他微蹙的眉頭,白卿總是會笑,還會伸手揉他的眉頭,但每次他都會半路將她的手擋開,因為他不喜歡她這麽擅作主張的親昵。
  他不喜歡她,這一點,白卿很清楚,雖然床第之間他很熱情,但那也隻是在床第之間,他們這些身份高貴的人,對女人總是分得很清楚,她絕不是那種會讓他金屋藏嬌的女人,她隻是過客。
  這樣很好,起碼等她想抽身時,沒人會攔她。她會時刻讓他保持清醒——她不過就是個青樓女子,登不上大雅之堂。
  又一次,他擋去了她伸向他眉頭的手,她並不會因此嬌嗔,隻會輕輕地低下睫毛,掩去眼睛裏的絲微笑意。
  “我能出門嗎?”起身替他更衣,順便問問她有沒有人身自由。
  “缺什麽東西,就讓下人去買,銀子到賬房結。”他沒有家室,所以錢財方麵依舊是由大帳房支出。
  “東西到不缺,就是悶得慌。”替他係好盤扣,抬頭看著他的眼睛,嘴角帶著一絲絲的諂媚,不是太明顯,但還是能讓他清楚她這是在嬌嗔,風月場裏女人嘛,即使點著守宮砂,也不是良家女子,是會狐媚術的,她這不就露尾巴了?
  李伯仲看著她,微微蹙眉,“東府那邊有園子,悶就讓下人帶你去看看。”最終還是沒同意讓她出門,不管怎麽說,她現在已經是李家的女人,該遵守的規矩還是要遵守,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這是大戶人家女子該懂的基本規矩。
  “知道了。”鬆開眉,淡淡的回話,似乎是有點失意。
  打開門,外麵正下著毛毛細雨。
  他就那麽毫無眷戀地匆匆跨進了雨裏,三兩步便隱進了夜色之中。
  而這廂,白卿倚在門板上,看著他消失的方向,隻淡淡地勾一下唇,隨即合上門,輕歎一口氣,他終於是走了……
  有氣無力地爬上床,伏在絲被上,覺得周身都疼,床第之事最是惱人。
  幾時才能見到娉兒?找到她,她才能安心離開這西平城,可姐姐隻告訴她,娉兒是被李家人帶走的,她就是不願意說出那個男人的名字,李家子孫這麽多,該如何打聽呢?

  四 庸脂俗粉 二

  白卿原本姓於,東周人,父親是個冶鐵的工匠,可惜碰上軍隊作亂,沒了,隻剩下她跟姐姐。
  女人想在這種世道單獨活下來,很難,要靠男人,可男人隻會看上姐姐臉上的那點色,卻不想養她一輩子,因為她沒有娘家,更沒有嫁妝,這當然可以理解,男人也有他們要考慮的現實,一輩子實在是太長。
  所以姐姐去了歌舞坊間,說是賣藝不賣身的,不過到最後,還是什麽都賣了,連同她那點女子的尊嚴一起,賣了個精光,就為了她們姐妹倆能在這世上活下去。也許有人會覺得姐姐不夠貞烈,那是因為他們不知道什麽叫饑寒交迫。
  姐姐愛過一個男人,是位貴人,那時她還小,仰頭也隻能看到那人腰上的玉帶——那是個高大的男人,姐姐每次見到他都很開心,她也開心,因為是這個男人把姐姐撈進了正常女人該有的生活裏,他給了她們一個安身之處。
  當然,這並不表示這個男人就會負責她們的一生,這世上沒有誰欠誰的,愛不過就是一種情緒。
  那個男人終於還是離開了她們的生活,姐姐沒有哭,反倒是她哭了,因為再沒人給她買糖人,從此之後,她們又要靠自己了。
  後來,姐姐生下了那個人的孩子,是個女孩,到了這時她才知道那個人的姓氏——李,李家人帶走了孩子,事情就這樣有了終結。
  姐姐也有了一個到臨終都解不開的心結——她的女兒。
  女人的一輩子,一半給了男人,另一半給了孩子,而她的姐姐,卻用全部的尊嚴與力氣養活了她,所以,她會照顧好姐姐的女兒,人活著就是讓別人付出,又付出給別人的過程,至少她是這麽想的,她也這麽做了,她不在意別人怎麽揣測她,那是別人的事,既然受苦時,別人代替不了她,那麽做事時,別人的話也不能來隨意左右她。
  ***
  丫頭鳳宣原是東府的下人,老太太的奴婢,老太太就是李伯仲的祖母,也即漢北王的王妃,聽說是什麽漢西王的妹妹,都是出身高貴的人。
  得知了這一層關係,白卿當然不能小覷這個丫頭,在這樣的侯門深閨之中,得勢的下人,比沒背景的主子要強,她們可以隻用嘴巴跟耳朵就讓你變成散著頭發發瘋的可憐人。
  老太太也許隻是想探她的底,畢竟她的出現讓王府裏“熱鬧”了好一陣子。
  所以她要好好表現,讓老太太放心,她隻要讓她知道她隻是個風月之地的女人就行,這樣她才會安心,因為男人在不成熟時才會為色動搖,而成熟後就慢慢懂得如何去辨識女人,總有一天,他們會回到正經女人的身邊,因為隻有那兒才是他們的歸宿。
  在月舂苑裏待了兩個月後,白卿第一次踏進了東府的園子,花草樹木,珍禽異獸,樣樣新鮮,李家人很會善待自己,所以漢北才會在諸侯之中如此弱小吧,太善待自己的人,往往沒什麽雄心壯誌,不是有句話這麽說嘛——玩物喪誌。
  園子裏有不少華服麗顏的女子,年輕的,年長的,都有,不過她們都隻愛遠遠的睥睨,根本不會上前來,這就是女人之間的區別,即使同為妾,可人家是良家女,而她卻是不幹淨的風月女,所以她們更高一等。
  坐在四角亭裏,俯看周圍的景色,小湖周圍種著紅黃的花,已近深秋,所以湖麵上隨處可見紅黃的花瓣,配上岸邊的楓樹,確是好看。
  沿湖岸鋪設的卵石小道上,幾個孩子正在打鬧,錦衣華服的,一看便知是李家的孩子,白卿默默地注視著他們,有些期待他們能到亭子這兒,也許——說不準裏麵就會有她要找的那個。
  不負所望,那群孩子真就路過了亭子,為首的是個十一二歲的男孩,個頭挺高,樣子也好看,手上拿著竹劍,剛欺負完兩個年紀小的,一轉頭,正望見亭子裏的白卿。
  也許是她的特別引起了男孩的注意,就見男孩提著竹劍順著遊廊蜿進亭子,斜著眉角打量完她後,問道:“你就是大哥帶來的那個女人?”口氣頗有威嚴,更像是在審問下人。
  白卿沒答話,隻是笑笑。
  這時,一群孩子也都聚到了亭子裏,把白卿當珍禽異獸看。
  環視一圈,隻有兩個女娃,長相相似,年紀看上去隻有六七歲大,看起來是胞生的姐妹,不會是她要找的——娉兒今年應該有十歲多了。
  見白卿不說話,拿竹劍的男孩揚起手,拿劍就要來戳,被鳳宣攔住,“冬少爺,這東西尖利,別傷著自己。”
  “要你管!”竹劍一甩,正打在鳳宣的手背上,惹得一群孩子大笑。
  鳳宣卻也不敢喊疼,隻是笑著,“冬少爺,別傷著自己。”
  男孩像是打出了興趣,一個勁地拿竹劍甩打,把鳳宣當成了活靶一般。
  “啪——”劍身在女子的手心拍了個響亮。
  鳳宣微愕,因為那手是白卿的。
  在場的孩子也都微微錯愕。
  “劍不是這麽用的。”白卿淡笑著說道,並伸手將劍身轉了一個角度,讓劍刃對著自己的手心,“這樣才真疼。”
  男孩看著她的眼睛,呆愣半刻。他是有點怯的,但嬌慣的身份卻驅使他狠狠地砍了下去。
  鳳宣驚叫一聲,而叫冬少爺的男孩卻坐到了地上,竹劍依舊捏在手心——
  白卿的手心多了一道淤痕。
  周圍的孩子們都倒退半步,不說話,眼睛都眨呀眨地看著白卿。
  白卿慢慢抬起竹劍的一端,“剛才的架勢太醜,再來一次?”
  男孩瞅著麵不改色的白卿,卻鬆開了劍柄。
  白卿暗歎一口氣,真沒用,就這點膽子,難怪空有滿堂子孫,卻還是要受人欺負,這李家的希望真是渺茫。
  “這是怎麽了?”一個胖乎乎的中年婦人匆匆來到亭子裏,是這位冬少爺的奶娘。
  老遠聽到鳳宣的驚叫便匆匆小跑了過來,見那冬少爺坐在地上,兩眼露怯,趕忙伸手把他扶起來,“這怎麽就坐地上了?”
  鳳宣也趕忙上前去拍冬少爺衣服上的泥土,“少爺們鬧著玩呢。”忙不迭地做解釋。
  鬧著玩?胖奶娘覷一眼白卿的腿,“少爺,夫人叫呢,咱們先走。”
  叫冬少爺的男孩盯一眼白卿的雙眸,後者給她一個淡笑,隨即就被奶娘拉走。
  估計這孩子要有一段時間對她稍稍有些顧忌了吧?望著男孩的背影,白卿如此想。其實做壞人不容易,要有膽量,還要夠狠。
  遊廊的盡頭,站了幾個華服的女子,應該是這些孩子的母親們。
  遠遠的,看不清麵貌,但依然能感受到她們打量過來的視線裏帶著些不悅。
  “那些都是府裏的夫人嗎?”白卿這麽問鳳宣。
  鳳宣略帶了些愧疚,畢竟白卿替她挨了兩下,“是二爺、三爺的幾位夫人,那冬少爺是二爺的嫡子。”
  “嫡子?這麽小的年紀?”李伯仲是李家的長房嫡長孫,據說在同輩的年紀還不是最大的,但也已經二十四五歲了,這冬少爺才十一二歲,似乎年紀差得也多了點。
  “二爺近五旬才得了這麽一個嫡子。”鳳宣掏出巾帕,擦拭白卿手心被竹劍刮破的小傷口,看上去頗為真心。
  “原來。”是老來子,所以嬌慣成了這樣,“對了,老王爺總共有幾個兒子?”她疑惑於這李家龐雜的親屬關係。
  鳳宣抬眼看她,驚訝於她對手上的疼痛似乎一點也不在意。
  她當然不會在意,這道傷讓她得到了鳳宣些微的信任,而且似乎還得罪了某些夫人,說不定這麽一來,以後她就能跟這家人糾纏不休了。再者,他出城也該回來了,她可以拿這道傷給他看,這是被他的親人打的,當然要展示給他看,看能得到多少憐憫與補償。
  “不用擔心,小傷口。”按住布帕,迎麵看向亭外那些不可方物的美景……

  五 兄弟反目 一

  如她所料,看到白卿手上的淤痕時,李伯仲眉梢未動。
  他不動,她也不說,反正有人會替她說,比如鳳宣。
  入夜,對著銅鏡拆發髻時,他正好進來,站到銅鏡旁就那麽俯看著她。
  兩人的視線在銅鏡裏交匯,誰也沒逃開誰。
  “季冬打的?”他開口問,當然是指她手上的傷。
  “小孩子淘氣,沒什麽要緊的。”拿下耳墜,將長發撥到身後。
  他拿過她的手,打開,上麵是一道一寸寬的血印子,直通整個手掌,她的手太過纖細,所以尤顯得突兀。
  看了半刻,鬆開她的手,什麽後話也沒有,步到床榻邊,躺了下來。
  白卿半側過臉,看著他倒在床上,滯一下,拿起箅子,繼續梳著頭發。
  半盞茶的功夫後,鳳宣抱著一隻紅漆木的小盒輕輕推開房門,“夫人。”將紅木盒放到梳妝台上,打開盒蓋,裏麵是幾件玉飾,最招人眼的是一對翠綠的翡翠鐲。
  這就是補償?白卿抬頭看向銅鏡裏的他,對方也正看著她。
  笑,為他這高價的補償。
  伸手取出那對翡翠鐲,全套進了左腕,起身來到床榻跟前,給他看,像極了貪慕虛榮的女人吧?
  鐲子碰撞之間發出“叮叮”的聲響,就那麽橫在他的麵前。
  李伯仲微起唇,這次不是生氣,隻是好笑於她這麽得誌意滿,撚過她的手腕,如果她隻是這麽容易滿足、貪慕虛榮的女人,也許真得挺適合他,這樣的女人好養活——對他來說,沒有什麽權勢糾葛,當然,她要懂事,還要懂得怎麽受委屈。
  屋裏這廂的氣氛變得融洽,丫頭鳳宣正打算退出去,不想有人敲院門。
  鳳宣趕緊看向李伯仲,得到首肯後,才匆匆出去開門。
  來者是李伯仲同父異母的兄長,以及另一名堂兄,兩人的表情都十分嚴肅,看上去是出了什麽大事。
  白卿沒出來,隻在內室的門口,仗著簾布的遮擋,隱在角落。
  無疑,李家男人的相貌都不錯,圈了那麽多美色佳麗,想生醜的也不容易,李伯仲的這兩位兄長也算得上人中龍鳳了,隻是有些過於龍鳳,顯得浮躁。
  “伯仲,你這是什麽意思?周威是東軍的大帥,你說撤就撤,一旦軍心動搖,怎麽收場?”質問的這個正是李伯仲同父異母的兄長李修競。
  這李家的規矩不少,嫡出的子女與庶出的子女,在姓名上有很大差別。
  漢北王一共生六子,三子嫡出,其餘三子如今不住在王府裏,都被派到各郡縣裏去了,這住在王府裏的三子,那子孫可就多了。
  像李伯仲的父親,在娶妻之前就已經有了兩妾,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後來娶了漢西王的侄女,才生下了李伯仲這唯一一個嫡子,取名“伯仲”,而他的兩個同父異母的兄長一個叫“修競”,一個叫“修隆”。
  白日裏拿竹劍的冬少爺,全名——李季冬,三爺的嫡子名為李叔期。
  李家三子的嫡出排序為——伯仲叔季。
  庶出的則是以“修”字打頭。
  所以在這府裏,但凡名中帶“修”字的,就表明他是庶出。
  嫡庶非常嚴明,聽白日裏那冬少爺隻叫李伯仲為大哥,就能知道一二。
  “要是軍心動搖,那就殺了周威。”這是李伯仲的回答,說得很平淡,說話時,還伸手邀請兄長入座。
  “你……”李修競一時無語,隨即看了一眼陪同而來的堂弟,也是二爺的庶出長子,名叫修晏的。
  “大哥,你先別急,聽伯仲把話說完嘛。”這李修晏到是看上去挺沉得住氣。
  聽李修晏如是說,李修競這才壓下火氣,入座,不過卻把茶碗捏得吱呀亂響。
  “周威膽子太小,不適合留在東軍,如果大哥覺得撤職太過唐突,也可以調他回西平來,中護軍還有幾個校尉的空缺?”李伯仲說得平靜。
  不過聽得人就沒那麽平靜了,周威是李修競的表兄,他當然平靜不下來,一個堂堂的北軍大帥,調回來當校尉,還不如撤職來得痛快!
  李修競嗖得起身,麵色發赤,唇發抖,拳頭攥了半天,不過隻是捏了兩下,然後轉身就走。
  “伯仲,那你先歇著,我們先走,這事明天再說。”李修晏安然起身,態度很平靜。
  “兄長走好。”李伯仲起身相送,表情很平靜。
  這就是所謂的兄弟相爭嗎?倚在簾子後,白卿看著這態度各異的兄弟三人,不禁了然。看來,這個家並沒有表麵上那麽祥和平靜。
  等李伯仲返回內室時,白卿正在折被褥,紅豔的被褥,紅豔的帳,月白的薄衫,翠綠的鐲子,到出奇地搭調,看來真是看久了,什麽都能順眼。
  “要回去了嗎?”白卿問,他一直不在她這兒睡的,看現在的時辰,再看剛剛的場麵,估計他也沒心情玩什麽牡丹花下做鬼的事。
  李伯仲緩步來到床前,彎身倒在了這紅豔豔的床上,今晚他不走了,就睡這兒。
  就睡這兒?那她要睡哪兒?
  與人同眠不是那麽容易的事,要懂得進取與退讓,否則就難以共存。
  四更天,夜正眠,他睡著了,而她卻隻能縮在床頭的一角,看著他僵挺地占據她的床位,這男人太過僵直,連睡覺都是如此。
  她寧願忍受床第間的不舒服,因為那時間還短些,像這樣整夜的坐著,似乎更痛苦。
  五更底時,他醒了,她才好不容易占據了一小塊地盤,可也就隻能睡那麽一小會兒,大戶人家的男人都是沒長手的,因為女人是他們的手。
  替他更衣時,她已經開始迷糊了,她真得不期望他以後睡在她這兒,實在是太累。
  “後天過冬,你一起去東府。”看著她的額頭,他如此陳述,她畢竟是他納來的妾室,算李家的女人,雖不必隆重推出,可也得要人知道,尤其她連他的長輩都沒見過,這相當失禮。
  “嗯。”她淡淡的應著,因為困倦。
  “要祭祖,弄得幹淨點。”平時穿成什麽樣他不管,祭祖宗這種大事,不好馬虎地對付過去。
  “嗯。”右眼皮直跳,因為太困,她抬手摑了右臉頰一掌,左眼跳財,右眼跳災,摑一掌可以抵災,這是小時候姐姐教得,她此刻正模糊著,習慣性地使了這麽個動作。
  李伯仲把一切看在眼裏,不過沒什麽表情,嘴角是平的,看起來心情挺好。
  好不容易,他走了,黎明將至,天色黑地出奇,窩在豔紅的被子裏,她睡得很熟,因為沒人再跟她搶床位。
  不過他的話她還是記得的,後天祭祖,他要她弄得幹淨些……
  倏得坐起身——祭祖?!不就是說她可以見到他所有的家人?
  睡意全消,為這個消息激動不已。心裏全是“娉兒”兩個字,娉兒是姐姐給女兒取的名,雖然李家也許並不會用這個名兒,可姐姐還是一遍遍地跟抱走女兒的人那麽叮囑著,因為那是她能給女兒的唯一的東西。
  娉兒……她現在是她在這世上唯一一個親人了,也許沒人能理解,那種滿世界都是人,可滿世界的人都跟你沒關係的感覺。
  親人是心靈的歸屬。
  她真要感激李伯仲,不管他拿她當什麽,她都得謝他,是他把她帶到了這裏,讓她有機會接近她這唯一的親情。

  六 兄弟反目 二

  不管對小民還是大官,祭祖都是件大事,無論朝代如何更替,祖宗都是不會忘記祭拜的,這是傳統,重孝的傳統。
  所以這樣的日子,無論多麽繁雜的規矩都顯得莊重了。
  李家的祠堂在東府。
  一大早,天還沒亮,東府那邊就燈火通明的,下人們都悄無聲息地忙碌著。白卿尋了件白衫,加上一件墨綠的羅裙,再去了臉上的胭脂,也算弄得很幹淨了。
  對著鏡子,鳳宣正想誇讚。白卿卻又抬手在眉角畫了兩筆,怎麽忘了,她是妖來著,要安李家長輩的心,她得處處小心才是。
  鳳宣不禁暗暗撅嘴,那兩筆真算是畫蛇添足。
  太陽升到枝頭那麽高時,白卿動身往東府去。
  東府比西府大,是李家王府的主宅,裏麵住著李家幾乎所有主要的人,西府是單獨留給李伯仲的,他是嫡長孫,到這麽大年紀還沒明媒正娶,就是打算將來娶貴夫人的,西府便是留給他的單門獨戶。
  在祠堂旁邊歇腳的廳裏,白卿選了處角落落座,從她這地方看過去,幾乎可以打量到所有人的座位,這會兒,人還沒來齊,老王爺、老王妃也都沒到。
  李伯仲到是來了,正跟幾個年輕男子站在門外的遊廊上,剛才她進來時,他轉臉看了她一眼,沒什麽特別的神情。
  白卿來不及考慮他對她的裝扮是否滿意,因為她正在四處搜尋在場的女孩兒。
  李家祖上定然是求到了子孫福,放眼望去,一水的男丁,女娃兒隻是星星點點地散落著,白卿挨個看過去:沒有、不是、不是、沒有。
  沒有一個年紀相符的!
  也許還沒來吧,白卿暗自在心裏安慰自己。
  正安慰著,就聽見門外熙攘起來,屋裏的大人小孩聽見熙攘聲,也都起身出去,像是去迎接什麽人。
  鳳宣伸頭張望了一下,隨即告訴白卿,是老王爺跟老王妃來了,得趕快起身去迎接。
  白卿的腳步不夠快,不過到也湊巧,正好在門口跟王爺王妃對了個正眼,老王爺沒什麽表示,隻是看過一眼就罷了,也許他還沒弄明白眼前這女人是哪個兒孫的妾侍,家裏的兒媳、孫媳實在有點多,未必都認得全。
  到是老王妃多看了白卿兩眼,第一眼是滑過,第二眼是打量,等到第三眼就是從上往下的覷視了,估計是確定了她不是什麽能抓住好男人心的女人吧。
  白卿微微屈膝一福,這就算見過他的長輩了。隻是膝蓋還沒伸直,就被眾人擠到了門板旁。
  李伯仲最後一個踏進門,白卿抬眼與他對視,嘴角微微露著些委屈,看,你的家人這不又欺負人了。
  “大哥,快來啊。”一個十七八歲的年輕男子,站在人群裏衝李伯仲大喊,這位是三爺的嫡長子,名喚李叔期的。
  李伯仲應聲跨步離去。
  白卿則低著頭,回到她的角落裏。
  祭奠在正午舉行,全家老小一一焚香叩拜之後,日頭早已偏西,所有人都饑腸轆轆的,不過在前麵的大廳裏,早已擺好了宴席。
  總共八桌,白卿的位子仍然被放在了角落裏的一桌,這桌上都是妾侍。
  女人的排擠通常都不算太高明,就是幾個人當著你的麵咬耳朵,然後把你一個人晾在那兒,證明你是被隔離出境的人。
  這場麵對白卿來說實在是小了點,所以她並不怎麽在意。拾起筷子照樣吃她的菜,餓了一天,本以為這趟東府之行會有收獲,結果什麽也沒有,本來高亢的心情,現在全都轉成了饑餓,看來想找到娉兒,還是要繼續跟這家人糾纏才行。
  “大哥——你喝多了吧?”靠近主桌那邊似乎出了點問題,有些吵嚷。
  前幾天造訪月舂苑的那位李修競正提著酒壺站在李伯仲身旁,另一隻手上端著滿滿的酒,而他旁邊是幾個李家兄弟攔著,看起來這位仁兄是打算鬧事?
  “你們都旁邊去,我就是敬我親弟弟一杯酒,伯仲,你要是給哥麵子,這酒你就喝下,要是看不上我,你不喝,我也認了。”李修競將酒杯橫到李伯仲的臉前。
  李伯仲看著酒杯,半天沒作聲,
  “好,哥哥我身份低,敬不起你,這酒我自罰——”說罷仰脖子把酒喝了個精光,然後繼續往杯子裏倒。
  一旁的李家兄弟們趕緊上前攔著,可越攔,這位仁兄就越來勁。
  李伯仲則始終坐在原地不說話。
  直到大家長發話:“修競,你這是在耍什麽酒瘋!”老王爺重重拍了下桌子。
  大廳內一時寂靜無聲。
  李修競鬆開手中的酒壺酒杯,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竟嗚嗚了哭了起來,“祖父,孫子知道自己身份低啊,這才給伯仲賠不是,請他看在兄弟一場,不要再這麽逼我。”抓住李伯仲的腿,竟給他磕起了頭。
  這下可就精彩了,但看那李修競的妻妾兒女,也都跪到地上嗚嗚哭了起來。
  一旁勸說的兄弟們也都侍立一旁,他們大半都是庶出啊,當然是幫庶出的李修競,何況自從李伯仲開始掌管漢北的軍機以來,沒少挖他們的牆角,這小子著重培植自己的勢力,正在一點點蠶食他們的地盤,他們也早就對他有怒不敢言,今天正巧碰上李修競這麽鬧,當然是要幫著他把事情鬧得更大才是,於是眾人作壁上觀。
  “修競,你起來,哪有兄長跪弟弟的!”老王爺怒斥一聲。
  那李修競是老王爺的第一個孫子,俗話說長子長孫,老頭的命根,自小就是疼愛的很,就衝這一點,李修競這一招也算用得極對,“祖父,修競我的苦處不能跟您老人家說啊——”一個大男人哭成這樣,是挺瘮人的。
  “伯仲,叫你哥哥起來!”老王爺對李伯仲如此吩咐,是他惹出來的事,就得讓他解決。
  李伯仲緩緩起身,看著地上跪的李修競半天,才道:“大哥,有什麽話站起來再說。”
  李修競見李伯仲服了軟,心裏估計這事好辦了,於是抬頭握住了李伯仲的手,“伯仲啊,大哥就這麽個表親,你就當可憐大哥我自幼喪母,無依無靠,你饒了周威吧,大哥我記你一輩子的好。”
  還是為了爭權奪利的事!他的這些兄弟,對外打仗沒一個用心的,對內搶地盤到是一個比一個厲害,連這種女人的哭鬧手段都使出來了!
  他今天要是答應了,以後這種事就會層出不窮,所以這事——
  “大哥,唯有這件事我不能答應你。”
  “……”李修競錯愕。
  眾人也錯愕,他答得太快了。
  “好——好……”李修競當然是麵子上掛不住了,哭也哭了,跪也跪了,現在就剩下自殘來威脅了,於是拾起地上的碎瓷片就要往自己身上紮。
  李伯仲當然不能讓他這麽幹,伸手攥住了他的手腕,兩兄弟就這麽角力。
  這場麵差點沒讓老王爺倒岔過氣去,趕緊讓在場的子孫上前阻止,於是大廳裏一團亂。
  鬧了半天,也不知道是誰提起了李伯仲的不是,於是大廳裏漸漸多了說李伯仲的雜言,比如他脾氣不好,比如他不顧全大局,比如他任性妄為,當然任性妄為中也包括把白卿這種女人納做妾侍,而得罪了未來老丈人等等。
  鬧著鬧著,大廳裏明顯分成了三派,一派針對李伯仲,一派護著李伯仲,另一派保持中立。
  都說子孫滿堂是福氣,這李家看上去可不怎麽像!
  白卿站在角落,本打算置身事外的,瞧那群男人鬧得,口沫橫飛的,她可不想過去。可是李家的那些女人都過去了,哭哭鬧鬧的,她作為他帶進來的寵妾,不過去摻和似乎不夠義氣,何況她的事總歸要被這家人拿到明處來評斷,晚斷不如早斷。
  白卿悄悄擠進了嘈雜的人群,推搡間,差點被絆倒在地。
  “你要是還顧忌李家的聲譽,就不會把這種女人帶進來!”有人開始在她身上動嘴了。
  白卿緩緩躲到李伯仲的背後,這都是他家的事,要他自己來解決才是,她隻負責站,不負責動嘴。
  李伯仲抬手示意身邊的弟兄不要再爭吵,看著對麵的兄長李修競,對方此刻似乎已經惱羞成怒,不過依舊還是在流眼淚。
  他最討厭看到大男人留眼淚。
  “哥,你今天要是不這麽鬧,可能我還會放周威一馬。”伸手擦了擦臉頰上被濺到的酒漬, “現在,我就當著祖父的麵把話放這兒,周威在一個月內不離開東軍,就給他定好棺材,我會親自把他送回西平來。”
  “你——”李修競終於是忍不住了,抬手就揍了過來,李伯仲上半身一個後退,好巧不巧正撞到了白卿的雙眉之間,刹時,鮮血就從她的鼻端流了出來,看來他的身後並不是個安全的地方。
  “夫人,您沒事吧?”鳳宣手快,趕緊掏了帕子給她捂住。
  整個場麵那就是一個字——亂。
  老王爺氣得直發抖,抽過一旁下人手裏的拐杖,上前就給了李伯仲一棍子,這老爺子挺偏心嗬,白卿一手捂著鼻子,一手拽了李伯仲的衣袖往後拉了拉,怎麽說也是她的男人啊,關鍵時刻還是要幫幫的。
  還好,有眾人的勸阻,終於是沒讓老王爺把第二棍抽下來,真抽下來可就真要命了,第二棍可是對著頭去的。
  推推搡搡下,李伯仲跟白卿被隔離出了大廳,今天算是流年不利,掛花的隻有他們倆。
  白卿一手捂著鼻子,一手伸過去探視他手臂上被抽得血印子,眼淚汪汪的——因為被撞得。
  李伯仲這次到是沒擋去她這擅作主張的親昵。
  此時,夕陽正當紅,照在兩人身上,灰紅灰紅的。
  屋裏還在哭鬧著,而屋外,就他們倆佇立在那兒,像是被整個世界孤立了一樣。
  白卿暗暗歎息一聲,忙了一整天,末了,她還是沒找到她想找的東西啊……

  七 被流放的花瓶

  一頓飯吃得血濺五步,再吃下去,估計就要鬧出人命了。
  兄弟反目並不少見,但丟人,所以老王爺很生氣,單獨叫了李伯仲去訓斥,等他從東府回來時已是掌燈時分,可見談得很徹底。
  他前腳進門,鳳宣後腳端了碗紅棗粥來,兩人都沒吃飯,所以這粥怎麽分呢?
  給他吧,他是男人嘛,什麽東西不是都要他們占先!
  鳳宣是老王妃那邊的人,眼力勁當然是夠老道,見狀趕緊返身回廚房去了。
  白卿默默覷了一眼他的手臂,袖口的地方,血印子還在,看樣子是沒處理過,可他不發話,她不好擅作主張,這男人的脾氣與眾不同,對他好的事,未必就會讓他高興,說不定還會引起他的怒氣,因此她什麽也不做。
  因為沒人說話,所以屋裏很安靜,燭火跳啊跳啊,映得人影亂晃。
  百無聊賴,執起一綹垂下來的長發,卷到小指節上。
  這種無聲的場麵很常見,因為他們之間從來就沒什麽話題,真要說起話來反倒尷尬,她的話尾他很少接下去,而且他還是個不怎麽喜歡開話題的人,更別說花言巧語。
  也許是一閃神,她無意中抬了那麽一眼,畫成幺蛾般的眉梢在光影中隱沒——頗為妖媚的一瞥,卻不是故意的,但依舊被他看到了——□來得就是這麽簡單又迅猛,一個不經意的眼神也許就可以毀滅一切。
  臥室裏沒有點燈,隻有外廳的燭光透過布簾漫射而來,屋裏很灰暗,這很好,看不清彼此的窘態——她總覺得男女那種氣喘籲籲的樣子很難看。
  這次有些不一樣,他吻了她的脖子,這是他第一次這麽做,害她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睜大眼睛,想從他的臉上尋找一些蛛絲馬跡。
  正巧,他也正看著她。
  “我明天走。”他如是說,說話的瞬間,身體重重地壓向他,一聲粗重的呼吸吹拂到她的臉頰上。
  白卿緊緊握住桌角,不想讓自己那光裸的背撞到牆上,隻聽幾聲清淺的響動,那是她腳踝上的銀鏈在作祟,她本想保持一點理智,來思考他為什麽會突然告訴她明天走,可他不喜歡她在這種時候不專心。
  要毀滅,他就要兩個人一起。
  外屋的燭火一直燃著,直到燒到最底端,燭心一歪,倒進蠟油裏,燭光悄然熄滅,屋裏立時一片黑暗,而此時,內室裏的一對男女才緩緩分開,女的蜷坐在桌案上,捂著唇,她差點又吐了,因為又冷又餓,體力透支。
  火折是他擦亮的,光線太刺眼,白卿微微背過身。
  滿室的紅在燭光下更顯得豔麗。
  她扯了一旁的衣衫蓋到自己光裸的腿上,之後才看向他,他正光著上身,背上密密麻麻的都是汗珠,男人真是奇怪,為了那點事累得滿身大汗,卻還樂此不疲。
  他放下火折時,她正好伸腿想爬下桌子,他很自然地抱了她送回到床上……
  “是很久才回來嗎?”他這突然的貼心不得不讓她想歪,也許是要離家一年半載,怕她獨守空房過意不去?
  “對,要很久。”他隨手從地上撿起內衫穿起來。
  “多久?一輩子嗎?”問完覺得後麵那句“一輩子”真多餘。
  “可能兩三年,也可能一輩子。”又撿起了外衫。
  這麽久……
  “那……要我離開王府嗎?”他走了,她呆在這兒恐怕行不通吧。
  “隨你自己,你不是在找人嘛,等找到了,不想在這兒待,可以回烏家那邊的院子。”那院子反正早就給了她。
  白卿默默不語,因為他那兩個字“找人”,他什麽時候發現的?或者說他怎麽發現的?她還什麽都沒來得及做呢。
  當然,她不會把這個疑問問出來,他這個人,怎麽會乖乖回答別人的話,隻是——
  “想不想知道我在找什麽人?”
  看她一眼,隨即低頭撿起地上的玉帶,“那不是你自己的事嗎?”
  很好,他不願插手,也就是說即使知道了,也不會幫忙。
  “那——要我等嗎?”
  他正在係腰帶,聽到這話,不禁抬頭多看她一眼,“你會等?”
  好吧,此刻她不得不承認,自己在某些方麵做得確實很出色,比如讓她的男人覺得她是個不甘寂寞的女人,或者說貪慕虛榮的女人。
  “如果你明媒正娶,我會等。”隻可惜他做不到。
  李伯仲到目前為止第一次如此哼笑,因為這女人的大言不慚,他確實會娶妻生子,但顯然不可能是她。
  “那如果我有了孩子呢?”今晚她難得有這麽多話跟他講,因為兩人的情緒似乎都不錯。
  他停下動作,看了一眼她的細腰,“孩子得留下。”
  果然是這樣,難怪姐姐當年連爭都沒爭過,有權有勢的男人說這句話時,總是很有氣魄。
  套上厚厚的長衫,起身替他整理衣角,帶著幾分笑意,“放心吧,我不生孩子的,我生的孩子一定會跟我一樣不爭氣,生出來淨拖累人。”
  他俯視著她的脖頸,那裏有他吸吮出來的唇印,被燭光一照,像含苞待放的花骨朵。
  他說不上對她的感覺,時好時壞,好的時候,會有把她留在身邊的打算,尤其在床底間嚶嚀細語時,壞的時候又讓人不舒服,特別在她躲在角落裏看人時,像在看戲。
  “不問你能得到多少東西?”
  白卿自他的胸前仰頭,嘴角微翹,“我若是要,你肯定給的很少,或者幹脆不給,我若不要,興許你給的更多。”白日裏那個李修競不就是弄巧成拙,得了反效果嗎?
  她對他還是有一點點了解的。
  李伯仲俯視著她的笑容,緩緩伸手握住了她的後腰,讓兩人的身體緊緊相貼。
  白卿苦笑,將臉貼在了他的胸膛上,興許這真是最後一次相擁了,他是她的第一個男人,搞不好也可能是最後一個,她對碰觸男人的身體有障礙,也許是童年的陰影作祟,姐姐的經曆讓她厭棄很多東西。她好不容易接受了他,可也許以後就再也沒心力去適應另一個男人了。
  這一夜,他依舊在午夜離開,她送他出了臥室,然後倚在冰涼的門板上目送他的背影融入夜色之中,他就那麽頭也不回的離開了,真是個狠心的人。
  她不懂他的抱負,更不知道此刻他身上背負的是什麽樣的重擔,因為他沒告訴過她,而且就算告訴了她,她也不能替他分擔,她能給他的,隻是身體上那一點點的愉悅,所以他不會娶她這樣的女人,因為他們根本不屬於同一個世界。
  他的世界裏有征戰,有幾乎無所不能權勢,還有門當戶對的妻子,堂堂正正的兒子。
  而她的世界裏,隻有親人、屈指可數的朋友,以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簡單生活,她的能力僅僅剛夠守住這些東西。
  “鳳宣,你不是說三爺還有兩個女兒住在別苑嘛,她們多大了?”回過神,還是要繼續她的生活。
  “啊?”鳳宣沒反應過來,她還以為她正為了大公子的離去而傷心呢,怎麽一轉頭問了這麽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大概有十多歲了吧,奴婢也沒見過幾次。”
  白卿默默點頭,緩步走回內室,內室裏依舊保持著不久前製造出來的狼藉,這可不好,跟誰過不去,都不能跟已經離開的男人過不去,女人太脆弱,總會對男人依賴出壞習慣,這習慣久了,就會變成所謂的愛戀。
  “鳳宣,明天一早,你出府去買些布料回來。”要把這些豔紅全都換掉。
  鳳宣挑開簾子,伸進半顆腦袋來,看到地上的狼藉不禁一陣耳熱,大公子真是喜歡這位卿夫人,瞧把屋裏折騰的。
  不過最讓人耳熱的還是白卿的光腳,纖細、白皙,還有銀色的鏈子,透著一股子誘惑,難怪人都說女人不能露腳——改明兒她也到銀匠那兒打條鏈子套在腳踝上。

  八 偷情者與高貴主母 一

  除夕這一天的傍晚,天空飄起了小雪,到掌燈時,已是紛紛揚揚。
  東府裏熱熱鬧鬧的,紅燈籠掛得到處都是。
  李家的老老少少都在廳裏守歲。
  白卿也在其中,當然,沒幾個人計較她來與不來。
  今年李家的喜事特別多,先有李伯仲與皇家郡主的親事,接著是兩個孫媳又為李家添了兩名男丁,所以這個新年過的格外熱鬧。
  李家三爺單名一個“鍾”字,是漢北的財神爺,掌管漢北的糧銀大權,上次祭祖時,他正好親自押送宮廷供奉進京,直到這幾天才從京城裏趕回來,所以除夕這一晚,他當然也就出現在了宴席上。
  白卿坐在角落裏,細細看著那個已年過四旬的男人,想從他身上找到些微的熟悉感,可惜回憶太過久遠,她已經記不得那個男人的模樣,她所能記得的隻有那個男人腰上的玉帶。
  這位三爺的長相很斯文,人也很和藹——符合她童年的記憶,為人似乎也挺擅於周旋,在眾人團團而圍之下,仍舊談笑合宜,絲毫不見費力,這樣的男人適合做大事,所以當年姐姐對他的離去毫無怨言,做大事的男人往往會讓女人崇拜到去謙讓自己的感情,因此,做大事的男人,身邊總是來來去去好多女人。
  至於娉兒——她也看到了,此刻就坐在離她不遠的桌子上,眉目間有一些姐姐的模樣,但更能讓她肯定她身份的,是她唇下的那粒小小的紅痣,當年她剛出生時,姐姐就指著嬰孩唇下的那粒紅痣對她說:瞧,這丫頭以後不愁餓肚子了。
  隻是當年那個嬰孩不再叫娉兒,她叫瑞華。
  是個漂亮的女娃兒,舉止間帶著幾分貴氣——比她和姐姐強,隻可惜眼睛裏閃著自卑,坐在小姐妹中間,拿東西總是晚下手,不敢跟人搶。
  白卿以為看到她時自己會衝上前,可她沒有,她有些莫名的膽怯。
  晚宴吃到一半時,門外響起了炮仗聲,從南方特意買來的花炮,大人孩子都喜歡看。
  白卿守在門旁,眼看著女孩兒從她身前經過,指尖微微勾動,卻最終也沒有抬手,她很想出聲叫住她,可是叫住她說什麽呢?說我是你的姨娘?
  唉……
  站在大紅燈籠下,看著這家人喜樂融融,心口難免有一絲酸澀,她的家又在何方呢?
  砰砰——
  炮竹炸得雪片翻飛,孩子們哇呀亂叫著。
  這應該是個完美的除夕夜,如果沒有那個意外攪亂的話。
  本來,這個“意外”是沒打算驚動女眷跟孩子們的,但男人們逐個的失蹤,還是讓場麵漸漸冷清了下來。
  “聽說是打仗了。”女人們壓低聲音,交互傳遞著這個秘密。
  不一會兒,滿客廳的女人就將這空穴的風變成了傾盆大雨。
  老王妃上了年紀,放花炮時就由二兒媳、三兒媳陪著先回去歇息了,所以這會兒廳裏沒人管,女人們也就各自打開了話匣子。
  據說是西麵打仗了,漢北的西麵是漢西,漢西王是老王妃的兄長,李伯仲的母親又是漢西王的侄女,這兩家要是打起來,那可真算是大水往龍王廟裏衝了。
  “虧了去年修仁調去了東軍,不然我這會兒非急死不可!”有人慶幸自家的男人運氣好。
  有運氣好的,自然也就有運氣不好的。於是廳裏的氣氛一時間變得很詭異,有人竊竊私語,有人隱隱啜泣,有人慶幸,有人苦臉,但都壓抑著,不知道在怕些什麽。
  白卿最是無動於衷,因為她根本就不知道她的男人去了哪兒,何況他們早已把分離時要說得話,做得事,全都說了做了,沒什麽可牽掛了。
  就在眾女憂慮紛紛時,三爺的長子叔期正好拎了李季東他們幾個孩子回來,眾人見是他,立即圍了上去,問東問西。
  “放心吧,大哥親自帶人去了巨麗山,仗不會打得太久。”李叔期笑嗬嗬的,被眾人這麽圍著還能如此輕鬆,真是頗有乃父之風。
  “哪個大哥?”有人急得顧不上動腦子去想大哥是誰。
  “伯仲哥。”
  聽到是李伯仲的名字,眾女全都鬆了一口氣。
  “那家裏人還有誰去了?”
  李叔期微微蹙眉,隨即道:“修堯哥跟大哥在一起,應該也去了。”
  撲通——
  一名黃衫少婦重重地坐到了凳子上,這黃衫少婦便是那個修堯的妻子,不湊巧,這修堯的妻子正好與白卿坐一桌。
  兩個女人真可謂同病相憐。
  眾女的視線不約而同都集中在了她們倆的身上。
  白卿緩緩低下眼皮,她在想,她該怎麽表示自己的驚嚇呢?要嚇軟腳跟嗎?
  ***
  離開嘈雜的大廳。
  沿著掛滿燈籠的遊廊,白卿緩緩往她的西府而去,那位與她同桌的少婦真得是嚇軟了腳,她隻好讓鳳宣幫忙一起攙扶她回房。
  她一點也沒有看不起那個被嚇壞的女人,換作她是她,她也會的,在這樣的世道裏,女人都是依附男人而活的,一個是樹,一個是藤,樹倒,藤消,女人沒有能力自食其力,所以,男人就成了她的所有。
  李伯仲……
  停下腳步,看一眼風中搖曳不止的燈穗,如果他死了,她會難過嗎?
  這個答案她沒去想,隨即就抬腳下了遊廊,回到了她的小院裏。
  隔日,大年初一,王府裏照舊放了百響的炮仗,隻是這一天,府裏很安靜。
  然後,初二,初三……一直到十五,西邊終於來了消息,據說是跟漢西講和了,和了好啊,和了不用打仗,也不用死人。
  往常漢北也都是講和的,不過就是割塊地,當作賠禮而已,沒什麽要緊的。
  於是李家人又心安理得的過起了元宵佳節。
  對白卿來說,元宵節最值得慶幸的是她跟甥女有了交集。
  在園子的拱門處,女孩兒跑得氣喘籲籲,一轉彎就那麽撞上了她——
  “是叫瑞華吧?”她彎下身子,聲音柔的很。
  可女孩隻是看了她一會兒,隨即頭也不回地跑走了,獨留她的笑容空對著拱門內的雪景。
  看來想打破她們之間的陌生,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行得通的,還得慢慢來。
  ***
  元宵過去沒幾天,白卿收到了一封書信,這還是她進王府以來,第一次收到外麵的消息。
  看到來信時,她很高興,難得笑得那麽真心,合上信,她就讓鳳宣去準備衣服——她要出去。
  鳳宣很為難,因為府裏的女眷除非有大事,否則都是有門禁的。
  “夫人,要出去,得有個說法,不然大管家那兒也通不過。”
  白卿緩緩折好信紙,“那就不告訴大管家。”
  “可不告訴大管家,咱們怎麽出去?”這家可都是大管家在管。
  白卿將折好的信紙放回信封內,抬頭看了看鳳宣,“你把衣服準備好,我有辦法。”
  俗話說閻王好見小鬼難求,但有時候,求閻王辦事,反倒不如求小鬼來的簡單,而且後者所要的報酬很小。
  白卿讓鳳宣提了兩瓶老酒給了側門看門的老頭,就把出門的事給辦妥了。
  她要的見的是個男人,姓白,白致遠,東周人,相貌談不上好看,但看著很舒服,與白卿的父親一樣,也是個冶鐵的工匠,隻不過他比白卿的父親幸運,遇到了她們姐妹這樣的資助者,開了個屬於自己的小作坊。
  她就是跟了他的姓。
  姐姐資助他的目的其實並不怎麽純正,她是希望能把妹妹托付給這個男人,因為他可靠,可惜這個可靠的男人會錯了意,也送錯了心,一直到現在他還堅持姐姐愛他,不接受任何除此以外的解釋。
  “你怎麽穿成這樣?”見到白卿的第一眼,白致遠就問了這麽一句話,因為白卿穿著一身青衣布褂的男裝。
  “這麽穿方便,你來西平為什麽不早給我來信?”拎起茶壺,給他到了滿滿一杯茶。
  “我是去桐州送貨的,本來沒打算過來,可你走了之後一封信也不捎來,就想順道來看看你,看你到底過得怎麽樣。”
  “我找到娉兒了。”她把話題轉移到了甥女的頭上,因為不想他知道她現在的境遇,當年離開他們時,她是說西平城裏姐姐有故居,她來西平也是為了找甥女,總不能現在告訴他,她先當了歌女,後又做了人的小妾吧。
  白致遠依如從前那般容易被轉移話題,而且總喜歡把事情都往好的地方想,聽說她找到了娉兒,便開始絮叨著要蓋一棟新房接她們回去,白卿不禁失笑……
  如果真有那麽一天,她可以帶娉兒回去,那麽她這一生也就真得完整了。
  “好了,那我先出城,等從桐州回來,我再來看你跟娉兒。”白致遠拉過馬韁繩,跟白卿道別。
  白卿微微頷首,步送他出茶樓。
  這時,茶樓外的青磚大道上,一行馬隊浩浩蕩蕩由西往東而行,白卿瞅著馬隊當中那幾輛四角掛著紫色流蘇的馬車——那可是皇室的象征啊,她這輩子到現在隻見過兩次,這是第二次。
  看來李家真得是來貴人了……
  視線從馬車上收回來,途中卻勾到了一抹視線,但僅僅是一掃而過,她沒看第二眼,腳下隨即跟著挪了半步,整個人躲在了白致遠的身後。
  隻等那人離去,她才抬眼看向馬上的那抹背影……
  他不是說一輩子才能回來的嗎?怎麽他這一輩子過得這麽快?

  九 偷情者與高貴主母 二

  白卿回來時,側門還沒有守衛,合上門沒多久,門外就多了幾名穿盔帶甲的武士,嚇得鳳宣直撫胸口。
  “夫人,您先回去,奴婢去東府那邊看看。”看今晚府裏有什麽安排,畢竟來了那麽多客人。
  看著匆匆而去的鳳宣,白卿低頭看看自己的裝扮,確實要先回去換下來。
  從側門到月舂苑,要繞過一條長長的巷道,在巷道的盡頭,有一道破舊的窄門,過了窄門就有直通西府的遊廊。
  白卿正好就被堵在了這道窄門外,因為窄門裏有人。
  “伯仲,這事我事先真不知道,要是早知道,我也不會同意讓修競把人調到西北軍去。”這聲音是李家三爺的,“這樣吧,你先把人放了,我找修競讓他把人調走。”
  “放不了,人已經死了。”這聲音是李伯仲的。
  “什……你知不知道他是什麽人,他是你爺爺生死之交的獨子,你——”
  “他犯了軍法。”
  “他就是犯了天條,你也不能殺他,我看你小子犯混犯到腦子不清楚了。”一向斯文有禮的李鍾,發起脾氣來,到也頗有氣勢。
  “他犯不犯天條我不管,但他把巨麗山拱手送給了漢西王——”最後那“送給漢西王”這句抬的音很高,他真是怒了。
  李鍾也覺得這次丟棄巨麗山很不應該,他理解侄子的心情,本來正在東軍籌備針對東周的攻勢,卻想不到後背被人捅了一刀,而且這一刀還捅得是要害,那巨麗山是漢北西邊的一道重要關卡,丟了它,再想撿起來,付出的代價可不隻一兩倍那麽簡單,深歎一口氣,拍拍侄子的肩膀,“行了,這事我來跟你爺爺說,你還是——還是先去安排那些女眷們的住處吧。”說罷,轉身要走。
  “三叔,告訴祖父,以後軍機上的事,我不會再跟他妥協,修競哥再這麽繼續鬧下去的話——”嘴角微翹。
  李鍾默默點頭,“我知道了。”
  聽著腳步聲漸漸遠去,白卿才敢呼出壓在舌頭底下的那口氣,原來這次與漢西之爭不是和,是輸了。
  手指輕輕抵在身後的牆壁上,起身,轉頭,推開破舊的木門,迎麵站著一個男人……
  “聽完了?”李伯仲居高臨下,看著一身男仆打扮的白卿。
  脫去女子妖冶的裝備,她看起來很是嬌小。
  “聽完了,一個字都不差,要滅口嗎?”抬腳跨上台階,笑著仰視他嚴肅的麵孔,看來是餘怒未消啊,“夫君是舍不得妾身吧?所以這麽快就忍不住回來了。”他說得,可能要一輩子才回來,可這才剛過了幾個月。
  伸手握住他一根手指,表示親昵,女人討好男人不就是這樣嘛。
  李伯仲看著她光潔的額頭,半天沒什麽表示,沒甩開她的親昵,也沒回握,“出去了?”他的眼睛一向好使,盡管隻是一眼,他還是看到了她,以及那個壯實的男人。
  “是啊,您說一輩子不回來嘛,妾身也得要考慮下半輩子怎麽活。”顯然他是看見了,她也沒必要再狡辯,跟別的男人在一起被抓個正著,百口莫辯,主動承認比解釋好多了,“好在您又回來了,妾身也不必將就那些普通男人了。”
  最後還是抽去了手指,不過沒有用甩的,看來怒氣是消了不少。
  李伯仲轉身走上遊廊,白卿跟在一旁。
  遠遠的,在遊廊盡頭,彩緞翩躚,是一群華麗的女人,她注意到了他眉頭的變化,微蹙,然後平靜,看來是認識的人。
  這是一群可以瞬間讓普通女人化成灰燼的高貴女人,白卿有點慶幸自己身上穿的是這身幹淨的青衣男裝,如果她穿得是她那些廉價彩衣,臉上畫得是眉飛色舞,此刻一定已經變成了灰燼。
  白卿幾乎可以肯定,那位著紫裳的美貌女子一定就是李伯仲的未婚妻,瞧她的眼神,瞥過他的眼,然後掃過她的唇,接著是淡淡的放空,像是什麽都不在乎,這是有心胸的女人的表現,似乎能目空一切。
  而她想知道他的這位正主是不是真有那麽心胸開闊,於是輕輕伸手握住了他一角衣袖,閃半步,躲在了他的身後,這是沒見過世麵的女人該有的模樣,膽怯,但卻與她身前的男人形成了一種莫名的親昵。
  不出所料,她的“膽怯”讓他的未婚妻多看了一眼過來。
  白卿低下眼,長長的睫毛掩住了眸子裏的笑意,原來——這未來主母也沒那麽目空一切。
  “舅母。”李伯仲微微垂目,向為首的一位中年婦人施禮,這婦人是漢西趙家的兒媳,與李伯仲的母親同輩,同時也是皇族出身,這次來西平說是因為去京城路過的,不過顯然沒那麽巧合,從漢西去京城,想路過西平那還真是不容易。主要原因還是因為李伯仲未婚納妾,讓他的老丈人不開心了,這位舅母就是來做和事老的。
  瞧,她不是還帶上了李伯仲的未婚妻?大老遠的,從京城到漢西,再從漢西去京城,然後又這麽湊巧路過西平,為的是什麽?當然是讓李家人看看這位儀態萬方,貴氣逼人的郡主,皇室的女兒,可不會輕易跟人分享男人。
  這不隻是麵子問題,還牽扯著君與臣的尊卑。
  “伯仲啊,正好碰上你,你先帶梓童去歇息,一路上顛簸的很,她身上還帶著病,熬不起,我得先去拜見姑姑她老人家。”這婦人口中的姑姑即指李伯仲的祖母,諸侯各家雖然為了爭地盤的事,你我撕咬,可私下裏,也是盤根錯節的帶著血緣關係,亂七八糟的。
  李伯仲微微點頭,隨即側臉看一眼在他身後裝膽怯的女人。
  是要她給主母讓道了?白卿回視他,並默默鬆開手。
  淒涼啊,就這麽被丟棄在了空曠的遊廊裏,侯門似海,貧賤女子終還是要遭人丟棄的。
  白卿回過頭,她的月舂苑在西,跟他們的方向正好相反。
  抬腿走了幾步,一偏頭,兩三個孩子正躲在廊外的毛竹後,背後像是藏著什麽東西,其中一個孩子是李季冬,就是那個用竹劍砍傷她,卻把自己給嚇壞的男孩。
  白卿看著幾個孩子半天,突然生笑,伸手指了指他們背後露出一角的劍鞘——男孩子總是對利器有莫名的喜愛,似乎天生愛鬥。
  幾個孩子經她的指示,趕緊把露出的劍鞘再藏藏好——好不容易躲過大人的眼睛才偷來的寶劍。
  白卿轉過頭,繼續往她的小院子去了。
  男孩們見狀不禁互瞅幾眼,隨即嬉笑開來,大哥這位小姨娘還挺夠意思,沒聲張。
  ***
  白卿換下了那身青衣,挑簾子出來,就見鳳宣正在從食盒裏往桌子上擺飯菜。
  “廚房今天這麽早做晚飯?”
  鳳宣心虛地答應著,今晚東府那邊大擺筵席,可沒點她們這位卿夫人的名,所以廚房就先讓她把晚飯端了來。
  “東府不是開宴席嘛,還有空給我做這麽多菜?”看了看,菜色很豐盛,而且還多了幾道。
  “吳媽說今天的菜很新鮮,就多做了兩道。”鳳宣邊回著話,邊打量白卿的表情。
  “那過會兒你送盤子回廚房時,多謝謝吳媽。”坐下身,拾起筷子在白水裏沾了兩下。
  她到李家以來,打點的最好的就是這些下人了,這是習慣,到任何一個地方,她都會找機會先跟這些人來往,小時候在歌舞坊間,她也這樣,所以廚房每次給她們姐妹的飯食都比較多,沒辦法啊,餓出來的嘴巧跟手段。
  “對了,一會兒跟吳媽先要點熱水。”今晚來了這麽多女眷,熱水肯定要排到很晚。
  鳳宣點頭。
  洗澡是很好的解決寒冷與寂寞的方式,泡在半人高的浴桶裏,周身被暖暖的水包裹著,一閉眼,整個人滑進水裏,再緩緩張開眼,看著水麵上的世界,像做夢。
  “啊——”一聲尖叫,鳳宣驚恐的麵龐倒影在水麵上。
  白卿坐起身,臉上、頭發上都冒著熱氣……
  “夫人——您——差點把奴婢嚇死。”誰見過大活人在水底睜著眼睛的?
  白卿抹一把臉上的水漬,咳嗽幾聲——被水嗆到了,這丫頭進來就是一聲尖叫,嚇到反而是她,“不知道誰嚇誰,出什麽事了,突然這麽跑進來?”
  “哦,是東府那邊來傳話,讓您過去呢。”說著話間,趕緊遞來一條布巾。
  “叫我過去?”誰這麽想不開,在這種宴席上也敢讓她過去,是想要李家下不了台,還是想要那位未來主母下不了台?

  十 芽城的內人

  柔順是偷窺的最好方式之一,在膽怯、無助與被排斥時,用那雙無辜的眼睛去看人,偷窺這些與普通人不同的高貴人,是一種無奈之下的樂趣。
  她第一眼看得是李伯仲,因為隻有他能決定她在李家的命運,這個男人與眾不同的是,他敢反抗,並且可以戰勝他的家人,這是普通男人做不到的,她喜歡並敬佩他這一點。
  對於她的注視,李伯仲並沒有給予太久的回視,隻是飲酒間偶爾的一瞥,瞥見她那身輕柔的白緞,以及腕子上翠綠的鐲子時,他便知道她今晚扮得是憐人的小妾。
  他甚至開始有點喜歡她了,在任何對付不了的局麵跟前,總是能想出辦法來應付。
  “卿兒啊,過來這邊坐。”李家的二兒媳,李伯仲的二嬸,抬手示意白卿過去,那一聲“卿兒啊”,叫得白卿心中一窒,看來今晚李家這出戲唱得還真不一般,往常這位二夫人都沒正眼瞧過她,還記得在園子裏與李季冬的那次竹劍會,這位二夫人遠遠望來的眼神可不算友善呢。
  白卿微微朝主桌一福,隨即來到二夫人的跟前,老王妃並不在宴席行列,所以這裏便由二夫人撐起了場子。
  白卿坐到了二夫人的跟前,她的對麵坐得正是下午那位紫裳的未來主母。
  滿桌的女人,麗顏華裳,貴氣逼人,普通女子坐在其間,不覺榮幸,反覺自卑,白卿眼不斜視,似乎顯得有些局促,說心底話,她也是普通女子,少不了也會有些微莫名的自卑。
  “卿兒啊,這位是漢西王府的華夫人,快見過了。”擱在白卿背上的手微微用勁,提示她起身福禮。
  看來,今晚提她來三堂會審的恐怕就是這位華夫人了。
  白卿乖乖起身,福禮,“夫人安好。”
  這華夫人便是下午在遊廊裏碰上的那位,她們當然都見過了,不過還是當沒見過,華夫人帶著和煦的笑意上下打量了白卿一番,“倒是位精致的美人,今年多大了?”
  “十九。”
  “嗯,比梓童還長兩歲。”笑看了一圈桌上的人,眾人也陪著一同淡笑,“家裏定是離西平不遠吧?”
  白卿微微抬起睫毛,看著桌子中心那盤紅鯉魚,緩緩道:“遠呢,在東周。”
  “噢?是周人啊,難怪生得一身江水靈秀。”點頭讚許,並笑得和藹,“不過也跟我們一樣,遠離親人,家裏人都見不著,想呐,是吧?”
  白卿的視線從紅鯉魚轉到了那華夫人的手上,她右手的無名指上帶了一枚翠綠翠綠的翡翠戒指,戒指上還鑲了一點碎珠,好看的緊,“家裏沒人了。”
  桌上的人都靜默下來,那華夫人眼色也是微微一暗,“可憐的丫頭,定是吃了不少苦。”
  二夫人淡笑著插話進來,“來,這菜都涼了,咱們先吃。”這要再繼續問下去,就該李家丟臉了,這白卿什麽身份?當然不能讓這個話題繼續下去,說話間,二夫人手指微微拍了拍白卿的後背,先讓她坐下來。
  白卿聽話地坐下身,心明這兩位貴夫人也是在暗中較勁。
  一旁侍候的丫頭上前給白卿遞了雙筷子,白卿習慣性地將筷子在白水裏沾濕,一抬眼,對麵的那位嶽梓童正看著自己。
  這是個與李伯仲很相配的女人,美麗的麵孔,淡然的貴氣,並不咄咄逼人的眼神,但高傲著,卻又是不惹人厭的高傲。這是白卿對這位未來主母的注釋。
  對方似乎也在評判她,隻是不知道在她的心裏,她是什麽樣的。
  酒宴上,那位華夫人似乎並不打算放過白卿,非要問出她的身家來曆不可,不是青樓出身嘛,她就讓這女人親口說出來,非讓這李家人自己臊一臊不可,而李家的二夫人也不簡單,兵來將擋水來土淹,一招一式,兩個女人過得精打細算。
  一晚上忙得到是她們倆。
  宴席結束,華夫人讓李伯仲送他的未婚妻回去,他送了,而且看起來他對他的未婚妻很尊重。
  而白卿,她要自己走。
  料峭的春夜,穿著一身單衣,頂著一頭尚未幹盡的濕發,獨自在這偌大的府裏走著。
  在一處院落前,白卿停下腳步,仰望著門樓上的燈籠,微風拂來,額前的碎發飄搖不定……
  這裏是娉兒的住處,與她的月舂院相似,都小得可憐。
  姐姐啊,娉兒是不缺吃穿,可是她跟你我一樣,缺的是在這家人麵前的尊嚴,我該怎麽把她的尊嚴撈回來呢?
  仰望滿天的星辰,苦笑。
  ***
  折回西府的路上,迎麵碰上了送人歸來的李伯仲。
  長長的遊廊,搖曳的紅燈籠,各執一端的男女,在清灰夜色的陪襯下,各走一邊,路過時,她把視線從他的身上收回來,今晚她要惆悵她的親人,而他,也有他自己的事。
  可錯身時,他伸來一隻手,勾在她的腰間,把她輕輕拉了過去——這就是他們之間的關係,隻有占有與親昵,不存在尊重。
  “我困了。”她這麽說,並抬手碰了碰他脖子上一處細長的傷口,傷口剛打了血結,像一條長長的蜈蚣,“放我回去吧。”
  男人卻俯身,把她緊緊擁進了懷裏,在她的頸側深深吸了一口氣,把她本來還殘留的一點熱氣都吸幹淨了,他這是怎麽了?
  打算吸完陽氣,就把她掃地出門嗎?
  男人鬆開女人的腰,眼中帶著一絲笑,然後帶著那絲笑,走了?
  女人空對著紅燈籠下那絲絲清風,有些恍惚,恍惚過後隨即轉過身,看著男人的背影,是又要走了嗎?去做他那些打打殺殺的事情去了?
  她跟他有一點很相似——他們都很堅持,或者說執拗,為了自己那點事,可以無比堅強,所以他讚賞她。
  而她,就像之前說過的,在某些時候,敬佩他。
  隻是她弄不明白,他這麽擁住她,是喜歡她,還是舍不得她呢?
  撥過額前的一綹亂發,笑,似乎這兩個答案都不能成立。
  ***
  第二天,白卿病倒了,高燒燒得她滿嘴是泡。而李伯仲走了,撇下他的未婚妻,悄無聲息地離開了西平。
  這可真不好,人家華夫人還等著做和事老呢,他竟這麽不告而別!他要那些皇家的臉麵放到哪兒去呢?
  他是同意娶妻的,卻又偏偏一遍又一遍地撕扯著妻家的臉麵,但他仍然尊敬他的未婚妻子,這真是令人難以理解。
  或許真得沒人能理解他吧。
  就在這一年,李伯仲做了件大事,他攻下了東周的芽誠,惹得眾諸侯議論紛紛,甚至群情激奮,什麽時候輪到小小的漢北硬挺了?敢做這樣螳臂擋車的事!可他就是做了。
  芽城,那裏是白致遠的家。
  聽到這個消息後,白卿默默想了一個下午,最終還是決定寫信去打聽。
  她的信都是由鳳宣交給烏婆婆的,烏婆婆再把信交給一個胖胖的中年婦人,這婦人曾是紅透鏡湖的舞姬,不過如今卻也變成了愛念叨的胖女人。
  看到白卿的信,胖婦人歎息,並念叨著:“這肚子裏裝不進半兩黃油的愣丫頭,王府都進了,還不快把那些窮親戚,舊朋友都忘幹淨,等著他們把自己給拖累死嗎?”
  雖然這麽念叨,可胖婦人還是找人把信送了出去。
  可惜,芽城那邊始終沒有回信。
  為什麽呢?因為信正捏在另一個男人的手裏——
  芽城的驪山上出鐵礦,更出冶鐵的能工巧匠,鐵是好東西,千錘百煉後,可做鋤頭,做耕犁,做鍁叉,更能做成鋒利的刀槍劍戟,爭奪天下,稱王稱霸,所以李伯仲攻下了芽城,因為他需要這樣一個能為他鑄造軍械的地方。
  捏著一封黃底的信封,李伯仲蹲下身,詢問地上這個方臉的男人,“寫信的是誰?”
  方臉的男人看著信封上那熟悉的字跡,思襯半天後,道:“是我的內人。”他覺得說內人最合適,因為他說過他沒有親人了。
  “你的內人住在西平?”
  男人眨兩下眼,“是,芽城多事,西平安穩些。”
  “鑄鐵的方子在她那兒?”
  “對,大人隻要放了我窯上的那些工匠,我立即寫信讓內人把鑄鐵的方子送來。”
  看著方臉男人的眼睛,半天後,再問道,“你叫白致遠?”
  “是。”
  “你的內人叫白卿?”
  “……”
  “住在漢北王府?”
  “……”白致遠錯愕,他不知道卿兒住在哪兒,但這個人好像把卿兒的底打聽的一清二楚,他突然有點害怕,怕把卿兒也給連累了,她的來信讓他始料未及,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信落到這個人的手裏。
  白致遠想反悔些什麽,卻沒機會。
  李伯仲對身後的侍衛一揮手,侍衛上前架起了地上的白致遠,帶離大帳。
  行軍帳裏隻剩下捏著信的李伯仲。
  內人?她是別人的內人。
  將信封放到桌上,高高地俯視著。
  撚出信紙,展開——信上是真切的問候……
  十一 梔子花香與血吻
  六月,一年之中最熱的時節,東府園子的西側,有一塊用圍牆圍起來的塘子,是專給女眷洗浴用的。

  十一 梔子花香與血吻

  六月,一年之中最熱的時節,東府園子的西側,有一塊用圍牆圍起來的塘子,是專給女眷洗浴用的。
  天氣炎熱的下午,白卿喜歡到這裏來,脫了鞋襪,坐到矮木凳子上,然後把腿伸進清涼的水中,聽著知了叫,看著一旁女孩子們嬉戲,時間會過得很快。
  就是在這裏,瑞華與她有了言語上的交談,當然,是必須在沒別人的前提下。
  “你也識字?”女孩的聲音很清亮,白卿喜歡聽,她的聲音總能讓她記起姐姐。
  “是啊。”
  “也有先生教嗎?”
  “沒有先生教,是姐姐教的。”
  “你姐姐真好。”女孩歪著頭看她,兩條腿在水裏劃啊劃的,這代表她很開心——這是白卿這些日子總結出來的。在沒人的時候,小女孩才會放鬆,並且容易開心。
  “她是很好。”白卿也動了動放在水裏的雙腿,麵露微笑。
  “你為什麽會在腳上帶鏈子?”女孩看著白卿腳踝上的銀鏈子,她覺得很漂亮。
  白卿翹起雙腿,右腳踝上的鏈子伴著水聲,叮叮的亂響。
  帶鏈子是個習慣,本來是帶鈴鐺的,走起路來丁零當啷的響,小時候姐姐喜歡在她的腳上帶,說好聽,後來她才明白,那鈴鐺不隻是好聽,還是一種訊號,姐姐靠這個訊號能知道她來了,才可以防止讓她看到些不雅的畫麵。
  “不好看嗎?”笑著看女孩兒,關於姐姐,她隻想把她最好的一麵給女孩。
  女孩兒看著她的腿,笑笑點頭,“好看。”
  一大一小,兩個女子,披散著頭發,穿著薄薄的白衫,並排坐在碧水池畔,聽著知了聒噪,閑聊著不知所謂的話題,這就是她想要的幸福,跟她的家人靠在一起。
  木門吱呀地響了一聲,似乎是有人進來了,塘子邊的一大一小對視一眼,女孩兒爬起身,遠遠地挪坐到了另一邊。
  來人是女孩的使女,是來給她更衣,梳頭,接她回去的。
  女孩端坐在梔子花樹旁,使女慢慢把她的頭發分成兩片,女孩透過發絲的間隙,衝白卿微微一笑。
  白卿回她一個笑。
  夕陽漸斜,女孩被使女牽著手帶出了塘子,木門吱呀一聲,然後咚得合上。
  白卿這才將視線收回。
  天晚了,她也該回去了。
  爬起身,褪去沾濕的白衫,水麵上倒影著她光潔的腿,纖細的腰肢……
  綰住一頭青絲,以白玉簪定好。
  鳳宣進來時,白卿早已收拾妥當,還伸手摘了兩朵梔子花,一朵戴在發間,一朵插在鳳宣的抓髻上。
  “夫人,戴白花不吉利。”鳳宣伸手想拿下來,可瞅白卿帶著挺好看,又沒舍得摘。
  “香,還能驅蚊子。”白卿將裝衣服的竹簍子遞給鳳宣,笑著往門口走,六月的每一天都過得這麽舒坦,她喜歡李家的這個塘子。
  鳳宣悄悄歪了歪身子,對著水麵看了看自己頭上的梔子花,真是挺好看的,這才放心地挎上竹簍子去趕白卿。
  木門再次吱呀打開,又咚一聲合上,隻把一片美麗的夕陽關在了門內……
  ***
  此時,西平的大街上,有幾匹馬正從南往北緩行著。
  “窯廠的地點都定好了,工匠們也都到齊了,我看差不多可以動工了。”說話的是李家三爺李鍾,“聽說你找到了會煉製白鐵的人的線索?”
  “還不確定。”回話的是李伯仲。
  “如果能找到那就太好了。”李伯仲不說線索的事,李鍾也不好多問,“對了,你也小半年沒回家了,這次待久一點,家裏正盤算著把西府給你收拾一下,你也幫著看看,年後成婚,省得趕不及。”
  李伯仲沒說什麽。
  到了府門口,眾人下馬,下人接去了馬韁繩,一行人便往東府去了。
  ***
  到了夜晚,滿月似盤,天河如紗。
  微風拂去了白日裏的燥熱。月舂苑裏漆黑一片,隻有花草間星星點點閃著螢火蟲的光亮。
  鳳宣坐在院子裏,拿著納鞋底的粗針,借著如水的月色,把一朵朵梔子花穿成了串,弄得滿院子都是花香。
  白卿說她太奢侈,一支花要醞釀多久才能綻放,卻讓她一晚上禍害了這麽多。
  “夏天還有那麽久才過去,你一晚上就全給摘了,以後怎麽辦?”白卿側著臉,縮在藤椅上,看著認真串花的鳳宣。
  “園子後麵的花圃裏種了好大一片梔子花,夫人小姐們嫌它們沒顏色,不富貴,全不賞的,摘個幾朵沒事的。”串好一串,打個圈,係好,伸手套到了白卿的頸子上。
  花香太濃鬱,衝得嗓子眼甜甜的,還有一種昏昏欲睡之感,白卿望著浩瀚的星河,緩緩閉上眼……
  她五歲時離開的芽城,所以早已記不起父母的樣子了,不管做夢還是回憶,父母的臉都是模糊的,記得最清楚的隻有姐姐。
  她們是跟著父親的一個夥計逃到西平的,然後那夥計一直跟姐姐要父親的什麽東西,似乎是沒要到,後來那個夥計她就再也沒見過,然後畫麵就跳到了鏡湖,姐姐開始跟著教坊的婆姨們學跳舞,每天早晨一起床就要把腿高高地踢到一根竹竿上,她就蹲在姐姐的腳跟前,看著她的腿一直抖啊抖啊,她問姐姐疼不疼,姐姐說不疼,卻又在流眼淚,後來等到她把腳踢到那根竹竿上時,才知道,原來姐姐的眼淚是真的,不疼是假的。
  再後來,一個夏天的夜晚,她被蚊子叮得很癢,爬起身去敲姐姐的門,沒人應聲,她貼在門上聽,姐姐在哭,然後她也跟著哭,不停地敲著門,直到一個男人把門打開,她看到姐姐正縮在床角,於是她狠狠咬了那個男人的手,一直咬到聞到血腥味,血是鹹的,很腥——
  呼——白卿倏地睜開眼,每次夢到這裏她都會醒來,嘴角依稀還帶著血腥味。
  “鳳宣,什麽時辰了?”胡亂抹了一把額角的汗。
  鳳宣沒答。
  她轉頭看——
  坐在鳳宣位子上的不是鳳宣,是個男人,背著月光,正專注地看著自己。
  此時,月色光華,照在她發間的梔子花上,散著幽白的光。
  他回來了,與她的噩夢同時出現。
  ***
  四處摸索著火折,弄得桌子上亂七八糟,心情還處在剛剛那個噩夢裏,難以自拔,讓她心煩氣躁。
  好久沒做這個夢了,可依然還是會被夢中的情緒影響。
  “現在不要——”她推拒著男人伸過來的手,現在不行,得讓她平靜一下,否則她會咬人。
  狹小的空間裏,女人雙手推在男人的胸膛上,動作就這麽停滯在這一刻。
  月色透過窗紗,斜射在女人白色的裙衫上,映得男人的臉白晃晃的。
  男人伸手摘下女人頭上的梔子花,手一鬆,梔子花掉落塵埃,然後就是掙紮,她第一次反抗他,而他,第一次去吻一個女人的唇。
  帶著血腥氣的吻,誰也不讓誰。
  最終還是女人輸了,可男人的唇也破了,女人的淚水與男人的血和在一起,又鹹又腥,充斥在兩人的唇齒之間。
  這是她回西平後第一次哭。
  李伯仲伸手抹掉她臉頰上的淚水,“不用難過,他還活著。”
  白卿抬眼瞅他,嘴角還殘留著他的血,紅豔豔的,她不明白他的意思……

