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所有的夜晚
遲子建
第一章 魔術師與跛足驢
我想把臉塗上厚厚的泥巴,不讓人看到我的哀傷。
我的丈夫是個魔術師,兩個多月前的一個深夜,他從逍遙裏夜總會表演歸來,途經芳洲苑路口時,被一輛闖紅燈的摩托車撞倒在燈火闌珊的大街上。肇事者是個郊縣的農民,那天因為菜攤生意好,就約了一個修鞋的,一個賣豆腐的,到小酒館喝酒劃拳去了。他們要了一碟鹽水煮毛豆,三隻醬豬蹄,一盤辣子炒腰花,一大盤烤毛蛋,當然,還有兩斤燒酒。吃喝完畢,已是月上中天的時分了,修鞋的晃晃悠悠回他租住的小屋,賣豆腐的找炸油條的相好去了,隻有這個菜農,惦著老婆,騎上他那輛破爛不堪的摩托車,趕著夜路。
這些細節,都是肇事後進了看守所的農民對我講的。他說那天不怪酒,而是一泡尿惹的禍。吃喝完畢,他想撒尿,可是那樣寒酸的小酒館是沒有洗手間的,出來後想去公廁,一想要穿過兩條馬路,且那公廁的燈在夜晚時十有八九是瞎的,他怕黑咕隆咚地一腳跌進糞坑,便想找個旮旯方便算了。菜農朝酒館背後的僻靜處走去。誰知僻靜處不僻靜,一男一女嘖嘖有聲地摟抱在一起親吻,他隻好折回身上了摩托車,想著白天時走四十分鍾的路,晚上車少人稀,二十多分鍾也就到了,就憋著尿上路了。尿的催促和夜色的掩護,使他騎得飛快,早已把路口的紅燈當做被撇出自家園田的爛蘿卜,想都不去想了,災難就是在這時如七月飛雪一樣,讓他在瞬間由溫暖墜入徹骨的寒冷。
街上要是不安紅綠燈就好了,人就會瞅著路走,你男人會望到我,他就會等我過去了再過。菜農說這話的時候,嘴角帶著苦笑。
小酒館要是不送那壺免費的茶就好了,那茶盡他媽是梗子,可是不喝呢又覺得虧得慌。賣豆腐的不愛喝水,修鞋的隻喝了半杯,那多半壺水都讓我飲了!菜農說,哪知道茶裏藏著鬼呢!
菜農沒說,肇事之後,他尿濕了褲子,並且委屈地跪在地上拍著我丈夫的胸脯哭嚎著說,我這破摩托跟個瘸腿老驢一樣,你難道是豆腐做的?老天啊!
這是一位下了夜班的印染廠的工人、一個目擊者對我講的。所以第一個哭我丈夫的並不是我,而是“瘸腿老驢”的主人。
我去看這個菜農,其實隻是想知道我丈夫在最後一刻是怎樣的情形。他是在瞬間就停止了呼吸,還是呻吟了一會兒?如果他不是立刻就死了的,彌留之際他說了什麽沒有?
當我這樣問那個菜農的時候,他喋喋不休地跟我講的卻是小酒館的茶水、燒酒、沒讓他尋成方便的那對擁吻的男女、紅綠燈以及那輛破摩托。這些全成了他抱怨的對象。他責備自己不是個花心男人,如果乘著酒興找個便宜女人,去小旅館的地下室開個房間,就會躲過災難了。他告訴我,自從出事後,他一看到紅色,眼睛就疼,就跟一頭被激怒的公牛一樣,老想撞上去。
我那天穿著黑色的喪服,所以他看待我的目光是平靜的。他告訴我,他奔向我丈夫時,他還能哼哼幾聲,等到急救車來了,他一聲都不能哼了。
他其實沒遭罪就上天享福去了,菜農說,哪像我,被圈在這樣一個鬼地方!
我看你還年輕,模樣又不差,再找一個算了!這是我離開看守所時,菜農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他那口吻很像一個農民在牲易市場選母馬,看中了一匹牙口好的,可這匹被人給提前預定了,他就奔向另一匹牙口也不錯的馬,叫著,它也行啊!
可我不是母馬。
我從來不叫丈夫的名字,我就叫他魔術師,他可不就是魔術師麽!十幾年前,我還在一所小學教語文,有一年六一兒童節,我帶著孩子們去劇場看演出。第一個出場的就是魔術師,他又高又瘦,穿一套黑色燕尾服,戴著寬簷的上翹的黑禮帽,白手套,拄一根金色的拐杖,在大家的笑聲中上場了。他一登台,就博得一陣掌聲,他鞠了一個躬,拐杖突然掉在地上,等到他撿起它時,金色的拐杖已經成了翠綠色的了,他詫異地舉著它左看右看時,拐杖又一次“失手”落在地上,等他又一次撿起時,它變為紅色的了。讓人覺得舞台是個大染缸,什麽東西落在上麵,都會改變顏色。誰都明白魔術師手中的物件暗藏機關,但是身臨其境時,你隻覺得那根手杖真的是根魔杖,蘊藏著無限風雲。
我大約就是在那一時刻愛上魔術師的,能讓孩子們綻開笑容的身影,在我眼中就是奇跡。
奇跡是七年前降臨的。
由於我寫的幾篇關於兒童心理學方麵的論文在國家級學刊上發表了,市婦女兒童研究所把我調過去,當助理研究員。剛去的時候我雄心勃勃地以為自己會幹一番大事業,可是研究所的氣氛很快讓我產生了厭倦情緒。這個單位一共二十個人,隻有四名男的。太多的做學問的女人聚集在一起絕不是什麽好事情,大家互相客氣又互相防範,那裏雖然沒有爭吵,可也沒有笑聲,讓人覺得一腳踩進了陰冷陳腐的墓穴。由於經費短缺,所有的課題研究幾乎很難開展和深入,我開始後悔離開了學校,我懷念孩子們那一張張葵花似的笑臉。研究所訂閱了市晨報和晚報,報紙一來,人們就像一群饑餓的狗望見了骨頭,爭相傳閱。我就是在瀏覽晚報的文體新聞時,看到一篇關於魔術師的訪問,知道他的生活發生了變故的。原來他妻子一年前病故了,他和妻子感情深厚,整整一年,他沒有參加任何演出。現在,他準備重返舞台了。我還記得在采訪結束時,魔術師對記者所講的那句話:生活不能沒有魔術。
我開始留意魔術師的演出,無論是在大劇院還是小劇場的演出,我都場場不落。我樂此不疲地看他怎樣從拳頭中抽出一方手帕,而這手帕倏忽間就變為一隻撲棱棱飛起的白鴿;看他如何把一根繩子剪斷,在他雙手抖動的瞬間,這繩子又神奇地連接到了一起。我像個孩子一樣看得津津有味,發出笑聲。魔術師那張瘦削的臉已經深深地雕刻在我心間,不可磨滅。
有一天演出結束,當觀眾漸漸散去,他終於向台下的我走來。他顯然注意到了我常來看他的表演,而且總是買最貴的票坐在首排。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你想學魔術?
我沒有學成魔術,我做了魔術師的妻子。
我們結婚的時候,他所在的劇團的演出已經江河日下,進劇場的人越來越少了。魔術師開始頻繁隨劇團去農村演出。最近幾年,他又迫不得已到一些夜總會去。那些看厭了豔舞、唱膩了卡拉OK情歌的男人們,喜歡在夜晚與小姐們廝混得透出乏味時,看一段魔術。有時看到興頭上,他們就把鈔票揚到他的臉上,吆喝他把鈔票變成金磚,變成女人的繡花胸衣。所以魔術師這幾年的麵容越來越清臒,神情越來越憂鬱。他多次跟劇團的領導商量,他不想去夜總會了,領導總是帶著企求的口吻說,你是個男人,沒有性騷擾的問題,他們看魔術,無非就是尋個樂子,你又不傷筋動骨的;唱歌的那些女的,有時在接受獻花時還得遭受客人的“揩油”呢,人家順手在胸脯和屁股上摸一把,她們也得受著。為了劇團的生存,你就把清高當成破鞋,給撇了吧!
魔術師隻得忍著。他在夜總會的演出,都是劇團聯係的。演出報酬是四六開,他得的是“四”,劇團是“六”。他常用得來的“四”,為我買一束白百合花,一串炸豆腐幹或者是一瓶紅酒。
月亮很好的夜晚,我和魔術師是不拉窗簾的,讓月光溫柔地在房間點起無數的小蠟燭。偶爾從夢中醒來,看著月光下他那張輪廓分明的臉龐,我會有一種特別的感動。我喜歡他凸起的眉骨,那時會情不自禁撫摩他的眉骨,感覺就像觸摸著家裏的牆壁一樣,親切而踏實。
可這樣的日子卻像動人的風笛聲飄散在山穀一樣,當我追憶它時,聽到的隻是彌漫著的蒼涼的風聲。
魔術師被推進火化爐的那一瞬間,我讓推著他屍體的人停一下,他們以為我要最後再看他一眼,就主動從那輛冰涼的跟擔架一樣的運屍車旁閃開。我用手撫摸了一下他的眉骨,對他說,你走了,以後還會有誰陪我躺在床上看月亮呢!你不是魔術師麽,求求你別離開我,把自己變活了吧!
迎接我的,不是他複活的氣息,而是送葬者像漲潮的海水一樣湧起的哭聲。
奇跡沒有出現,一頭瘸腿老驢,馱走了我的魔術師。
我覺得分外委屈,感覺自己無意間偷了一件對我而言是人世間最珍貴的禮物,如今它又物歸原主了。
我決定去三山湖旅行。
三山湖有著名的火山噴發後形成的溫泉,有一座溫泉叫“紅泥泉”,據說淤積在湖底的紅泥可以治療很多疾病,所以泡在紅泥泉邊的人,臉上身上都塗著泥巴,如一尊尊泥塑。當初我和魔術師在電視中看到有關三山湖的專題片時,就曾說要找某一個夏季的空閑時光,來這裏度假。那時我還跟他開玩笑,說是湖畔坐滿了塗了泥巴的人,他肯定會把老婆認錯了。魔術師溫情地說,隻要人的眼睛不塗上泥巴,我就會認出你來,你的眼睛實在太清澈了。我曾為他的話感動得濕了眼睛。
如今獨自去三山湖,我隻想把臉塗上厚厚的泥巴,不讓人看到我的哀傷。我還想在三山湖附近的村鎮走一走,做一些民俗學的調查,收集民歌和鬼故事。如果能見到巫師就更好了。我希望自己能在民歌聲中燃起生存的火焰,希望在鬼故事中找到已逝人靈魂的居所。當然,如果有一個巫師真的會施招魂術,我願意與魔術師的靈魂相遇一刻——哪怕隻是閃電的刹那間。
第二章 蔣百嫂鬧酒館
我在烏塘下車了。不是我不想去三山湖,而是前方突降暴雨,一段山體滑坡,掩埋了近五百米長的路基,火車不得不就近停靠在烏塘。鐵路部門說,搶修最快要兩天時間。旅客們怨氣衝天,一會兒找車長要求賠償,一會兒又罵滑坡的山體是老妓女,人家路基並沒想摟抱你,你往它身上撲什麽呀。沒人下車,好像這列車是救生艇,下了就沒了安全保障似的。
在旅行中不能如期到達目的地,在我已不是第一次了,這裏既有不可抗拒的天氣因素,也有人為的因素。有一次去綠田,長途客車就在一個叫黑水堡的寨子停了整整十個小時。茶農因不滿茶園被當地的高爾夫球場項目所征用,聚集在交通要道上,阻斷交通,要向當地政府討一個“說法”。茶農們席地而坐的樣子,簡直就是一幅鄉野的夜宴圖。他們有的吃著涼糕,有的就著花生米喝燒酒,有的啃著蘿卜,還有的嚼著甘蔗。最後政府部門不得不出麵,先口頭答應他們的請求,他們這才離開公路。記得當地的交警嗬斥他們撤離公路,說他們這樣做是違法的時候,茶農理直氣壯地說,霸占了我們茶園就不算違法了?領導先違法,我們後違法,要是抓人,也得先抓他們!