  十二 誤會 陰謀 人影

  李伯仲伸手擦了擦嘴角的血漬,坐到長條案的後麵,正好是燭光照不到的地方。
  長條案的前麵,站著一對男女,男的是白致遠,女的當然就是他所謂的內人白卿,不巧,眼下也正好是他李伯仲的女人。
  白卿起初還不了解發生了什麽事,直到被他帶到這兒看見白致遠,才明白他口中的“他還活著”,這個“他”是誰。
  來不及考慮他怎麽會把白致遠帶來,眼前這情形,顯然不適合追根究底。
  “什麽時候來的?”白卿開口詢問白致遠,話音放得很輕柔,算是安撫白致遠的情緒,因為他剛才看她進門的那一刻嘴唇都在抖,看來是在害怕。盡管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但首先得安撫好他的情緒,不然他容易說不出話來。
  白致遠不自覺地看了一眼桌案後的人影,他沒想到這個人真會把卿兒帶來,他果然還是把她給連累了,“下午剛到。”拉住白卿的衣袖,硬生生扯出一絲笑容,“來,我還沒跟你介紹,這是我一個朋友。”指著桌案後的李伯仲,“他姓——”他姓什麽?他根本就知道這人是誰,他隻想安撫卿兒,怕把她嚇到。
  “李。”李伯仲很自覺地給了他一點提示。
  “對,李兄弟。”白致遠暗暗鬆了一口氣,“芽城不是打仗了嘛,我就想幹脆把窯場搬個地方,正好李兄弟也想合夥,所以順便讓他幫忙,他對西平熟悉,就把你給找來了,我怕你收不到回信會擔心。”白致遠重重地笑了兩下。
  白卿沒有拆穿他的謊言,即使他的謊說得十分蹩腳,“你沒事就好。”拉他坐下,否則他更會手足無措,這人太過誠實,“阿盈跟姚婆婆她們還好嗎?”
  “好,都好。”答得心不在焉。
  “見到她們幫我問聲好。”
  “嗯嗯。”瞥見李伯仲起身,立即也跟著站了起來,並扯起白卿,“卿兒,我還急著趕路,你先回去,我下次再來看你。”一邊說著,一邊把白卿往門外推。
  白卿看一眼李伯仲,顯然,致遠是受到了他的脅迫。
  白卿被推到外麵,合上門前,白致遠還擺了一臉的僵笑,半掩上門後,白致遠立即看向已到近前的李伯仲,“我答應你們的要求,可你們不能傷害她。”
  李伯仲的唇線平平的,忽而一勾,“你不是說鑄造白鐵的方子在她那兒嗎?”
  “那方子——我也知道,我鑄造過。”似乎是怕李伯仲反悔,連忙又加上一句,“還有你們說得那些刀劍弓弩,我都會幫你造。”
  李伯仲的眉頭微微舒展開,看來是得到了滿意的答案,側過身就想走,卻被白致遠一把手拽住,“你還沒答應我。”
  李伯仲瞅著眼前這個誠實的男人,半天後才道:“知道這世上什麽東西不可以讓別人保管?”女人跟江山。
  白致遠不是很理解他的意思。
  李伯仲的唇翹得老高,“我答應你,會好好照顧她,不會傷害她。”說罷瞅一眼白致遠放在自己衣袖上的手。
  白致遠緩緩鬆開手指,李伯仲這才跨過門檻。
  直出了院門,白卿才拽住李伯仲,迎著午夜皎潔的月光,蒼白的臉上難得出現“厲色”這種嚴肅的表情,看來是被踩到了痛處,露出她的本性了,看來那個姓白的男人真就是她的弱點。
  “要我饒了他?”回頭,看著她嚴肅的臉孔。
  “你想要的是鑄鐵的方子吧?”白致遠身上隻有這一點才值得他這麽興師動眾,那個傻瓜當年拿到姐姐給他的方子,居然真就鑄了白鐵,才會引來諸多的麻煩,好不容易事情平息下來,沒想到如今還是栽在了這件事上,“你放了他,我給你。”
  “我從沒抓過他。”
  白卿鬆開他的衣袖,暗歎,原來他今晚帶她來,是拿她來威脅白致遠的。
  可他怎麽知道致遠跟她認識?是那次在街邊的一瞥還是其他什麽原因?她猜不透。
  盯著李伯仲的眼睛,她慢慢後退,隨即轉身往回跑,想告訴白致遠那個傻瓜不用管她。
  這方法雖然是笨了點,而且未必成功,但至少可以試試,致遠他們是她重視的人,但凡是她重視的人,她都會盡全力去保全他們。
  推開院門,衝進剛才那間屋子,不出所料,屋裏漆黑一片,早已不見人影。
  李伯仲緩緩在院子當中站定,看著門口氣喘籲籲的她。
  “我不隻有白鐵的鑄造方子,還有青銅長劍、弩箭的鑄造方法。”隻要他放了他們,她願意把一切都給他,不去管父親什麽遺言,怕什麽庸人自相殘殺,既然這世上的人那麽想自相殘殺,自我毀滅,那就讓他們去死吧。
  李伯仲看著她,唇角一翹,“我沒興趣。”她有的,他肯定能讓那個姓白的男人從她那兒挖出來,既然如此,又何必做什麽交換呢?走上前幾步,攥過她的手,該回去了,他的目的達到了。
  “怎麽樣你才會改變主意?”這話說得軟弱可欺,她似乎是放棄了用嚴肅來麵對他,也是啊,她們這些平頭百姓跟他們這些人玩不起的。
  “我很少改變主意。”拉著她的手腕跨出院門。
  午夜剛過,月色正皎。
  一個男人拉著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走在柳影重重的小徑上,四處除了風聲,再就是輕淺的腳步聲。
  白卿慢慢恢複了平靜,回想一遍今晚發生的事,她的確是太衝動了,他帶她來就是為了讓白致遠甘願受製於他,而她卻像隻慌了神的兔子,自己往木樁子上撞,那麽緊張致遠他們,這不正好又被他利用了?
  利用她來要挾白致遠,然後反過來再利用致遠他們來要挾她,有多少方子夠這麽要挾的?
  她該怎麽辦呢?
  瞧著李伯仲的側臉,暗歎,一招損,滿盤輸啊。
  從小路繞過一道漢白玉的小橋,就能看見王府的側門樓,而他卻停在了小橋前,白卿因為心事重重,不甚在意他走得什麽路,等回過神時,他正好拉她進了小橋側的竹林裏。
  白卿不明所以,但沒有吱聲。
  大概一刻之後,有個人影從他們剛剛來的路上匆匆跨上小橋,四麵觀望,像是在找什麽人,無果之後,隨即跨過小橋,往王府的方向去了。
  李伯仲暗哼一聲,很好,已經開始盯著他了,那他就隨了他們的願,今晚就暫且消失一晚。
  “嘶——”跨出竹林時,白卿暗哼一聲,她的右腳錯踩在了竹筍上,扭了腳腕子。
  李伯仲歪頭看了看她跛掉的那隻腳,“能走嗎?”
  “可以。”
  結果,他還是背上了她,沒有回王府,回到了他送給她的那棟叫林同居的宅院。
  烏婆婆的老頭給他們開得門,老頭不多話,隻是吱呀合上門後回屋去了,沒多會兒,烏婆婆就拿了膏藥跟冷水過來他們的房間。
  也沒跟白卿多話,放下藥,扒了白卿的鞋子,一看腳腕子腫了個大包,便動手擦拭。
  “先這麽擦一下,明天一早再去找大夫吧?”烏婆婆是對著他征求的。
  得到默許後,烏婆婆合上門走了。
  屋裏的兩人對麵無語。
  他俯身坐到床邊,白卿稍微往後挪動一下,似乎是有意躲避他的靠近。
  果然是不一樣了,見到了那個男人後,一切都反常了——他將她這些反應,歸為白致遠的影響。
  既然這麽在乎那個男人,怎麽又會把自己輕賤給他?他還記得她手臂上的那點紅可是給了他的,那東西在他來說,雖然並不怎麽值得在乎,不過對女人卻很重要,因為很多男人對那東西有種特殊的怪癖。
  “還有很長時間要熬,一直這麽躲著我行嗎?”將她的雙腿放平在床上,“既然都選擇了要委屈,就該委屈到底,這是你自己選的,怪不了別人。”翻身倚到床側,與她並排,“你要找得是什麽人?”他當然記得她來府裏是找人的。
  “瑞華,她是我姐姐的女兒。”
  他似乎一時沒想起瑞華是誰,等想到後,不禁哼笑,“就為了找這麽個人?”
  “是的。”
  “反正都要嫁出去,找到她又有什麽用。”李家的女兒都是要外嫁的,十五六歲時嫁出去,命好的,能活得久一點,命不好的,可能早早就抑鬱而終。
  “……”她就是想找,他這種人可能一輩子都不會理解。
  翻個身,側躺到床的最裏側,她不想說話,跟誰都不想說……
  看著她的睡顏,李伯仲舔了舔被她咬破的唇角,他今晚親了女人的唇,沒有女人的脂粉味,也沒有香甜味,而是一股子澎湃的血腥味。
  暗暗嗤笑一聲。
  合上眼——
  燭火被窗縫透進來的風撲滅,室內一片月色的清輝。
  男人睜開眼,側身,低頭,吻在女人的唇上,女人迷糊地掙紮了一下,最終被製服,那澎湃的血腥味再次蔓延在兩人的唇齒之間,有種抱負的快感——對他們倆都是如此。
  因為這次破得是兩人的唇片。
  ***
  而此時,王府的一角,有人在密謀著一些爭權奪利的事。

  十三 轉折

  李伯仲被圍攻了,或者說被孤立了,徹底地孤立。
  芽城一戰讓他引來了幾乎整個世界的反對,所有人都把矛頭對準他,說他年少氣盛,說他膽大包天,上到皇室,下到諸侯,每個人都對他的做法大吐口水,頃刻間他就成了十惡不赦的壞蛋。
  而在此之前,每個諸侯用武力威脅漢北時,沒人反對,好像那麽做就是正義了。
  且這些反對的人中也包括李家自己人。
  所以從芽城回來後,李伯仲開始被盯梢了,被自己的家人。
  從林同居回到王府後,李伯仲突然清閑了起來,據說他的兵權被釋了,釋的人當然是他的祖父,這小子做事太急躁,給漢北惹來的壓力太大,不能繼續讓他獨攬軍機,要讓他休息一段時間。
  所以他就窩在了月舂院裏,成了十足的李家大公子。
  每天萎靡不醒的,睡覺似乎成了他生活中一件極其重要的事。
  傍晚,白卿挎著竹簍從塘子回來,帶著一身的梔子花香,而他依舊躺在樹下,閉著雙目。
  鳳宣捧著茶,朝白卿看看,她不敢送過去,怕擾了大公子休息。
  白卿放下竹簍,接過鳳宣手中的茶,放到他身旁的木幾上,想開口說話時,院門口傳來了兩道叩門聲。
  鳳宣趕緊跑去。
  來人是他同父異母的哥哥,就是前段時間那個被他整得有點過頭的李修競。
  “伯仲,這麽清閑啊。”踱著方步,來到李伯仲的跟前,白卿早早站了起來,給李修競讓了位置。
  李伯仲始終沒睜開眼,依舊頭枕著雙手。
  “伯仲?”李修競欠身再叫一聲。
  李伯仲這才睜開眼,惺忪之中略帶驚訝,“是大哥啊,過意不去,我睡得有點沉。”從躺椅上微起身,朝一旁的凳子讓手,“坐。”
  李修競笑笑,彎身坐了下來,“羨慕你這清閑勁啊,你這一脫手,可把大哥我給累壞了,過兩天就要去東軍,這不,來你這兒道個別,順便也跟你參詳參詳東軍的事,你不是在那邊待得久嘛。”
  李伯仲的眉梢微微揚了揚,“怎麽,三叔讓你去東軍?”
  李修競本還帶著笑意,今天來,他主要是看李伯仲笑話來的,此前他可是被他整得不輕,親信被整沒了不說,連他自己也被整回了王府,變成了遊手好閑,好不容易輪到李伯仲走背運,他當然不能放過奚落他的機會。可他這麽一句話就讓他有些毛發四立,“不是啊,是祖父他老人家親口點得名。”
  “祖父?”端起茶碗。
  “是啊。”
  李伯仲嘴角帶著一絲笑意,但沒說什麽,隻是抿了一口茶。
  他這個樣子倒讓李修競躊躇了起來,“怎麽,有什麽說法嗎?”
  “沒,挺好,大哥去那兒正合適。”李伯仲的表情恢複正常。
  李修競的眉頭反倒蹙了起來,端著茶半天沒喝,“伯仲,你剛才說三叔讓我去的東軍,這什麽意思?”
  “我剛才說三叔了?”
  “說啦!”
  李伯仲聳聳眉頭,“那就當沒說吧。”
  “伯仲——你說話怎麽這麽沒頭沒尾,我知道我跟你有些小過節,可咱們倆怎麽說也是親兄弟,你有什麽話不能直說?”
  李伯仲放下茶碗,坐起身,雙掌對壓了壓,當作伸懶腰了,隨後才轉過腿,側坐在躺椅上,與李修競麵對麵,“大哥,知道我這次栽在哪兒嗎?”
  李修競的視線在李伯仲與茶幾上來回巡了兩下,“哪兒?”
  “我攻下了芽城,給漢北惹來了禍不假,可依你看,祖父會一點情麵都不講嗎?”
  李修競思襯半下,這確實是個問題,他之前太過幸災樂禍,到把這茬給漏了,祖父怎麽會把伯仲弄的一文不值呢?怎麽說他都是嫡孫,“你是說,三叔從中作梗?”
  “這我到不清楚,不過芽城那些窯場、窯工全給他收了。”
  “……”這就是說芽城那邊一點油水都沒了,全進了三叔的口袋,李修競忽而一笑,“伯仲啊,你想看大哥我的笑話。”指了指李伯仲,“你明知道你在東邊惹了那麽一大攤子事,東周定然要報複,你還說我去那兒正合適。”
  李伯仲也跟著笑一下,“是合適啊,大哥不正好可以力挽狂瀾,證明一下自己的本事嘛!”
  李修競拍了拍李伯仲的肩膀,兩人嗬嗬大笑。
  李修競心中暗想,這小子心機多詭,不能全信,可也不能不信,他的話有一半是在故意挑唆,但也有一半說對了。
  這小子的兵權被奪了之後,眼下漢北誰的權利最大?三叔李鍾啊,他會不想獨攬大權?他想獨攬大權,就得把他們這些人給一一除了。
  東軍什麽地方?那是李伯仲這小子的老窩,這些年他把那裏擇菜一樣,擇得幹幹淨淨,剩下的都是他的鐵杆死忠,那都是些要義不要命的主,他過去能好受?看來還是修晏說得對,事情太順,反倒不好。
  去東軍這事還得從長計議……
  送走了滿心狐疑的李修競,李伯仲又躺回了躺椅上,看起來安然自得。
  沒錯,他就是要讓東軍成為燙手山芋,誰也不敢去接,誰也別想動到東邊的局勢。
  此外,李家愛權的人實在太多了,礙事,他得讓他們減輕一點分量,而窩裏鬥就是最好的解決方法。他這位大哥,別的不會,無中生有,爭權奪利的事到是很在行,而且頭腦不靈光。
  白卿望著窗外躺椅上的男人,慢慢放下發髻,這男人的野心很大——他甚至在算計他的家人。
  雖然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麽,但他藏起了致遠,讓他為他鑄造白鐵,還有那些殺人的利器,似乎正醞釀著什麽大陰謀,盡管此刻他每天都在沉睡,可一旦醒了呢?一旦他真正睜開眼,會去做什麽呢?
  “嘶——”想得太入神,手指被釵上的金針刺破,血滴猶如紅豆般粘在指尖上。
  “想跟我走嗎?”他來到了窗台前,看著她吮著自己的手指。
  白卿搖頭。
  “過幾天我們要動身去京城。”並不在乎她的搖頭,詢問並不代表就要接受她的意見。
  “不去。”她要留下來,留在那個塘子裏,繼續跟娉兒在一起。
  倚在夕陽裏,笑看著圍牆外的梧桐樹,“我幫你讓那個女孩兒自由。”夠她放棄抵抗了吧?
  是夠了——
  白卿翹起嘴角,苦笑,太夠了,那個條件就像一根骨頭,他丟出去,她就能立刻跑上去含住。
  “你相信我的話?”
  她點頭,不然呢?除了相信還有別的選擇嗎?
  李伯仲的視線停滯在她的臉上,繼而伸過手拾起她的一綹長發,在手指間搓撚著,“知道去那兒要做什麽嗎?”
  “去讓所有人嘲笑吧?”不然他帶她去那麽高貴的地方幹什麽?
  對,就是讓全天下的人都嘲笑他們,“害怕嗎?”
  白卿緩緩摘下箅子上的一根長發,抬眼看向他,“大公子怕嗎?”他都不怕,她怕什麽。
  李伯仲失笑,這似乎是在她麵前他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笑,他喜歡她的誠實,以及毫不在乎世人眼光的膽子。
  也許,有一天他會厭倦她,但他會給她安排一生無憂的生活,畢竟,在他至今為止的生命裏,這個女人曾這般特殊。
  這世上的男人和女人結成姻緣的原因千奇百怪。
  有那麽一種很特殊——它叫同下地獄。
  ***
  如果白卿知道那結局,她也許會考慮不該去。
  兩個不擅相愛的人,怎麽能去嚐試那麽危險的事呢?
  她看淺了這個男人,也看淺了自己。
  或者說,她高看了這個男人,也高看了自己。
  他們,隻是一對男女。

  十四 眉眼上的妖 一

  按照老王爺的意思,李伯仲釋去兵權之後,要到京城裏待一段時間,一方麵是為了向皇室以及眾諸侯展示對李伯仲的處罰,另一方麵,李伯仲與郡主嶽梓童的婚事定在年後,諸多事宜都要他親自出麵,再者,今年是十年之期,每隔十年,眾位諸侯世子都會到京城聚首,作為第七代繼承人,今年的世子聚會,也該李伯仲獨挑大梁了。
  然而老爺子怎麽也沒想到,他會把個小妾也帶去,追是追不回來了,因為知道時,人都已經快到京城了,老爺子趕緊招了老三追去京城補救,隻希望不要鬧出什麽笑話來才好。
  京城在西平的東北方向,走官道,騎馬晝夜不停的話,兩天即可抵達,當然,那是八百裏加急的走法。
  帶著女眷當然不能像行軍打仗,何況他又不急著趕路。
  四天的時間,他們總共歇了六個地方,每個地方都有人等著接待,像是早就安排好了。
  他沒帶下人,隻有四個護衛跟隨,所以沿路的生活瑣碎全都由她來打理,累得很。
  快到京城的前一晚,他們在一處驛站住了下來,這驛站很大,且空曠無人,進去後還可以看到穿盔帶甲的兵勇,這才明白原來這裏是專門為各諸侯設得休憩之地,平常沒幾個人住進來,所以顯得冷冷清清。
  驛站建在城郊的一處高坡上,從驛站三樓的房間眺望京城,依稀可見京城南門樓上的燈火——京城就是京城,連門樓上的燈火都那麽明亮。
  五更底時,白卿便已起身,因為她要準備進京的行頭。
  打開窗,天色紅灰,早秋的晨風已帶著些寒涼,吹得人一身雞皮疙瘩。
  望一眼天際後坐下身來,從梳妝匣裏拿起小剪刀,細細地將纏在每根手指頭上的絲線剪斷,然後再慢慢把包在手指上的綢布取下,十隻豔紅的指甲就這麽露了出來——這是昨夜新染的。
  不是就要到京城了嘛,她要精心裝扮一下才行。
  對著銅鏡,將長發綰成髻,露出了耳垂上如紅豆般的耳墜,就是唇色太淡了,小指在胭脂扣裏蘸一下,而後點在唇上,這樣好多了。
  昨晚他沒睡在她的房間,似乎是碰上了什麽熟人,這對她反倒更好,至少不必再縮在床角——這個男人讓她對很多普通的事生出了樂趣,比如一個人睡。
  他的護衛都很盡責,似乎也從不用休息,而且不說話,打開門時,他們早在樓梯口等著,引她到樓下的房間裏吃早飯。
  此時,他依然不在。
  “伯仲哥,你成親時,我要去。”一個女娃兒的聲音,就在隔壁。
  “瑩兒,好好吃飯。”緊跟著是一個陌生男子的聲音。
  女娃兒似乎帶著些扭擰的哼聲,聽上去是個被萬般嬌慣的女孩,真幸福。
  “伯仲哥,你真納了個青樓女子做妾嗎?很好看嗎?比梓童姐還好看?”接連三四個問題。
  不過得到的都是靜默。
  “你這丫頭,就不能讓表哥先吃完飯再說?”又是那個男聲,帶著無奈與寵溺的音調。
  表哥?看來應該是漢西趙家人。白卿默默思襯,還是快些吃好走吧,省得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放下筷子,起身。護衛給她打開門,不湊巧,隔壁也剛好有人拉開門,是個十三四歲的女娃兒,可愛的很。
  兩個女子對視一眼……
  好吧,既然都被看見了,也不能就這麽逃了。
  白卿掠過女孩,看向房間裏的李伯仲,對方沒什麽特別的表情,“你先上車。”他如此說,當著他的表兄跟表妹,沒做任何人物介紹。
  白卿微微頷首,撩開寬袖,從小女孩麵前走過,帶著一縷幽香。
  女孩看著白卿的背影半天,忽而回身看向李伯仲,桌上的那男子也是如此。
  李伯仲隻淡笑著回視他們一眼,“吃好了,啟程吧。”
  “李伯仲!”在李伯仲的一隻腳剛踏出門檻時,桌上的男人忽然喊住他。
  李伯仲回過頭。
  “你這是做什麽!”帶著女人進京,這不是成心讓嶽家不舒服嘛!“你要梓童跟嶽丈他老人家的臉放到哪兒?”
  很巧,這位趙姓男子也是嶽家的女婿,嶽梓童正是他的小姨子,而李伯仲不光是他的表弟,還是他未來的連襟,所以他有權這麽吼!
  “你說呢?”這是李伯仲的答話。
  ***
  趙家這對兄妹的身份很是高貴,男的是漢西世子趙政宸,女孩是其妹趙女瑩,與李伯仲一樣,趙政宸也是來京城探視父母,兼參與諸侯之約的。
  在驛站碰上並不是什麽巧合,趙正宸本來就在這兒等著李伯仲的,作為表兄,以及未來的連襟,他想在入京之前勸勸表弟,畢竟納妾一事鬧得不怎麽光彩,此次進京應該先去嶽丈家賠個禮才是,可這小子卻帶了個女人來,著實讓人生氣!
  在驛站門前,整裝待發的兩家隊伍並排站立。
  趙政宸的侍衛站了好長一排,其中還夾雜著三四個下人,頗為氣派。相比之下,李伯仲這邊就顯得過於簡單了,隻有四個護衛,外加一名車夫。
  趙女瑩對表哥這個紅豔豔的女人顯得很好奇,出了門便一直盯著看——
  這女人塗豔紅的指甲,帶紅豆珠的耳墜,點明亮的唇,卻穿一身幹淨的白緞,不笑,也不說話,但說起話來很輕柔。表哥問她是不是喜歡地上那隻小土狗,她搖頭,但表哥還是把小狗拎到了她的車裏。
  她跟梓童姐不一樣,梓童姐愛笑,卻偏偏不喜歡對表哥笑,嫂子說那才是女子該有的矜持,而這個女人卻一點也不矜持,她隻對表哥笑,淡笑。
  對這個女人她說不上什麽感覺,不想喜歡,但又不知道要討厭什麽,她還是希望表哥能跟梓童姐成親,因為她夢想成為梓童姐姐那樣的女子。
  “伯仲哥——”趙女瑩拉開車簾,朝李伯仲招手。
  李伯仲夾了夾馬肚子,跑快幾步,來到跟前。
  “……”看著表哥來到近前,她又不知道要問什麽了,“你很喜歡她嗎?”下巴朝白卿的馬車揚了揚。
  李伯仲衝女孩笑笑,順手把她的腦門摁進了馬車,防止被烈日暴曬。
  “那梓童姐呢?你還娶她嗎?”她從小就喜歡表哥,本想長大了嫁給表哥,可是後來有了梓童姐,她覺得比不過她,最終隻有無奈的放棄,在她的想法裏,隻有溫柔貴氣的梓童姐能配上表哥。
  可表哥卻帶了這麽個女人在身邊,而且還對她那麽好,送狗給她,還會托著她的手送她上車。
  她心裏有那麽一點失望,對表哥,或者說對表哥與梓童姐之間美好幻想的失望。
  李伯仲什麽也沒回答她——還是老樣子,不喜歡回答別人的問話,“伯仲哥,我喜歡剛剛那隻小狗。”其實她並不喜歡,隻是想看表哥會怎麽辦。
  “那小狗不適合你。”
  “可我喜歡。”
  李伯仲盯著表妹半天,扯一下馬頭。
  白卿早已將那隻可憐的小狗放到了車夫跟前——她聽到了他們的對話。
  李伯仲拎起小狗放到表妹麵前。
  那是一隻髒兮兮的黃毛小狗,似乎還體弱多病,而且並不好看。
  趙女瑩看著表哥手上的小狗,不想接,因為又髒又不可愛,而且她本來也隻是想看表哥願不願意給她。
  李伯仲見狀,笑笑,轉身又把小狗放回了白卿的馬車上,小狗嗚咽了兩聲,白卿拉開簾子一角,把它引了進去,合上簾子前,她望了一眼趙女瑩。
  那一眼害了趙女瑩的侍婢們,因為她喜歡上了她畫得眉,可是又不知道怎麽去形容,就是那種、那種不是大家閨秀該有的樣子。
  每個女孩的身子裏都有一隻妖,不同的是那妖壓在心底,還是跳躍在眉眼上。
  ***
  趙家在京城的府邸在東,李家的在西,所以進了皇城之後,兩支隊伍就要各奔東西。
  趙政宸私下給了李伯仲一串鑰匙,那是他在京城別院的鑰匙,目的很明顯,馬車裏那個女人不能帶到李府,就先藏在別院吧。
  “明天一早我就去找你,咱們一起去王府。”趙政宸用拳頭推了一下李伯仲的肩,示意他最好別惹亂子,這是他這個表哥的忠告,也是為了他好。
  望著趙家車隊遠去,一名護衛拉馬湊到李伯仲身前,“公子,幾位將軍已經在馮家園等候多時。”
  李伯仲點頭,順手將趙政宸的那串鑰匙遞給了護衛,打手勢,繼續往北去。他在京城也有別院,並非一定要住李府。
  ***
  大嶽京城的布局很規整,在經曆了數百年的擴建後,更是宏偉壯闊,七條跑馬道,貫穿東西,九條主幹道從南貫北,除皇宮外,將京城化成了數個小塊,其中各小塊又是同樣的劃分,經緯交錯,整齊劃一,從空中俯看,猶如棋盤。
  李伯仲的別院就在靠皇宮西南的第三條南北向的主街上,這條街比較特殊,街東住官,街西住民,正是官民居地的分界線,所以形成了一種特殊的繁華。
  靠近十字街口的位置,有一間叫馮家園的茶店,這茶店的門麵不很新,也不很大,但在京城頗有聲名,因為這店裏有一批特殊的客人,這些人不是在職的將軍、都尉,就是軍中新貴,所以馮家園也被人叫做將軍店。
  店主的父親曾在軍中任過副將,招了不少同僚來捧場,久而久之,這裏就成了武將們長聚的地點,尤其各方諸侯聚集時,這裏基本就不再接待普通茶客。
  李伯仲是從後門進得店,隨即來到二樓盡頭的房間,裏麵坐了幾個年輕人,都是普通的布衣打扮,見李伯仲進門,齊齊起身,顯得很恭敬。
  這幾人都是朝廷任西北的都尉,身家背景不怎麽樣,能爬到這個位置,已經說明他們本事超凡,他很喜歡拉攏這種年輕人,有幹勁,能做事,而且忠心。
  他這次進京,除了跟那些諸侯世子們碰麵之外,最重要的就是為了見這些人。
  合上門,他們自有他們要說的話——且都是些不能為外人知的……
  而此時,白卿剛進別院,他這棟院子並不大,前前後後也不過六七間房,且沒有下人,看來凡事都要她來動手,所幸屋裏很幹淨,不會太累。
  兩個護衛把行李放進了客廳後,便不見蹤影,空闊的屋裏,隻有她跟腳邊的小狗。尋了半圈,終於在後院找到了一口井,從井旁的木桶裏舀了半舀水放在地上,那隻小土狗湊上前“咂咂”的舔了起來。
  真是奇怪的人,毫無道理地塞了這麽隻醜狗給她,隻因為她多看了它一眼,歎息——她並不怎麽喜歡養活物,因為總要惦記著。
  摸著井台旁的樹墩坐下來,看那隻小醜狗舔完水,圍著自己亂轉。
  這裏就是京城了,似乎沒什麽特別,就是人多一些,吵一些而已。
  本來還以為會見到他的父母,她有點好奇什麽樣的父母能生出他那樣的人,不過可惜,這裏顯然不是李府。
  “看什麽?”點一指小醜狗的額頭,看著它乖順地搖著那根短尾巴,不禁生笑,“就叫醜醜吧。”平凡的身體搭上華麗的名字,會活不長久。
  醜醜打了個噴嚏後,開始跟自己的短尾巴較起勁來,而她就那麽看著。
  後來,他也開始叫它醜醜,於是醜醜就真叫了醜醜。
  他很忙,來到京城後,更是忙得不見蹤影,而她很閑,閑得學會去照顧他,還有醜醜,甚至有那麽一段時間,她還以為自己在過正常女人的生活。
  他的家人,他的世界怎麽就能這麽饒了他們呢?
  這個答案沒讓她等太久,在某個月圓的夜晚,總算讓她見識了他的世界,那個物華天寶,貴人如鱗的世界。
  聽說她一定會在他的世界中丟臉的。

  十五 眉眼上的妖 二

  十六月滿這一晚,他帶她去了個地方,據說是什麽太尉府。
  到了才知道,原來這太尉府在擺壽宴。
  “看什麽呢?”他側臉問她,因為她一直盯著角落。
  “三爺。”白卿指了角落裏的人。
  李鍾正在打手勢,示意李伯仲過去。
  “你先進去吧。”說吧又問,“怕不怕?”
  白卿笑,“隻要你不嫌丟臉就好。”帶一個妾侍來這種場合是他丟臉,反正這些人跟她又沒多大關係。
  鬆開他的手,跟著護衛走進了那座燈火輝煌的大堂。
  李伯仲則轉身來到李鍾麵前。
  “我就知道你小子做不出什麽讓人省心的事,今晚王爺跟梓童都要過來,你趕快把人送走。”李鍾有些咬牙切齒,本來打算一進京就讓他送人的,可竟一時找不到他的落腳處,“而且大哥大嫂今晚也過來,你丟臉不要緊,讓他們怎麽自處?”見侄子沒吱聲,不禁更氣,“你到底有沒有聽我說什麽?我真不知道你在想什麽?李家人丟臉是不是你就高興了?”
  “三叔,有些事等到了時間,我會告訴你的,先進去吧,要開席了。”
  “你——”因為不好過於張揚,李鍾隻得忍下怒氣。
  叔侄倆前後進了大堂。
  大堂裏燈火輝煌,到處都金光燦燦的,人和物全是如此。
  桌椅呈豎排式擺設,靠中間的都是每人一席,這都是給各方諸侯的位置,李伯仲的位子在右邊第四位,緊鄰他的父親跟叔叔,而白卿就坐在他身後不遠的女眷位置上,比鄰她的是他的母親趙氏——一位雍容華貴的婦人。
  對於趙氏,白卿還是給了她應當的尊重,隻等她入座,她才跪坐到墊子上。
  趙氏半轉過臉看了看她,沒有鄙視與氣憤,當然,也沒有高興或欣賞,隻是單純的看。
  最後入場的就是做壽的柳太尉,以及李伯仲那位威嚴的嶽丈嶽王爺,看上去是個頗具威嚴的老者,目不斜視,唯我獨尊的。
  嶽梓童的位置在左側,那廂真是好風景,正好可以將李伯仲與白卿盡收眼底。
  兩個女子的視線隻撞了一次,彼此眼中都沒有過多的情緒,白卿到挺佩服這位郡主殿下,這種場麵她都能麵不改色。
  壽宴幾乎跟所有普通宴席的路數一樣,主人的自謙,貴客的發言,眾人的祝福,虛與委蛇的談笑,中間再穿插一些歌舞助興……
  時間走到一半時,太尉引著那位嶽王爺進了側殿,似乎有什麽話要說,到這時,殿內的客人們才自由開來。但都說些無聊話——這種場合也不適合談什麽有建樹的事,就那麽耗著時間。
  “聽聞西平歌舞甚是有名,屏睞兄,果真如此否?”一個油頭大耳的中年人,喝的臉色微紅,靠在李伯仲父親的身旁,說著眾人都能聽見的悄悄話,顯然是在借酒裝瘋。
  李父並沒吱聲,就是那麽端著酒杯,一旁的李鍾見狀,趕緊起身陪笑,“東恬兄,小弟還沒敬您,來——”
  那被叫做東恬兄的中年人並不給麵子,袖子一扯,差點把李鍾甩到在地,幸虧李鍾的下盤較穩,這才沒倒。
  “你是什麽東西,我跟你哥說話,你來醃臢個什麽勁。”越發大起舌頭來。
  這時,大堂內可就安靜了,基本上都是看好戲的。
  這個叫魏東恬的,是嶽梓童娘舅家的門人出身,當然是想為嶽王爺出氣了,李伯仲這混賬小子太過分,得了王爺什麽便宜還不自知,還把這麽個醃臢的女人帶到堂上來,弄得王爺跟梓童顏麵盡失,既然如此,他也別想幹淨著出去,“屏睞兄,趁著今晚太尉大壽,大夥都在,也讓我們瞧瞧那西平鏡湖上有如何的風情,若何啊?”
  他這麽說,自然也有人跟著幫腔。
  李父側臉看看這個魏東恬,笑笑——與李伯仲的表情十分相似。
  李鍾重重看了一眼座位上的李伯仲,眼神中充滿責備,這就是你要的結果?讓你爹在眾人麵前丟臉?
  李伯仲瞅著父親身旁的那個胖男人,照常理來說,作為兒子,此刻他該出手狠狠揍這胖子一拳。
  可揍過了呢?揍過了麵子就回來了?
  他就是想證明一點:這就是他們漢北在京城的待遇——隨時都可以被人欺負,因為他們弱小。
  不少人開始竊笑,更有不少人的視線看向了李伯仲身後那個染著紅蔻丹的女子。
  白卿低下睫毛,擋住所有人伸過來的視線,慢慢捧起茶碗,飲一口,好茶!
  當然,有心為難的人是不會輕易善罷甘休的,今晚他們李家這醜必是要出。
  席間有一黃口小兒,不知被誰教了話,終於指明了李伯仲身後一身淡紫的白卿。
  白卿摒棄眾人的視線圍觀,抬眼看向那小兒的手指,眉梢微翹,原來都一樣嗬,這世上的權勢、身份不過就是一件衣服,再威嚴、再莊重,也掩飾不住衣服低下那破敗的人性。
  放下茶碗,整理一番衣袖,起身——
  這些男人啊,總以為出女人的醜就能有笑話看。她就讓他們看看她的笑話吧。
  李伯仲的母親趙氏看一眼起身的白卿,白卿向她微微福禮,這位母親值得尊敬,因為她沒有抓破她的臉,甚至沒跟她用鄙視的眼神。
  在眾目睽睽之下,白卿走向樂舞姬的方向,淡紫色的衣袍托在琉璃麵的地磚上,哧哧輕響,而人們就那麽靜默了,看著這個披著華服的下等人在他們麵前現醜。
  向擊樂鍾的女子打了兩個手勢,又向持琴弦、絲竹的樂師們比了三根手指,再跟彩蝶般的舞姬們附耳低語幾句。
  她要給這滿堂的華客們唱上一曲鏡湖的淫詩豔詞呢。
  這還是她第一次覺得在眾人麵前笑唱,其實並沒那麽低賤。
  樂起,舞起,歌聲起(果不其然是紅船青樓人家那般的勾魂樂,那般的輕盈舞):
  “清山清水清靜地
  蓮荷並水堤
  一朝爺劍歡
  萬般屍骨還
  累紅顏
  不敢穿廟庵
  廟庵佛不保平安
  隻能坐紅船
  紅船紅袖妖嬈亂嗬
  看那錦緞爺笑談天下歡
  陪笑嗬
  爺知否
  爺在高堂一指談
  多少清水人家變塗炭
  奴家唱啊
  唱這須盡歡
  心中卻如淒淒焉
  本是清水人家女
  奈何如今尋盡歡
  難道真是上古人雲,
  碩鼠大啊
  大碩鼠
  讓人割肉如割黍。”
  輕盈舞,歡樂曲,唱得卻是亂世良成娼,朱門酒肉,路上凍骨,舞的是紅袖妖嬈下到底該去嘲笑誰。
  曲罷,舞停——
  白卿給這滿屋子的“碩鼠”微微一禮,她的醜表演完了。
  默默回到座位上,捧茶,聽門外的蛐蛐叫。
  “啪——啪——”有人為她拍掌,當然不會是別人,除了李伯仲誰還有這份興致?
  李伯仲回身看一眼這個他帶來的女人,她這一曲歌舞確實出乎他的意料,不過卻十分得他的心,這可比揍人來得還痛快,碩鼠?這一曲罵了屋裏所有人。
  “還不快退下去!”太尉府的管家出聲喝走了樂舞姬。
  堂內的熱鬧也猶如烏雲散盡。
  瞧她多厲害,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至於後續的事,那不是她能管的,也不必她管,既然他敢帶她來,就該知道怎麽去收拾這爛攤子,不管是影射朝廷,還是犯上作亂,都留給他吧。
  出了太尉府,她再也挪不動,腰和腳都扭了——歌舞也是門技藝,久不練習,難免要生疏。
  也許是出於獎勵,他彎身將她抱上了馬車,從他的肩上遙看過去,可以看到眾多女眷的視線都在圍觀她,其中也包括他的未婚妻。
  罵吧,用你們最惡毒的語言,伸手摟住他的脖子,臉貼在他的肩上……
  這一晚後,整個京城都知道了漢北世子有個青樓出身的愛妾,他的名聲壞了,他的婚事也壞了,還有誰家的閨秀願意嫁給他這樣的人呢?
  他自作虐,讓自己四麵樹敵……
  不過,那首《清平曲》卻傳了出去,成了她曾到京城一遊的證據。
  淡紫色的馬車在兩名護衛的護送下漸漸離去。
  李伯仲轉回身,正見表妹趙女瑩,便伸手拍拍她的抓髻。
  趙女瑩偏過頭,她討厭他——
  ***
  “大哥,你這兒子真夠有本事的,咱們李家總算出了個男人。”李鍾說著無可奈何的反話。
  李父沒發怒,也沒吱聲,隻是扶了妻子上車。
  李伯仲也在一旁幫忙。
  趙氏坐好後,看一眼兒子,“有時間了,就回府裏一趟。”
  “知道了,母親。”李伯仲替母親壓好車簾。
  馬車一走,李父厲目看向兒子——既然兒子特殊,老子必然也有他的奇特處。
  李鍾皮笑肉不笑地看著父子倆。
  看來李家這三個主要權勢頭目應該做一次深度交談了……

  十六 豪傑 一

  李鍾不能理解侄子這種與全世界交惡的做法,他一直視人脈為人際交通中最重要的一點,不論喜怒,他都不會與人正麵交惡,所以他才會成為漢北的財神爺,對外的發言者。
  “與郡主的婚事,我看十有八九是保不住了,這門親事保不住,咱們李家在京裏的地位可就難堪了。”李鍾轉著手中的茶碗蓋,眼睛盯著侄子跟兄長,想看他們有什麽表示。
  李父瞅一眼兒子,意思你做得事,你自己來說。
  李伯仲的手指在桌上點兩點,抬眼看向叔父,“三叔認為五王爺嶽鏘如何?”
  嶽鏹?還太年輕,也沒什麽實力,不過就是一位普通的王爺而已,“我跟他的交際不多,此人年紀尚淺,在皇族之中的地位也不夠強硬。”
  “可他得太後的喜愛。”
  李鍾點頭,這到不假,太後疼愛嶽鏹這個小兒子確是真的。
  “皇帝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而太子又年幼,如果有什麽不幸,這朝廷大事誰做主?”
  “太後背景雄厚——”非她莫屬。太後做主,那嶽鏹在朝廷的勢力必然也就會迅速直升,不巧,嶽鏹、嶽峙這兄弟倆的關係一直不好,萬一皇帝一命歸西,這兄弟倆之間可就有的鬥了,嶽峙勢力不小,但嶽鏹背靠太後,也不容小覷啊,“伯仲,你的意思是我們把寶押在嶽鏹身上?”
  “暫時是這個意思,嶽峙的勢力盤根錯節,就算與我們李家成了親家,那又如何?對他來說,不過就是在自己的網上多結了一條絲而已,他得勢,李家依然還是李家,沒有任何翻身的機會,可如果是嶽鏹拔了頭籌,那麽朝廷的勢力就會重新分布,如果我們此刻站在嶽鏹這邊,那麽成功之後,他封疆擴土還會沒李家一份嘛。”
  “說是這麽說,可萬一不成功呢?再說嶽鏹此人,據說詭詐、貪婪的很,與這種人為伍,難保結局如何。”
  “就是因為他詭詐、貪婪,所以才更要幫他,一旦他站上了首輔權臣的位子,他就會更加肆無忌憚,到時朝廷裏天昏地暗,各方諸侯會怎麽辦?”
  李鍾蹙眉,“要真是那樣,恐怕人人都想來分一杯羹。”
  “所以啊,李家要想騰空而起,需要這個嶽鏹給我們爭取時間,以及——眾人的視線。”
  “……”李鍾看看侄子,再看看一旁的兄長,“那——也沒必要非要跟嶽峙翻臉翻得這麽快嘛。”做事總是要給自己留一條後路。
  “那條後路也不過就是苟延殘喘,不留也罷,再說,三叔也知道,朝廷派係這東西沒有牆頭草,排隊要趁早,才會有好位子。”緩緩伸手,蘸了茶水,在桌上寫下了幾個名字,“三叔在京城的人脈廣,這些人都是該拉攏的,以後應該會有用。至於嶽鏹,不用主動去結交,相信他會找上門來的。”
  李鍾還是有些摸不準,這小子會不會玩得太大了點,“大哥,你看這——”
  李父默默不語,隻是伸手將兒子寫在桌子上的名字緩緩擦去——
  李家的前途到底有多渺茫,沒人比他更清楚,他在京城待了二十多年,每一天都是在熬啊,被那些京官勒索,遭其他諸侯排擠,李家再這麽繼續走下去,隻有一條道,那就是滅亡。也許隻有伯仲才能讓李家免於破敗啦——
  所以這些年,盡管他知道兒子的很多小動作,可是他都置若罔聞,因為他對兒子寄予厚望。
  “京裏的事,我跟你三叔會照顧,至於其他的事——”看向兒子,“就看你自己能做到什麽程度了,咱們李家走到今天,隻剩下兩條路,一條生,一條死。”
  李伯仲並沒有向父親發什麽宏願,隻是靜靜地看著茶碗裏豎起的茶葉,他不善於發誓,因為他覺得喜歡發誓的人,往往就是那些根本不能遵守誓言的人,“我先回去了。”
  李父點頭。
  等李伯仲出了門,李鍾才看向兄長,“大哥,這事要是真做起來,肯定需要不少銀兩,你看要不要把咱們外賬上的錢拿出來一些,伯仲那邊肯定也需要。”
  李父擺手,“先不要動,伯仲不跟你開口,你什麽都不要說,也不要做。”
  李鍾默默點頭……
  ***
  此時,月已偏西,掛在枝端,照在夜路人身上,身後托著短短的影子。
  李伯仲在拐彎處停下腳步,因為有人在他後麵跟了很久。
  “有事說事,沒事就滾。”仍然背著身,沒轉回頭。
  跟蹤的人聽他如此說,也不好再跟,於是從暗處的巷道裏站了出來,是個穿灰衣的男子,個頭不高,“在下三王府侍衛,想請李公子別處一談。”
  三王府即三王爺嶽峙,也就是他未來的老丈人,隻是今晚過後還是不是就兩說了,“你去告訴郡主殿下,太晚了,李伯仲不想壞了她的名節。”三王府裏,這麽晚,還用這種方式邀他見麵的,除了那位郡主殿下,恐怕不會有其他人。
  “李公子且慢走——”那侍衛見李伯仲要走,趕緊出聲攔下,“郡主殿下說,公子即便不念兩家婚約,也念少時之誼,請見這最後一麵。”
  等了良久,李伯仲才轉回身。那侍衛見如此狀況,知道他是同意見麵,於是轉身帶路。
  兩人前後走了不到兩刻,在一處小橋前停下,小橋前停了一輛馬車,那侍衛將李伯仲帶到車旁後,便轉身撤到兩丈之外。
  李伯仲沒有先說話,而且他也沒什麽可說的。
  “公子可還記得十年前的中秋月圓夜,就在這小橋上,你曾說過什麽?”女子的聲音很輕柔,也很好聽,正是那位郡主嶽梓童。
  她沒有下車,隻是隔著簾子說話。
  李伯仲看了看周圍的景物,他不記得來過這兒,更別說當時說過什麽話了,“抱歉,不記得了。”
  馬車裏沉寂無聲。
  是啊,已經十年了,誰還會記得自己曾經說過什麽呢?女人總是傻,指望男人記得所有事,最後卻發現,根本就是自己在給自己編織牢籠,然後再把自己放進去,以為會有人記得來救,結果什麽人都沒來,隻不過是自己在跟自己做遊戲。
  十年前那個夜晚,她跟著姐姐,姐姐跟著這些世子們,玩得很開心,小橋東岸有戶人家辦喜事,因為是鳥夷人,所以風俗很怪,新娘是要露臉給人看的。姐姐似乎是想到了什麽,便問這些世子們,娶了妻後會怎麽對待?
  有人說榮華富貴,有人說相敬如賓,也有人說要疼愛,隻有他不說話,別人用力問他,他才說,要藏起來。
  為什麽要藏起來呢?他沒說。可她卻為了這句話著迷,她記得她拉著他的手說:你以後把我藏起來吧。
  他看著那熱鬧的喜宴半天,低頭看她一眼,說“好啊”。
  所以——
  她便等著了,可惜沒等到。
  男孩長大了,變成了男人,一切就都變了……
  “她也許是個奇特的女子,守住了,幸運,守不住,幸甚——”前者對他,後者對那女子。
  這句話說得很小聲,而且也沒跟他解釋這話的意思,男女之情本就是解釋不來的,得到、得不到,就在一念之間。
  她是得不到了,因為這個男人似乎根本就沒認真記得她,“就此別過了。”
  他以為她有什麽話要說,結果隻說了三句,而且有一句還沒聽清楚,就這麽走了。
  這女子挺安靜、莊重,看起來也十分賢惠,應該會成為很好的當家主母,就像他的母親,如果她不是嶽峙的女兒,也許他真會娶她為妻。
  馬車噠噠的離去,獨留一輪圓月當空,他轉過身,女人——終不是重要的東西啊。
  踏著月色回歸……
  打開院門時,正屋裏還亮著燈,叫醜醜的小土狗圍著他的腳哼哧哼哧地轉圈,他以為她還在等他,可打開屋門,隻見暈黃的燈光——她隻給他留了一盞燈。
  於是,他伸手把她攪醒——
  “回來啦?”白卿的睫毛慵懶地打著顫,就像她今晚的舞姿。
  爬起身,替他寬衣解帶。
  他則伸手握了她的腰。
  畫麵看上去很和諧,他們就像一對夫妻。
  隻可惜有人來擾——
  醜醜撅著屁股對門外叫喚著。
  “什麽事?”李伯仲轉頭向門外詢問。
  “漢西趙府出事了——請您過去一趟。”門外的護衛如此回話。
  他隨即鬆開放在她腰上的手,拉好衣衫便出門去了。
  白卿望著合上的門,搖頭輕笑,真是個霸道的人,回來時一定要你知道,離開時卻什麽也不解釋。

  十七 豪傑 二

  漢西王有一故友,姓方,名喚方合,據說是什麽山野高人,此次趙政宸進京,他也尾隨而至。
  李伯仲半夜進漢西趙府,第一個見到的人不是表兄,正是這個叫方合的。他算是個相當惜才的人,但對這個方合,卻頗為不然,因為這人打量人的方式他不喜歡,似乎悠然飄在世外看戲一樣。
  這世上沒什麽世外高人,既然都已經坐在人世管人事,還談什麽笑看世人?有什麽資格?
  下人把李伯仲讓入座,方合卻始終沒有起身跟他打招呼,從禮節上來說,這人確實夠世外,因為不懂禮貌。
  到是方合身邊的青衣小童的氣勢頗讓李伯仲讚賞,執拗、傲慢,是少年人該有的樣子。
  “伯仲你來啦。”趙政宸從側門進來,“來,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就是我常跟你提的,方合方先生,還有他的小徒弟——”小徒弟的名字他到不記得了。
  “我叫方醒。”少年毫不避諱地自我介紹。
  李伯仲點點頭,就算見過了。
  “哦……好,那咱們談正事。”趙政宸自覺無趣,兩邊都是冷淡的性子,自己這麽熱絡的介紹,反倒顯得太多餘。
  趙政宸一揮手,下人陸續退了出去,並合上門,“是這樣,東周在幾天前派兵占了魏縣,魏公子來跟我求救,你看這事要不要介入?”
  李伯仲轉著茶碗蓋,等了半天才開口,“兄長既然都想好了要介入,還問我做什麽?”
  “不是我也拿不定主意嘛,再說,漢北跟東周、魏比鄰,我就是想插手,不是還要靠你幫忙嘛。”
  李伯仲瞅著表兄,唇角翹得老高,“你問我啊?我的兵權早被老爺子給釋了,我能幫你什麽忙?”
  趙政宸蹙眉,“別跟我這兒*****,你在東軍的勢力我還不清楚嘛,再說,幫魏驅逐東周,對漢北有百利無一害,唇亡齒寒的道理你能不明白嘛,有個魏在前麵擋著,你那東邊的沃野良田才能保住。”
  “原來兄長都是在為我們漢北著想啊。”盯住趙政宸的眼睛,盯得他有些不自在,“那我到要聽聽,兄長打算讓小弟我怎麽幫忙?是不是要我在東邊讓出塊地方給你做營地,然後再讓出條道來給你運備軍糧啊?或者說,你去驅逐東周,小弟我給你供糧?”
  “瞧你這怪脾氣,我這不是正打算好好跟你商量嘛!”
  “商量的前提是利益均等,可現在怎麽看,這利益都跟我沒什麽關係,你的軍隊駐紮在我的地盤,拿著刀槍劍戟去助人為樂,順帶運些好東西回去當回報,有名有利,我呢?除了給人笑話我們漢北軟弱可欺,連邊關都讓給外人守,還能有什麽?那魏公子的三鞠躬?兄長,不是小弟的脾氣怪,是你的想法太怪。”
  趙政宸氣得無話可說,“我說過要去給你守邊關了嗎?你小子說話越來越難聽。”
  “兩位世子莫動怒。”方合終於開口了。
  趙政宸對方合很是尊敬,聽他如此勸,遂閉口不言,這些日子,伯仲這小子做得事,說得話老讓人窩火,他的氣窩了一肚子,說不上兩句就想吵架。
  “老夫看,李公子還沒明白其中的利害關係。”方合起身,打開了桌案上一份地圖,“東周此次大動幹戈,卻隻占領了魏一個小小的縣城,為什麽呢?”指了地圖上的一處小圓點,“因為此處往西北不遠,便是大嶽北部一處相當重要南北大道,雖然這些年漸漸廢棄了,但它的意義仍然很大,從這條路直接可以穿魏、漢北、漢東、漢南,得此關卡者,既可以占據有利地勢,又可以收獲路卡錢銀,更能將北方的銅礦運往南方,如此一來,東周必然興起,嶽東各諸侯便要遭殃了,所以不想讓他一家獨大,就得聯合製衡東周。”說罷看向李伯仲。
  李伯仲看著地圖,心裏暗哼,本來這條南北大道是他想要的,還暗中布置了兩年的軍力,結果被這姓方的一眼看穿了,也好,既然這條路那麽多人盯上了,那就擺到台麵上解決好了,漢西想插手此事,無非兩個目的,一來,不想讓東周過於強大,二來,魏境之內銅鐵豐盛,恐怕想借此機會撈一些好東西回去。
  “方先生果然是世外高人,一眼看穿了東周的小伎倆。”手指沿著地圖上的南北大道遊走著,“兄長既然那麽想助人為樂,伯仲也不能太固執,這樣吧,油縣以南,小弟不才,幫你解決了,油縣以北,兄長您請。”指尖定在地圖上的一個小點,那裏便是油縣,油縣南是漢北地界,他絕不會讓別人的軍隊踏進他的地盤。
  這麽一來,利益均分,誰也不要占誰的便宜,要懂得分享。
  趙政宸看著地圖,半天之後才點頭,他就看看這小子有什麽本事敢說這種大話,油縣以南?那他就看他怎麽擺平。
  表兄弟倆雖是血親,但畢竟立場不同,關礙政治的東西,沒人會輕易讓步……
  “此人不凡啊——”望著李伯仲的背影,方合微歎,雖然他很看好漢西趙家,不過現在看來這漢北李家也很有鼓脹的士氣,恐怕這天下沒幾天安靜了,豪傑層生,天下不寧啊。
  “師尊,這人哪裏不凡?”青衣小童追問。
  “等著看吧,不凡之人,定做不凡之事。”
  小童暗歎,師尊他老人家說話總是這麽神神叨叨的。
  ***
  李伯仲回到小院時,天早已大亮,打開門,院子裏下了一層薄薄的秋霜。
  醜醜正蹲坐在廳外,咂咂的舔著它的早飯,見男主人進門,嗷嗷的歡叫了兩聲後,便飛奔過來,咬著男主人的褲腳表示親昵。
  跨進正廳,桌上的早飯還冒著熱氣,她不在。
  李伯仲伸手掀開內室的簾子,白卿身著紫衣,正對鏡梳妝。
  從鏡子裏看一眼他衣服上的薄霜,看來是一路走回來的,又出什麽大事了吧?
  簪好玉釵,起身給他找衣服去了。
  李伯仲就倚在內室門口,等著她的服侍。
  醜醜蹲在門檻外,搖著它那條短尾巴,靜靜看著屋裏的兩個主人。
  “夫人剛派了人來,要我們過府一趟。”扣好最後一粒盤扣,順便傳達他母親的吩咐。
  我們?母親也要她一起過去?笑,難怪她的妝容淡了這麽多,連身上的香味都變了,她似乎很尊敬他的母親,這一點他喜歡,“這是什麽香粉?很好聞。”摟著她的腰,鼻子抵在她的脖子上,深深嗅著這讓人想睡覺的香甜味。
  白卿蹙眉,因為他的胡茬刺的她的脖子又癢又痛。
  “你的舞跳得很好看。”感覺的到她在有意閃躲,可他卻偏偏將下巴蹭在她的脖子上,“什麽時候再跳一次。”
  “……暫時跳不了了。”她的腰傷估計要好久才能恢複。
  “……”他什麽話也沒說,就那麽摟著她的腰。
  白卿仰頭,不禁詫異——他竟閉眼睡著了,就這麽站著睡去的,真是奇人。
  ***
  到李府時,已近正午,天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李伯仲將她扶下馬車,早有下人替她撐起紙傘。
  像其他世子府一樣,李府很大,卻並沒有想象中那麽金碧輝煌,不過幹淨。
  有人說看庭院可以看出女主人的品性,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她想這位趙氏夫人定是個細心、溫柔的女人。
  “父親,三叔。”跨進門檻就見李父與李家三爺正在飲茶,李伯仲開口打了聲招呼。
  白卿也微微福身。
  兩位長輩點頭算作見過了。
  李伯仲找了個位置坐了下來,而白卿因為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坐,遂站到了李伯仲身後。
  “昨晚政宸找你過去了?”三爺李鍾等了一上午,就是為了要弄清楚趙政宸半夜找侄子去的原因。
  “嗯。”
  “什麽事?是不是東周攻下魏縣的事?”李鍾的消息來源也多的很。
  “就是這事。”
  “他怎麽說?是不是想借咱們的地方給他們趙家當演馬場?”
  李伯仲微微點頭。
  啪——李鍾一掌拍在桌子上,“我就說,他們趙家也沒動什麽好腦筋。”這話是朝著李父說的。
  李父看看兒子,“你怎麽答的?”
  “油縣以北,讓給了他們。”
  “好——”李鍾高興地差點跳起來,“伯仲你這就對了,怎麽樣也不能讓他們的大軍進駐咱們的地盤。”
  李父畢竟老辣些,知道兒子敢這麽違逆趙家,定然是有些準備的,“你確定不會出事?”
  “不會。”他敢這麽做,就必然有把握,要是真為了一時意氣,當時在巨力山,他早就開打了,隻是當時的時機不到而已,而且他暫時還要仰仗漢西的扶持,所以輕易不會跟漢西扯破臉皮。
  李父觀兒子神色,明白他的把握很大,遂沒再說什麽。
  這時趙氏夫人進門,李鍾也不好再亂說話,畢竟這大嫂就是趙家人,說多說少了都不好看,“對了,我還要去見幾位老友,就先出去了。”今天是大哥一家人的團圓飯,他也不想跟著湊熱鬧。
  “吃了飯再去吧,廚房都燒好了。”趙氏出聲挽留。
  “不了,外麵也定好了桌,我得趕快過去。”李鍾放下茶碗,看上去行色匆匆的。
  等李鍾出了門,趙氏夫人這才轉過身來,先看了一眼兒子,見兒子身上幹幹淨淨,整整齊齊的,不禁微微勾起唇角,到是個會照顧人的女子。
  再轉眼看向兒子身後的白卿,淡淡的妝容,暗紫的衣裙,少了昨晚的那身妖冶,看著到也舒坦不少,納了就納了吧,反正就是他們反對,兒子也未必會聽。何況這小子自己也知道分寸。
  “吃飯去吧。”對眾人招呼一聲。
  這就算是見過公婆了吧,雖然不怎麽像。
  白卿走在最後麵,看著前麵這一家三口,不由的想到了娉兒,有一天,也許她們也可以這麽一起走去吃飯吧?
  ***
  當晚,她先回了小院,而他,沒說回不回來。
  推開院門,醜醜早就等在門口,身上淋得濕漉漉的,很落魄,但很高興,因為主人回來了。
  “餓了吧?”她問醜醜。
  醜醜哼哧哼哧地跳躍著——它是餓了。
  撐著紙傘,去給它做吃的去。早就說了嘛,她不喜歡養活物,因為會惦記,現在這小狗到成了一樁心事了……
  廚房裏點著一盞青燈,灶台下燃著熊熊柴火,一華服女子坐在灶台前,抱著雙膝看地上的小土狗咂咂地舔食。
  “吃飽了?”女子笑問小土狗。
  小狗打了個噴嚏,似乎是在答話。
  “那就回窩裏去吧。”
  小狗喔喔了兩聲,真就搖著尾巴回去了。
  女子滅了灶台下的柴火,托了一桶熱水回去屋裏。
  合上門,關起窗,褪去衣裳,整個人沒進了溫水裏,良久後才冒頭出來,一出來,脖子上便多了一把冰冷的劍。
  她看向劍的主人——
  那是一雙空曠的眸子,眸子裏還帶著些微戲謔,是想看她怎麽被驚嚇到尖叫吧?

  十八 妊娠 一

  “東立”從來不缺亡命之徒,殺人也甚少失手,所以他們才能存在至今,甚至越殺越有名頭。
  這一次要殺的是個大人物——漢北世子,所以“老頭”派來了從未失誤過的他。
  的確是個大人物,光兩個護衛就讓他費了不少事,能訓出這麽忠心的護主犬,不管是好人還是壞人,肯定都要有相當的個人魅力。
  當然,這樣的男人身邊總是不乏漂亮女人,就像眼前這個。
  本來他可以悄無聲息地割斷她的喉管,但沒有,因為他欣賞她光著身子還能這麽鎮定,所以他打算給她一個跟情郎同生共死的機會。
  ***
  午夜,浴桶裏的白卿早已凍得滿身青紫,伴著院門悉索的響動——李伯仲回來了,卻在一步一步接近死亡。
  白卿驚恐地望著眼前這個笑得溫柔的男人,她不希望李伯仲死,但又無法去警告他。
  吱呀——
  門扇半開,李伯仲踏了進來,白卿閉上雙眸,無奈地暗歎。
  那男人並沒有急著向李伯仲動手,而是靜靜的等著他跨進來,看到自己,以及趴在浴桶邊緣凍得嘴唇青紫的白卿。
  李伯仲沒有表現的過分驚訝,從推開院門的那刻他就知道出事了,燈亮著,醜醜沒叫。他本可以就此退出去,可他沒有,該來的總歸躲不掉,而且,他想看看她是不是還活著。
  看到他,白卿很失望,但又有些欣慰,以他的觀察力,不會覺察不到家裏的不同,可他還是進來了。
  沒有交談,也沒有廝殺,李伯仲隻是伸手拾了屏風上的衣衫來到白卿跟前,“出去。”這兩個字當然是說給屋裏“閑雜人”的。
  “閑雜人”到也沒有薄了他的麵子,起身出去。
  白卿被從冷水裏撈出來時,雙腿早已麻木,十指青白又冰冷,緊緊抓著他的胳膊,死亡畢竟是可怕的。
  “這回怕了?”伸手碰了碰她脖子上那條細細的血線,也許隻是一念之差,她就不在了。
  女人在驚恐時很可愛,至少這個女人是這樣,她會變得貓兒一樣,緊緊扣在他身上,然後瞪大那雙難得真誠的眸子,“聽話,上床睡覺。”撫摸著她濕漉漉的長發,像在撫摸貓兒……
  安撫好屋裏的女人,李伯仲帶上門,與那不速之客的視線相對。
  “東立的?”能這麽輕巧就把他兩名護衛做掉的,不是官府的,恐怕非東立莫屬。
  對方隻一貫的笑,他不怎麽喜歡跟快死的人聊天。
  “看來是很有把握。”李伯仲走到桌案前,倒一杯茶,“除了殺人還有別的興趣吧?”這人的眼睛裏空闊,這種人不是毫無目標,就是目標高遠。
  對方笑,兩根食指相互繞動,一根銀絲在食指間閃亮,這是他對付高手時才用到的東西,今晚用上了,算這位世子殿下的榮幸吧,畢竟能死在他銀絲之下的人屈指可數。
  哧——如蛇吐信,一道閃光鑽向李伯仲的後頸……
  呼一聲,門被拉開,白卿瞪著李伯仲,他正坐在正堂,雙手交握身前,額頭垂在手上。
  那個男人早已不見蹤影——
  白卿緩緩走到他跟前,蹲下,伸手碰碰他的肩,他沒動。
  再碰碰,仍舊沒動。
  就在她不死心打算再次伸手之際,他抬頭,看進她的眼底深處——
  而她也看進了他的眼底,黑不見底的深淵,這個男人的欲望讓人卻步,她突然有些發怵。
  “擔心我?”說這話時,他的眼睛在笑。
  點頭,是擔心他,她不希望他死。
  “這世上舍得殺我的人,不多。”手指順著她的唇片,滑向她的下巴,然後頸子,再往下……直到她嗵嗵跳躍的心髒。
  他再次吻了她的唇,享受著這種侵入她靈魂的情 欲方式,不是對劫後餘生的慶幸,隻是興奮。
  沒人知道他跟那個東立的男人說了什麽,或者做了什麽交易,總之他活了下來,而且是從那個從未失誤過的銀翼手上。
  ***
  那晚之後,醜醜不見了,死不見屍。
  不過它的飯盆沒空多久,因為他又帶回來一隻小狗,灰黃的毛,漂亮的耳朵,比醜醜好看,他也叫它醜醜。
  她大病了一場,他的母親給她請了個大夫,開了好多方子,一隻吃到大雪茫茫,吃到她聞見藥味就想吐才饒過她。
  冬至後,小寒前,嶽梓童出嫁了,好盛大的送親隊伍,從東門順著官道一直排到看不見的遠處,嫁的是個好人家,也是漢北李家的死敵——東周侯吳家,很多人等著看李家腹背受敵,什麽叫丟了夫人又折兵?也許沒人比李伯仲更適合解釋這句話。
  大寒時令,正值新春,京城裏還下著大雪,可擋不住該有的熱鬧。
  她跟他在李府住了一晚,夜晚經過花廳之際聽到了他與父親的交談,說是要回西平,這讓她興奮不已,終於要回去了——
  “伯仲啊,過了年就二十六了,是不是該考慮婚姻大事了?”說罷回西平的事,李父又附加一句,“有了嫡子,才能定住手中的權利,無後是大忌,這一點你得記住。”李家子孫眾多,就算是嫡長孫的地位,沒有後人,也是可能被顛覆的,“你母親前幾天到趙府去,與你舅母深談了一次,女瑩過了年也有十五了,你舅舅跟舅母也很屬意你,有意想把兩家的關係再拉近一些。”看看眉梢不動的兒子,“你從小就疼女瑩,而且——看如今這局勢,能借漢北一把力的也隻剩漢西了……”
  白卿沒再聽下去,這與她無關的,知道可以回西平就行了,再說回到西平,也許他會實現他先前的諾言,她也就不必再繼續待在這個家裏了,一切都會恢複如常。
  “喔喔——”醜醜衝到她的腳前,對著前方直叫喚。
  是他的母親趙氏,正迎麵走來。
  白卿叫住醜醜,微微福身,“夫人。”
  趙氏看看地上的醜醜,再看看她,笑得和煦,“會平繡嗎?”平繡是西平女子特有的一種刺繡針法。
  “一點。”少時隻是跟工房的小姐姐們學過一點。
  “來——”聲音柔和,仿佛帶著母愛的誘惑,讓人不禁就想跟她走。
  兩人來到溫暖的繡房,裏麵擺了織機,繡架,牆上掛著色彩絢麗的圖樣,“多少年都沒回過西平了,早前會的那點平繡都忘得差不多了,你來幫我看看這盤針的針法可是錯了?我總覺得哪裏不對。”
  白卿順著她的手指看過去,整幅繡品早已繡得差不多,而且趨於完美,隻是彎曲處的針法有些錯用,“這兒改用滾針也許會好一些。”
  趙氏頗為領會地點頭,“是了,該用滾針的。”笑得和樂,眼睛卻專注地看著白卿,“一個人收拾那麽大的院子肯定很辛苦,搬過來住吧?也算跟我做個伴,再說伯仲過些日子要回西平,你一個人更不方便,住到府裏也能讓他安心回去。”
  “……”白卿望著這位溫柔的母親,一時無話,她怎麽覺得她的溫柔是個陷阱呢?

  十九 妊娠 二

  對於他母親的提議,白卿沒答應,也沒不答應,隻是笑。
  她算不上她的兒媳,所以不會低著腦門任由夫家來吩咐,可她卻是他的女人,最重要的,她尊敬這位雍容華貴,卻不會輕易睥睨人的夫人,所以她隻好笑。
  她能理解趙氏的想法和打算。李伯仲畢竟是高高在上的諸侯世子,他要娶貴妻,生貴子,他還要在那些貴族中間受人尊敬,而所有這些都是她白卿做不到,也不可能做到的,他娶的女人是要旺夫的,不是她這樣克夫的。
  所以,她可以理解趙氏的心意,如果換作是她,她也會把影響自己兒子的女人隔開,隔得越遠越好……
  白卿其實很想告訴他的母親,她不會黏著她的兒子,因為她也怕,那樣的男人,隻會“掠奪”這一種本領,菩薩都不會要他。
  ***
  窩在床角,裹了兩層毛被,依然冷得直哆嗦,這些日子,京城裏一直是大風大雪,酷寒難耐,有時候她會很想他早點回來,至少靠在他身邊不會冷。
  “怕冷怎麽不讓下人搬些炭火進來?”進門就見她縮得跟雪地裏的兔子一樣。
  “炭味太重,老會咳嗽。”而且聞久了第二天便會頭痛欲裂。
  他揚揚眉梢,也許是覺得她嬌慣吧,“那就這麽幹凍著?”站到床前,等著她來給他更衣。
  “不是還有你嘛。”爬起身,解他胸前的盤扣,同時也感受著他暖暖的體溫。
  “過幾天,我要回西平去。”注視著她光潔的額頭,似乎想看她什麽反應。
  “會帶我回去嗎?”她也不想拐彎抹角。
  他沒回答她的話,隻是看著她,良久後才道:“我要成親了。”
  “哦,是喜事,恭喜你。”這事她知道啊,“別那麽看著我,是真心恭喜的。”把手貼在他暖暖的胸膛上,一點點奪走他的體溫。
  “我知道。”摟住她的細腰,“你在慶幸可以離開我了?”
  “怎麽會呢,離開你我會哭的。”怎麽說他都算她的恩人,她這人很知恩圖報。
  他在笑,看著她笑,“你是不是覺得可以看穿所有人?”然後像個智者一樣,站在邊上看世人的笑話,臉上掛著淡漠,心裏卻在嘲笑每一個人。
  “不是所有,隻是‘很多’,吃苦、吃虧,吃出來的眼睛。”她也不想看得這麽清楚明白,可誰讓她攤上了呢。
  “你覺得你也可以看穿我?”
  搖頭,她不想去看穿他,也未必能看穿,她更不願去試,因為有野心、有抱負的男人很可怕,會讓女人萬劫不複的,所以她一直都在躲避他,“看穿了你,我怕是再不能活在這世上了。”他這人不會讓誰輕易看透的,就是他的親人,他都會在他們身前掛上一層紗,又何況是她呢。
  他還在笑,下巴在她的額頭上磨蹭著,“我到真有些舍不得你。”他確實挺喜歡這個女人,為了她要保護的東西,可以拋棄尊嚴、貞潔,甚至是跟整個世界作對,“可又非成親不可,你說怎麽辦呢?”很溫柔的聲音,還帶著些寵溺,他可以是個好情人的,如果他願意的話。
  她的額頭被他的胡茬刺得又痛又癢,但推不開,隻能任由他,“古人說,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得貴者乃為上。”她是魚,他未來的妻子是熊掌,前者廉價,後者尊貴。
  “想留在京城嗎?”他如此問。
  “不想。”她來京城就是替他“鬧事”的,沒有他,她還鬧什麽?難不成真要在這個家裏長住下來,生兒育女,供養公婆,然後跟他的妻妾們爭風吃醋?她不是貴夫人的命,要真是變成那樣,她一定會把他的家鬧得七分八落,然後跟他的女人們一起變瘋,再然後,就是他要了她的命。
  有時候,偶然想到這樣的結局,她都會笑出來。
  ***
  他沒告訴她這次談話的結局,不過第二天他讓人去別院收拾了行李——他們倆的,這麽看來,他應該會帶她回西平,這讓她暗暗開心了半天,終於可以回去了。
  回到西平,他會娶妻生子,而且妻子還是他疼愛的表妹,他們會幸福的,並且一如既往的高貴富有。而她會慢慢變得一文不值,直到默然離開李家,或者說被趕出李家,多麽悲慘又幸福的結局。
  這麽幻想著,連飯都吃得多了,把鮮紅的辣椒醬汁抹在煎蛋上,吃得有滋有味。
  她平時吃不得辣的,也許是因為今天的心情特別好。
  李伯仲默默看著她這種惡心的吃法,蹙眉。
  “少夫人,還要嗎?”侍女看著空空的醬汁碟,不禁出聲詢問。
  白卿抬眼,視線正好與李伯仲的相撞,怎麽?已經開始不喜歡她的吃相了?笑,“不用了。”
  侍女於是退後半步。
  今天一早,李伯仲的父母便受邀到漢西趙府做客去了,想也知道是為什麽而去,婚姻大事嘛,總歸要談得詳細些,何況男女雙方的身家背景又那麽雄厚,彩禮、嫁妝這些自是不必說,最重要的是政治利益該如何分配,總歸要在婚前理得清楚一些才是。
  所以,今晨的飯桌上就隻剩了他們倆。
  屋外還下著雪,細細碎碎的,風到是停了,所以顯得很安靜。
  白卿剛放下筷子,就見一個小廝匆匆進來,稟報道:“公子,趙公子來了。”
  李伯仲正在喝湯,勺子舉在半空中,還沒來得及送進嘴裏,“請趙公子先到書房。”
  小廝得令退了出去。
  趙政宸來了——白卿很自然而然地這麽想。
  李伯仲擦嘴、漱口之後,匆匆去了書房。
  廊外,醜醜正蹲在雪地裏,見他跨出門,不禁湊上前去示好,可惜男主人此刻沒心情跟狗玩,隻消手指一指,它便乖乖地坐回了原地,真是隻沒勇氣的狗。
  有的時候她會胡思亂想,其實她跟醜醜在某些方麵很相似。
  ***
  趙政宸來李府,除了恭喜其妹與李伯仲的婚事外,當然還有東周那邊的戰事問題,如今兩家快結秦晉,有些話當然就好說了,他來找李伯仲,無非就是希望漢北能在一些特殊的時刻,向千裏奔躍的漢西軍提供一些小助益,順帶還希望漢北能放鬆對邊關上一些路卡的守衛,這麽一來,也好讓漢西軍以及漢西商人能更快地將戰利品運回去。
  李伯仲沒有薄他的麵子,很痛快地都同意了,讓趙政宸很高興,表兄弟倆冰釋前嫌,相談甚歡,看上去和樂融融。
  當晚,趙政宸留在李府飲酒,趙氏親自下廚,李父和李伯仲作陪。
  李趙兩家聯姻後的利益分配早在白天就已談妥,所以晚上這頓酒喝得格外痛快,酒後飲茶之際,趙氏過來詢問侄子吃得如何,正閑談時,一名小婢女淺聲在趙氏身後喚了一句,“夫人……”
  “什麽事?”趙氏半轉過臉。
  “少夫人腹痛不止,似有不適。”
  趙氏的視線微微停頓一下,隨即道:“去請大夫來,我一會兒就過去。”
  婢女掩聲退下。
  趙氏轉過臉,笑容溫和,繼續聽著侄子與丈夫的交談,視線與兒子交接時,很平靜。

  二十 妊娠 三

  老大夫擦著汗退出大廳,不禁怨歎這家人怪,半天沒一個人開口說話,弄得他不知道要怎麽辦才好。
  哎,要說這大戶人家的女眷好看是好看,可就有個毛病——身子骨弱,身子骨弱就容易保不住胎,所以說種苗看地,還是找個壯實點的女人好。
  老大夫將藥補的方子遞給了管事的丫頭,領了銀子後悻悻地離去。
  廳內,一家三口仍舊默默不語。
  最終李伯仲起身出去,什麽也沒說,走到門口時被父親叫住,“你這是什麽態度!難道還懷疑我跟你母親不成!”
  趙氏也看向李伯仲,她始終沒向兒子去解釋些什麽。
  李伯仲頓一下,但始終沒回頭,聽完父親的話後,跨出門檻。
  “伯仲!”李父很不喜歡兒子這種目無尊長的舉止。
  李伯仲回過頭,看了看父親母親,“放心,我什麽都不會做,一切照常。”照常跟趙家結親,照常興李家的門第。
  李父還想說些什麽,卻被趙氏攔住,趙氏搖頭,這畢竟是他的第一個孩子,難過也是必然,就讓他去吧。這事確實要怪她,當時請大夫去看白卿的病,診出脾腎虧得嚴重,懷孩子很難,她便讓大夫開方子調補,沒想到結局卻是這樣,孩子是有了,但還不如沒有。
  “老爺也懷疑我?”趙氏看著丈夫的神情,問得淡然。
  李父尷尬著笑笑,確實有一點疑慮,畢竟女瑩是她的親侄女,為今後打算也是正常,“夫妻這麽多年,我怎麽會懷疑你,隻是擔心伯仲罷了。”
  趙氏笑笑,她知道丈夫對自己有疑慮,當年他那兩個侍妾合起夥來一致對她,而他也對這樁政治婚姻不滿,家裏沒少鬧騰,以致她丟了第二個孩子,此後便沒再生養。他對她,始終還是存在顧忌啊。
  女人,可憐的,不光要被當成物品交易,還要被當成敵人防範。兒子、丈夫,都不能為她庇護,她永遠要自己活著,扛著李趙兩家人的歡喜聚散,“我是老爺您的發妻,我所做的一切,都不會違背這個前提,您一定要記住了。”低下睫毛,掩去心中的悵然,誤會就誤會了吧,隻要她問心無愧,上天入地都會走得順暢。
  ***
  相比趙氏的悵然,白卿好得太多,因為到此刻她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她從沒想過會有孩子,當年饑寒交迫烙下的毛病,多少大夫都說她與子息無緣,所以她才會那麽堅決地認為她不會有他的孩子,事實也證明了她的堅決沒錯,跟了他這麽久都沒有,所以她根本就沒往那方麵想,隻是以為那是月信,就像之前多少次無序雜亂的月信一樣。
  後天就要動身回西平了,回到西平後,她的關係網絡就不會這麽閉塞,暗暗盤算著,要先給自己找個好去處,不能離西平太遠,但也不能住在西平,那是個是非之地。他說過要給娉兒自由,當然,這自由不可能是把娉兒交給她,這一點她很清楚,所謂的自由不過就是比李家的其他女兒嫁得普通一些罷了,但這已經足夠了,幸福就是普通的,不特殊的。娉兒也有十二了,到了定婚嫁的年紀,所以這次回去,她會敦促他實現他的諾言。
  至於白致遠,他的事不能急,畢竟她還不清楚他到底用白致遠在做什麽,這個男人的野心很大,相對的,他的心思也極縝密,太急切反而會做錯事,她相信白致遠一定會來找她要更多的冶煉方子,還是以不變應萬變的好。
  “大公子。”侍女的聲音打斷了白卿的思緒。
  他來了,坐到床前的繡凳上,看她的神情有些怪異,似乎帶著些……說不出的東西,像感傷,又不像。
  “你留在這兒吧。”開口便讓她失望的話。
  “怎麽了?”她不得不懷疑是趙政宸的原因,因為今天隻有他來過,也許是他為了妹妹的幸福說了些什麽,畢竟她是他的“寵妾”,很可能會影響到他未來主母的幸福。
  “沒怎麽。”他不願多做解釋。
  看著他,白卿壓下追問的欲望,早知道事情不會這麽簡單,“那我什麽時候能回去?”他的婚期之後嗎?
  “等身體養好了再說。”
  白卿勾唇,原來隻是因為她的病痛,心情倏然順暢,“我沒事的。”每個女人都要經曆的事而已,她沒那麽嬌慣,“再說路也不遠。”而且還都是坐在車上。
  “你就那麽想回去?”看著她的笑意,他終於明白這個女人說得都是真話——她不會為他生兒育女,所以失去孩子也不會讓她傷心難過。
  他的樣子看起來很不悅,她雖然不知道什麽原因,但還是掩去了臉上的笑意,“……”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決定什麽話也不答,多說多錯,而且他像是被誰惹起了脾氣,她不願引火上身。
  誰也沒想到他們就這樣作別了,一個帶著了然的不滿,一個被莫名其妙的誤會。
  他是喜歡孩子的,尤其這還是他第一個孩子,隻可惜在他得知他存在的同時,又在刹那間失去了,沒人能理解他這種心情。
  而白卿,在他走後才得知真相,撫著肚子半天沒說出話來——
  “怎麽起來了,先躺下吧。”趙氏一進門就見白卿半坐在床沿,捂著小腹發呆,“這可算是小月子,虧了身體,以後可就要疼到自己身上了。”招呼侍女扶白卿上床。
  “大夫說多久了?”她竟然什麽都不知道。
  “……”趙氏愕然,因為沒想到她會這麽問,更沒想到她竟然還不知道,轉臉看一眼旁邊的侍女,侍女嚇得趕緊低頭,她也是勸少夫人喝藥時說漏了嘴,怎麽知道少夫人自己還不知道?
  “說是還不足一個月。”
  白卿低下眼,窩回被子裏,直到半夜才哭出聲,想想那疼痛原來是孩子在哭泣,在向她求救,而她竟然什麽也不知道,什麽也沒做……
  趙氏放下針線,來到床側,伸手輕拍著白卿的被子,哭吧,有眼淚比沒有的好,當年她也是這樣,獨自一個人在午夜哭泣,為了那個無緣一麵的孩子,“興許孩子是找到了更好的去處呢?”坐正身子,望著跳動的燭火不禁一笑,依稀可見當年的風華,“婷兒離開的時候,我也總在想,為什麽當時不能忍一忍,為什麽會為了那麽點男女情事就丟掉了我的寶貝,可不管我怎麽自責,怎麽傷心,她還是回不來了。”所以她給她取了個名兒,不管她是不是女娃,就當她來過了……
  ***
  捱過隆冬,過了三月陽春,京城進了初夏,到處開著白色的閉子花。
  他終於還是成親了,娶了那個隻有十五歲的女孩,聽說迎親的隊伍從王府一直排到西城門,很熱鬧,再後來,又聽說他有了妾侍——一個來自趙家的旁親,同樣是大家閨秀,那個妾侍還有了他的孩子,這一次他真得要做父親了。
  不但如此,他的軍隊還在油縣大敗東周軍,一戰而名聞天下,不僅是因為以少勝多,還因為漢北軍的士氣,以及精良的武器。
  白卿放下手中的筆——這已經是她第三次回複白致遠的來信了,每次回複都會累上好幾天,因為那些冶煉的工序太繁瑣。
  看著桌案上的圖紙,不禁哼笑,就是她手下的這些東西造成了那堆積如山的屍骨,這叫缺德吧?她一定會有報應的。
  “少夫人。”侍女先在門外喊一聲,得到回應後才敢進門。
  她進來時,白卿早已將畫紙收好。
  “少夫人,西平的王府的幾位小姐到了,夫人請您到前廳去。”
  西平王府的小姐?白卿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娉兒。
  來到前廳看到的也確實是娉兒,以及李家其他幾位庶出的女兒。
  娉兒偷眼向她抿嘴笑笑,一年多沒見,長高了,也漂亮了,而且越來越像姐姐。
  “卿兒,來。”趙氏招手示意白卿過去身邊,“這幾位妹妹你應該都認識的,就由你帶她們去房間吧,太後有詔命,我要趕去宮裏一趟,晚些時候才能回來。”
  這些日子,太後頻繁詔這些貴夫人們進宮,連一向淡然處世的趙氏也偶爾會帶著些倉皇之色,男人們的政治走向往往也可見諸於這些女人的行動上,可見是有什麽大事要發生了……
  ***
  李家庶出的女兒過了十二三歲,每年都會到京裏住上一段時間,由趙氏請來宮廷教引教習禮儀,當然,這並不是主要的,最主要的目的還是替她們物色婚嫁,換句話說,這些女孩的婚姻都是用來做政治交易的。
  李瑞華(娉兒)依舊的膽小,當著眾人的麵不敢跟白卿說話,隻等把兩個姐姐送走,才轉過身來拉住白卿的手,“嫂嫂,過來坐。”
  白卿由著她拉到凳子上,其實她更在意的是她也會進京,因為李伯仲答應過她,會還娉兒自由,可李家卻把她也送來了京城,把即將成年的女孩兒送到千裏之外的京城,其目的不言而喻,也就是說李瑞華即將要被待價。
  “來之前,見過你伯仲大哥沒?”她要確定他是不是在有意反悔。
  小丫頭眨兩下眼,搖頭,伯仲大哥什麽人,哪能說見就見,“聽說他上個月就去了東軍,應該還沒回程。”咬一下嘴唇,“也許等他從東軍回來就會來看嫂嫂你了。”她到誤會白卿是在跟她打聽李伯仲的動向。
  “他真得去了東軍?”
  小丫頭支吾著點點頭,她也隻是聽說而已,畢竟大哥住在西府,她哪裏能隨便過去,倒是聽說大哥的那位二夫人有了身孕,正寶貝著呢,可這話她又不能說給這位嫂嫂聽,她聽了該多難受。
  白卿努力朝女孩笑笑,看來她跟他的事情還不能算完。

  二十一 倉惶之城 一

  六月末,正是驕陽四射的時節,京城裏熱得異常,然而朝廷局勢卻如冰凍般寒冷,就連小民百姓都能感覺的出來,那整天在街上巡視的皇番軍,以及天黑後的禁行令,無一不昭示著這大嶽國要出事了。
  有會夜觀天象者,說紫薇星淡,君上堪憂,君上一旦堪憂,這局勢當然就要變了,於是京城裏人心惶惶。
  七月初七這一天,李氏夫婦再次被詔進內庭,就此再也沒回來,到傍晚時,大街小巷空無一人,整座城像是突然空了一般,讓人從心底發怵。
  由於李氏夫婦不在,管家也跟著他們一起進了宮,所以整座府院就隻剩白卿跟那幾位小姐做主,而那幾位小姐的年紀尚小,所以拿主意,安撫人心的事隻能由白卿來做。
  “讓門房把門關上,不是自己家人,不許開門。”白卿如此吩咐下人,自己卻也很擔心,畢竟不知道外麵出了什麽事,何況李氏夫婦到現在都沒回來。
  下人匆匆跑出去,可還沒跑出後院,就見東北方向火光躥天,有人驚呼那是皇宮——
  皇宮在百姓的心裏就是根定海神針,它無恙則眾人心裏有底,它若有恙,那可就是天昏地暗的大難來臨,這把火燒得不是宮牆皇瓦,燒得是京城百姓心裏的慌神。
  望著那躥天的火光,白卿深深吸一口氣,是了,這就是戰火,她經曆過,她能聞出那火苗裏的氣味,伸手推開背後的門框,定了定神,朝身後的兩名侍女吩咐,“你們兩個帶三位小姐先去換身衣裳,找破舊的男裝,換完了衣裳就呆在後院花廳裏,哪裏都不要去。”
  兩個侍女互相看看,早就嚇白了臉,但還是能保持鎮定的,這一點到可見趙氏的管束有方,“少夫人,後院的花池邊有幾個儲藏的地窖。”她們的意思是萬一真亂起來,那裏還可以躲一躲。
  “哪裏都可以躲,唯有那裏不可以。”真要亂了,大戶人家的地窖是所有人都會去翻找的地方,“你們倆去帶三位小姐的時候,避著點人,盡量不要讓其他人看到。”連主人家都開始著慌了,下人還會安靜地待在原地嗎?恐怕第一個就是先把值錢的東西搬走逃命去了。
  兩名侍女從內門悄悄退了出去。
  白卿回過身,從大廳的案上拾起一支火折,擦亮,灰暗的空間霎時亮了起來,就在這時,外麵傳來了倉惶而淒慘的喊叫聲,是逃亡的百姓們吧?真是傻啊,都到了這個時候,還能逃到哪裏去呢?
  “少夫人——”老門房氣喘籲籲地跑到前廳來。
  白卿沒轉身,“什麽事?”
  “外麵可能打起來了,好多房子都著了,我們是不是……”是不是也一起逃?
  “把門關緊了,用鐵棍栓上,誰也不能出去。”
  “可是——”
  “沒有可是!”依舊背著身,因為她還不習慣看著人臉去發號施令。
  老門房悻悻然離去。
  不能出去,一定不能出去,這兒是李家,李家是漢北王侯,不管怎麽說,這裏比大街上安全,不管哪一方得勢,他都不會輕易得罪這些諸侯王公,所以守在府裏比哪兒都安全,白卿默默在心裏念著這些話,以免自己也跟著失去理智。
  一個時辰後。
  外麵的哀號聲不見小,反而越來越多,甚至還有刀槍碰撞的聲響,火光四麵都有,像是整座城都在燃燒。
  這可是京城啊,全天下最安全的地方,如今卻變成了這樣,天要塌了嗎?
  “少夫人——”門房一瘸一拐地跑來,“門房燒著了,外麵官軍跟官軍打起來了,亂民、賊匪也跟著趁火打劫,家裏人都跑光了,老奴攔都攔不住啊,您跟小姐們還是趕快找地方躲躲吧。”
  白卿手按在一對石虎上,半天沒說出話來。
  躲躲?哪裏能躲啊……
  “老人家,家裏有刀劍嗎?”
  老門房傻眼,女人家怎麽能動刀劍!再說也拿不動啊,“少夫人——”
  “要輕巧些的,是給小姐們防身用的。”女娃兒的命值錢,不能讓她們赤手空拳去麵對那些凶狠的狼。
  老門房了然,“西倉房旁邊有間小屋,是老爺放舊兵器的地方。”
  跨出大廳,此時李府前院早已燃起熊熊大火,而李府旁邊的某位臣公家也是一片火光,更有淒厲的喊叫聲,叫得人心顫。
  兵器庫在一間破舊的飼料草房旁邊,十分不起眼,且庫房旁邊還挨著荷花池,白卿邊走邊想,打開庫房門,點上油燈看了一圈屋裏的陳設,便回身對老門房道:“老人家可否到廚房找些吃得來?”
  老門房停頓半下,明白了她的意思,估計這少夫人是想帶幾位小姐在這裏躲,到是個好地方,那些搶財的亂民賊匪一般不會到這種地方來,便應聲而去。
  白卿則匆匆跑到後院的花廳,此時廳裏黑乎乎一片,沒有亮光,她推開門大叫了一聲,“瑞華——你們都出來,是我。”
  聽到確切是白卿的聲音,兩名侍女才拉著三位小姐從屏風後麵出來,其中一名侍女擦亮火折,見到白卿,猶如見了救世主一般。
  “現在跟我到倉房後麵的兵器庫裏去。”白卿邊說話,邊伸手將三位李小姐耳朵上的耳墜摘下,扔到窗外的花圃裏。
  “嫂子,你有沒有讓人去找大伯?”說話的是叫瑞瑛的小姐,往常似乎沒叫過她嫂嫂。
  “現在外麵正在打仗,誰都找不到,從現在開始,我們隻能靠自己。”伸手去摘瑞瑛脖子上的鏈子,小丫頭不舍得,白卿還是硬生生將鏈子摘了下來。
  “這是我娘臨終前留下的。”小丫頭拽著鏈子的一節,不願意鬆手。
  “你娘還在的話,她會更希望你好好活著,有心記住一個人,不用靠東西。”伸手扔出了窗戶,“如果你能活下來,這鏈子,你遲早還會找到。”招呼兩名侍女,“帶三位小姐走。”
  吹滅燭火,迎著滿天的火光,幾個女子悄悄潛進密密的竹林,從竹林繞行到飼料房旁的兵器庫。
  兵器庫沒有窗戶,隻有一扇門,正值七月天,庫房裏悶熱的很,但沒人嫌棄,畢竟保命要緊,一直等了兩個時辰都不見老門房從廚房回來,白卿不得不放棄了希望,看來是碰上什麽危險了。
  這是可怕的一夜,根本沒人敢閉眼,外麵到處是淒慘的哀叫,以及衝天的火光,從庫房的門縫望出去,李府的後院也燒著了,也許是那些仇恨官卿的百姓們吧,趁亂宣泄他們心中沉積的怨氣。
  望著這熱鬧而悲慘的場麵,白卿苦笑,看來她真得是命不好,做小民的時候遭遇戰亂,饑寒交迫,如今長大了,做了貴族家的女人,住在京城裏這樣的大房子,卻依然還會遇上這種場麵。
  頭點在門板上,老天爺,你打算跟我玩到什麽時候呢?
  ***
  五更過去,天色漸亮,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澆滅了滿城的大火,到處都是髒汙的火灰,以及青紫的血色,街道上安靜了,隻有狗貓駐足停頓。
  李府一片狼藉,前院燒盡了,後院也燒了大半,沒燒到的地方,桌椅翻倒,碎瓷滿地,箱櫃清空,隻有那片荷花池還完好無損。
  荷花池旁的小屋裏,幾個女子靠在一起正在熟睡。
  幾道閃電猶如鬼爪,奮力撕扯雲層,緊接著是一片悶雷,粘著滂沱大雨,雨滴打在荷葉上,劈劈啪啪的。
  “嫂嫂。”瑞華爬坐到白卿的身邊。
  “怎麽不睡?”白卿伸手整了整她額上的頭發。
  “睡過了,我替你,你去睡吧。”
  “沒事,我不困。”
  “那咱們聊天吧。”小丫頭難得有聊伴,而且打心底裏喜歡這位嫂嫂,雖然家裏人都說她不好,可她對她好。
  “那咱們聊什麽呢?”
  “嗯……”忽而一笑,“我也不知道聊什麽。”就是想跟她說話。
  白卿頭仰在門板上,想了想,笑道:“就聊你吧,你——想過以後要嫁給什麽樣的人嗎?”
  小丫頭羞澀地咬著嘴唇,搖頭。
  “不想嫁?”
  “不想,我就想呆在家裏,等父親他老人家老了,我好好照顧他。”
  她這話到讓白卿生出了一絲好奇,這麽說李鍾還是挺疼愛這丫頭了?“他疼你嗎?”問得直白,也是她想知道的。
  小丫頭想了想後點頭,“生辰的時候,父親會讓廚房給我煮一大碗壽麵,還從東周給我帶過禮物回來。”
  白卿搖頭而笑,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都是這麽容易滿足,不過這樣也好,這也是個活法,知足常樂嘛,“也就是說你不想離開西平了?”
  小丫頭歎息,她當然明白自己的未來不能由自己做主,家裏送她來京城就是想給她找夫家的,留在西平是不可能的了。
  “也許老天爺會聽到你的祈求,什麽事都會發生的,你看——這京城不都出了這樣的事,還有什麽不可能的。”拍拍小丫頭的額頭,她會努力替她實現這個願望……
  外麵的雨越下越大,荷花池裏的水昏黃昏黃的,就像天色。
  至傍晚時,雨終於轉小,荷花池裏一片蛙叫,而外麵卻很安靜,一天一夜米粒未進,再加上驚嚇過度,又悶熱,失水過多,女孩們顯得病懨懨的。
  天色轉暗時,白卿不得不跟一名侍女大著膽子出門,懷裏揣著短刀,穿過竹林,從花廳外的花圃後繞到廚房附近,借著淅瀝瀝的雨聲,閃進廚房,卻見廚房一片狼藉,沒有老門房的蹤跡——也許他逃脫了吧,白卿在心裏這麽安慰自己。
  “找找看還有什麽能吃的。”輕聲對侍女說道。
  兩人躡手躡腳地四下翻找,隻在蒸籠底下找到幾顆生芋頭,白卿不禁暗歎,接下來要怎麽辦呢?也不知道外麵什麽狀況,身邊又都是女孩子,走到哪兒都不方便啊……
  打手勢,讓侍女兜著芋頭先走,她則從翻到的菜板子底下又掏了兩根蓮蓬,一轉身,臉前閃出一個人影。
  她下意識地想去拔刀,可對方的動作顯然勝過她百倍,隻輕輕一指,便把她的刀柄合了回去。
  接著天際那一點點的天光,她看清了對方的眼睛——是他?那個讓她在浴桶裏呆了一晚上的人,他怎麽會在這兒?
  “走吧,有人讓我來找你。”聲音很沉,陰沉。
  “李伯仲?”能驅使這種人來找她的,目前她能想到也隻有李伯仲。
  對方懶得搭理她的問題,不回話。
  “後院還有幾個——”
  男人的手在她的後脖頸上一劃,她的話戛然而止。
  後院有什麽東西幹他什麽事?他隻答應了找這個女人。

  二十二 倉惶之城 二

  皇權之爭向來不是幾個人的事,它牽扯著權重、權輕兩方麵的勢力,前者自保,後者孤注一擲,廝殺的要死要活,可有一點——死的大半都是無辜的,活著的卻是那些爭鬥者。
  嶽鏘、嶽峙兩兄弟的爭鬥從皇帝臥病開始便進入了白熱化,最終的爆發點就是在皇帝崩駕的這一晚,京城大火朝天,生靈塗炭。而城外也好不到哪兒去,多少家諸侯在郊野屯兵臥馬,等著分食最新的權利之餅。什麽叫內亂?不過就是偏執的人玩得自相殘殺而已。
  白卿本不信神佛,因為那些東西從來沒有保護過她,可那一天後,她竟有了虔誠這種想法,也終於理解為什麽那麽多人潛心祈禱,因為隻有那樣才會得到一些虛幻的希望,至少他們還可以把自己騙了。
  從昏迷中醒來時,她正躺在一間簡陋的草房裏,而李伯仲就坐在草房的門口,臉朝外,拳頭交握在膝前,專心地看著前方,她當然要向他歇斯底裏,因為李府的兵器庫裏還躺著幾個奄奄一息的女孩,於是她爬起身拽住他的衣袖,大聲向他呼喊,直到再也沒有力氣,頹然坐在他的膝前為止。
  屋裏安靜極了,除了迎麵吹來的風聲。
  “別哭了,她們沒事。”伸手擦掉她臉頰上的眼淚,想不到這個女人還會哭成這樣。
  “老爺跟夫人進了宮,一直都沒回來。”消化完他的話,她才稍稍控製住自己的情緒。
  “他們比你們安全。”說這話時,李伯仲的神情顯得滄桑,太後把能夠用得上的人全都“保護”了起來,能不安全嘛。
  白卿伸手抹一抹額頭,情緒由激動轉到平靜,很累。倚在門框上,不自覺地往外看,這草房似乎是建在山崖上,視野開闊得很,當然,風也很大,吹得人眼睛發澀。
  他怎麽會這麽好興致地在這兒看風景呢?還是在這種時刻。
  他的胳膊上有血,還有幹涸的泥漿,眼睛也一直看著前方,白卿慢慢起身,順著他的視線望去——
  對麵的山坡上,黑煙徐徐,戰車破碎,旌旗倒地,屍橫遍野……好驚心動魄的場景。
  她忽而轉向他,想從他的臉上找到蛛絲馬跡,可什麽也找不到,他看上去很平靜。
  李伯仲輸了,輸光了他精心培養出來的那支精銳。沒人會像他這樣,單獨去抵擋來勢洶洶地三大諸侯,連一向驍勇善戰的漢西軍都躲到了後麵,所有人都隻想著漁翁得利,坐山觀虎鬥,隻有他在為守護京師出力,所以活該他倒黴,活該他三千精銳全軍覆沒。但正如趙政宸安慰他的話,漢北沒有輸,漢北軍贏了氣勢,贏了聲名,更贏得了嶽鏘的信任,因為隻有他李伯仲敢在最後關頭幫他一把,使得京師不受影響,讓他有時間滅掉兄長嶽峙。
  是啊,應該是贏的,可他卻一點也開心不起來,望著地上翻到的旌旗,散亂的屍首,他發狂了,恨不得一刀砍了趙政宸和那些曾經誓言一起守衛京師的諸侯世子,人,果然還是敵不過利益的誘惑啊——他還能相信誰呢?哼笑,誰也不能信任!
  握過白卿冰涼的手,放在雙掌之間,“你說,咱們倆是不是很像?”傻起來,可以跟全世界作對。
  “不像,我不敢殺人,也不會去殺。”這是他們之間最大的區別。
  李伯仲嘴角帶著一絲苦笑,“所以你比我高尚。”
  他的情緒很低落,所以才這麽反常吧?
  ***
  他們一直在這間茅草房裏待到深夜。
  天又下起了大雨,伴著電閃雷鳴,像是要衝掉所有的東西。
  他一直坐在門口,動也不動,而她平躺在不足三尺寬的木板床上,望著窗外那驚心動魄的閃電,竟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也許是見到他的緣故,讓她夢到了一些不該夢到的舊事——他們的孩子。
  她想那應該是個女兒,因為她喜歡吃辣,所以在夢裏她看到一個可愛的女娃,蹲在她的腳前,先是笑,等她伸手去抱時,女娃兒便開始哭,哭得她心慌意亂,恨不得咬自己的手指……
  黑暗中,李伯仲倚在床側,右手被床上的女人抱在懷裏——隻有這樣她才不會折騰自己的手指,也不會再哭,真是個要強的女人,隻有做夢時才會顯出真性情。
  流失的那個孩子對他們倆都曾經很重要,畢竟是第一個孩子,那種初為人父母的心跳都不一樣,可惜,一聲不響地就走了。他曾很計較她的態度,可現在,看到她這麽傷心,也釋然了。
  “李伯仲,我想回家。”她閉著雙眸,不知道是醒的,還是睡的,而且她直喊了他的名字,也許是在做夢吧。
  “你的家在哪兒?”他把頭仰在床沿上。
  “你放了我吧。”帶著濃重的鼻音。她的家在心裏,隻要她守護的人都平平安安,那就是找到家了,而這一切都取決與他,本來,在這場浩劫前,她還想要跟他繼續糾纏一些時間,可現在,她不想了,她就希望快快結束,“我們倆始終不是一類人,如果你想看我這出戲的結尾,我可以告訴你,你最後看到的,不過就是一個瘋癲的女人罷了,這是我們這樣的人必然的結果,所以——我不想繼續唱下去了。”
  “你能去哪兒呢?從你答應跟我進王府,你就哪兒也去不了了,不是我說放了你,你就自由了,你身上已經刻了李伯仲三個字,有心跟我作對的人,誰會放過你?”手指撚著她的一綹長發,“而且,我還要告訴你,我的敵人隻會越來越多,所以——要怎麽放了你?”她是作為他的寵妾被眾人熟識的,所以她隻能陪他一起,不管是上天還是入地。
  “……男人總有厭倦一個女人的那一天。”一個下了堂的女人總不會對那些人有什麽作用了吧?
  “那就等到那天吧。”至少現在還算不上。
  ……
  悶雷在茅屋頂上轟隆隆作響,一男一女,一個坐在地上,一個躺在床上,睡得正熟。
  男人沒有解釋為什麽他會把女人招到身邊,這個解釋估計他自己也要想很久吧……
  從山崖往北眺望,京城裏一片黑暗,那黑暗處就是權勢孕育的地方,此刻正倉惶一片。
  銀翼蹲坐在李府後院的亭子裏,手指上玩著那根銀絲,一道閃電閃過,可瞥見他嘴角可怕的笑意——又要動手殺人了,自從跟李伯仲達成交易之後,他似乎更忙了,因為想殺李伯仲的人還真多,這位世子爺算是了不起,能得罪這麽多人,而且還在不斷增加。
  也許等到他們的交易的時間過後,他也會殺他,因為那家夥實在太擅於勾挑人心裏的貪念,他竟知道他想取“老頭”而代之,他不喜歡他,非常不喜歡。
  “呦,原來是風形啊。”銀翼卷著手指間的銀絲,向大雨裏的同門師姐打招呼。
  “知不知道‘老頭’很生氣?你不但不依約殺李伯仲,還幫他。”
  “那‘老頭’怎麽還收下我那麽多銀子?”李伯仲很大方,比想殺他的人大方多了。
  “老頭讓我來殺李伯仲。”風行走進亭子,坐到銀翼對麵,一襲白衣,一頭黑發,乍一看,猶如鬼魅。
  “你是說你想跟我打?”指尖的銀絲在閃電下灼灼發亮。
  風行輕哼,她當然不會跟他打,明知道沒可能贏,為什麽還要犧牲自己?“我會帶走李伯仲身邊那個小妾。”
  “啊,這樣啊。”那跟他沒關係,他隻負責替李伯仲擋災。
  “你不會管這種閑事吧?”她必須要確定銀翼的意思,這直接關係著她的任務能否完成。
  “不會。”不過出於對雇主的尊重,他還是會提醒他。
  “很好。”風行得到答案後站起身,“很長時間沒回去了,‘老頭’很想見你。”說罷如風一般離去,真應了她的名兒——風行。
  銀翼鬆下嘴角的笑紋,暗歎,難怪李伯仲會急著讓他把那女人帶過去,看來是怕大戰之後更多人想殺他殺不到,拿那女人做要挾——

  二十三 死路、生路 一

  在“東立”,風行的身手並不算高,但要從銀翼手下奪食卻非她莫屬,因為銀翼唯一不會殺的人就是她,盡管可能會把她打成殘廢,但不會讓她死,沒人知道是什麽原因,就連風行自己也不知道。
  所以老頭才會把這次任務交給她。
  當然,李伯仲這種人怎麽會為了幾個女人就範呢?所以風行退而求其次,把他的妻妾全部攏到一起跟他要價。
  東立為什麽做這種買命的營生?當然是為了錢,既然銀翼能從他李伯仲手裏搬來金山銀山,“老頭”當然不會不善用這棵搖錢樹,最好他們這些世家公子狗咬狗,他們這種人才能從中得利。
  ***
  七月十三,京城四門大開,同時也標誌著政權輪替結束,該下台的悄無聲息地消失,擠到台上來的,袖子裏藏了三根火折——打算縱火用的。新政權想要穩固,必然要把舊東西全部燒掉,否則何以自處?正所謂新官上任三把火,燒得就是舊關係,不然哪來的新關係網?
  李家站隊站對了邊,一躍成為了嶽鏘手下的頭等功臣,又是聖旨褒獎,又是禦賜金印,皇叔嶽鏘在努力向眾人展示著自己對功臣的厚愛,以期得到更多人的支持。
  然而此時的李伯仲,並沒有因為得賞而高興,他要麵對的事,那可真的是家國天下……
  入了夜,京城依舊要宵禁,李府破敗的後院裏一片漆黑,隻有花廳裏亮著兩盞昏黃的燈。
  李伯仲坐在案後,手上拿到是早上進城時得到的戰報,大嶽軍在北方對遊牧族一戰失利,新得權的王叔嶽鏘將這隻燙手山芋第一時間交到了他手上,沒辦法,誰讓這位殿下手上唯一好用的隻有他這個小小的漢北呢?內鬥他在行,對外作戰這種事當然要交給莽夫去處理。
  而李伯仲就是這個“莽夫”的首選。
  這一仗,漢北是打還是不打呢?剛剛丟了三千精銳,如今又要跟北方彪悍的遊牧族對壘,這對漢北軍可是嚴重的考驗,打贏了還罷,打輸了那就得元氣大傷,但如果不打,以眼下的情況來看,北方要塞勢必不保,那失去的恐怕就是北方萬頃良田,以及數以萬計的百姓,而且北方亂,則漢北將要麵臨四方受敵的窘況,所以這一仗不但要打,而且必須要贏,要贏啊……談何容易!
  咻——
  一根銀絲串著一隻蜘蛛定在李伯仲的手下,是坐在他對麵的銀翼所為。
  李伯仲沒被嚇倒,反而是看著桌案上那根被銀絲穿死的蜘蛛發呆,似乎是得到了什麽啟示,半天後,眉頭才漸漸鬆下來。
  沒錯,銀翼這無聊的舉動到真給了他打勝仗的啟示:漢北隻要出一支奇師,就像這根銀絲一樣,從東往西,將戰火引向西北方的北虜,那麽漢西軍就不得不被迫參戰,到時借勢打勢,用他漢西的兵,打他漢北的仗!
  銀翼蹙眉看著對麵的李伯仲,這人也許真能有一番作為。
  “不是說要回去一趟嗎?”發呆了一個晚上,李伯仲終於是開口了。
  銀翼收回銀絲,“我可以把你那幾個女人帶回來。”隻要他開口請求他。
  “這件事不必麻煩你。”他們之間的交易不是毫無限製的,隻要他提出協議以外的請求,那就表示銀翼的使用年限將會縮短。
  “難道你有更好的人選?”
  李伯仲隻是哼笑一聲,他要怎麽做,還沒到必須向他報備的地步。
  銀翼起身,既然人家已經有了橫好的打算,那就隨他了,“對了,如果三個人中隻有一個可以活,你會選誰?”走到門口時,銀翼回頭問了個他覺得十分有趣的問題。
  李伯仲回他同樣的笑意,“如果你覺得我會選誰,你可以先殺了她。”
  銀翼的笑意僵在嘴角,隨即又舒展——他明白了,以後他殺他,不會去利用女人,這法子確實愚蠢。看來“老頭”真是越來越退步了,居然會用這麽不上道的手段。
  銀翼離去後,一名青衫護衛從側門進來,“公子,屬下去了。”
  李伯仲擺手,“不必了,你們去也是於事無補。”估計跟不到城外就會性命不保。
  “可幾位夫人都——”
  李伯仲蹙眉不語,半刻後道,“過幾天,我要到北關一趟,一旦接到他們的要求,盡量把女瑩帶回來。”
  “那——其餘兩位夫人……”
  “二夫人也盡量送回西平。”唯獨沒說那個他要她跟他上天入地的女子。
  護衛偷瞧一眼李伯仲,不過沒敢再問,看來那位卿夫人是不用努力救了?“屬下明白了。”
  “下去吧。”微微揮手。
  護衛恭敬地退進了側門。
  李伯仲坐回位子,望著案上的青燈微微發怔……
  記得就在這裏,他曾偷偷藏過一隻小醜狗,正是那隻醜狗陪他渡過了很多孤單怕黑的夜晚,陪著他讀書、習武,躲在花叢下向他搖尾巴,那算是他最好的“親人”了。可惜,小狗總要長大,長大了便再也難藏,父親得知後什麽也沒說,隻遞給它一把刀,那刀刃就對著那隻醜狗……在他的記憶裏,他似乎隻哭過那麽一次。所以他一直都很仇恨父親,直至成人之後。因為就是他一點點把他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不過他能理解他,所以他很尊重他,但這尊重跟親情無關。
  這次“東立”連抄他的後院,對於一個男人來說,遇上這種事確實丟臉,不過也算讓那些恨他的人小小消了一口氣。
  他本來是可以避免這件事的,就像銀翼說得,他可以讓他幫忙,但他更喜歡一勞永逸。女人不可能成為他的弱點,這一點,要先讓想殺他的人明白。
  至於那隻“小狗”,她的死路也許才是她的生路。
  燈火微微跳躍,李伯仲仰躺到椅背上,咽喉正對著門口,今晚他要見的不隻是銀翼跟那幾個護衛,還有最重要的一個,這會兒也差不多快到了……
  大約兩刻之後,一個帶著半張假麵具,身形矮小的青衣人出現在李伯仲麵前,他是東立“老頭”派來的。
  李伯仲不怎麽喜歡賭,所以他押寶的方式通常是兩邊通吃,既支持銀翼取代“老頭”,也不會停止跟“老頭”做交易,而且是避著所有人的交易……
  ***
  七月十五,盂蘭節,祭鬼避鬼的日子,而白卿卻坐在一片墳場裏。
  她是五天前的晚上由他送回的京城,到李府時,家裏空無一人,娉兒她們已經被送回了西平,李氏夫婦也沒有出現,麵對殘破不堪的府院,她靜靜呆站了半天,然後開始動手收拾房舍,把醜醜的屍體送到街上的收屍車裏。
  她第一次虔誠的拜佛就是在李家的院門前,對著一個背著佛像化緣的小和尚,五體投地,那小和尚呆呆地站在原地,先是木然,隨即口中念念有詞,似乎真成了被度化的佛。
  她做這一切時,李伯仲就站在她的身後。
  他們背後是被毀壞近半的家園,身前是滿目瘡痍的世界,她一個弱女子,什麽都做不了,隻能向佛祖五體投地,而他,就那麽默默不語。
  那晚,他出了城,白卿也出了城,當然,她不是自願的,是被抓走的。
  抓她的人將她放在了這片墳地裏,一直等到盂蘭節這天他的兩位夫人也被運來。
  三個女人互視,白卿淡笑,趙女瑩撅嘴,而那位懷孕的先是打量前者,最後偷眼後者,真是一二三都到齊了,是拽頭發撕臉,還是抱頭痛哭呢?顯然那兩位趙氏都不會這麽做,大家閨秀的體麵還是要堅守的。
  “都齊了,那咱們就看你們的相公會願意誰留在這兒。”風行一身白衣,加之膚色蒼白,黑發披散,即使白天看也如鬼魅。
  此刻再鎮定,估計也鎮定不到哪兒去了,女人嘛,被關在籠子裏養了幾千年,能有多大見識?沒見識當然就容易膽怯。
  趙女瑩偷眼瞧瞧白卿,伯仲哥為了這個女人居然能推掉梓童姐那樣的人兒,想想也不會讓她留在這兒吧?雖然嫉恨,可伯仲哥喜歡這個女人總歸是事實。
  “為什麽一定要有人留在這兒?”白卿出言詢問,聲音虛弱輕淺,這個“白衣鬼女”的話讓人覺得蹊蹺,既然是一起抓來要挾李伯仲的,為什麽一定要有人死?
  風行微顯不屑,“因為你們每個人都是天價,這可要看你們的男人舍得給誰出錢了。”
  原來是這樣——
  那留下的豈不隻有她白卿!

  二十四 死路、生路 二

  錢是好東西,據說也是衡量男人對女人真心程度的一個標尺。
  當女人真站到天平上讓男人稱分量,那麽這時感情已經不再是什麽重要的東西了,這個當口,男人要考慮的不是感情,而是經由上半身支配的思考。
  趙女瑩是李家堂堂正正迎進門的媳婦,她被綁已經是個恥辱,何況她背後還站著聲名顯赫的趙家,李伯仲既然能棄美麗賢良的郡主而屈就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娃,顯然婚娶對他來說是一種政治考量,所以不管花多少代價,李伯仲都不會不救她。
  這第一筆天價,出了。
  再說那位二夫人,先不提她鼓脹的肚子即將誕出李伯仲的第一個孩子,單說她的身世,也足夠讓人覺得蹊蹺了,趙家居然會在嫁過去一個正統的女兒後,隨即又補送過來一個年輕貌美的旁係女兒,想來是擔心李伯仲對年少無知的女娃沒興趣,送來一個可口的女子,提示他要收心。這位二夫人雖然眉睫低順,但眼珠卻出賣了她的精明, 不知道他是不是趙家送來專門對付她白卿這隻狐狸精的。
  隻是——送來這麽一個精明的女人,他們不怕她今後有礙主母的地位?當然,不管誰得寵,對趙家來說都是一樣的。
  李伯仲會為這位二夫人出高價嗎?一半一半吧,如果她沒有那個肚子,也許行情與她白卿差不了多少,是那個孩子救了她。
  這是第二份天價,李伯仲會給他未出世的孩子。
  兩份天價都出了,第三份相比之下就顯得有些力不從心了。
  不是白卿太自卑,隻是現實擺在那兒,她也許會得到他一點點感情,畢竟在一起這麽久了,但感情算什麽呢?他連親情都隻是麵子上的尊重。錢對他也許不算什麽,但對他的軍隊,他的野心卻是大大的有用,她還記得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那眸子裏的任何一樣東西都比她重要,所以你要他拿什麽來換她?說白了,她不過就是個以色侍人的女人。對男人來說,有了權勢,這樣的女人還會缺嗎?
  歎息,頭靠在一塊殘碑上,望著手腕上那對翠綠的鐲子,是他送的,要還給他啊——
  伸手摘下,遞給一旁的趙女瑩,這丫頭雖然對她的臉色不好,但眼底還是純真的,她喜歡眼底幹淨的女子,“這個幫我還給他吧。”
  趙女瑩看著她手上那對鐲子,翡翠的,很精致,翡翠一直是皇家鍾愛的東西,所以到了民間也就變得價值連城,伯仲哥會送她這麽貴重的東西,一定非常喜歡她,他好像還沒送過她這種女人的禮物呢,“不想要就丟了,不想丟自己還給他。”她又不是替人送東西的下人。
  “很貴重的東西,丟了可惜,放在我這兒,我怕被盜墓的盯上。”她討厭陌生人進她的屋子,所以討厭盜墓的。
  她的話讓三個女人齊刷刷地望過來。
  白卿卻閉上了眼睛,算了,不還就不還吧,當是他欠她的好了。
  天色陰沉了下來,風在樹尖上漸漸開始肆虐……
  ***
  入了夜,風大雨大。
  十尺見方的破草房裏,隻剩下兩個女人和一盞青燈。
  風行望著角落裏熟睡的女人,忽然有些同情她,一個女人,嫁出去的女人,卻被自己的男人丟棄在荒墳野嶺,她真覺得是那個男人更該殺,但世事就是如此難以琢磨。
  “喂——”用腳踢踢白卿。
  白卿依舊閉著眼,“你請便吧。”她不想睜開眼睛,誰願意眼睜睜瞅著自己被殺?
  “你不恨他?”每個冤死的人在死前多半是猙獰地詛咒那些害他們的人。
  “要恨的人太多了。”而且她覺得是這個世界更恨她,否則她的人生怎麽會是這樣?
  “我給你找了個埋身的地方。”這麽精細的骨骼曝在荒野裏太可惜了。
  白卿緩緩睜開眼睛,淡笑,“你真不適合做這一行。”女人做這一行已經有先天的缺陷了,這女人還這麽好心。
  風行沒說什麽,她知道自己不適合這一行,可在這種世道,誰又能決定的了自己的命運呢?從腕子上抽出兩根無色的針,這便是她的武器。
  青燈跳躍兩下,風行指尖微動,針走得方向不是白卿的咽喉,而是穿越半開的木門,飛向門外的暗處……
  有人?而且還能躲過她的針!風行半側過臉,仔細聽著門外常人聽不見的呼吸聲,是誰這麽大膽子,敢沾東立的買賣?
  聽了好一陣,在確定了對方的動靜後,風行才跨步出去。
  破木門在風中吱呀吱呀地轉動著,白卿手腳冰涼,怔怔的望著木門,在生與死的刹那間時間突然就那麽停滯了,死前的決然與沒死成的慶幸夾雜在一起,造就了真正的恐懼。
  銀翼站在暗處,看著那個因為沒死成而呆滯的女人,唇角微翹,李伯仲啊,你終還是舍不得讓這個女人就這麽死了,看來她對你還有那麽點可取之處,作為契約夥伴,我就成全了你這愛美之心。
  “再不走,可就沒機會了。”倚在門框處,笑嘻嘻地瞅著角落裏的白卿。
  白卿怎麽也沒想到會在這個時候見到這個男人。
  “不用猜,我不是李伯仲派來救你的,隻是——碰巧來看個人而已,如果你還不想死,從現在開始不停地往東跑,跑到明天早晨還沒被追上的話,你就自由了。”
  自由了……
  望著門外的大風大雨……
  白卿最終還是跑進了暗夜,選擇了自由。
  銀翼望著那抹背影笑笑,彎身蹲在了草房門口,指尖玩弄著他的銀絲,銀絲上依稀還能看見血跡,就在剛才來的路上,他送一個人去了西天,哦,不,那個人應該下地獄才是,他跟他沒什麽區別,都是“老頭”的殺人工具,差別在那人差他一招,所以此刻蹲在這兒的人就成了他。
  李伯仲,你小子居然暗地裏還跟“老頭”有勾搭,若不是今晚他過來,恐怕“風”那個笨女人早就被人給殺了。
  提提踏踏——幾聲輕淺的腳步聲後,風行一身濕漉漉地站到門口,望著同樣濕漉漉的銀翼,“怎麽會來?”
  “路過。”擦掉銀絲上的血跡,纏回指尖。
  “那女人呢?”以下巴示意了下屋角。
  “跑了。”
  “你放的?”
  “自己跑的。”起身進屋,風行也跟了進來。
  “你受傷了?”風行抬起他一支胳膊,看了看,腰間有些血跡,“誰這麽有能耐?”居然敢動他。
  “假麵,他終於得償所願了。”假麵跟銀翼在東立算是齊名,所以一直想跟他比個高下。
  “你殺了他?!”風行停下替他敷傷口的動作,一臉的驚訝。
  倚在牆上,銀翼點頭。
  “你瘋啦!窩裏鬥是犯大忌的,你殺了他就是跟整個東立作對!”
  “怎麽,你是要捉我回去興師問罪?”
  “……”風行狠狠把藥粉摁到了他的傷口上,她當然不會那麽做。
  銀翼咧嘴笑,露出一口大白牙。
  “對了——”風行忽而停止擦藥的動作,“假麵怎麽會來這兒?”
  銀翼閉上雙眸,不願跟這個女人多解釋,她的腦袋一向不怎麽靈光。
  假麵是“老頭”的嫡係,他的行動向來是“老頭”親自指派的,而他居然能從李伯仲的大帳裏出來,可見老頭跟李伯仲一定有某些交易,李伯仲這個人確是個狠角色,居然兩邊都能利用。
  若不是假麵為了跟他比試,透露了一句話,他還真不會來這兒,假麵說來接個女人,這讓他想起了風行的任務,看這女人說話的情形,顯然她什麽事都不知道,東立行事向來不假第二人,第二人一旦參與了,那就表示第一個人已經沒用了,假麵來帶走那個女人時,也就是風行的死期,“你別回去了。”這話是閉著眼說得。
  風行正仔細給他包紮傷口,“那怎麽行,我還要回去複命。”她又不像他,藝高人膽大,可以來去自由。
  “好久沒看師傅了,我們去看看他吧。”直接的命令,這個女人不會聽從,那就換個方式。
  風行看著他,眼睛眨巴兩下,最終點頭,難得他還能記得給師傅掃墓……
  ***
  淩晨,同樣下著大雨,漢北軍帳裏還亮著燈,李伯仲仰在椅背上,正睡著。
  一名青衫護衛掀開帳簾一角,見李伯仲正熟睡,不禁要退下。
  “進來吧。”李伯仲坐起身,他隻是閉著眼,並沒有入睡。
  護衛進來,放下帳簾後道:“兩位夫人已經送往京城,此刻應該已經進了城。”
  “知道了。”
  “……”護衛偷眼瞧過去一眼,隨即從袖子裏掏出一方帕子,“這是夫人讓屬下帶給公子的。”將帕子放到長桌上,隨後才躬身退下。
  李伯仲看了那帕子良久後,才以食指挑開,是一對翠綠的鐲子,他還記得,她帶著它們在他麵前顯擺過。
  現在還給他了,是恨他入骨吧……
  他不是不救她,隻是救她的方式不等同於別人而已,她不是要自由嘛……
  帳外,風雨交加,天光乍亮。
  終於,他還是等到了東立的消息——京城的事,他們辦妥了,至於白卿,可惜了,趕到時已經晚了,所以第三份“天價”他們不收了,算作道歉。
  ……
  帳外,號角聲響起,李伯仲的大帳卻毫無動靜,將官、士兵列好隊,靜靜矗立在大雨之中,等待著他們的主公下令開拔——
  最終,大軍還是開拔了,向著屬於男人的那個世界挺進。
  李伯仲並不是每件事都能算計得十分精準,在東立打算用他的女人向他要挾時,他反過來利用他們來替他完成一些政治上的刺殺,三份“天價”既是三個女人的贖錢,又是刺殺的費用,他都會給,但卻差了最後一步……
  人生有太多的出乎意料,李伯仲出乎意料的算計錯了,而同樣在大雨中奔跑的白卿也出乎意料的算錯了自己的身價——
  她原來還是值那個天價的。

  二十五 夜眠晚林 遙遙胭脂

  從京都到西平的途中會經過一片山脈,嶽人管它叫小亳山,李伯仲無數次在兩城之間來回,還從沒在這裏停留過,而這一次,當他凱旋而歸時,他卻停在了這小亳山中。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間,他已經為人父了,是個女兒,在他與漢西軍聯手的第一戰後收到的家信,母女平安。
  平安……
  掐斷指間的鬆枝,起身,身前是陡峭的懸崖,身後是蒼勁的油鬆和巨石,他已經在這兒坐了整整一個下午,有點走神。
  “公子,天晚了,山路崎嶇,還是等明天一早再去吧。”護衛遞來馬鞭時,如此建議。
  “沒多少路,不礙事。”接過馬鞭,踩蹬上馬。
  兩騎往東而去——
  越過兩座山,穿過一片密林,在亳山深處有一片峽穀,這裏便是白致遠及他的窯廠所在。
  從西平一別之後,李伯仲再也沒有見過這個老實過頭的男人,然而這次路過,他竟然記起了他。
  白致遠依舊對他十分畏懼,坐在他對麵顯得縮手縮腳,完全沒有辦法把自己的話理順。
  “很久沒回家了吧?如果想回去,讓人送你回去一趟,看看家人。”李伯仲盡量把語氣放緩了不少,這樣聽起來,也許並不那麽像命令。
  白致遠終於抬眼看了過來,眼神顯得很驚訝,因為他說要送他回去一趟,“不——必了,還有幾爐東西等著下料,等有空再說吧。”
  “活不是一天能幹完的,想回去,隨時說一聲。”
  白致遠點頭。
  兩人的交談就這麽再次陷入了僵局,靜了大半天後,李伯仲擺手,與其讓他在這裏手足無措,到不如讓他出去痛快些。
  白致遠如釋重負地匆匆起身離開,合上門時才想起要問卿兒的事,她有好久都沒消息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麽事,手停在門鎖上半天,最終還是沒敢拉門再進去問,他不是說給他時間回家嘛,到時再繞道西平去看不就成了?她一個女孩子家的,能跟誰結仇,再說卿兒也不是那種惹是生非的性子。
  屋裏,李伯仲依舊坐著,雙目盯著合上的木門,良久後,仰頭閉眼,他困了,幾天都沒合眼了,凱旋回到京城後,反而比在戰場上還累,接連的酒宴茶局,虛與委蛇的談笑,讓人疲憊不堪,他卻一直沒有困意,沒想到見完這個白致遠到覺得困了。
  白致遠……白……
  油燈隨著風向撲閃著,屋裏靜得隻剩下細微的呼吸聲,他真得睡著了,還聞到了一股子脂粉味,就像那個女人盛裝時的味道……
  回憶有時候可能就是一種味道。
  可惜,人不在了。
  人不在了,才會記得她的好。
  窗外,星辰閃耀不定。
  同一片夜空下,白卿正為了生計忙碌著,從那片墳場逃出生天後,並不意味著她的下半生就會在自由的空氣裏恣意逍遙,落魄仍舊繼續著,隻是這次落魄是為生計,當了耳墜,換了男裝繼續逃亡,一個孤身女子確實在哪裏都不能輕易落腳,所以她最終還是選擇了去她熟悉的地方——芽城,姚婆婆和阿瑩都在那兒,但她不敢去認,當然,不是怕李伯仲還會記得去找她,既然他當時沒打算救她,就表示不會再在意她了,她隻是擔心自己這身份會給姚婆婆、阿瑩帶來麻煩,芽城始終是東周的地界,雖然被漢北收入囊中,但時不時還會有東周的兵匪來鬧事,專對那些親近漢北的人,她雖然不是漢北人,但曾經卻是漢北的女人。
  她在城北的水粉鋪裏落了腳,做了老板娘的下手,這是個小的可憐的鋪子,老板娘是個姓佟的寡婦,膝下隻有一個七八歲的女兒,也因此才會被夫家趕出來,變賣自己的嫁妝才有了這間小鋪,她對白卿的遭遇相當同情,因為白卿也把自己定義成了新寡,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呢,所以佟寡婦收留了她。隻為做個伴,不然下半輩子要怎麽過?
  指尖蘸了胭脂點在手心,再以清水調和,抹在小丫頭的臉頰上,白卿微微勾唇,“佟嫂,你看這顏色調得怎麽樣?”
  佟嫂歪頭看看女兒的臉蛋,不禁點頭,“你調的顏色都好看,今天還有人大老遠從城南過來,指名就要你上次調得那種紅。”說罷,盯著白卿的側臉看了好一會兒,“你呀,調胭脂,自己卻從來不用。”
  白卿沒說什麽,隻是繼續在小丫頭臉上抹著,把她抹得像隻小花貓,然後拿鏡子給小丫頭看,兩人笑個不停。
  她不是不用,而是過去用得太多了,不想再跟自己的臉過不去。
  “敏敏啊,天晚了,快去睡吧。”佟嫂打發走女兒,是想跟白卿聊聊,今天又有人來鋪子裏跟她提了,還不就是為了這白丫頭的婚事。雖然也是個寡婦,可人長得水靈,就會有人不計較啊。
  白卿拉過凳子,幫著佟嫂一起挑花瓣。
  “……那個,今天早上——”
  “這次又是誰?”白卿當然知道她要說什麽,這種情形可不是一次兩次了。
  佟嫂歎笑,本來還想找個話引子,沒想到她到直截了當,“這次這個,我到覺得你真可以考慮一下,是得勝茶樓的邱大掌櫃,人也就四十剛出頭,發妻去了六七年了,至今也沒續弦,就一個人,上邊還沒公婆,錢呢,肯定是存了不少,說是你要同意,家裏專請個丫頭伺候你。”
  白卿忍著笑意繼續挑花瓣,就是閉口不言。
  佟嫂用肘子搗了搗她,“人也長得不錯,挺斯文的,少年時還當過官宦人家的先生呢,所以眼光高了去了,平常都是他挑人家的,你看怎麽樣?”
  撲哧,白卿笑了出來,卻被佟嫂推了一把。
  “你這丫頭,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你還想一輩子就這麽孤苦伶仃不成?再說,那邱掌櫃一點也不在乎你這新寡的身份,對他這樣的人來說,多不容易啊。”
  “他真當過先生?”白卿笑問。
  “那還有假!”佟嫂說得堅定,這一片的有錢人她哪個不知道。
  “既然當過先生,那他該記得他們那些夫子定下的禮義廉恥,怎麽這麽急著要娶新寡?起碼也要等到我守孝期過了再說吧?”
  “……又不是什麽王族貴胄,普通百姓家,哪兒那麽多規矩,你倒是給我句話啊,邱掌櫃那邊可盯著我要準信呢。”她可是非常看好這個邱掌櫃,他可是這一片裏的大文人了,有錢又有學問,要不是因為這白丫頭,她這輩子都未必能跟那樣的人說上一句話。
  王族貴胄……可不是嘛,她剛從那裏逃出來,沒想到又落進了普通百姓的普通煩惱裏,女人啊,真是——唉……
  “等守孝期過了再說吧。”至少現在這種狀態她覺得很好,而且她還不想屈就生活。
  佟嫂用力“唉”一聲,“等到人老珠黃,我看你還能這麽恣意不。”起身將花瓣放到晾曬的架子上,再拍拍袖子上粘著的花葉碎屑,“天晚了,我睡去了,明天一早還要到城南送貨去,你也早點睡。”
  “我把胭脂放好就去。”
  “也不知道你是怎麽想得,放著夫人不做,非要累死累活不可,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後悔都來不及了,有個男人給你遮風擋雨多好。”佟嫂歎息著睡覺去了。
  巴掌大的作坊裏,重重疊疊地排了好多木架子,此刻隻剩下一盞油燈跟一個孤獨的女人,白卿起身,把胭脂整整齊齊地放進竹籃,一回臉,看到鏡子裏的自己,就那麽看著……
  還差兩個月就一年了,她堅信逃開他是對的,就像她堅信不喜歡他一樣,可眼睛裏似乎再也看不進其他男人,也許真的是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吧,他對她的影響原來並沒有她想象中那麽少,真是個可惡的男人,隻不過在她的人生裏匆匆跑過,沒想到攪出了這麽多事。
  推開窗扇,仰望滿天星辰……
  是啊,佟嫂說得都對,她們隻是普通百姓,普通百姓終還是要回到普通的生活中去,也許等她人老珠黃那一天,等她的人生再沒什麽驚濤駭浪時,她會去將就一個像那個邱掌櫃的男人,生活嘛,你嫌棄它,擯棄它的同時,也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責。
  等著西平的消息吧,如果娉兒的歸宿完美了,她這輩子也就安心了,他說過,他是個守諾的人,希望真能如此。
  天際邊,一顆流星拖著長長的尾巴劃過……
  伴著這顆劃過的流星,京城又出了件大事,太後病卒——
  太後是嶽鏘的支持者,她的病卒也就代表嶽鏘將要獨攬大權,沒有了老太後的正名,羽翼尚未豐滿的嶽鏘將會麵臨怎樣的考驗?
  躍躍欲試的大小諸侯們又開始不安分了。
  嶽東一片,東周最是不安分,被小小的漢北奪去了芽城,形同帶了綠帽子,早就窩著火氣,隻等找個借口討伐來了——
  芽城作為漢北鐵礦的供應地,李伯仲花了多大代價才將其變成自己的囊中物,怎麽會隨便丟棄呢?
  於是——
  他要親自來坐鎮!等著東周人的報複。

  二十六 故人 一

  這幾日,白卿鮮少出門,聽說東周大軍壓境了,城裏有點亂,有的人拖家帶口打算逃亡,有的人求神拜佛的要上天保佑,更有一些遊手好閑的地痞流氓伺機敲詐驚慌失措的老百姓,總之就是一個字——亂。
  六月初一的一大清早,佟嫂早早就挎著竹籃到早市去了,回來時,白卿剛把飯盛好,正替敏敏梳頭。
  “快快快,咱們快些收拾。”佟嫂把空竹籃往地上一扔,看上去很急切,一時卻又不知道要先做什麽,於是在原地打轉。
  “出什麽事了?”白卿替敏敏綁好頭發後,隨即彎身把地上的竹籃拾到一邊放好。
  “聽說這兩天就要打仗了,我本來還想等王家小三子的馬車回來,給他點錢,一次把咱們捎走,剛才到王家去打聽消息,結果王家都空了!街上也都亂成了一鍋粥,快點收拾收拾,咱們也趕快出城。”唉,欲哭無淚,好不容易經營起來的鋪子,就這麽沒了。
  芽城對漢北來說,不應該這麽沒有用處啊,怎麽可能就這麽輕易丟掉呢……白卿正暗暗思襯著,沒想到卻被佟嫂一把拉進裏屋收拾去了。
  兩個女人也沒什麽貴重東西,除了幾件衣服,就剩下那些瓶瓶罐罐的胭脂,挑了大半天,發現哪個都不舍得扔,再三精簡後,包袱依然重的要命。
  “娘——”敏敏在外麵喊了兩聲。
  佟嫂這會兒哪裏有功夫管其他的,“敏敏啊,別跟著添亂,先把飯吃了,我跟姨在收拾東西呐。”佟嫂在竹筐裏撥拉著,沒一件舍得扔的。
  “娘——”小丫頭來到門口,似乎還不依不饒了。
  佟嫂歎息,抬頭就想出惡語——沒想到勝樓的邱掌櫃就站在門口,於是臉上起笑,還順手搗了搗身後的白卿。
  白卿轉過頭,她沒見過這位邱掌櫃,或者見過,隻是她不記得而已。
  確實是個挺斯文的男人,手指纖細,看上去就像個會打算盤的掌櫃。
  “邱掌櫃……您怎麽來了?”佟嫂起身,手在褲腿上蹭了兩下,“這裏太亂,您到廳裏坐。”引人出去時,還不忘把白卿也給拽出去,都到這會兒了,這男人能親自登門,應該是真看上這白丫頭了,正好,他有錢有馬車,還愁不能出城嘛。
  那邱掌櫃入座後,不免多看了兩眼站在一旁的白卿,白卿隻回視了一眼,笑笑,假笑,因為佟嫂的手一直攥著她的手腕,想也知道她在打什麽主意,不管她同不同意這門親事,此刻他對她們可是十分有用的。
  “哦,是這樣,茶樓今天打算運些東西出城,街坊鄰居的,我過來是想問問你們要不要幫忙。”說話時,眼神總是不經意地掃過白卿那邊,他是第一眼就喜歡上了這個女子,素淡中透著一股子奇怪的香氣,雖然是個新寡,可他不在乎,難得能有個一眼就讓他著迷的女人,這還是平生頭一次。
  “哎呀,您真是及時雨——我們正愁呢,家裏連個男人都沒有,到了這種時候,也不知道要怎麽辦。”佟嫂千恩萬謝的,也不曉得那邱掌櫃聽進去沒有。
  說了大半天後,邱掌櫃也不知道聽進去幾句,總之一直笑嗬嗬的,出去叫了兩個夥計進來,把佟嫂要帶的大大小小的包袱全裝進了馬車,整整一車,跟搬家沒什麽差別,佟嫂可一點都不客氣,想來也是,他本來就是來獻殷勤的,那就讓他獻好了。
  擠在窄小的馬車裏,佟嫂掏出錢袋,把錢分成了三份,分別塞在三人的內襯裏,兵荒馬亂的,小賊橫行,錢當然要多放些地方才安全。
  白卿也由著她這麽做,隻等她消停了,才把敏敏摟在懷裏,整理她頭上歪掉的小抓髻。
  馬車外,大街小巷都是慌亂的百姓,佟嫂放下簾子,唉聲歎氣,這世道什麽時候是個頭啊,轉臉看白卿,她跟敏敏到淡然自在,整個就是倆不知愁苦的孩子,“你就一點也不怕?”她這些日子都慌死了。
  “怕啊。”打仗誰不怕,隻是見識過幾次後,心態就好多了,不會過於慌張。
  “噯?你看怎麽樣?”簾子被風吹了半開,正好看見另一輛馬車上的邱掌櫃,佟嫂趕緊努嘴示意。
  “人不錯。”一看就知道是個自製力挺強的男人,而且挑剔,也許真得是在官宦家裏待過的,眼神、動作裏都透著幾分高傲,自視不低,所以才至今未娶吧?嫁給這樣的人會很辛苦,他會把自己想象成你的天,然後再把你變成他想要的大家閨秀——他心目中的,這種人很會逼迫人。這是白卿對這個男人的揣度,從第一眼開始到目前為止的總結就是這麽多。
  “那你是答應了?”佟嫂顯得十分高興。
  白卿看著她好一會兒,最後笑笑,沒說話。
  “哎吆,你就是個葫蘆。”不管她了,等出了城再說吧。
  叭——一道響鞭聲伴隨著馬車的驟停,車裏的三個女人差點沒被甩出車子。
  “這又怎麽了?”佟嫂扒開簾子,伸頭出去張望。
  邱掌櫃也急忙下了車,對幾個車夫擺了擺手,示意先不要亂動,他去前麵問問。
  佟嫂到也膽大,爬下馬車,也擠跟著擠到了前頭。
  沒過多會兒,又匆匆擠了回來。
  “前麵出什麽事了?”白卿伸手拉她上車。
  “前麵設了路卡,都是黑衣黑盔的兵勇,說是前麵有軍隊要過,要封半天的路,哎呀,看這樣子,是非打不成了。”這麽一來家肯定是保不住了,這該死的世道。
  “娘,我想方便——”敏敏咬著唇,聲音有點虛,估計也是知道此刻提這種要求太不知趣。
  “你這丫頭也跟著作亂,這大街上的,怎麽讓你方便!”
  白卿拍了拍小丫頭的肩膀,讓她起身,“我帶她去吧,也不知道這路要封多久,總不能憋著吧?”
  “去吧,去吧。”佟嫂懶得再多話,今天真是夠亂了。
  街上到處都是人,挑擔子的,抱孩子的,背老人的,全是逃亡的。
  好不容易從人堆裏擠出來,進了小巷子,裏麵空空蕩蕩的,冷清的很。
  “要不你就在這兒?”白卿以下巴示意巷子。
  小丫頭搖頭,怎麽也不能在路上方便。
  “都是大姑娘了,看來會害羞了。”笑笑,拉著她的手往巷子深處走,好不容易在一處犄角旮旯裏找了個遮蔽的地方,白卿在巷口守著,小丫頭這才急匆匆進去。
  今天是個大晴天,一點雲絲都沒有,天碧藍碧藍的,太陽也格外耀眼,手搭在額頭,仰望天空,這裏真安靜啊……
  嗡嗡……
  沒等她感慨完,就覺得地麵在震動,轉過臉,往南望,與她正對的巷口,此刻正有好多戰馬經過,是漢北的馬隊吧?還真是威武啊。
  ***
  路卡一直等到正午才撤,百姓們蜂擁向城門口。然而此時,城門早已關上,要打仗了,怎麽可能四門大開?
  百姓們推搡著那些黑衣黑盔的軍士,一門心思地想出城,跟芽城同生共死?誰願意誰死去!
  推擠中,馬車的車轅被擠碎,一車的東西就那麽滑落出來,瓶瓶罐罐的,被踩了個稀巴爛,佟嫂又哭又喊,可沒人搭理她。兩個女人跪在地上撿著還能用的,那可都是她們今後活命的東西啊。
  “敏敏,一邊站著,不用你撿!”白卿把小丫頭推到馬車的另一邊,轉回頭,卻見佟嫂的腿正被人踩在腳下,不禁上前一把推開那踩踏的人,“別撿啦!會出人命的!”白卿使勁捶一把嚎啕大哭的佟嫂。
  邱掌櫃這時也急著想來幫忙,怎奈實在太擁擠,根本擠不過來。
  白卿使盡全身力氣,想把佟嫂拽起來,卻沒想到慌亂中被一根折斷的扁擔打到後頸,隻覺眼前一黑,倒在了人堆裏。
  這次,可能真得要完了——意識消失前,她如此想著。
  佟嫂趕緊抱住她的頭,天啊,這都是怎麽了……大哭,除了哭她還能怎麽辦呢?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直等到周圍都安靜了,隻有那母女倆抱著個女人嗚嗚哭個不停。
  三人的臉上,頭發上都是塵土,和著淚水,髒兮兮的。
  “快,快把她抬到車上去。”邱掌櫃終於擠了過來,趕緊招呼身後的茶樓夥計。
  可沒等茶樓夥計擠出重圍,一排黑盔黑甲的軍士到先把這裏圍成了一個圈。
  邱掌櫃的手有些抖,因為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見一個穿盔卻不帶麾的男人過來,他想上前去說兩句好聽的話,要錢也行啊,隻要大家都平安,花點錢沒什麽了不起的。
  可對方根本沒看他,隻是徑直走到佟氏母女跟前,駐足——
  佟嫂緩緩抬起頭,看著眼前這個男人蹲下身,然後拾起白丫頭的手,那手背上是被人踩得腳印子,以及淤青色。她不敢把白丫頭的手奪回來,所以隻能那麽看著。
  男人伸手撥了一下白丫頭耳際的亂發,佟嫂也是第一次發現,原來這丫頭的頸子後有粒紅痣。
  原來——她沒死。
  男人的唇角放平。