烏塘是煤炭的產地,煤窯很多,空氣汙濁。滯留在列車上的旅客開始向服務員大喊大叫,他們要免費的晚餐,那已是黃昏時分了。車窗外已經聚集了一些招攬生意的烏塘婦女,她們個個穿著質差價廉的豔俗的衣裳,不是花衣紅裙粉鞋子,就是紫衣黃褲配著五彩的塑料項鏈,看上去像是一群火雞。她們殷勤地召喚列車上的人下車,都說自己的旅店的床又幹淨又舒服,一日三餐有稀有幹、葷素搭配,有幾個男人禁不住熱湯熱水和床的誘惑,率先下車了。我正在猶豫著,鄰座的一位奶孩子的婦女撇著嘴對她身旁的一個呆頭呆腦的男人說,這火車也真不會找地方壞,壞在烏塘這個爛地方!人家說這裏下煤窯的男人死得多,烏塘的寡婦最多。還真是啊,瞧瞧站台上那些個女的,一個個八輩子沒見過男人的樣子!她鄙夷地掃了一眼那些女人,然後垂頭把奶頭從孩子的嘴裏拔出來,怨氣衝衝地說,我這對奶子攤上你們爺倆兒算是倒黴,白天奶小的,黑天喂大的,沒個閑著的時候!今晚有沒有飯還兩說著呢,小東西可不能把我給抽幹了!她懷中的嬰兒因為丟了奶頭,哇哇哭鬧著。婦女沒辦法,隻得又把那顆黑莓似的奶頭摁回嬰兒的嘴裏。嬰兒立刻就止了哭聲,咂著奶。女人罵,小東西長大了肯定不是個好東西,一個有奶就是娘的主兒!
烏塘寡婦多,而我也是寡婦了,婦女的話讓我做了下車的決定。我將茶桌上的水杯收進旅行箱,走下火車。
腳剛一落到站台的水泥青磚上,就感覺黃昏像一條金色的皮鞭,狠狠地抽了我一下。在列車上,因為有車體的掩護,夕照從小小的窗口漫進車廂,已被削弱了很多的光芒,所以感受不到它的強度。可一來到空曠之地,夕陽湧流而來,那麽的強烈,那麽的有韌性。光與光密集的聚合與糾集,就有了一股鞭打人的力量。
七八條女人的胳膊上來撕扯我,企圖把我拉到她們的店裏去。我選中了獨自站在油漆斑駁的欄杆前袖著手的一個婦女。她與其他女人一樣打扮得很花哨,一條綠地紫花的褲子,一件粉地黃花的短袖上衣。她的頭發燙過,由於侍弄得不好,亂蓬蓬的,上麵落了一層棉花絨子,看來她先前在家做棉活來著。她臉龐黑紅,皮膚粗糙,厚眼皮,塌鼻子,兩隻眼睛的間距較常人寬一些,嘴唇紅潤。她的那種紅潤不刺目,一看就不是唇膏的作用,而是從體內散發出的天然色澤。我撥開眾人朝她走去的時候,她衝我笑笑,說,你願意住我家的店麽?我說是。她上下左右地仔細打量了我一番,說,我家的店不高級,不過幹淨。我說這就足夠了。婦女又說,我沒有發票開給你。我說我不需要。她這才接過我的旅行箱,引領我走出站台。
烏塘的站前廣場是我見過的世界上交通工具最複雜的了。它既有發向下轄鄉鎮的長途客車,還有清一色的夏利牌出租車,以及農用三輪車和腳踏人力車。最出乎意料的,幾掛馬車和驢車也堂而皇之地停泊在那裏。不同的是機械車排出的是尾氣,而馬車驢車排出的則是糞球。
婦女擤了一把鼻涕,把我領向西北角的一輛驢車。車上坐著一個仰頭望天的瘦小男孩,也就八九歲左右的光景。婦女吆喝一聲,三生,有客人了,咱回去吧!那個叫三生的男孩就低下頭來,怯生生地看著我。他穿一條膝蓋露肉的皺巴巴的藍布褲子,一件黃白條相間的背心,青黃的臉頰,矮矮的鼻梁,一雙豆莢似的細長眼睛透著某種與他年齡不相稱的憂鬱。婦女把箱子放在驢車上,把一張疊起的白氈子展開,喚我坐上去,而三生則拍了一下驢的屁股,說,草包,走了!看來“草包”是驢的名字。
草包拉著三個人和一隻旅行箱,朝城西緩緩走去。我問婦女要走多久。她說驢要是偷懶的話,得走二十分鍾;要是它順心意,十分八分也就到了。看草包那不慌不忙的樣子,我知道十分八分抵達的可能性是不存在了。不過,草包倒不像頭要偷懶的驢,它並不東張西望,隻是步態有些踉蹌。它不是年紀大了,就是在此之前幹了其他的活兒而累著了。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我喜歡這種慢條斯理的前行節奏,這樣我能夠更細致地打量它的風貌。所以我覺得雄鷹對一座小鎮的了解肯定不如一隻螞蟻,雄鷹展翅高飛掠過小鎮,看到的不過是一個輪廓;而一隻螞蟻在它千萬次的爬行中,卻把一座小鎮了解得細致入微,它能知道斜陽何時照耀青灰的水泥石牆,知道橋下的流水在什麽時令會有飄零的落葉,知道哪種花愛招哪一類蝴蝶,知道哪個男人喜歡喝酒,哪個女人又喜歡歌唱。我羨慕螞蟻。當人類的腳沒有加害於它時,它就是一個逍遙神。而我想做這樣一隻螞蟻。
烏塘的色調是灰黃色的。所有樓房的外牆都漆成土黃色,而平房則是灰色的。夕陽在這土黃色與灰色之間爬上爬下的,讓灰色變得溫暖,使土黃色顯得亮麗。街巷中沒有大樹,看來這一帶人注意綠化是近些年的事情,所以那樹一律矮矮瘦瘦的,與富有滄桑感的房屋形成了鮮明對照。正值下班高峰,街上行人很多。有的婦女挎著一籃青菜急急地趕路,而有的老頭則一手牽著放學的孩子,一手擎著半導體慢吞吞地走著。一家錄像廳張貼的海報是一對男女激情擁吻的畫麵,從音像店傳出流行歌曲的節拍。酒館的幌子高高挑起,發廊門前的台階上站著叉著腰的招攬生意的染著黃頭發的女孩子。這情景與大城市的生活相差無二,不同的是它被微縮了,質地也就更粗糲些、強悍些。所以有家旅館的招牌上公然寫著“有小姐陪,價格麵議”的字樣,不似大城市的賓館,上門服務是靠入住房間的電話聯絡,交易進行得靜悄悄的。
草包穿城而過,漸漸地車少人稀,斜陽也凋零了,收回了纖細的觸角。腕上的手表已丟失了二十分鍾,驢車卻依然有板有眼地走著。我知道婦女撒了謊,驢無論如何地疾走,十分八分抵達也是天方夜譚。婦女見我不驚不詫,倒不好意思了。她說,草包起大早拉了兩小時的磨,累著了,走得實在是太慢了。我便問她驢拉磨是做豆腐還是攤煎餅。婦女說做豆腐呀!接著她告訴我住她家的基本是熟客,老客人喜歡聞豆子的氣味。我明白她家既開豆腐房又開旅店,便稱讚她生意做得大。婦女說,大什麽大呀,不過一座小房子,前麵當旅店,後麵做豆腐房,賺個吃喝錢唄!我指著男孩問婦女,這是你兒子?婦女說,他是蔣百嫂的兒子,我家和他家是鄰居。我兒子可比他大多了,我十八歲就偷著結婚了,我兒子都在沈陽讀大學了!她說這話時,帶著一種自得的語氣,我的心為之一沉。我和魔術師沒有孩子,如果有,也許會從孩子身上尋到他的影子。就像一棵樹被砍斷了,你能從它根部重新生出的枝葉中,尋覓到老樹的風骨。
驢車終於停在一條灰黃的土路上,天色已經暗淡了。那是一座矮矮的青磚房,門前有個極小的庭院,栽種著一些雜亂無章的花草。路畔豎著一塊界碑似的牌匾,藍地紅字,寫著“豆腐旅店”四個字。婦女讓男孩卸下驢,飲它些水,而她則提著旅行箱,引我進屋。
這屋子陰涼陰涼的,想必是老房子吧。空氣中確實洋溢著一股濃濃的豆香氣,房間比我想像的要好,雖然七八平米的空間小了些,但床鋪整潔,窗前還有一桌一椅。床下放著拖鞋和痰盂,由於沒有盥洗室,門後放置著臉盆架。牆壁雪白雪白的,除了一個月份牌,沒有其他的裝飾,簡潔而樸素。窗簾也不是常見的粉色或綠色,而是紫羅蘭色的。沒有想到這個女人在打扮屋子上比打扮自己有眼力。
婦女說,這是單間,一天三十塊錢,廁所在街對麵,晚上小解就用痰盂。飯可以在這裏吃,也可以到街上的小飯館。附近有五六個飯館,各有各的風味。她向我推薦一個叫暖腸的酒館,說是這家的魚頭豆腐燒得好。我答應著。她和顏悅色地為我打來一盆洗臉水。簡單地梳洗了一番,我就出門去尋暖腸酒館了。
天色越來越暗淡,這座小城就像被潑了一杯隔夜茶,透出一種陳舊感。酒館的幌子都是紅色的,它們一律是一隻,要麽低低地掛在門楣上,要麽高高地掛在木杆上。一輛滿載煤炭的卡車灰頭土臉地駛過,接著一輛破爛不堪的麵包車像個乞丐一樣塵垢滿麵地與我擦肩而過。跟著,一個推著架子車的老女人走了過來,車上裝著瓜果梨桃,看來是擺水果攤的小販。我向她打聽暖腸酒館,她反問我買不買水果。我說不買。她就一撇嘴說,那你自己去找吧。我便知趣地買了兩斤白皮梨,她這才告訴我,暖腸酒館就在前方二百米處,與雜貨店相挨著,不過“暖腸”的“腸”字如今被燕子窩占了半邊,看上去成了“暖月”酒館。
當我提著梨尋暖腸酒館的時候,遇見了一條無精打采的狗。它瘦得皮包骨,像是一條流浪的狗。我摸出一隻梨撇給它,它吃力地用前爪捉住,嗅了嗅,將梨叼在嘴中,到路邊去了。它趴下來吃梨,而不是站著,看上去氣息懨懨的。
一對老人路過這裏,看見這狗,一齊歎了口氣。老頭說,它這又是去汽礦站迎蔣百去了,主人不回來,它就不進家門!老太太則感慨地說,一年多了,它就這麽找啊找的,我看蔣百不回來,它也就熬幹油了。哪像蔣百嫂,這一年多,跟了這個又跟那個,聽說她前兩天又把張大勺領回家了!你說張大勺摞起來沒有三塊豆腐高,她也看得上!蔣百要是回來,還不得休了她!看來還是狗忠誠啊!