  二十七 故人 二

  白卿睜開眼時,已經入夜。
  屋裏很安靜,屏風外亮著燈,將屏風上那株芍藥映得栩栩如生……
  這是邱掌櫃的地方?也許吧,在芽城認識的人中似乎也隻有他才有這財力。
  不知道佟嫂她們娘倆怎麽樣了,撐起上身,後頸一陣躥疼,掀開被褥,這才發現身上穿得不是自己的衣服……
  步出屏風後,隨意看了一眼屋裏的陳設,屋子不小,擺設也挺講究,屏風側的茶幾上還燃著舒睡香,看來是她低估了那位邱大掌櫃,也許他並不是她先前想得那樣。
  輕輕拉開門扇,外麵可就沒屋裏那般祥和了,南方的天際一片似火的紅,應該是漢北跟東周打起來了,雖然聽不見聲音,但那股子大戰的張力依然能傳到這兒,連帶院子裏一點蟲鳴都聽不見。
  佟嫂她們在哪間屋子呢?
  放眼望去,院子裏亮堂堂的,因為遊廊的簷下都吊著燈籠,邱掌櫃家會有如此大的院子?那他要娶她這樣的新寡可真是低就了。
  跨出門檻,轉身想往左拐,可拐到一半,卻停在了原處,雙眸定在遊廊那搖曳的燈籠上,久久之後閉眼苦笑,真是他鄉遇故知啊,沒想到會這麽巧……
  轉過身,正對著台階下那個一身戎裝的男人,他正側著身,隻是臉轉過這邊,兩人相視——
  很好,她沒有逃跑或者哭鬧,他也不會解釋或說明,就像從前一樣,兩人都很平靜。因為她知道逃跑或哭鬧沒用,他也清楚,解釋或說明不會讓過去變得更好。
  太過理智的人,總會讓局麵變得如此僵硬——
  幸好一名匆匆而來的護衛打破了這莫名的寂靜,“夫人。”先向白卿低首,隨即再向李伯仲道:“公子,宋將軍差人來報,東周軍進了南曆,請您即刻過去觀戰。”
  李伯仲握了握手腕上的綁帶,微微點頭。
  他就那麽走了,一句話也沒留。
  那名護衛到是鄭重地向白卿抱拳,行過禮後才緊緊跟上了李伯仲的步伐。
  院子裏又恢複了平靜……
  他想怎麽樣?又有什麽地方用得上她了?把她再放回羽翼下,是想氣誰,還是想跟什麽人過不去?
  哼笑——
  轉身跨上遊廊。
  ***
  佟嫂母女倆就住在隔壁的院落裏,因為這地方太大,太豪華,害她們至今都戰戰兢兢的,何況城外還在打仗。
  “佟嫂?”白卿推開門,卻見屋裏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
  等了好一會兒,佟嫂才從屏風後伸出頭來,見來人是白卿才如釋重負,“咳,你終於醒了。”拍拍胸脯,這才敢出來,身後跟著女兒敏敏。
  敏敏跑到白卿身邊,想去勾她的手,卻被母親把一把打開,“這麽白的綢子,別給抹黑了。”
  小丫頭聽話地縮回手。
  白卿笑笑,伸手拉過小丫頭的手,“怎麽不吃飯?”桌上擺了一桌子的菜,都涼了,可她們似乎一筷子都沒動。
  佟嫂尷尬地笑笑,“不是想等你一起嘛。”主要是菜色太好,加之那些漂亮的丫頭隻是往桌子上端菜,也沒告訴她們能不能吃,萬一吃錯了,不是賠不起嘛。
  “那——現在一起吃吧。”白卿自然了解她的顧忌。
  “菜都涼了,奴婢們拿去熱一下。”門外的侍女見屋裏人要動筷子,趕緊進來撤菜。
  “不用了,不用了,涼著正好下口。”佟嫂最怕給人添麻煩,再說這些丫頭穿得都這麽漂亮,哪像熱菜的吖!
  侍女不知該怎麽辦,看看白卿,佟嫂的視線也跟著看過來,弄得白卿有些怪怪的,“不用熱了,去拿些熱水來就好。”她們母女倆還是一身泥土,要先洗洗才行。
  “是。”兩名侍女停下動作退去了,其實她們老早就打來了熱水,可這大嬸死活就是不動。
  見兩名侍女走得不見人影,佟嫂才安生地坐下。老天爺呀,這被人伺候可真要折壽吆,太累人了。
  母女倆也是餓急了,見屋裏沒有外人,這就吃了起來。
  白卿卻一點吃得心思也沒有,隻是拿著筷子幫小丫頭挑菜。
  佟嫂見她心事重重的,盡管心裏有成千上萬的疑問,可還是沒有問出口。
  沒多會兒,那兩名侍女轉了回來,一個手上抱了兩身幹淨衣裳,一個手上端著瓷盅,她們後麵是兩個青衣的下人,提了熱水放到門口便轉身去了。
  “夫人,這是給您熬得湯水。”侍女打開瓷盅,想幫忙盛時,讓白卿擋了去。
  “我自己來吧。”
  侍女沒吱聲,隻是放下湯勺,去門外抬熱水去了。
  佟嫂見她們那小身板太單薄,趕緊上前想幫忙,侍女不敢讓她動手,於是兩邊相讓——
  那邊相讓著,這邊,白卿給敏敏盛了一碗湯,小丫頭看看母親那邊,似乎擔心會挨罵,“姨喝不下這麽多,你幫姨多喝點。”
  小丫頭抿嘴笑笑,喝湯去了。
  屏風後那三個女人折騰了好半天,水調好了,才終於消停。
  而這邊,一盅湯水也有半盅下去了,兩名侍女高高興興把碗碟收拾著出去了。
  合上門後,佟嫂趴在門縫看了外麵半天,這才轉進屏風裏,白卿這時正幫小丫頭洗澡。
  水汽氤氳中,佟嫂搬了條軟凳坐到白卿身旁,一起幫女兒搓澡,“你不是什麽寡婦吧?”
  白卿笑笑,沒說什麽。
  “剛那兩個丫頭都叫你夫人來著。”
  “不是夫人,隻是妾。”說到“妾”字時,看了一眼佟嫂。
  “妾……那也是有男人呀,你怎麽能說成是寡婦!”
  “差不多吧。”她沒覺得有什麽差別,反正那男人也從來沒當她是什麽正派的女人,不過就是時事所需而已。
  “那可差多了,人活著你就不能說他死了。”這還是第一次見這麽別扭的丫頭,“夫妻吵架,吵歸吵,這兵荒馬亂的,你四處跑多危險,一跑還就大半年。我還說你怎麽對那個邱大掌櫃看都不看一眼,原來是龍肉吃慣了,凡間的雞鴨都懶得理了。”
  這話終於是把白卿說笑了,見她笑了出來,佟嫂才放心繼續說,“哎吆,你男人一看就是家大業大的人,往人堆裏那麽一站,突突的,那些人全都安靜了,那邱掌櫃嚇得手直哆嗦,我當時還以為碰上馬匪了,可轉念一想啊,這馬匪的膽子是不是也忒大了點,當著官家的麵就搶人,我當時眼睛壓根就沒看到他身邊那些人也都是穿盔帶甲的——”說到這兒,佟嫂自己也不禁笑了出來,“我這輩子頭一次走路有人給讓道,那麽多人,刷刷得就往邊上閃,我的腿肚子差點轉筋。”說罷嗬嗬笑了起來。
  白卿把裹著布巾的敏敏抱到床上,回頭看,佟嫂還在笑,“佟嫂,屏風上有換洗的衣服,你洗完了穿那身吧。”說罷回頭給敏敏穿睡袍。
  佟嫂脫光了衣服,坐進了浴桶,一邊搓澡一邊開口問道:“你那男人是當官的吧?”瞧那身盔甲,看樣子官還不小。
  “算是吧。”無心地答應著,手上仍舊給敏敏擦著濕漉漉的頭發。
  “看這麽大的院子,官肯定不小,對了,他不是還有正夫人嘛,也住在這院子裏?”
  “不,她們住西平,或許京城吧。”她從沒被列入她們那一列,除了亂墳崗那次。
  “……那更好啊,上沒老,旁沒爭,你還有啥不滿的。”做人小的,最可憐就是跟大的住一起,受人欺壓,受人排擠,日子不好過,這分開住豈不更舒坦?
  白卿不知道該說什麽,或者怎麽解釋,所以幹脆也就不多做解釋了,由著她說去吧,“佟嫂,今晚還讓敏敏跟我睡吧?”替小丫頭擦好頭發,穿好鞋,一大一小,齊齊對著浴桶裏的佟嫂。
  “帶她幹嗎?你趕緊回屋去吧。”人家夫妻間還得說話,帶個孩子算怎麽回事?
  “沒事的,他不在。”
  佟嫂歎氣,這白丫頭的脾氣就是古怪,肯定是又把男人給氣走了,唉,跟自己男人較什麽勁,改明兒她還得想法子勸勸她,多好的門第,這不自己作妖子嘛。
  ***
  白卿把敏敏帶回自己屋,依舊像往常一樣,兩人睡在一張床上,不同的是床不再擠了,因為這床比佟家那張大不知道多少。
  屋裏的舒睡香依舊燃著,小丫頭抵不過香料的熏然,早早睡了過去,白卿卻總也睡不著,躺在床上,兩眼望著屋頂的鏤刻發呆,怎麽會這麽巧遇上他,他又到底想幹什麽?她對他還有什麽用處?難道又要換夫人了,想讓她把那兩個趙氏女給氣死?
  一直快近天亮,她才合上眼睡了過去,但很快又再次醒來。
  接連三天都是如此,唯獨佟嫂勸說時她才能睡著。
  第四天的清晨,天剛朦朦亮,她入睡不多久,就被一陣血腥味驚醒,睜開眼,敏敏還在身旁熟睡,香爐裏也依舊散著淡淡的清香,她緩緩坐起身,知道是他回來了,輕手輕腳地下床,生怕把敏敏驚醒。
  跨出屏風,他正坐在門口的躺椅上,眼睛就那麽一直看著她,像是在笑——她能感覺到他回來了。
  在隔他三步遠的地方,白卿停下。
  她知道他贏了,因為他周身都帶著冤魂索命的血腥味,即使清洗了,還換了軟袍,可依舊掩飾不住那味道。
  這人遲早要下地獄的!
  他看得出她在詛咒自己,但是沒什麽可在乎的。
  站起身,伸手,勾住她的腕子,將她帶進了懷裏,鼻子貼在她的頸側,深深吸一口氣——還是那種脂粉味,他曾經十分不喜歡的味道。
  “別動,那女孩會被你嚇醒的。”在她的耳側低語。
  “這次又需要我做什麽?”這麽親切粘膩,他又想她演哪一出?
  “隻要安靜就好。”他此刻就需要她做這些。
  ……
  灰沉的天光漸漸變得明亮。
  一白一黑兩個人影就鑲嵌在屏風上那朵芍藥花旁——
  “姨?”敏敏半睜開雙眸,望著芍藥花旁的那對身影,迷糊地叫了一聲。
  白卿用力推開他,他也不掙紮,隻是看著她匆匆轉進屏風後,轉身又坐回了躺椅,望向門外大亮的天光……
  他是贏了,但那是計劃之中的事,並不會讓他高興太多,他高興的是那些計劃之外的事,比如她。
  她沒死,還活著。
  而且,還是那個味道。
  ***
  四天前,他站在城門上,聽著宋圖第三次重複敘述那個所謂的絕殺,不經意間,視線掠過一抹熟悉的身影,然後他就側倚在女兒牆上看著那抹身影,看著她趴在地上撿那些破罐子,看著她把女孩指到一邊,看著她推開那個踩在婦人身上的大漢,他第一次覺得宋圖並沒那麽磨嘰。
  再然後,她倒在了地上,他也有七分確定了她就是她。
  於是,他就那麽下去了,撥開她的頭發,看到那顆紅痣——

  二十八 短暫的休憩 一

  南曆一戰讓東周軍的氣勢大潰,東周軍並沒有再繼續往芽城逼近,戰事暫停,雙方軍隊駐紮在運河兩岸,等著各自的最高決策者作出最後決定——到底是傾全力一搏,還是就此退去。
  李伯仲等著看東周的決定,因為他是不會把芽城還回去的。
  也因此,他需要在芽城多待一段時間。
  ***
  對於白卿的冷漠,他並沒有做什麽緩和的舉動,那是她選擇的泄怒方式,如果她覺得這樣可以解氣,完全可以繼續下去,他不會因為她的冷漠情緒受任何影響。隻要她還活生生站在他麵前就行。
  就像此刻,他們同食,她卻一句話也不說。
  期間,一名侍女匆匆進來,附在白卿耳邊說了幾句話。但見她放下筷子,就那麽出去了,一點禮貌都沒。
  不過沒多會兒又再次進來,重拾起筷子,等了大半天也沒有夾菜,“是你讓人把得勝樓封了?”她終於是開口了。
  李伯仲剛好吃完,放下筷子,看著她,“沒錯。”他做得事是不會賴賬的。
  “原因呢?”她很好奇他怎麽會跟一個小老百姓過不去。
  “他看上了不該看上的女人。”而且還不停地試圖打聽她的消息,他不喜歡,所以就把他的茶樓封了,果然那男人就此放棄了,一點恒心都沒有,更讓人看不起。
  “世子爺最近很閑?”竟然管起了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
  “這幾天沒事。”靠到椅背上,靜靜看著這個女人的真實麵目,不妖冶,不假笑,而且還會生氣。
  看著他的好整以暇,白卿實在不想再跟他這麽繼續冷戰下去,既然他還不願意放過她,那就幹脆把話攤開來說好了,“到底需要我做什麽?是去西平氣你的家人,還是去京城讓人笑話,你把話都說明白吧,我會照做的,不用再拿別人來要挾!”既然又遇到他,隻能怪自己運氣不好。
  李伯仲並沒有及時回答她的話,隻是將拳頭抵在鼻端,看著她橫眉立目。胸中有氣,始終都要發出來的,她這一年來肯定吃了不少苦,今晚就讓她一次全吐出來吧。
  他的沉默讓白卿的火氣躥升,但這並不至於讓她歇斯底裏,跟這種人不值得。
  好吧,既然他很閑,那就繼續玩吧,她還有什麽可以損失的?!
  起身,打算回自己的房間,可走不了,裙擺被他踩在腳下,她用力扯一下,他卻紋絲不動——
  白卿的拳頭攥了兩下後,隨手拾起桌邊的湯碗扔了出去,這是無意之舉,實在是一時的意氣用事,如果再多考慮半下,她也不會這麽做。
  這是李伯仲第一次被人潑湯,他也沒想到她會這麽做,所以湯碗碎落時,兩人都沒說話。到是門外的護衛一個箭步衝進來,以為出了什麽事,看到眼前的場景後,也有點傻眼,遂趕緊低頭退了出去。
  白卿也有些後悔,畢竟這舉動實在不合時宜,可再後悔也做了,想反悔也來不及,他要暴怒就怒吧,反正最壞也就是被打一頓罷了。
  李伯仲抬手擦了擦額頭上的湯水,眼睛始終看著一旁的白卿。
  等了半天,白卿才抽出帕子放到桌上。可他並沒有伸手去拿……
  就是這樣,最後做錯事的總是她。
  燈火哧哧燃得正旺——
  白卿暗暗歎息一聲,伸手撿起了桌上的帕子,替他擦掉額頭的湯水,他沒有暴怒,更沒有向她動手,多不容易啊,她剛剛可是做了那麽大逆不道的事。
  李伯仲站起身,任她擦拭自己的手心,“不會讓你去西平,或京城。”
  隨他吧,既然又遇上了,還能怎麽樣?就算發脾氣,最後服軟的依舊還是她,就像現在這樣,她是卵,他是石,兩者相擊,碎的永遠不會是石頭,“無所謂,反正我也逃不出去,你想怎樣,就怎樣。”
  他不是個會哄女人的人,所以對於這個女人的心灰意冷,他隻能看著,因為他也幫不了她,幫她就是讓她自由,可這是目前他不會給她的,所以隻能看著她心灰意冷。
  ***
  夫妻之間的和好,多半都是從床上做起的,在曆經一年多的別離再次重逢後,白卿並沒有給他這個機會,她一直把敏敏帶在身旁,所以李伯仲在芽城的這段時間,都是睡在自己的臥房,今晚的一碗湯卻把這個僵局打破,李伯仲依舊睡在他的臥房,不同的是白卿沒能回去自己的屋裏——她做錯了事,需要一些補償。
  深夜,窗外月朗星稀,窗內,男人的呼吸均勻,他睡得很沉,像是多久沒睡一樣,做完了他該做的事,便心滿意足的睡去了。獨留女人蜷縮在床邊的角落裏,睜著眼睛看窗外的月色。
  他說她可以留在芽城,或者到她任何想去的地方,當然,前提是必須在他的掌控範圍之內,這是多大的恩寵啊,是他突然有了慈悲心,還是因為喜歡她?兩者都不可能吧,如果是其中一個原因,他也不會把她扔在荒墳野地,任由人宰殺,或許他又有了什麽新麻煩,想拿她給他的那些正牌的女人們做擋箭牌?嗯,這個理由挺充分的。
  裹緊被褥,將半張臉埋進去……
  他的睡姿好太多了,不會再把她逼得連睡覺的地方都沒有,都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他是為誰改了這霸道的本性呢?那女人真厲害,連他都能改變。
  可她還是改不了,跟他一起時,總會習慣性的縮在角落……
  月漸漸西落,烏鳥鳴啼,她終於是睡去了,而他則剛剛睜開眼,因為這個時間正是他起床的時刻,半坐起身,被褥輕輕滑下,露出那光 裸的胸膛,轉過臉,女人正縮在角落裏,還在睡著,伸手撥開了她頭發,露出光潔的額頭。
  這女人睡覺像貓一樣,喜歡蜷縮在角落裏……
  赤腳下床,彎身拾衣衫時,動作停滯,像是想起了什麽,遂起身來到牆上的箭匣子前,從裏麵掏了隻皮囊出來,打開皮囊,就著窗外那一點天光看,皮囊裏是一對鐲子——當年她讓女瑩交還給他的東西。
  他再次把那東西套在了她的手腕上,鐲子間碰撞出“鈴鈴”的聲響——這東西原本就屬於她。
  將她的手放回被褥——他要做他的事去了。
  ***
  這一天,白卿起得很晚,起來時,桌上的早飯還沒動,窗外的太陽升到了半樹高,四下靜悄悄的。
  洗漱穿戴好,什麽也沒吃便出門了,他住的院子向來都沒什麽下人伺候,因為他的起居多是由隨身護衛照顧的,所以院子裏顯得很安靜。
  款步回到自己的屋子,就見佟嫂忙著往外抱被子,“這是幹什麽?”
  見白卿進來,佟嫂笑嗬嗬的,“今天太陽好,把被子都抱出去曬曬。”
  一名侍女趕快來到白卿麵前,想做解釋,不是她們讓佟嫂幹的,是根本攔不住她。
  白卿苦笑,佟嫂定是覺得又吃又住不幹活,過意不去,“沒事,你們做自己的事去吧。”支開侍女,並順手接了佟嫂懷裏的被褥一角,與她一起把被子甩到了牛筋繩上。
  “對了,今天一大早,得勝樓的夥計來找我,說是得勝樓的封條撤了。”佟嫂挨近白卿,“你家相公還真是有本事,昨天邱掌櫃帶口信給我,也隻是想問問你家相公知不知道門路,沒想到一大早封條就給撤了。”
  白卿哼笑,要是那邱掌櫃知道始作俑者是誰,不知道會做何感想。
  “夫人。”一名青衣打扮的小廝停在三尺外的台階下,“公子一早讓小人給您備了馬車,說是您一起身,就動身過去,他在南門外的鹿嶺等候。”
  “說什麽事了嗎?”讓她出城做什麽?
  小廝搖頭,公子怎麽吩咐,他們就怎麽做,其中原因當然不可能知道。
  白卿靜默半下後,才點頭答應,“我一會兒就過去。”
  小廝退下後,白卿轉臉交代佟嫂,“以後,邱掌櫃的事不要再管了。”管多了,反而是害了他。
  佟嫂點頭,她的解讀與白卿的不同——估計是這白丫頭怕相公誤會吧?
  白卿是從後門上的馬車,順著小道一路蜿蜒出了南門,過了護城河,再往前行兩三裏就到了鹿嶺。
  下了馬車,小廝引她轉過了一片紫竹林,林子盡頭有一汪碧泉,碧泉旁是一間草亭,隔得老遠便能看到他正坐在亭子裏。走上前時,卻發現亭子裏還有一人,是個穿白衣的年輕男子,說是年輕男子,其實更像少年,不過十七八歲的年紀,白卿見狀轉身要避——他的事,她從來不參與,也不喜歡聽的,聽來無益。
  “卿兒——”他頭一次這麽喊她,害她背脊上的寒毛直立。
  既然被點名了,不好再避,遂來到了亭子裏,坐在他對麵的年輕男子起身,頗為恭敬地向白卿行了一禮,“夫人。”
  因為對方的恭敬,白卿微微點頭。
  “公子,方醒就此告辭了。”白衣男子並沒有再做停留。
  “好。”李伯仲難得這麽和顏悅色。
  白衣男子出了草亭不遠,李伯仲側臉對他的背影說了一句,“漢北的門始終是敞開的。”白衣男子頓了一下,右手舉過頭頂,搖了搖,算作告別。
  多少年後,這個白衣男子依如李伯仲所想的,還是歸到了他的麾下。對良才,他向來渴求,不管立場是否相同,私交上,他絕對不會虧待他們。
  白衣男子拐出紫竹林後,李伯仲才回過臉,看向一旁的白卿,“喜歡看風景嗎?”
  “不喜歡。”
  “那就陪我看吧。”握住她的手,跨出草亭。
  聽說站在南曆山的頂峰可以看到雲海,還有那南方的那一馬平川的沃野,今天他很有興致,所以打算去看看,不帶別人,隻有他們倆。

  二十九 短暫的休憩 二

  登山不比其他,不但需要體力,更需要鍥而不舍的耐力,這些東西李伯仲當然不缺,白卿可就不同了,畢竟是女子,先天的體力不足加上世人對女子行動的禁錮,走到一半時,已然精疲力竭。
  所以在半山腰處,他們休息了好長一段時間,她以為天晚了,他不會再往上去,可她猜錯了,他是不到黃河心不死的性子,不管多晚,說上去,就要上去。因此,她平生頭一次爬到了這麽高的地方,伸手似乎就能摘到星星。
  隻是山頂冷的很,她還穿著薄衫,上來時一頭汗,沒多會兒,汗風幹了,冷得直哆嗦。風景是好風景,萬裏無雲一輪月,半是梯田,半沃野,即使是她這樣毫無胸襟的人,在刹那間也會感歎江山如此多嬌,難怪乎會引那麽多人競折腰了。就像眼前這個男人,也許此刻他就在想如何折腰了吧?
  “看到什麽了?”見她專注地望著遠處,不禁開口詢問。
  “墓,還有眼淚。”這大好河山即將在他這樣的人手下變成英雄塚,男人墓,更有擦不淨的女人淚。
  “遲早都會變成那樣。”這天下本來就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繁華與蕭索交替運行的,不巧的是,讓他們碰上了這秋葉凋零的時節,“躲是躲不過的。”
  “……”也許他說得是對的,但她仍舊討厭戰爭,這世上的人也許最終都是死在自己手裏的吧?
  轉頭找了個避風處坐下,他看他的江山,她躲她的風。
  雙臂環在膝上,臉貼著手背,望著那一輪朗月,雙眸漸漸閉上——爬了大半天的山路,昨夜又睡得晚,體力早已透支,再說她也沒有他的那份勃勃興致。
  良久之後,感覺身邊坐了人才緩緩張開眼睛,“要下山了?”問他。
  “太晚了,走山路不安全,等天亮了再說。”
  看著他的眉角忽而失笑,“就是為了看這麽一下,我們才上來的?”
  “不上來,永遠也看不到山上的風景。”
  “……”白卿將額頭貼在手背上,她沒話說了,那就閉眼休息吧。
  風很大,吹得她手上那對鐲子鈴鈴直響,他沒想到她真能睡著,看來真得是幼時吃過苦的,不免伸手將她拉到自己身邊——取暖。
  望著遠處那一望無際的沃野良田,他可不隻是在感慨江山無限好,他想的是——如果漢北想要爭鳴天下,勢必要有龐大的錢糧儲備,這片沃野將會是漢北的天府之地,從他占領芽城那天起,這個念頭就從沒停止過,所以東周此次沒有拚死奪下芽城,就是給了他李伯仲一個大好的契機,他從來不會輕易放過任何機會,如狼捕食,一口咬下,絕不撒口,東周——將是他漢北複興路上的第一隻獵物,兩次芽城大敗,注定了它的命運。
  吳李兩家的爭鬥,這才剛剛開始而已……
  ***
  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穿透鉛雲,悄然來襲時,白卿睜開了雙眼,隻可惜她沒能立刻看到日出的壯闊景象,因為頭上蓋著他的衣衫,拉開衣衫,雙眼被陽光刺得酸痛,他正背手站在晨曦之中,腳下踏著雲海,周身染著紅光,衣裾在風中飛舞,而他的腳下,是綠色奔湧的千裏沃野。
  這就是他要的風景吧?揮手間指點江山,彈指下旌麾刀戈……
  良久後,當他回到她身旁時,她依舊沒能從剛剛那個景象裏出來,她突然明白了為什麽自己老會聞到他身上有血腥氣,因為那是他靈魂的味道。
  “不餓?”他攤開的手上,放著兩隻紅紅的野果,“還是不喜歡吃?”
  思緒從剛剛的畫麵回到他手上的那兩粒野果,接過去,放在鼻端聞了聞,很香。
  “吃完咱們再下山。”他彎身坐到她身旁。
  咬一口野果,嚼了幾下後,轉眼看他,因為他正看著自己。
  “後天我可能要回西平。”他如此說道。
  然後呢?要她做什麽?白卿輕輕嚼著野果,想聽他下麵的“吩咐”,她認為重點在後麵,而不是“他後天要回西平”。
  但他後麵什麽都沒說,就隻是在陳述他要回去了。
  ***
  事實上也確如他說得,兩天之後的午夜,當她剛剛閉眼打算入睡時,他起身了,隔著紗帳可以看到他有條不紊地穿戴整齊,然後轉身要走。
  不過最後還是停了下來,撩開帳子——他知道她醒了。
  “有什麽事,直接讓雷拓去做。”
  白卿並沒有答話,她本以為他會帶她一起回西平的,畢竟把她養在這麽邊遠的小城能有什麽可用之處?
  短暫的停留之後,他還是匆匆離開了,與男人的遠大抱負相比,女人始終不及其一二。
  望著門合上之後,白卿翻個身,麵朝牆,閉上雙目,又是一個人了,應該可以睡個好覺了吧?
  可不行,她仍舊睡不著。
  坐起身,倚在牆壁上,望著他剛剛躺過的位置,伸腳過去,把床罩弄得一團亂……
  然後才安心躺下。
  ***
  李伯仲離開後沒多久,東周軍也退回了境內,兩軍進入無限期的停戰之中。
  東周不是不想收回芽城,隻是因為近期北方幾位諸侯也有心犯邊,東周王不願將戰線擴大,最重要的——李伯仲是個咬住東西死不放的人,芽城之戰不管輸贏,都可能會將東周的精銳咬在這裏,如此一來,北方就將麵臨丟城的危險,所以權衡利弊之後,東周王還是決定停止向芽城增兵,轉而將精銳投向北方。
  而李伯仲也很配合地鳴金收兵,本人更是星夜趕回了西平,似乎毫無戀戰之意,但事實如何呢?
  事實就是,李伯仲與那幾位諸侯暗中連橫,他隻要芽城,而那幾位則要的是東周北方的大城池,可結果會怎麽呢?
  李伯仲是保住了他的芽城,可就在他回西平的當晚,東周軍最精銳的騎兵也馬不停蹄地趕向北方,看來那裏將會有一場血戰了。
  何為作壁上觀?誰在觀誰,誰又會得到的更多,隻能讓時間來作答了……
  吳李兩家休戰,芽城自然也就恢複了往日的熱鬧。
  佟嫂依舊回了她的胭脂鋪,不管金窩還是銀窩,始終都是別人的,自己的窩再小,那也是自己的,人最終能靠得也隻有自己,所以佟嫂執意帶女兒回了家,繼續做她的小買賣。
  白卿也常到她的鋪子裏幫忙,沒人管她去哪兒,或者做什麽,甚至夜不歸宿也無所謂。
  他走了兩個月,杳無音信,她也絲毫不會去打聽。
  轉眼到了中秋,一大早,白卿就去了佟嫂的胭脂鋪,打算晚上跟她們娘倆一起過,正和月餅麵時,有小廝來找,說是公子回來了……
  這種大節氣,他怎麽會彎到這麽偏遠的地方來?
  佟嫂趕緊讓她洗過手,還包了幾隻剛烙好的月餅,讓她帶回去,雖然她們那大院子不缺這東西,但總歸是份心意。
  當白卿抱著油紙包跨進大廳時,她怎麽也沒想到看見的會是嶽梓童……
  “回來啦?”這還是嶽梓童第一次跟她講話,依舊的高貴美麗,清雅婉約,不同的是身旁多了個男人跟孩子。
  男人很斯文,孩子很漂亮。
  沒嫁給李伯仲也許是她的運氣。

  三十 不祥的指環

  評心而論,李伯仲與這位吳世子在相貌上分不出伯仲,隻是氣勢相差很多,一個銅鐵做得骨,一個書卷做得魂,說不出是文武的差別,還是其他什麽,總之……他們根本不是一類人。
  嶽梓童夫婦之所以會路過芽城,據說是因為去京城探視生病的嶽峙嶽王爺,隨後夫妻倆轉入漢西,見了嶽梓童的姐姐和姐夫,也即漢西世子夫婦,之後又途徑了西平,在西平待了數日之後,才啟程回東周,從西平到的芽城這一路與李伯仲同行。
  東周與漢北的芽城之爭剛剛結束,可在這兩個男人臉上絲毫看不出多少義憤填膺,當然,也不全然是樂意融融的,但聽酒桌上的言談就知道,東周跟漢北之爭——沒完,還久著呢。
  這一晚,李伯仲喝了很多,不知道是酒逢知己,還是意氣之爭。男人有時也挺可笑的,為了一些古怪的意氣,常會把自虐當氣概。
  還是嶽梓童更適合做賢妻良母,早在喝酒之前便吩咐了下人多煮些解酒的湯水,當作下飯的湯食,反正這些男人隻管喝酒,根本也不在乎碗裏吃得到底是什麽東西。
  男人們繼續著他們的陽奉陰違,話中有話,相比之下,兩個女人則成了擺設。然而這擺設也並沒那麽好當,每個眼神,每個動作,都是受酒桌上話題影響的,想知道什麽樣的女人是最得體的,隻要往白卿對麵看就知道了。嶽梓童一句話都沒說過,單是靠眼神、笑容,以及細微的動作就能糾正丈夫一些不得體的話語。
  看她,成了白卿這一晚唯一的樂趣。
  酒過三巡之後,解酒的濃湯端了上來,嶽梓童給丈夫的碗裏盛了一勺,隨即看了看白卿,因為李伯仲也喝得很多。
  但白卿並沒有動手。
  到是一旁的侍女見李伯仲的湯碗是空的,順手盛了一勺,反到被白卿不動聲色的挪到了一邊,這湯他不能喝!
  嶽梓童見她如此,不免淺笑,興許是覺得她小家子氣,別的女人準備的湯水,她偏不願意讓自己男人喝。
  這就是普通女人跟大家閨秀之間的區別吧,她們不懂得在廳堂上該收斂女兒家的小私心。
  一頓飯後,也許嶽梓童該偷笑的,因為很明顯,白卿的木然舉止證明了李伯仲的眼光實在不怎麽樣。
  月圓中天,兩對夫婦才各自回了房間,男人都喝得酩酊狀,不過實際情況是——兩人都不過是半醺而已,看來這些男人還是有些小聰明的,知道喝酒要留量。
  李伯仲半倚在被褥上,望著正關門的白卿,雙眸中帶著些笑意,也許是因為她剛才酒桌上那個小動作吧,他把那解讀為醋意。
  白卿卻隻是看著他的眼睛淡笑一下,隨即轉身進了耳房,從耳房出來時,手上多了一條幹淨的綢布,來到床前,淡聲問道:“你自己來,還是讓雷拓他們來?”
  李伯仲眉頭微蹙,看著她手上的綢布半天才問道:“能看得出來?”
  “不仔細看不出來,不過如果你繼續讓它流下去的話,也許明天那位吳世子就能看出來。”手指輕挑開他的外衫一角,左腹的淺灰色內衫上血漬氤氳。
  整個晚上,盡管他麵色正常,談笑風生,更是把酒當水飲,可畢竟身上有傷,再怎麽硬撐,還是會有細微的差別,傷勢加上飲酒,如果再加上嶽梓童那碗通血的湯水,就算不當場昏倒,估計也不會好看到哪兒去。
  李伯仲呼出一口氣,頭仰在被褥上,“怕不怕見血?不怕就你來吧。”這傷是在西平時遭刺的,嶽峙那老東西死而不僵,想做最後一搏,這次是下了血本,非要治他於死地不可,他畢竟是嶽鏘的左膀右臂,他死了,嶽鏘在東南一代就少了助力,因為漢北軍是他李伯仲撐起來的,李伯仲一死,李家的其他子孫沒這麽大膽子敢跟實力雄厚的東周為敵,換句話說,嶽東一代的局勢,是他李伯仲的精銳在拚死撐著,是他隻身一人在打頭陣。
  嶽梓童夫婦從京城到漢西,再從漢西到漢北,這一圈繞來做什麽?不過就是嶽峙與東周打算聯合漢西合圍漢北,一旦漢北手腳被綁,京城裏的勢力當然也會跟著天旋地轉。
  所以此刻他不但不能死,連受傷都不行,士氣是需要領袖來帶動的,漢北軍的士氣正盛,他可不想被這點小傷影響到,所以他來了這裏,而且還是跟他的對手一路來的。
  在她這兒,很多事情都變得簡單了,也容易讓他平靜下來,西平的那座王府反倒是個是非之地。
  一層層撥開衣衫,看著傷口,白卿皺眉,因為那傷口還很新鮮,加之他的動作大,又喝了那麽多酒,此刻正往外滲血,“還是讓雷拓他們來吧。”這麽重的傷,說真話,她不敢碰。
  “沒事,隻要包一下就行,不是大傷口,死不了人。”太晚了,興師動眾反而讓人懷疑。
  雖然他這麽說了,可她還是無處下手,看了半天才動手,畢竟是個大活人,沒暈沒昏的,兩隻眼睛還那麽直勾勾地看著你,不害怕也會心急,他還不會喊疼,所以根本不知道手重了還是輕了,包到了半夜,一身血腥的反到是她,望著雙手上的血,白卿終於是鬆了一口氣。
  跟他在一起,還真是什麽事都能遇上,這男人身邊的事情總是那麽多,而且每次都不帶重複的,
  “你做得?”白卿剛清洗完手上的血漬,進到屋裏就見他手上捏了一塊月餅。
  “佟嫂讓帶回來的。”要不是他回來,她今晚估計還會在佟嫂那兒住下。順手拿過布巾擦了擦手,並順手往香爐裏多添了兩把香料,這屋裏到處都是血腥味,引得她很想把晚上吃得東西全吐出來。
  沒想到轉過身,正見他嚼著月餅,而且不隻吃了一塊,把紙包裏所有的月餅都吃完了——胃口真好,不知道佟嫂知道了會不會樂不可支。
  ***
  因為他有傷在身,所以白卿和衣躺到了屏風外的軟榻上,等了好久,她以為他睡了,因為燈滅了,可一睜眼,他就在眼前。
  拒絕是不可能成形的,隻會激起他的逆反心理,所以隻能讓出一大塊地方給他——這人占便宜占習慣了。
  月光從窗格子裏透射而來,正好打在開滿芍藥花的屏風上,白晃晃的。
  他半舉起她的右手,一大一小的手影投在白晃晃的屏風上,像一對雙飛雀兒,他將一個亮閃閃的東西套進了她的尾指……
  白卿望著自己尾指上亮閃閃的指環,半天後轉臉看他。
  他什麽也沒說,隻是握住她的手閉上雙眼。
  月光下,他左手的尾指上也是一圈亮閃閃的光芒……
  白卿被那圈光芒懾住了,她突然有些膽怯,想抽回自己的手——
  “你不覺得太晚了嗎?”他依舊閉著眼睛,隻是眉角微微上揚。
  他清楚她不喜歡他,甚至憎恨並詛咒他這樣的人,但這無關乎他的喜好,他喜歡她那股子不屈的勁,不管世人怎麽說,怎麽做,怎麽想,她還是會認真做自己,不管被多少人唾罵,都能活得輕淡自如。
  “別忘了,你的家在西平。”那裏的女人才是該被他一生一世套死的人,也是他會開天價解救的人。
  睜開眼,看著她,“可我現在在這兒。”在他四麵受敵,在他最脆弱的時候,他卻在這裏。
  他是說得人話不錯,可惜她聽不懂。
  “到底我身上還有什麽是你想要的?”她一直在等娉兒的消息,也在等他膩了,一輩子太久,她不希望都耗在這個人身上,會得到什麽?榮華富貴?
  “你在害怕?”手托在她的後心,將兩人的距離拉近到呼吸相聞。
  “我是在害怕,你遲早會下地獄的,我不想!”
  他笑了,笑容卻讓她無比痛恨,因為他猜到了她膽怯的真正原因,她害怕的不是跟他一起下地獄,而是怕自己真得喜歡上他……
  月色移到軟榻上,照著男人女人尾指上的指環,閃閃發亮,就像女人的眼睛——
  ***
  隻有雷拓知道,那尾戒原本隻有一隻,是十年前公子從死掉的北虜王手上取下的,自那之後,他似乎一戴著,後來,那戒指細了,細掉的部分被套到了卿夫人的手上。
  據說那東西是不祥的,公子卻把它分給了卿夫人……

  三十一 突如其來

  來不及爭吵,更來不及去丟掉那枚套得死緊的指環,白卿便被一把扯進了他的世界,毫無回圜的餘地。
  李伯仲第一次在她麵前說了大話,他對自己的身體過於自信了,那傷口是沒讓他就此死掉,卻讓他高燒不退。
  看著他與對手談笑風生,誰會想到就在幾個時辰前,他還在高燒到說胡話呢?
  “伯仲,就此告辭了。”吳君銘在馬上抱拳,而馬車裏的嶽梓童也點頭告別。
  李伯仲還禮,“吳兄一路順風。”
  迎著初升的紅日,嶽梓童夫婦漸行漸遠,直到消失在起伏不定地路盡頭。
  李伯仲這才轉回頭,輕歎一口氣,揚起的眉角也鬆弛了下來,伸手摟住白卿的雙肩,下巴擱在她的額頭上,累了,總要休息一下。
  雷拓他們都自然而然地背過身去。
  而白卿也累了,身心疲憊,所以沒力氣去阻擋他這不當的舉止。
  他們沒有回城,而是住到了城外一方土牆圍成的小院裏,雷拓他們熬了藥,一人一份,因為兩人都在發燒,一天一夜,他確實不會放過她,連生病都要一起。
  ***
  那枚指環,白卿並沒有扔掉,有他在,想扔掉他的東西,很難,不管你是歇斯底裏,還是尋死覓活,都無濟於事。
  所以她等著他離開,但這一次,他待了很久,直等到西平王府那邊來了三班人,都沒能把他請回去。
  “來,吃口蜂蜜就不苦了。”佟嫂舀了一勺蜂蜜送到白卿麵前,她剛喝完一大碗藥汁,正苦得皺眉。
  “不用了,我喝點水就行。”吃完苦的,一下子再吃甜的,會想吐。
  佟嫂重重歎一口氣後,朝門口望了望,見沒人這才轉過頭來說道:“你呀,別整天說身子好了就不想喝藥了,趁他還在這兒,把身子調養好了,你得多加把勁。”放下蜂蜜罐子,順手拍拍白卿的肚子,“這兒有了,他還能把你扔到這麽遠的地方?我聽說你那相公到現在才有一個閨女,是吧?”佟嫂詭笑著。
  “聽誰說得?”白卿正捧著杯子喝水。
  “這還有什麽好保密的,跟家裏的丫頭打聽打聽不就知道了?”說著話,從袖子裏掏出一張黃紙,上麵是密密麻麻的小字,“我聽說照著這上麵的做,一準能生兒子,生了兒子還怕他——”話音戛然而止,因為男主人進來了,佟嫂趕緊起身陪笑,那張黃紙也順勢塞進了白卿的被褥下,“老爺回來得真早!”佟嫂並不知道李伯仲的真實身份,所以當麵都喊他老爺。
  李伯仲點點頭。
  “那——那什麽,我鋪子裏還有事,明天再來看你。”朝白卿點點頭,“我先走了。”她就是怕這男人的眼神,看到他就想找地方躲,也不知道剛剛那話他聽見沒,萬一聽見了,不知道會怎麽想,會不會覺得她多管閑事呢?哎呦,怎麽這麽巧就讓他給撞上了呢!
  佟嫂不禁暗罵自己的壞運氣。
  屋裏,李伯仲望著佟嫂略顯慌張的背影轉進前院,這才坐下來,並順手從被褥底下抽了那張黃紙來看……
  看完唇角一勾,這東西他見過一次,成婚時,女瑩的箱底就有一張,“打算用它?”
  白卿看著他手裏的黃紙,“你拿去吧,在你那兒應該更有用。”她這身子生孩子恐怕比他稱霸諸侯還難吧,再說生出來幹什麽?去給他的嫡子嫡孫做幫手,還是墊腳石?不管男人女人,生孩子還是要看自己有沒有本事養的。
  李伯仲把黃紙放到一邊,隨手拿起桌上的半杯溫水——她沒喝完的,一口飲下,“那些人跟你說了什麽?”
  白卿自然知道他口中的“那些人”指誰——西平王府的人,沒勸動他回去,所以改勸她了。
  “沒什麽,不過就是你當不成世子,我住不了華宅。”不知道他是怎麽把家人惹了,對著他不敢大小聲,到是跑到她麵前來下最後通牒,這李家人真好笑。
  “你怎麽說?”他到挺好奇她怎麽回的。
  “我能說得上話?”她幾時能站在他身邊說話了?他那些家人還真看得起她。
  李伯仲失笑,而且是笑不可仰。
  祖父禁止他繼續向芽城增兵,尤其在吳君銘、嶽梓童的西平一行之後,三叔他們跟東周、漢西私下達成了協議,就此停戰,矛頭一致朝北,先把北方幾個小諸侯一一滅掉,然後均分地盤。
  這協議怎麽看都不像是對漢北有利的,更像是在安撫李家,把李家暫時安撫住,好讓他們騰出手來先解決北方的問題,所以他怎麽可能同意?他就是想通過增兵讓東周不敢小覷芽城、運河一帶,不敢把這裏的精銳調往北方,他就是要一點點熬垮東周這所謂的精銳之師!
  而祖父忌憚的卻是他的野心太大,擔心漢北沒這麽大的胃口,最後反被別人將一軍,到時可就追悔莫及了,所以他禁止了孫子的大膽冒險。但此時此刻,李伯仲的權利已經不是他隨便一句話就能輕易拿掉的,所以才會有這三催四請以及讓人好笑的威脅。
  他拿過她的手,上麵還套著那枚亮閃閃的指環——
  那是十年前,他將長槍刺進北虜王的咽喉後,從他的尾指上取下的——打贏了,總要從對方身上取下些東西。隻是想不到他取下那枚指環時,竟有人猖狂地大笑起來,是北虜王的一名侍從,他惡狠狠地說他取下的是枚被詛咒的指環。而他就當著那大笑人的麵,將指環套在了自己的尾指上,然後看著那人的笑意一點點的逝去……
  不喜歡則罷,喜歡的話,被詛咒又能怎樣——這是他當時對那侍從說得話。
  一直到今天,這句話他依然不改,
  撫摸著白卿小指上的指環,眼睛卻直直的看著她,“你都沒試過,怎麽知道你說得話沒用?”
  “有用的話我還會坐在這兒嗎?”她請他放過她,可結果卻是越來越糟。
  “我死了,你就自由了。”算是承諾了吧?說不準他什麽時候就死了,也許明天,也許後天,也許不遠的將來,一支箭就可以讓他徹底結束掉,很快。
  白卿怔怔的看著他,沒作聲。
  她其實是個膽小鬼,害怕別人對自己真心,更害怕自己對別人真心,因為人總是會死的,她不希望自己再為誰傷心,也不希望別人為她傷心,她嚐夠了那滋味。所以她想用淡漠來看待這世上的一切。
  她以為隻有這樣才會讓自己得到救贖。
  可——一切真能如她所想嗎?
  如果他死了,她真得就能從此得到自由?
  ***
  深秋未過,芽城卻迎來了它的第一場雪。
  這場突如其來的雪也帶來了一些突如其來的人,像他的女人,還有他的女兒。
  這是李家出得最後一招了吧?用他唯一的親情來作感召。
  他很疼愛他的孩子,不吝給他一切她想要的東西。這是迄今為止,她看到他最為溫和的一麵。不過可惜,兩天不到,他又要出門了,據說要很長時間才回來,所以臨走前他交待雷拓一定要把他可愛的女兒護送回西平。
  他走時,白卿病了,所以免去了三個女人齊聚一堂的景象。
  不過她知道他來過,因為地上有腳印……
  “大娘——”穿紅襖的小女娃跑進了白卿的視線,漂亮又可愛,是他的女兒。
  女娃兒的“大娘”也緊跟著過來,不是別人,正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趙女瑩,兩個女人隔著遊廊對視……
  最終,趙女瑩還是坐到了白卿的屋裏,一個裹著厚厚的毛裘,一個抱著手爐。
  趙女瑩的視線停在白卿的手腕上良久後,收回,她看得是她手腕上的那對鐲子,那是當年白卿讓她還給伯仲哥的,如今又回到了她的手腕上,“過兩天,我們就回去了。”
  白卿點點頭,對於這個女孩,她說不清對她什麽感覺,是同情多一點吧,第一次見她時,她還是個被慣壞的女孩,第二次,同為階下囚時,她已經成了高高在上的主母,不過依舊稚嫩,到第三次,她的眼神變了,變得哀傷、躊躇,甚至無奈的隱忍,可見侯門大院的日子是多麽不好過。
  “我見過梓童姐了。”趙女瑩忽而提起了嶽梓童,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跟這個女人說這些,也許是憋太久了,沒人說話吧?
  “我也見了。”她們倆的共同語言似乎也隻有那個嶽梓童了,真可憐,被一個男人串連在一起的三個女人,卻相互成了彼此的談資——她跟嶽梓童短暫的談話中也提到了趙女瑩。
  “平召長得更像梓童姐。”嶽梓童的兒子名叫吳平召。
  “是很像。”
  ……
  話題就這樣在嶽梓童跟她的兒子身上繞了一圈,要不是被雷拓打斷,也許她們還會繼續重複。
  “怎麽了?”白卿還是頭一次見雷拓魂不守舍。
  雷拓看一眼趙女瑩,趙女瑩挺直脊背,“是要我回避?”一句話便道出了當家主母的氣勢。
  “屬下不敢,隻是怕夫人過於擔心。”
  “我還不至於那麽膽小。”
  “公子在胡楊嶺遭遇漢西軍伏擊,他擔心近期芽城一帶不安全,請夫人們暫時離開芽城。”
  “你說什麽?誰伏擊了誰?”
  雷拓低眉再重複一遍:“公子在胡楊嶺遭遇漢西軍的伏擊。”
  趙女瑩立眉豎目,“你敢拿軍情造謠!漢西軍怎麽會到胡楊嶺?”那裏是漢北的地界,怎麽會有漢西軍?最重要的——怎麽會是漢西軍?!
  白卿的視線在趙女瑩與雷拓的臉上來回一趟,又看了看地上被趙女瑩嚇到的女娃後,吩咐雷拓道:“你先去準備行李,順便讓人再去接幾個人。”佟嫂跟姚婆婆她們,也得送到安全的地方。
  雷拓頷首退下,而趙女瑩扶著桌案慢慢坐了下來,漢北跟漢西為什麽會打起來?真打起來她該怎麽辦?一邊是丈夫,一邊是父兄,要她怎麽自處!
  ***
  這是李伯仲第二次被漢西出賣,經過這兩次,他後半生再也沒相信過任何一個趙家人。
  在伏擊中,李伯仲受了箭傷,一度差點沒能醒過來,醒過來的第一句話就是——隻剩一個人,也要讓漢西人把命留下來!
  這不算一場多大規模的戰役,但慘烈程度卻讓人咋舌,漢西軍來了一千人,也留下了一千人,一個都沒能走出胡楊嶺。
  胡楊嶺一戰後,漢北鐵軍才真正有了虎狼之名,要知道漢西軍那是大嶽國最驍勇善戰的軍隊,能將他們全數“留下”,這還是頭一遭,恐怕漢西王也在後悔,這次的“買賣”折得比賺得多。
  可惜的是——相對胡楊嶺上的蕭蕭殺氣,芽城卻是一片狼藉,東周軍配合漢西的伏擊,突然向芽城大舉進攻,李伯仲贏了胡楊,卻輸了芽城。
  所幸他的女人跟孩子早一步逃出生天。
  站在胡楊嶺的最高處,李伯仲遠眺南方……一切又要重新開始了,這一次,他誰都不會再信!
  “公子,雷拓傳信來了。”護衛將竹筒遞到李伯仲的身前。
  接過竹筒,打開,既是壞消息,又是好消息,壞消息是老爺子要求他立即回西平複命,也許就此會拿去他手上的兵符,好消息是那女人的“病”還沒好,而且可能還會越來越嚴重……
  “你覺得‘邦’這個字怎麽樣?”忽而轉臉問遞信的護衛。
  護衛一臉茫然,什麽“邦”?
  李伯仲笑笑,沒再把這話說下去,“告訴老宋,新春之前,我要送東周王一份大禮,讓他磨好馬蹄,因為要走不少路。”
  “是。”
  “另外,準備兩匹馬,你跟我回西平一趟。”
  “公子……”此時回去,恐怕老王爺會拿去他手上的兵權。
  “他想拿,就讓他拿去吧。”家裏那攤事,也到了非解決不可的地步了,這次回去,一並全處理了……
  相對李伯仲這邊的喜憂參半,白卿那邊卻是一片木然。
  她怎麽就會有孩子了呢?

  三十二 為王者 一

  李伯仲是午夜抵達的西平,一進府,所有的武器、令符就被卸了個精光,之後才被送回西府,西府隨即加派了人手,可見這位世子爺的好日子要到頭了。
  當然,既然打算完全軟禁,就不會把女人跟孩子繼續留在西府,他不是想見老婆孩子嗎?那就要先答應不再胡鬧。
  因此,回到的西平的頭一晚,李伯仲是光溜溜一個人度過的。直到第二天中午,老王爺才將其召入東府“過堂”,滿屋子的李家子孫,個個嚴眉厲目。
  李伯仲站在大廳中央,旁邊放著三根藤條……
  李伯仲並沒有為自己辯解或者求饒,隻是伸手解下腰帶,脫去上衣,胸前、後背上的傷疤赫然顯在眾人麵前,有結疤的,有新鮮的,還有久遠到隻剩下絲絲白線的,手一鬆,上衣落地,李伯仲彎身長跪於地上,望向堂上正襟危坐的祖父。
  “隻要你應聲,答應不再胡鬧。”看到孫子身上這些傷疤,他確實也有些於心不忍,那都是在外麵拚出來的。
  李伯仲沒吱聲,什麽都可以,就是“低頭”不行。
  老王爺略微遲疑,但最終還是揮手,示意下人取藤條。
  大廳裏靜悄悄的,隻有藤條的抽打聲,直到第一根藤條抽斷,很多人不禁偷眼瞧向堂上的一家之主,原本家法處置這個目無尊長的小子該大快人心的,可不知道什麽原因,他脫下上衣那刻,臉熱的到成了他們。
  “父親,我看伯仲他也清楚自己錯在哪兒,不如——”李家老三還是能說上幾句話的,“不如到此為止吧。”湊近父親的身邊,“他身上的箭傷嚴重,再打下去,恐怕吃不消。”最後這句話幾乎是耳語。
  老王爺看看三子,再看看堂下的孫子,“好好在府裏靜思己過。”
  在李家長輩的眼裏,李伯仲真是讓人又恨又愛,恨他不循常規,野心太大,卻又愛他獨當一麵的氣勢,隻是漢北的家底子太薄了,怕經不起他這麽折騰,所以不得不把他的野心圈住啊。
  眾人散去之際,老王爺還是忍不住偷偷吩咐了三子李鍾去請大夫。
  望著眾人遠去,李鍾起身,來到侄子身側,拾起地上的衣衫扔給他,“穿上。”
  李伯仲穿好外衣,轉身就要出去,卻被三叔叫住。
  “要去哪兒?”
  李伯仲回頭,“靜思己過去。”
  “別跟我這兒裝蒜,以為我不知道你回來想幹什麽?”從袖子裏摸出一張硬封的書信,“這是取銀子的地址,夠你那東軍幾個月的花用了,取了錢,你給我趕快滾!”這小子臉上的殺氣太重,他真有點擔心他這次回來是打算整理西平的。
  李伯仲捏著信封,笑笑,“三叔,你知道我回來不單是為了這些。”
  李鍾歎氣,“不管你怎麽急,現在整頓吏治行不通,等等吧。”整頓吏治的牽扯有多大?弄不好漢北內部就要先分裂。
  “你跟父親等了二十多年,等到什麽了?”
  “總之,你就聽三叔一次,這件事要從長計議,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肅清的,再說——我不信你小子能吃下芽城那個悶虧,等奪回芽城再談這事不遲。”
  李伯仲揚眉,沒說行,也沒說不行,隻是收下了那封信箋,轉身出去。
  李伯仲一離開,李鍾才重重坐下,雙手攤在腦門上——這小子真是越來越控製不住了,看來勢必是要讓大哥回來一趟,畢竟伯仲是他兒子,也是他親手教導出來的,也許隻有他才能製住他。整頓吏治?談何容易啊……
  ***
  白卿知道他回來了,也知道他被家法處置了,聽說是當著全家老小的麵,硬生生打斷了一根藤條,他的妻子們哭得梨花帶雨,而她沒有眼淚,所以隻好躲在床上裝睡。有孩子了,她有理由虛弱。
  雖然不想替他生,雖然對自己的肚子很茫然,但看著自己的肚子久了,也會勾起唇角,是她的孩子呢,一個像姐姐一樣的親人,一個真真正正屬於她的小人兒……
  李伯仲並沒有被允許可以來東府,當然,前提是那些侍衛敢擋他的話。
  見她笑,這並不是第一次,但笑得這麽真誠到是頭一次,她是可以柔情似水的,像普通女人那樣。
  倚在窗前的桂花樹下,看著屋裏那個對著肚子微笑的女人……他沒打算進屋,就讓她多高興一會兒吧,見了他未必會有這心情,何況他身上到處都是血腥味,她的嗅覺又有別於常人,見了反而多增麻煩。
  夜漸深,天空稀稀落落的飄起了小雪。
  侍女伸手關窗,不期然望見了桂花樹下的黑影,半聲尖叫之後,他便不得不現身了——
  坐在床前,看著她的肚子好半天後,他終於還是伸手覆在了上麵,很拙劣的親昵。
  白卿不禁失笑。
  他們倆都不是什麽有人情味的人,一個隻知道掠奪,一個隻會冷漠,所以猛然的親昵,到顯得很可笑。
  “被打了?”輕輕掀開他的衣袖,上麵是幾條血印子。
  他隻是默默點頭。
  “不用上藥嗎?”看這傷勢,不輕啊。
  他依舊隻是看著她,沒說“用”還是“不用”。
  白卿微微歎口氣,招呼外麵的侍女拿藥進來……
  屋外,雪越下越大,屋內,燈火暈黃,男人光著上身坐在床前,女人鬆散著長發,細細給他擦拭。
  也許她真得很快就會得到自由,看他身上的傷,隨便一條都可以致命,這男人能活到今天,真不知道是老天開眼,還是不開眼。
  “你自願來這兒的?”邊問話,邊卷了她一綹長發在指尖玩弄著,他沒想到她能乖乖進王府。
  “是他們不自願,不過後來聽大夫說了一句我的肚子,就派了一輛馬車來。”看他一眼,“他們被你惹得不輕呢。”竟然會把她這種人帶進來,平時趕她都來不及的。
  李伯仲笑笑,“你就不怕進得來,出不去?”
  白卿拿回自己的那綹長發,轉到她的背後繼續擦拭,“我不過是餌,哪有本事害怕。”
  李伯仲轉頭看著她,“如果讓你繼續留在這兒,你應付得來嗎?”暫時留在西平安胎,對她來說是最好的選擇,眼前這狀況,他自顧不暇,把她放到哪兒都未必有這裏安全。
  白卿放下手中的小瓷瓶,思襯半下,“被人欺負還是欺負別人?”她在這個大宅子裏也隻有這兩種角色可以選擇,一種是可憐的小妾,另外一種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從良歌女。
  看了她好一會兒,才道:“隨便你。”隻要她有本事保護自己,怎麽做都由她自己選。
  點頭,明白他的意思了,看來他又有大事要出走了,因為擔心她沒膽子保護肚子裏的孩子,來給她送定心丸的,“明白了。”拍拍手上的藥粉,順便把外衣遞給他。
  李伯仲穿好上衣,他要回去了,在西平待得時間有限,很多事等著他去安排,沒時間在這兒耗太久。
  “還有什麽要交代的?”見他要走卻不走,白卿抬眼詢問。
  “……”看著她半天後,隻說了四個字——顧著自己,說罷就那麽離去了,悄無聲息的。
  白卿倚在門柱上,久久之後,淡笑,喃喃自語:“連你都沒能把我逼上絕路,還有誰有這本事。”
  躺回床上,滅了燈,有那麽一陣,她睡不著,覺得四處都空洞洞的,想哭……
  女人啊,抵得住撕心裂肺的痛楚,卻未必抵得過一句簡單的話。

  三十三 為王者 二

  這一年是倒春寒,過了三月天氣才開始轉暖,四月,西北亳山上的積雪才慢慢融化,就是因為這幾十年難得一見的春寒,將芽城的戰局托到了一個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向……
  因為春寒,漢西軍被大雪堵在了亳山以內,再不能與東周首尾呼應,獨自應戰的東周軍在兩次失利的狀況下一退再退,最終——退出了芽城,退出了運河,但這依然不能讓李伯仲滿意,漢北軍就像平空掉下來的一樣,越聚越多,到處都是……
  五月底的一個夜晚,在楚歌四麵的情勢下,東周軍主帥,也即東周王次子——吳君客,提劍立於小蒼山上,他對麵站得正是李伯仲,兩人算得上自幼一起長大的對手,想不到最終會在這樣一座小山上了結恩怨。
  從小到大,吳君客都是贏家,鮮少輸人,想不到這次輸了個徹底。不但丟了芽城,丟了運河,還丟了小蒼山外的千頃沃野,而且還是丟在這個自小到大從沒贏過他的李伯仲手上,他怎能甘心!
  “贏了的感覺如何?”吳君客雙手主劍,如此詢問對麵的人。
  李伯仲扯高唇角,“還不錯。”
  吳君客也扯高唇角,雙手鬆開劍柄,手臂攤開,“就在這兒吧。”在這兒解決掉他的性命,他誓死也不能再往東踏去一步。
  吳君客身後幾個參將一聽主公一心求死,全都單膝跪下,“公子若死,我等緊隨。”幾人瞅向李伯仲的眼神,凶惡至極,似乎恨不得啃其骨,啖其肉。
  李伯仲到是對這種眼神頗為欣賞,男人,敢上沙場的男人,就該有如此的眼神。
  “李伯仲——”吳君客喝住背過身的李伯仲,他竟然不打算親自動手,這對他是一種侮辱。
  李伯仲停在一株油鬆下,他並沒打算殺他,“漢北軍不會再往東,止於此山之下。”他要的東西得到了,暫時還不該他得的,他不會多拿。
  “你就這麽自信還能再贏我!”他居然不殺他!
  李伯仲抬頭,望一眼天際西落的星辰,轉過臉,直視一身血色的吳君客,忽而唇角微翹,誰也不知道他在笑什麽,“十年。”伸出一根手指,給了吳君客一個期限,十年之後,他會告訴他有多少自信。
  李伯仲款步下山,山上再次恢複了平靜以及夜晚該有的昏暗,獨留吳君客跟他的參將被留在了那夜風緊湊的小蒼山上,從那夜之後,小蒼山以西姓李,小蒼山以東姓吳。
  李伯仲做到了,他真得將那晚在南曆山頂看到的風景圈到了自己的腳下。
  一直到此刻,他才可以閉上眼睛安靜地休憩一小會兒……
  迷蒙之中,他隱隱約約記起了時間——到六月了,快生了吧,那個女人——
  ***
  進了六月,天氣乍然熱了起來,熱得知了都懶得出聲。
  因為怕沒力氣順利生產,白卿每天都要挺著大肚子在院子裏來回走上兩圈,路過荷花缸時,總會不經意打量一下自己,圓鼓鼓的肚子,細長的手腳,像水塘裏的蛙子。
  他走了六個月了,沒人告訴她他是生是死,也沒人關心她是不是要生了,不過這並不表示李家人在虐待她,他們依舊供應著她所需的一切。
  本來她以為一切都會這樣繼續下去,可最近一段時間,她發現她的小院子裏突然多了好些貴客,李家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女眷走馬燈似的在她的院子來來回回,個個都是噓寒問暖,親切的很,她幾時有過這般的風光?
  定然是李伯仲的功勞,看來他沒出事,不但沒事,還好的很。
  與她的情形相同,他那兩位夫人的院子也同樣很熱鬧。
  幾天之後,她才聽說了其中的原由,原來他在芽城大勝東周,不但奪回了芽城,還占據了東周大片的良田沃野,難怪眾人的改變這麽大,先前他受家法時,因為世子的位子受到威脅,西府曾經一度門可羅雀,如今恰好相反。
  “王爺的身子骨越來越差,說是等公子從芽城回來,就暫時讓他接管西平的事物,王爺要到河下的莊子裏休息一陣子,大權都到公子手上了,您說這情勢能不變嘛。”鳳宣是老王妃派來給白卿送補藥的,因為之前的主仆身份,所以這丫頭說得話相當實在,“夫人,您也得為自己考慮考慮了,臨盆的日子眼看就要到了,真生出位小公子,那可是長子,怎麽說也得比照南院那位,起碼也要換個大一點的院子。”“南院那位”正是漢西送來的那位二夫人,目前隻誕一女。
  白卿捧著藥碗,默默不語。
  鳳宣見狀不禁搖頭,看來不說點能讓她驚心的,她真不知道情勢多危機,“夫人這半年來都沒跟公子通過信吧?”
  白卿搖頭,人都不知道在哪兒,朝哪兒通,再說見了麵都未必有話說的兩人,通信寫什麽?
  鳳宣朝門外望望,見沒人後才湊近白卿身邊,“那位二夫人可是又書信,又衣服的往東邊送。”見白卿笑,以為她不信,“是真的,盈小姐(李伯仲長女)上次得風寒時,不是剛好碰上東軍有人回來複命嘛,也不知道二夫人哪兒得來的消息,就找上那人帶了封信回去,公子真就回信了,後來這麽一來二去的,二夫人又是衣服又是東西的,好幾趟呢,早春親口告訴我的,她可是二夫人的貼身丫頭。”說完不禁皺鼻,“這二夫人平時溫溫婉婉的,想不到這麽會來事。”不知不覺就占了先機。
  白卿放下藥碗,伸手揉了揉眉心,他那位二夫人本來就是個聰明人,不管什麽時候都站在趙女瑩的身後,看上去溫婉良善,可眼睛裏透出來的東西卻總是引人遐想,“鳳宣啊,有空的話你多來陪我說說話。”雖然這丫頭偶爾有些聒噪,不過總是個可以說話的人,興許是要生了,最近一段時間她有些怕一個人待著。
  “後天王妃要去廟裏齋戒還願,等王妃一走,奴婢就過來陪您說話。”
  鳳宣也有她自己的打算,王妃年紀大了,她還能待在她身邊幾年?這位卿夫人雖然出身低微,可她得世子爺的寵愛,何況如今又有了孩子,有了孩子她就能在這座府裏坐穩,那麽她跟在她身邊也就不怕被趕出去,而且這位卿夫人很喜歡她,在這府裏又沒有心腹,所以跟著她對她絲毫沒有壞處。
  鳳宣在心裏盤算著屬於自己的小九九,相比她的,白卿心裏要盤算的可就更多了些——
  且不管那些吃醋爭寵的拉雜事,單說這李家人的權柄之爭,恐怕她難免也要被牽扯進去了,李伯仲不是個姑息養奸的主,大權交到他手裏,以李家這些人的習性來看,難免要被他整得一團混戰,她本來是有機會獨善其身的,可誰知道肚子這麽爭氣,有了他的骨肉,勢必逃脫不了他製造出來的漩渦,該怎麽明哲保身呢?
  ***
  六月初十,李伯仲回到了西平,他以為能趕上孩子的出世,卻沒想到月舂院裏空空如也,連孩子的娘都不見了,隻有堆得滿屋子的禮物……
  “夫人說院子裏不幹淨,受了些驚嚇,跟王妃一道去了寺裏。”小丫鬟回話中帶著一絲膽怯,因為上次關窗時的那半聲尖叫,公子的臉色當時就不大好,害她一直怕到現在。
  院子裏不幹淨?驚嚇?李伯仲唇角放平,她連墳地都不怕,怎麽會被嚇到?
  伸手從禮物堆裏抽出一件,上下打量幾眼,封印都還在,她沒打開過……這女人哪裏是在怕鬼,明明是怕人,怕受牽連,知道他回來會是非不斷,所以先躲了。
  從月舂院裏出來時,正遇上女兒以及女兒的母親,閨名趙若君的。
  “爹爹——”女娃兒稚聲稚氣跑到父親腳前。
  “病都好了?”彎身抱起女兒。
  女娃兒點點頭,小手摸著父親的胡茬,玩的不亦樂乎。
  趙若君始終隻站在丈夫的兩步遠外,就那麽看著父女倆聊談,並不插話,隻等丈夫把女兒放下來,才抬頭看向他。
  “祖母她老人家讓盈兒也去寺裏住幾天,我過來給卿兒姐姐帶些可用的東西。”
  李伯仲點點頭,“山裏早晚清寒,別讓盈兒再受涼了。”
  “會多在意的。”他最關心的始終隻有他的女兒。
  望著丈夫的背影轉出院門,趙若君握住女兒的小手,沒能誕出男丁,並不代表她就會落於人後,她就看看他那位卿夫人生的是福還是禍……

  三十四 為王者 三

  六月上旬的一個早上,在經過一天一夜的疼痛後,一名男嬰順利降生在了青離寺外的一棟小院子裏,他便是李伯仲的長子,小名喚作阿邦的李邦五。與其母相比,男嬰要健康的多,哇哇的啼哭聲幾乎傳遍了整座小院。
  李伯仲是深夜進得山,趕到時,母子倆都已經入睡。
  這一次,他沒有故意把她攪醒,隻是伸手觸了觸兒子的小臉蛋,時間過得真快,上次見麵時,她的肚子還是平的,轉眼間已經生出了這麽個小東西,女人確實神奇。
  兒子很健康,到是她的臉色異常蒼白,擱在枕邊的手也涼的出奇,拿過來握在手心,半天都沒能焐暖。
  “回來了?”白卿張開眼,沒打算他能過來的,畢竟都這麽晚了。
  “嗯。”答應一聲,他是前天回得西平,但一直忙著東西軍調防的事,根本抽不出空閑來,昨天一早去了西平駐軍,回城的路上才得知孩子要出世了,快馬而來,結果還是沒趕上,他跟孩子似乎都很無緣,女兒出世時,他在西北,輪到兒子出世,雖近在咫尺,卻依舊沒能趕上。
  從懷裏掏了隻橡木盒遞給她,裏麵是塊類似金鎖片的鎖牌,鎖牌正麵刻了個“邦”字,背麵是隻奇怪的獸形,似狼非狼,似虎非虎,鎖牌上還拴了條細細的金鏈,看來應該是給兒子掛在脖子上的,這東西一時間是做不出來的,應該早就做好了,這個“邦”字估計就是孩子的名字了吧,他怎麽這麽肯定她生得一定是兒子呢?“如果生得是女兒呢?”抬眼問他。
  “都生完了,哪來的‘如果’?”他會確定是兒子也不是沒道理的,食辣而女,食酸而男,她的飲食向來清淡,猛然辣,猛然酸,當然不會看不出來,當初他們失去第一個孩子前,她的特殊吃法他可一直都沒忘記。
  他們倆之間的言談確實少的可憐,但這不表示對彼此就是陌生的。
  “邦——這名字會不會過大了?”名字起得太大氣,鎮不住的話反而會傷身,再說不過是庶出,用不著這麽經天緯地的。
  李伯仲隻是笑,並順手把兒子抱了起來,孩子還太小,受不得擾動,何況白天洗洗弄弄的,他也累得慌,突然被這麽抱到半空中,當然不舒坦,不舒坦又開不了口,所以隻能用哭來解決問題。
  孩子一哭,當然要驚動外麵的丫鬟婆子,可挑了簾子一看,李伯仲在裏麵,她們也不好冒冒失失地進來。
  白卿半倚在棉枕上,衝門口的丫鬟婆子搖頭,示意她們不用進來,這男人天生性子怪異,他想做得事,除非是做完了,否則沒有停的一說。
  小家夥好不容易哭累了,在父親的手裏安然睡去,他才舍得把孩子放回床上。
  等他坐回床側,白卿的手指輕拉一下他的衣袖,“咱們談談吧。”她不打算繞彎子,這男人太忙了,今天在眼前,明天可能是遠在天涯,所以有話幹脆直說,“你打算一直留我們住在王府?”
  “我這麽說過?”他從來沒說過這種話。
  “你的意思是我跟孩子可以隨時離開?”
  “三歲之後,孩子必須回王府。”因為三歲起,孩子便要接受各種教導。
  “庶出的也要這樣?”他們家的嫡庶不是很嚴明的嗎?對庶出的男丁還有這麽嚴格的要求?
  “對。”都是他的兒子,沒有兩種待遇。
  白卿看著兒子暗暗歎息,你讓阿娘今後怎麽辦呢?看看你這個爹爹,再看你們李家那棟大宅院,繁華背後是多少鬼哭狼嚎的爭鬥,哪一天才是個頭啊,“這段時間,我們可以住在這兒吧?”沒滿月,產婦應該忌出門才對。
  “你不是嫌家裏亂嘛,想住就住吧,不過有些事,該發生的還是會發生,躲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他知道她擔心被摻和到西平的爭鬥裏。
  白卿靜靜看著他把自己的雙手握在手心,良久之後,抬眼問他:“跟天下人作對,不累嗎?”他似乎總喜歡逆流而上,跟所有人作對。
  “你的話反了。”是天下人要跟他作對,他走得方向沒錯。朝代更替,分合輪回,都是不可逆的,隻是很多人不願意接受而已。
  “……”無話可說,隻能失笑,這男人確實很自信,“對了,白致遠現在怎麽樣?”自從離開京城,她就再沒跟他聯係過。
  “很好。”隻有兩個字,不願意多聊其他男人。
  “他什麽時候可以回芽城?”白致遠跟她不一樣,還有很多親朋好友等著他回去。
  “可以回去的時候,我會放他回去。”說了等於沒說。
  靜默——
  這就是他們倆心平氣和的談話,可最後的最後,還是什麽問題也沒有解決。
  不過——現在與以前的不同是,靜默的時間可以由孩子的啼哭來填補,剛入睡沒多會兒的小家夥再次醒了,先是睜開眼一眨不眨地看著頭頂,半天之後皺起鼻子哭了起來——他餓了。
  昨天找來的奶娘被老王妃退了回去,說是嫌手腳太粗笨,新的要明天中午才到,所以孩子的喂養暫時還是由白卿自己來。
  這是個很尷尬的場麵——因為要當著他的麵喂食孩子。
  好在身上披了條披肩,可以擋去這讓人尷尬的細節……
  隻是初為人母,總有些適應不了的東西,比如孩子吸吮造成的腫脹疼痛,那疼是可以一直延伸到腳趾尖的,可又不能因為疼就不給他吃。
  忍耐,是為人母第一件要學會的良好品德。
  李伯仲當然不會因為她的不自在就轉開視線,看著她半天,最後伸手把她的衣服拉得嚴絲合縫,並順手抱過兒子——有奶娘,她怎麽還要自己喂?明明疼的難受,又何必這麽做。
  “奶娘明天才來。”白卿拽住他的衣襟,估計他是打算把兒子抱給奶娘喂食。
  小家夥在父親手裏哭得電閃雷鳴,剛吃到一半被人打斷,任誰都會不開心的。
  “給我吧。”從他手裏接過兒子,輕聲哄著。
  小家夥一聽到母親的心跳聲,電閃雷鳴霎時變成了悶雷,閉著眼哼哼兩聲後,繼續填他的小肚子去了。
  至於那位為人父的,此刻隻能站在床頭看著兒子得誌意滿。
  這一夜,李伯仲一直待到天色泛亮才下山。
  白卿睜開眼時,隻看見床帳上的褶皺——他倚在那兒半個晚上,算是對他們母子盡心了吧?
  “鳳宣?”因為門外的響動,白卿順口問了一句,想喚她進來拿件外衫。
  可是應聲進來的卻是個男人,還是她認識的——那位銀絲殺手。
  白卿的眼神在男人身上頓了一下後,隨即倚到了棉枕上,沒有大呼小叫,因為用不著,也沒用,他能進來,就表示外麵的設防都已崩潰,叫給誰聽?
  銀翼順手從屏風上取了條披風扔到床上,這女人很聰明,所以不用他費神。
  “為財還是為事?”白卿開口詢問,因為兩者區別很大,為財還有生路,為事就未必了。
  “為人。”銀翼難得能開口說話。
  ***
  銀翼身上的傷勢不輕,因為他試圖從“老頭”手上把風行帶出來,可惜沒成功,之所以來要挾李伯仲,是因為李伯仲手上有老頭想要的東西。
  一年前,他與李伯仲之間的契約結束,並沒有應李伯仲的邀,繼續為他賣命,因為他不喜歡這個人,可想不到從此之後,他便陷入了東立的追殺之中,期間風行被老頭的人帶了回去,而他卻對此無能為力,他認為這一切不會跟李伯仲沒有關係,所以帶走他的女人跟兒子也沒有什麽不道義的。
  咕咚——頭靠在馬車龍骨上,捂著腰腹上的傷口,重重喘息,李伯仲的布防果然是越來越嚴密了……
  白卿看著眼前這個渾身帶著血腥味的男人,他應該是受了挺重的傷吧?
  “怎麽?覺得有機可乘?”銀翼頭抵著車龍骨,說話的聲音微微有些發顫。
  白卿搖頭,就算這個人隻剩最後一口氣,也不會給她逃跑的機會,這一點她很清楚,“隻是在想,你選在這個時候找他麻煩,很不明智。”他回西平本就是來翻雲覆雨的,這種忙亂的時刻,當然不會有耐性跟他這種人交匯太多,惹急了他,誰也別想得到好處。
  “這算是警告?”
  “不算,隻是想告訴你,想從他手裏拿到想要的東西,不能靠威脅。”因為總有一天會被報複的,在某些方麵,那男人並不算大度。
  “……”銀翼默默不語,也許是在思考這個女人的話……