未見蔣百嫂,卻先見了她的兒子和她家的狗,這使我對蔣百嫂充滿了好奇。
暖腸酒館的“腸”字的右邊果然被燕子窩占領了。窩裏有雛燕,燕媽媽正在喂它們。雛燕從窩裏探出光禿禿的腦袋,張著嘴等食兒。
未進酒館,先被一股炒尖椒的辣味嗆出了一個噴嚏,接著聽得一個女人大聲吆喝,再燙一壺酒來!我掀開門簾,進得門去。
酒館的店麵不大,隻有六張桌子,兩個大圓桌,四個小方桌。店裏隻有三個酒客,兩男一女。兩個男人年歲都不小了,守著幾碟小菜對飲著。而坐在窗前方桌旁的女人則有好幾盤菜伺候著。見我進來,她揚起一條胳膊召喚我,說,姐們,過來陪我喝兩盅!她看上去三十來歲,穿一件黑色短袖衫,長臉,小眼睛,眼角上挑;厚嘴唇,梳著發髻,胳膊渾圓渾圓的,看上去很健碩。她已喝得麵頰潮紅,目光飄搖。我以為碰到了酒瘋子,沒有理睬她,揀了一張幹淨的方桌坐下,這女人就被激怒了,她先是將酒盅摔在地上,然後又將一盤土豆絲拂下桌子。那地是青石磚的,它天生就是瓷器的招魂牌,酒盅和盤子立刻魂飛魄散。這時店主聞聲出來說,蔣百嫂,你又鬧了;你再鬧,以後我就不讓你來店裏吃酒了!蔣百嫂咯咯笑了,她用手指彈了一下桌子,說,我要是陪你睡一夜,你就不這麽說話了!店主看上去是個忠厚的人,他訕笑著搖頭,說,公安局這幫人也真是飯桶,你家蔣百丟了一年多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他們至今也沒個交代!蔣百嫂本來已經安靜了,店主的話使她的手又不安分了,她幹脆站了起來,掄起坐過的椅子,哐嚓哐嚓地朝桌上的菜肴砸去。辣子雞丁和花生米四處飛濺,細頸長腰的白瓷酒壺也一命嗚呼了。蔣百嫂邊砸邊說,我損了東西我賠,賠得起!那兩位酒客側過身子望了望蔣百嫂,一個低聲說,可惜了那桌菜;另一個則歎息著說,女人沒了男人就是不行!他們並不勸阻她,接著吃喝了,看來習以為常了。
蔣百嫂發泄夠了,拉過一把幹淨的椅子,氣喘籲籲地坐上去,像是剛逃離了一群惡狗的圍攻,看上去驚魂未定的。店主拿著笤帚和撮子收拾殘局,蔣百嫂則把目光放到了窗外。暮色濃重,有燈火縈繞的屋裏與屋外已是兩個世界了。蔣百嫂忽然很淒涼地自語著,天又黑了,這世上的夜晚啊!
第三章 說鬼的集市
旅店的女主人讓我叫她周二嫂,因為她男人叫周二。我們研究所的蕭一姝,是個女權主義者。她在一篇文章中說,中國婦女地位的低下,從稱呼中就可以看出端倪。女人結婚生子後,雖然還有著自己的老名字,但是那名字逐漸被世俗的泥沙和強大的男權力量給淘洗幹淨了。她們雖然最終沒有隨丈夫姓,但稱謂已發生了變化,體現出依附和屈服於男權的意味,她認為這是一種愚昧,是女性的一種恥辱。蕭一姝原來叫蕭玉姝,隻因她丈夫的名字中也有一個“玉”字,便更名為“蕭一姝”,她說女人接受由自己丈夫的姓氏得來的名字,就是一種奴性的體現。可我願意做相愛人的奴隸。可惜沒誰把我的名字依附在魔術師的名字上。
周二原先是礦工,一次瓦斯爆炸,他成了七人中惟一的幸存者,麵部被嚴重燒傷,落了一臉的疤瘌。死裏逃生的周二再也不肯下井,用工傷賠償金和老婆開了豆腐店和旅店。周二做豆腐,挑到集市去賣,周二嫂則開旅店。周二每天淩晨三四點鍾就要起來趕著驢拉磨,做上幾板豆腐。周二賣豆腐,一賣就是一天。即使中午前他的豆腐擔子空了,他也不回家,仍混在集市中。跟掌鞋的聊家常啦,和修自行車的忙裏偷閑地下盤象棋了等等。周二嫂聽說我要搜集鬼故事,就對我說,你不用挨門挨戶地尋,你跟著我家周二去集市,一天可以聽上好幾個鬼故事,那些出攤的小販子最喜歡講鬼故事了。周二眨巴著眼對周二嫂說,邢老婆子要在就好了,她說鬼說得好,可惜她也成了鬼了!史三婆也愛說鬼,不過比起邢老婆子那可差遠了,不過是《聊齋》中狐仙鬼怪的翻版!
我跟著周二去集市了。
周二個子不高,雖然他有力氣,但挑著一擔豆腐還是晃晃悠悠的。我跟在他身後,不斷地聽見別人跟他打招呼,周二,賣豆腐去啊?周二總是回一句,賣豆腐去!也有人跟他開玩笑,說,周二你行啊,白天吃自己的豆腐,晚上吃老婆的豆腐,有福氣啊!周二就啐一口痰,理直氣壯地說,我白天黑天吃的都是自家的豆腐,又不犯法,你說三道四個啥?!
太陽已經出來了,但它看上去麵目混沌,裹在烏突突的雲彩中,好像一隻剛剝好的金黃的橙子落入了灰堆中。空氣中懸浮著煤塵,嗆得人直咳嗽。周二對我說,烏塘一年之中極少有幾天能看見藍天白雲,天空就像一件永遠洗不幹淨的衣裳晾曬在那裏。烏塘人沒人敢穿白襯衫,而且,很多人的氣管和肺子都不好。我問這附近有幾座煤礦?周二齜著牙說,大大小小總有二十幾個吧。我說政府不是加大力度清理小煤窯嗎?周二一撇嘴說,電視和報紙上是那麽說的,實際上呢,隻要不出事,小煤窯是消滅不了的!開小煤窯的哪個不是頭頭腦腦的親朋好友?那等於給自己家設著個小金庫!礦工的命太賤了,前些年出事故死在井下的,礦長給個萬把的就把事兒給平了;現在呢,賠得多了些,也不過兩萬三萬的,比起命來,那算什麽!人死了,隻要給了錢,沒人追究責任,照樣還有人下井,他們也照樣賺錢!
聽說周二在井下挖了六年煤,我便問他下井是什麽感覺?
周二說,啥感覺?每天早晨離開家,都要多看老婆孩子幾眼,下了井就等於踏進了鬼門關,誰能料到自己是不是有去無回?閻王爺想勾你的名字,大筆一揮,你就得留在地下了!媽的!
周二邊罵邊撂下擔子,一家小飯店的女主人吆喝住了他,要五塊豆腐。女主人顯然沒有睡足,頭發沒梳理,趿拉著拖鞋,穿一件寬大的黃地藍花的棉布睡袍,嗬欠連天的。周二麻利地將豆腐撮進女人遞過來的白鋁盆中。豆腐肌膚潤澤,它們“噗噗”地投入盆中,使盆底漫出一圈乳黃的水。女人忽然哈哈笑了起來,她對周二說,周二哥,你說蔣百嫂像不像這個盆子?它能裝土豆又能盛豆腐,能泡海帶也能擱蘿卜絲,真是軟的硬的、黑的白的全不吝!我聽說她昨晚又鬧了酒館,把王葫蘆叫到家裏睡去了!你說王葫蘆都滿六十的人了,臉比驢還黑,天天撿破爛,一年到頭洗不上一回澡,跟他睡,不是睡在廁所裏又是什麽!
周二聽女人這樣議論蔣百嫂,有些惱了,他說,你也不要把自己說得那麽幹淨,你家劉爭一跑長途,朱鐵子不就老來你店裏吃酒麽,一吃就是一夜,誰不知道?!你們這些女人啊,就跟蚯蚓一樣,不能讓你們見天光,埋在土裏你們安分守己;一挖出來,就學會勾引人了!
蚯蚓勾引的是魚!那女人大聲地辯駁。她受了奚落倒也不惱,隻是不再嗬欠連天了。她對周二說,我知道你對蔣百嫂好,都說你是蔣三生的幹爹,一家人哪有不向著一家人的?!
周二挑起擔子,衝女人撇撇嘴,走了。跟著他走的,有被汽車挾起的塵土、陳舊的陽光和我。也許還有匍匐的螞蟻也跟著,隻不過沒有被我們注意到罷了。
烏塘有三個集市,周二說我來的集市規模居中,另兩個集市,一個比它大,一個比它小。比它大的集市有服裝和日用小百貨賣,比它小的隻賣些肉蛋禽類、蔬菜瓜果。
周二進了集市,就像一隻鳥進了森林,自由而快活。他和老熟人一一打招呼,將擔子卸在他的攤位上。已經有很多小商販出現在集市上了,賣糖酥餅和綠豆稀飯以及油條和豆漿的攤位前人頭攢動,生意紅火。怪不得我要在旅店吃早飯時,周二對周二嫂說,她不是要跟著我去集市聽鬼故事麽,還不如在那兒吃呢!想吃棗泥餅有棗泥餅,想喝豆腐腦有豆腐腦,想吃水煎包有水煎包!當時周二嫂白了周二一眼,說,你吃慣了集市的早飯,嫌棄我的手藝了!周二連忙賠著笑臉說,哪能呢,你做的飯我這輩子吃不夠,下輩子還想吃呢!周二嫂笑了,她擰了一把周二的臉,說,就你這一臉的疤瘌,也隻能可著我的飯來吃了,別人誰得意你?他們滿懷愛意的鬥嘴使我想起魔術師,以往我們也常這樣甜蜜地鬥嘴,可那樣的話語如今就像鐫刻在碑上的墓誌銘一樣,成為了永恒。
我到小食攤前吃了碗黑米粥和一個餡餅。有一個食客對著免費的鹹菜大嚼大咽著,瘦削的攤主用眼睛白著他,說,不怕?著啊?食客說,?著就喝水!攤主說,水也得花錢啊。食客說,喝水便宜。攤主又說,喝多了水找公廁撒尿也得花錢啊。食客被激怒了,他把鹹菜罐摔在地上,罵,免費的鹹菜你不叫吃,幹脆收費得了,別死要麵子硬撐著,還叫男人嗎?!攤主看著碎了的鹹菜罐,居然委屈得落淚了。他穿件藍背心,戴一條油漬斑斑的綠圍裙,黑紅的臉龐,看上去像是一隻被做成了醬菜的細長的青蘿卜,顏色暗淡,散發著一股陳腐的氣息。他這一哭,食客倒了胃口,他放下筷子,將一張十元錢拍在桌子上,說,不用找了,就頭也不回地走了。與他相鄰的賣豆腐腦的說那攤主,你合適啊,這一頓早飯也就三塊兩塊的,你一家夥得了十塊,頂三個人吃的了,昨晚一定夢見金鯉魚了吧?攤主抽搐著臉說,除了金秀,我還能夢見誰?賣豆腐腦的說,金秀又跑你的夢裏去了?我看你趕快再找一個算了,她沒了三年了,你天天睡涼炕,她當然記掛著你了!要是你娶了新的,她也就過她的陰日子去了,人家在那裏也可以再找一個,你不找,也耽誤人家啊!
聽他們這一番話,我知道這個麵容淒苦的男人死了老婆,而且他與老婆感情深篤。我便膽怯地問他,死了的人進了活人的夢中,會是什麽樣子?魔術師在時,我倒時常夢見他;可他永別我後,我的腦子一片混沌,沒有什麽具體的影像,他把我的夢想也帶走了。
攤主淚眼朦朧地望了我一眼,嘴唇哆嗦了幾下,說,死了的人回到活人的夢中,當然是活著時的樣子了!她會囑咐你風大時別忘了關窗,下雪了別忘了給孩子戴上棉帽子。唉,她也真是命苦,死了還得跟我操心!
來了兩個身上掛滿了石灰點的民工,攤主擦幹眼淚,招呼他的生意去了。我回到周二那裏,他正在吸煙。我問那個攤主的老婆是怎麽死的?周二噴出一口青煙說,他老婆得了痢疾,就到家跟前的個體診所打點滴。你說青黴素這東西也真是邪性,點了不出兩小時,人就沒氣了!人家說,診所的老周沒有給她做過敏試驗,人才死了。我看這女人也是命薄,拉肚子本不是大毛病,拉不死人,非要去診所,這下好,因小失大,把命都搭上了!
診所的那個姓周的呢?我問。
他呀,原先是個獸醫,這些年得病的人比得病的牲畜要多,他就換下藍袍子,穿上白大褂,掛上聽診器,開起了診所!他也有點能耐,治好過一個偏頭疼的女人,還治好過幾個人的胃病,所以他沒出事時,生意還挺紅火的!
他一個當獸醫的,怎麽會拿到為人看病的行醫執照呢?我問。
嗨,這世道的黑白你還看不清哇,有錢能使鬼推磨唄!周二吐了口唾沫,說,老周的連襟在衛生局當局長,拿個行醫執照,就跟從自家的樹上摘個果子一樣輕而易舉,有什麽難的?出了事後,人家花了兩萬塊,就把事平了!就說人不是點滴死的,是心髒病發作死的!
這男人也就同意了?我瞟了那攤主一眼。
不認又怎麽著?打官司他打得起嗎?反正他老婆已進了鬼門關,還不如弄倆錢,將來留著給孩子用!周二歎了口氣,指著那攤主說,他原來是個挺樂和的人,老婆沒了,就變得跟女人一樣愛計較了,動不動還哭,哪還有點男人的樣子!
老周呢?我心灰意冷地問。
他呀,在這兒混不下去了,早就走了。聽說去了蕪湖的親戚家,不幹這行了,養蝦去了,誰知道呢?周二又歎了一口氣,說,在這個集市上,辛酸的人海著去了,你要聽鬼故事,隨便逛逛就能聽到。
我與周二閑談的時候,已經有兩個人買了豆腐走了。但凡做小本生意的,都是些眼疾手快的人,他們能心、手、口並用,嘴上抽著香煙並且與你講著故事,手上麻利地打理著生意,什麽也不耽誤。
集市越來越熱鬧了。推著架子車、挑著貨擔的生意人越聚越多,先前還空著的攤床也就沒有閑著的了。由於這集市有個長條形的頂棚,集市邊緣的攤床點染著陽光,而中心地帶則相對暗淡些,陽光未爬到那裏就斷了氣。周二把我引向集市中央陰涼處的一個攤床,對一位坐著的袖著手的穿黑衣的老女人說,史三婆,這是我家客人,想搜集鬼故事,你給她講幾個吧!你知道那麽多的鬼故事,不講不就全爛肚子裏了麽?史三婆呸了周二一口,說,我的故事值錢,講一個得給我十元!周二說,明天我給你炸包豆腐泡吃,頂了講故事的錢了!史三婆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一番,說,你給哪裏搜集鬼故事?我說為自己。史三婆就打了一個嗝對我說,你又不是從陰間來的,搜集那故事做啥?我想與她有個輕鬆的談話氛圍,就開玩笑說,誰說我不是從陰間來的?我這話沒嚇著史三婆,倒把與她相鄰的賣笤帚的女孩給嚇著了,她驚叫著說,史三婆,我一看她的樣子就像個鬼,一身的黑衣服,瘦得全是骨頭,臉上沒血色,你可別讓她靠近咱們呀!史三婆笑了,她從容不迫地說,鬼就是鬼,哪能讓你看得著呢!你不用怕。史三婆讓我到攤床裏麵去坐,不然我像根柱子似地戳在她麵前,影響她的生意。我笑了笑,從通道旁的小便道走到攤床裏麵。也許是久已不笑了,我的笑不但使自己起了寒意,也讓那個女孩打了個哆嗦。史三婆的攤床上,擺著形形色色的滅害劑,有毒鼠強、滅蠅水、驅蚊油、除蟑靈、敵殺死等等。史三婆的鬼故事,就以毒鼠強為背景而開始了。
有個年輕的寡婦,她男人死於礦難的“冒頂”事件。她攤上個好吃懶做又心狠手毒的婆婆,一日伺候不周,婆婆就趁她熟睡時用針紮她的額頭。寡婦受夠了婆婆的氣,就買了兩包毒鼠強,燉了一鍋肉,打算與婆婆同歸於盡。那天下著大雨,電閃雷鳴的,寡婦早把孩子打發到姐姐家去了。她盛了肉,放在桌子上,又取了兩個酒杯和兩雙筷子,喚婆婆喝酒吃肉。婆婆那時正站在窗前把一杯陳茶往窗外潑,聽見兒媳喚她,她回身便罵,我知道你有貳心了,想今晚把我灌醉,好在我兒子睡過的炕上養漢!寡婦忍著,沒有和婆婆頂嘴,想引誘她把肉吃了。這時外麵的雷聲越來越響,窗欞被震得跟敲鑼似的,咣咣響,寡婦突然看見他丈夫從窗口飄了進來,就像一朵烏雲。她剛叫了一聲丈夫的名字,那朵雲就化做一道金色的閃電,像一條繩子一樣,勒住了她婆婆的脖子。婆婆倒地身亡,被雷電取走了性命。寡婦明白這是丈夫在幫助她,如果她也死了,孩子誰來管呢?從那以後,這寡婦就守著孩子過日子,沒有再嫁。而她的孩子也爭氣,幾年後考上了一所名牌大學。
史三婆的話使我聯想到魔術師,他也會化做一道閃電嗎?看來以後的雷雨天氣我得敞開窗口了,也許我的魔術師會挾著一束光焰來照亮我晦暗的眼睛。
賣笤帚的女孩發現我對鬼故事確實有著與人一樣的著迷,她不再懷疑我是鬼了,她接著史三婆,講了另一個鬼故事。
我表哥在烏塘自來水公司當司機,他有一個朋友叫賈固,在法院工作,是法警。有一年冬天,賈固的車掉進雪窩裏,喚我表哥幫他拖出來。我表哥和賈固怕耽誤上班,淩晨三點就上路了。那輛車陷在一片墳地裏,天落著雪,四周白茫茫的。表哥拖著拖著車,忽然見雪野中閃出一個人影,是個女人,她戴著白圍巾,白帽子,臉盤素淨,麵容秀麗,說要搭我表哥的車進城。在那樣一個荒僻的地方,突然出現這麽一個女人,我表哥覺得蹊蹺,就問她怎麽這麽早就來到野外?那女人隻是笑,並不出聲。再問她是人是鬼時,她擺擺手就消失了。表哥嚇得腿直哆嗦,他們把車拖出來,再也不敢回頭看一眼墳場。表哥跟賈固說,他當法警,一定是槍斃錯了人,冤魂才會從墳地飄出來。賈固便把由他親手斃掉的死刑犯一一過篩子,最後真的找到了那個麵容如墳地上出現的女人的照片,她在七年前就被處決了。存檔的卷宗說她紅杏出牆,殺害了丈夫。賈固認為這案子判得肯定有不公之處,就暗中複查舊案。從此他寢食不安,衣冠不整,漸漸地精神不太正常了,常指著妻子叫老娘,指著饅頭叫靈芝。前年冬天,他被一輛運煤的卡車撞死了。表哥說在賈固的葬禮上,他又看見了那個在墳地遇見的女人,她還是那麽年輕,戴著白帽子,白圍巾,一言不發。表哥想跟她說幾句話,可她一轉眼就在賈固的靈前消失了。直到今年春天,派出所抓到了一個盜竊犯,他交代出自己幾年前因搶劫未果,殺了一個人,而那個人就是那個女人的丈夫。看來她確實是被屈打成招,含冤而死的。賈固殺了本不該被殺的人,她也就取走了他的性命。你說以後誰還敢當法警啊?
女孩講故事的能力十分了得,而這個鬼故事則讓我起了寒意。我誇讚她口才好,史三婆咳嗽了一聲,說,她考上了大學,口才自然差不了!我便問她既然考上了大學,為什麽不去上?女孩別過臉去,臉上現出淒涼的神色。史三婆說,還不是因為窮?她媽是個藥簍子,他爸呢,常年下礦井,落了一身的病,如今風濕病重得連路都走不了,隻能躺在炕上。一家兩個病號,哪有錢供她上學呢?
那為什麽不向社會尋求救助呢?我問。
像她這樣上不起大學的孩子又不是一個,救助得過來麽?史三婆說,這丫頭出來做小買賣,說掙了錢供自己上大學。我看靠她賣笤帚,賣到人老珠黃了也上不起!還不如學那些來烏塘“嫁死”的女人,熬它個三年五載的,“嘭——”地一聲,礦井一爆炸,男人一死,錢也就像流水一樣嘩嘩來了!要說什麽是鬼,這才是鬼呢!史三婆氣咻咻地拈起一瓶滅蚊劑,漫無目的地噴了一下,好像我是隻吸人血的毒蚊似的。
女孩淚眼朦朧地對史三婆說,我才不“嫁死”呢!
我問,什麽叫“嫁死”?
史三婆擤了把鼻涕,突然指著從不遠處走來的一個染著棕紅頭發的穿花衣的女人說,這媳婦就是來烏塘“嫁死”的。可她嫁來三年了,她男人還活靈活現著!聽人說她一個白天都在外麵打麻將,晚上回家一看到她男人從井下平安回來了,她就歎氣,連飯也不做給他吃。
我大惑不解,問,這是為什麽?
史三婆鄙夷地看著那個走得愈來愈近的女人,說,你是外地人,當然就不知道“嫁死”是怎麽回事了。烏塘不是礦井多,事故多麽,這些年下井死了的礦工,家屬得到的賠償金多,一些窮地方的女人覺得這是發財的好門路,就跑到烏塘來,嫁給那些礦工。他們給自家男人買上好幾份保險,不為他們生養孩子,單等著他們死。我們私下裏就管這樣的女人叫“嫁死的”。前年井下出事故時,你看吧,那些與丈夫真心實意過日子的女人哭得死去活來的,而外鄉來的那些“嫁死的”呢,她們也哭幾嗓子,可那是幹嚎,眼裏沒有淚,這樣的女人真是鬼呀!