  三十五 為王者 四

  驕陽下,李府西院門前,十幾個身著紫袍的漢北官員杵在那兒,等著向李伯仲喊冤鳴不平,這已經是第三波了,而且絕對不會是最後一波。
  想從他們身上榨油水?他李伯仲還嫩了點,大嶽國至今三百多年,就沒見過幾個人能在一朝一夕間改製成功的,他李伯仲是狠,可又能多狠?能把人都殺光,還是全都罷了?借他幾個膽子他都不敢,這是什麽時候?四麵楚歌的當口,他有膽子把漢北弄亂?
  想扳倒他們,那就先試試被怨聲載道埋了的滋味。
  屋子裏——
  李伯仲正一張張翻看帳簿——足足兩大摞,堆得像小山一樣,當然是有人故意為難他,既然他什麽都想知道,有本事就自己看吧。
  “已經派人去接王妃、二夫人她們了。”說話的是雷拓,他剛進門。
  “石俊怎麽樣了?”石俊、烏壬兩人是留在山上的兩名護衛,一死一傷,死的是烏壬,重傷的石俊回來報信之後也昏厥了過去。
  “還沒醒。”雷拓頗為自責,本來該是他待在山上的,因為一點小事下山,結果就在這個空檔出了事,“公子,要不要通知東立?”能對付那個銀翼的,恐怕也隻有東立的“老頭”了。
  李伯仲翻帳簿的手停在半空中,半天後, “告訴那個叫‘老頭’的,就說有買賣要跟他做。”
  雷拓點頭,轉身退下。
  院外那些 “紫袍們”的哀哭聲再一次被風卷進窗來。
  李伯仲重重合上帳簿,隻聽砰一聲——帳簿跌落在門前的台階上。
  雷拓定在遊廊裏,看著台階上的帳簿,半天後才轉身離去。
  公子這次真得是被惹到了……
  ***
  夕陽西落時分,東南方飄來一片濃雲,雲層裏電閃雷鳴,沒多時便下起了大雨。
  雨簾跌在飛簷上,水花四濺,李伯仲坐在桌案後看著窗外飛簷上的水花,一動不動。
  “公子——”雷拓一身濕漉漉地闖了進來。
  李伯仲收回視線,但坐姿依舊維持原樣。
  “銀翼的信。”雙手將一管竹筒遞到李伯仲跟前。
  拆開,裏麵隻有拇指長的一張紙片,上麵隻寫了兩行小字:今晚子時,青離寺後,三卷丹圖換母子。
  李伯仲看罷哼笑一聲,“準備兩匹馬,一輛馬車。”
  “是。”雷拓知道自己不該多嘴,但為了主公的安全,還是不得不多嘴一句,“東立還沒有回信,公子不妨多帶幾個人過去。”
  李伯仲懶得跟任何人解釋,隻是一擺手,雷拓也隻好應聲退下。
  雷拓本以為李伯仲會帶他一道上山,但沒有,到山下時,他被留了下來。李伯仲隻帶了個駕車的馬夫來到了青離寺後的山崗上。
  在大雨中足足等了半個時辰,銀翼才出現。
  “東西呢?”銀翼站在桑梓樹下,偶爾的閃電過去,隻能看到他的腰身以下。
  “東西沒帶,不過帶來的肯定是你想要的。”手一揮,身後的車夫隨即拉開車簾,馬車裏點了燭火,所以很容易看清裏麵的女人,那女人便是奄奄一息的風行——銀翼的同門師姐。
  借著馬車裏的燭光,可以看到銀翼的食指微微動了一下,那是他殺人時才有的動作。
  “我怎麽知道車裏的人不是假的?”
  “你先弄清楚自己到底是在被誰利用,他們(東立)想要的隻是丹圖,不是女人,不自己動手,而讓你來威脅我,隻是不想破壞我跟他們之間的‘和氣’,既然我肯拿出丹圖,你覺得他們還需要你在中間轉送?”東立那“老頭”的精明不是一般二般的,“你根本就不適合坐那個‘老頭’的位置。”腦子不夠用,還怎麽跟人爭?
  銀翼靜默半天後才道:“好——換人。”
  銀翼從沒打算饒了李伯仲,尤其在見了風行奄奄一息的模樣後,更增添了幾分殺意。
  而李伯仲的嗜血比他更多,兒子出世的第二天被人擄走,女人生產完的第二天卻要站在大雨裏——想找出一個不殺他的理由都難。
  兩個帶著殺意的男人狹路相逢,是勇者勝,還是準備萬全的勝?
  事實證明,後者有絕對的優勢控製整個局麵。
  青離寺的佛龕下,李伯仲手執長劍,點在銀翼的胸口,身旁站著那名駕車的“車夫”——東立的“老頭”可是很會做買賣的,拿女人換了丹圖後,還奉送了李伯仲一個大人情,把自己的愛將借給他一用,雖然身手未必及得上銀翼,但別忘了,銀翼此刻受了重傷,對付他綽綽有餘了。
  白卿靠在佛龕下的香燭台旁,從頭到腳包著一件厚厚的毛麾,雖然如此,可嘴唇依然凍得發顫——剛才交換時,她不得不被拉到大雨中。
  與她經曆相同的還有地上那個奄奄一息的女人,白卿當然不會不記得她,當年就是這個女人從京城把她擄走的,想不到再見,依舊是風雨交加的晚上。
  而風行的注意力卻絲毫沒有聚焦到白卿身上,她的眼睛隻是看著李伯仲手上的劍,因為那把劍此刻決定了銀翼的生死。
  “這裏是寺院。”白卿伸手輕拽了一下李伯仲濕漉漉的衣角,在這裏殺人他真得該下地獄了。
  李伯仲的劍依舊停在銀翼的胸口,似乎不打算移開,不過最終還是移開了,但怒氣不會移開——他很少對人拳腳相加,但今晚,他不但做了,還做了個徹底。
  白卿裹緊毛麾,靠在燭台上,閉上雙目,不想看他打人,但對他的舉動並不討厭……
  兩個女人,一個心平氣和,另外一個自然就要揪心了,風行喉嚨裏發不出聲音,隻能眼睜睜看著銀翼被打,淚流滿麵卻又無可奈何。
  這世上的男人很愛鬥,所以老天給了他們的女人流不完的眼淚,隻為了懲罰他們。
  一道道閃電劃過夜空,把雨中的兩個男人照的閃閃發亮……
  ***
  李伯仲沒有殺銀翼,也沒有把他交給東立,隻是把他跟她那個滿身是傷的女人一起扔到了馬車裏,打發走那個“車夫”後,跟著白卿去接他們的兒子。
  在佛龕後一尊佛像的腿上,小家夥睡得正熟,白卿輕輕從佛像上抱過兒子,親一口他的小臉後交給他的父親,自己則雙膝雙掌貼地,向佛像三拜後才起身。
  “回哪兒去?”問他,問完話腿一軟,她實在站不住了……
  李伯仲摟著女人跟孩子,久久沒說話,是啊,回哪兒去?他的世界裏沒有她能去的地方。
  最終還是回到了青離寺外的那方小院,六月天,他卻在房間裏燃了炭火,因為她說冷。
  兒子睡得很安穩,隻是她燒得說胡話,還會哭,嚶嚶的,像山間的夜鶯。
  他伸手擦掉她臉頰上的眼淚,聽她斷斷續續的說著胡話……
  “想喝水……”她半眯著雙眼,似乎是在對他說話。
  等水喂到她嘴旁時,她卻別過頭,不願意喝,可放下了,她又說口渴——
  就在這不斷的往複當中,黎明悄然來臨。
  好不容易,她安靜了,靠在他下巴上的額頭也不再那麽燙了,他才將她放平到床榻上。
  想不到兒子又哭了起來——他餓了,看了兒子半天,彎身將其抱了起來——
  好在雷拓他們及時趕到,避免了他的尷尬,吩咐他們下山把該找的人全都找上來。
  “公子,那兩個人怎麽處置?”雷拓以眼神示意了一下耳房的位置,裏麵是銀翼跟風行,他試過他們的脈搏,都還活著,但他不敢擅自處置他們。
  “還活著?”
  “都活著,不過女人的傷勢比較嚴重,多處經脈被割斷,喉嚨也被毒啞了,救回來可能也是廢人,身上的拳腳底子怕是再也用不了了。”
  “兩個都盡力救。”他之所以沒殺他們,不隻是因為寺廟裏不能沾血腥,他還有事留給銀翼做,至於那個女人,有她在,銀翼才會乖乖聽話。
  “是。”
  “另外,回去告訴三叔一聲,他不必千裏迢迢去京城搬救兵,搬來父親也沒用,改製勢在必行,讓他先給那些官員透個底,李伯仲不怕遺臭萬年,讓他們盡管鬧。我會在山上住三天,三天後,府裏還有人哭喊,他知道我會怎麽做。”
  “屬下明白!”
  雷拓一走,屋裏驟然變得靜悄悄的,隻剩下初升的陽光在他的腳下肆虐。手一伸,半掀開門簾,床上的母子倆都安靜地睡著,手輕輕放下,門簾在微風中半搖半晃……
  背過手,跨出門檻,轉到耳房裏。
  銀翼正撐著手,似乎想坐起身,見李伯仲進來,敵意驟升。
  “不要讓我反悔不殺你,記住——我比你更喜歡殺人。”以眼神壓下了打算拚死一搏的銀翼,“我給你一天的時間,一天後,你可以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不過——”下巴示意了一下床上躺著的女人,“她得留下。”
  銀翼暗哼一聲,得到的卻是李伯仲的漠視。
  “帶著她,你逃不過東立的追殺,或者你可以逃過,但這個女人未必那麽幸運,就算東立懶得追殺你們,以你手上沾得人命,恐怕也不會有好結果。”
  “……你連自己的女人都護不住。”憑什麽跟他講條件。
  李伯仲坐到床榻側,看著窗外半天後,忽而轉頭看進銀翼的眼底,嘴角微微上翹,“有了你,還怕護不住嗎?”不是因為還有用處,他憑什麽能見到今天的太陽!
  “……”銀翼瞪視著他的嘴角,半天後,哼笑一聲,仰倒在床上。
  不低頭,死,低頭,奴。
  是死還是奴?
  閉上眼,拚了這麽多年,到頭來要麵對的還是兩個選擇。

  三十六 為王者 五

  人的際遇真的很難預測,就像張千,如果那天不是他代替師父出診,也許就不會有他此後的成就。
  不過,機遇所伴隨的可不僅僅是讓人振奮的遠大的前景,更多的是讓人腿腳打顫的責任。
  張千並不知道眼前這個男人的身份,隻覺得他的眼神懾人,遞方子過去時,讓他記起了十幾年前,第一次把開好的方子給師父檢視的場景,很不自信。
  男人拿著藥方看了半天後才開口,“她怎麽樣?”他當然看不懂藥方,隻是單純地想看而已。
  “夫人產後便遭大雨,恐怕……”看著男人的眼睛,張千有點說不下去,“……恐怕會留下些病根,要悉心調養。”唉,照規矩說些中聽的話吧,這人看起來不大好惹,還是少說為上。
  男人沒再問下去,隻將方子遞還給他,轉身便出去了,他一出去,張千提在胸口的那口氣才鬆下來,隨即問一旁的小丫鬟道:“誰去抓藥?”
  小丫鬟隨口答,“先生隻把方子給門外站著的人就成了。”
  張千點頭,收拾了藥箱,跨出門一看,果真有人站在門外,是個個頭高大的年輕人。
  他把藥方給年輕人後,對方遞給他一隻白色的綢布錢袋,錢袋沉甸甸的,張千沒好意思打開看,不過手摸著應該是一錠錠的銀子,這——似乎太多了點吧?
  本物堂向來誠信,不該拿的錢,一厘也拿不得,所以他又把錢袋還給了年輕人,“夫人的身子須長補,等吃上幾幅藥再給診金也不晚,您隻給我一份出診的憑證就行。”跟這種大戶人家打交道不是他的強項,下次還是由師父親自來吧,出診錢也由師父來定比較好,他不便插手。
  年輕人看了看被還回來的錢袋,沒有繼續推讓,他也不是個會推讓的人,收回錢袋後,從後腰上解下一塊腰牌遞給張千——這算作出診的憑證。
  腰牌是紫檀木做的底,形狀方正,有半隻手掌那麽大,腰牌正麵刻一獸形,背麵是四個字——李北漢正。
  李北漢正……張千坐在馬車上盯著手裏的腰牌看了半天,覺得這四個字好像在哪兒聽過?但一時又記不起來。
  就在他想不到又似乎能想到的時候,馬車忽然顛了一下,手裏的腰牌被顛掉, 頭尾翻轉,字麵就成了——正 漢北李。
  張千一拍大腿,正 漢北李不就是漢北王府嘛!
  他可真混,怎麽就沒轉過彎來呢?哎呀,這可真是……想不到,真想不到,他能替王府的人看診,就連師父也隻去過王府兩趟啊——
  馬車順著山道蜿蜒而下,一路都是張千的感歎……
  感歎之餘,他不曾想到,那夫人的健康會成為他此後半生必須要負責的——麻煩。
  *****
  白卿從昏睡中醒來時,已經入了夜,外麵人聲嘈雜,像是有人在大聲吵嚷,而且還是很熟悉的聲音,聽了好一會兒,才確定那聲音的主人——李鍾,李家三爺。
  他怎麽會來這兒呢?
  “你再這麽幹下去,別怪我不客氣。”忍不代表就會一直讓下去,這是李鍾對侄子下得最後通牒,因為今天一天,西平大牢就關了二十幾個官員,怨聲載道,李家的聲名就快毀在這小子手上了,“你該明白繼續這麽做,會有什麽後果,自古以來就是官主民聲,不要以為那些官員隻會貪錢怕事,他們的嘴,他們的筆可以將你的骨頭都染成黑的,不想留下千古罵名,你最好快點住手,再有——你祖父的意思,孩子送回府裏去。”
  孩子送回府裏去……白卿默念著這七個字,久久之後才歎出一口氣,想不到這麽快就要上演骨肉分離的大戲了,她該怎麽辦呢?是央求他,還是跟他大鬧?弱者總是有很多法子來折騰自己,她要怎麽折騰呢?
  望著挑簾子進來的李伯仲,白卿沙啞著嗓子,費勁力氣才吐出幾個字:“我不能回去了?”
  “不要說話。”省著力氣喝藥吧,伸手扶起軟似麵條的她,靠在自己身上,藥碗放到她的嘴前。
  她本來是喝不下去的,可仍然把藥喝了個幹淨,因為她想知道他的決定,她管不了外麵人怎麽說,怎麽做,她隻要知道他怎麽想,因為隻有他能做決定。於是她盯著他的眼睛,一眨也不眨。
  李伯仲瞅著這似曾相識的眼神,她就像當年站在他刀口下的那隻小狗,生死就在他的一念之間,“你本姓什麽?”撚著她纖細的手指,問了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
  “於。”她答。
  “為什麽要改姓白?”他想知道。
  “姐姐想把我托付給白致遠,所以就改了白姓。”
  “去掉吧。”去掉那個白字。
  仰望著他下巴上的胡茬,微微眨動眼睫,“好。”隻要兒子還在她身邊,他說什麽都行。
  下巴摩挲著她蒼白而光 裸的額頭,“三年,我答應你三年之內不會把他帶走。”
  兩滴淚順著臉頰一直滑到下巴上,在燭光中閃著耀眼的光芒,如果真得有前世今生,她前世一定欠了他很多,這輩子是來他還的。
  “我想看看他。”睫毛貼在他的下巴上,動彈不得。
  “明天再看。”
  “就一眼。”
  “……”他很少改變主意,即使是麵對女人的央求。
  白卿被放回枕頭上,臉朝牆,背後抵著他……
  那晚之後,她的名字就隻剩下一個字,不姓於,不姓白,也不姓李,就叫“卿”。
  一個孤孤單單的字,不依附任何男人而存在的名字。
  ***
  阿邦算是李邦五的小名,叫他這個小名的人很少,暫時還隻有他的母親。
  他出生的第五天,父親就回了西平,沒有帶他們母子倆一起回去,西平的動亂就是從那天開始的——
  你可以說李伯仲很幸運,因為他出生即站到了權勢的最頂端,但他又是不幸的,因為他每走一步,都要殊死搏鬥,而且這種搏鬥沒有盡頭,如同逆水行舟,不奮力前進,就會被大水衝走。
  一直到孩子滿月,那位做父親的都沒再出現過,但他送來了兩個人——佟嫂母女倆。
  孩子的滿月就在父親缺席的情況下這麽度過了……
  八月入秋,山間的楓葉一天紅過一天,不知不覺的,似乎隻是一晃神,孩子就過了百日,小家夥鬧騰的很,跟他的父親一樣,閑不住地折騰人。
  他始終沒再來過一趟,就像仲夏的知了消失得無影無蹤,直到九月底的一個晚上,白卿推門進屋,他就坐在窗下的矮凳上,閉著眼,頭倚著窗框。
  外麵的風很大,半扇窗在他的頭頂吱呀響動,不過似乎一點沒影響到他。
  伸手關好窗扇,低頭,他早已睜開眼,眼睛裏是充斥著她不能理解的東西,比如滄桑,是因為這次跟他作對是家人吧?所以才會這麽累,原來他的心不是鐵石做得,也會疲憊難過的。
  “吃過晚飯了?”她問。
  而他沒說話,不過應該是沒吃過,嘴唇都幹裂了,連水都沒喝吧?
  外麵的風越刮越大,卷著樹葉打在木門上噠噠作響。
  屋子裏,一男一女坐在圓木桌前,男人吃飯,女人做針線。
  “要回去一趟。”吃到一半時,他終於是開口說話了。
  白卿微微抬頭,“我,還是孩子?”
  “一起。”
  一起……可李家要的不是隻有他們的孫子嗎?“什麽時候?”
  “馬上。”
  這麽急……看來事情還不小,“我去準備一下。”
  “不必了,東西讓下人收拾,一會兒你跟我先走,帶上孩子。”繼續低頭吃飯,可看上去卻像是在嚼蠟。
  白卿猜測了很多種可能,可沒一種是對的,她沒想到他是帶他們去接漢北王的靈柩……
  瑟瑟秋風中,西平城外的土坡下跪滿了李家的老老小小,李家長子——李伯仲的父親引著漢北王的靈柩緩緩而來。
  望見靈柩,土坡下霎時一片哭聲。
  長孫李修競撲在靈柩上嚎啕大哭,勸都勸不住。
  有執事的官員趕緊把李修競勸說到一旁,老王爺有遺囑,靈柩到了西平,第一件事就是當著所有漢北官員和李家人的麵宣讀他的遺命。
  “時覺大限將至,萬般不忍,怎耐天命要終,非人力可變,故以此遺命留與子孫,我李氏源自河下,初為逐馬之輩,後歸嶽王麾下為將,東討蠻夷,西征北虜,三救嶽王於危難之中,終得此漢北一地,封王族世襲,然曆經百年,子孫不習,王權不濟,欲重整門楣,卻力不從心,得孫伯仲,重權壓之,望其以全力複我李氏之風,故此,以隔代之名,令其接掌漢北新權,李氏子孫須傾力輔之,則不負我等先卒之輩。”
  執事官誦讀完老王爺的遺囑後,將遺囑雙手呈到李伯仲跟前,從今天開始,他就是漢北新王了,老爺子隔代傳位,直接把權柄交到了孫子的手上。
  “李伯仲——你敢篡改遺囑!”就在李伯仲接下遺囑時,其同父異母的兄長李修競指著他怒喝,“祖父他老人家就是被你氣死的,怎麽會把位子直接傳給你!”
  一眾人的視線全瞅向靈柩前的李伯仲,想看他怎麽說。
  “你認為祖父還會把位子傳給誰?”這是李伯仲的回答。
  “不管是誰,反正不會是你!你不顧手足之情,逼得修隆自縊而亡,更不顧百官懇切求拜,執意廢法,你這種少恩寡義、不忠不孝之徒,根本不配做漢北王!”李修競來到父親跟前,“父親,難道您真要眼看著他亡了我漢北不成?您才是漢北王真正的繼任者!”
  李伯仲無視他的鬧騰,揮手示意靈柩啟程。
  “你敢動祖父的靈柩一下!”李修競擋在靈柩前,今天他來就是做最後一搏的。
  四下的兵勇隨著李修競的喊聲,突然將刀刃對準了李伯仲。
  在場的官員以及李家人個個都瞪大了雙眼,癡癡無聲,心想這兄弟倆終於是扯破臉皮了——
  白卿撫摸著兒子的小手,安撫著被驚醒的小家夥。
  李伯仲沒有過分緊張,隻是將折好的遺囑放好,然後抬頭看了一圈周圍的兵勇,之後,視線才轉到兄長李修競的臉上,“這麽說,是你想做漢北王?”
  “不是我,漢北王本就應該是父親。”
  “所以,你是幫父親在跟我說話?”
  “對!”反正都豁出去了,幹脆把話說明白,“你根本就是個篡位者,你知道祖父不願讓你繼承王位,所以才篡改遺囑,弄出什麽直接繼位!”
  李伯仲看向父親,“父親也這麽認為?”
  李父暗歎,他是氣李伯仲的,修隆也是他的兒子,卻自縊而亡,他當然心疼,可大局在前,又能如何?“修競,讓人退下,今天是你祖父靈歸的日子,不要胡鬧!”
  “父親!難道您真要看著他一個個把兄弟們逼死才甘心嗎?我們也是李家的子孫啊。”
  “退下!”李父瞠目。
  李修競好不容易掌控了局麵,他怎能就此退下,讓李伯仲這小子掌握了大權,還有他的活路嗎?
  “你想幹什麽!”李父攥住長子抬起的手,他這手一揮,李伯仲可就當場沒命了。
  “父親——”李修競大吼,父親依舊還是隻疼李伯仲,“修隆也是您的兒子啊,是讓他逼死的!”掙開父親,手狠狠揮了下去。
  眾人大驚,真要出人命了。
  白卿的手下意識地緊攥了一下,兒子感受到了她的勁道,也跟著哇哇哭了起來。
  就在第一名兵勇的刀刃橫到李伯仲跟前時,一隻弩箭正中那兵勇的後頸,刀刃反射出來的光線在李伯仲臉上刷得滑過,而後落地——
  土坡上緊隨著出現了一排弓弩手。
  李修競的人也跟著停下了動作。
  李伯仲抬手,示意弓弩手停下。就著周遭的刀光劍影,走到兄長跟前,“明白了?”不管祖父再怎麽疼他,始終還是不會把漢北交給他,因為漢北需要的不是個做事不果斷的人。
  “你要殺我?”李修競笑著,眼角微微抽搐一下。
  “我為什麽要殺你?”從他第一天走進那座王府開始,就是他們在找他鬥,他從來沒打算跟他們過不去, 因為他從來也沒把他們當對手。
  轉身,示意靈柩啟程。
  從這一天開始,他李伯仲成了這漢北的主宰,當然,那並不意味著他可以為所欲為,因為真正的艱難才剛剛開始。
  旭日東升,朝霞滿天,映紅了所有人的臉,也包括李伯仲那三位臉色各異的夫人。

  三十七 後院 一

  老王爺的靈柩於十月中旬下葬,按照禮製,嶽天子委派了大鴻臚在墓前宣讀諡詞,各諸侯王也派遣了高官前來吊唁,這些高官中不少就是各位諸侯世子,因此,十月的西平真可謂星辰灼灼,一下子匯聚了大半個嶽國的權勢人物。
  這些人來,一半是為葬禮,一半也是為探視新漢北王,畢竟新王新氣象,他的政治意圖直接影響著與各家諸侯的關係。
  所以李伯仲很忙。
  他一忙,也順帶害他的女人們也跟著忙,隻不過前者忙得是對外交通,後者則是對內的關係盤結。既然他已經坐定了漢北王的位置,那也就是說原先的關係網絡作廢了,想繼續保住頭上的烏紗不掉,當然就要努力參與到新關係網絡中來。從李伯仲下手太危險,容易弄巧成拙,所以眾人的視線便聚焦到了他的三位夫人身上。
  西府的訪客驟然間爆棚,而李伯仲的三位夫人麵對這樣的乍然轉變,卻沒有一個顯得措手不及。
  正妻趙女瑩,隻見人,卻從不說話,二夫人趙若君,為人溫婉,待客悉心,誰都不得罪,但從她那兒也得不到一丁點的好處,至於那位剛誕下長子的卿夫人,想見她很難,好不容易見到了,卻一句話也搭不上,她與趙女瑩一樣,是不說話的,但與趙女瑩不同的是,趙女瑩是因為事關丈夫才會見人,而她,丈夫的事似乎與她沒有多大關係。
  “夫人。”一白衫男子立於台階下,向剛下車的白卿一揖。
  白卿隻是點了點頭,打算直接進府,今天是老王爺的五七,在墓陵站了一天,凍得渾身發抖,不過走到門檻前她卻停了下來,回身看了一眼台階下的那名白衫男子。她記得他,在南曆山下的草亭裏與李伯仲對坐的那個年輕人,叫方醒的。
  “他是來求見王爺的。”門房的下人見卿夫人特意回頭看,趕緊上前做說明。
  白卿點頭,隨即抬腿進門,沒說讓他進還是不讓他進。
  等了半刻之後,一個小丫頭匆匆跑出門外,指了白衣男子對門房說道:“夫人說這位先生是王爺的客人。”
  門房一聽說是王爺的客人,哪敢再怠慢,趕緊低眉躬身將客人請進門去。
  過了戌時,李伯仲才回府,這已經算是他最早一次回家了。先去東府跟祖母道了聲平安,這才轉回西府,在返回大廳的路上偶然聽到了孩子的哭鬧聲,便停下腳,左手邊的牆內,正是白卿母子倆的住處……
  跨進門時,兒子仍然哭得聲嘶力竭,真是個壞脾氣的小子。
  “王爺。”女侍正打算關門,見他來了,趕緊低頭福身。
  白卿正給兒子換衣服,見他進來,沒有過度的驚訝,隻道一聲:“回來了?”
  他“嗯”一聲後,便用手指彈了兩下兒子的小腳,說也奇怪,小家夥真就不哭了,抱著父親的手指玩得不亦樂呼。
  直到把兒子衣服換好,放到小床上,他才抽回手,端過女侍沏好的茶,坐到桌案後。
  白卿看一眼他身上的衣服,依舊是白麻重孝,似乎剛從陵園回來,“廳裏的人見過了?”那個叫方醒的,應該還在客廳吧?
  李伯仲看過她一眼,嘴角扯出一絲笑意,看來這些日子真是把她們給牽連了,恐怕不少人想從她們這兒走捷徑,連她都撐不住,把人推到他這兒了,“那些人,不想理可以不用理。”
  白卿知道他理解錯了自己的話,不過並沒有及時補救,隻是悶頭給兒子疊衣服,等了好半天才開口,很是無意,“廳裏那個人好像是那個叫方醒的。”
  李伯仲端茶碗的手在半空中頓了一下,隨後將茶碗放下,起身,可起到一半又坐了回去。
  靜默了半天才把雷拓叫進來,“請方先生到這兒來。”
  這回換白卿怔愣了,大晚上的,他把個男人叫到這兒來做什麽?
  “避著點人。”李伯仲外加一句。
  “是。”雷拓應聲出去。
  李伯仲非常賞識這個叫方醒的年輕人,即使他還隻是個籍籍無名之輩,而且還有些年少輕狂,但他認為他是個可造之材,而且還是個大材,大材必要有大用,因此他並不急著招攬他到麾下,他更希望他能在外麵多曆練曆練,所以他選擇在白卿這兒見他,在女人的閨院裏見客,這客人通常是不怎麽要緊的。
  白卿披著厚厚的毛裘,靠在兒子的小床邊,手裏縫著他的孝帶,耳朵則聽著外麵那兩個男人經天緯地的談話,她一直以為他對誰都是少言寡語的,可顯然她錯了,他也是可以高談闊論的。
  “在漢南一切可好?”一番寒暄之後,李伯仲終於開口詢問了方醒的近況。
  方醒笑笑,“還算可以。”
  “漢西呢?為什麽放棄漢西而就漢南?以你的才智,在漢西應該會受到重用。”
  “王爺的意思,我應該去漢西?”
  “以你的角度來說,漢西當然是首選,畢竟今時今日,他才是諸侯中的尊者。”
  方醒撚著手中的茶碗蓋,沉默半天,才道:“漢西是尊者不錯,可惜趙家人的胃口太小,方醒等的——是敢問鼎天下的人……”
  李伯仲笑,他就知道這小子不是凡人,“這麽說,漢南有敢問鼎天下的人?”
  “沒有,方醒在漢南不過是等人罷了。”
  李伯仲的手指輕輕敲著茶碗蓋,“什麽人?”
  “一個敢用三千人抵擋兩萬人馬,五千人守備運河,三次連敗,腹背受敵,卻還能獨得南曆山外千頃沃野的人。”放下茶碗蓋,“王爺,您將戰線拉得如此廣闊,難道不是在為問鼎天下做準備?”
  李伯仲看著眼前這個年輕人,唯有笑,因為他都說對了,“怎麽能看得出來我在為問鼎天下做準備?”
  “王爺您不惜三千精銳覆沒,幫助嶽鏘執掌大權,之後又幫他剿滅北方犯邊的外族,如此勞心勞力,難道為的就是那一紙的嘉獎?如果方醒沒猜錯,恐怕此刻您的精銳不隻是芽城那幾千的騎兵吧?更多的應該在西北的虜地才對,那裏可是對付漢西最關鍵的地域,您想控製東南一地,必然就得先把漢西看住,這是其一。其二,從奪芽城開始,東周軍可就一直被您‘調配’的精疲力竭,草木皆兵,雖然他們的勝仗沒少打,可是在芽城消耗的軍費,不可計數,如果東周還不從您的身上把視線收回去,不過數年,他們就將會被芽城托進深淵。再者,北方的皇權之爭愈演愈烈,您卻在此時悄然退了出來,這是不是有點奇怪?既然您費心費力幫助皇叔嶽鏘掌握了大權,為什麽不趁機分享他手中的權利?難道是……您等的就是他利欲熏心後作出不臣的舉動,您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去剿滅他?然後——挾天子、令諸侯?”方醒說罷,盯視著李伯仲。
  李伯仲要笑不笑的,並沒有及時回應他的長篇大論,隻是用蓋子撥了撥茶碗裏的茶葉沫,半天後,望著茶水上漂浮的茶葉沫,道:“不錯,所有的你都說對了。”
  見李伯仲承認了,方醒反倒顯得有些激動,茫茫人海中,能找到誌氣如此相投的人真是太不容易了。
  “這麽說,你是願意來漢北了?”李伯仲端起茶碗,飲一口茶。
  “不。”方醒搖頭。
  李伯仲眉毛挑得高高的,示意他說下去。
  方醒也不賣關子,直接道出了自己的想法:“以方醒今時今日的曆練,尚不足以輔助王爺,王爺召方醒到夫人這裏一談,恐怕也有此意,待他日方醒自認有能力輔助王爺,必然會再來。”起身,“暫且告辭。”
  到底還是年少輕狂的年紀,不等李伯仲說話,人就出了門,李伯仲隻好吩咐雷拓去送行,自己在門口站了良久才轉身進去內室。
  白卿正在鋪被褥,縫好的孝帶就掛在屏風上。
  “今天是五七。”白卿躲過他的親昵,也許是剛得了位知己很高興,所以他顯得有些忘乎所以。
  如果她不拒絕,可能他也不會做什麽,她愈是拒絕,他就愈不饒她!
  李伯仲當然不會是什麽貞潔烈夫,他可有三位夫人,但這三位夫人裏隻有一個能讓他隨心所欲的,那便是白卿,趙女瑩雖然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然而她年紀尚小,而且最重要的,她是他的表妹,當妹妹寵的那種,不能算作女人,他不會碰她,或者說到目前為止他還說服不了自己去碰她,至於那個趙若君,確實是當夫人來看待,可惜少了一點欲 望,而這東西他可以從白卿身上得到——
  生產是讓白卿變得豐腴了些,可經不住那場大雨的洗禮,所以對於她的男人來說,並沒有感覺到什麽改變,即使那身子將會被各種病痛纏繞。
  燭火跳躍不定,室內一片安寧靜謐,孩子的一聲“啊啊”喚醒了那對正做著錯事的父母,女人推開男人的額頭,捂著唇片連咳兩聲。
  小床上,兒子正一眨不眨地看著他們……

  三十八 後院 二

  這一夜,他留在了她這裏,她睡床,他則靠在椅子上過了一夜——未過五七,男丁不能沾床,這是孝道,他並沒違反,隻可惜選錯了地方,選在了白卿這兒,沒人理會他是不是靠在椅子上過得夜,隻認定他喜近女色,不守規矩。
  傳言就是這樣,極盡猜測之能事,將捕風捉影到的一二兩真實,翻倍加上八九兩的猜測,就成了一個人的本性,接著便是眾口鑠金,積毀銷骨。無論當事人怎麽辯駁,那都是在狡辯。
  李伯仲的一生充斥著這樣的猜測,關於他的驕奢□,殘酷無情,被人用了多個版本傳播於世。
  一個人能引起那麽多人嫉恨,他定然在某些方麵是該讓人唾棄的,但反過來想,一個人居然能讓這麽多人不辭辛勞地去嫉恨並詆毀他,似乎也證明了這個人的影響力不凡。
  老王爺的五七之後,李家趕在百日之內匆匆忙忙辦了兩件喜事,一件是李家二爺的嫡女出嫁,嫁得是漢南王的三公子,送嫁隊伍一直排出兩裏地外,真可謂隆重。而與這位李小姐相比,另一位李小姐可就寒酸得多了——
  李瑞華出嫁的日子被排到了堂姐出嫁後的第六天,夫家是西平的一戶小官吏,算得上書香門第。也許新郎到現在都沒明白過來,自己哪兒來的運氣,居然能娶到李家的女兒。
  就是李鍾也沒弄明白,伯仲怎麽會突然對瑞華的婚事熱衷起來,那丫頭年紀還小,他本打算三年後將她許到漢東王府的,結果卻嫁給了一個姓陶的小官吏……
  “先吃些點心墊墊肚子,今天要餓上一整天呢。”白卿將點心匣放到甥女跟前。
  李瑞華沒有生母,出嫁事宜本該是三爺的正夫人操持的,但那位夫人據說著了風寒,所以一切事宜都交給了府裏的丫頭、婆子們,這才讓白卿“鑽了空子”。
  盤發、上妝,都是白卿親自動手,讓女孩好生感動。
  “嫂嫂,我不餓。”女孩梗著脖子,就怕自己亂動,會把嫂子剛盤好的發髻弄鬆。
  “不礙事,你吃吧,等你吃完了,我再給你上胭脂。”坐到女孩對麵,就那麽看著她。
  女孩撿了匣子裏的點心,小心地吃著,時不時還會衝白卿傻樂。
  白卿看著女孩暗暗歎息——安慰的歎息,她們家的女人終於有一個可以堂堂正正地嫁人,堂堂正正地活著了。
  “嫂嫂,你怎麽了?”
  “沒什麽,月子裏落下的毛病,遇到風就容易流淚。”指尖點在眉心,手指的涼意退去了雙眼的酸澀,順手打開桌上的脂粉盒,動手給女孩上妝,“所以你一定要記住了,以後不要像嫂子這樣,不管到哪裏,別人怎麽對你,都不能跟自己過不去。”
  女孩微微點頭。
  “嫁到陶家,覺不覺得委屈?”畢竟都是李家的女兒,與六天前那位出嫁的李小姐相比,兩人真可謂雲泥之差。
  “不覺得。”自己跟堂姐無論哪方麵都不能比,怎麽可能會覺得委屈呢,何況父親昨晚也來跟她談過,這還是他第一次對她說這麽多話呢,“父親說嫁到陶家,日子好過,他們家不會虧待我。”嫁到普通人家也有普通人家的好處。
  “嗯,我也聽說那家人挺忠厚,你那未來的婆婆脾氣也溫和,嫁過去後好好與夫家的人相處,以後那裏才是你真正的家。”指尖點著黛色一劃,女孩的眉梢欲飛,霎時神采頓出。
  “嫂嫂,以後……我能回來看你嗎?”不自信的試探。
  “當然可以。”
  ……
  清風拂過,帶走女子們輕聲的說笑。
  圓滿了,她曾經的犧牲終於得到了今天的結果。
  ***
  日頭初升,東府漸漸熱鬧了起來——為今天的婚事。
  白卿早早從甥女的閨房離開了,獨自行走在朝霞之中。
  這還是她第一次有興致去欣賞這棟大院子裏的風景,真得很美。
  跨上遊廊,遊廊的盡頭便是入西府的門樓,李伯仲正站在門樓下,因為他隔老遠就望見了她。
  這似乎還是他第一次見她如此開心,眉梢欲飛,唇欲醉,手上還折了半枝白梅。
  她還是她,沒有改變,依然固我的隻關心她要關心的人,隻為她關心的人哭或笑,而那些人中沒有他。
  “陶家——你覺得怎麽樣?”隔著兩級台階,他的視線正好與她的齊平。
  “很好。”小家小業,沒有大風大浪,但也足以維持富足而正常的生活,對瑞華來說,那才是真正的好歸宿,至少比被送到大家族裏做老男人的侍妾要強。
  “……”嘴角微平,她滿意了,他對她的承諾也就完成了。
  陶家那對父子到是挺忠厚,這種人適合在太平盛世為官,如此的亂世,他們的作為有限。也因此,他才會在這麽多人中選中陶家。因為陶家滿足她對自由的定義,或者說幸福的定義,她認為平凡才是幸福之道,這一點恰恰與他的身份相背。看來也隻能說她的命運不濟了。
  白卿以為他問完話就會離開,誰知他不但沒有,還跟她一起進了門樓。
  順著黑石鋪設的兩尺寬的小道上緩步西行。
  “還記不記得‘河下’?”說話間,順手替她擋去了頭頂的樹枝。
  河下……那裏是他們李家的發跡之處,三年前,他帶她去京城時曾經路過並在那兒住過兩晚,“記得一些。”
  “過幾天,你帶阿邦去那兒。”
  “……”看他一眼,這次是流放,還是又有什麽危險要隔離他們?“好。”
  “不問為什麽?”
  “問了你會答?”難道他還會跟她商量不成?幾時有這麽好說話的?
  “你問,我會答。”盯著她的眼,似乎很誠懇。
  兩人對視,白卿忽而笑得翹眉,因為他的誠懇太真實,反而讓人不能接受,“那——為什麽?”
  “我打算把都城搬到河下。”
  “……”白卿的笑意涼在眼角,因為他的過度誠懇驚到了她。
  “女瑩她們過段時間也會過去。”把後院先搬過去,算是遷都決心的一種體現吧,這也是他變革漢北的其中一個步驟,先清除塵土汙垢,然後重新整裝。
  最重要的,河下距離京城較近,都城遷過去,有利於控製整個北方的局勢,並且也有了在北方屯兵的理由。
  這一舉動有些操之過急,然而卻又勢在必行,為了將來能更好的掌控北方局勢,都城必須遷至河下。
  他從來都是在做這種站在懸崖邊的事,一不小心,可能就是萬劫不複。
  就是這次遷都將李家分成了兩份,大的那份仍舊留在西平,過著他們高貴而富足的生活,小的這份則不得不陪伴李伯仲重新開疆擴土。
  直到多年之後,很多人才後悔當時沒跟這位新漢北王並肩而戰,因為最初跟著他遷去河下的人,大多都成了新漢北的股肱之臣。
  而白卿又是這些股肱之臣的前驅。
  他給她的伴隻有三個,佟嫂、敏敏,以及一個冷若冰霜的風行。
  她起初並不清楚他為什麽會先把她送到河下,後來才得知,如果她再繼續待下去,趙女瑩真得會徹底瘋掉。
  每天聽著那些源源不斷的謠言,看著丈夫流連在別的女人懷裏,絲毫不動她一根手指,她還有什麽理由不瘋?
  她有理由瘋的,因為明媒正娶的那個是她,不是那個狐媚的歌 妓——
  同分一個男人的女人,永遠都不可能和平相處,勢必要分出個你死我活,李伯仲再出類拔萃,他依舊隻是個凡人,他管不了女人的心。
  想知道誰更愛誰嗎?那就把他們一起放進蠱盅裏,看誰會把誰咬死,誰會心疼誰,誰會為誰難過……

  三十九 後院 三

  趙女瑩到河下來的前一晚,徹底跟她的伯仲表哥大鬧了一場,這是她長這麽大來第一次在他麵前這麽不顧形象。
  她長大了,不再是那個不懂事的女孩,她知道表哥與丈夫的區別,所以她再也接受不了那種親情的對待。她要做得不是他的表妹,而是他的女人——
  所以今晚他過來時,她想留下他,甚至不惜犧牲掉自己的尊嚴,可還是留不下他。
  她發了脾氣,把所有能摔得東西都摔了,像所有被寵壞的女人一樣,她用盡全力撒了潑,甚至不願讓人包紮她手上的傷口,可不行,他仍然隻停留在那個好哥哥的原點,始終不肯往前邁半步。
  她仍舊隻是他的妹妹……
  “二夫人。”侍女輕聲向進門的趙若君問候。
  趙若君看了一圈地上的碎片,隨後視線來到趙女瑩那用綢布纏繞的手指上,停留半刻後,隨即示意侍女出去。
  等侍女一一退出去,趙若君合上門,什麽也不說,什麽也不勸,隻是彎身撿拾地上的碎片。
  趙女瑩默默看著堂姐,發呆。
  “還記不記得咱們漢西野柿子的味道?”緩緩撿著地上的瓷片,眼神很專注,“澀澀的,甜甜的,吃著麻舌頭。”
  趙女瑩仍舊不答話,隻餘趙若君自說自話。
  “你怎麽能跟他鬧呢?鬧了就會有用?他是個在外麵跟人爭天奪地的大男人,本來就沒有多少時間在留在這後院裏,如今回來了,你卻又把他嚇跑了,還把自己弄得遍體鱗傷,結果又怎麽樣?”將碎片一一放進竹簍裏,歸攏好,之後起身,坐到趙女瑩的對麵,細細給她倒上一杯熱茶,“記住一件事,你是漢北王妃,唯一一個能跟他白頭到老、同穴而居的女人,這是誰都搶不走的,即使是那個白卿,她也沒有辦法從李家把他搶走。”將冒著熱氣的茶碗緩緩推到趙女瑩的手前,“你有一輩子的時間跟他在一起,而那個白卿,卻可能隻有三五年,她也會變老,所以——她拚了命都要給他生孩子,隻有這樣,她才能堂堂正正留在他的後院裏。”
  聽罷這些話,趙女瑩的視線終於是轉到了堂姐臉上——
  趙若君笑得柔和,“如果你還打算繼續這麽下去,他的心永遠都收不回來,記住吃野柿子的那個味兒,先澀後甜,先站住腳跟,才有機會得到他的心,你——是他疼愛的人,比誰都有能力站在他身邊。”將茶碗放到她的手心。
  趙女瑩捧著茶碗,久久不語——
  是啊,他一直都很疼愛她的,為什麽她這麽傻,不學著使用這一點呢?
  善良與邪惡,不過一念之差,或者說,它們本來就是一體,隻不過看得人角度不同。
  ***
  河下城,北靠祁山,南臨應水河,更是四方官道的交匯之地,選在此地建都,李伯仲當然是事先經過深思熟慮的。
  兩位趙氏夫人抵達河下時,正值臘月大雪紛飛之際。
  趙女瑩路上染了寒疾,到了河下就一病不起。而此時,李伯仲還在西平,所以諸多家事都壓到了趙若君和白卿的頭上。
  趙若君是個擅於閃躲的人,總是能找到借口把所有事都推到白卿頭上。盡管白卿不願管任何事,可耐不住火燒眉毛的逼迫。
  “三夫人,漢西的客商又來了。”新王府的臨時管事李冉,麵露憂色,一臉為難地站在門外,這已經是他第二次來找這位卿夫人了。
  白卿正給佟嫂的女兒敏敏梳頭,聽了李冉的敘述後,好半天才開口答話:“這些事你派人去西平告訴王爺吧。”她不管他的事,何況她上麵不是還有兩位夫人嘛。
  “人已經派出去了,可漢西這幫人等不得,非現在要錢不可。”李冉眉頭蹙出了兩道深深的溝,他不過就是個籌建王府的小吏,平時隻管工匠,哪裏涉及過這麽大的金銀交易,漢西那幫商客之前還說得好好的,突然一下子變臉,他手上一分錢沒有,隻能找李家這幾位夫人要。偏偏那位大夫人臥病不起,二夫人又是唯唯諾諾的不言不語,所以隻能來找這位誕下長子的三夫人了。
  “河下沒有官衙?”既然李伯仲不在,找漢北官員總是沒錯的。
  “王爺一早就吩咐過,府上的錢銀與官衙毫無幹係,不論什麽狀況,官員都不準插手府上的事,府裏的人也不能插手官衙的事。”他也嚐試過到衙門找官員幫忙,畢竟這漢北都是李家的,臨時湊錢也沒什麽,可等他去了才知道,感情河下衙門裏都是王爺親自挑過來的人,脾氣又臭又硬,根本不睬他。
  “二夫人怎麽說?”既然趙女瑩病得起不了床,總還有趙若君吧。
  “……二夫人倒是給了屬下一些首飾。”可是他哪敢拿啊。
  白卿點頭,起身進去內屋,也拿了首飾盒出來,放到桌上,對李冉道:“這些也拿去吧。”
  “……”李冉欲哭無淚,低頭躊躇了半天,再抬頭時,眉頭擰如麻花,“夫人還是留下吧。”這點東西哪裏夠啊。
  李冉唉聲歎氣,白卿視而不見,到是端茶進來的佟嫂多了一句嘴,“吆,李大人這是怎麽了?”一個大男人跟哭喪鬼似的。
  李冉心機一轉,心想趁這佟嫂的話引子,把事情說出來,讓這三夫人聽聽看,“這河下不是離漢西的雲城近嘛,王府用得泥石料子,灰瓦金箔都是從那兒進來的,本來說好了等年後再結賬,可誰知道祁山北麵秋天遭饑荒,如今又下了這麽一場大雪,賑災的糧食恐怕年後都未必運的到,河下就在祁山南,肯定有不少難民會往河下湧,這幫商客怕到時難民一湧,王爺隻顧著賑災,壓著他們的銀子不給,這不就往死了要嘛。”
  佟嫂搖頭,“不就是建棟宅子嘛,那能值多少錢,堂堂漢北王府還能缺了他們的銀子?”
  李冉偷眼瞧瞧白卿,依舊在給小女孩編辮子,就是不抬眼,“那可不是一筆小數目,幾十萬兩呐。”
  佟嫂的茶壺差點嚇掉,“那麽多啊?”這宅子貼金的嗎?
  “咳,那哪是建宅子的錢,裏麵大半是漢西收得租子。”這都是公開的秘密了,漢西借著客商的名義向各個小諸侯勒索錢財,這是早有的事。這世道還不就是這樣,強的欺負弱的,那弱的也就隻能忍氣吞聲,花錢圖清淨了。
  “什麽租子?”佟嫂為人熱心,但也有熱心過火的時候。
  李冉苦笑,他也隻能把話講到這份上了,總不能明目張膽地說漢北不如人,每年都要被迫向漢西進貢吧。
  這時,白卿起身想進內室,李冉趕緊厚著臉皮叫住她。
  白卿看著他,“這種事,你找我有什麽用?”她沒錢也沒權,什麽也做不了。
  “隻要您跟夫人們能出麵讓河下官衙通融一下,這事估計還好辦。”他官小人微,可夫人們不同啊,那些人總不能連她們的麵子也不買吧?
  “……”白卿沉思半下,“等王爺回來都不行?”
  “就是等不及王爺,大雪封山,王爺過來也要等十多天後了,這些人都緊著說後天就回去。”
  “吆,這不是急著讓禿子長頭發嘛,不給的話,難道他們還能鬧騰不成?這裏可是漢北地界,強龍還不壓地頭蛇呢,更別說他們現在壓的是強龍。”佟嫂旁邊添上一句。
  唉,李冉歎氣,跟女人就是談不起這國家大事,都說了是租子,這些漢西客商身後站得那可是漢西王,人家是諸侯裏麵的老大,是不會當下跟你鬧騰,可一當鬧騰了,你哪兒受得了!
  所以他才急啊,他一小官吏一下子被捧到了兩國邦交的台子上來,哪兒受得了這個壓力。
  “這些話,你為什麽不跟那些官員說?”白卿好奇他的舍近求遠。
  “要是能說得通,我還賴在三夫人這兒做什麽,我這官小人微的,誰理我啊。”
  不對,她總覺得哪裏不對,這事不應該這麽複雜,李伯仲既然是答應每年給“租子”,就不會沒有準備,即便錢沒有準備好,但至少會跟官衙通氣,他這種人是不會把這種事鬧到女人身上的。現在鬧到了女人身上,也就意味著當中肯定出了差錯。
  河下的官員不出錢,是因為沒有得到李伯仲的允許,李伯仲沒有允許就說明這錢不該是這個時候給,而漢西商客卻又在這個時候要了,如果不是漢西故意為難,那就是說有人故意想把這事情拖累到李家女人的身上,確切點說是她這位三夫人的身上。
  大權在握的男人最不喜歡什麽樣的女人?也許沒人能說得精細,但有一條,牝雞司晨的女人是最讓這些男人忌諱的。
  看來是有人想逼她去試探李伯仲是否有這樣的忌諱吧?
  “你叫李冉?”白卿站定身子。
  “正是。”
  “想息事寧人,不一定非要去求官衙的。”她似乎該配合一下那位有心人,看李伯仲會怎麽對付牝雞司晨的女人。

  四十 那是天意 一

  李伯仲回到河下時,漢西商客的事早已解決,李冉被召到李伯仲的書房,關於這事的前因後果,他一五一十地說了個清楚,絲毫不敢藏私。
  事情是這樣解決的:李冉用三千兩賄賂了漢西商號分號的一個小掌櫃,以私人名義從他那兒借了近三萬兩銀子,說明一個月後不但原數奉還,還會加利十分,銀子到手後,李冉隨即又去見了漢西商號的一個大管事,這名管事掌管著漢西商號在河下一帶的總賬,李冉又用手上借來的三萬兩銀子的一半賄賂這名管事,從他那兒得了近十五萬兩的借貸,時間也是一個月。拿到到這十五萬兩銀子後,李冉先還清了前一天的三萬三千兩。之後又拿上這筆錢繼續往漢西商號頂部延伸,年終將至,漢西商號的錢十分充裕。就在借債還錢之間,李冉以漢北府的名義,從這些有錢的漢西商客口袋裏掏了近三十萬兩銀子,其中十八萬兩作為“王府費用”的一部分,交給了那些要賬的漢西客商。剩下的十多萬兩,投到京城一帶最為賺錢的茶馬道上,在還錢之前,先用他們的錢,賺自己的利。
  什麽叫中飽私囊?那些漢西商號裏的管事便是最好的解釋。
  李冉退出書房後,偷偷抹了一把額上的冷汗,還好,這一切都過去了,他這半輩子都沒這半個月來活得驚險,三十萬兩啊,他竟然能從那些商客手裏弄到那麽多錢,連他自己都還朦朦怔怔的。
  三夫人說得真不錯,給足了本錢,那些人真得什麽都能做……
  李冉在這邊感歎不已,書房裏,李伯仲卻看著賬本靜默不語。
  他要考慮的事很多,比如為什麽漢西會突然提前要“租子”,再比如那女人為什麽會突然積極地幫他排難解憂……
  “王爺,王妃差人來問,晚飯是不是要她過來?”問話的是雷拓,他今天剛隨李伯仲到河下。
  “不用了,我過去。”不是大病了一場?怎麽可能還讓她跑過來。
  ***
  因為王府尚在興建之中,所以李伯仲和女眷都暫時住在了城北的一棟三進的院子裏,趙女瑩、趙若君住在二進,第三進是白卿的住處。
  他從來沒要求過一家人同食,所以三個女人也很少同坐一桌。
  吃晚飯時,佟嫂興衝衝地告訴白卿,說他回來了。
  可一直到快休息時,都沒見人影,想來是打算留在前邊了。
  也確實,這一夜她沒見到他,一直到隔天的正午,在兒子的小床前,才算見到他,以及他的女兒。
  真是父慈子孝的場麵,他向來對自己的骨肉都是疼愛有加。
  已經半歲的阿邦早已學會了用“啊啊”來區分母親與他人的不同,有母親在,他誰都不要,即使是他的父親。
  白卿伸手過去,打算接過兒子,可他不鬆手,小家夥被固定在父親的懷裏,張著小手,流著口水,看看父親,再看看母親,順便對母親“啊”兩聲。
  “奶娘還在外麵等著呢。”白卿輕聲細語的敘述,在兒子跟前,她的聲音很自然會變成這樣。
  李伯仲自然不會讓兒子餓肚子,走出去把兒子交給奶娘,順便讓女侍領走了女兒,轉過身來,白卿還站在原地。
  兩人的視線在半空中相接——
  “李冉來找過你?”他到是開門見山。
  白卿暗笑,果然是為這事,什麽都逃不過他的眼睛,“是來過。”而且那些主意也都是她出的。
  她等著他的責難。
  他卻笑了起來,很開心的那種,這似乎還是他第一次在她麵前出聲的笑。笑的白卿微微怔愣。
  “你在盤算阿邦的將來?”一隻手搭在白卿的肩上,彎下身,讓兩人的視線相抵。
  這個女人每次積極麵對現實,都是因為她的至親,剛剛解決了一個瑞華,轉過臉,就要為兒子打算了,她是在擔心自己一直這麽受寵,兒子將可能麵臨多方麵的壓力,畢竟他到現在還沒有嫡子,她害怕自己的受寵會讓人忌憚兒子,所以寧願被他厭惡。
  “他有他的路,不是盤算就能掌控的,以後——多想想你的男人。”也該輪到他成為她的“至親”了,直起身,鬆開她的肩膀, “晚上,我過來。”盯著她的眼睛,就要看著她點頭答應晚上等他。
  白卿別開視線,不想讓他看到自己的窘狀,這種被人看穿心思的感覺,就像被剝光了衣服一樣。
  ***
  晚上,他很晚才過來,好像他那位表妹喝藥吐了一地,弄得前院雞飛狗跳的,一團忙亂,以為又得了什麽大病,找了三四個大夫來看診。
  快子時他才過來,這時她早已睡去,隻留了一盞燈,算作是對他的尊重吧。
  睡夢中,感覺有人試探她的額頭,白卿半睜開眼,正見他坐在床頭,大手掌扣在她的腦門上,“頭很燙。”他的聲音很低。
  白卿伸手試試自己的額頭,搖頭,“是你的手太涼。”外麵正刮北風,從前院繞過來,不冷才怪。
  他看一眼自己的手,沒說話,從懷裏掏了封書信遞給她,然後轉身坐到了床邊的火爐前,手掌在炭火上烘烤取暖。
  白卿坐起身,隨手抽了床頭漆木櫃上玉簪,綰上長發,免得擋到視線。
  信是瑞華寫得,滿滿兩大張,字寫得很小,似乎生怕別人怪她浪費一樣,信上說她要跟著夫家到南方去了,她的夫君被調到南方一個叫陽穀的地方做縣吏,所以全家都要搬到陽穀去,還說夫家待她極好等等,總之滿紙都是幸福,末尾,還不自信地寫了一行小字,說是如果白卿打算寫信給她,可以讓信使送到這個地址。
  一封信看了兩遍後,才折好,放進信封。然後對著燈火發笑,轉臉看他還在烤火,掀被褥下床,坐到他跟前,兩人的膝頭相觸,她難得對他這麽親昵,“他們什麽時候離開西平的?”
  “我來之前。”握住她的手。
  “為什麽突然讓陶家去南方?”他現在是漢北王,官員調動當然都是由他定的。
  “正常調職。”
  白卿微點頭,她還以為又是他的什麽特別安排,“去南方也好。”離開西平那個是非之地越遠越好,最好永遠都不用回去。
  看著她彎翹的眉梢,伸手撥一下她額前的亂發,良久後,低頭看著炭爐裏的火焰, “女瑩還是個孩子,而且被寵壞了,以後不要跟她計較。”始終都要在一個院子裏生活,太過於仇視並不好。
  白卿看著他的側臉,勾唇,看來是被趙女瑩折騰的受不了了,怕後院起火吧?或者說他已經發現了後院的那撮小火苗,“她已經不是孩子了。”這一點他終歸要麵對,因為他們才是真正的夫妻,白頭到老的那種。“放心吧,有你在的一天,我蹦不到天上去。”她再心狠手辣,用盡心機,也對付不了他,所以他不必擔心他那個單純的表妹會受到她的傷害。
  他沒有要威脅她的意思,這女人總喜歡把他當成敵人,好不容易鬆懈下來的防備,一句“女瑩”又讓她戒備起來,像隻刺蝟。
  “咱們打個商量吧?”白卿握住他的手指,也許有個辦法可以讓他的後院稍微安穩一點。
  李伯仲沒答話,不過眉梢揚了揚,那意思是讓她繼續說下去。
  “我答應你,你不在的時候,會做個聽話的三夫人。”委曲求全她還是可以忍受的,“隻要你讓阿邦以後從文。”他尚武,兒子從文也許將來會好一些,至少不會變得像他這樣。
  “你覺得我會答應嗎?”
  抿嘴,是不大可能,“可萬一有一天,我跟你的女瑩勢不兩立了,你該怎麽辦呢?”話音更像是在替他為難。
  李伯仲隻是笑笑,女人的事,他一向很少考慮,總認為她們隻是鬧鬧而已。
  男人一向這麽看輕女人的本事……
  ***
  撇去這間小屋的男女,躍上雲層,眺望祁山北的一處小城,那裏住了一位貴人。
  這位貴人將給李伯仲帶來一次重創,當然,也會給他帶來一個契機。

  四十一 那是天意 二

  臘月二十三,祭灶神的日子,李伯仲卻一大早出了門,接連兩天都沒回來。
  臘月二十六這天,幾位李家子弟從西平趕來祭祖,河下是李家的祖居處,每年都會派幾名子弟來祭奠一番,今年當然也不會例外。
  領頭的是李伯仲的兄長李修競,剩下的幾個也都是“修”字打頭的李氏子弟,之前與李伯仲多少都有些不愉快,這次來一是為了祭祖,再者也想趁機修複跟李伯仲之間的關係,正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既然祖父的時代已經過,自己又鬥不過人家,那就隻好低頭順從了。
  由於李伯仲暫住的地方不大,祖宅又在重建,所以這幾個李家子弟被安排到了一名河下官員的別院。
  臘月二十七的一大早,李修競幾人等不到李伯仲,隻好先去祖陵祭拜。他們前腳剛走,後腳李府就戒了嚴,誰都不能擅自出入,尤其前院。
  白卿剛吃過早飯,正坐打算到兒子的房間,還沒進門,就見佟嫂急匆匆地往這邊跑,臉上的表情讓與芽城逃難的那次十分相像。
  “怎麽——”白卿話沒問完,就被佟嫂緊緊拽住衣袖。
  “我去早市買糯米麵回來時,正好撞見幾個人抬王爺進門,我瞧著王爺那臉上一點人色都沒了,想問問怎麽回事,結果上來幾個人差點沒一刀砍了我,你快點到前麵看看去。”佟嫂說得上氣不接下氣,連推帶搡,把白卿往外推。
  白卿來到前院門口時還有些糊塗,直等看到前院的陣仗才算找到些焦距,先不說院子裏的衛士,光院門口就站了十多名銀盔素甲的高大武士,白卿還沒靠近院門,就被武士擋了下來。
  這些人什麽也不說,隻是刀口向外,那意思再往前走一步,刀下絕不留人。
  出事了,而且還是大事——白卿立在刀口下,心裏暗襯。
  “這是漢北王妃,你們也敢攔?”一道女聲撕破寂靜,是趙女瑩身邊的小丫頭——茗月,從漢西陪嫁過來的,所以底氣頗足。
  白卿微微側臉,看了一眼同樣匆匆趕來的趙女瑩、趙若君,看來她們也聽說了李伯仲被抬進府的事,臉上都顯著幾分焦急。
  “茗月,退下!”趙女瑩挺直脊背,目光淩厲,頗具威儀,因為她知道眼前這些是什麽人,“我要進去!”
  幾名白甲武士用眼神相互傳遞完信息後,收起刀口,她的身份畢竟不比一般,既是漢北王妃,又是漢西趙家的小姐,不便硬來,於是放她進去,但也隻是讓她一人進院,白卿、趙若君等依舊隻能站在門外。
  兩個被留在院外的女人側臉對視一眼,隨即緩緩各自轉開——同樣的心事重重。
  白卿想,這些看門的武士敢在漢北王府裏拔刀立劍,他們的身份一定非同一般,除了皇室的白甲近衛應該不作他想。問題是這些人為什麽會出現在這兒?李伯仲又惹了什麽事回來?
  時間在寂靜中一點點的流逝,等到趙女瑩出來時,日頭已經過了枝頭。隻見趙女瑩的臉色十分蒼白,趙若君趕緊上前攙扶,並沒有急著問裏麵的狀況。
  離開院門沒幾步遠,趙女瑩左膝倏地一軟,要不是有茗月跟趙若君在兩旁攙扶,恐怕她就要坐到地上了。
  她這一腿軟,白卿心裏也沒了底,隻能茫然地望著趙氏姐妹的背影轉進院牆……
  “夫人。”一道熟悉的聲音似乎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白卿茫然地轉回頭,看著眼前這個青袍中年人半天,才回過神來,這中年人不是別人,正是一直替她看診的大夫——張千。
  白卿張了張嘴,但什麽也沒能問出口。
  張千當然看得出來她有話想問,微微點頭,手朝一旁示意一下。
  在通往後院的遊廊上,張千低順著雙眼,微側著身子,十分恭敬:“裏麵兩位太醫的醫術非常好,夫人不必想太多。”本來想說實話,可看這位三夫人的臉色,又怕她接受不了,所以就折中說了句好聽點的。
  “先生說實話——無妨。”
  張千靜默了半天,最終歎一口氣,“兩位太醫剛才——讓王妃先準備一下後事,以防萬一……”
  後事……
  白卿扶著廊柱緩緩坐到矮欄杆上,默默不語,甚至連張千拱手離去都沒答應一聲。
  她說過他總有一天會有報應的,想不到她的話這麽準,這一天來得這麽突然,她該笑的,他沒了,一切都該安靜了,卻出不了聲,也哭不出來,因為沒力氣……
  空蕩蕩的遊廊,空蕩蕩的院子,日頭由中偏西,始終隻有她一個人坐在那兒。
  她以為她會是他路過的風景,等他走過了,他們之間也就完了,卻想不到他才是她的風景……
  夕陽西下,把她的影子托得很長很長——
  雷拓站在遊廊的台階上,望了這位卿夫人良久,直到最後才走過來,“夫人。”
  白卿半天才微微半側過臉,眼神中帶著一絲茫然。
  “王爺說,如果……情況不好,請您帶著小公子先回芽城,那裏最安全。”王爺在路上還是清醒的,特地交代了他一些事,其中第一件就是把他們母子送到芽城,因為一旦他有萬一,李家必亂,他們母子首當其衝要遭殃,想奪權的人,不會留下他們母子倆,而芽城有對李伯仲最忠心的鐵騎,在那裏他們最安全。
  “……”回芽城……低頭,瞅著自己的手心,那裏有水,從她的眼睛裏掉出來的——她竟會為他掉眼淚,“我——想看看他。”
  雷拓回身望一眼遠處的院門,“過了子時可以。”如果王爺還能撐到那個時辰,他就有辦法帶她進去。
  “好,我在這兒等。”
  雷拓深深一躬後,退出廊子。
  戌時未過,整個李府全麵戒嚴,因為不但要嚴守李伯仲重傷的消息,還要保護此刻在李家的某些貴人,這裏麵有小皇帝,以及小皇帝的母親。
  李伯仲之所以會受傷,就是為了保護這個不滿八歲的小皇帝,誰也不清楚皇家到底想做什麽,大過年的不在皇宮好好待著,跋山涉水地跑這麽遠,又是為了哪般?
  過了亥時,前院的燈暗了一些,皇帝、太後都回屋了,雷拓這才回到廊子裏,三夫人果然還在——
  ***
  白卿跟雷拓進屋時,張千與兩名太醫還在配藥,見有人進來,三人都下意識地看過來一眼,不過隻有張千起身,微微向白卿躬身。
  轉過屏風,便可見李伯仲硬邦邦地躺在床上,唇色泛灰。
  指尖觸在他的額頭上,很涼——他身上一向都很暖和的,於是伸手幫他拉高被褥,隨後就靜靜坐在床側,直到太醫過來給他換藥。
  人最無力的時候,就是看著最親近的人在生死線上掙紮,而自己什麽也做不了——
  “禦軒,快拿針來,毒血快到心脈了!”老一點太醫在李伯仲身上翻找著穴位。
  另一名年輕的急匆匆遞過銀針。
  白卿被擠在床尾,像個失聲的孩子一樣,茫然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好一番折騰後,紮針的太醫才停手,抹一把頭上的汗珠,喘息兩下後對一旁的雷拓道:“還是去告訴太後一聲吧。”這情況可真是不好,一旦有個萬一,也好早作打算。
  雷拓的神色極其肅穆,他明白告訴太後意味著什麽,靜默半刻後,忽而雙膝跪地,“請大人一定盡力救回我家王爺。”他出生入死這麽多年了,怎麽能在這個時候死,“他不能死!”
  太醫歎息,“快起來吧,王爺不惜性命護住陛下,如此忠心,讓老夫萬分敬佩,但凡有一分可能,也絕不會放棄。”
  雷拓這麽多年沒跪過誰,這豐太醫算是頭一個。
  等雷拓起身要出去時,又被豐太醫叫住,老頭示意了一下床尾的女人,輕聲道:“帶出去吧。”別一會兒又哭哭啼啼的,擾了王爺休息。
  雷拓看看安靜無聲的白卿,沒忍心叫她,“無妨。”
  ***
  子時剛過,忽然刮起了大風,風帶著嘶吼聲,搜刮著一切搖搖欲墜的東西。
  李府這邊還在心驚膽戰地救治傷者,在離李府不遠的一處院子裏也亮著燈。
  院子北的一間小廳裏,李家幾個兄弟正呈各種姿勢坐著,無話。
  但聽一聲推門聲,眾人齊齊看向門口,進來的是個穿青衣的小廝。
  “稟長公子,打聽到了,確實有人看見王爺是被抬進去府的。”
  眾人聽罷皆看向所謂的長公子李修競。
  李修競摸摸下巴,“還有沒有李府的消息?”
  小廝搖頭,“府門一直關著,一整天都沒人出入,打聽不到。”
  “大哥,會不會出什麽事了?伯仲再不濟,也不會不讓咱們進府,何況他現在還受了傷,怎麽可能連自家兄弟都不讓探望……”說話的是一名修字輩的李家子弟。
  “恐怕就是因為受了傷,才不敢讓我們去探望……”李修競的雙眼微眯——

  四十二 除夕

  李伯仲連續三天都沒醒過來,到了除夕這天,國丈李礎不知從哪兒打探來的消息,說是皇叔嶽鏘集結了人馬要來討伐河下,理由是李伯仲挾持了天子。
  於是,除夕夜的大雪裏,李家人要隨著皇室的車隊南遷——或者說南逃!
  什麽皇親國戚?不過就是一幫貪生怕死之徒而已。
  “快,把王爺抬到車上,動作輕著點。”茗月帶著幾名家丁進門,打算抬李伯仲上馬車。
  白卿擋在了床前,沒讓他們亂動。
  “三夫人,您這是……”茗月因為是正房那邊的人,本身還是漢西府趙家的遠親,所以自覺身份不低。
  “王爺的傷勢很重,不能亂動。”
  “這是王妃的意思——就因為王爺的傷勢重,才要趕快離開河下,不然一旦打起來,豈不更麻煩?”招手,示意家丁趕快過去。
  “誰敢動——”白卿側臉看向伸手的家丁。
  家丁縮回手,看看茗月,到底是抬還是不抬啊?
  茗月哼笑一聲,都到這時候了,這女人還擺什麽威風?不過就是個歌 妓出身的妾,還真把自己當夫人了,“你們快著點,難道王妃的話不管用?”
  王妃的話當然管用!
  家丁想動手,可白卿依舊不讓開,因為她深信他不能離開河下,不說他身上的傷勢,就以她對他的了解——他不是個會輕易把自己的弱點示人的人,既然定了河下為都城,必然有周全的防備,此時此刻離開河下,絕對不是明智之舉!
  茗月氣惱不已,這女人死拽著王爺,安得什麽心?難道真想等王爺死了讓她兒子繼位?“三夫人,不是奴婢不尊敬您,隻是您也要有一點做主子的樣子!這麽撒潑耍賴丟得可是王爺的臉!”
  白卿沒有答她的話,餘光瞅見雷拓端藥進來,隻對雷拓說了一句:“把她拉出去!”
  雷拓什麽也沒問,撚了茗月的肩袖一角,真就把她拉了出去。
  可巧被趕來的趙女瑩、趙若君姐妹撞見,茗月一見她們倆來了,眼淚刷的掉了下來,哭哭啼啼的訴了一番苦。
  趙女瑩到也沒找雷拓的麻煩,隻是抬腳進了屋,指了角落裏的幾名家丁,“小心把王爺抬上馬車。”
  幾名家丁站在屏風側,來回看看這兩位夫人,到底聽誰的好……
  ***
  白卿已經好久沒有站在一端與世人為敵了,就在除夕這一晚,在他的床前,她又重溫了一次被眾人仇視的感覺。
  在她的對麵,有萬乘之尊的皇帝,皇帝的母親,以及龐雜的大小官員。他們要帶走他,因為他是他們的庇護,有他在,李氏鐵軍就會拚死護著。
  而她沒讓他們把他帶走,因為她清楚,一旦被抬上了那輛馬車,也許他真得再也回不來了。那些人隻不過是借用他的軀體做擋箭牌而已……
  打發了所有的人後,白卿緩緩靠在床腳上,渾身無力,她很清楚自己沒這個本事可以擋住那些皇親國戚,但她擋住了,也就是說在這之前,他一定已經安排好了,不然河下府那些武將怎麽會出現的這麽及時?在她告訴那些大人、小人們河下安全時,那些武將就出現了,並敘述了河下的布防?把那些猶如驚弓之鳥的皇親國戚安撫了回去。
  哼笑,她剛剛到底做了什麽?居然會拚命救他——
  她該帶著兒子第一時間奔回芽城才對,可她不但沒有,而且根本就想起要這麽做。她一定是嚇傻了。
  側過臉,倏然撞進他幽黑的瞳孔……他醒了,在她與所有人為敵之後,他卻“及時”的醒了。
  閉眼,額頭點在膝蓋上,不願看他,“戲好看嗎?”他明明醒了,卻還要看她在他身前跟那些人虛張聲勢,他明明能控製全局,卻還要看她跟世人為敵。
  李伯仲艱難地勾勾唇角,他的確是一早上就醒了,不過當時她還在沉睡,他沒讓雷拓叫醒她,直到那些朝官進來打算帶他走時,他原本想睜開眼的,但最終還是沒有,他突然好奇她會怎麽辦,是讓那些人帶走他,還是努力留下他,想不到她選擇了後者,他很開心,也滿足了。
  手指輕碰碰她的肩——他餓了。
  白卿推開他的手,摟著雙膝遲遲不願抬頭,她想哭,不是為他的欺騙,隻是想釋放些什麽,這些天一直有東西堵在胸口,悶得難受,唯有哭能釋放這種悶疼感,
  屋外,大雪紛紛,爆竹聲四起,屋內,女人第一次在她的男人麵前哭得這麽傷心,而男人卻在笑。
  他說過,她隻會為自己的親人堅強,而今晚,她卻為了他幾乎跟整個世界作對。
  從小到大,敢擋在他身前的人不多,即使是父母都不曾這麽堅決、不計後果,而這個據說恨他恨到骨子裏的女人卻做到了,能有這麽一個人,對他來說已經足夠了。
  白卿哭了很久,直哭到開始犯困,才緩緩抬起頭,擦掉眼淚,問他:“想吃什麽?”她今晚太累,不想再跟誰吵,再跟誰過不去。
  李伯仲的嗓子跟火燒似的,根本說不清話,隻能動三根手指,於是用三根手指比了個拳頭的形狀,今夜是除夕,理當吃餃子,他還記得在京城時,她給他做過。
  “能咽得下?”
  微微點頭,幅度小的幾乎看不清。
  白卿撐著床腳起身,深深呼出一口氣,拉緊肩上的毛披肩,轉出屏風,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可能是腦子裏的東西剛才被哭空了吧?什麽也不願意去想,就由著身子做主,隨它做什麽。
  ***
  她前腳出門,雷拓後腳進來,輕聲向李伯仲稟報:“嶽鏘的人在鳳凰樓約見了長公子。”
  李伯仲的視線定在床柱上良久,閉上雙目,微微點頭,由他去吧,他既然還不死心,那就讓他試試死心的滋味。
  微微張開嘴,似乎有話要說,雷拓附耳過去,聽完點頭,“屬下明白了。”
  等白卿提了小食盒回來時,雷拓早已離去,屋子裏空蕩蕩的,隻有他硬邦邦地躺在床上。
  “你真能咽下去?”把餃子放在矮桌上,讓他看。
  他點頭,好些天沒吃東西了,真得很餓。
  可是隻咬了半口,他便不再吃了。
  “咽不下去?”
  微微搖頭,這餃子的味道不對。
  白卿看著他的眼睛好一會兒才領會其中的意思,他是在嫌不是她親手做得,“這是佟嫂做得,比我做得好吃。”
  微微搖頭,沒她做得好吃。
  白卿歎氣,“家裏住著當今天子,廚房哪裏還能隨便進得去。”就這些東西,還是佟嫂特意給她留的,“真得不吃?”
  又一次搖頭。
  不吃那就餓著好了,白卿夾一粒水餃送進自己的口中,她也忘記自己是什麽時候吃過東西了,現在有食物入口,才發覺自己似乎已經餓了很久。
  一直吃完最後一粒,她放下筷子,看他一眼,他並沒什麽後悔的意思。
  白卿靜默半下,還是從食盒裏取了隻細瓷碗,碗裏盛著白粥,這才是給他的,想也知道他不可能吃得進水餃這種東西。
  “是今晚告訴他們,還是明早再說你醒了?”湯勺攪一攪熱粥,送過一勺給他。
  李伯仲艱難地咽進一口粥,搖頭,先不要告訴任何人他醒了的事,他還要等著那些人繼續鬧下去。
  “女瑩跟二夫人她們呢?”
  搖頭,她們倆跟太後走得太近,很容易露出馬腳,還是不要告訴的好。
  “那兩位太醫呢?能瞞得過他們?”就算張千是自己人,可畢竟替他療傷的主要還是那位豐太醫,怕是不好隱瞞吧?
  李伯仲勾勾唇角,她光忙著照顧他了,還沒注意到那兩位太醫自中午就沒再出現過……
  李伯仲吃下最後一口粥後,但聽外麵的爆竹聲越來越多,也越來越響。
  原來就快到子時了。
  李伯仲食指指著窗口的方向,一直不放下來。
  “天太冷,不能開窗。”白卿邊收拾食盒,邊壓下他的食指。
  可他不是個輕易就會妥協的人。
  最終白卿還是把窗戶推開,外麵大雪如絮,鞭炮的炸亮偶爾湧出一簇簇的光芒……
  又是一年了,她依舊還是在他的身邊蹉跎——
  回過臉,被燈光照亮的大雪像一片簾幕,在她的身後拂動。
  這景象很美。
  這是他們的第一個除夕,有雪,有爆竹,有餃子,還有人,就像所有正常人的除夕一樣……