那個遭史三婆貶損的女人走到攤床前了,她拿起一瓶敵殺死,問,多少錢?史三婆說九塊。那女人嘟囔道,不是六塊麽?史三婆抿了一下額前的頭發,說,賣給你就是九塊,愛買不買!女人撇下瓶子,說,又不是你一家賣敵殺死!她瞪了史三婆一眼,離開了攤床。我望著她的背影,看著她嫋娜的腰肢和裸露著的性感的胳膊,有一種分外寒冷的感覺。
史三婆的生意在九點以後開始興旺了。看來烏塘夏季的蚊蠅很多。買滅害藥的百分之九十都是女人。史三婆沒忘了見縫插針地給我講故事,什麽女人死後變成了狐狸,迷死了獵人;什麽大姑娘睡在花樹下,無緣無故地懷上了鬼胎,這孩子出生後是個混世魔王,無惡不作。可我對這些傳說的鬼故事已經不感興趣了。集市上人影憧憧,誰能想到有一些卻是鬼影呢?!炸油糕與麻花的甜香氣,與炸臭豆腐幹的氣息混合在一起;賣瓜果蔬菜的與賣糧油副食的爭先恐後地吆喝著,地麵漸漸地積了瓜子皮、紙屑、煙蒂、菜葉等遺棄物,當然還有人們隨口吐出的痰。
蔣百嫂也出現在集市上了。史三婆告訴我,她男人蔣百失蹤後,她就來集市賣油茶麵兒了。她是集市中來得最晚的生意人,因為她夜晚老是喝酒後帶男人回家鬼混,所以起得遲。她說蔣百嫂的油茶麵生意還不錯,男人們很喜歡猴在她的攤床前。蔣百嫂仍是一襲黑衣,綰著發髻,嘴裏嚼著什麽,胳膊上挎著一個木桶,木桶裏裝著油茶麵。她看人時的目光是迷茫的、懶散的,步態微微踉蹌,似乎還沒醒酒的樣子。她穿行在集市中,就像一股凜冽的風掠過湖麵,泛起寒波點點,很多人都抬著眼望她,就像看戲中人似的。
第四章 失傳的民歌
烏塘的雨是我見過的世界上最肮髒的雨了,可稱為“黑雨”。雨由天庭灑向大地的時候,裹挾了懸浮於半空的煤塵,雨便改變了清純的本色。烏塘人因而喜歡打黑傘。眾多的打黑傘的人行走在縱橫交錯的街巷中,讓人以為烏塘落了一群龐大的烏鴉。即便如此,雨過天晴,烏塘還是顯得清亮了許多。
周二聽說我想搜集民歌,就讓我到回陽巷的深井畫店去。他說畫店的主人陳紹純,最喜歡唱民歌了。不過他唱的歌有點悲,人們都說那是“喪曲”。他老婆不允許他在家唱,他就在畫店唱。回陽巷的商販,最不喜歡與他為鄰了。你這邊生意剛開張,那邊就傳來了他唱喪曲的聲音,誰不忌諱呢。所以毗鄰畫店的商鋪,從燒餅鋪到狗肉店再到理發店,已經幾易其主。如今與它相挨的,是家壽衣店。
周二嫂套上驢車,和蔣三生到火車站招攬生意去了。三生騎在家裏的屋頂上,周二嫂喊他的時候,他激靈了一下,差點一個跟頭從屋頂跌下來。周二嫂對我說,自從蔣百失蹤後,這孩子就不愛呆在屋裏,他除了喜歡到旅店玩,還愛坐在自家的屋頂望天。有的時候他在屋頂一坐就是一下午,似乎在張望他父親歸來。
蔣百是如何失蹤的呢?聽周二說,蔣百在小鷹嶺礦采煤,是個性情溫順的人。下礦歸來,他愛喝上幾盅酒,蔣百嫂因而練就了一手做下酒菜的好手藝。小鷹嶺是個大礦,一共有六個作業點,每個作業點都要有一到兩個班次在作業,而每班次是十人。礦井出事那天,蔣百早晨時離開家去礦上了,可他傍晚沒再回來。從蔣百所在的班次的事故工作麵上找到了九具屍體,惟獨沒有蔣百的。礦長說,蔣百那天根本沒有到小鷹嶺,下井的是九個人。這麽說,蔣百那天是去別的地方了。他雖然幸免於難,但是形跡杳然,沒人知道他去哪兒了。大家對蔣百的失蹤有多種猜測,有人說他拋棄了蔣百嫂,尋他中學時的相好去了;有人說蔣百被人害了,行凶者早已將他焚屍滅跡。還有更荒唐的說法,說蔣百厭倦了井下生活,到深山古刹做和尚去了。蔣百嫂原先是個羞澀的人,蔣百失蹤後,她變了一個人似的,三天兩頭就去酒館買醉,花錢大手大腳的,人也變得浪蕩了,隔三差五就領男人回家去住。烏塘的許多女人因而敵視蔣百嫂,怕自家男人被她勾引了去。蔣百嫂原來受雇於一家托兒所,給人看小孩子,蔣百失蹤後,她就到集市賣油茶麵去了。
周二告訴我,派出所曾對蔣百失蹤的事,調查過一些人,問他們在礦難的那天是否見過蔣百?結果有兩個人見過他,一個是糧庫的退休工人老周頭,一個是郵局的顧小栓,他們都說蔣百那天早晨穿著藍色的工作服,戴著礦帽,去汽礦站搭乘礦車。蔣百身後,還跟著他家的狗。它每天早晨忠心耿耿地把蔣百送上礦車,黃昏時再跑到礦車停靠地,歡天喜地地把主人迎回來。所以蔣百失蹤後,這狗就不入家門,依然在傍晚時去接主人。礦車一停下,它就湊上前,但下車的人總是讓它失望。它以前威風凜凜的,如今卻憔悴不堪,烏塘人因而喜愛這條忠實於主人的狗,一些飯館的老板見它從街巷中走來,常撇一些香腸和牛肉給它。
回陽巷是一條幽長的巷子,深井畫店就在這巷子的盡頭,果然與一家壽衣店相鄰著。畫店很小,有一扇西窗,西北角的棚頂打著一個菱形木方,木方下垂下來幾條鐵鏈,鉤著幾幅畫。我見過的畫店,畫都是懸掛在牆壁或者是倚在牆角的,沒有像深井畫店這樣把畫吊在棚頂下的,這做派倒有些像肉鋪和洗染店了。畫店的東北角,是個一丈見方的櫃台,一個麵容清臒的老人正俯在那兒畫著什麽。聽見門響,他皺了一下眉,但並未抬頭。我問他,您就是陳紹純先生嗎?他仍未抬頭,而是抽了一下嘴角,微微點了點頭。我湊到櫃台前,見他正在畫荷。那荷花沒有一枝是盛開著的,它們都是半開不開的模樣,嬌弱而清瘦。我隻能訕訕地自我介紹,說我想做點民俗學的調查,搜集民歌,聽周二介紹他民歌唱得好,特來拜訪。我說話的時候,他始終沒有望我一眼,所以我覺得是隔著竹簾與他講話。見他態度如此傲慢,我正想走掉,他突然放下畫筆,沒容我有任何心理準備,他一歪脖子,歌聲就如倏忽而至的漫天大雪一樣飄揚而起。我頭一回聽人唱沒有歌詞的歌,它有的隻是旋律。那歌聲聽起來是那麽的悲,那麽的寒冷,又那麽的純淨,太不像從大地升起的歌聲了。
他的歌聲起來得突然,走得也突然,當我還為著歌聲的那種無法言說的美而陶醉時,它卻戛然而止了。他低聲問了句,這樣的悲調你也想收集麽?如今悲曲上不了台麵,你沒見電視中唱民歌的個個都是歡天喜地的?
我說,我喜歡這悲調。我的話音剛落,一個穿著肥大褲衩、著一件油漬漬藍背心的壯漢滿麵流汗地推門而入。他胖得兩腮的肉直往下墜。他的腋下夾著一幅玻璃框風景山水畫。他一進來就嚷嚷,陳老爺,我娘嫌這牡丹不鮮豔,你再給上上色,多塗點紅啊粉啊的!
陳紹純抬起頭,對來人說,牛枕,你回去告訴你娘,牡丹塗紅塗得重了,那不成了猴子的屁股了嗎?我深井畫店就是這麽個畫法,她又不是不知道!她要是不稀罕,我將畫收回,錢一分不少還給她,你看行不行?
牛枕將畫擺在櫃台上,撩起背心一角,揩臉上的汗。他粗聲大氣地說,哎喲,陳老爺,我娘就認你的畫,別人畫的她還不得意呢!她癱了三年了,整天看的是牆,我早就說要給牆掛上幾張畫讓她看,可她嫌礙眼、累贅,今年她是頭一回提出要看畫,點著名要看你畫的牡丹,她年歲大了,眼神哪比年輕人,常把貓看成老鼠,把人看成雞毛撣子。你畫的紅牡丹,她看成了粉的;粉的呢,又看成白的了!我又沒那兩把刷子,不然我就給牡丹上色了。陳老爺,求您了,改天我割一塊好肉來孝敬您!
陳紹純歎了口氣,說,再上色,可不就是糟踐了那些牡丹麽!你留下畫吧,明天上午來取。
牛枕像小孩子一樣興高采烈地拍著手,說,謝謝陳老爺!我娘看的牡丹,就得是歌廳中那些坐台的小姐,臉上得擦上二兩粉,頭發抹上二兩油,嘴唇塗上二兩口紅,濃濃的,豔豔的,不然她是不看的!
陳紹純說,我看你在集市賣了兩年肉,嘴皮子也練出來了。
牛枕說,我不學會吆喝,賣的就是天鵝肉,也得爛在攤床上,如今這世道,叫喚的鳥兒才有食兒吃呢。
陳紹純對牛枕說,明天來取畫,順便為他在集市買兩斤蔣百嫂賣的油茶麵。
一提蔣百嫂,牛枕就眉飛色舞地訴說剛剛發生在集市的一件事,蔣百嫂把一個小媳婦的門牙打掉了,這是個來烏塘“嫁死的”外鄉女人。那女人買油茶麵,蔣百嫂不賣給她,說她的油茶麵不能給黑心爛肺的人吃。小媳婦很厲害,她朝蔣百嫂身上吐了口唾沫,說烏塘有一個爛貨,她男人失蹤後,她熬不住了,連撿破爛的老頭都能和她睡上一覺,這個爛貨怎配指責別人?蔣百嫂便大打出手,咣咣幾拳,將“嫁死的”打得鼻青臉腫,口吐鮮血,掉了顆門牙。小媳婦哭嚎著,打電話報了警。派出所的民警趕到集市後,見是蔣百嫂在惹是生非,就說她,你看烏塘哪個女人像你?鬧了酒館又鬧集市,還有一點做女人的樣子麽?!蔣百嫂一生氣,就把一碗剛衝好的油茶麵潑到民警臉上,燙得民警跟挨宰的豬一樣嗷嗷叫。牛枕說完,哈哈笑了起來。
陳紹純說,蔣百嫂這回可闖了大禍了,那“嫁死的”小媳婦丟了顆門牙,還不得訛她個千兒八百的?
牛枕說,蔣百嫂有那麽多男人供著,賠她個萬把的也不在話下!再說了,派出所這幫吃閑飯的找不到蔣百,愧對蔣百嫂,也不敢把她怎麽著!