  四十三 霸業伊始

  李伯仲的傷恢複的很好,到年初三時已經能坐起身,白卿沒問他打算瞞到什麽時候,就那麽每天看著那些所謂的官員跟走馬燈似的一撥換過一撥,等著盼著他趕緊醒,醒來好解決眼前的危機,可他“偏不醒”。
  到了初四的晚上,雷拓突然到後院找她,說是王爺要出門,讓她跟著照料一下……
  他們乘的馬車停在後門的小巷道裏,白卿上車時,李伯仲早就坐到了車上,半倚著棉枕,腿上蓋著厚厚的毛麾,正閉目養神,聽白卿上車,緩緩睜開眼,“怎麽不多穿一點?”外麵天寒地凍的,她卻隻多披了條毛披肩。
  “要去很遠?”偏身坐到一旁。
  “出城。”
  “……”都成這樣了,還能到處亂跑,真不知道要傷成什麽樣他才會老實。
  車上隻有他們倆,駕車的是雷拓,馬車沿著不算寬敞的街道往東門行駛,可能是擔心他的傷沒好,怕顛簸,車行地特別慢。
  因為百無聊賴,又不想跟他大眼瞪小眼,白卿伸手指挑開了厚厚的皮簾子,一陣冷風鑽進來,凍得人牙酸。
  “小時候為什麽會離開芽城?”看著她的側臉,突如其來的問了這麽一句。
  “……那兒打仗,逃出來的。”
  “在西平長大?”
  “算是。”
  “當時怎麽能肯定我會把你帶回李家?”他還記得當時收下她隻是無意。
  白卿倏而一笑,“沒想到你會帶我回去。”
  “不能肯定就敢把自己壓進去,隻為了個根本不認識你的女孩?”
  “……”深深歎一口氣,“我們跟你們不一樣,你們都是有尊嚴的人,嘴裏說的,心裏想的,都是權利、天下,而我們心裏想的隻有親人和吃穿,光這些東西就夠我們一輩子忙了——所以你覺得不值得的事,在我來說,可能是我一輩子要做得事。”這就是他們倆之間的差別——根本是不同世界的人。
  李伯仲確實一下子不能理解她的話,因為他從來沒有過這樣的生活,但可以試著去理解一下,“過來這邊——”半掀開毛麾,示意她坐到自己身邊,方便取暖。
  白卿挪過身子,雙腿縮進那條溫暖的毛麾裏,她確實也冷了。
  馬車依舊平穩地向前走著,車裏的兩個人漸漸無話,因為女人被溫暖熏得迷糊起來……
  在東門口,馬車緩緩停了下來,白卿這才驚醒,因為車外有人說話。
  雷拓出示了腰牌後,守門的將領依然不同意開門,因為上頭下過令,沒有特別允許,入夜關門後,誰都不許進出!
  無奈之下,雷拓隻好回身稟報李伯仲。
  “讓那守將過來。”李伯仲的聲音頗為平靜。
  雷拓招手,請那位守將到馬車近前,李伯仲掀開車簾,“你看,能不能開一下門?”
  那守將先是詫異,之後是驚喜,“王……王爺!”怎麽也想不到車裏坐的會是漢北王,“是——馬上開門。”臉上的驚喜還沒收拾好,轉身就衝守門的軍士大喝一聲——開門。吼聲太大,震得人耳朵疼。
  “屬下請命親自護送王爺出城!”這守將張望過車前車後就雷拓一個人後,覺得不妥,自動請命護送。
  “不用了,你們好好守夜吧。”
  “……是!”
  一直出了城門好遠,還能看見那名守將像木樁子一樣杵在那兒,白卿放下簾子,看看他,有點明白了為什麽越來越多人開始在意他了,一個能讓屬下如此尊敬、如此追隨的人,確實有本事讓人去忌憚他。
  馬車順著小山道拐進了一處小山穀,在一個農家小院門口停了下來。
  雷拓掀開簾子,他自己下得車——四天前還隻能動三根手指,四天後居然能下地了,不知道是該佩服他的恢複能力,還是佩服他的毅力。
  “你先留在車上。”說罷便隻身進了院子,直等院門合上,白卿才收回視線。
  雷拓則垂手立在馬車旁,一動不動。
  大約半個時辰後,小院門打開,他重新回到馬車上,回到馬車裏他才開始喘粗氣,呼哧呼哧的,估計是疼得難受。
  白卿伸手擦掉他額上的冷汗,從衣袋裏掏了隻香袋放到他的頭側,張千說這東西可以緩解他的疼痛。
  “咬住這個。”塞了塊香木在他口中。
  李伯仲把香木吐到手上,打量了一眼,看上去不怎麽喜歡咬這東西。
  “把力氣放在木頭上,就沒那麽疼了。”她生阿邦的時候,產婆就讓她咬了這東西。
  李伯仲嗬笑一聲,把香木放到一邊,然後四仰八叉地倒在車上,他還沒到靠這東西止痛的份上,“雷拓——去小霜河。”
  雷拓在外麵答應一聲,馬車往東南方駛去。
  白卿到是詫異了,“今晚不回城了?”
  “不回了,讓家裏那些客人急一急!”
  “……”白卿還想著回去陪兒子,今晚她特意把兒子抱過去,打算跟她睡得。
  “想什麽呢?”半眯著眼,看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阿邦還在我屋裏。”
  “有下人看著,不會有事的。”握過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腦門上,涼涼的,很舒服……
  ***
  小霜河是運河的一條支流,在河下的東南方。河灘北岸是一片荒灘,南岸是懸崖峭壁,本來沒什麽可看的風景,更沒有人煙。
  李伯仲之所以會鍾情於此,實在是因為這裏駐紮了一隊他相當看重的人馬。
  他之所以敢做小皇帝的擋箭牌,是因為他知道他的軍士即使在最混亂的時候,也不會給他丟臉,當然,他沒想到自己的傷勢會這麽嚴重,連命都差點保不住,不過這也證明嶽鏘是真得要篡位了。
  雖然剛才在那個小院裏,嶽鏘還不承認是他刺殺的皇帝,可事實卻是抹不掉的。
  嶽鏘跟小皇帝之間隻能有一個活著。
  李伯仲卻陡然將賭注從嶽鏘身上轉壓到了一個黃毛小童的身上,因為此時此刻,他還不想做奸臣賊子,還不到時機。
  嶽鏘忍不住了,他怕李伯仲真得站在小皇帝一邊對付自己,所以先威脅要發兵攻打河下,威脅不成,又秘密前來河下邀李伯仲商談。
  李伯仲也很好說話,很幹脆地同意了不參與皇室之間的爭鬥,當然前提是要給他在西北屯兵的權利。
  一旦他在西北有了大規模的屯兵,就能對漢西有所製約。
  利用嶽鏘奪權來爭取自己的利益,這本來就是李伯仲的打算,隻是沒想到老天會給他這麽一個機會,不但讓他有機會在西北屯兵,更讓他救下皇帝,成為大嶽皇室的功臣,以後的事就順理成章了。
  他等著看嶽鏘和小皇帝的外戚家族怎麽拚個你死我活,他們拚完了,他去收拾殘局……
  ***
  在小霜河北岸的山坡腳下有幾間竹屋,竹屋裏相當簡陋,雷拓扶李伯仲躺到床上後,向白卿欠了欠身就退出去了。
  白卿伸手把馬燈掛到門後的吊鉤上,環視一眼這巴掌大的竹屋,隻有一張方桌,兩條長凳,以及一張床。
  解下披在她肩上的他的鬥篷,搭在長凳上,再次環視一眼小屋。
  “找什麽?”李伯仲半抬起頭,問她。
  “你的傷口不是每天都要換藥?”可這屋裏什麽都沒有。
  “這些雷拓會想辦法。”招手讓她坐過去——
  白卿撩裙擺,打算坐下去時,隻覺胳膊上一道力,隨後就趴在了他臉前,發簪也摔到了地上,啪啦啦一聲響,兩人的眼睛近在咫尺,就那麽看著彼此——
  還記得他第一次吻她的唇,也是這麽突如其來,且讓人不能反抗……
  ***
  雷拓滿臉通紅,像是被燒紅的蝦米,背過身,把藥包放到地上,因為門半掩著,他以為沒事……
  白卿坐在床側,捂著唇,頭發亂糟糟地披在兩側,而李伯仲頭枕在床柱上,望著門口的藥包發呆……
  最終兩人都笑了出來——
  隻有可憐的雷拓還在自責。
  ***
  第一卷以如此的局麵到此完成,下麵進入第二卷。
  可能是金戈鐵馬,也可能是鐵血柔情,這對男女都不是省油的燈,他們的矛盾在相愛後,也許才會真正達到頂峰。

  四十三 匪 一

  四十三
  一覺醒來,身旁空空如也,拾起發簪綰上長發,推開竹門,但見外麵一片蒼茫。
  他就坐在離竹屋不遠的高坡上,麵朝南,正專注地望著什麽。
  待走近時才發現,讓他專注的原來是河灘上早訓的軍士們。
  她沒有走到他身邊,因為他太專注,這種時候是不需要女人與他比鄰的。
  沿著被霜打白的小徑,白卿默默往自己想去的方向慢步。
  女人的一生確實是圍繞男人而活的,但——始終還是要自己一步步走出來,誰都代替不了誰。
  早飯是雷拓從軍帳那兒拿過來的,白米煮得粥,熱騰騰的饅頭,以及兩碟看上去不怎麽精細的小菜。他自然是受得了這種粗茶淡飯,畢竟帶過兵,打過仗的,可他還從來沒讓他的女人吃過這些東西,所以在吃之前,他看了一眼白卿。
  白卿到沒在意他的探視,隻是把掰下的一半饅頭放回食盒裏——軍營裏的饅頭太大,她隻能吃完半個。
  屋裏這兩人剛開始吃飯,就聽外麵一陣噠噠的馬蹄聲,隨著一聲“籲”,馬蹄聲停在了竹屋外,一個盔甲半卸的粗壯男人嘩啦一聲推開門,“王爺——”是個年紀不大,卻長了一張老臉的男人。
  來人沒想到屋裏還會有女人,所以顯得有些不知所措,或者說不知該說什麽。
  “沒規矩。”李伯仲訓斥一句,但顯然沒有生氣,因為聲音很低,也很隨意。
  那人隻是尷尬地笑了兩聲,隨即向白卿立掌欠身,“夫人早。”
  白卿點頭,就算見過了,繼續吃她的飯。
  來人也隻是尷尬了半下,隨即向李伯仲問道:“王爺,我們什麽時候出發去西北?”
  李伯仲端起碗,喝了兩口白粥,後才答他的話,“誰跟你說要去西北的?”
  那人笑笑,“您專門派人來教授弓弩騎射,除了去西北,還能去哪兒?”
  “不要胡亂猜測,讓你在這兒駐紮,就老老實實待著。”
  “是!”一個是字差點把房頂給震飛了,這人的中氣真夠足的“對了,我還帶了樣好東西來。”反身轉了出去,沒多會兒提了隻麻袋進來,“前天野訓,正好給我撞上一頭山豬,知道您喜歡,就多留了一塊,早上聽雷拓說您過來了,就讓夥夫給烤了,還熱著呐——王爺、夫人趁熱吃!”黑乎乎的一隻山豬腿就擺到了桌子上。
  想不到他會喜歡吃這種東西……
  白卿偷瞧他一眼,正巧撞上他看過來的視線。
  李伯仲緩緩放下筷子,撐手站起身,“走,到隔壁去談。”這小子一心想打仗立功,今天好不容易見到他,不磨上一兩個時辰他是不會走的。
  臨出門前,李伯仲衝雷拓示意了一下桌上的烤山豬,那東西雖然吃起來好味道,但看起來確實挺惡心,想讓她吃完飯,最好不要放在這兒。
  ***
  他們是傍晚回的李府,他從正門,白卿從後門。
  聽說他一被抬進門,前院就被圍了個水泄不通,吵吵嚷嚷的,直到掌燈時分。
  泡過澡,回到臥室,就見兒子趴在床上正玩得高興,一見她進來,小家夥停止了一切動作,望著母親半天,然後啊啊叫了兩聲。
  “昨晚沒見到你,一直哭到半夜。”佟嫂捏一把小家夥的臉蛋,“真能折騰人。”
  “以後再哭,就讓他自己睡。”白卿偎到被褥裏,把兒子抱坐到腿上嗬疼。
  小家夥對母親善意的威脅,隻回一聲“啊”。
  “對了,今天一早,王妃身邊的那個茗月端了些碗糕過來,說是什麽禦廚做的,拿來讓你嚐嚐,我瞧那樣子明明就是來打聽你在不在家的。我沒讓她進屋,就說你照顧王爺到半夜,清早才躺下。”佟嫂拿著一條剛烤的暖烘烘的小被子裹住小家夥的上半身,讓白卿給他換衣服。
  “不礙事,知道就知道吧,反正瞞也瞞不住。”解下兒子的衣服,套上軟棉的睡衣。
  “你想事寧人當然也對,可就怕人家不願意。唉,這要是當時芽城沒打仗,留在芽城該多好啊,你也不用在人家的屋簷底下做人。我在想啊——你看你能不能問問王爺,幹脆讓你帶著小公子回芽城算了,那邊山高皇帝遠的,就是前院那兩個想鬧,那也鬧不起來,沒人鬧,家裏不就安生了嘛。”
  “沒那麽簡單。”回芽城當然是好,可他會同意嗎?現在可不是她一個人了,還有兒子,她做自己的主都困難,更別說做兒子的主了。
  “王爺的傷怎麽樣了?”把換好衣服的小家夥遞給白卿。
  “走路都會打顫,估計要歇上一段日子了。”
  “那麽重的傷,能保住性命已經是萬幸了。”佟嫂抖一抖小被子,疊好放到床頭,“趕緊睡吧,瞧這幾天把你給熬的。”順手捏一把白卿懷裏安靜的小家夥,“今晚你到是安靜啦?”
  小家夥拽著母親的衣衫,對佟嫂嗯啊幾聲,看上去很高興。
  佟嫂離開沒多會兒,白卿就耐不住困,閉眼睡著了,而她懷裏的兒子卻是滿眼的精神,因為他睡了一整天。
  看著母親入睡,小家夥嗚嗚哇哇地製造出了各種噪音,希望能把母親擾醒,陪他玩耍,可惜都沒能成功,因為他的母親太累了……
  ***
  屋外,風吹樹枝哢哢作響。
  就在白卿隔壁的耳房裏,一名女子倏得從床上坐起身,側耳傾聽了一下窗外的風聲後,緩緩起身——來到門後,在門後站了好一陣,才伸手開門。
  門打開,外麵站了個男人,女人沒有尖叫,也沒有驚慌,隻是默默讓開路,讓男人進屋。
  擦亮火折,點上燈,女人默默打開梳妝匣,從裏麵拿出一隻斑駁的紅木盒,放在桌上,然後緩緩拉開男人的左臂,上麵是一片青黑。
  兩滴眼淚倏然落在男人青黑的胳膊上……
  女人打開紅木盒,細細在男人的胳膊上紮了密密的銀針,之後用手在男人的手心寫了幾個字——別管我了,你走吧。
  “現在說這些會不會太晚了?”男人仰在躺椅上,看著女人抹眼淚,“我說了不會丟下你,就是不會。”
  【這樣下去,你撐不住的】
  男人閉上雙目,哼笑一聲,“這買賣是有點虧了。”那李伯仲真是有本事,想對付他的人越來越多,真是應接不暇,“這些日子,我會留在這裏。”
  【不走了?】
  “暫時不走。”因為這裏最近不安全。
  【是不是出什麽事了】自從跟李伯仲做了交易,他就很少出現,即使出現,也不會久留,這次他竟然說要暫時留在這兒,一定是有事才會這樣。
  “沒什麽大事,李伯仲不是受傷了嘛,讓我過來住一陣子。”他並不想告訴她實情,因為不想讓她擔心,“先把針拔了,我去前院一趟。”
  女人搖頭,因為他身上的毒還沒清幹淨。
  “我吃了解藥,沒事。”他還有事要通知李伯仲,剛才在前院見他屋裏人多,就沒進去,這會兒應該差不多都走了。
  男人離開時,把門帶上,省得她出去送他。
  前院剛剛安靜下來。
  李伯仲正坐在桌案後,拳頭在下巴上摩挲著,似乎在想什麽事。
  銀翼堂而皇之地推門進屋,坐到李伯仲對麵,“命挺大的嘛。”那麽重的傷都能活過來。
  李伯仲放下拳頭,看向銀翼,“什麽事?”他一向不會親自來找他。
  銀翼拾起茶幾上的茶壺,給自己倒了杯茶,喝罷一口才開口:“聽說有人找了‘老頭’親自來殺你,還有你的那些女人跟孩子。”不因為這個,他幹嘛來找他?
  “什麽時候?”
  “差不多就這幾天。”
  “知道是什麽人的委托?”
  “不知道,現在你炙手可熱,隨處都能打聽到有人雇凶給你‘請安’。” 誰都有可能想殺他,東周、嶽鏘、西北的虜人,甚至連漢西以及李家人,都可能是買凶的人。
  “老頭這人唯一喜歡的就是錢,如果你的出價能超過買家,可能會避免一場血光之災。”
  李伯仲冷笑一下,他的西北軍費都還在籌備,哪裏有功夫理那些江湖渾人,“你在河下留一段時間。”
  銀翼揚揚眉梢,“我不保證我能對付得了老頭。”
  李伯仲點頭——
  危險始終還是避免不掉啊!

  四十四 匪 二

  從小霜河回來後,白卿鮮少去前麵,一方麵有那對趙氏姐妹著急他的身體,撈不著她操心,另一方麵,前麵出入的都是些有頭有臉的人物,她不認識幾個,也跟那些人談不上話,站在其中顯得不倫不類。所以,能少去前麵,她就盡量少去,反正他也忙得顧得上後院裏的女人。
  過了初九,前院裏那些白衣白甲的武士都不見了,八成是皇帝回京了吧?
  還是佟嫂的消息比她靈通,中午去了廚房一趟,回來什麽都知道了,聽說皇帝跟太後是昨晚連夜走得,由大隊人馬護送著出了北門,走得有些倉促。李伯仲隻將他們送到了城門口就轉了回來,沒跟去京城。她以為他會跟著去京城一趟,畢竟那樣才能更顯出一片忠心。
  這天晚上,李伯仲讓人捎話過來,讓白卿帶著孩子到前院吃飯。
  進了門才發現趙氏姐妹倆都在,分別坐在李伯仲的左右兩邊。
  難得這麽團圓——
  白卿彎腰坐了下來,她的位子恰好正對著李伯仲。
  “吃飯吧。”他淡聲交代一句。
  三女這才拾起筷子。
  趙女瑩吃得很少,好像是身體不舒服,自從來到河下,她就一直病病歪歪的。飯沒吃幾口,一道清蒸獅子頭到把她吃下的那幾口飯全給招了出來……
  忙亂啊——一堆人擁著她出門。
  李伯仲當然不會置身事外,他可是她的丈夫,所以他很著急……忙著吩咐人去找大夫,忙著扶趙女瑩回房。
  屋子裏一下子變得空空如也,隻剩白卿和躺在圍筐裏的阿邦。
  歎口氣,放下筷子,拾起帕子擦了擦嘴,這飯依舊還是沒吃成,看來這家人真得是犯衝,聚到一起就會出事。
  伸手從圍筐裏抱起兒子——不自己抱都不行,屋裏根本沒剩人,“等你長大了,可記著別去享什麽齊人之福,夠累的。”親親兒子的小臉,跨出門,隻留下那一桌豐盛的菜肴。
  ***
  回到後院,屋子裏也是空空的,因為知道她今晚帶孩子去前麵,所以佟嫂也早早回了屋。
  一個人住著一大間屋子,應該是寂寞的,不過還好,她有孩子。
  不知道為什麽,今晚她竟然跟一個隻有七八個月大的孩子玩得這麽起勁,而且笑得前仰後合,笑聲在空闊的屋子裏來回反複。
  最終,孩子玩累了,睡著了。回頭看看地上,鋪了一地的衣服——她剛才把兒子放在地上爬了。
  都是好衣服啊,錦緞的,絲織的,不過踩在腳下依然會髒,髒了依然也會變醜。
  傾身躺到兒子身旁,臉湊在他的小肩膀上,“阿娘好像變笨了——”她居然也會感覺到酸意,隻因為他關心別人的神情,真是好笑。
  不過沒人笑她,隻有兒子在睡夢中吸吮唇片的聲響……
  ***
  大概是半夜時分,白卿的屋門響了兩聲,不過屋裏沒動靜,因為母子倆都睡著了,隻有一地的華服在燭光中灼灼閃耀。
  她給門上了栓,窗也是。
  夜半三更,李伯仲獨自一人回到了前院,在榻子上坐了足足一刻,隨即起身原路返回,搬開門軸,進到屋裏——這個家沒有他進不了的地方。
  他所看到的就是那一地的華服,以及床上熟睡的母子。
  伸手擾醒她——
  白卿迷迷糊糊地睜開眼,“什麽時辰了?”他還過來。
  “剛過子時。”
  白卿撐起上身,發髻鬆散,雙眼半睜半眯,頗有些惺忪之姿,“女瑩怎麽樣了?”
  “身體虛,染了些風寒。”坐到床邊的軟凳上。
  白卿蹙眉看看他,既然趙女瑩染了風寒,他幹嘛還大半夜跑到這兒來?依照往常的經驗,他該留在那兒才對。
  “為什麽不開門?”他知道她的睡眠一直都很淺,不可能聽不到那麽大的敲門聲。
  “你不是進來了?”還需要她開什麽門?
  “我說剛剛。”
  白卿抹了一把額頭,睡意還沒消去,眼前還有點模糊,“剛剛沒聽到有聲音。”盯著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裏還有餘怒,看來是被誰給惹了,如果不想倒黴的話,最好不要跟他對著來,“阿邦鬧得厲害,被他吵累了,可能睡得沉了點,所以沒聽見。”
  “阿邦能把地上弄成這樣?”
  白卿張望了一眼地上被糟蹋的華服,“都是明天要洗的……對了,還沒吃東西吧?”彎腰下床,拖著荷瓣色的繡鞋,一路踏著華麗的衣衫走出內室,從外屋的桌上拿了碟糕點進來,順手又倒了杯還算熱的茶,放在他手邊的矮桌上。
  既然他的火氣不能惹,那就先轉移掉再說,她今晚不想替別人承受他的怒氣,因為她的心情也不是太好。
  李伯仲捧了熱茶在手,看上去怒氣消了一點,看著她道:“這段時間不要出門。”
  他今晚把三個女人叫到一起,就是想囑咐她們這件事,結果讓女瑩給攪和了,折騰了大半天不算,那丫頭又跟他哭了一晚,他也安撫了一晚,本來一切可以這麽相安無事的,結果那丫頭卻提到了哥哥嫂嫂對自己的勸說,那意思她的年紀不小了,該為李家繼續香火了,不然就是她沒有盡妻子的責任,當然這也無可厚非,畢竟她是他的正妻,她說的確實都是作為妻子的責任,這些都沒惹到他。
  真正惹到他的是那丫頭後麵的幾句話——哥哥說你變了,對趙家變了,對他變了,對女瑩也變了,以前的伯仲是講情講義的。
  這一句話把李伯仲積壓在心底的怒氣一下子抬升到了頭頂,趙家還有臉講情義?殺人放火、攻城略地、催繳錢糧的時候可還記得情義二字?如今他隻不過是把不該他們得到的東西一點點拿過來而已,這樣就叫不講情義了?
  就因為這句話,讓李伯仲沒繼續留在趙女瑩的屋裏,結果來白卿這兒又吃了個閉門羹,讓他的怒氣更增了幾分。
  好在白卿並不想吵,他的怒氣才又壓了回去。
  白卿點頭答應了他的話,不過沒抬眼看他,隻是伸手將自己亂糟糟的長發編成辮子。
  “生氣了?”這個女人的脾氣很少表現在臉上,要從眼睛裏看。
  白卿瞅過他一眼,“不是你在生氣嗎?”他才是火氣最大的那個吧?外屋的門可還半倚在牆上呢。
  李伯仲箍了箍手上的茶碗,這幾天被雜事弄得心煩意亂,再加上趙家又開始催繳年前索要的“稅款”,所以他的火氣一直積壓,且無處可放,一時不察就會壓不住火,“以後不會了。”
  不會那才叫怪了,前院的那位正主一天急過一天,就巴望著能誕下子嗣,不光為她自己,恐怕娘家那邊也催得緊,真是可笑,堂堂的正王妃,嫁過來幾年,竟然還不如一個唱曲的歌 妓,能不急嗎?而他偏偏就沒這個本事讓表妹的肚子大起來,隔在哪個女人頭上都會火急火燎,他的氣以後還有的受呢。
  “王爺——”雷拓的聲音從窗外傳來,“王妃不見了!”
  “……”這確實有點讓李伯仲驚訝。
  白卿也覺得莫名其妙,再怎麽吵,趙女瑩也不會半夜出走才對。
  李伯仲眉頭蹙緊——看來情況沒有他預料中那麽好啊。
  他是決定滅了東立的,不過現在看來,似乎還沒那麽容易。

  四十五 大秦川 一

  對李伯仲來說,滅東立是遲早的事,從他們第一天開始威脅他,他就沒打算饒了他們,人活在世,受製於人是常事,但一直受製於同一人,就隻能說這人有問題了,所以這幾年他手下那些護衛忙得腿腳不著閑,就是為了把這個東立從根到梢全都挖出來。
  可惜還沒挖完,他又不得不再次受製於人。
  巧合的是,就在趙女瑩不見蹤影時,漢西趙家來了客人,很尊貴的客人——漢西世子趙政宸,趙女瑩的親哥哥。
  據說他是從京城來的,李伯仲於危難之中解救了皇帝,而趙家則幫助皇帝再次回到宮廷,李伯仲的重傷讓漢北得到了在西北的駐軍機會,而趙家也不示弱,在協助皇帝重回京城後,應皇帝、太後的再三要求,將帶來的五千多的精銳留在了京郊的中衛軍。
  目的很明顯,既然你李家想製我,我也要想辦法回擊才對,你在西北設軍,我就在你李伯仲的喉管上放一把刀,不動則已,一動就看誰死得更快。
  這也就是為什麽李伯仲沒有跟隨皇駕去京城的真正原因,因為趙家早就以“護君”的名義,在京城扒了坑,等著人去跳呢。
  李家的中興終究沒那麽容易,李伯仲還有很遠的路要走。
  趙政宸的到來,趙女瑩的失蹤,可想而知趙家不會對李伯仲悶不吭聲。
  而李伯仲什麽話也不能說,說什麽都是錯,一個連妻子都看顧不好的男人,還有什麽權利說話?
  錢——唯有錢才能從那個貪婪的老頭手裏帶回趙女瑩。
  對於富貴人家來說,能用錢來解決的問題,就不能稱之為問題,所以李伯仲很快就將妻子贖了回來,當著大舅子的麵。
  看上去,一切都恢複如常了。
  隻有李伯仲的手是攥緊的,因此他此刻囊中羞澀,西北軍費已經完全沒了著落,想逞英雄,那也是要有錢財陪著才行,沒有錢,什麽都做不了。
  漢北的實力到底有多少,趙家心裏非常明白,這麽多年,被那麽多人盤剝,能剩下多少東西?
  想對付李伯仲,不用跟他在戰場上硬碰硬,靠“錢”這個字就可以讓他焦頭爛額。漢西重商,可謂商通天下,錢的問題對他們來說很簡單,但對漢北來說卻是大問題,漢北非魚米之地,也非重商之地,他們擁有的,隻是那些已近被淘汰的銅礦,所以說,李伯仲想要中興,第一件做得事不是擴大他的軍隊,而是要想一想,該怎麽讓漢北聚集財富。這一點,至關重要。
  ****
  趙女瑩回來後,驚魂未定,所以一連三天,李伯仲都是在她的屋裏度過的。
  趙政宸是在妹妹回來後的第四天離開的河下,與他一起離開的,還有年前漢北欠漢西的錢,一分不差,他全部帶走。
  他們要把李伯仲逼到不能動彈,讓想打仗卻打不了。
  某個初春的傍晚,當白卿跨進兒子的房間時,李伯仲正站在兒子的床前發呆。
  雖然白卿並不知道這些日子出了多少事,但也能猜到一二,趙女瑩的事不但讓他的臉上無光,恐怕還損失了不少銀兩,而趙政宸離開時,又帶走了幾車的木箱,想也知道不會是什麽漢北特產。
  他缺錢,而且是非常的缺,缺到連王府都還沒複工。
  轉念一想,又怎麽會不缺呢,這幾年他一直在外麵東征西討,打仗不但燒命,更燒錢,有多少錢耗不完呢?
  一家之主並不是那麽好當的。
  李伯仲轉臉看看門口的白卿,“有點餓了。”從早晨一直忙到剛才,一口水都沒喝,看到她才想起來餓了。
  白卿轉身出去,沒多會兒提來一個小食盒。
  夕陽透過西窗,照在紫紅色的圓桌上,散著奇異的光暈,光暈裏,男人吃著飯,女人抱著剛睡醒的孩子坐在一旁。
  “問你個問題。”認真吃著自己的飯,視線並沒有偏到白卿身上,似乎隻是很無意的問話。
  “嗯?”白卿挪開兒子抓向她胸口的小手。
  “如果——身邊所有人都阻止你去找瑞華,你會就此停止嗎?”話尾隨著視線一起停在了她的臉上。
  這男人是不自信了,還是想從她這兒找些堅持下來的理由?
  “那些人怎麽想,怎麽說,跟我都沒什麽關係。”她從來都不否認自己是個自私自利的人,她隻在乎她想在乎的人。
  李伯仲第二次在她麵前笑出聲。笑過之後,他隻道了聲“好”。
  好在哪兒呢?
  她的話不過證明了她是個獨人而已,一個不在乎別人的人,通常也不會被人在乎的。
  *****
  那一晚,他留了下來。
  他有好久都沒在她這兒過夜了,開始是因為她的孕期,而且他也忙,忙得天上地下的,甚至連食色性也都不記得了,到後來,他受了傷,還有趙女瑩的病。所以他沒機會去放縱自己的欲 望。
  而外麵人卻傳他妻妾成群,嗜色如命,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的緣故,他這樣的人,沾上了她這樣出身的女人,除了嗜色之外,還有什麽可解釋的?沒什麽可解釋的,他就是好 色之徒。
  月轉窗格,芙蓉帳落,春枝弄別影,風過盡嚶嚀,料是那巫山雲雨不醒……
  床底間的那點事,其實也就是那點事,她不甚喜歡,但也沒到討厭的份上,不過——因為她在他麵前吐過一次,所以他顯得格外在意她的感受。
  月色透過窗紗打在床帳上,然後再透過床帳,幽幽然的照在帳子裏的這對男女身上。
  男人仰麵躺著,呼吸還有些不定,女人蜷腿坐著,很平靜。
  這種事,忙活的好像都是男人,可他們卻照樣樂此不疲。
  “是不是又要出去了?”通常都是因為要遠行,他才會如此放縱自己。
  “嗯,會出去一陣兒。”睜開眼,拉她躺到身邊,“想不想跟著一起去?”
  “……”睜大眼睛看著近在咫尺的他,不得不說,他這突然的邀請真有點驚到她了,他竟然要帶她一起走!丟下他的家不管,是打算私奔嗎?“去哪兒?”
  “哪兒都去。”
  “還回來嗎?”她的意思是遠行之後,自己還用不用回來這個家——他的家。
  “你不想留在這兒?”
  “我留在這兒,怕是你一輩子都安生不得。”眉眼上浮著一絲媚態,但一閃而過。
  “跟著我,可能會吃些苦頭,你願意?”把她勾到自己的胸前。
  白卿的下巴墊在他光 裸的胸脯上,想了想,點頭。
  她可以跟著他居無定所,她不想留在他的家裏,因為這個家隻屬於他跟趙氏姐妹,屬於漢北王,卻偏偏沒有她白卿的份兒。
  兩年零三個月,這是李伯仲給她最美好,也是最完整的一段人生。與此同時,這兩年也是李伯仲的蟄伏期。任何形式的爆發都是需要長時間的忍耐與醞釀的,中興之道尤為如此。
  李伯仲卸下一身的遠大抱負,第一件要做得事就是先滅了“東立”,不是單純的報複,他要的可不隻是那個“老頭”的命,他要的是整個東立,一個可以為他服務的密探機構。
  所以第一站,他要去的就是大嶽國最為魚龍混雜的地方,這地方叫“秦川”,在東齊與漢東的交界處,一個誰都想管,卻誰都管不著的地方。這裏是東立真正的核心所在。
  四月,芳菲殆盡之期。山間的春色卻開得正豔,漫山遍野的七彩,開在奔湧的濃綠之上,美的不似人間。
  這裏便是秦川的入口,他把她帶進了他的世界——狼煙四起,豪邁不羈,英雄豪傑叢立的世界。
  愛上他其實很簡單——後來她才發現。

  四十六 大秦川 二

  秦川坐落於漢東、東齊交界,共分九鎮,三十二寨,以大嶽國的縣域劃分,秦川夠得上一個縣治,不過因為它的隸屬至今不明,時而漢東,時而東齊,所以管製甚為散亂,致使這地方成了烏合之眾的聚集地。
  白卿隨李伯仲到秦川已經三天,住在一間不大不小的客棧裏,這三天之中,李伯仲動了六次手——跟人打架。
  既然這裏是烏合之眾的聚集地,當然就有各種各樣的無賴,有的想從他們這些生人身上找錢,有的當然是想沾一沾人家如花似玉的老婆,總之就為這些瑣事。
  “咚咚——”門板響了兩聲。
  白卿正給兒子脫衣服,手在半空中停了半下,淡聲問了句“誰”。
  “夫人,李爺請您下去用飯。”是店家的小夥計。
  下去用飯?他不是建議她不下樓的嘛,免得看著那些賊眉鼠眼的人不舒坦,“知道了。”
  小夥計沒再多嘴,順著樓梯道下去了。
  大概一刻之後,白卿才抱著兒子下樓,走到一半時,她停在了樓梯上,因為樓下坐了滿滿的一屋人,不下三四十,全都安靜地坐著,此刻視線都在她跟兒子身上。
  白卿瞅一眼坐在靠南門主桌上的李伯仲,他又在做什麽?
  繼續走完剩下的一半樓梯,來到李伯仲跟前,在他旁邊的一個空位上坐下,此時,屋子裏仍舊很安靜,連聲咳嗽都沒有,唯一的聲音就是阿邦的呀呀學語聲,小家夥揪著父親的衣袖,嘴裏嘟嚕嘟嚕的,不知道在說什麽。
  李伯仲把兒子抱到自己腿上,這小子越來越重,而且還閑不住,放在她懷裏,恐怕她連飯都吃不成。
  “咳……”坐在李伯仲身旁的一個留著絡腮胡的中年人清了清嗓子,“人都齊了,李爺,我們就開始吧。”
  李伯仲點頭,隨意應了一聲。
  那絡腮胡端著瓷盅那麽大的粗碗站起身,“各位兄弟,咱們先敬李爺一碗。”
  絡腮胡的話音一落,就見眾人齊刷刷都站起身,個個端著大海碗,一仰脖子,跟喝水似的,酒就全下了肚。
  酒一喝完,全部將酒碗倒立,以示尊敬。
  李伯仲不慌不忙,先把兒子送回白卿懷裏,然後抬手端起桌上的酒碗,起身,也是一飲而盡,酒碗倒立,“各位,入座吧。”坐下前,順手從白卿手裏再把兒子抱過去。
  小家夥瞪著水光光的大眼睛,四下張望著這些敬父親酒的人,看完一圈後,高興地在父親腿上連蹬兩下,因為他覺著好玩。
  李伯仲入座後,眾人這才跟著坐下來,屋子裏也開始變得嘈雜,喝酒劃拳的、嬉笑怒罵的,活生生山寨土匪的樣子。
  “李爺,小弟再敬您一碗,多謝您救命之恩,昨天要不是您出手,我郝亥真就栽了。”嘟嘟嘟,一碗酒又下去了。
  李伯仲也沒薄他的麵子,回敬一碗。
  接下來便是輪番的敬酒,李伯仲酒碗不離手,這個一杯,那個一碗,與人說笑豪飲,看上去好不恣意。
  白卿在一旁默默不吱聲,隻是拿小勺子攪著碗裏的白粥,攪得可入口時,舀一勺送到兒子嘴裏,看著小家夥吧嗒吧嗒地邊吃邊在父親懷裏玩。
  終於,酒過半酣時,有人開口要拉他入夥了,“李爺,您身手不凡,膽略過人,不如以後就跟我們兄弟一起拚夥算了。”這句話引得周圍安靜了不少,連鎖反應,沒多會兒,整個屋裏都靜了,等著聽李伯仲的答話。
  李伯仲喝得滿臉通紅,眼睛半眯,看上去頗有醉態,環視一眼屋裏的人後,忽而低頭一聲笑,“喝酒。”沒答應,也沒拒絕。
  那問話的人還想繼續說話,卻被絡腮胡的郝亥擋下,“喝酒,喝酒。”
  郝亥心想,看這樣子,這人確實是有那麽點意思入夥的,不立即答應,恐怕是對他們這些人還有所顧忌,不能太操之過急。
  等酒席散去,人都走得差不多後,郝亥依舊坐在李伯仲身旁,因為他有話要說,而且他還要付酒錢。
  “夥計,算賬。”郝亥身邊的一個年輕人把店夥計招過來。
  小夥計匆匆跑過來,畢恭畢敬的,這些要命的主他哪敢惹,“李夫人剛交代過,今晚的酒菜錢記到李爺的賬上。”
  年輕人看看郝亥,郝亥大喝一聲,“敢!今晚這帳一定要我們來付。”
  小夥計嚇得一哆嗦,直看李伯仲,李伯仲正抱著兒子閉目養神,像是喝多了,不過還是開口說了句話:“誰付不一樣?”
  “這哪行,說好了,我們請您的。”郝亥說話笑嗬嗬的,一點也沒有剛才的凶神惡煞氣,因為李伯仲腿上的小家夥正瞪大眼睛看著他。
  “都是自家兄弟,無所謂誰請誰。”李伯仲張開眼,坐直身子。
  這時,白卿從後廚端了一盅解酒湯來,放到桌上,伸手盛了三碗,除李伯仲外,郝亥跟他的小跟班也一人一碗。
  “謝夫人。”兩人到很恭敬。
  “昨天那個叫雁翎王的是什麽人?”李伯仲端起解酒湯,很無意的聊起了昨天的事。
  事情是這樣的,自從李伯仲帶家眷住進了遼遠鎮這家客棧後,就不止一次被人找茬,欺負生人嘛,街頭混混“該盡的責任”,而這些混混大半都是郝亥的人,以他們的身手,基本上是別想從李伯仲這兒討到便宜,所以事情就那麽鬧大了,一級找一級,熬到最後難免要郝亥出麵,結果還沒等郝亥見識到這位“李爺”的身手,他們就來了更大的對頭——雁翎王。虧了李伯仲出手,郝亥才保下自己的命。
  “雁翎王是東立的人,也是川鎮一帶的瓢把子,本來我們跟他們井水不犯河水,他們討大買賣的,我們小打小鬧,誰知道他們現在連小買賣都不給我們做,兄弟們也都是要養家糊口的,沒辦法,就跟他們爭了幾次,弄得現在隔三岔五就來鬧一趟,我真是沒辦法了,李爺——您要是真打算在這遼遠鎮久住,我郝亥二話不說,這遼遠鎮的‘把頭’位子甘心情願讓出來,隻要您撐著腰,讓兄弟們有口飯吃就行。”
  李伯仲喝上幾口解酒湯,笑笑,“東立可不好惹。”
  “咳,李爺您剛來,還不知道咱秦川的門道,東立是厲害不錯,可他們不插手這些綠林事,他們隻跟那些豪門大戶,諸侯世家的人做買賣,雁翎王這些人,說是東立裏麵的人,其實都是掛名的,每年往東立樓送些份子錢,就揚言自己進了東立,其實一般隻要不鬧得太凶,東立也懶得管他們這些破事。”
  李伯仲饒有興致地轉著湯碗,半天才道:“郝兄為何不幹脆也掛到東立名下?”
  郝亥幹笑兩聲,歎口氣,“不瞞李爺說,我還沒那本事進東立樓,再說東立的份子錢太高,我們忙活一年都湊不夠。”
  李伯仲端起湯碗一飲而盡,飲罷,轉臉對郝亥道:“行,隻要兄弟們不嫌我礙事,我就在這兒待下來。”
  郝亥愣了半下,因為沒打算他能這麽快答應,不過很快醒悟,一拍大腿,“好,明天一早我就招兄弟們過來,這‘把頭’位子我讓給您。”
  “噯?郝兄要是這麽說,我就不能留下來了,小弟初來乍道,在郝兄的地頭上討生活,隻要有間房,有塊地,能容下妻兒,就足夠了,‘把頭’的位子,不敢亂坐,也坐不起來。”
  “……哈哈。”郝亥大笑,大掌拍拍李伯仲的肩膀,“客氣客氣,李兄弟留下來,我郝亥就感激不盡啦,哪有敢不敢一說。”
  就這樣,李爺變成了李兄弟,李伯仲成了遼遠鎮的一個混混。
  ***
  入了夜,暖風卷簾,星辰滿天。
  二樓朝陽的走道上,李伯仲半倚著竹椅,雙腳翹在木欄杆上,仰望星空。
  白卿安撫兒子入睡後,挑簾子來到他跟前,挨著他坐下,“一直留在這兒,行嗎?”漢北那麽多事,他能就此放下不管?
  李伯仲看看她那雙被星辰染了色的眼眸,笑著拉過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唇上,“你覺得我會是個有仇不報的人嗎?”凡事他都可以忍,但是忍不代表不作為。
  白卿淡笑搖頭,他的確不是那種有仇不報的人,“所以非要親自來?”來看東立被滅掉?
  搖頭,“不隻這些,還有更重要的事,想聽嗎?”想聽他會講給她聽。
  這次換白卿搖頭,還是不聽了,不知道他要做什麽,就不用整天提心吊膽,“你自己知道在做什麽就行了,不需要告訴我。”
  李伯仲嗬笑,最近他經常這麽笑,像是每天都過得很開心,“這些日子很辛苦吧?”這次出來一個下人都沒帶,什麽都要她親自做,手都磨出了細繭。
  “還好。”以前的以前,她也是這麽過的,靠自己沒什麽好辛苦的。
  “過幾天,過幾天就好了。”他如此說,像是在安慰,也像是在宣誓。
  ***
  也就是這之後的第七天,他們從客棧搬到了遼遠鎮南的一處民居,地方不大,但很幹淨,而且家裏也有了做雜事的下人,不必凡事都要勞累她了。
  這個時候,他開始跟郝亥他們稱兄道弟。
  又過了些日子,他們再次搬家,這次搬進了一方精致的小院,家裏又找了兩個丫頭,這回,她真的是什麽都不必做了。
  他的那些兄弟們還會經常抬著一些箱子送來給她保管,她打開那箱子看過一兩次,是些錦緞、珠寶之類的東西,雖不怎麽精細,但還算值錢,她把這些箱子都鎖在了後院的柴房裏。
  再往後……他成了東立的人,遼遠鎮終於掛到了東立的名下,因為他們有錢繳份子了。
  白卿想,東立這回該小心了,他要動手了呢——

  四十七 大秦川 三

  阿邦過了周歲後,他再次出門,說是過幾天才能回來,於是滿院子隻剩下幾個女人。
  帶阿邦的丫頭叫巧巧,十五六歲的年紀,秦川南山人,說話帶著濃重的秦川味,因為怕主人家聽不懂,所以輕易不怎麽講話。這兩天這丫頭神色總顯得有些恍惚,見了白卿也是有意閃躲,挺讓人奇怪。
  挑了個吃午飯的時間,白卿來到兒子的房間,正好把這丫頭堵在了屋裏。
  “是不是家裏有事?”半大的孩子,一般不該有這種解不開的恍惚才對,她之所以選她照顧兒子,就是因為這個年紀的人還算單純,身在異地,她需要一個單純的人來照顧自己的孩子,至少是能讓她放心的,所以她挑了這個巧巧。
  小丫頭被問的支支唔唔的,最後幹脆低頭不語,像是有什麽難言之隱。
  “是淩婆婆不讓你說?”淩婆婆也是家裏的下人,不過因為她能說會道,做事又利落,現在儼然已經是下人裏麵的小頭目了。
  小丫頭有些驚訝地抬眼望望白卿,顯然是她猜對了,確實跟那淩婆婆有關係。
  白卿坐到茶幾旁,伸手給自己倒了杯涼茶,“她又想去柴房拿東西了?”那淩婆婆可不隻一次光臨過那間放滿箱子的柴房,那柴房她確實隻是隨意上了把鎖,可這不代表她不知道有人進去過。柴房門前的草灰,在這方院子裏,隻有那一個地方有,因為這個家燒得全是木炭,木炭灰與草灰的差別可大了呢,
  小丫頭經不住白卿這麽真假難辨的詢問,最後和盤托出——淩婆婆讓她們初三晚上睡沉一些,聽到聲音也別出來,隻要不礙事,到時每人給十兩銀子。
  每人隻給十兩銀子?這封口費也太少了點。這麽大的“買賣”都做了,何必在乎這麽一點蠅頭小利呢?
  “今晚你到我屋裏睡,陪阿邦。”初三就是今天,看來今晚是要出事了,而且他不在。
  小丫頭懦懦地點頭應允。
  ***
  是夜,暗灰的夜色中, 一路人偷偷將李家後院柴房洗劫了一空,這還不夠,這路人更是打起了主人家的主意。趁著夜色,摸到了主人家居住的小樓,就在他們挑開門閂跨進一隻腳時,哧一聲,有人擦亮了火折。
  一位白衫荷裙的女子端著一盞長頸鶴燈站在內室門口。
  “能拿的,不是都拿了嗎?又何必趕盡殺絕?”白衫女子將鶴燈輕放到角桌上。
  “我們本來就是來帶夫人你的,外麵那些錢不過是順手而已!”說話的正是那位淩婆婆,此刻的她早沒了平常那副慈眉善目的樣,“怎麽?三夫人是打算讓我們動手?”
  三夫人……聽到這個稱呼,白卿眉尾稍稍一挑,“你是東立的?”這就不難解釋為什麽區區十兩銀子就能打發那些下人了,他們根本就不需要銀子來封口,光“東立”兩個字就夠嚇人的了,隻可惜巧巧那丫頭是從山裏出來的,不知“東立”的厲害。
  對白卿的問話,那淩婆婆沒承認,也沒否定,她確實是東立的,不是掛名東立的混混,而是真正東立的人,從李伯仲領著遼遠鎮的一幫混混入了東立,“老頭”就得知了堂堂漢北王竟屈駕於此,知道是來對付他的,所以他又怎麽能束手就擒?
  這秦川可是他東立的地盤,敢在這裏跟他鬥,他李伯仲夠有種的。
  “走吧?”淩婆婆向白卿打了個請。
  白卿默默坐到了角桌旁,她當然不會跟他們走,李伯仲敢把她跟們母子扔到這麽一個龍潭虎穴,肯定不會讓他們聽天由命。
  就在淩婆婆抬腳過來時,一根銀絲穿破窗紗,直衝她的咽喉而來,好在她的身手不慢,手上的軟鞭一勾,把身旁的一個隨從卷到身前,做了替死鬼。
  看著那個隨從倒地身亡,淩婆婆的眼眸閃爍兩下,她當然知道這銀絲是何物,想不到銀翼也在這兒。
  “別來無恙啊。”銀翼半倚在窗側,笑看著這個淩婆婆。
  淩婆婆側一眼窗外的銀翼,心知自己絕不是他的對手,不過也並沒有過分擔心,她知道他沒打算殺自己,否則剛剛就不會有時間讓她找替死鬼,“想不到你會淪落到做女人的保鏢。”
  “行了,別死撐著麵子了,知道我今晚不會殺你,就不要拿話來噎我,你清楚我這人經不住人家挑釁!”要不是李伯仲走前留話,不殺這些人,這淩婆婆根本沒機會說風涼話。
  淩婆婆冷哼一聲後,給身後的隨從打了個手勢,幾個人隨即退下小樓,地上那個被銀絲穿透喉管的替死鬼也被背走,不過他們也不是無功而返,起碼是搬走了李家柴房裏的值錢東西。
  這是李伯仲來秦川後第一次與東立對上,東立用了這麽一招漏洞百出的潛伏,不過是想試試李伯仲的底,更重要的是想讓李伯仲弄清楚,在秦川,任何人都可能是東立的眼線。
  而李伯仲則把底翻給他們看,有銀翼在,暗殺這一招想要成功,恐怕還得多調些人來。
  ***
  李伯仲初四的傍晚才回來,一踏進院門,就見白卿蹲在梔子花叢裏忙碌,剛學會走路的兒子圍在一旁湊熱鬧,跟著添亂。
  小家夥遠遠地望見父親後,開始啊呀亂叫,想說更多的話,隻可惜沒那麽多詞匯量,隻能叫“娘”“爹爹”的這麽重複。
  “做什麽呢?”李伯仲單手提起兒子,惹得小家夥好一陣開心。
  “剛開好的花,都被踩壞了,修一下。”都是昨晚東立那幫人做得事,他們不走路,偏要從這花叢裏過。
  她喜歡花,尤其這香香的梔子花,所以他特意讓人移了一些到院子裏,想不到真就開了。
  李伯仲放下兒子,想幫忙修剪花枝,可惜他做不來這麽細巧的事,反到越幫越忙,所以幹脆起身站到一旁,順便把同樣搗亂的兒子也撿到一邊,“昨晚有沒有嚇到?”
  “沒有。”京城那麽大的場麵都見識過了,這點小場麵還不至於讓她嚇到。
  李伯仲將兒子扛到肩上,小家夥的手恰好可以碰到榆樹上的榆錢葉,樂不可支。
  “明天我想出去一趟。”從來到這兒以後,她就沒出過門,一來擔心給他惹麻煩,二來,這裏是東立的地界,畢竟沒那麽安全,不過經曆過昨晚的事後,她想應該沒什麽問題了,他敢把底亮出來給人看,就表示他心裏有底。
  李伯仲點點頭,沒問她想去哪兒,打算做什麽。
  ***
  第二天一早,李府的大門大開,走出來的是一家三口和一個小丫頭。
  李伯仲當然不至於跟著女人在街市上晃蕩,他帶兒子到茶樓裏閑坐去了。
  而白卿帶著丫頭巧巧在花市逛了一圈後,又去了幾家胭脂鋪——她在佟嫂的胭脂鋪做過事,所以每每遇到這樣的鋪子,總會習慣性地進去看看。
  近中午時分,白卿才帶著巧巧來到李伯仲所在的茶樓,一樓很熱鬧,二樓因為讓郝亥他們給包了下來,所以看上去很安靜。
  “夫人,您這邊請,李爺他們在樓上。”郝亥手下的小嘍囉給白卿撥開了一條道。
  白卿點頭感謝,拉著巧巧的衣袖打算上樓。這時身後有人喊了一聲——夫人留步。
  白卿回頭看,是個書生模樣的年輕男子,一身青衫,枯瘦如柴,但雙眼卻很有神。
  “您的東西掉了。”雙手遞過來一隻白綢做的小袋,正是白卿剛剛在胭脂鋪香料。
  白卿看看自己手上的紫竹籃,確實少了一包,明明剛才都綁得很緊,怎麽會掉了呢?抬頭再看一眼這瘦弱男子,“謝謝。”接過綢袋時,白卿略微頓了一下,因為綢袋底下還附了一樣東西,她沒有立即拿出來看,隻是轉到樓梯的休息平台後,才略微瞅了一眼—— 是一塊橢圓形的木牌,上麵隻有麒麟等祥獸的圖樣,唯一的字就是“戊子年”,不像是什麽令牌。
  帶著狐疑,白卿來到二樓,李伯仲正跟郝亥他們閑聊,兒子正趴在他的懷裏呼呼大睡。
  “弟妹來啦!”郝亥等人招呼一聲。
  白卿點頭微笑,算是還禮。
  “李老弟,你們一家好好吃頓飯,哥哥我先走。”郝亥起身就要走。
  “一起吃吧,都到這個時候了。”
  郝亥其實也就是客氣客氣,並沒打算走,聽了留他的話,哈哈笑兩聲,“成,我再去找兩個好吃的菜,保準老弟你沒吃過。”
  趁著郝亥他們下樓找菜的空擋,白卿把那塊木牌放到李伯仲的手裏。
  “哪兒來的?”李伯仲捏著木牌看了兩眼。
  “剛在樓下,一個穿青衣的書生給的。”白卿從他懷裏抱過熟睡的兒子。
  李伯仲手搭在下巴上搓了兩下,似乎在考慮什麽事。
  這時,郝亥等人也轉了上來,手上還拎著幾壇酒。
  “老弟,今天沒什麽事,咱們兄弟喝幾口。”郝亥把酒壇子往桌上一放,就想動手開壇子。
  李伯仲打住他的動作,“酒待會兒再喝,我想先見個人。”
  “什麽人?”郝亥莫名其妙。
  “黑甲,你到樓下找個穿青衣的書生,操漢東口音的,找到了,請他上來。”
  黑甲是個十三四歲的少年,郝亥送給李伯仲的跑腿,挺機靈的一個孩子。聽完李伯仲的話,放下酒壇子立即下樓去了。
  大概一刻之後,黑甲就把剛才那個青衣書生帶了上來。
  見到李伯仲後,那書生抱拳深深一鞠,“小人周顯,見過王爺。”
  王爺?在坐的人,除李氏夫婦外,都是一臉的莫名其妙,什麽王爺,哪來的王爺?
  “膽子不小啊,敢這麽光明正大來找我。”李伯仲伸手示意了一下一旁的座位。
  那個叫周顯的到也不躲讓,撩衣襟就坐了下來,“王爺既然能這麽光明正大的召見在下,想必也沒打算避著誰的耳目,所以在下也就沒必要藏著掖著了。”
  李伯仲笑笑,“秦渠果然看不起我李伯仲,隻讓個小小的都尉來敷衍。”這個周顯,他早在十幾年前就認識了,他曾是漢東世子秦渠的讀伴,一個表裏極不相符的人,長相文弱,卻是個武將。
  周顯搖頭淡笑,“王爺說笑了,我家世子爺是怕妨礙了王爺的事,不好貿然來訪,讓小人前來,是想打聽王爺什麽時候有空閑,也好過來拜訪。”
  李伯仲的手指在茶碗邊沿敲了幾下,“我一直都很閑。”這意思是,他一直在等著漢東來人呢,不必再來試探他打不打算見他們。
  周顯起身抱拳,“好,在下會將王爺的原話告之世子爺。”
  李伯仲倚著椅背,給周顯打了個請。
  周顯躬身之後,下樓。
  周顯一走,二樓突然變得靜悄悄的,因為在場的人還在傻眼。
  “郝兄,咱們喝酒。”李伯仲隨手開了一隻酒壇子。
  郝亥哪裏還有心思喝酒,怎麽也想不到眼前這個人會是李伯仲,他怎麽就成了李伯仲呢,再說李伯仲到這兒來幹嘛……
  郝亥的手在半空中比劃了兩下,他是想問他這個李伯仲跟漢北那個李伯仲是不是一個人,可又不知道該怎麽問。
  李伯仲嗬嗬笑了起來,“兄弟們,對不住,我跟大家瞞了件事。”
  而且還是件大事——白卿默默在心裏給他補了一句,隨即伸手舀了半勺酸梅湯給剛睡醒的兒子,小家夥酸得眉頭皺的老高……
  真不知道他打算怎麽跟這些人解釋。
  ***
  傍晚,夕霞異彩,柳梢掛風,走在溪水浸過的卵石上,白卿不得不抓著他的衣袖來平衡身體,免得一腳踩進水裏。
  他說很久沒看風景了,讓她陪他看。
  他要看風景的地方一向很難抵達,總要經過一番折騰才行,但——每一次他都不會讓她失望,當年在南曆山如此,這一次在秦川也是如此。
  站在斷崖上,向西眺望,夕陽下,濃綠遼闊,山水相依,像極了一幅著了色的江山水墨。
  他獨愛這種登高望遠的方式,尤其是站在陡峭的山崖上,往前一步就是萬丈深淵,卻又是無限遼闊的風景。
  見他的腳尖踩在斷崖邊沿,再往前一步就是無邊的深淵,白卿下意識地攥住他的手指。
  他沒回頭,隻是反手握住了她的手,倒退半步,仍舊站在懸崖邊緣。
  晚風起,兩人的衣裾翻飛糾纏著。
  “為什麽把那些花還回去?”看了半天,他終於回過臉,夕陽給他的側臉上鑲了一層紅暈。
  “那些花要好久才能開,等不到,所以隻有還回去了。”早上她在花市買了好些香菊,吃過午飯後又都還了回去。因為她本來是以為他們會在這兒待到秋天的,可他卻把身份都暴露了,向來應該不會在這兒待久才是,所以她就把花苗都還了回去。
  “喜歡就買,等不到,也可以把花帶走嘛。”
  “還是算了吧,移了根,未必能長出好看的花來。”
  “那就在這兒等到花開為止。”
  白卿笑,“連風景都看了,還能等到花開的季節嗎?”這男人看風景都是選時機的,看完風景他就要照著這幅風景拚殺一番,怎麽可能有時間陪著她等到花開的季節?
  李伯仲笑一笑,伸手將她攬在身側,她一直都很了解他,從第一天認識他開始,她就知道他什麽是時候高興的,什麽時候是生氣的,有時連他都懷疑是不是自己的情緒太過外露。
  “你要是個男人,我非殺了你不可。”他不喜歡被人看透的感覺。
  “這麽說來,那個方醒豈不是該死?”那個人也知道他在想什麽。
  “不一樣。”方醒猜到的隻是他的打算,卻不明白他的一顰一笑是什麽意思。
  “我也不是每件事都能猜對。”她也隻是跟在他身邊久了,看著他久了,才會明白一些事而已。
  “還是不一樣。”額頭抵在她的額上。
  “……”白卿失笑,這個人高興過頭了,就會胡言亂語,看來他又要做什麽大事了,而且把握還非常大。被人擠兌、脅迫了這麽久,終於輪到他翻身了。

  四十八 大秦川 四

  在秦川的西北,有個名叫曉立的地方,這裏到處都是桂樹,房前屋後,山坡路旁,每到三秋之際,便是四野芬芳。
  就在這樣一個桂花飄香的季節,白卿跟兒子被送到了曉立,然後他離開了,沒說要去做什麽,隻說少則七八日,多則半個月,他就會回來……
  ******
  這是老頭第一次現身於李伯仲麵前。
  他們倆曾多次“合作”過,當然,是李伯仲吃虧更多一些。
  不過今天就另當別論了,今天是老頭親自上門“拜會”,因為在過去的一個多月裏,他的東立突然有些失靈了,不但遍及各地的消息網漸漸不再有消息傳回來,甚至連人都不見了,就在他信誓旦旦的打算把李伯仲終結於秦川時,自己卻被莫名奇妙地絆倒了,栽了個至今還不知道有多大的跟頭。
  “王爺的命比在下的值錢。”老頭其實並不老,三十不到的年紀,麵貌清俊,一頭銀發,滿身的陰鬱之氣,說話聲音還有些沙啞,此刻他正坐在李伯仲的對麵,他的身後站著東立的兩大高手,而李伯仲的身後也有兩個人,一個是垂首侍立的雷拓,另一個是半倚在椅子上的銀翼,這四個人已經完全處在勃 發的邊沿,任何的風吹草動都可能引來一場生死之戰。
  “你來就是為了說這句話?”李伯仲吹了吹茶水裏的茶葉沫,飲下一口。
  “不,我來是想跟王爺說,殺你,不難。”就是此刻,他依然有勝算。
  “這話我不隻聽過一次了,說點新鮮的聽聽。”
  兩人相視,長久的靜默……
  最終還是李伯仲先開了口,“我來秦川並不是為了你。”這一點他還不夠格,“不過你是挺讓人不喜歡的。”所以,他要殺他。
  老頭那清俊的笑紋更深了幾分。
  李伯仲繼續道:“本來我挺讚賞你做事的手法。”果斷、狠厲,還帶著九分的精明,“可惜,你太貪財,眼光也不夠高。”他曾想過也許可以不殺他,他喜歡有才有魄力的人,這人有才,隻可惜沒有魄力,而且過於貪財,這樣的人容易變節,容易臨陣倒戈,不值得大用。
  “所以,王爺打算殺了我?”
  “對。”他沒理由讓他活下來,讓他活下來,就意味著他跟他身邊的人將會麵臨更多的危險。
  “就憑他們兩個?”眼角掃過雷拓和銀翼。
  李伯仲笑笑,沒答話,起身離開——他還有一場更好的戲要看。
  老頭怎麽可能讓他這麽輕易離開,今天他既然來了,就做好了打算,即使談不攏,也不能讓這姓李的走出秦川半步。
  李伯仲一跨出門,門便哐當一聲合了上去——被人踹的。
  雷拓、銀翼,一個是李伯仲最近身的護衛,一個是東立曾經數一數二的殺手,身手當然都不弱。
  而老頭跟他的兩名手下也不是吃幹飯的,刀光劍影之中,小樓的門窗四散飛落,樓裏的人也接二連三躍了出來。
  老頭的最大目標是李伯仲,但被銀翼纏著,他一時半會兒也抽不出身,待到終於能抽身時,急速倒退數十步,來到李伯仲身前,抬起左手——他左手擅使一種鉤狀利刃,總共四條,綁在手腕上,形同手指,此刻直對李伯仲的前心刺去——
  李伯仲並沒有閃躲,兵刃閃爍之間,他厲目望進老頭的眼底——
  十步開外的雷拓因為擔心,稍稍有了些鬆懈,被對手一劍刺中了左肩。銀翼也側過來一眼,因為老頭的動作太快,他也來不及阻止。
  都以為這下李伯仲不死也會受傷,可沒有,就在距離李伯仲的前心不到一寸的位置,老頭突然反身躍後了一步,他的腳一著地,三支弩箭也隨即定在了離他腳下一尺遠的草地上。
  也就是說,剛才他的刀一旦插入李伯仲的前心,那三支弩箭也會定在他的身上,所以他放棄了,放棄了跟李伯仲同歸於盡的機會,同時也失去了殺李伯仲最好的時機。
  李伯仲好笑地看他一眼,他果然沒有猜錯,這個人沒有魄力,不值得留他。
  當然,接下來依舊是一場惡戰,李伯仲有埋伏,老頭也不可能沒有埋伏,李伯仲的人是訓練有素的護衛,而老頭的人則是武藝高強的殺手,誰會贏呢?
  兩軍對陣,畢竟不比單打獨鬥,勇猛之餘,還要講究應對之策,東立的人確實個個都是高手,但他們畢竟不是對陣的軍人,不懂配合,而且最要命的,他們的血肉之軀再強壯,也強不過射程五十丈的弓弩。李伯仲身邊的每一個護衛,幾乎都是從他的東軍親自挑出來的,他要求的第一件事,就是全部人都必須擅騎射,因為他們不隻是他的護衛,他們更是漢北的軍人。
  ***
  踩著打鬥聲,李伯仲跨上黑鬃馬,順著小道往北奔去。
  此刻,就在山的另一邊,一場真正的大戰正在進行,這可比小樓外的打鬥有看頭多了。
  李伯仲之所以來秦川,最大的目的並不是眾人設想的那樣——他被東立逼急了,要徹底滅了這個小組織。
  他是要滅了這個組織不錯,但還不值得為它大老遠跑來秦川晃蕩,老頭的臉還沒有這麽大。他真正的目的是來觀戰,並順便攪和的。
  在秦川的這幾個月,他明目張膽的加入東立,引來的可不隻有老頭的視線,還有漢東、東齊的視線,堂堂的漢北王突然出現在秦川,怎能不讓人不掛心?所以東齊暗中來了,漢東也悄悄送來拜帖。
  東周被李伯仲拖殘了,嶽東一代的勢力也緊跟著均衡了,勢力一均衡,就有人開始想入非非了,漢東、東齊在秦川的問題上開始摩擦不斷,李伯仲挑準了時機在摩擦最激烈的時候來到了秦川,因為他要跟人結盟,他還要讓嶽東一帶不得安寧。
  隻有嶽東一帶不安寧,漢北才會安全,因為沒人還能顧得上他,而漢北安全了,他才會有時間存錢存糧,存實力。
  漢西笑話他們漢北沒本事賺錢,那他這次就學一回娘舅的本事——跟人做買賣,別忘了他身體裏也有一半趙家的血統,他們能做得事,他也會。
  既然漢北除了銅礦什麽都沒有,那他就拿這些銅礦來交換。白鐵雖是好東西,但東西太少,尚不成氣候,刀槍劍戟等軍需之物仍然以青銅為主,要打仗,要爭天下,必然要購得足夠的青銅礦石,一旦嶽東一帶亂起來,各諸侯必然要跟著儲藏軍備。
  他的錢,就要從這些諸侯的身上掏出來。
  因此,他一定要把嶽東一代攪亂。
  ******
  跟在李伯仲身後觀戰的是郝亥這班人,在得知李伯仲的真實身份後,這些人待他都畢恭畢敬的,隻有李伯仲絲毫沒改變,依舊與他們兄弟相稱,讓這幫混混們受寵若驚。
  “郝兄,坐。”李伯仲拍拍身邊的石板,示意郝亥坐下。
  郝亥憨笑兩下,盤腿坐下來。
  “想請郝兄幫我個忙。”看郝亥的視線依舊很溫和。
  “李……李兄弟,你隻管說。”叫李兄弟還真是不順口,而且沒底氣。
  “我在秦川待不了多久,可能沒幾天就要離開,我想把‘東立’交給郝兄來管。”
  “……”東立……東立交給他?郝亥呆若木雞,他不過就是遼遠鎮上的一個混子,哪能管得了東立,“我……這怕管不了吧?”
  “管得了,郝兄為人仗義,對秦川大大小小的幫派、暗門都很熟悉,籠絡起來比較容易,何況此東立非彼東立,不再是殺人買凶的組織,用不著多麽武藝高強,不用緊張。”拍拍他的肩膀。
  “不殺人買凶,那——東立要做什麽?”東立幾十年來可都是做這個的啊。
  “買賣另一樣東西。”
  “什麽東西?”
  李伯仲笑笑,稍稍湊近郝亥的耳側,道:“消息。”
  “消息?”
  “對,消息,諸侯高官、王庭軍帳,什麽消息都行。”諸侯之亂即將開始,正所謂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這個“知己知彼”可不就是消息嘛,買賣這東西不但能賺錢,還能讓他掌握到各諸侯的動向,這也就是為什麽他沒有把東立全部摧毀的原因。
  他跟郝亥入了東立,把老頭的視線引到了他的身上,趁著老頭捉摸不定之際,把東立外麵的網絡切了個幹淨,重新換過血之後,編成新的東立。他之所以費這麽大勁,就是想它為己所用。
  而之所以把這個新東立交給郝亥,不隻是因為他對秦川的熟悉,還因為他忠誠、仗義、唯才是用,他甚至能將自己的位子讓給別人,這一點他很讚賞,當然最重要的原因是,他需要一個能鎮住秦川的漢子,這一點,他很看好這個郝亥,他有那股氣概。
  “這麽精細活,我怕做不來吧?”郝亥有些不自信,他畢竟就是打家劫舍的主。
  “沒關係,會讓人來幫你,總能學會的,郝兄你隻記著一點就行,不管漢東還是東齊,秦川不屬於他們任何一方。”隻有這樣,他們才會爭執不斷。
  郝亥不是太明白,但又有些明白,處在模棱兩可之間,“非要讓我來嗎?”
  “非大哥你莫屬!”
  郝亥聽罷大笑,生平第一次聽人說“非你莫屬”,真夠提氣的!
  山上,正談笑風生,山下,廝殺聲響徹山穀。
  夕陽重彩,半側入雲,半側紅。
  ***
  也是在這樣的一個夕陽下,李伯仲回到了曉立,順著落滿桂瓣的羊腸小道,回到了那間桂木搭建的小屋。
  隔著竹籬笆,他看向白卿手上端得桂花釀甜藕——
  “要嚐嚐嗎?”她問。
  他伸手捏下一片放進嘴裏,香香的,甜甜的。