看來在烏塘,蔣百嫂因為蔣百的失蹤而成了新聞人物,你走到任何角落,都能聽到她的消息。
牛枕走了,陳紹純依然畫他的荷花。他垂著頭,凝神貫注。也許在他眼中,我就是這畫店的靜物。我想也許他畫完荷花,就有與我談天的興致了。
我走出深井畫店時,覺得帶著一身的雪花,是陳紹純歌聲中的音符附著在我身上了。太陽在厚薄不一的雲中徘徊,遇到雲薄的地方,它就淺淺微笑著,而到了雲厚之處,它就像一個蒙麵的修女,一臉的肅穆。大地也因此忽明忽暗著。我不知道我的魔術師是否在雲層的後麵,他仍如過去一樣在溫柔地注視著我麽?太陽與月亮之所以永遠光華滿麵,是不是容納了太多太多往生者的目光?有一縷雲,輕飄疏朗得特別像一片鵝毛,它令我想起婚姻生活中那些美好的日子。每當假日時我垂著窗簾放縱地睡懶覺時,已經把早飯熱了不知幾遍的魔術師就會捏著一片雪白的鵝毛,輕輕地撩撥我的臉,把我叫醒。那片鵝毛是他變魔術的道具,他在舞台上,能用它變出手帕和棒棒糖。我被擾醒後,總是捏著他的鼻子不許他喘氣,嗔怪他斷送了我的美夢。魔術師就會旋轉著鵝毛,大張著嘴吃力地對我說,你睡了一夜,睫毛都是眵目糊,我為你掃一掃還不應該啊?他是把鵝毛當成了笤帚,而把我的睫毛當成了庭院前的柵欄了。他去世後,那片鵝毛被我插在他的指縫間,隨他一起火化了,因為再也不會有其他男人用這片鵝毛叫我蘇醒了。
我在異鄉的街頭流淚了。隻要想起魔術師,心就開始作痛了。一個傷痛著的人置身一個陌生的環境是幸福的,因為你不必在熟悉的人和風景麵前故做堅強,你完全可以放縱地流淚。
我哭泣著,漫無目的地走著。一些行人發現我滿麵淚痕的樣子,現出怪異的神色。有兩個人還關切地詢問我,一個問我是不是丟了東西。一個問我是不是得了絕症。我回答他們的不是話語,而是綿綿不絕的淚水。我邊走邊看天,直到那片鵝毛般的雲蕩然無存了,才注意看腳下的路。過了回陽巷,是紫雲街。我很喜歡烏塘街巷的名字,它沒有那麽大眾的名字,比如很多城市都有的“前進路、中山路、勝利街、光芒巷、衛東巷”等等,烏塘街巷的名字,很像一個坐在夕陽底下飽經風霜又不乏浪漫之氣的老學究給起的,如青泥街、落霞巷、月樹街等。除了紫雲街外,我還喜歡月樹街的名字。月樹街上有幾家歌廳,我踅進兩間,問這裏可有唱民歌的。經營者便問我,你想點民歌?他們盛情地從KTV包房中取出點歌本,向我推薦《山丹丹花開紅豔豔》《走西口》《小放牛》《十送紅軍》《蘭花花》《趕牲靈》等歌,我說我想聽那種沒有被流傳下來的民歌,他們就像打量怪物一樣對我說,那你走錯地方了。
我確實走錯地方了。雖然歌廳的營業高潮還未到來,但偶爾飄來的絲絲縷縷歌聲,都是那些濫俗怪誕的流行歌曲。流行歌曲有兩類最走紅,一種是聲嘶力竭地如排泄不暢地沙啞著嗓子吼,一種是嗲聲嗲氣地軟著舌頭跟蚊子一樣地哼哼。這樣的歌聲在我聽來就是人間的噪音。最後在一家名為“星星”的歌廳,總算聽到一首三十年代的老歌《陋巷之春》,才讓我獲得了某種慰藉。唱它的是一個二十上下的女孩,雖然她模仿周璿的那種清純甜美有些誇張,但那旋律本身的美好卻像一條奔湧而來的清流一般,難以抵擋。我很喜歡它的歌詞:
人間有天堂,天堂在陋巷。春光無偏私,布滿了溫暖網。樹上有小鳥,小鳥在歌唱。唱出讚美詩,讚美青春浩蕩。
鄰家有少女,當窗曬衣裳,喜氣上眉梢,不久要做新娘。春色在陋巷,春天的花朵處處香。我們要鼓掌,歡迎這好春光。
我坐下來,在光怪陸離的燈影下要了一杯奶茶,聽完了這首歌。之後,又回到月樹街。
月樹街上的行人多了,黃昏已近,人們都在歸家,街市比先前嘈雜了。我到一家麵館要了碗炸醬麵,吃過後又進了一家茶館,喝了杯綠茶。茶杯油漬漬的,讓人覺得店主是開肉食店的而不是開茶館的。等我再回到月樹街時,天色已昏,歌廳的霓虹燈開始閃爍了,流動的商販也出現了,他們賣的貨色品種繁雜,有賣燒餅和牛肉的,也有賣棉花糖、頭飾、背心短褲、果品以及二手手機和盜版書籍的。我買了一摞燒餅,一塊醬牛肉,又到一家超市買了一瓶二鍋頭,朝回陽巷走去。我還想在這樣的日落時分聆聽幾首民歌,再沾染一身雪花的清芬之氣。
快到畫店的時候,我見與它相鄰的壽衣店走出來兩個臂戴黑紗的人,他們抬出一隻大花圈。那些紫白紅黃的花朵被晚風吹得簌簌響,使我想起魔術師的葬禮。也有很多人送了花圈給他,可我知道他最不喜歡紙花了,我差人將他靈堂所有的花圈都清理出去。我知道有我為他守靈就足夠了,我是他唯一的花朵,而他是這花朵唯一的觀賞者。
我推開畫店的門,見陳紹純正坐在西窗下打盹,櫃台上空空蕩蕩的,看來他已畫完了荷花。店裏光線虛弱,可他沒有開燈。從他蹙眉的舉止中,可看出他知道有人進來了,可他並未抬頭,仍舊眯著眼。我輕輕走過去,將酒菜擺在他腳畔,說,該吃晚飯了。
他睜開眼,微微抬了抬頭,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酒菜,歎了一口氣,說,你就真想聽我唱的那些悲曲?我點了點頭。他再次沉重地歎了口氣,說,你搜集這樣的民歌,是沒有出頭之日的,誰聽這樣的民歌啊。
陳紹純啟開酒,喚我坐在他對麵的小方凳上,直接對著瓶嘴飲起酒來。他對我說,他年輕的時候曾經曆過一次死亡,有一天他被一掛受驚的馬車掠倒,送到醫院後,昏迷了二十多天。他說自己蘇醒後,耳畔縈繞的就是淒婉的歌聲,那種歌聲特別容易催發人的淚水,從此之後,他就癡迷於這種旋律。那時他是一名中學語文老師,寒暑假一到,他就去鄉村搜集民歌,整理了很多,還投過稿,但是沒有一首能夠發表。因為那詞和曲洋溢的氣息都太悲涼了。陳紹純有一個朋友在文化館工作,他曾把民歌拿給他看,他大加讚賞。兩個人聚會時,常常悄悄吟唱那些民歌。文革中,這位朋友揭發了他,說陳紹純專唱資產階級的傷感小調,對社會主義充滿了悲觀情緒,陳紹純開始了挨批生涯。他被打折過腿和肋骨,他們還把他整理的民歌撕成碎屑,勒令他吃下去,讓這頹廢的資產階級的東西變成屎。他就得像一頭忍辱負重的牛一樣,把那些紙屑當草料一樣嚼掉。陳紹純說很奇怪,以前他並不能記住所有的旋律,可它們消亡在他體內後,他卻奇跡般地恢複了對民歌的記憶,那些歌在他心底生根發芽、鬱鬱蔥蔥,他的內心有如埋藏著一片芳草地,他常在心底歌唱著。隻是那些歌詞就像蝴蝶蛻下的羽翼一樣,再也尋覓不到了,所以他的歌是沒有詞的。而那樣的詞在那個年代,就像插在圍牆頂端的碎玻璃屏障一樣,雖然陽光把它們照得五彩斑斕的,但你如果真想貼近它,跨越它,就會被紮得遍體鱗傷。
陳紹純說如果沒有這些歌,他恐怕就熬不到今天了。文革結束後,他又回到學校當教師去了,退休後,就開了深井畫店。他之所以開畫店,就是為了唱歌方便。家人不允許他在家唱,有一回他唱歌,家裏的花貓跟著流淚。還有一回他唱歌,小孫子正在喝奶,他撇下奶瓶,從那以後就不碰牛奶了,他隻得在外麵唱歌。
天色越來越暗了,陳紹純的麵容在我麵前已經模糊了。他對我說,在烏塘,最愛聽他歌的就是蔣百嫂。蔣百失蹤後,蔣百嫂特別愛聽他的歌聲。她從不進店裏聽,而是像狗一樣蹲伏在畫店外,貼著門縫聽。她來聽歌,都是在晚上酒醉之後。有兩回他夜晚唱完了推門,想出去看看月亮,結果發現蔣百嫂依偎在水泥台階前流淚。
陳紹純的歌聲就是在談話間突然響起來的。他的歌聲一起來,我覺得畫店仿佛升起了一輪月亮,刹那間充滿了光明。那溫柔的悲涼之音如投射到晚秋水麵上的月光,絲絲縷縷都洋溢著深情。在這蒼涼而又青春的旋律中,我看見了我的魔術師,他倚門而立,像一棵樹,悄然望著我。沒有巫師作法,可我卻在歌聲中牽住了他的手,這讓我熱淚盈眶。
我回到旅店時,天已經很黑很黑了。周二和周二嫂在吵嘴,原來周二嫂用驢車帶回了一個瘸腿人,此人是個農民,他老婆進城打工,一去兩年,音信皆無。他去尋,發現老婆已跟一家餐館的大廚廝混上了,他跟大廚格鬥,被打折了一條腿。他沒錢醫治腿,又沒錢乘車,就一路拄著拐回他的老家去。周二嫂在站前廣場遇見了這個衣衫襤褸、神情憔悴的人。她就把他扶上驢車,想讓他來旅店睡宿好覺,喝碗熱湯。不料周二對她的義舉大為不滿,說這個人病得快成灰了,萬一死在店裏,他的家人找來訛上我們,豈不是好心當成了驢肝肺?周二嫂覺得委屈,她說周二,我領回的要是個女人,你就不這麽吹胡子瞪眼睛的了。周二氣急了,他跺著腳說,你就是領回個天仙,我也隻和你睡!
我回到房間,洗了把臉,關了燈,躺在床上。我的枕畔放著一個電動剃須刀盒,這是魔術師的。他在時,我常常在清晨睡意蒙?時,聽到他刮胡子的聲音。那聲音很像一個農民在開著收割機收割他的麥子。他永別我後,我將他遺落在枕畔的幾根頭發拾撿起來,珍藏在他變魔術用的手帕中。而這個剃須刀槽蓋中,還存著他沒來得及清理的被碾成了齏粉的胡須。我覺得那裏仍然流淌著他的血液,所以也把它珍藏起來。我帶著它出來,就是想讓它跟我一起完成三山湖的旅行。對我而言,它就是一個月光寶盒。我撫摩著它,想著第二天仍然可以到深井畫店傾聽陳紹純的歌聲,便有一種傷感的幸福彌漫在周身。然而就在那個夜晚,陳紹純永別了這世界沉沉的暗夜,他把那些歌兒也無聲無息地帶走了。
第五章 沉默的冰山
我是在淩晨跟周二尋找瘸腿人時,得知陳紹純的死訊的。
周二如以往一樣早起,套上驢來拉磨。他正往磨眼中填泡好的黃豆的時候,為客人燒洗臉水的周二嫂慌慌張張地闖進磨房,對周二說,不好了,那個腿壞了的人不見了!住店的大都是周二嫂的老客人,譬如運煤的司機,拉腳的小販或是收購藥材的商人,周二嫂就把大家都吆喝起來,幫助她尋找那個失蹤的人。
周二嫂帶著一行人朝西南方向尋找,而我和周二則奔向東北方向。天雖然亮了,但不是那種透徹的亮,街巷中幾乎不見行人,它們灰暗、陳舊得像一堆爛布條。空氣比白天要清爽一些。周二邊尋找邊和我嘟囔,說周二嫂就是這麽個愛管閑事的女人,她要做的事,你若是不依,她倒不和你頻繁地吵鬧,她治理周二的辦法就是在每日的餐桌上隻擺上兩碟鹹菜和一盤饅頭。周二在集市混了一天,最惦記的就是晚餐的燒酒和可口小菜,所以他輕易不敢拗著周二嫂行事。他說如果找不回那個人,周二嫂肯定會把醬缸中長了白醭的鹹菜撈出來對付他。我寬慰周二,一個拄著拐的病人,他又能跑多遠呢?諒他是不會出城的。
然而這個人確實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凡是他能去的地方,比如公交車站、火車站、橋洞、居民區的自行車棚、垃圾箱、公園甚至公廁,我們都找過了。我對周二說,也許周二嫂他們已找回他了,正喝著熱湯呢,於是就折回旅店。豈料周二嫂一行也是失望而歸,這一大早晨撒出去的兩片網均一無所獲,周二嫂淚眼朦朧的。她責備周二,一定是昨晚她和丈夫吵嘴的話被那人聽到了,他一想到男主人不歡迎他,就知趣地在夜半無人注意時悄悄離開。萬一他死在半路上,周二就是殺人凶手。
周二不敢插言,唯唯諾諾聽著。最後他說,他走不遠,我再去找。
我和周二又回到街上。周二說,驢白白拉了磨,今早的豆腐做不成了,這一天的生意算是白搭了,我也去不成集市了。昨天我和謝老鐵下的半盤棋還撂在那兒,想著今天下完,下一步棋該怎麽走我昨晚都想好了,咳!