  四十九 美人 一

  離開曉立的路上,路過一間寺廟,白卿進去上香祭拜,她並不信神佛,但她卻十分虔誠。
  廟門口的卜卦人贈了她一支簽,因為她給了不少香油錢。
  當她從廟裏出來時,他正坐在馬上,兒子則吊在他手裏,他們喜歡這種玩法,雖然她不喜歡。
  爬上車前,她遞了件東西給他,是塊雪白的石頭,石頭上刻了個墨色的“安”字,還係了一條紅線,像是保命符之類的東西,他從不帶這玩意的,“你求的?”想不到她會給他求這種東西。
  “和尚送的。”送了一支簽,還有一塊平安符。
  他笑笑,將石頭繞到手腕上,沒再說什麽,“簽上寫了什麽?”指了她手中的簽紙問。
  白卿將紙展開給他看,上麵隻寫了兩行字:
  楓落其華顏如玉,橋前暫留禦馬石。
  “說什麽意思了嗎?”這兩句話到挺有意思。
  白卿搖頭,“那和尚說他不解簽。”既然人家說不解,她也沒再追問下去。
  李伯仲彎身下馬,將兒子放到馬車上,並伸腳擋著他的去路,防止這小子背著娘親偷偷去抓車轅。
  從這間小廟再往西走,就進了漢東地界,車是他駕的,她也沒問他為什麽要去漢東。
  靠著軟枕,在馬車的輕微搖晃之間,她昏昏入睡,醒來時,天色已灰,低頭看看兒子,睡得正熟,輕手輕腳地爬出馬車,挨著他身邊坐下。
  “外麵冷,你進去吧。”已近深秋,早晚都冷的很。
  白卿看著他的側臉,沒答應,因為她好奇他為什麽會帶著她們母子四處跑。
  “看什麽?”猛然湊過來,白卿甚至能在他的眼睛裏看到天際的星辰,想不到他的眼睛也可以這樣的純淨,純淨到能看見星辰的光彩。
  她笑了,真心的笑,因為他眼中的那點星辰。
  馬車上了進漢東的官道,官道是鑿山而建,所以道兩旁圍滿了樹,此時月亮剛從樹梢躍出,照在官道上,明晃晃的白。
  周圍靜謐的很,隻有風聲,馬蹄聲。
  馬蹄聲戛然而止,因為男人的欲 望被這美麗而靜謐的夜色給喚醒了……
  唇齒相觸之間,他像是恨不得把她吃掉。
  “車……”白卿的手心擋在他的唇上,呼吸不穩,他們隻顧著下車自己痛快去了,把車給忘了,車上還睡著兒子呢。
  馬兒隻是信步往前吃草而已,隻怪他們親熱的時間太久,所以才會落下這麽長的路。
  柔白的月光下,男人拉著女人的手緩緩往前去趕他們的馬車,途中輕聲細語著,不知在說些什麽,每次臨近馬車時,男人會故意放慢腳步,然後等馬車再遠一點,他們再繼續往前趕。
  “真走不動了。”走了大半個晚上,白卿實在是累了,隻能拖著他的手腕,借著他的力氣繼續往前。
  他回過頭看來一眼,那眼神讓白卿突然有些擔心,趕緊鬆開他的手,卻已來不及,整個人被抱了起來,數聲淺笑過後,白卿被放到車上,這真是不成體統,恐怕連青樓豔姬也不會跟男人這般玩笑吧?他們卻做到了。
  他今晚真的是很有興致,玩樂的興致。
  “聽到什麽聲音了沒?”趁著她給他披鬥篷的當口,伸手攬過她的腰,讓她挨著自己坐下。
  “什麽聲音?”白卿正給他係鬥篷帶。
  “有狼。”聲音很輕,帶著笑意,似乎是在她的耳側呢喃。
  聽到這些,白卿雖然不至於被嚇到,但也不會像他這樣兒戲,狼畢竟是野獸,它可以置人於死地。
  “害怕了?”看看她微微停滯的動作,不禁生笑。
  點頭,她當然害怕,她怕一切傷害到她親人的東西。
  “有我在,也怕?”
  有他在是好很多,可他也是人啊,是人都隻有一條命,“你也隻有一條命,沒了,就什麽都沒了。”
  “所以你才給我求了個保命符?”怕他丟了這條命?
  “……”否定是沒用的,因為那東西確實是她給他的,她隻有點頭。
  “進去吧,外麵我來處理。”他很滿意她的回答。
  白卿縮回馬車,腦袋裏有點空,下意識的摟過兒子發呆,小家夥白日裏跟父親玩得筋疲力盡,睡得相當好,雷打不動。
  車外,李伯仲燃起了火把,在三四匹狼跟上之際,以鬆球沾上桐油,投擲出去,狼怕火,不敢上前,馬車就這樣出了山林,
  ***
  一直到第二天正午,他們才在一座小鎮上落腳,雷拓等人早已經在此等候,看樣子他是要見什麽人,因為雷拓送來的都是好衣服,光鮮亮麗的。
  她有好久沒上妝了,自從芽城之後,她就很少在他麵前穿紅戴綠。
  兒子難得能乖乖站在一旁不搗亂,今天特殊,興許是沒見過娘親這麽打扮過,他覺得新奇。
  “今天怎麽這麽乖?”點點兒子的小腦門,起身拾起華麗的外衫罩上。
  小家夥扒在團凳上,仰頭看著一身華服的母親,不說話,就是看著,也許他覺得今天娘親有點什麽不一樣吧。
  ***
  李伯仲要見的人不是旁人,正是漢東世子秦渠,秦渠是漢東王的次子,漢東王長子七年前在京城病故,所以世子之位便到了次子頭上。
  秦渠之所以在此時約見李伯仲,一來是想與漢北結盟,漢北自從在芽城大勝東周後,在諸侯中的地位日漸攀升,漢東、漢北互為近鄰,眼下漢東跟東齊摩擦不斷,不想再多增敵人,所以他們選擇與漢北暫時結盟。再來,秦家還想從漢北得到更多的銅礦,儲為軍用。
  所以兩個男人一見麵,便談的十分投機,隻餘兩個女人對坐。
  幾乎是第一眼,兩個人女人便嗅到了彼此身上相同的東西——她們都不是出身清白的女子。
  秦渠帶來的這名美麗女子名喚錦彤,她與白卿差不多的出身,隻不過她並不是陪著自己的男人來赴宴的,她是打算被送給來赴宴的李伯仲的。
  不知道誰傳的,說李伯仲好美色,所以不少細心的人會認真給他準備。據說東齊就私下送了位美人給他,所以漢東也不能落下,非要秦渠帶上這麽個女人來。
  沒想到的是,人家漢北王身邊並不缺人,秦渠見到白卿的第一眼,就沒打算再提這個錦彤的事。
  所以這女子的身份有些尷尬,她不清楚自己要以什麽身份跟人交談,唯有笑。
  是夜,白卿對著銅鏡卸下一身的華麗後,轉臉看向躺在床上看信箋的他,“你是知道那女子身份的吧?”
  李伯仲的視線從信紙轉到她身上,停頓了一下,似乎是在想她口中的那女子是誰。停頓過後,才點頭,他當然知道那女人是幹什麽的——送給他享用的,在秦川時,東齊的官員就給他送過,而且不隻一個,讓雷拓都給嚇跑了,那小子以為半夜進來的人是想對他不利,差點把那些女人的喉管割裂。
  他為此還特別誇讚過雷拓,做得不錯。
  “為什麽不收下?”笑著問的,因為她也是被人送給他的禮物。
  “太醜了。”他如此答,答完隨即轉回去繼續看他的信。
  太醜了……這回答挺有意思。
  白卿笑笑,起身來到窗邊,伸手合上窗。
  然後爬上床,蜷縮在一角——跟他同榻時的習慣,好久好久之後,他才看完河下送來的信箋,然後滅燈、側身、拉過她的細腰,入睡——

  五十 美人 二

  白卿很喜歡那個叫錦彤的女子,不隻因為她們的出身相似,還因她們的身世也如此雷同……
  滿月的晚上,他帶她出門散步,他散步並不是為了散心,多半是為了想事情,而且還是想些複雜的事情,不能讓人打擾的,但卻拉著她一道,兩人悶悶地走出去,然後再悶悶地走回來,什麽也不談,什麽也不說。
  開始是他拉著她的手,到後來,就成了她拽著他的手臂,因為走得累了,需要借助他的力氣。
  夜晚的景色很迷人,亮白的月,魚肚色的小道,閃閃的溪水,墨綠的竹,還有……女人的哭泣。
  白卿拽緊他的手腕,兩人停在了竹林的東側,而竹林的西側是哭聲的源頭。
  她到不是因為好奇才停下來,而是因為發出那哭聲的女人,她認識。
  李伯仲對這種非禮勿視的事並不怎麽熱衷,所以他不打算在此多做停留,反握過她的手想就此走人,結果接下來的男聲阻止了他的腳步。
  “這件事,我不能答應你。”男人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很容易辨認,就是那位打算明天早晨起程去秦川督戰的漢東世子秦渠。
  李伯仲之所以停下來,不是因為想偷聽,而是由於往前走就是叉路口,現在走過去很容易會被發現,到時他怕秦渠的顏麵上不好看,畢竟是漢東的世子爺,深更半夜跟個非妻非妾的女人在野樹林裏,不成體統。
  “公子您放心,我不求您能放了我的家人,隻要他們能平平安安到立島,您吩咐我做什麽都行。”女子柔弱的顫音被微弱的希望激成了堅強。
  男人無聲,也許是在思考。
  “我知道那位王爺沒看上我,可是——我跟那位夫人很投緣,我可以求她,讓我做個使喚的丫頭都行,我會有用的,請您不要把我送回去。”送回去就表示她毫無用處,毫無用處,她就沒有跟人交換的籌碼了,女人,在這種時候最可憐,如果連身體都不能挽救自己,她還能靠什麽呢?
  白卿暗歎,如果當年他不是急於想擺脫跟嶽梓童的婚事,恐怕她也沒機會進李家的門,她跟這個錦彤唯一的差別就在於她幸運的選對了時機,在他最需要一個名聲狼藉的女人的時候,她站到了他的眼前。
  命運還真是個會作弄人的東西。
  “你回去吧。”秦渠最終也隻給了這個可憐女人一句話。
  這個世界就是這麽的……公平,你對他沒有價值,他便不會付出錢來買你的尊嚴。
  聽著林子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李伯仲側過臉瞅了瞅白卿,她正在發呆,或者說胡思亂想。他沒打擾她的發呆,隻是攥著她的手腕繼續往前走。
  見她神色恢複正常,他才開口:“想什麽了?”
  “在想——當年初見你的時候。”
  當年初見他的時候……說真話,他還真記不起來了,他對她當年出現在他生活裏的時間有些模糊。對她的記憶應該是從她遞給他毛麾的那晚開始的,因為那是第一次有女人親手給他做衣服。
  “那會兒,你還很年輕。”白卿笑著頭看他,當年她初見他時,他眉宇間還沒有現在這般的滄桑感,那會兒他還是個雄心萬丈的世子爺,沒嚐過敗北的滋味,也沒試過跟天下人作對的艱難,如今——他都試過了,而且把嚐試的結果都寫在了眉頭裏,然後刻化入骨,沉在身體的某個角落裏,等著勃 發的那一天。
  “你到是沒變。”她還跟初見時一樣,眉頭一低,天下跟她無關,眉頭一抬,站在一邊看戲。
  “我也會老的,而且很快。”女人的容顏隻有一季,花開的越豔,越容易化成灰,因為豔麗需要花費太多的力氣。
  “誰都會老,不隻是你。”
  白卿倏然抱住了他的手臂,像個小女孩,“等我老了,送我回芽城吧,我想留在那兒。”死在那兒,她安心,因為那兒埋著她的家人。
  李伯仲默默不答聲,良久之後才道:“那你有的等了,我至少還能活三十年。”
  白卿將額頭抵在他的衣袖上,不知該哭還是該笑,他要她等三十年,“你還打算白頭到老?”她也隻是在說笑。
  “你沒這個打算?”他看著她問。
  “……”白卿語塞,她確實沒這個打算,可是說出來,他一定不高興,然後就會生出好多事來,所以她答:“有。”
  李伯仲哼笑,他知道她在說謊。
  ***
  那個叫錦彤的女子最終還是被帶走了,不知道會落得如何的下場。
  有人作比,白卿才覺得自己算是幸運的,至少她賣身的男人還打算再留她三十年,雖然不知道這三十年裏會有多少變數,但他至少這麽說了。
  離開漢東的小鎮,他們重新回到了他的地盤。
  讓白卿意想不到的是,她居然見到了白致遠。
  “卿兒——”白致遠激動地手足無措。
  白卿也十分驚喜,她真沒想到還能再見到他,“什麽時候來的?”
  “昨晚剛到。”
  李伯仲跨進門來,後麵跟著蹣跚學步的兒子。
  白致遠依舊怕他怕的要命,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落下的毛病。
  “叫舅舅。”指了白致遠,李伯仲對兒子如此一說。
  小家夥眨著大眼睛望望眼前這個憨實的男人,還真發了聲“舅”的字音。
  這一聲舅舅把白致遠叫得有點懵,但他還是下意識的答應了。
  “坐。”李伯仲示意對麵的座位。
  “……” 白致遠悶悶地坐了下來,視線卻總是不自覺地飄到白卿跟那個小男孩的身上。
  “回過芽城了?”李伯仲的問話。
  “回過了。”白致遠答得心不在焉,因為那小男孩跟白卿叫了聲“娘親”!
  那是卿兒的兒子……
  也是眼前這位漢北王的兒子……
  白致遠終於明白,為什麽他會讓小男孩叫他舅舅了……
  隻是——他們什麽時候成親的呢?
  ***
  “致遠會在這兒呆多久?”對著剛進門的李伯仲,白卿第一句話問得就是白致遠。
  “明早就走。”伸手勾住她的腰,阻止她出去。
  “我關門呢。”她不至於這麽晚去看白致遠,尤其當著他的麵。
  李伯仲緩緩鬆開手,白卿這才伸手合上門。
  “明天你要回河下吧?”伸手解下他腰上的玉帶,隨口一問,問得不再是白致遠的事,而是他的。
  “嗯。”張開雙臂,眼睛望著牆上的某個角落,由著她打理自己。
  “我呢?留在這兒?”
  “嗯。”他低頭看著她,更像是在打量,明天一早他就要回河下,不帶她回去,有不帶的理由,“下次回來,可能要等到過年了。”
  “……是嘛。”白卿把玉帶疊好,放到床頭……
  他說的不錯,再見時,確實是新年,不但是新年,還有新人呢。

  五十一 美人 三

  白卿住得地方叫青合,離河下不遠也不近,在河下的東南,西平的東北,芽城的正西。
  李伯仲離開的兩個月後,佟嫂母女倆從河下來到青合,白卿這才得知了一些河下的消息。
  佟嫂說王府的西院已經完工,李府整個都搬了進去,院子很寬闊,當然,沒有西平的那般華貴。
  他還去了一趟京城,據說皇帝親授了他北王的稱號,舉家歡騰來著。再有就是他身邊多了位才貌雙全,且會舞劍的英武女子,比她強,而且比她年輕,才十七八歲。
  嗯,是個美麗的年紀。
  不知道趙女瑩有沒有瘋掉,走了個會唱歌的,又來了個會舞劍的,她這輩子似乎是閑不住了。
  臘月三十,一年的最後一天,白卿幫兒子換上了新衣服,小家夥樂不顛的勾著敏敏的手出去玩了,她一向不給兒子定什麽清規戒律,反正也沒幾年好開心的,三歲過後,等著他的將是什麽樣的嚴苛,沒人想得到,所以她很放任兒子,至少讓他有個愉快的回憶,人小的時候一定要活得開開心心,長大了才會有堅強的本錢、才會心有康莊,不能像她,滿心的都是陰暗。
  放走了兒子,對著鏡子重新綰發,換上新做的白緞袍子,再裹上鑲兔毛的披風,她要跟佟嫂上街去。
  今天是除夕,最後一次大集,街上熱鬧著呢,當然,她不是為了去看熱鬧,主要是為了幫佟嫂的忙——她出錢給佟嫂在青合最熱鬧的街上開了間鋪子,胭脂鋪。
  沒了丈夫的女人,似乎對錢有種特殊的依賴感,佟嫂就是這樣,所以白卿給她盤下了這間不大不小的鋪子,就是為了讓她能賺到屬於自己的錢,心裏有歸屬。
  “你這麽拋頭露麵的,要是讓王爺知道了,會不會不好?”佟嫂掩上門,擋去了街上熙熙攘攘的人聲。
  “你都把門關了,我哪裏還有機會拋頭露麵?”白卿用手指沾了一盒香粉放在鼻端,眉頭微蹙,“這香味兒怎麽變這麽濃?”這裏很多香粉都是她調出來的,味道很熟悉,一聞就知道哪裏變了。
  “我多加了些料,就這樣,那些大姑娘小媳婦還嫌淡呢。”
  “太濃,聞久了不舒服。”
  “咳,老百姓擦香,還不是越濃越好,不然還買什麽香粉,對了,一會兒對麵茶樓裏有唱戲的,聽說是南邊來的班子,熱鬧著呢,等一下咱們上樓,坐在二樓上,開了窗就能看到。”大過年的,男人不在身邊,這丫頭心裏肯定孤單,就因為怕她孤單,她才答應讓她來鋪子裏轉轉,隻當是為了解悶。
  白卿一邊點算著木架上的香粉盒,一邊答應著。
  到了正午時分,對麵果然熱鬧了起來,戲台子就搭在茶樓門口,整條街都圍滿了人,像是整個青合城的人都來了一樣。
  佟嫂在二樓擺了桌椅,把敏敏、阿邦都帶了上來,然後擺上暖爐,沏上熱茶,大戲也就開始了。
  戲唱得相當精彩,不愧是有名的班子。
  可沒聽到一半,白卿就不得不下樓去,因為阿邦不見了。
  佟嫂嚇得腿腳都不好使了,還不忘伸手打自己的女兒——都怪這丫頭沒看好。
  白卿阻斷了她的暴力,最緊要的時候,不能自亂陣腳,還是先找人為上。
  一邊吩咐小丫鬟去府裏多叫些人過來,一邊跟鋪子裏的夥計分頭找人。
  隻是這人山人海的,那小子會跑去哪兒呢?白卿搓著手指——她是很緊張的,但是知道自己不能亂了方寸,要鎮定,一定要鎮定。
  那小子喜歡打打鬧鬧的,喜歡刀槍劍戟那些玩意……刀槍劍戟,對了,剛剛台上有一段武戲——
  白卿撥開人群往戲台子邊上擠,好不容易繞到了大紅幕布遮住的後台,結果被兩個大漢擋在了門外——後台是不許外人隨意進出的。
  “要命了,要命了,這是誰家的死孩子,竟把箏弦都弄斷了,哎吆——這馬上就要唱了呀,怎麽辦,怎麽辦啊!”後台一陣咆哮!
  白卿聽到這抓狂的咆哮,心安了兩分,說不定那弄壞人家箏弦的死孩子就是阿邦。
  趁著守門的大漢回身之際,白卿快步衝進了後台,後台此刻也是一團亂,一個穿紫色戲袍的中年婦人正攥著箏弦直跺腳,她對麵站得那個眨著大眼睛的小男孩可不就是李家的長公子嘛!
  白卿深深歎口氣——安心了。
  小家夥望見了娘親,笑得跟朵花似的,懷裏還抱著一把長長的花槍,好像並沒被咆哮嚇到。
  “這是怎麽了?怎麽了?該上場了,怎麽都杵在這兒?等人拆台子是吧?”班主吆喝著。
  “當家的,你看這些箏弦,全斷了,還唱什麽呀!”紫袍婦人把箏弦往地上一扔,可把那班主給急壞了。
  “這——這怎麽了?”
  “也不知道誰家的孩子,進來就把兵器架子弄翻了,還全倒在了琴架上,一會兒的‘清平調’‘簪花詞’還唱什麽呀!”
  那班主不禁大怒:“誰家的孩子?怎麽進來的!”
  “我是他娘。”白卿擠進現場。
  眾人的視線一下都集中到了她身上。
  小家夥卻還向娘親炫耀他的戰利品——一根花槍。
  “放下——”白卿沉聲對兒子說出這兩個字,麵目嚴厲,她鮮少這樣的。
  小家夥仰頭望著母親的臉,不說話,也不鬆手。
  白卿眉頭微蹙——
  最終小家夥還是屈服了,把槍扔到地上。
  接下來,她並沒有當眾教訓兒子,因為人家現在很忙,沒時間看她打孩子玩。
  賠錢是小事,關鍵是外麵的戲要接著唱,就是現去買琴都趕不及,更別說青合這種地方未必有琴行了。
  白卿趕緊吩咐趕來的丫頭,讓她回去把家裏的古琴搬來。
  “可這下一場戲怎麽辦?”班主攤手,外麵成百上千的人可都喊著要聽“清平曲”呐,就是有琴,這搬來也要時間啊。
  “是清平曲?”
  班主下意識的點頭。
  “那倒好辦。”
  眾人詫異,沒琴弦、絲竹,怎麽個好辦?
  “有竹笛麽?”別的不敢說,這些曾經用來維係生存的技藝,她還是能倒騰一下的。
  有人遞來竹笛。
  “用竹笛吹奏即可。”
  “……”眾人互望,清平曲是出了名以箏樂演奏的,笛子怎麽能代替?這不是砸自己的場子嗎?
  這時外麵開始催了,再不決定,這大過年的,他們可就真要兩袖清風被趕出青合城了,班主硬著頭皮揮揮手……
  ***
  李伯仲之所以停下腳步,是因為他認出了那戲台上的一個人,一個女人,他的女人。
  這“清平曲”他聽過,在京城的太尉府,她在那些存心侮辱的達官貴人麵前唱過一次,結結實實地把滿屋的人罵了個遍,連他一起。想不到今天又聽到了,隻是這次,改了詞,也改了調,把婉轉的淒怨變成了愉悅。
  清亮的笛音、低低的鼓聲,加上那些衣衫翩躚的舞者,和還算可聽的歌聲——確實不錯。
  “這是什麽班子?”李伯仲身後一個穿男裝的嬌小“男子”,歪頭問雷拓。
  雷拓默默不吱聲。
  這時,台上的歌舞剛止,台下一片叫好聲。
  班主笑得嘴都合不攏,趕緊迎向下台的白卿。
  白卿將手中的手鼓遞還給樂師,並順手放下了戴在臉上的麵紗。
  “我第一次知道清平曲也可以這麽唱,夫人真是高人。”
  白卿從紫袍婦人懷裏接過兒子,“清平曲本來就是太平盛世的曲子,應該唱得歡快些的。”
  “是是是,我們也是跟著京城的曲風唱而已。”班主還想多說幾句,卻被一高大男子隔到了一邊。
  “夫人。”雷拓向白卿微微欠身。
  白卿微愕,雷拓在,也就是說他回來了……
  ***
  “爹爹。”阿邦隔了老遠就看到了人群裏的父親,硬生生從雷拓懷裏滑下來,跑到父親的腿邊,不是為了跟父親親熱,而是翹腳去夠老爹腰上的佩劍——李伯仲今天居然佩劍了。
  白卿的視線在他身後那個嬌小“男子”身上掃過一眼,最終落到了他的臉上。勾起嘴角,奉送他一個美麗的微笑。
  李伯仲身後那個嬌小“男子”歪著頭仔細打量眼前這個白衣勝雪的女子,她就是三夫人了吧?一直聽說這三夫人是狐媚的女子,今天她終於是見到了——沒有想象中的那般花紅柳綠,出奇的,她穿白緞,戴翠綠的發簪,一臉的幹淨,雖然笑起來旁若無人。
  “怎麽這個時候來了?”她的聲音很柔順。
  “我不是說過年回來?”王爺的聲音很低。
  “佟嫂的鋪子。”她指了指對麵的胭脂鋪。
  王爺側臉看了看,沒做評價,回臉問她:“還要玩嗎?”
  她笑著搖頭。
  “那就回家吧。”王爺彎身抱起了地上的兒子。
  ……
  嬌小“男子”傻呆呆地站在原地,望著漸行漸遠的那對男女,忽而轉頭問雷拓這個榆木疙瘩,“她看到我了嗎?”
  雷拓終於看了她一眼,“陸小姐,請。”
  陸小姐先是皺鼻子,隨即咧嘴笑,“你終於開口跟我說話了啊。”
  雷拓不應該說那句話的,他有些後悔,可來不及了——
  “王爺對這個三夫人好像真的很好,我要是真嫁過來,豈不是很可憐,不但要遭王妃她們排擠,連王爺也不理我……”陸小姐跟在雷拓身旁,一路自言自語過來,偶爾還會問他一句“對不對”。
  一跨進門,雷拓便急匆匆對這位陸小姐深深一躬,然後轉頭走人。
  “你走了,我怎麽辦?”陸小姐獨自一人站在院子裏。好像沒人打算理她。
  早說不能來,父親卻偏要她偷偷跟來,這下好,沒人理她,她要怎麽辦?

  五十二 他那聲色犬馬的生活

  雲陽樓在魏的屬地內,離青合城不算太遠,它是運河南岸最有名的風月場所,多少官宦子弟排著長龍去那兒燒銀子,據說占了雲陽樓的當家姑娘,比占了一座城池都風光。
  臘月二十九這天,李伯仲就被邀到了這裏,邀他的人是剛繼任的魏王,四十多歲的年紀,長相挺精神,就是有一點——瘦。
  魏王之所以邀李伯仲到雲陽樓,主要是為了掩人耳目,暫時還不想讓人知道魏跟漢北有關聯,當然,如果李伯仲能喜歡這兒那就更好了。
  魏在諸侯中的地位並不高,一沒有剽悍的軍隊,二沒有傲人的財富,充其量,一個附屬的料,這麽多年,他們也一直扮演著這樣的角色,誰強了就跟著誰。本來他們是東周的附屬,如今東周頹了,漢西離的遠,鞭長莫及,漢東、東齊又在狗咬狗,所以他們就找上了漢北。
  “不要問,隻管把這兒最好的姑娘都叫進來。”魏王身邊的隨從如此吩咐雲陽樓的老鴇。
  老鴇一雙眼可是精亮的很,看這些人的架勢,心裏明白這屋裏的人物不小,可不小到什麽程度,還要再打量看看,“老爺放一百個心,我們這兒是什麽地方,它就沒有不好看的姑娘。”
  老鴇搖著團扇下樓,對樓梯口的老婦附耳幾句,沒多會兒,四五個妖嬈的女子就上樓去了,老鴇則倚在樓梯口的鏤刻屏風前等著,果不其然,沒多會兒功夫,幾個女子就下來了。
  老婦朝樓上努努嘴,“門沒進,就被趕出來了,挑的很。”
  老鴇半搖著團扇,笑得得意,可不就被她猜中了,看來今天確實來了有錢的金主,這幾個丫頭雖不是雲陽樓最漂亮的,可還沒被退過呐,“去,把寶童她們幾個叫上去。”
  老婦點頭,隨即又叫了幾個上去,照舊被退了回來。
  “還換嗎?”老婦問老鴇。
  “不換了,現在就等他們自個找過來。”
  大概到了掌燈時分,老鴇再次被叫了上去。
  “哎吆,老爺您還不知道咱們雲陽樓裏的規矩,要見子軒她們三個,那都得提前訂上。”老鴇一邊陪笑,一邊偷眼往門裏瞄,可屏風擋著,根本看不清裏麵什麽人物。
  “要多少給多少!”隨從隻說了這麽一句。
  “咳,不是錢的問題,您是不知道,想見子軒她們的,都是些惹不起的人,我們這不也是不敢隨便得罪人嘛!”
  那隨從冷笑……
  ***
  雲陽樓的三位當家姑娘最終還是進了這三樓的雅閣。
  確實是三個讓人移不開眼的美貌女子。
  李伯仲正半倚在小幾上,望著眼前這一字排開的三名女子。
  “老弟,先聽段曲子?”魏王對這種地方並不陌生,在京城時,也常常在這樣的地方見那些朝廷大元,別看平時一個個衣冠楚楚的,真到了沒人的地方,一個個比誰玩的都凶,至今他都忘不掉那一幕——老太尉扒了靴子被京城第一美人打腳底板的場景。
  “客隨主便,兄長隨意。”李伯仲笑著謙讓。
  魏王問三位美人道:“可有名譜?”
  為首的一位美人,向魏王微微福身道:“有。”隨即從屏風後的木幾上取下名譜,遞給魏王。
  魏王翻了兩頁,轉頭給李伯仲,“老弟,你來。”
  李伯仲隨手翻了兩下,手指停在了“清平曲”上,“這個吧。”
  魏王歪頭看看,隨即點頭,“行,那就這個。”
  唱清平曲的是女子,名叫子軒,正是這雲陽樓的當家姑娘。無論相貌、身段,還是歌喉,都是絕佳的。更是把這“清平曲”演繹成了天上人間獨一份。
  魏王偷眼瞧瞧一旁的李伯仲,他聽的挺認真,看來有門道,於是借故起身來到屏風外,交待隨從,今晚把這個叫子軒的留下。
  留下這個子軒自然沒那麽簡單,那可等同於占了一座城池呢,可魏王願意花這個錢,隻要他李伯仲看上了。
  絲竹之音漸歇,李伯仲瞅了瞅屏風處,魏王還沒回來,看來是不打算回來了。
  兩名彈琴的美人也福身退了出去,隻留下那個唱清平曲的女子。
  良久之後,那女子起身,走到屏風處,緩緩放下湖綠色的紗帳,整個雅閣霎時蒙上了一層水色,分不清天地在何方。
  李伯仲依舊半倚在小幾上,看著這個身段曼妙的女子走過來,然後跪坐到他身邊,伸手去解他的衣衫……
  他的手指點在了女人的指甲上,沒讓她拉開自己的衣襟,他果然還是不喜歡風月之地的女人,可卻喜歡白卿,真是奇怪了。
  起身,然後徑直出門,獨留那個美麗女子跪坐在小幾前……
  魏王的錢白花了。
  李伯仲也丟了一座城。
  ***
  出了雲陽樓,李伯仲跨上馬,魏王的隨從趕緊出門相送。
  “王爺您且慢走,我家王爺馬上就來。”這人心裏直犯嘀咕,這漢北王怎麽這麽快就要走,難道說是嫌棄那個子軒服侍的不好?
  “夜冷天寒,不必勞煩閔兄起身了,就說我有要事,急著趕回去。”打馬,走人。
  “大人,那還要不要去通稟王爺?”
  “人都走了,還通稟什麽?”再說,此刻王爺興許正天地一家歡著呢,還是等等再說吧。
  魏王的人陸續回了雲陽樓。
  李伯仲則順著大道往西而去,雷拓他們正在一裏外的驛站等著,明天就是除夕了,他答應過那個女人過年回去,他就不會食言。
  ***
  除夕夜,吃過團圓飯,燃過爆竹,守完歲,當隻剩下他們倆時,李伯仲忽而拉過白卿,讓她跪坐在自己身側。
  “做什麽?”白卿有點莫名其妙,衣衫剛解下一半,就被他拉了過來,頭發散的到處都是,像個瘋婆子。
  李伯仲指了指自己胸口的盤扣,很明顯是讓她解。
  白卿愣一下,繼而生笑,不過還是一粒粒的解下了他胸口的盤扣。
  “你唱得很好聽。”這話是說她當年在京城唱得那首清平曲,在聽過據說天上人間獨一份的歌喉之後,他依舊如此讚譽她。
  白卿想了好一會兒才明白他什麽意思,是讚譽她在京城露麵的那首清平曲吧?“去喝花酒了?”身上粘著酒氣,嘴裏問的是聲色犬馬的清平調,他定然是去過聲色之地了。
  李伯仲半眯著眼看她,不過還是點了點頭。
  “雲陽樓?”
  點頭,“怎麽說?”她竟能知道他去了雲陽樓。
  “離這兒最近,又最有名的,隻有那兒。”他們這些王侯公子,當然不會去那些無名的小地方。
  “不生氣?”勾起她的下巴,讓她正視自己。
  “可以不回答嗎?”
  “不可以。”
  “……”挪開他的手指,放在手心攥著,“王爺,妾身真得很難做人,既不能生氣,又不能不生氣,要我怎麽回呢?”
  “我隻想聽實話。”手指脫開她的手心,順著她的脖子往下滑。
  “我恨去那種地方的男人。”
  “嗯。”手順進她的內衫,挑開那湖綠色的兜帶,然後露齒笑,“卿兒。”
  每次聽他叫她的名字,她背上的汗毛都會豎起來。
  “你得跟我死在一塊兒。”緩緩拉開她衣衫,露出那雙光裸的肩頭。
  “……”白卿唇片微張,說不出半句話來。
  “不管今後恨我還是愛我,都得是那個結果。”俯身,在她光 裸的肩頭上噬咬著。
  他討厭脂粉味,不喜歡聲色場裏的女人,卻唯獨喜歡她。
  “……”她能說什麽呢?她自找的,跟著他,粘著他,都是她自願的,“那你可要吃虧了,我活不過你的。”

  五十三 陸士元

  陸依雲是他第四位夫人的人選,年輕、貌美,出身也好,是漢北武將家的小姐。
  之所以會選上這麽個丫頭,主要還是李家人的意誌占主要,李伯仲共有三位夫人,正夫人無所出,二夫人隻誕下一女,三夫人倒是生了個兒子,可眾所周之的,這三夫人的出身不好,而且沒有雄厚的娘家撐腰,即便是誕下了長子,那又如何?漢北王這麽重要的位子,難道要交給一個歌姬生的兒子?真要那樣,豈不被人笑話。
  所以李家人積極主動地為李伯仲謀劃能生兒子的女人,這女人不但要年輕漂亮、身體健康,還要家世雄厚,在這樣的前提下,李家人最終選定了這個陸依雲。
  陸家是漢北武將世家,在漢北武將當中資曆最深,也最得李家器重。但自從李伯仲繼位之後,因為大肆精簡文武官爵,並啟用少壯派,使得這些深資曆的世家受到影響,也因此,李伯仲的精簡之路才會如此崎嶇,因為他觸動了漢北最中心的利益集團,好在最艱難的這兩年都過去了。
  漢北新軍的逐漸擴充,使得漢北軍政開始逐漸北傾——向著新都河下集中,李伯仲逐漸將大權收回自己的麾下,在這大勢所趨之下,老牌的世家當然也要開始尋找出路了……
  所以陸家很高興自家的女兒能被選中,拉近關係最好用的一招就是聯姻。
  隻是苦了陸依雲。
  ***
  四月末,青合城外的濱水小鎮上辦了場法會。
  去年夏秋季節,青合城遭了水災,死了不少人,於是今年就借著逢四月廟會的時候,請了大廟裏的師父來做法事,去去晦氣。
  白卿之所以過來,不是為了看熱鬧,而是因為李伯仲的母親。
  五月初是她的五十大壽,李伯仲親口告訴她的,也就是說她也要準備一份禮物。
  當然,她不用親自去京城賀壽,因為他沒讓雷拓給她準備遠行的車馬。
  對於他的母親,她一直很尊敬,因為在她最難過的時候,是那位母親陪在她身邊的,而且,她是李家唯一一個沒有嫌棄她出身的人。
  白卿的禮物是一串琉璃質的佛珠,共三十六粒,每一粒都需要念上數遍經文,然後成串,開光。
  從早上一直排到傍晚,白卿才從法師手中取回珠子。
  今天陪她出城的是敏敏和雷拓,有雷拓在,就表示他來了青合。過完年後,年初二他就回了河下,直到前天才過來,而後天他又要進京為母親賀壽去了。
  “敏敏呢?”白卿把木盒放進車裏,卻不見敏敏。
  雷拓正在解馬韁繩,聽她這麽問,不禁四下看看,“剛才說要買什麽東西,馬上回來。”
  說是馬上回來,可等了半天都不見蹤影,雷拓隻好親自去找,但又不敢把白卿一個人扔在這兒,所以隻好將車和人一起帶上。
  馬車好不容易駛出了柳蔭小道,沒成想,上了大道依然十分擁擠,眼見天色漸晚,白卿不免有點著急。
  “小兄弟,車別往前麵趕了,過不去,橋塌了。”一個挑貨擔的老農好心提醒雷拓。
  “聽說不少人掉河裏了,也不知道淹著沒,這又是廟會又是法事的,怎麽還會出這種事!”有人搭了話尾聊閑天。
  “人多唄,那小獨橋平時走都顫顫巍巍的,今天這麽多人,能不出事嘛,聽說一個十來歲的小丫頭,攔腰給砸成了兩斷,哎哩哩,河水都紅了。”有人展示自個的博文廣識。
  雖說耳聽為虛,可一聽是個十來歲的小丫頭,白卿心裏就直打鼓,“我去看看。”爬下車,雷拓也來不及阻止。
  不過五六十丈的路程,擠到橋邊時,白卿已累出了一頭汗。
  好在眼前並沒有什麽慘象,隻有兩截斷橋倒插在河中央,三兩隻竹筏正行在河中心——撈人的。
  河岸上相當擁擠,幾乎寸步難行——人就喜歡圍觀,不管好事還是壞事。
  白卿順著河岸一路打探,幾乎看過了每個落水者,卻並沒有敏敏的蹤影。
  “小心點。”白卿的胳膊被人拽住,不然她就要下去嚐嚐河水的滋味了。
  白卿茫然地回頭看一眼,因為茫然,也因為夕霞濃墨重彩的映襯,讓她看上去單薄的楚楚可憐,“謝了。”白卿對這個陌生男人微微頷首,隨即回頭繼續尋找敏敏。
  “大哥——”一個身形嬌小的女子擠到這男人的身前。
  男人轉頭看看自己的妹妹,“不要再亂跑了。”
  女子俏笑,“擔心了吧?剛才還說再也不管我了呢。”
  “這兒太擠,走吧。”男人為女子撐開人群,在離開前,他又回頭看了一眼那個艱難前行的素衣女子。
  “大哥,看什麽呢?”
  “沒什麽。”
  ***
  最終,還是雷拓先找到了敏敏。
  隔著人群,雷拓站在高處向遠處的白卿招手示意。
  卻沒想到,招來的不隻是白卿的視線,還有其他人的——
  “雷拓——雷拓——”陸依雲站在人群裏,雙手揮舉。
  雷拓的右眼皮連跳三下,裝作聽不見似乎也沒什麽用,因為她遲早會找過來,於是隻有轉臉看過去——陸家大公子也來了……
  “雷拓,你怎麽在這兒?”陸依雲眉梢飛舞,完全不知道這話應該是對方問她才對,明明家在西平那麽遠的地方,怎麽會出現在這兒?
  雷拓沒答話,隻向陸依雲身後的男人微微低首,這男人叫陸士元,陸依雲的兄長,曾在廷尉府任過職,現任職於漢北西軍,拜大將軍,陸家人中唯一一個得李伯仲提拔的少壯輩。
  “這麽說,王爺也在這兒?”陸士元問雷拓的話。
  雷拓點頭。
  “大哥,你看我沒說錯吧,我來這兒一定能見到王爺的。”本來陸家是打算送陸依雲進京的,五月初不是李伯仲母親的大壽嘛,想進李家門,當然要先見見婆婆啊,結果這丫頭自己先跑了,幸虧陸士元跟得緊,不然就要鬧笑話了。
  “少說點。”陸士元眉頭微皺,這個妹妹最讓人頭疼,也不知道她這性子是怎麽生成的,跟陸家人一點也不像。
  “卿姨——”敏敏低喚一聲,因為知道自己做錯了事。
  “三夫人。”陸依雲也轉頭跟白卿打招呼,實際上她跟她並不熟,隻是過年的時候見過一麵而已,隨後她就被雷拓送回西平去了。
  而白卿也隻知道她姓陸,還有就是她可能是他第四位夫人的候選人,除此之外就什麽也不知道了。不過既然人家都這麽叫她了,也隻好點頭。
  “這是我大哥。”陸依雲指了指身後的男人。
  白卿看過他一眼,同樣的頷首見過。
  嗯,這人有點麵熟,好像在哪兒見過。
  她完全記不起來這個人就是剛剛在河岸邊拽了她一把的那個男人。
  “以後不要到處亂跑了,不然姨娘不敢帶你出來了。”摟過敏敏,低聲交代一句,並沒有大發雷霆。
  隨後,就那麽上車了,並沒有招呼這些外人——白卿不怎麽喜歡跟他那邊的人有過多交集。因為她跟他們根本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大哥,三夫人好看吧?”陸依雲拽拽哥哥的衣袖。
  陸士元沒答話,隻是望著馬車的影子被越托越長。

  五十四 殺戒 一

  最終,他還是帶了她一起進京。
  在陰驛縣的驛站裏,他們遇上了一個姓張的中年人,雷拓喊那中年人“將軍”。
  那張將軍說,此地往東,嘉山之內,有一枯泉前些日子突然噴水出來,水柱近五六丈高,源源不絕,猶如水龍,甚是新奇,邀他順路觀賞。
  他答應了。
  隔天他們就去了嘉山,水龍到沒有,隻有一汪渾濁的山泉可看,他依舊興致勃勃,當然不是對那汪濁泉,而是對嘉山內的那片駐軍。那是王爺嶽鏘的駐軍,那姓張的將軍也是嶽鏘的人,卻對他恭敬異常。
  真不愧是京畿重地,犄角旮旯裏都藏著陰謀,能在這裏活出一片天的,不是鬼,就是神,反正都不是人。
  還沒到京城,在護城河外就有李家的車馬等著來接他們,她聽他說過,這次壽宴不會大辦,可到了李府,才發現他所說的不大辦,跟她想象的差很多——李家的小輩一個不缺,全都到齊了,包括二爺、三爺,還有漢北的官員,京城的官員,到處都是人。
  白卿領了兒子從小巷道繞去後院,前麵這攤事還是不要攪和為好。
  順著小巷道,母子倆一直往東走,小家夥搶在母親前麵開道,也許是從小跟著她東奔西走習慣了,小家夥對陌生環境一點也不怵。
  小巷道的盡頭有一扇門,推開門就是李府的花園,她住在這兒時常去的地方。
  門換了——因為京城那場劫難,李府燒了大半,什麽都換成了新的。
  不變的隻有這滿園子的木香花,枝枝蔓蔓爬的到處都是,走在其中,衣袖染香。
  翹腳折花,打算一會兒放到趙氏的花瓶裏,趙氏喜歡木香花,到花季時,隔幾天就會讓下人折一株插在花瓶裏,放上水,三四天都不會凋謝,熏的滿屋子都是香氣。
  折下兩株,抱在懷裏,轉身想喚一聲“阿邦”,卻見一個男人站在□盡頭,她認識這人,那個陸依雲的哥哥。
  視線錯過之後,陸士元後退一步,讓出去路,微微低首。
  他是送妹妹來的,因為前門人太多,本想繞道出去,卻沒想到會在這裏遇上她。
  兩人並不熟識,所以沒有搭話的理由,白卿就那麽從他麵前路過,帶著一片淡淡的花香。
  “阿邦。”白卿回頭對兒子招手。
  小家夥正對陸士元腰上的佩劍躍躍欲試。聽到母親的輕喚,才依依不舍地跟上前去。
  衣裾翩然之間,母子倆消失在藤蔓之中,隻剩下那個站在□邊穩穩佇立的男人。
  心動,時常是毫無征兆且毫無道理的,也許隻是因為那茫然的一瞥,那一片淡淡的花香,隻可惜,有的心動是有結果的,有的卻可能永遠也沒有。
  ***
  趙氏回到屋裏時,白卿正拿著竹筒往花瓶裏倒水。見到這般場景,趙氏不禁一笑。
  “夫人。”白卿放下竹筒,微微對趙氏福身,她依舊稱呼她“夫人”。
  “從花園那邊繞過來的?”看一眼桌上的木香花,伸手拉白卿入座。
  “嗯,前麵人太多了,怕阿邦鬧他,就從花園那邊先過來了。”
  “阿邦呢?”趙氏四下打量。
  “可能又捉蟲子去了。”
  趙氏收回視線,望著眼前的白卿,良久之後歎一聲,“瘦了,跟著他東奔西走的,一定受了很多苦吧?”
  “沒有,他待我很好。”評心而論,李伯仲並沒有讓她受多少苦。
  兩人並沒來得及多聊幾句,趙女瑩、趙若君、陸依雲以及一些華服的女眷就進門來了,白卿的身份低,少不了繁雜的問安。
  “母親,太尉夫人到了。”趙女瑩扶過趙氏的手臂,在她耳側輕聲交待,自始至終,都沒認真看過白卿一眼。
  “那咱們到前院吧。”趙氏嘴角一提,換成了雍容之相。
  一群女人緊跟著趙氏身後,急匆匆去了。
  屋子裏再次變得空空如也。
  白卿拾起桌上的木香花,插到花瓶裏,然後把花瓶擺到窗前的案上。
  隨後跨出門,沿著小道找尋阿邦的蹤影。
  依舊是在那長滿木香花的園子裏,她找到了兒子,然後用一個下午的時間看兒子滿花叢裏鑽著捉蟲子。
  直到傍晚,有下人來找,她才拉了兒子的小髒手回屋。
  “一會兒,記得叫要祖父祖母。”白卿給兒子清洗完手和臉,給他換上了一身隆重的衣裳。
  小家夥隻管點頭,也不知道到底有沒有聽明白。
  晚宴就設在李府的大廳,一共六桌,多是自家人,外加幾個漢北官員,白日裏的那些客人一個都沒留下來。原來這就是他說的不大辦。
  白卿的位子緊靠趙若君,不在主桌,不過緊靠主桌,跟她們一桌的還有陸依雲,看來這位陸小姐嫁進李家是基本成定局了,否則也不可能出現在這樣的酒宴上,隻是不知道她的良人是否就是李伯仲。
  “祖父、祖母——”阿邦的話音非常清亮,惹得眾人一致誇讚,連一向不苟言笑的李父都捋須笑了起來。
  於是阿邦一整晚都留在了主桌,跟在祖父祖母的身邊。直到昏昏睡去時,才由下人抱還給白卿這個生母。
  ***
  晚間,她沒打算他能過來,所以早早就上了閂,滅燈前,門板響了兩聲,打開門,是他。
  “這是幹什麽?”白卿緊跟在李伯仲身後,因為他把睡著的兒子抱給了門外的雷拓。
  “母親想帶阿邦睡一晚。”
  “他夜裏會鬧床的。”
  “沒事。”合門,上閂,然後回頭,“舍不得了?”
  “就是擔心他夜裏鬧的夫人睡不著。”
  “夫人?”這個稱謂他不太喜歡,“這個稱呼要改一下了。”
  白卿沒接話,因為她也不知道改成什麽,他的女人裏,似乎也隻有趙女瑩有資格這麽叫吧?“今晚睡這兒?”
  “不然睡哪兒?”他將她一軍。
  白卿默默無語,轉身去重鋪床鋪。
  “他們讓我收了那個陸依雲。”倚在床邊,似乎隻是閑聊。
  白卿看過他一眼,什麽也不說,隻答應一聲“嗯”。
  “父親說隻有阿邦一個不行。”仰頭倒在床上,弄亂了她剛鋪好的被單,“你說呢?”
  “我又不是你,怎麽說?”推開他的手臂,拉好被單。
  “你說什麽都行,我聽你的。”
  白卿瞥過他一眼,“自己不想要,就賴到我頭上,讓我做惡人。反正我也不能把你怎麽樣,是吧?”
  李伯仲笑得恣意,“陸依雲長得挺好,你怎麽知道我不想要?”
  “想要還會拖到今天?”陸依雲又不是今天才出現,他一直這麽拖著不決定,顯然問題不簡單。
  “卿兒……”撚著她的手腕,感受著她一瞬而逝的僵硬,他很少這麽叫她,每次叫,她都會僵硬一下,好在僵硬的時間越來越短,“我們再要個孩子吧?要女兒。”
  白卿生笑,“哪兒能那麽隨心,說要女兒就有,再說,你們李家要的不該是子嗣嗎?要女兒有什麽用?”
  “有個女兒可以陪你。”
  一刹那,她居然被他感動了,“萬一……生出來是男的怎麽辦?”
  “再生。”
  “……”白卿笑著背過身,好一會兒,兩滴淚跌碎在李伯仲的手心,“是不是要把阿邦帶走?”他這段時間一直刻意把兒子抱到別的地方睡,現在又忽然跟她要女兒,她怎麽能不懷疑?
  李伯仲伸手摟過她的腰,她太敏感了,任何細微的變化都能覺察的出來。

  五十五 殺戒 二

  阿邦出生時,那個當父親的就說過,他會給他三年的時間,這三年裏沒人可以從母親的身邊帶走他,所以從兒子出生至今,白卿從不管束他。
  如今,三年已去了兩年,隻剩下短短的一年,而他也開始慢慢讓兒子有更多的獨處時間。
  白卿不是不想抗爭,而是太清楚抗爭不來,她唯一的期望就是兒子能更愚鈍一點,至少不要讓他在他身上找到什麽寄托,那太可怕了。
  幌神的時候,她甚至希望趙女瑩能早早誕下嫡子,那樣一來,阿邦可能就安全了。
  可趙女瑩就是一無所出。
  他並不虐待趙女瑩,相反,他非常疼她,聽說河下王府裏,她說一不二,可他們就是沒有孩子,出鬼的,讓所有人都想不通,為什麽他們就生不出孩子來呢?
  ***
  趙氏的壽誕沒過多久,白卿就離開了京城,李伯仲親自送的。途中,他接了兩封加急信箋。
  京城又鬧亂子了,那位輔政的皇叔嶽鏘終於再也耐不住性子,他反了。關了城門,逮了皇帝,打算將京城的天地換過來。可憐的小皇帝,四處求救,卻無人相救。
  李伯仲當然也接到了求救信,而且還回了,他在信中信誓旦旦的答應解救。
  可就在信發出去沒多久,他就遭遇了一場刺殺,還受了傷,對外說是重傷,生命垂危,其實不過就是擦破了點皮而已。
  刺殺的幕後指使者也在刺殺的第二天晚上出現,不是別人,正是李伯仲同父異母的兄長,李修競。
  早在河下時,他就跟皇叔嶽鏘有了瓜葛。
  “阿邦,叫伯父。”李伯仲點點兒子的小腦門,示意他給伯父問安。
  阿邦看看這個未曾相識的伯父,順從地叫了聲伯父,之所以如此順從,是因為這位伯父手裏提著長長的鐵劍,那劍他很喜歡。
  “大哥是來送我的?”李伯仲摸摸兒子的小腦殼,拉他過去繼續寫字。
  李修競不置可否,他沒想到李伯仲竟然是這麽完好無損,“你……”
  李伯仲笑笑,“坐吧,咱們哥倆好久沒一起聊聊了。”
  李修競沒有坐下,依舊提劍站著,像尊雕像,“你故意引我來的?”
  李伯仲嘴角微扯,“我也沒想到,你會親自來殺我,還這麽急。”
  嘩啦——李修競手裏的鐵劍落地。
  “我是不是真得那麽沒用?”李修競知道自己這次是真得輸了,所以放棄了最後一絲抵抗。
  “到也不是,你至少比我得祖父跟父親的疼愛。”從小到大,都是這樣,即使祖父把王位讓給了他,即使父親認準了他是李家的繼承人,可他始終沒有得到過他們過多的疼愛,他得到的隻有嚴苛,“卿兒,給大哥倒杯茶。”轉頭衝內屋低喊一聲。
  白卿掀簾子,先是衝李修競微微一福,隨後捧了茶壺倒了杯茶,送到李修競身旁的木幾上。
  “阿邦,來。”白卿把兒子領進內室。
  李修競看著木幾上的清茶,茫然道:“你不問我跟嶽鏘之間的交易嗎?”
  李伯仲把頭仰平,望著屋梁,“我又不想知道,問來做什麽?”
  “嶽鏘反了,你知道吧?”
  點頭,他怎麽會不知道,那個小皇帝連給了他兩份手諭,盼著他去救命呢。
  “你不救嗎?”
  李伯仲抬頭,看著李修競,並不講話。
  “父親他們都在京城,你就不急?”李家人多半都還在京城,他李伯仲能放著親人性命不理?
  “你呢?父親那麽疼你,你為什麽不救他出來?”
  “嶽鏘……他答應過我,殺了你,他就放了李家人。”而且還會輔他坐上漢北王。
  “現在,我沒死,你打算怎麽辦?”
  李修競默默不答話,他沒想過這種結果,因為他這是孤注一擲,“……伯仲,把父親他們救出來吧。”嶽鏘有多殘暴,他很清楚,“我知道,你這次是不會再放過我的。”雖然這麽說,可是心裏還存著那麽一點希望。
  李伯仲看了他這位大哥許久之後才開口,“我們倆有一點很相似——對要得到的東西永遠不會死心——”所以他不能留下他,否則將來他還是會這麽做。不是每一次他都能算計的到,所以他不能留下這個隱患,“我給了你一次機會,你還是要殺我。”當年在祖父的靈柩前,他給過他機會。
  李修競嘴唇微抖,因為絕望。
  人都是怕死的,即使他死不足惜,可依舊希望能活下來。
  見李伯仲撐手起身,李修競倒退半步,“伯仲……”他以為李伯仲要動手,可李伯仲並沒有那麽做。
  李伯仲隻是起身敲了敲內室的門框,告訴白卿母子該啟程了,他們今晚趕夜路。
  “伯仲……”李修競叫住打算跨出門的李伯仲,“你動手,我願死在你手下。”
  李伯仲正打算轉過身,衣襟卻被白卿拽了去,這可是弑兄啊。
  “你們先上車。”李伯仲捉了白卿的手放下。
  白卿母子一走,李伯仲才轉過身。
  “你是我兄長,我不會動手。”
  李修競淒笑一下,這麽說,非要他自裁了?“也罷,這也是我應得的。你……你把父親和李家人救出來吧,嶽鏘這人太過陰損。”
  “他們不會有事的,等了這麽多年,我就是在等嶽鏘動手,他不動手,漢北就沒機會出人頭地。”從跟嶽梓童訂婚起,他就等著皇室之亂,等著嶽鏘上台,等著他謀朝篡位,今天終於等到了。
  京城四門的守將全是他親自爭取並提拔上來的人,近衛軍的統領也站在他這邊,還有誰動的了李家人?
  李修競重重坐到椅子上,望著李伯仲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之中……
  哭笑著。
  “祖父,我果然不如他。”這是李修競存世的最後一句話。他跟李伯仲都是不死心的人,不同的是一個是大人物,一個隻能是陪襯。
  他不服,唯有一條路——成仁。
  ***
  “王爺。”雷拓的馬趕了上來,他來就意味著李修競已經不在了。
  “送回西平吧。”等了好半天,李伯仲才出聲。
  “怎麽跟老王妃他們解釋?”
  “……為保皇室,亡於沙場。”
  “是!”
  雷拓拔馬去了,李伯仲單人單馬走在馬車前,背影看上去孤寂的很。
  在一處山坳外,車馬停下,車夫汲水喂馬。
  白卿抽身來到他身旁,因為不知道說什麽,所以隻能靜默。
  等了好久才找了個由頭開口:“你不回京城嗎?”
  “不回。”
  “夫人他們還在那兒。”既然嶽鏘想殺他,就不會放過李家人。
  “他們比你我都安全。”
  “又要打仗了吧?”他這麽信誓旦旦的,可見差不多該是這樣了。
  “嗯,快了,以後留在青合城,哪兒都不要去。”
  “有你在,我還能去哪兒?”不是要死在一起的嗎?他都這樣說了,她還有什麽好想的?
  ***
  李伯仲一直將他們母子送進了漢北的轄內,接著改讓護衛護送他們回青合,自己則留在了漢北的北關外。
  此時,各大諸侯也都眼睜睜等著京城的事態繼續發展。
  李伯仲重傷的消息傳的沸沸揚揚,漢北軍也是無所動靜,這就間接佐證了李伯仲受重傷的可能性很大,因此,李伯仲並沒有被牽扯進這場皇權之爭。
  也就不會成為眾諸侯敵視的對象,隻要他李家敢摻和進去,這挾天子,令諸侯的罪名他們就跑不了。
  所以李伯仲不得不“重傷”,傷到連家人的性命都顧及不得。
  這場皇叔之亂一直持續到了七月底,最終嶽鏘被自己的部將斬殺,小皇帝又一次得救了。
  李家人除了“亡於沙場”的李修競,其他人分毫未動。
  京城的消息是陸士元帶來的,他來時,李伯仲正在跟自己下棋。
  “很快就是一家人了,不要這麽見外。”李伯仲示意他坐到對麵,“正好你來,一個人下沒意思。”
  陸士元眉頭微蹙一下,因為他剛剛那句“一家人”,這麽說他決定要娶依雲了?他不是十分寵愛那位三夫人的嗎?
  “對了,你不是在廷尉府任過一段時間職嘛,在京城認識不少人吧?”一邊說話,一邊尋找棋子的落腳點。
  “隻在那兒待過一年,認識的人不多。”
  “不多也好,沒有人情,好辦事。”下定棋子。
  陸士元的棋子也下手。
  “西軍沒有前途,我跟於將軍推薦了你到近衛軍去,你覺得怎麽樣?”
  近衛軍自然比西軍強,隻不過西軍是陸家的根基所在,如果連他也走了,陸家在漢北軍中就真的沒有地位了,他這是要把陸家的勢力拔除?
  “不用猶豫了,你就是在西軍老死,陸家在西軍的地位也不會提升多少,我沒打算把你們陸家連根拔起。”指了指棋盤,示意陸士元繼續。“近衛軍將來會是西北的看門人,你心思縝密,適合那兒。”
  近衛軍將來是西北的看門人?陸士元默默按下棋子……
  他這麽說,也就表示近衛軍現在在他手裏了?
  怎麽會呢?
  “這步棋可不好,確定你要走?”李伯仲敲敲棋盤。
  陸士元放下棋子,起身向李伯仲抱拳,“屬下遵北王令。”
  李伯仲笑笑,“對了,去京城任職前,你先回一趟西平,令妹跟叔期的婚事就快到了,等婚事過了再回京也不遲。”
  依雲跟李叔期……不是,不是他要娶依雲嗎?怎麽變成了他的堂弟?

  五十六 路過繁華

  自那夜分開之後,白卿隻見過他一次,他到東軍督戰,路過青合,打馬而來,飲了她手上一杯茉莉花茶,然後,就有人送來八百裏加急——東周全線死戰。
  他隻對她說了一句話——我走了。
  她一直住在青合,沒人告訴她他的消息,他的生與死,他的一切,都隻是傳聞。
  直到次年的初秋,趙女瑩給她來了一封信,信上說趙若君新得一子,名喚肆五,九月初六滿月,請她回河下一起操辦酒宴。
  她沒去,不過奉上了一份大禮。
  大禮送出沒幾天,他居然回來了,帶著一身濃重的血腥氣——他殺了東周吳家的兩個兄弟,其中一個就是嶽梓童的丈夫。
  說起來,白卿也是東周人,卻當了他的女人,她算得上叛逆了吧?至少也是認賊作夫。
  他在她這兒待了好久,像是打算休養生息一樣。
  這也許是白卿這兒最熱鬧的一段時間了,不但他來了,連遠在南方的瑞華夫婦也來了,還帶著他們的孩子。
  後者是讓她萬萬都沒想到的……
  “嫂子,你真不去河下?”瑞華已誕下了兩個孩子,深得夫家的疼愛,被幸福浸潤的神采飛揚,再不是那個毫無自信的女孩了。
  “我去了,大家都尷尬,反倒掃興。”
  “……”李瑞華似乎有話想說,卻又不知道該怎麽說。
  “想說什麽就說吧。”白卿給李瑞華懷裏的孩子擦了擦小嘴。
  “我知道嫂子你與世無爭,不過——你有沒有考慮過阿邦公子的前程?”
  白卿的手停在半空中,最後還是慢慢放了下來。
  “你也知道,大哥跟趙家的淵源,眼下,有了這位二公子,怕是以後少不了要跟阿邦過不去,如果你一直不回河下,以後再回去,恐怕府裏的日子更不好過,我在那種地方待過,知道那些人的手段,阿邦也慢慢大了,不可能永遠留在嫂子身邊,你真的放心把他交給那些人?”
  白卿苦笑,“……是啊,遲早都要交給那些人啊。”
  “不然,就趁這次機會,一起回去吧,也省得大哥這麽兩頭跑。”最重要的,萬一哪天他不願意跑了,她該怎麽辦?
  白卿笑笑,“小丫頭真的長大了。”不再需要她擔心了。
  “都是孩子他娘了,還能長不大麽?”李瑞華笑得甜甜的,像極了她故去的母親。
  白卿看著她的笑容,終於釋懷了。心裏默默禱念:大姐,我隻能送娉兒到這裏了,剩下的路是她自己的了。
  ***
  對李伯仲來說,多了一個兒子當然值得高興,不過趙家看上去比他更高興,放下趙家的信函,李伯仲看著燈燭發呆了好一會兒,“士元,你明天就護送阿邦進京。”
  陸士元是奉李伯仲的密令趕來青合的,剛到,跟他一起到的還有新漢西王趙政宸的信函。
  “……是。”陸士元心中暗想,由他這個近衛軍副統領護送長公子去京城,明擺著這位長公子是去京城做質子的,這是一個非常微妙的布局,針對趙家的布局。趙家女兒沒有子嗣,長公子李邦五就沒有理由進京,趙家女兒有了子嗣,可卻是庶出,那麽長公子李邦五進京就名正言順,反正都是庶出,誰也沒理由找誰的茬。看來王爺是打定主意不讓趙家的外孫登上王位了。
  陸士元在院門口遇上了李伯仲的這位三夫人,這一次,她停在他身上的視線最久。
  “將軍請留步。”白卿認識他,也聽說過他的職務——李陸兩家聯姻後,陸家蒸蒸日上。
  陸士元站定,視線微低。
  “陸將軍可是來接阿邦入京的?”白卿問得相當直接。
  “……”陸士元的視線與白卿的相接,他說不了慌,但——也不能亂說,所以隻有什麽也不說。
  他的沉默就是答案。
  白卿的拇指摳入手心,她就知道他在這兒呆這麽久,還讓瑞華過來,肯定不是沒有原因的,現在見了這個近衛軍的大將軍,她就明白事情大了。
  “士元,怎麽還在這兒?”李伯仲背著手來到門前。
  不等陸士元答話,白卿已走到李伯仲跟前,問他:“你讓阿邦去京城?”
  李伯仲愣一下,隨即點頭,“是。”
  “什麽時候?”
  “明天。”
  “我呢?”
  “留在這兒。”
  “我要跟他一起去。”她鮮少這麽執拗。
  “不行。”三年之限已到,阿邦的童年也就到此為止了,“我說過給他三年時間。”這一點她是知道的。
  “可你沒說過要送他進京!”
  “他是李伯仲的兒子。”
  “也是我的兒子!要進京,我跟他一起!”進京意味著什麽,她當然知道,進京就意味著阿邦很可能是他的繼承人,她允許兒子離開他,但不能接受他成為這個男人的繼承人,因為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加上他的身份會帶給兒子什麽樣的未來。
  白卿轉身走下台階,在離陸士元幾尺遠的地方被李伯仲捏住手腕。
  這恐怕是陸士元第一次看見這麽瘋的女人了,她敢咬人,咬的還是那個在外麵叱吒風雲的人物。
  李伯仲眉頭不皺,隨她去咬,隻對陸士元道:“通知近衛軍入城,今晚就走。”
  陸士元頷首,隨即退下。
  白卿伏在李伯仲的肩上嗚嗚哭出了聲,嘴角還沾著血——他的,她在他肩上留下了一塊深深的牙印,她沒有口下留情,因為真的難過。
  “讓我送他。”終於,白卿深吸一口氣,咽下抽泣。
  “好。”
  ***
  天亮前夕,四處都是暗黑,兩盞馬燈在風中搖曳不定。
  李邦五被陸士元從馬車裏抱出來,睡眼朦朧,但見周圍鐵甲兵四立,爹娘就站在跟前,不禁嚶聲喚一聲“娘”。
  白卿低頭在兒子的額上親一口,“睡吧。”笑笑,眼淚卻跌在了陸士元的手上,順著他的手一直滑到指尖,涼涼的,癢癢的,然後落入塵埃。
  “夫人放心,有陸士元在,定然護長公子平安無礙。”
  白卿沒答。
  眼看著風燈遠去,白卿緩緩坐到地上,她又是一個人了。
  李伯仲半跪下身,摟過她的雙肩。
  “李伯仲……我什麽都沒了,你還能從我這兒拿走什麽?”帶著嘲笑的語氣。
  “還有我。”有一天老天還可能會拿走他。
  白卿微微側頭,天際跳躍出一抹晨曦,正打在兩人的臉上,看上去像皮影戲上的剪影。
  “我恨你。”是恨他的作為,還是恨他的話,連她自己都弄不清楚。
  阿邦自那個晨曦之後,真正變成了李邦五,與他同時段進京的還有新漢西王之子趙啟漢,東周王之孫吳平召,漢南王之子楚策,以及漢東王次子秦權,世事輪回,他們也將同他們的父輩一樣,相識,相知,而後相鬥吧?
  也就在這個晨曦之後,這位白三夫人從青合城消失了,因為她完成了她的使命,也該消失了。
  ***
  時間要追溯到數年之前,那時,方醒剛離開師尊出山,第一個見的人就是李伯仲。
  在一片青蔥山林之間,李伯仲問他,“這裏怎麽樣?”
  方醒不明白他的話意,隻是看了一圈周圍的景致,“山脈綿延,四時蔥鬱,山外喧,而山內幽,避世的好地方。”
  李伯仲點頭,再也沒說任何話。
  後來,雷拓來過這兒幾次,這兒就有了屋舍,有了滿穀的梔子花,站在屋舍後的挑台往南望,可以看到山外的城池,城池外大道上熙攘的人群……
  幼時,嶽梓童曾問過他,有了妻子他會怎麽待她,他答——藏起來。因為站在他身邊太危險。
  現在,兒子進京了,他也該把她藏起來了。
  不要問他到底多愛這個女人,他隻是把另一個自己跟這個女人一起掩藏了起來,站在世人麵前的那個李伯仲,可以是嗜血如命的暴君,可以是醉死花柳之地的好色之徒,也可以是無視君主的奸詐之徒,所有的一切都隨世人去猜,去說,他不在乎。
  他也不會告訴她,他在外麵做了什麽,殺了誰,滅了誰,被誰打敗,又打敗了誰。威武是給世人看的,沒必要非帶回家裏給女人展示不可。
  ***
  白卿很久都不能原諒他對兒子的安排,之所以釋懷,是因為一場大戰。
  那是各諸侯第一次聯合起來對付他,因為他收繳了所有的皇屬近衛軍。
  戰前,他獨自一人來到她這兒。
  隔著山霧繚繞的碧潭,他盤腿坐到了礫石上,對岸,白卿正在晾衣裳。
  他們有很久沒見麵了。
  他撿了一塊拳頭大的卵石扔進碧潭,霎時水花四濺,惹得白卿回身張望。
  “還在生氣?”隔著碧潭,他揚聲問。
  白卿轉回臉,不回話,繼續曬衣服。
  “我要去商平,可能回不來了。”這一句並沒有揚聲,說得很平靜。
  白卿等了很久才回頭,回頭時早已不見他的人影。
  望著他坐過的礫石半天,忽而扔掉手上的濕衣服,順著卵石壘成的小道往山外跑。
  氣喘籲籲地跑出山穀的夾道,卻見他倚在夾道外的石榴樹上,笑得一臉熱情。
  “留下我吧。”他這麽要求她。
  於是,那晚他真就留了下來。
  第二天一大早,他穿上一身戎裝,威風淩淩,寒氣逼人,伸手擦掉她臉上的眼淚,“怎麽開始愛哭了?”
  “打完了,你讓人告訴我一聲。”隻要知道他的死活就行。
  就像他說得,她現在什麽都沒有了,除了他。
  他很厲害吧?把她圈在他的世界裏,除了他,她誰都看不到眼裏去。
  “我應該死不了。”
  他離開時,山花正開得爛漫。
  商平一戰據說很慘烈,血色一直綿延到天邊……

  五十七 我在橋下等你

  是戰爭就總會死人,不管輸還是贏,都是性命換來的。
  商平一戰從開始到結束,耗時近五個月,輸贏參半,最後因為諸侯聯軍內部出了問題,才使得大戰結束。
  當他回師路過她這兒時,正趕上今年的頭一場雪。
  白卿坐在溫泉旁的竹凳上,光 裸著雙腳泡在泉水裏,偶爾抬頭,透過繚繞的水汽望一眼不遠處的男人,男人正對著一根木樁子發瘋,從昨晚回來,他的情緒就一直處在這樣的狀態中。
  雷拓說,商平一戰,他們沒輸,稍勝一籌,不過死了很多人,其中有兩個最被他看重的愛將,一個身上中箭中的像刺蝟,另一個身首異處,都不得善終,他很難過,而且男人又不像女人那樣可以隨意流淚,所以他隻好在這裏發瘋。這一瘋就劈了一人多高的木柴,恐怕夠她這裏一個冬天用的了,再也用不著讓佟嫂去找人幫忙了。
  晚飯沒叫他,他的魂還沒從戰場上回來,就讓他繼續拚殺吧,累了就知道休息了。
  “雷拓,你先去吃飯吧。”白卿把風燈掛到木柵欄上,轉頭叫雷拓先進屋去。
  雷拓是傍晚進的山,來送信的,卻捏著信封一直站到現在,就是不敢上前。
  “信急嗎?”
  雷拓搖頭,不是很急,所以他到現在都沒交給王爺。
  “那就等等再給他,你先把飯吃了。”看一眼不遠處的李伯仲,“估計還要好一會兒呢。”
  雷拓點點頭,拿著書信轉身上了卵石小道,不過沒多會兒又轉了回來,“王爺身上有傷,好幾天沒換藥了。”傷口雖然不算大,但放著不管也不是辦法。
  “我知道了。”白卿點頭答應。
  雷拓這才轉身離開。
  讓他停下來,並不難,不過那麽一來,他就無法釋懷,無法釋懷就容易憋屈得更加暴躁,那樣不好。
  所以白卿給了他酒。
  酒在大營裏是被禁止的東西,因為喝多了誤事,所以行軍打仗時,這東西是被禁止入軍帳的,可在她這兒不一樣,她這兒不是軍帳。
  ***
  有心事的人總是很容易醉,他也不免俗。
  他會唱北腔,像狼嚎一樣,白卿也是第一次聽,好不好聽到是其次,主要是耳朵被震的難過。
  “那酒不錯,給黑融他們送幾壇去!”指著門外,醉話連篇。
  “剛剛送過了,你先躺下。”哄醉鬼比哄孩子要費事的多。
  “不行,我要親自過去,說好了,回來給他慶功。”剛躺下,又坐了起來。
  “你這身衣服怎麽去?換了衣服再去吧。”騙著他坐下,扯了他的腰帶,先把外衫給拽下來。
  他的傷在肩上,被長刀削去了一塊肉。
  因為好幾天沒換藥,血水粘住了繃帶,根本撕不下來,更何況他又醉的坐不住,跟撒歡的野馬一樣,到今天她才明白兒子愛折騰原來是隨他。
  好不容易換好了藥,他噌的站起身,抓了牆上的弓箭大步流星就奔了出去,手腳靈便的根本不像是喝醉的人。
  等白卿跟出去時,他正對著湖對岸拉滿了弓弦。
  這個人到底還有多少力氣?
  “夫人。”雷拓站在六尺之外,微微向她欠身,“這是東立以及河下的來信,請您轉交給王爺。”
  白卿停了一下,才接手,“你要走?”
  “是,西平還有事等著。”
  白卿沒再多問,隻是將信收下。
  雷拓要走,卻又不走。
  “還有什麽事?”
  “……是關於屬下的……”話音有些遲疑,“請夫人轉告王爺,雷拓不打算娶親。”
  不打算娶親……白卿微微側了一眼那個醉鬼,難道是他要給雷拓娶親?“為什麽不直接告訴他,你說,他應該會聽的。”
  “請夫人轉告。”立掌一揖,轉身離去,並不做解釋。
  直到幾年後,白卿才得知雷拓與陸依雲之間的事,據說鬧得挺大,他應該也是看出了什麽,才會打算給雷拓找個女人,可雷拓卻婉拒了這份好意。
  ***
  隔日正午,李伯仲才從酒醉中清醒過來。
  外麵的雪剛停,太陽從鉛雲之中衝將出來,發出耀眼的光芒。
  李伯仲隻穿了一身單衣,推門出來,赤腳踩在卵石小道上,似乎一點也沒覺著冷。
  白卿正在廚房煮茶,剛把熱水倒進甕裏,就被人從身後摟了去,“怎麽自己煮?”他問。
  “佟嫂帶敏敏回青合收賬去了,其他人我讓他們回家了,都快過冬了,總要讓人一家團聚吧。”
  “就你一個人不怕?”
  “不是還有你嘛。”
  他沒接話,隻是從她的手裏接了茶水,一飲而盡。
  “放在床頭的信,你看了嗎?”白卿順手塞了塊鹹肉給他。
  “看了,雷拓什麽時候走的?”
  “你真不記得了?”
  “喝多了。”他的腦袋到現在都很混沌。
  “昨晚亥時下的山,對了,他讓我轉告你,他不打算娶親。”
  嚼著鹹肉,好一會兒才說話,“我知道了。”
  “你怎麽連鞋都不穿?”白卿低頭看到了他的光腳。
  “穿著不舒服。”
  “頭疼吧?”白卿轉過身,好笑地看著他。
  “你給我喝了多少?”
  “我也不清楚,反正佟嫂泡的藥酒都沒了。”伸手替他摁了摁太陽穴,“你會唱北腔?”
  “……我昨晚唱了?”他詫異。
  “嗯,跟狼嚎一樣。”
  他笑笑,“在軍中學了兩句。”
  灶上的白粥熟了,熱氣從木蓋子的縫隙裏擁擠而出,在陽光的映照下,像飄拂的白紗,籠罩在相擁的兩人身上……
  ***
  他在她這兒待了一個月有餘,此間,漢北休整的大軍就駐紮在山外,與白卿的住處隻隔了兩道山梁。
  他當年之所以選此處給她,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就因為這裏是南北要道,他出征、回軍,都要路過這兒。
  李伯仲戎馬一生,他最喜歡的駐地就是這裏,也因此,後人給了此處一個名兒——歇馬坡。隻是沒人知道這歇馬坡後住了這麽一個女人。
  年節過後,他讓人送了阿邦來。
  此後每年的上元佳節,阿邦也都會來她這兒住上三五天,這是盡人子的孝道,就像他每年都會進京住上三五天一樣。
  她還能對他有什麽不滿呢?
  沒了。
  阿邦在她這兒過完了第四個上元佳節後,回到河下就登上了漢北世子的位子,趙女瑩終是未有所出,趙若君的兒子是次子,所以立長子也就名正言順了。
  李伯仲之所以這麽急著立年幼的兒子為世子,主要還是想屏蔽漢北內部的諸多矛盾,隻有上下一心,才能同仇敵愾。
  也許是因為李伯仲對趙家的苛刻,漢北跟漢西的摩擦也逐漸升級,到了非打不可時,也就隻好一決高下了。
  這一年的秋天,李伯仲第二次來到歇馬坡,再過十多天他就要親自帶軍去迎戰漢西了。
  “帶我一起去吧。”這還是白卿第一次開口要跟著他。
  “怎麽突然要跟我一起?”
  “就是想去。”
  “擔心我會輸?”
  “那到不是,就是想跟出去看看。”
  “悶的話,讓人陪你出山轉一轉,我是去打仗,吃喝都顧不上,你跟去做什麽?”
  “我不隨你的軍陣一起,遠遠的跟著就行。”
  “不行。”路途顛簸,她這身子,估計漢西沒到,就散架了,“要不然,過些日子,讓雷拓送你到京城住一段時間,陪陪母親。”
  “真的不能帶我一起?”
  “不能。”他斷然拒絕,這是戰事,不是兒戲。
  白卿歎息,再無他話。
  直到他離開的那一天,在山道的石榴樹下,她翹腳在他的耳側說一句:記著,我在橋下等你。
  我在橋下等你……
  李伯仲在奔赴漢西的途中一直沒想明白,這橋下到底是哪裏。
  直到某一天,他獨自一人坐在軍帳裏,瞅著手腕上她求給他的護身符——
  “楓落其華顏如玉,橋前暫留禦馬石”——他記起了當年那道簽上的兩句話,能讓他禦馬停歇,恐怕也隻有到了生命盡頭才可能發生了,那麽她說的橋豈不就是奈何橋?再者,那個女人從來不跟他矯情,這次居然要跟他來漢西,破天荒的頭一次啊。
  想來想去,背後寒毛四起。
  “來人——”
  帳外的守夜兵很快就到了案前,“王爺!”
  “叫張千來!”
  “是!”
  守夜兵退出去沒多久,已是軍醫長的張千趕到,也許是急著趕來,一隻腳上穿灰鞋,一隻腳上穿青靴。
  “你去她那兒一趟,細細診察一下。”
  “……”張千當然明白他嘴裏的“她”是誰,“現在就去?”
  “現在就去!”
  “好,我馬上去收拾。”這真是要命啊,大半夜的……
  ***
  勞累了張千來回跑了一圈,結果卻是讓人怎麽也沒想到的。