我寬慰他,沒準一會兒就能找到那人。周二忍不住埋怨道,你說一個大男人,臉皮怎麽就那麽薄啊,聽了兩句難聽的就開溜了,還趁著夜色,真是屬老鼠的,這不是成心要我和老婆鬧別扭嘛,媽的!
街巷中漸漸有了行人,天也亮了。在主幹街道中,已出現了穿著橘黃背心掃街的環衛工人。我們向她們打聽是否見著一個爬行著的人,她們都搖頭說沒見過。我們走過百貨商場,走過醫院,走過糧油店,從輝來街進入寬成街,又從寬成街插入月樹街。灰蒙蒙的太陽升起來了,向陽的建築物忍饑受凍了一夜,如今它們吮吸著陽光,看上去光潔而滋潤。車聲起來了,人語也起來了,街市也就有了街市的樣子。我們順著月樹街自然而然來到回陽巷,遠遠的,就見深井畫店不斷有人進進出出。周二對我說,畫店一定出事了,陳老先生從來不這麽早開張,畫店也不會在一大早來這麽多人的。
我們加快了步伐,快接近畫店時,周二碰到一個歪嘴的熟人,他說話有些含混不清,他告訴周二,陳老爺子死了,是讓一幅畫框給砸死的,如今正給他穿壽衣呢。周二拍了一下腿,說,陳老爺子怎麽這麽倒黴!歪嘴人說,聽說他是讓牛枕家的畫框給砸死的,砸到腦殼上了!可能人老了,腦殼跟雞蛋殼一樣酥了,不經砸!歪嘴人說完,擤了一把鼻涕。
沒有陽光跟著我們走進畫店,因為深井畫店在回陽巷的陰麵。有四個人正抻著一塊白布站在櫃台裏,從裏麵傳來聲音。其中一個人低沉地對周二說,別過來,正穿著衣服呢。周二和我就像兩根柱子似的無言地立在那裏了。過了一刻,有一個人直起腰來,是一張老女人的臉,她吩咐那四個撐著白布的人,把白布蒙在陳老爺子身上,看來死者衣裳已經穿好了。幾個人紛紛走出櫃台,蹲到窗前的一個臉盆裏洗手,仿佛他們剛剛做完一件不潔淨的事似的。洗完手,幾個人直起身來吸煙。周二問那個老女人,顧婆婆,陳老爺子是幾時沒的?顧婆婆深深吸了一口煙,說,今兒一大早我出門潑洗臉水,聽見他家的店門被風吹得嘩嘩響,像是沒閂的樣子,我就過來看看。那門真的沒閂,我進去一看,陳老爺子躺在地上,人早就涼了,他的腦袋旁橫著個畫框,框沒散,玻璃碎了,鑲在裏麵的畫也好好的。我認出了那是牛枕他娘要的牡丹。他這是要把畫掛在鉤子上,失手了,把自己給砸死了。顧婆婆又深深地吸了口煙,說,俗話說得真對呀,該著井裏死的,河裏死不了!一個鏡框,要是砸隻螞蟻,未見砸得死;砸個大活人竟這麽輕巧,隻能說明他該著這麽死麽!
顧婆婆話音才落,牛枕一臉喪氣地進來了。大家見了他都不說話,他也隻是反複說著“這可怎麽好”一句話。顧婆婆吸完那支煙,將煙頭扔掉,進了櫃台裏麵,很快把那張肇事的牡丹圖取了出來。她就像公安人員讓罪犯認證一件血衣一樣,將它攤在地上,對牛枕說,這是不是給你娘畫的?
牛枕抽泣了一下,點了點頭,眼裏淚光點點。
那牡丹圖果然比昨日看上去要鮮豔多了,紅色的紅到了極致,粉色的粉得徹底,看來陳紹純老人已經重新修飾過了這張牡丹圖。顧婆婆又點了一棵煙,對牛枕說,你說鑲著這畫的玻璃碎了不知多少塊,可這張牡丹圖呢,連個劃痕都沒有,真是奇了!
周二見牛枕看著畫的那種哀愁欲絕的表情,就勸慰他說,如果陳老爺子不將畫框懸在房梁下,而是像布店擺放布匹那樣一匹匹地豎在櫃台上,就不會出這樣的事了。顧婆婆也說,陳老爺子也是怪,畫又不是魚幹肉幹,非要吊起來做什麽,這下好,等於自己捉來個吊死鬼,被小鬼索了性命!
想到那些至純至美的悲涼之音隨著陳紹純離開了這個世界,我流淚了。這張豔俗而輕飄的牡丹圖使我聯想起撞死魔術師的破舊摩托車,它們都在不經意間充當了殺手的角色,劫走了人間最光華的生命。有的時候,生命竟比一張紙還要脆弱。
顧婆婆就是與畫店比鄰的壽衣店的店主,她絮絮叨叨地對大家說,陳老爺子昨夜又唱他的喪曲了,唱了大半宿,她為了給張順強家紮一對還願用的紙牛紙馬,閉店時快到午夜了,可陳老爺子還在唱歌。顧婆婆還說,她去陳老爺子家報喪時,陳老太婆好似睡著,被叫醒後聽說她男人沒了,一聲都沒哭,反倒打了一個嗬欠,說,唱那種歌兒的,有幾個好命的?她的兒孫們聞訊後也不顯得特別悲戚,他們相跟著來到畫店後,還爭論這畫店將來該做什麽。大兒子說要開玩具店,小兒子說要開音像店,沒誰掉眼淚。看他們那架勢,用不上三天,他們就會把陳老爺子推進火葬場。
畫店又湧進來幾個人,他們拿著黑布、挽幛和幾刀燒紙。其中一人的麵容酷似陳紹純,看來是他的兒子。顧婆婆問,你們就在畫店布置靈堂啊?那個像陳老爺子的男子說,唔,我媽說了,不往家拉了,我爸喜歡畫店,就讓他從這兒上路。說完,他從兜裏摸出五十元錢給顧婆婆,說這是賞給她的穿衣錢。顧婆婆顯然對這個錢數不滿,她謝也沒謝,微微撇了一下嘴,將錢掖到褲兜裏,說她店裏沒人照應,如果有事再去叫她,就出了畫店。
我和周二也走出畫店。周二走在前,我在後。我們出門時,牛枕還在哀愁地垂立著,看著那張牡丹圖。周二回頭對我說,看來牛枕今天跟他一樣倒黴,他賣不成豆腐了,牛枕也別想著去集市賣肉了。
由於街巷的寬窄和深度不同,陽光投射下來的影子是不一樣的。有的街道寬闊平坦,街兩側的建築物又低矮,陽光的進入就活潑、流暢,街麵上的光影就是明媚而柔和的。但如果是幽長而逼仄的小巷的話,再趕上巷子旁的房屋密集而挺拔,陽光的到來就頗為吃力,落在巷子中的光影就顯得單薄而陰冷,回陽巷的陽光就是這樣的。走在這樣的小巷中,我越發有一種淒涼的感覺。周二見我失神,就不再回頭與我搭話,他仍然不斷地向行人打聽拄拐人的下落,大家對他的回答總是說不知道。從周二疲塌的步態上,能明顯感受到他的沮喪。
我們回到旅店,周二嫂已經心平氣和地忙著早飯了。原來她碰見了一個運煤的跑長途的司機,他在離烏塘有五六裏路的金平莊碰見了一個拄拐的人,他看上去比單腳立著的稻草人還要單薄,金平莊的一個養雞戶正張羅著給他搭便車,讓他回家。周二嫂明白這個倒黴蛋碰上了好心人,心中也就安寧了,對周二的態度也和悅了,問他早餐想吃什麽鹹菜。周二一見周二嫂雲開日朗,連忙回磨房做他的豆腐去了。趕不上上午的集市,他下午去也來得及。
周二嫂告訴我,通往三山湖的火車已經通了,問我什麽時候離開烏塘。我對她說不急。她問我民歌和鬼故事搜集得怎麽樣了,我便把陳紹純的死訊告訴她。她聽了一驚,說,這老爺子身子骨挺硬朗的,竟然死在一張畫上,這就是命啊。她說他兒子的名字還是陳紹純給取的呢,文革結束後,陳紹純還給上頭寫了信,建議恢複老街巷的名字,回陽巷和月樹街這些一度被廢棄的名字,又重新回到街市中。按周二嫂的說法,陳紹純是烏塘最有文化的人,她說就衝陳紹純給她兒子取了名字的情分上,她一會兒也要買上幾丈白布去吊孝。她還說蔣百嫂要是知道陳老爺子死了,一定會難過的,她喜歡他的歌兒。
周二嫂感受到了我的抑鬱,她說我做的事跟采山貨一樣,山貨的出現是分年份和氣候的,搜集民歌和鬼故事也是。趕上這個年月聽民歌的人少了,采集起來當然就困難,她勸我不要太難過。她說這兩年蔣百嫂沒少聽陳紹純的歌,她在夜晚酒醉回家後,也常哼上幾曲,估計都是從深井畫店學來的,這樣我完全可以從蔣百嫂那裏挖掘陳紹純掌握的民歌。她的話使我死寂的心又燃起一簇希望之火。不過周二嫂對我講,去蔣百嫂家裏不那麽容易,她早晨起得晚,沒人敢這時敲她的門,她也不喜歡客人去;白天呢,她在集市賣油茶麵;晚上她倒是回家的,但沒個定時,或早或晚,而且如果趕上她喝醉了,帶回家的就不僅是一身酒氣,可能還會有一個男人,這時候更不便打擾她了。
我說沒關係,我可以慢慢等待機會。
周二嫂笑著說,我可不是要拖你的腿,想讓你在我的旅店多住幾天啊。
我哪會那麽想你呢,我說,你對那個沒錢的瘸腿人都那麽好。
一提起瘸腿人,周二嫂又歎氣了。她說那個人實在可憐,一夜能拐到金平莊,幸虧夜裏沒下雨。不過晚上寒氣大,天又黑,他不知遭了多少罪!說著說著,她的眼睛濕了。她告訴我,烏塘還有一個愛唱歌的人,她專唱婚禮上的歌,叫肖開媚,在城東開了家婚介所。她勸我不妨去見見她,也許她唱的歌對我也有用。
吃過早飯,我就步行到城東去找那家婚介所,還真的好打聽,一找就找到了。不過肖開媚不在,隻有一個嗑著瓜子的肥胖女人守在那裏。她對我說,肖開媚今天有活兒,開鞋店的老楊的兒子結婚,她主持婚禮去了。我問肖開媚是否會在婚禮上唱歌,那女人竟然操著一口港台腔對我說,當然啦,她是去唱喜歌去的啦。烏塘的新媳婦,肖開媚要是不去給唱上幾首喜歌,她們是不會入洞房的啦。她問我是不是也來預約婚禮的,我搖了搖頭,她就興高采烈地說,那你一定是登記找男友的啦,你喜歡醫生嗎,醫生握著手術刀,又掙工資又拿紅包,還不顯山不露水的,安全!我這裏剛剛登記了一個,他老婆得癌了,他讓我先幫他物色著,他老婆是晚期癌症,挺不上幾個月了。你喜歡警察嗎,有個剛離婚的警察,帶著個八歲的男孩,想找一個容貌說得過去的,我看你夠標準啊!她一邊喋喋不休地說著,一邊取來一個花名冊,嘩啦嘩啦地翻著,為我物色著人選。那一刻我覺得她就是拿著生死簿子的專門勾人魂魄的閻王爺,而我正不知不覺地踏入了地獄之門。從這樣的環境中飛出來的喜歌,肯定透露著銅臭之氣,不會讓人的內心產生真正的喜悅。在我看來,真正的喜悅是透露著悲涼的,而我要尋找的,正是如梨花枝頭的露珠一樣晶瑩的—— 喜悅盡頭的那一縷悲涼!