  五十八 少主 一

  白卿知道自己的壽數長不了,每年總會有那麽一段時間要跟藥汁打交道,所以她沒想過會在這種時候有孩子,本以為是什麽不治之症,因為常會流鼻血,而且絲毫沒有懷孕的跡象,直到佟嫂從青合回來,發現了她這個小毛病——
  等張千從歇馬坡趕回西大營時,漢西、漢北剛打過一仗,小規模的接觸。
  張千是傍晚趕到的,一回來就來了中軍帳,這時候,李伯仲正跟幾個年輕將領蹲在一根樹樁子前討論該從什麽方向進軍。
  張千懂進退,知道這種時候不好過去說話,就一直站在遠處等。直等到那些將軍起身離開,才走過去。
  李伯仲從樹樁上拾起水袋,狠狠喝下一口後,才看張千。
  他知道不會有什麽好消息,“還有多長時間?”他想知道她還能活多長時間。
  張千的視線在李伯仲的手上停頓一下,隨即回道:“看脈象,大概不到六個月。”
  滴滴答答——水順著李伯仲的手腕一直落在木樁子上,“那你還回來幹什麽?”既然都這樣了,他該待在那兒。
  張千眉梢未動,停了半天,忽而雙手立掌,“屬下回來給王爺報喜。”
  “……”李伯仲眉頭一擰,仔細看著一臉平靜的張千。
  “三夫人臨盆之期,應該在三四月時。”
  李伯仲手上的水依舊在滴滴答答,好半天才回過神,一回過神就衝著張千的肩膀狠狠拍下一掌,樂道:“你小子——說話真會大喘氣!”
  張千被拍了一個踉蹌,不過腳下依舊還是站住了。
  “真得沒其他事?”
  張千這才咧嘴笑,“以張千的能力,確實沒診到什麽大事,隻是偶爾會流些鼻血。”
  “流鼻血還不是大事?”
  “倒也沒什麽大礙,孕婦之中也算常見,就是——王爺無需逼迫夫人吃太多補藥,過猶不及。”
  李伯仲笑笑,扔掉手上的水袋,“行,以後她的藥,你繼續開,按你的來。”
  張千其實挺想做些解釋,解釋他並沒有介意他讓別人插手他們夫妻藥石的事,可李伯仲沒給他解釋的時間,算了吧,讓他自個樂去吧,反正解不解釋也沒什麽意思。
  當晚,李伯仲頭一次在大營裏飲酒。
  雖然隻喝了一杯,不過這也是犯軍紀的,自去受了十下軍棍,弄得幾位少將莫名其妙,執杖的軍士也不敢下手。
  “打!不要留情。”李伯仲交待執杖的軍士。
  軍士很為難,抬眼瞅瞅在場的幾位將軍。
  為首的一個年紀大一些的參將點點頭,那意思,打吧。
  啪啪啪——十軍杖下來,背上一長條血印子。
  李伯仲穿好衣服,什麽也沒說,就那麽徑直出了杖房。隻剩下執杖軍士跟那幾位將軍。
  “王爺這什麽意思?”有人忍不住輕問一句。
  “這還不明白?這叫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警示你,趕快把那點酒癮給戒了。”有人答。
  “怎麽就成警示我了?”問的人不免緊張。
  “這屋裏誰最愛酒?不明擺著嘛。”
  “……胡說!我又沒喝!”話說他水囊裏還真藏了點酒,王爺不會連這都知道吧?
  他們當然猜不到李伯仲為什麽會飲酒,飲了酒又為什麽要自罰。
  原因有二:一來是他高興,二來,他怕自己太高興,把腦子衝昏——
  大敵當前啊,要清醒!
  ***
  正當漢北、漢西打得如火如荼之際,京城李家出了件大事——李伯仲的母親趙氏病入膏肓。
  白卿是九月底得到的消息,去還是不去,她考慮了很久。
  最終她還是決定去了。
  當然,她的動作倒也不必驚動河下那邊,她這邊向來都是東立的人在照看。
  到京城時,已經是十月中旬,此時趙氏已然隻能躺在床上了,瘦的皮包骨頭。
  人啊,蒼老起來真是快,轉眼間滄海桑田。
  “身子都成這樣了,你還來這兒幹什麽?”趙氏的手挪到了白卿的肚子上,“幾個月了?”
  “五個月了。”
  “真好。”趙氏笑得安詳。
  兩人還沒說上幾句話。
  門外響起一陣急切的腳步聲,接著一個小身影躥到門內。
  “母親——”是李邦五。
  雖然隻有八歲大,但因著父親那邊的遺傳,李邦五到是長了副好身板,尤其那雙長腿,頗得李家男人的真傳。
  “祖母。”叫完母親,又趕緊對床上的祖母作揖,禮數很是周全。
  “你母親身子不便,又舟車勞頓,你先領她去房裏歇息吧。”趙氏的聲音很虛弱,不過依舊帶著大家夫人的威嚴。
  李邦五答應著,神情十分恭敬,
  白卿瞅了瞅門外候診的太醫,怕礙事,也就順了趙氏的意,先領兒子出去了。
  一離開眾人的視線,李邦五便偷偷摸了摸母親的肚子。
  “傻笑什麽?”
  李邦五搖頭不語,隻是笑。
  母子倆本打算上廊道,從小門走,不想在廊道交叉口,正好迎來了幾個前來探病的女眷,身邊還跟了幾個孩子。
  “邦五。”一個長相白淨的男孩衝李邦五招手。
  沒等李邦五回聲,那男孩就被身邊的婦人拉到了一邊,明顯是衝著白卿來的。
  雖然她不認識她們,可這些人興許是認識她的,當年她在太尉府露的那一麵,恐怕京城沒幾位貴婦不記得她吧?
  既然人家不願意跟她為伍,她也沒有停下來的理由,跟兒子轉進側門,揚長而去。
  走了好一會兒,身後追來了幾個孩子——剛才那些婦人身邊的。
  “你們要一起玩?”白卿問兒子。
  李邦五搖頭,母親難得來一趟京城,他要待在她身邊。
  “可他們好像很喜歡你。”白卿很高興兒子能有夥伴,她不曾有過的,所以她更希望兒子能擁有,至少曾經有過。
  在花園子的草亭裏,白卿跟幾個孩子圍坐一桌。
  她喜歡孩子,喜歡看他們在身邊喧鬧。
  “你叫什麽?”白卿伸手擦了擦小女孩嘴角上的月餅屑。這是一個四五歲大的女娃,長相討喜,性子也安靜,給什麽吃什麽。
  “他叫吳子召。”剛才那個長相白淨的男孩插來一句,“我叫趙啟漢,我是他表哥。”
  白卿錯愕,吳子召……趙家的表親,豈不就是嶽梓童的女兒?“你娘親呢?”她記得幾年前,李伯仲殺了嶽梓童的丈夫,滅了大半個東周,嶽梓童會是個什麽結局呢?
  “她不會說話。”趙啟漢又□來一句,“我姨娘一年前就病死了。”
  白卿看著小丫頭,眼睛有些酸,曾今多麽風光的人兒啊,想不到轉眼間,人就沒了,兒女還要這麽寄人籬下,“還想吃嗎?”
  小女娃搖頭。
  “李邦五,你爹是個大奸臣!”一個男孩哭著大吼一聲。
  白卿抬頭看,草亭外,幾個男孩正扭作一團。
  趙啟漢看看扭作一團的男孩,再看看白卿,他以為她這個大人會去拉架,可沒有,她不管。
  “喝水。”白卿捧了茶給小女娃。
  小女娃一邊看著白卿,一邊喝下大半杯子茶。
  湊巧,陸士元這時從側門進來。
  他見到的場麵是這樣的——幾個孩子打架,一個大人觀戰。
  “不要打了。”陸士元將男孩們隔開。
  “夫人。”陸士元對白卿微微欠身。
  白卿起身還禮,陸士元雖是李伯仲的屬下,可這裏是京城,他又有官職在身,在明,他跟李伯仲都分屬大嶽官員,算得上同殿,所以這禮還的不算錯。她本來並五顧忌,但因為是在兒子跟前,她不想給他的朋友留下他母親不懂禮數的印象。
  陸士元是來接李父出城的,天子去太廟秋祭歸來,按例眾朝臣要到行宮去接駕。
  因為不好多作停留,陸士元欠身告辭。
  他一走,男孩們又強了起來。
  不過強歸強,鬧累了,又會湊到一起喝茶吃點心。
  白卿注意到兒子的小動作,他會霸道地占著最好吃的點心,然後私下遞給身邊的小女娃。
  這對父子啊,一個欠債,一個還債。他欠嶽梓童的,不知道能否通過這種方式來補償。
  ***
  “你喜歡她?”望著小女娃被男孩們領走,白卿好笑的摸摸兒子的後腦勺。
  李邦五不吱聲,隻是悶頭吃著母親帶來的點心。他確實是挺可憐那個女孩的,她沒有父母,哥哥還是個笨蛋,見到他就跟他打架,可每次又打不過他。
  “母親,父親是不是大奸臣?”他想知道母親的評價。
  “……你覺得他是嗎?”白卿給兒子遞過一杯熱茶。
  “不是!”很堅定。
  “既然這麽堅定,又為什麽要問我?”
  “……他們說是父親殺了子召的爹爹跟叔父。”所以那個吳平召每次見了他都會發神經,好在今天沒過來。
  “這事,你問過父親了嗎?”
  “沒有。”這事怎麽問父親?
  “那下次見了他,你就問問他,為什麽要殺子召的爹爹跟叔父。”
  “父親會答嗎?”他到擔心父親會揍他一頓。
  “他既然都做了,為什麽不能答你?他是你父親,你需要知道他在做什麽,為什麽要那麽做,不然你離開母親到這裏來做什麽?你來這裏就是因為你父親想讓你將來做他要做的事,如果你做不來,或者不想做,就要趁早告訴他。”
  李邦五用了好一會兒才消化完母親的話,消化完後覺得很有道理,於是點頭。

  五十九 少主 二

  趙氏是在午夜離世的,陪在她身邊的不是她的男人,也不是她的兒子,隻有白卿、趙女瑩,以及李邦五。
  她去的很安然,臨去前對趙女瑩說:姑母害了你。
  趙女瑩不能自持,痛哭失聲。她很清楚姑母對趙李聯姻也是無能為力,但至少——至少有人願意為她的不幸說上一句話了。
  對白卿,趙氏什麽也沒說,隻是攥了她一根手指,笑了——
  白卿感受著她的手由溫慢慢變涼……她沒哭,哭多了,麻木了,隻覺得累,胸口墜的難受,這輩子,來來回回,總是她送別人,下輩子一定要讓別人送她。
  “阿邦——”白卿緩緩側過臉,招來兒子,“你去報喪。”這府裏隻剩下他一個男丁,不管他年紀多小,都要他來。
  李邦五抹掉眼淚,點點頭。
  李家在京城的勢力今非昔比,報喪之後,緊接著就是奔喪而來的大小官員。李父去行宮迎接天子未歸,李伯仲又尚在西北,李家男丁更是沒有幾個留在京城的,所以這喪事的頭兩天,忙壞了李邦五跟趙女瑩,甚至白卿。
  光白布,就用了數百匹,這還隻是開頭。
  富貴人家的規矩很多,規矩多,雜事也就多,上門來奔喪的人都要根據其官職、地位來確定孝帶的長短,多一寸,少一分都不行。
  活著的人甚至沒有時間悲傷,因為活著的人要臉麵,所以喪事必須要辦得風光體麵。
  李父是在第二天的早上回府的,夫妻幾十年了,末了,卻連麵都沒見上,老爺子扶著棺材板抹了一把淚,淚還沒抹幹淨,天子的喪禮就送到了,於是又是一番雞飛狗跳的折騰。
  因為李伯仲不在,所以很多事都要李邦五打頭場,誰讓他是漢北世子呢。
  喪禮的第四天,來了一幫人,披麻戴孝,但哭得卻不是趙氏,而是東周吳家,以及天下蒼生。
  這是一群儒士,滿口都是仁義道德,可說來說去,卻不過也是為了爭權奪利而已。隻是碰不得,碰了他們,他們的筆和嘴可以讓你遺臭萬年。
  正哭得不可開交時,兩隊軍士持刀槍進門。
  靈堂上霎時安靜了下來。
  難道李家人要在眾目睽睽之下拿這些儒士開刀?眾人猜疑不定……
  ***
  “夫人,不好了!”李府的侍女一路從廊外奔進白卿的房間。
  白卿剛從靈堂回來,水都沒喝上一口,“怎麽了?”
  “世子他,他把武士叫到靈堂了——”
  白卿緩緩放下茶碗,“老爺呢?”有李父在,那小子應該不會太出挑才對。
  “老爺剛出去,安排老夫人的靈柩回漢北的事去了。”
  “那王妃呢?”趙女瑩這幾年應該也曆練出來了才對。
  “王妃正接待宮裏的貴人,一時半會兒估計來不了。”
  白卿暗暗歎口氣,“走吧,去前麵看看。”
  等白卿來到靈堂外時,靈堂裏正一片寂靜。
  白卿伸手將竹簾挑開一條縫隙,從縫隙裏看進去,屋裏並沒有發生什麽血濺五步的大事,隻有一群披麻戴孝的人正跪坐在靈堂上,兩排軍士分站兩側,軍士後麵則站著裏三層外三層的觀者,而阿邦就站在祭桌旁。
  “夫人?”侍女偷看一眼白卿,怎麽她不進去呢?
  白卿伸手打住她,在這個家裏,她能不出麵的,就要盡量不出麵,這對兒子反倒有好處,一個妾生子,本身就夠讓人詬病了,如果再加上一個不懂禮數的母親,恐怕以後就會有更多說法了。
  “難道你李家還要抓人不成?”儒士裏終於有人耐不住寂寞,開口了。他的對手雖然是個隻有八歲的孩童,但此人卻依然能說得慷慨激昂,“也好,當著眾位大人的麵,我張豐第一個做你李家的刀下鬼,無憾,隻願我的血能洗淨世人的眼睛,看清楚這李家的狼子野心!”
  他一表態,堂下的其餘人也跟著要死要活,什麽蒼天無眼,什麽無顏見先祖,總之是一派赤膽忠心,好不豪氣!
  “請下一位。”李邦五童聲童氣地讓司儀官有情下一位致喪者。
  司儀官一時間有點懵,不過很快就回了神,“廷尉府丁棟丁大人。”
  堂下的人一聽,這小子還真會給人下馬威,他們哭得這麽熱淚盈眶,他卻完全當他們不存在!
  沒等那丁大人上前,靈堂就大鬧了起來,他們今天奉命來本就是為了讓李家在眾人麵前顏麵掃地的,順帶把李家的野心鬧得盡人皆知,看他李伯仲敢不敢跟整個大嶽國的官紳作對!
  這些自詡斯文的儒士,鬧起來跟三姑六婆並沒多少差別。
  不過,這裏畢竟是李趙氏的靈堂,肯定不能由著他們胡鬧,兩排軍士上前將鬧事的人圍了起來。
  “李家這是要造反了,大人們就這麽由著他們嘛!”圈子裏的斯文人跳著腳向外圍的官員們呼喊。
  最終還是廷尉王訓出麵做了調停。
  “世子,這些人鬧事確實無禮,不過靈堂入武,有礙君臣之道啊。”畢竟堂上還供奉了天子贈的佛事,武士入堂,也算是迫了天子的心意。
  李邦五睜著一雙水當當的大眼睛,看看堂下的人,再看看這位王大人,一副純真無邪,道:“王世伯說得是,不過——武士入堂,乃天子之意,並非我李家自抬,我祖母乃漢西趙氏嫡女,趙氏一族伐西虜有功,受漢西地,世襲王爵,嫡子孫離世,可以入甲士,以鎮妖魔。況,我祖母生前又受天子賜封品位,大嶽法,品位夠者,武將之族可入甲守靈,今日乃我祖母三日離魂之期,正午入甲士,可保魂魄不受驚嚇,安有不可?小子年幼,父親,叔伯為國事操勞,祖母離世,尚不能一見,家中隻有老弱婦幼,慢待各位大人之處定然不勝枚舉,這都是小子的過失,於我父無關,於我李家無關,請各位莫要以‘造反’之名覆加,都是小子的罪過。”說罷,大眼睛又在眾人身上轉了一圈。
  王訓竟一時無話,怎麽弄得倒像是他們欺負人家老弱婦幼了。
  其實說實話,他們就是欺負人家老弱婦幼!
  ***
  “兩年不見,公子真是長大了。”說話的人是李伯仲手下的一名少將——黑道勤,此刻他正站在廊下,而在他身邊的人就是漢北王李伯仲。
  李伯仲什麽也沒說,隻是冷眉看著靈堂,確實,兒子長大了,壞心腸像他,裝可憐像她。
  李伯仲看一眼身旁的李府管家,管家心領神會,向靈堂方向高聲大喊:“北王奔喪至!”
  這一聲喊,救了李家的頹勢,也嚇壞了在場鬧事的儒士。李伯仲不是正在跟漢西酣戰嗎?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
  到是站在側門的白卿最安穩,輕輕放下竹簾——他回來了,什麽都不用擔心了。
  人群兩分,李伯仲赤足散發,穿一身孝袍,跨進靈堂,在靈前跪倒,大哭出聲——
  白卿停下腳步,靜靜聽著他的哭聲,也許眾人都覺得他的哭聲隻有三分真吧?可她猜,這哭有十分真,那畢竟是他的母親,即使他們之間疏離平淡,可天下間有什麽東西能割斷這份血脈之情呢?
  沒有。
  所以哭吧,他這輩子能有幾次這種放聲大哭的機會?
  ***
  哭過之後,司儀官上前扶起李伯仲。
  李伯仲擦去眼淚,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兒子,“去——跟叔伯們賠禮,你是什麽輩分,敢跟長輩頂嘴!”
  小家夥看了父親半天後,才向眾人躬身賠禮。
  李伯仲見證兒子賠禮之後,方才站到一邊,示意司儀官繼續。
  “李伯仲——難道你還要禁錮我等不成?”堂下那群披麻戴孝的鬧事者裏,居然還有不怕死的。
  李伯仲瞥都沒瞥過去一眼,“道勤,把不相幹的人趕出去!”
  黑道勤二話不說,對堂上武士一揮手,武士便開始動手推人。
  “我等是朝廷命官——”那些人自然不願意就這麽離開。
  “幾兩銀子買個座位,也敢說自己是朝廷命官,睜眼看看這堂上站得都是什麽人,你們算什麽東西,北王為天子血撒沙場時,你們躲在耗子洞裏偷生,現在到是生了膽子,居然敢跑到漢北王府來胡鬧!不送你們去廷尉府,那是因為你們還不夠格!”黑道勤這番話含沙射影,不隻是說給這些酸儒聽的,這些酸孺膽子再大,也沒大到敢貿然來北王府鬧亂子的份上,他們身後定然是有人撐腰的,“滾!”
  武士將人趕走。
  靈堂內的官員們暗中互看——
  這位以視線示意同僚:瞧見了沒?這定然是在漢西那邊吃到甜頭了,威風都甩出來了。
  那位聳眉:風水輪流轉,這李家算是真起來了。
  這位繼續:難道你不服氣?
  那位:不服氣又怎地?死了個嶽鏘,又來了個李伯仲,反正怎麽著,威風都不是你我能抖的,趁早低頭。
  ……
  堂上一片心語。
  司儀官繼續高唱,靈堂上祥和無比。
  小家夥仰頭看看父親,他今天算是見識了父親的氣勢,雖然他隻說了兩句話,堂上卻沒半個人敢吭聲。
  李伯仲也低眼看看兒子,低聲道:“做的不錯。”這好像還是他第一次當麵誇讚兒子。
  在得到了父親的首肯後,小家夥異常高興。
  也許就是從這一天開始,李邦五決定做父親這樣的男人。
  ***
  李伯仲回來了,趙氏的靈柩也要運回漢北,所以第四天的夜裏要封棺。
  白卿也是到這個時候才見到他。
  一番繁冗複雜的禮節之後,李家人才被允許站起身。
  因為跪得時間太長,白卿的腿有些發抖,好在身邊有侍女撐著,到不至於出醜。
  封棺之後,李伯仲送親屬出門,至始至終,他們倆視線都沒能交匯過。
  湊巧的是在李伯仲送完親屬,回身時,在廊道上,兩人總算打了個照麵。
  侍女很知趣地先退下了。
  李伯仲看著她孝袍下的肚子,他該高興的,畢竟他們又有孩子了,可這種狀況下,他高興不起來,“明天,你先回去吧。”扶著她的腰一起跨下廊道。
  “我想陪夫人走完最後一程。”她尊敬趙氏,即使她始終不能開口稱呼她一聲母親。
  “已經夠了。”回到漢北,會有更多的禮節等著,以她現在這個樣子,整天跪肯定是撐不住的,到時有個萬一,那可是兩條命。
  “……”她明白他是為自己好,所以無話可對,“你幫我個忙吧。”
  點頭示意她說。
  “放件東西在夫人身邊,當然,如果……不能放,在靈前化了也行。”趙氏喜歡木香花,所以她用平繡繡了幅木香圖,一直都沒來得及送她,這次可能是最後的機會了。
  “你一會兒讓人送過來。”
  點頭之際,兩人走到了後院門口。
  又要分開了……
  “阿邦的老師很好。”白卿如此說。
  “是不錯。”他也很滿意兒子今天的表現。
  “不過,他很迷惑,關於你做得一切。”
  李伯仲思襯一下,道:“我知道了。”看來是要找時間跟兒子好好聊一聊了。
  這時,一名家丁站在廊道上等候,似乎有什麽事要稟報。
  “你回去睡吧。”李伯仲如此交待。
  就在他轉身之際,白卿抓了一下他的衣袖,“你——當心身體。”
  李伯仲看了她好一會兒,才道:“我會的,你也記著,路上不要趕太快。”
  點頭,手指鬆開他的袍袖,放他走。

  六十 多年之後 多年之前 (上)

  李氏族譜中李伯仲名下記有兩子兩女,其中一女名為李洛,隻記一名,生卒年分不詳。李氏族人也從沒見過此女,後世終是無從考據。
  ***
  這一年的上元佳節,李伯仲三萬大軍攻入東周都城,滅了周侯,在周地建了新府,任了新官,接收了東周的數萬大軍,此戰之後,漢北榮登嶽東霸主之位。李伯仲的勢力由此而起。
  也就在這一年,歇馬坡的一家四口第一次聚齊了。李洛剛滿三歲,她並不曉得自己的父兄是何等人物,隻知道他們一個年後來,一個下雪的時候來,年後來的那個叫哥哥,下雪時來的那個叫爹爹。哥哥會給娘親下跪,而爹爹會在娘親床上入睡,她所知道的就是這些。
  “你見過陸士元?”李伯仲歪在長案一角,手上拿著一幅破舊成土色的地圖,一邊看著,一邊問話。
  “他送阿邦來時,在山外見過一麵。”白卿邊答話,邊拆下繡架上緞子,疊好放進木箱裏,這是給敏敏做的嫁妝,她明年就要出嫁了。
  “他喜歡你,知道吧?”很平和的語氣,眼睛也沒有定在白卿身上,看上去隻是隨意一聊。
  “……”白卿看他一眼,“嗯”了一聲,說不知道太假,這種事,女人的直覺往往是百分百的。
  “他到現在還沒娶妻。”這次他到是抬眼看她了。
  白卿淡笑,“那又怎樣,我該為此愧疚?還是勸他娶妻生子?”那人不娶妻未必是因為她,就算是因為她,她也沒必要愧疚,她沒勾引過他,也沒給過他任何機會,甚至連話都沒說過幾句,既然如此,她為什麽要為一個自我沉迷的人愧疚?
  李伯仲笑笑,“自私。”
  白卿也笑,笑的李伯仲瞪過來一眼。
  她知道他早就注意到了陸士元這個人,一直不說,是因為他太自信,而現在之所以忽然提起,可能是自信不足?“你在愧疚?”愧疚他常年不在她身邊。
  李伯仲看著地圖不說話,像是很入神——他確實是愧疚的。
  白卿歪頭望望窗外的月色,轉頭叫他,“出去走走?”他們有好久沒見麵了,少年時,沒有孩子的拖累,還可以用幹柴烈火來解決長久分開帶來的陌生,如今有了孩子,也步入而立之年,沸水成溫,解決陌生的方式要做些改變了。
  攥著他的手指行在月下林間,不禁讓她想起了多年之前,他第一次吻她的那個夜晚,也是這樣的月色,隻是氣氛沒有現在的和諧,他背著扭傷腳腕的她走在月色之中,她很恨他,因為他捉了白致遠,那時,她沒想過會跟他長久,想不到多年之後的今天會是兒女成雙。
  “為什麽突然提起陸士元?”問他。
  “想到了,就問問。”
  “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閑?”忙得天南海北,還會有空想這些?
  “我也是人,總要休息。”
  白卿笑笑點頭,沒再問下去,這男人似乎在糾結一些東西,不等他想通了,他是不會說的,問了等於白問。
  在一座小拱橋上,他停下腳步。
  月色倒映在水麵上,閃閃發亮,反射在兩人衣裾上,波紋漣漣。
  “我老了。”
  白卿仰望著他被溪水映亮的側臉,不知要回些什麽。
  “你卻還這麽年輕。”
  “這是嫉妒?”白卿失笑。
  “是嫉妒。”他已過不惑之年,長年累月的征戰,甚至讓他華發早生,而她卻還是從前那個白卿。
  “你是嫉妒我一事無成?”她的人生過去了一半,卻還是原來那個樣子,而他, 讓脆弱的漢北成了嶽東的霸主,論起來,他該笑話她才對。
  “我也是一事無成。”漢北終究隻是嶽東霸主,離中原霸主還差的太遠,他的目標遠大,無奈時間過得太快,來不及,來不及啊。
  “不是說你至少還有三十年嘛,現在算,還有二十年,二十年不夠?”
  “不夠,真想再重新活一次。”摟過她的腰,“卿兒啊,我對不住你。”他注定一生都會這樣東征西戰。
  “你對不住的又何止我一個人。重新活一次,你就能改變了?”
  望著月亮發笑,重新活一次,他還是會走上這條路,不會改變。
  “就當這輩子,我不走運了。”遇上他是她自找的,怪不了誰。
  “這輩子不走運還是小事,小心還要搭上下輩子。”鬆開她的腰,攥住她的手,繼續前行。
  行至斷石之上,迎麵看,天地蒼茫,雲海杳渺,山川閃亮,城池如棋,一片大好河山。
  “山河如廝,如廝山河啊!”他大歎。
  ***
  等兩人轉回房間時,女兒洛洛不知何時睡到了他們的床上。
  “爹爹。”女娃兒被父親的胡茬刺醒,半眯著眼輕喚一聲。
  他一向疼孩子,尤其這個幺女。
  “別惹她了,惹醒了,又要鬧到半夜才睡。”白卿替女兒蓋好被褥。
  李伯仲戀戀不舍地起身,坐到屏風外的長案邊。
  白卿安撫女兒入睡之後,轉出屏風,從桃木罐裏取了隻褐色瓷瓶,這是給他治傷的藥,東立那邊每年都會定期送來。
  他常年征戰,身上有傷也是在所難免,而且當年還為天子做過擋箭牌,那次的傷很嚴重,也落下了一些小毛病,偶爾還會舊傷複發。
  在暖爐上烤熱了手掌,然後抹上藥油,在他光裸的背上揉搓。
  “敏敏找到婆家了沒?”李伯仲難得能問這種家長裏短的事,平時他甚至很少跟敏敏、佟嫂她們說上幾句話。
  “找了,青合城裏一戶商家的子弟,人不錯,公婆也算實在,過了年就辦喜事。”
  “怎麽找了個商賈子弟?”
  “佟嫂說要門當戶對,這樣敏敏才會過得舒心。”
  “……如果這樣的話,你過段時間把敏敏接過來,別讓她待在青合了。”
  “怎麽了?”
  “道勤跟我說了兩次,說喜歡敏敏。”
  黑道勤?她在京城見過一次,他的屬下,“他怎麽會認識敏敏?”
  “上次送阿邦回西平時,路過青合,見過一眼,就拔不出眼了。”
  “可敏敏已經定了親事,他還敢搶親?”
  “那小子屬土匪的,什麽事都幹得出來,過些日子又要在東南駐軍,離青合太近,你還是把她接過來,保險些。”
  “你跟他說說不就行了?他還敢不聽你的話?”
  李伯仲笑笑,“男人一遇上喜歡的女人,腦子裏都是漿糊,管得住他沙場浴血,管不住他不往女人炕上跑。”
  他的話到是準的很,佟嫂隻是送晚了一點,敏敏的名字前就多了個“黑”姓。
  ***
  李伯仲到歇馬坡的第二天,恰好是李邦五動身回京城的日子。
  山道的石榴樹下,一家四口駐足。
  “哥哥,你又要去打獵了麽?”李洛拽著李邦五的衣袖詢問,李邦五告訴過她,他要出去打獵,等打完獵,明年再回來。
  李邦五又長個了,長成了一個帥氣的少年郎,彎身抱起妹妹,“等哥哥回來給你帶好多白兔子。”
  李洛咯咯的笑著。
  李邦五看一眼母親,順手把妹妹遞給父親,撩開袍子,跪到山道上,“母親,兒子走了。”
  每次聽他這句話,白卿的心裏總是很酸,“走吧,記著按時吃飯。”
  李邦五再向父親道別,之後跨馬下山。
  望著哥哥的背影消失在林海之中,李洛問父親道:“爹爹,哥哥要打到什麽時候?”
  李伯仲親一口女兒的小臉蛋,沒有回答。
  這個答案,直到多年之後的之後,李洛才自己總結出來。她的父兄的確都是獵手,用生命中幾乎所有的時間去狩獵,而她的母親也用她生命中所有的時間等候她的男人跟兒子。她不知道誰傻,誰偉大。但她知道他們都很愛自己,因為他們給了她一個超越這個時代的自由,他們把對人生最美好的理想都放在了她的身上,她何等幸運!

  六十一 多年之後 多年之前(中)

  李洛長到七歲時,方才知道父兄的身份。
  記得,那應該是個冬天,剛下過雪,她蹲在雪地上望著身前那一片帳篷,很新奇。
  更讓人新奇的是跪在她身旁的哥哥,她很少見他這麽橫眉立目,這還是頭一次。
  她和母親之所以被送到這兒,就是因為哥哥,他好像做了件什麽大事把父親惹了,然後父親不饒他,非要砍他的腦袋,於是一個叫方醒的人到歇馬坡接來了她跟母親。
  誰知道一進大帳,迎麵就飛來一個缽盂,擦過了母親的額頭,掉在了她的腳前,父親詫異,母親則讓人把她帶到外邊來。
  她本想跟哥哥聊天來著,可惜哥哥不理她,所以她隻好蹲在一邊看風景。
  陪他們兄妹一起的還有方醒和黑道勤,方醒是第一次見,黑道勤到是熟悉的很,敏敏姐是他的媳婦,他是敏敏姐孩子的爹爹,去青合時,時常會遇到。
  “你是怎麽把夫人騙來的?”黑道勤湊近方醒耳側詢問,在他的印象裏,這位卿夫人很少出現在眾人的視線裏,就是前兩年世子爺李邦五差點被害,也沒見她出現,這方醒是用了什麽法子,竟能把她調來?
  方醒勾唇笑笑,“不可說。”
  “切!”黑道勤白一方醒。
  兩人一文一武,是李伯仲帳下最得意的一對文臣武將,私交不錯,隻是黑道勤不喜歡方醒的神神秘秘。
  ***
  帳外,一文一武正小聲交談。
  帳內,李伯仲正給白卿揉額頭上被缽盂撞的包,動作談不上多麽優雅,但卻是刻意放輕的。
  “怎麽大老遠來這兒?”
  白卿摁下他的手,抬眼看他,“傷得重嗎?”她來這兒是因為方醒說他中了一箭,引得舊傷複發,卻還倔著性子不醫治。
  “……不過一點小傷而已。”他還以為她是被找來救兒子命的。
  “傷在哪兒?我看看。”
  李伯仲拗不過她,於是扯了衣服給她看,傷在後心右側,傷口到不是很深,就是氣急攻心,引得舊傷發作而已。
  “你到真是跟人不一樣,年紀越大,反倒脾氣越大,有什麽氣非要跟自己過不去?”白卿伸手拆下他的綁帶,從桌上取了傷藥,細細給他塗上,隨後取來新的綁帶,一道道重新綁上。
  李伯仲看著她的光 裸的額頭,扯唇一笑,“你知道不知道,女人進軍營是要被殺頭的?”
  “所以我才穿男裝來。”拉上他的袍袖,把他手臂上的傷一並處理掉。
  剛處理了一半,卻被他抱了個滿懷,“真的隻是為了我的傷?不擔心我真砍了阿邦的腦袋?”
  “你要是真想砍,還能等到現在嗎?再說要是真砍,我來有什麽用?”一個想殺人的人是不會放任自己被對方氣成這樣,還不動手的。他不過是想泄憤而已,泄完憤再找個台階一下,事情也就算完了,“別亂動。”
  李伯仲難得在大帳裏如此放浪形骸,整個人都支撐在懷裏的女人身上——這樣很舒服。
  人不可能一直繃著,總要有放鬆的時候,他也一樣。
  “你不能留在這兒,蠱惑軍心。”閉著雙目,下巴擱在她的肩上。
  “等你吃了藥,我就走,這樣行了吧?”
  “嗯,這什麽香粉,很好聞。”他答非所問,並捉起她的雙手,“紅色的好看。”她好多年不染指甲了,他居然有點想念。
  “以前,你可是很討厭的。”她的脂粉味,她的紅蔻丹,都是他曾經受不了的東西,現在到是覺得好看了,人真是奇怪的。
  李伯仲深深呼出一口氣,“你明天再走吧。”他還是決定讓她留下來一晚。
  白卿忍不住笑了出來,為他的話。
  ***
  白卿從大帳裏出來時,先向方醒跟黑道勤點頭打了個招呼,隨後才來到兒子跟前。
  她沒先開口,隻是看著兒子。
  李邦五被她看的,竟生出了幾分愧疚,“母親。”
  白卿彎身蹲下來,與兒子平視,良久後才開口:“賭氣,不是你應該做的,氣傷他,更不是你應該做的,你可以逆天逆地,但不能不孝,進去吧,他叫你。”
  李邦五看看大帳的方向,最終還是起身進去大帳——他在這兒跪了三天了,這還是第一次跟父親近距離接觸。
  “娘,爹爹不見我嗎?”李洛抱住母親的手臂,打秋千玩。
  “見你,能不見你嘛。”說罷,轉身對方醒道:“先生,我先回去了。”
  方醒笑笑頷首,還沒來得及答話,就被黑道勤搶了個先,“天色晚了,夫人不如明日——”話沒說完便被方醒擋下。
  “夫人走好。”方醒拱手告辭。
  白卿點頭,勾著女兒的小手,往大營的後門方向而去。
  目送母女倆走遠,黑道勤轉身就要跟上去,被方醒一把拽住,“道勤意欲何往?”
  “我還能往哪兒往,派輕騎送夫人跟小姐回去。”
  “還用不著你,東立的人一直跟著呢。”
  “我信不過那幫混混。”
  方醒把黑道勤的胳膊往腋下一夾,“走,跟我下棋去!”
  “我力氣不如你怎麽著?還跟我玩手勁。”兩人半真半假地角力,不過黑道勤還是跟著方醒退下了,他們的心思其實很簡單,隻要王爺的火氣壓下來,開口吃藥了,那就表示沒什麽大問題了。
  ***
  “老方,你說三夫人是怎麽讓王爺的火氣消下來的?”黑道勤捏著棋子到處比劃。
  “這個你不應該問我,你比我清楚。”方醒邊飲茶,邊擋下他偷棋的手。
  “怎麽個說法?”
  “你當年為什麽不顧王爺的大令,去青合搶媳婦?”
  黑道勤尷尬地嗬嗬一笑,他這段糗事時常會被同僚拿出來當下酒的笑料,每次都讓尷尬不已,“對了,你怎麽還不成婚?”未免這搶媳婦的話題繼續,他趕緊將話扯到了一邊。
  “寧缺毋濫。”
  黑道勤隻是笑笑,沒再深問。
  “今晚酉時,你去把後營門的守衛撤下來。”下定黑子後,方醒交待了這麽一句。
  “怎麽個說法?”
  方醒笑著指了指黑道勤,“你啊,王爺多久沒跟家人團聚了?”
  黑道勤這才心領神會。
  ***
  李洛還記得那一晚,父親很早就來到她們入住的驛站。
  吃飯,聊天,散步,她伏在父親的背上,望著滿天的星辰,聽著母親用她那輕柔的嗓音敘述著一些無關緊要的瑣事,父親很開心,因為他的喉頭時常會微微的震動——因為在笑。
  那個晚上,她第一次見一個男人吻一個女人的額頭,背景是那閃著星辰的夜空,兩個好看的側影相觸,那畫麵唯美的……就像一個詞——天長地久。
  她半眯著眼,假寐,假寐到滿眼的笑。
  好久好久之後,她才知道,父親不隻母親一個女人,母親不過是個聲名狼藉的女子,卻被父親畫了個圈,藏在了他那蒼茫山河的一個角落裏,用寂寞與等待成就了她跟這個不平凡男人之間的天長地久。
  母親是可憐的,卻也是幸福的。她無法算清楚母親的一生是可憐多一點,還是幸福多一點。
  ***
  “娘,爹爹是什麽人?”回家的途中,在顛簸的馬車裏,李洛向母親詢問父親的身世。
  “北王。”
  “北王是什麽?”
  “是打獵的。”
  奧,原來爹爹跟哥哥一樣,都是打獵的,“那要獵到什麽時候?”
  白卿半掀開車簾,“要獵到沒獵物吧?”
  “可是沒獵物了,他們不是要挨餓了嗎?”一下子把獵物都獵盡了,那以後吃什麽?
  白卿捏捏女兒的小臉蛋,“要是世人都像我們洛洛這麽聰明,這世上就沒有獵手了。”也不再會有戰爭,人都死光了,還能跟誰爭去?

  六十二 傾盡天下 (多年之後 多年之前 下)

  李伯仲一生都花名在外,因為他一生中納了兩個風月女子,一個白氏,伴他數年,誕下長子後杳無蹤影,外人傳是抑鬱而終。另一個是姚氏,這姚氏身世很特別,她本出身高貴,是周侯的嫡女,後入風塵,與李家有不共戴天之仇。卻被李伯仲收入後院,令人稱奇。
  ***
  姚氏本名吳子召,豔絕京城,被李伯仲收入囊中,並不出人意料,畢竟李伯仲好這口嘛。
  而對吳子召來說,她進李家隻為複仇。
  然而住進那座王府之後,她卻始終都見不到她的仇人——李伯仲在家的時間簡直屈指可數。
  直到某個冬天,南方來消息,說要接她過去一趟,是李伯仲要見她了吧——她這麽想。
  接她的人不是別人,正是李邦五,李伯仲的長子,漢北的繼承人。而她去見的人也不是李伯仲,而是一個女人。
  當她在細雪薄煙之中第一眼看到那個女人時,她就認出了她,她是李邦五的生母,幼年時她在李家見過她,她一直以為她已經不在人世了,因為沒有人提起過她。
  “昨晚休息的還好嗎?”白氏撩開袍袖坐到她對麵,依舊是她記憶裏的那個女人,像是從來都沒有改變過,木香花的膚色,梔子花的味道。
  “夫人。”吳子召忍不住起身,福禮——她一直都是好規矩的女子。
  “不用這麽多規矩,這裏不是王府。”拿起茶壺,給她倒了杯清茶,“坐吧。”
  吳子召彎身入座。
  “看樣子,你還記得我。”這話是肯定句,“本來該是我回河下一趟,不過諸多瑣事纏身,就讓阿邦接你過來,讓你受累了。”
  吳子召輕輕搖頭。
  “你跟你母親長得很像。”
  她的話讓吳子召驀然抬首,好多年了,好多年沒人跟她提起母親了。
  “如果當年是她進了李家,也許很多事就不會像現在這樣了。”
  “盡管壽數不足,可我母親很幸福。”她慶幸母親當年嫁的不是李伯仲,那男人少恩寡情,奸詐反叛,十足的惡人。
  白氏靜靜看了她好一會兒,微微勾唇,道:“你是為了仇恨才作踐自己的吧?”這麽年輕漂亮的女子,出身又好,卻非要自落風塵,非要嫁給仇人,應該是為了複仇才是。
  吳子召不答。
  白氏緩緩起身,伸手扶住草亭的立柱,眺望遠方。她身前有紛揚的細雪,繚繞的霧氣、清澈的溫泉,還有黑白的山巒……
  “他帶你進李家,不會不知道你的心思,你害不了他的,這個你心裏應該很清楚。”歪頭看向吳子召,“你明知道不可為,卻還非要那麽做……最後毀的隻會是自己。”
  吳子召仍舊不答,但眼圈微紅,她管不了那麽多,她什麽都沒了,父親母親死了,哥哥也死了,除了複仇,這世上還有什麽值得她在乎的?“夫人可以現在就把我捉了,送給王爺。”死,她不怕。
  “捉不捉你,不是我的事,我隻是說自己的想法,如果你還是想複仇,可以繼續的,我幹涉不了你想做什麽,這次之所以接你過來,也隻是在幫他做一件事。”半倚到欄杆上,“他之所以要接你進李家,是因為你的母親是他的少時夥伴。”李伯仲對嶽梓童是心存歉疚的,因為他退了婚,還殺了她的丈夫,所以良心上過不去,遂將吳子召從煙花之地接到了李家,“這兒是你們吳家的一些東西,該物歸原主。”
  石桌上有隻斑駁的木盒,木盒裏是吳家遺物的清單,這些東西足夠吳子召幾生幾世衣食無憂了。
  嘩——吳子召將木盒推下石桌,清單散的到處都是。
  “以為這樣就行了?我爹娘,我兄長,我們東周就隻值這些麽?”吳子召無力地跪坐在地上,大哭,哭聲引來了遠處的李邦五。
  ***
  李邦五沿著兩尺寬的卵石小道快步行來,三兩步就進了草亭,蹲在吳子召身前,礙著母親在場,沒好伸手去碰她。
  白卿勾唇,笑得無聲,這對父子啊,勢必是不會讓世人忘記他們了。
  一個寵愛歌女,讓歌女的兒子繼承大位,一個卻看上了父親的女人,真是——難能可貴啊!
  “母親,我先送她去休息。”李邦五對母親的尊敬比父親更甚,所以即使想問母親她為什麽哭,但還是忍住了,因為這時候問,更像是在質問母親。
  “去吧。”白卿並不阻止。
  在李邦五跨下草亭時,白卿開口叫住了兒子:“阿邦——”
  李邦五回身。
  望著兒子,淡笑,“好好照看她。”
  李邦五一直在想——母親這話是不是另有他意?
  望著李邦五他們進屋,一道纖細的身影跳上草亭的台階,這是個美麗的女子,眸子裏閃著星辰之光。
  “哥哥好像很喜歡她。”李洛摟住母親的胳膊。
  “嗯,你哥哥的名聲早晚要毀在她的手裏。”
  “那娘你還能笑出來?”
  “不然怎麽辦?”
  李洛搖頭,“唉,爹爹的家真是亂啊。”摟住母親的脖子,“娘,我想明天動身去秦川。”
  “你爹爹這幾天可能要回來,你不見他?”
  額頭抵在母親的脖頸上,“反正他最想見的人是你,又不是我。”抬起頭,下巴擱在母親的肩上,問:“娘,愛一個人是什麽感覺?”
  白卿看女兒一眼,笑笑,不答。
  “說嘛,你對爹爹什麽感覺?”
  “……我——曾經恨到想咬死他,然後把他埋到腳下,這樣他就再也不能亂跑了。”笑,“可女人的力氣太小,心也太軟,做不到,也狠不起來,所以後來就隻能想,還是跟他一起埋起來吧。”
  母女倆同時笑了出來。
  白卿捏捏女兒的耳垂,久久之後,開口:“娘不希望你找到給你這種感覺的男人,因為這世道對女子不公,可娘又希望你能找到,因為娘不想你孤單。”
  李洛笑彎眉,“娘,不用擔心,我一定會找到的,找到一個能讓我咬,又不會到處跑的男人。”
  ……
  母女倆的相扶著下了草亭,漸行漸遠,直到交談聲被細雪淹沒。隻留下小徑上幾排深淺不一的腳印。
  草亭外,泉水汩汩,煙霧重重,落雪依草亭——
  ***
  兩天後,李邦五送吳子召回河下——屬於他們的故事開始了。
  李洛也遠赴秦川,因為那裏是她將來的家,有父親留給她的家業,有母親留給她的梔子花圃,她要去接收呢。
  該走的人都走了,該來的人也來了——李伯仲在石榴樹旁下馬,在馬屁股上拍拍,馬兒聽話地順著小道下山去了。
  穿過梔子花圃,越過清冽小溪,李伯仲伸腿跨進草亭,白卿倚在亭柱側,遞給他一塊濕巾,擦手用的——他手上總是沾著血腥氣。
  李伯仲接過濕巾,問:“都走了?”
  “都走了。”
  “東西收下了?”
  白卿指了指草亭外的溫泉,“都收到那兒了。”
  李伯仲看一眼溫泉,隻是笑笑,“為什麽非要見她不可?”白卿難得能寫信給他,信裏的內容卻很讓他失望,隻是為了見那個吳子召,本來她還打算親自去河下,可是他沒讓,於是就讓阿邦把吳子召接到了這裏。
  “欠的債,始終都要還回去,你殺了她的父親,占了她的家園,我則賠了個兒子。”之所以見吳子召,隻是想知道她是否良善,現在看過了,知道她是個敢愛敢恨的女子,才放心。
  “阿邦?跟他什麽關係?”李伯仲把濕巾還給白卿。
  “他喜歡那丫頭。”說罷看他的表情。
  李伯仲並沒什麽表情,隻是微微頓一下,然後彎身坐下,問道:“有飯嗎?”
  “有。”白卿笑笑,清楚了他對這件事不在意,於是不再提起,伸手打開桌上的食盒,裏麵的菜還冒著熱氣。
  “怎麽知道我今天回來?”
  “聞出來的。”在他身邊坐下。
  兩人的膝頭相觸,相伴一起吃飯——
  伴侶是什麽呢?
  是那個陪你做最傻、最簡單、最無聊事的人吧?
  ***
  夜晚,星辰滿天,雪色清亮,很適合散步。
  白卿本不喜歡散步,因為他喜歡,所以她也形成了習慣,實際上他也不怎麽喜歡,隻是因為張千說她需要強壯身體,所以每次來,總是會帶她出來轉一圈。時間久了,他們到從中找到了樂趣,因為她總會在走不動時,拖著他的手。那種親昵,是兩人都依戀的東西。
  “這回能待幾天?”白卿問。
  “你想我待幾天?”李伯仲反問。
  白卿笑。
  他也笑。
  他的左手握著她的右手,行走在石子小道上。
  經過兩塊巨石之間,頭頂隻有一線天,這時,她驀然開口:“我不想你走了。”
  “好,我不走。”他答。
  “不要你的天下了?”她笑問。
  “不要了。”他如此回她。
  “騙人。”白卿第一次真心的嬌嗔。
  抱著他的手臂,想笑,卻在流淚,知道自己不會留下他,也知道他還要繼續離開,但是她很高興。
  三十年,他讓她等他三十年,三十年後,如果他死了,她也獲得了自由,如果他沒死,她今生今世都是他的。
  最終,他沒讓她獲得自由,代價是那把青銅劍,那株蔻丹花合葬一處,但那棺槨裏卻找不見他們的蹤影,去哪兒了呢?
  白卿對女兒說過——你爹爹喜歡高處,他不喜歡地下。
  ***
  靈子語:不要問我他們生還是死,或者去哪兒了,我自己都不想知道。

【番外】

番外——雷拓

自私男女

  本打算些洛洛或者李伯仲的,但時間太短,先寫寫雷拓吧,周末寫多的那份
  ***
  王爺其實很少讓女婢服侍他的起居,從他們來到他身邊後,衣食住行就都是他們操辦,很少假手他人,一來方便,二來也安全,畢竟京城那種地方,連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都不值得相信。
  第一個給王爺送衣袍的其實是梓童小姐,那會兒,王爺剛當上世子,人也在京城。接到梓童小姐的如此禮物後,王爺看了一下,什麽也沒說,就那麽起身會朋友去了,喝到酩酊大醉才回來。
  那件衣袍的事也就沒了下文。
  也許是梓童小姐送的不是時候吧,偏挑在王爺受封的時間,很難不讓人犯忌諱,她到底是衝著什麽送這身衣袍的?
  後來,王爺回了西平,並決定在西平立住腳跟。
  與京城不同,在西平,人人都想巴結王爺,因為他是世子,將來的漢北王。
  不管是身居高位還是低位,想要更快的融入一個圈子,唯有生冷不羈。於是,王爺常會出入風月場所,這當然惹來了不少非議,可他對這些言辭置若罔聞。
  三夫人就是在這樣的風月場所認識的,當時王爺喝了不少,趁著酒興,一個管漕運的州官讓人把三夫人領進來獻曲。
  一曲罷,王爺拍了兩下手,還喊了一聲好。
  其實,那晚,王爺之所以喝得酩酊大醉,是因為一匹馬,一匹跟了他近十年的馬死了,他心裏不舒服。
  那州官誤解了王爺的意思,隻當是他看上了那獻曲的女子。次日傍晚就等不及送來了拜貼,親自給王爺送禮來了,禮單裏最後一行就是鏡湖岸的一棟別院,當然,別院是幌子,別院裏的女人才是正主。
  王爺並沒有推辭,全部接收了。
  但很長時間,他都沒踏足過那棟別院,第一次去,是因為一場大雨,因為離別院近,就順腳轉了過去。
  進門時,三夫人正趴在繡架上,望見他們呆了一下,不過很快就翹眉笑了,起身來給王爺脫外袍,王爺到也順從了。也許是因為她那無聲的笑吧。
  那天,王爺並沒有在別院多停留,隻等雨停了就起身走,三夫人也不留,就站在門口看著他們離去,一句話也沒說。
  不過這次之後,王爺到是偶爾會去她那兒,也許是因為她那兒安靜吧,至少沒人虛與委蛇。
  應該是回京城的前一天晚上……三爺打算讓王爺帶些東西進京,無非是賄賂用的錢財,在府裏一直等到深夜,王爺才回來,身上披了件毛麾。
  “都是要成家的人了,再想玩,也要有個度。”三爺離去前,這麽教訓了王爺一句,因為王爺嘴唇上粘了一點胭脂。
  “雷拓,林同居那兒是不是還空著?”進臥室前,王爺問了我這麽一句。
  “還空著。”
  “讓人收拾一下。”
  我點頭,猜想著要住進林同居的應該就是在王爺唇上留下胭脂的女人。
  林同居收拾好了,住進去的果真就是三夫人。
  再後來,王爺與梓童小姐定了婚期,但三夫人並沒有因此遭貶,反倒是登堂入室,進了王府,這並不是說王爺對三夫人多麽寵愛,但凡被王爺掛在旗杆上招搖的,都是幌子,都不會有好下場,三夫人沒能逃掉這個噩運,她挑在王爺最艱難的時候來到他身邊,更是讓這噩運雪上加霜。
  也許這一點連王爺也沒想到,他親手掛上旗杆的人,最後卻成了他的致命傷。把這“致命傷”弄得傷痕累累,最終心疼的人卻是他自己。
  所以他再不敢把人暴露於世,即使在他幾乎權傾天下時,那個“致命傷”依舊隻是藏在山野林間。
  將漢西軍打回亳山,班師回朝的路上,在一處山巔上,望著日薄西山的壯闊,王爺問我,“陸依雲,你喜歡她?”
  我沒有遲疑,“喜歡,但不是一開始就喜歡。”否則也不會讓她嫁給別人,人都有賤性,總是在錯過時機後才會發現問題的症結所在,“但我錯過了。”
  “不打算要回來?”
  “不打算。”我願意為她丟掉性命,卻不能把她奪回來,因為她有家,有丈夫,還有孩子。
  “孬種!”
  “是!”我不否認自己夠得上這個評價,“屬下與王爺不同,她跟夫人也不同。”所以我們做不來他們這般的決絕,敢站在天下人的對麵恩愛。
  男女間的情事也是需要膽量的跟實力的。
  王爺笑一下,“知道最不同的一點是什麽?”
  我沒答,也不知道怎麽答。
  “你們太不自私了。”
  話反過來,就是他們太自私了。
  還記得洛洛小姐說過,她娘很自私,自私的隻記得這世上有個叫李伯仲的是男人,她爹爹更自私,因為根本就不給她娘認識其他男人的機會。這樣的兩個人不在一起,太禍害世人了。所以,他們必須一生一世一雙人。


番外——李洛

我是李洛 一

  數十年戰亂,蒼茫大地,早已一片狼藉。
  放眼五洲,桃紅柳綠稀,狼煙塵沙密。
  暮春的下午,青合城外,帳篷林立,馬鳴烏啼,看上去一場惡戰是再所難免了。
  城門樓的觀景台上,一青衣男子扒著女兒牆眺望城外駐紮的大軍,看了好半天才回過頭來,一看就知此人是女易男裝,“阿揚,你能打過他們嗎?”
  被稱作阿揚的人就站在女子身後,是個年輕後生,麵貌俊逸,但是蹙起眉來,卻顯得陰狠。
  “一個一個來,沒問題,不過需要點時間。”阿揚答得很認真,目光掃視著遠方的軍隊,似乎是在確定人數,並計算時間。
  女子不禁莞爾,她就喜歡他的認真勁,“說笑呢!我跟他們又沒仇,幹什麽要殺他們!”女子說罷翹腳跳下觀景台的台階。
  台階下還站著一位身披鎧甲的中年人,手跟腳都被五花大綁著,不過表情卻很肅穆,一點懼色都沒有。
  從帽纓跟銅劍來看,此人在軍中的身份絕對不低。
  “你是於將軍吧?”女子問那中年人。
  中年人覷她一眼,鼻子裏一聲冷哼,不願理她。
  “不否認,就是說我猜對了。”女子圍著這姓於的人轉了一圈。
  “要殺便殺,不必多言。”
  女子笑笑,“我與你無怨無仇,殺你幹嘛?我來是為了救這青合城裏的百姓,因為你是這兒的統帥,才找你來商量一件事。”
  聽她這麽說,姓於的將軍不禁多看了她一眼,“商量什麽事?”
  女子伸手指了指城外駐紮的大軍,“以你現在的實力,恐怕對付不了這麽多人吧?”被圍城幾個月了,彈盡糧絕,更無人來營救,還有什麽實力可說?
  “我於郎誓死與青合城共存亡!”聲音嘶啞,淒厲,頗為悲壯。
  “你確定青合城的百姓跟你的想法一樣?”女子掩去笑意,她對這人到是頗為尊敬,畢竟孤軍奮戰這麽久,還能有這份氣魄,實屬不易。
  “我漢北兒郎絕不怕死!”
  “識時務者為俊傑,何況——就算你想取義,難道要讓這滿城的老幼陪你一起赴黃泉嗎?”
  這於將軍似乎有所動容,但最終還是打算一意孤行,決不投降。
  女子並沒有再勸,隻是回頭從那個阿揚的腰上拔下一柄長劍,劍尖指著那於將軍的鼻尖。
  那於將軍怔愣地望著劍身,忽而撲通一聲雙膝跪地,因為那劍他認識,他怎能不認識?當他還隻是個兵丁時,他就是順著這把劍指的方向,在那人的指揮下,所向披靡——
  “王爺,於郎有負您的囑托——”男兒有淚不輕彈,隻因未到傷心時,於郎涕淚縱橫。
  哭了好一陣兒,於郎才停下悲痛,抬頭,“請問姑娘是哪位?”能有北王劍的人,這世上沒幾個。
  “我是李洛。”女子隻說了四個字。
  李洛……於郎思緒轉了一大圈,才道,“四小姐?”北王李伯仲一生育有兩子兩女,唯有幺女李洛不曾在世人前露麵,但她的名字還是有很多人知曉的。
  “既然於將軍稱呼我一聲小姐,我也不拐彎抹角了,我來是希望將軍開城門,放青合百姓一條生路。”青合是她母親長居過的地方,也是佟嬸一家定居的地方,更是她的第二故鄉,她不希望這兒變成廢墟。
  “恕於郎不能從命,於郎是北王的舊部,絕不做投降這等齷齪事!”
  李洛將劍尖抵在城磚上,“我不是不能殺你!為了這滿城的性命,我殺你的理由很充分,但我不想殺你!”因為他對她父親的忠誠,“於將軍,我父親已經不在了,他所造就的漢北也將會消失,這世上什麽東西都可能會流傳長久,唯有霸權不可以,無論□還是低穀,總有一天都會消失,英雄也好,奸雄也罷,都隻是個傳說,普通人始終還是要過普通的日子,你放過他們吧。”
  於郎呆呆地望著李洛手裏的那把長劍,劍身依舊寒光逼人——他們曾經的輝煌礙……
  最終,青合城城門大開,向漢東軍投降。
  在一片歡騰聲中,李洛用父親的那把長劍,挑開了綁在秦軍將領身上的繩索——她不隻綁了於郎,也綁了秦軍的將領,為的是讓他當著所有人的麵立誓,不動青合百姓分毫。
  秦將大聲立誓之後,李洛托著父親的長劍,走向城門的旗杆前,仰頭望向父親那麵黑紋的旗幟。
  爹爹,敢砍你旗子的怕是隻有洛洛了吧?
  提劍,劍指長空,砍向那碗口粗的旗杆——
  她力氣小,砍起來很費力,但她不要任何人幫忙。
  哢嚓——旗杆斷裂,黑紋旗飄飄蕩蕩地隨風而去……
  時代總會更替,即使它再美,依舊抵不過時間的腳步。
  爹爹做得事,不會空前,也不會絕後,隻是開始——這是李伯仲對她的小女兒說過的話。
  “不會空前,也不會絕後,隻是開始——”一個舊時代變新時代的開始。
  “北王——”於郎等三四個漢北將領望著飄落的旗幟單膝下跪,起身後,均自刎於青合城樓之上——
  李伯仲能在短短的時間內由弱小變成諸侯霸主,不是沒有道理的,端看他的舊部作為就能知曉一二。
  李洛提劍望著於郎他們的屍首,歎息——娘說的不錯,爹爹是個惡魔,他太有蠱惑能力了。
  手一抬,李洛將長劍擲向長空,望著劍身在夕陽下閃爍不定,神情肅穆,頗有乃父之風。
  其實,在李伯仲的四個子女中,李洛才是最像他的那個,也最像白卿,隻可惜她生為了女兒身,不過白卿倒是非常慶幸。
  ***
  夕陽之下,阿揚拽著馬韁,李洛則拽著阿揚的手指,他們要回家了——回他們的大秦川。
  “阿揚,我們生個孩子吧?”
  阿揚低頭看看她,“不繼續四處遊走了?”
  “生完孩子可以繼續嘛。”忽而,李洛蹙緊眉頭,“遭了,我把爹爹給你的彩禮給扔了。”彩禮就是她在青合城上扔掉的那把長劍,那把長劍不但是父親的佩劍,還是鑄造名士白致遠親手鑄造的,據說價值連城。
  “你要幹嘛?”阿揚拽住欲轉身回頭的李洛。
  “去把劍找回來。”不然他不會跟她生孩子的,這男人某些方麵很固執。
  “不用了。”
  李洛瞧他一眼,“真的不用了?”不大相信,這男人的思維一直跟正常人的有差別,何況他一直很重視那把劍,因為那劍是他對父親承諾的證據。
  “不用。”阿揚答。
  他等她等了十年,如今她終於說要給他生孩子了,還要什麽彩禮……

  完結——我是李洛 二

  阿揚有名無姓,因為他的父母就是無姓的人。
  他第一次見李家人時,隻有七歲,那是父親第一次帶他離開秦川,據說是為了拜祭祖師爺,不過在這之前,他見到了東立真正的主人。
  也就在那時,他才明白,原來,他的父親並不是東立之主。
  那是個非常幽靜的地方,夾山穀中開滿了白色的花兒,那香味他一直都難以忘懷……
  他就是在那裏遇見洛洛的,當時,她才剛會走路,在她的父親身邊繞來繞去,抓父親的衣服,揪父親的袖子。這都是他從沒做過的事,因為他的父親不允許他這麽膩歪人。
  “叫什麽?”問他話的是洛洛的父親——東立真正的主人,父親叫他李伯仲,連名帶姓一起叫。
  “阿揚。”他回他的話。
  “難聽。”這是李伯仲第一次評價他,看上去並不怎麽好。
  阿揚看看自己的父親,畢竟這難聽的名字是父親取的,不過父親沒什麽表示,隻是默默地坐在一旁飲茶。
  “你大老遠跑這兒來幹什麽?”李伯仲轉頭看了看阿揚的父親——東立名義上的主人,銀翼。
  “看你死沒死,你死了,我就可以自立門戶了。”銀翼如此答。
  東立得到的消息——李伯仲在巡查西大營時被暗箭所傷,據說還傷得不輕,漢北一邊對外說傷勢不重,一邊又一再封鎖消息,甚至對東立都有所保留,可見裏麵的內容不少,所以銀翼才會不遠千裏來探。
  “就算我死了,你也未必有這機會。”李伯仲笑笑,隨手將女兒放到石桌前,讓她圍著桌子走。
  小丫頭到也勇敢,扶著桌子一路走到阿揚跟前,先是看了看他,隨即揪了他的腰帶一直扯,扯得他一個趔趄。
  “好。”李伯仲不但不阻止女兒調皮,還送了女兒一聲讚,隻是不知道他在誇讚她的力氣大,還是誇讚她敢挑釁比自己大的孩子。
  “洛洛——”一道女聲阻止了小丫頭繼續調皮。是個穿紫衣的婦人,她的眼睛會說話,似乎就在你耳邊竊竊私語。
  她是洛洛的母親。
  “吃嗎?”她捧了一盤甜藕送到他麵前。
  他不喜歡甜食,更不喜歡藕,不過還是忍不住拿了一片,放在嘴裏,咯吱咯吱地嚼著。
  洛洛就站在他的腿前,瞪著一雙大眼睛望著他嚼藕片,她的眼睛也會說話,像她的母親……
  阿揚在這兒住了三天,直到三天後父親做完他要做的事才回來接他,在這三天裏,他過得可謂天上地下——
  這家的男人喜歡折磨人,因為聽說他的劍術不錯,每天就讓他練那把根本拿不動的劍,似乎很享受看他痛苦的表情。
  這家的女人很會照顧人,而且愛笑。
  他覺得男人配不上女人,可能是因為男人太愛折磨人了吧。
  第三天的夜晚是他在這兒的最後一晚,從水潭中清洗完,提著鞋子路過主屋時,無意間,他窺到了一些不該窺的場景。
  就因為那不留神的一窺,讓他乍然明白了男女之間的不同——
  屋裏的燭光很亮,因此即使隔著窗紗,依然可見裏麵的男人、女人。
  男人光裸著上身——
  他平生第一次看見一個人身上有那麽多傷疤,張牙舞爪的,看著都讓人汗毛四立。
  “不要亂動,已經開始結疤了。”女人散著一頭長發,跪坐在男人身前,給他上藥。
  男人並不答話,隻是摟著女子的腰,看著她輕柔的動作。
  “我在這兒多待兩天,你晚點再去青合看佟嫂她們,怎麽樣?”男人的聲音很低,卻很有穿透力。
  “你不是急著跟趙家拚命?”女人並不去管他越收越緊的手臂,依舊細細給他的傷口擦拭。
  “那又不急於一時,我想你了,不行嗎?”
  “行。”女人放下草藥,順手拾起蒲團上的繃帶,慢慢給他纏上。
  “你就不想我?”
  女子隨意點著頭,“想。”
  “不要敷衍。”男人霸道地擺正女人的視線。
  女人給繃帶打上一個結後,伸出雙手勾住男人的脖頸,笑道:“想,非常想。”
  男人咬了女人的脖子——直到多年之後,阿揚才明白,那不是咬,那是滯在男人胸口的欲望跟疼愛。他知道自己這麽窺視是不對的,可腳就是抬不開。
  “進來吧。”屋裏的男人在咬過女人那粉白的頸子後,對著窗外喊了一聲。
  阿揚知道他喊得是自己,沒有逃避,提著鞋子跨進了屋裏。
  屋裏很幹淨,隻有他腳丫留下的一行泥印子。屋裏很好聞,四下都透著淡淡的花香。屋裏很安靜,隻有風吹窗紗的聲響。
  女人正躲在屏風後整理長發,轉出屏風時,一頭長發已經綰成了髻。
  “坐。”男人朝對麵的蒲團指了指。
  阿揚放下鞋子,長跪到蒲團上,與男人正對麵,正好可見他胸口那樹根狀的傷疤。不知為什麽,他竟突然敬佩起了這個男人,比對父親還敬佩。
  “讀過書沒?”男人問他。
  阿揚點頭。
  “先生沒教你什麽叫非禮勿視?”
  阿揚不吱聲,他當然知道,隻是腿腳不聽使喚而已。
  男人笑笑,開口問道:“剛才很好看是不是?”
  女人微蹙眉,看過男人一眼,但沒出聲責備。
  男人大笑,“那把劍喜歡嗎?”指了牆上一把佩皮革鞘的長劍,是鐵劍。
  阿揚看著牆上的佩劍,點頭,比起父親教授的功夫,他更喜歡劍術。
  “等你哪天能打敗你爹,我把劍和東立都交給你,怎麽樣?”男人說話時很恣意,卻又透著一□惑,讓人難以抗拒。
  是吧,好像就是從那時候起,阿揚有了一定要打敗父親的念頭。
  “穿這個吧。”在他提著鞋要出門時,女人遞了一雙青靴給他。
  阿揚看看女人手上的青靴,再看看自己的髒鞋,搖頭,這鞋是娘親手做的,雖然做工很差,不好看,但不能丟。
  女人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是你娘親手做得?”
  阿揚點頭,他喜歡聽她的聲音。
  “可鞋子都破了,不好再走遠路,你先穿這雙,舊的我幫你補好,你可以帶走。”
  阿揚最終還是沒有要女人給的新靴子,不過到是給女人深深鞠了一躬,然後拎著舊鞋跑了……
  ***
  白卿望著男孩的背影笑著搖頭,把靴子放到一邊,隨手合上門,轉過頭——
  李伯仲正半靠在矮桌上。
  “你說給洛洛找個護衛,就是這孩子?”
  李伯仲點頭。
  “可他年紀還這麽小。”
  “雷拓他們當年跟我時都不大,年紀大的人不安全。”
  “他父母同意?”她的記憶裏,銀翼、風行都不是輕易會低頭的人。
  “不同意,就不會特地帶來給我看,這小子的骨子裏透著一股子力,不會比他爹娘差。”
  白卿彎身跪坐到李伯仲身旁,“為什麽這麽急著給洛洛找護衛?她還這麽小。”
  “遲早要長大的,長大了,就關不住了。”關不住,又不放心,隻好給她考慮的周密些。
  白卿苦笑,感情能關住的隻有她,“你舍得讓洛洛去秦川那麽偏遠的地方?”他給每個兒女都備了一份禮物,洛洛這份就是秦川。
  “那兒最安全。”天下亂,而秦川獨靜。
  白卿笑,“看來洛洛最運氣。”
  “她要替你我活著,當然最運氣。”這輩子,他不可能給她自由的生活,就把這一切一並算到女兒頭上吧。手指挑弄著她的腰帶,“不吹燈嗎?這次我可不會停下來了,小心那小子還躲在外麵。”
  撐開他的肩膀,“張千囑咐過,傷口愈合前,不能亂動。”
  ……
  燈還是滅了。
  隻剩一片月色。
  ******
  阿揚是傍晚離開的,走到山口時,拔馬回頭,可以望見那對男女正坐在草亭下飲茶,四下暮靄繚繞。
  多年之後,當他再次回到這裏時,風景依舊——
  當年的女娃兒變成了少女,他問她,你是李洛?
  少女答,我是李洛。
  ……
  他得到了那把掛在牆上的佩劍,也成了東立的主人。還做了洛洛的護衛。陪著她四處遊蕩,他以為她喜歡遊蕩。可她告訴他,她並不喜歡遊蕩,她隻是要把爹娘他們沒做得到的自由一起用掉。
  十年,他陪了她十年,十年間發生了很多事……
  十年後,他還在她身邊,她對他說——我們生個孩子吧?
  一個人可以陪在你身邊十年,已經不必再問他愛不愛這樣的話了。
  於是,他們回到了秦川,再也不出來了。
  直到某年的夏天,他們再次回到了那片夾穀。
  洛洛跪在水潭前,說——阿爹,洛洛照你的話做了,李家該活的人,都活下去了。阿娘,洛洛很幸福,很幸福。
  他沒問洛洛那些話的意思,那是屬於她一個人的秘密,屬於他們李家的秘密。
  他們離去時,依舊是傍晚,暮靄繚繞之中,從山口望去,似乎依舊還能看見那對男女……
  ***
  大嶽四百年天下亡於李氏父子之手,然,曆史總不那麽盡如人意,五十年一變革,盛極必衰——
  李氏攜百萬雄師,稱霸諸侯,廢帝自立,可惜,天下人乏、地盡,戰亂無度,人畜無以供養,又何來霸業?
  李氏滅,武姓興,武姓亡,秦立天下——
  終於又有了兩百年的平靜。
  兩百年後,秦川再出李氏——
  周而複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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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跟帖: 

好看!謝謝 -愛到荼蘼- 給 愛到荼蘼 發送悄悄話 愛到荼蘼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7/14/2010 postreply 21:07:04

文筆還可以,不過不太喜歡人物設定。 -hengjihengji- 給 hengjihengji 發送悄悄話 (408 bytes) () 07/16/2010 postreply 12:24:40

女子追求獨立自由? - 女子世事淡泊,除了自家人,與世無爭。 -退休船長- 給 退休船長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7/27/2010 postreply 19:03:35

謝謝搬文,很好看,喜歡 -豆豆泡泡- 給 豆豆泡泡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7/23/2010 postreply 19:20:57

小子有些文才。深度廣度都可以。好過一般。 -退休船長- 給 退休船長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7/26/2010 postreply 23:22:35

象雨果的笑麵人。 -退休船長- 給 退休船長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7/30/2010 postreply 01:21:43

請您先登陸,再發跟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