我失望地離開婚介所,漫無目的地回到街巷中。見到街角有人賣金魚,就湊上去看兩眼;見到一個乞丐從垃圾箱中往出翻騰東西,也湊上去看兩眼。天色有些昏黃,絲絲縷縷的雲彩看上去就像是一片荒草。我進了一家錄像廳,廳裏光線微弱,汗腥味很濃,像是誤闖了魚蝦市場。錄像是循環放映,畫麵上是一個女人酥胸半露、同時與兩個男人調情的鏡頭。我看了兩眼,就乏味了,歪在破爛不堪的椅子上睡著了。這一覺竟然睡得比在旅店還要沉迷。等我醒來,電影已轉為槍戰片,一隊穿迷彩服的士兵與一隊穿便服的人在叢林中激戰正酣,噠噠噠的槍聲和火光交替出現。我覺得肚子餓了,晃晃悠悠地步出錄像廳,一看手表,已是午後一時了,便就近踅進一家小吃店,要了一碗米飯,一盤地三鮮。在等菜的時候,聽見兩個麵色黎黑的食客在議論剛剛發生的一件事情。說是那個唱喜歌的肖開媚今天上午主持鞋店老楊的兒子的婚禮時,被礦工劉井發給打了。肖開媚介紹了一個外鄉來的女子給這礦工,誰也不知道她是來烏塘“嫁死的”。劉井發和她過了兩年,總不見她懷孕,讓她去看病吧,這小媳婦反而汙蔑劉井發,說他的種子不好使。劉井發起了疑心,砸開了小媳婦終日上著鎖的箱子,結果發現了好幾張關於他的人身意外傷害保險單,劉井發將她暴打一頓,要休了她,小媳婦倒也不在乎,她說自己結婚前就戴了環,根本就沒想給他生個一男半女的。劉井發認為婚介所的肖開媚一定是和小媳婦串通好了,介紹了這麽個毒蠍女人給他,就揣上一把斧頭,鬧了老楊兒子的婚禮,在肖開媚的背上砍了十幾斧子。如今肖開媚被拉進醫院急救,劉井發被警車帶走,攪得婚禮沒點喜慶的氣氛,老楊哀歎自己賣鞋招來了“邪氣”,連新媳婦敬的喜酒都不吃了。
咳,你說這新媳婦帶著個環和人家結婚,等於往肚子裏放了一張網,那劉井發撒下的魚苗再好,也是個被擒的命!其中那個長著對招風耳的食客說。
另一個吃東西時發出響亮吧唧聲的食客說,我要是娶了這樣的媳婦,就把她捆上,讓她天天跪在門檻上,每隔五分鍾喊我一聲“爺爺”,不喊就揍,我就不信弄不服帖她!他進而分析煤礦事故多的原因,那是由於地下是閻王爺居住的地方,活人天天下去采煤,等於掘閻王爺的房子,讓他不得安生,他當然要大筆一揮,取出生死簿子,把那些本不該壯年死去的人的名字一一勾上,提早帶走他們。所以死在井下的礦工,總是三五成群。
招風耳說,現在行了,下井的一班是九個人,上頭不是有文件嗎,超過十人以上的死亡事故才上報,死九個人,等於是白死!
王書記也真是命好,小鷹嶺煤礦那次事故,要是蔣百也在井下,剛好是十個人,一上報他就得倒黴,還不得來個行政記大過處分?哪有日後被提拔的份兒!媽的,蔣百也真是甜和他!你說蔣百究竟去哪兒了,我估摸著他那天還是下井了,隻不過沒找到屍首罷了。不然他家的狗怎麽天天還是去汽礦站迎他?狗從哪兒把人送走,自然是在哪兒等主人回來的!
他們接著慨歎被不明不白拋棄了的蔣百嫂,慨歎糊裏糊塗沒了爹的蔣三生,慨歎采煤不是人幹的活兒。本來他們的飯已吃完了,慨歎來慨歎去,他們覺得世事難料,就說不如趁著休班,一醉方休,明天下了井,能不能回來,還兩說著呢。我這才明白,他們也是礦工,難怪他們的臉那麽黑呢,好像每一道皺紋裏都淤積著煤渣。他們要了一斤燒酒,兩個小菜,開始了新一輪的吃喝。在這種時刻,我也特別想喝上一點酒。我吆喝來店主,要他為我拿一壺酒,添上一碟五香花生米和一碟鹹魚。店主吃驚地看著我,半晌沒有反應過來,他大約沒有見過一個女人會來這裏要酒喝,所以當他朝灶房走去的時候,不由自主地嘟囔道:又一個蔣百嫂——
兩個礦工無所顧忌地聊著天,他們一會兒講鄰裏間的事兒,一會兒又講親戚間的事兒和夫妻間床上的事兒,非常地放縱,又非常地快樂。我呢,對著幾碟小菜獨斟獨酌著。小吃店的衛生狀況很差,蒼蠅絡繹不絕地在杯盤碗盞間飛起落下,趕都趕不及,隻好對它們聽之任之,也算有生靈陪著我這孤獨的酒客。
時光在飲酒的過程中悄然流逝了。裹挾在酒中的時光,有如斷了線的珠子,一粒粒走得飛快。不知不覺間,天色已暗淡了,那兩個礦工是什麽時候走的我竟一無所知。我飄搖著向外走的時候,店主吆喝住了我,說,哎,你還沒付賬呢!看來我把這小吃店當成了自己的家。我掏錢買單的時候,店主問我,你不是烏塘人吧?我點了點頭。店主把零錢找還我的時候,說,世上沒有趟不過去的河,遇事想開點!
我覺得自己輕飄得就像一片雲。如果我真是一片雲就好了,我能飛到天上,看看我的魔術師是否在雲層背後、手持魔杖對我微笑?我叫了一輛人力三輪車回旅店。路過暖腸酒館時,我看見了蔣百嫂的背影,她一定又去吃酒了。而她家的狗,正在路邊有氣無力地啃著一簇野草。
我回到房間倒頭便睡,一條波光蕩漾的大河出現在夢中。我站在此岸,望著對岸的青山,忽然看見一隻鷹從青山中飛起。我的目光追隨著這隻鷹,它突然就幻化為一朵蓮花形態的彩雲;當我對著這雲的嫻雅之美而驚歎不已時,彩雲又變為一隻鹿,讓人覺得天上也有叢林,不然這鹿緣何而生?正當我想要仔細察看鹿身後的天空是否有叢林時,它卻變幻為一條搖頭擺尾的魚。而天空下麵的青山,卻依然是青山。我對著青山冥想之時,一陣哭鬧聲撕裂了我的夢境。睜眼一看,天已黑了,去拉燈,燈卻依然黑著臉,像是與什麽人生了氣,不肯綻放笑容。我摸黑走出房間,見走廊盡頭有一支蠟燭坐在花盆架上,它勃勃燃燒著,投下一帶顫動的乳黃的光影。這光影於我來講仿佛是一片片凋零的落葉,我小心翼翼地踩著它走過,踩出了一腳的蒼涼。
正當我要走出屋子,想看看外麵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時,背後傳來了腳步聲,回頭一望,原來是周二擎著一盞油燈從磨房走了過來,他大概剛泡完豆子。黃豆不被泡軟,是上不了磨盤,做不成豆腐的。
我問周二是誰在外麵哭鬧,聽上去撕心裂肺的,怪?人的。周二歎了一口氣,說,能是誰啊?是蔣百嫂!她醉了,又趕上停電,她就鬧,非說要用炸藥包把供電局給崩了!
周二對我說,蔣百失蹤後,蔣百嫂似乎特別怕黑暗,逢到停電的時刻,她就跟瘋了似的四處奔走呼號,絕不肯在家裏呆一刻。周二嫂為此買了很多包蠟燭送她,可是她並不喜歡燭光,嫌它身上不帶電。給她送油燈呢,她非說油燈睜的是鬼眼,不懷好意地看她。周二嫂就買來一盞電瓶燈送她。按理說電瓶燈發出的光與電沒什麽區別,可蔣百嫂仍是嫌棄它,說它把電藏在自己的肚子中,不能傳輸給別的電器,是個廢物。鄰居們都知道蔣百嫂受不了沒電的時光,所以一遇停電,周二嫂不管手上忙著什麽緊要活兒,都要立馬放下,去安慰蔣百嫂。蔣百嫂在停電時刻暴躁不安,而一旦室內電燈複明,她就奇跡般地安靜下來了。
周二把油燈擺在門口的鞋櫃上,陪我出去看蔣百嫂。街麵上沒有車輛駛過,也沒有行人,路燈一律黑著臉,隻有兩束銳利的手電筒光在蔣百嫂身上閃來閃去,使她看上去像個站在水銀燈下拍夜景戲的演員。
周二嫂說,你回屋吧,蔣百嫂,夜裏涼,你要是感冒了,誰心疼你啊?你回了屋,電也就來了。
蔣百嫂跺著腳哭叫著,我要電!我要電!這世道還有沒有公平啊,讓我一個女人呆在黑暗中!我要電,我要電啊!這世上的夜晚怎麽這麽黑啊!!蔣百嫂悲痛欲絕,咒罵一個產煤的地方竟然還會經常停電,那些礦工出生入死掘出的煤為什麽不讓它們發光,送電的人還有沒有良心啊。
我從未見過一個女人為了爭取光明而如此激憤,而這光明又必須是由電而生的,這讓我困惑不已。蔣百嫂哭叫著,周二嫂和另外兩名婦女則好言勸解著,打算把她架回屋子,可她像頭被激怒的公牛一樣,沒有回去的意思,不斷地往前掙,聲言要買兩噸炸藥,把供電局炸成一片廢墟。正當大家一籌莫展之際,路燈就像長了腿似地跳了一下,電閃閃爍爍地來了。蔣百嫂打了個激靈,立刻安靜下來了。
路燈亮了,居民區的燈也亮了。光明中蔣百嫂雖然也是一臉的悲涼,但她已恢複了理智。她對周二嫂等人說著對不起,然後領著一直在旁邊打著哆嗦的蔣三生回家。
蔣百嫂走後,我隨著周二和周二嫂回旅店。周二一進門就奔向油燈和燭台,忙不迭地“噗噗”將它們吹滅。周二嫂說,蔣百嫂確實怪,一停電就跟瘋了似的,任誰也勸阻不了,除非是電回來了,她才恢複平靜。我覺得這其中一定隱藏著什麽秘密。周二說,能有什麽秘密呢,男人就是女人的電,缺不了的;離了這個電,再好的女人也幹枯了!說著,十分自得地衝周二嫂擠著眼睛,似乎在提醒她,她身上的活力是他賦予的。周二嫂“呸”了周二一口,說,喂你的驢去吧,要不它明天早晨哪有力氣拉磨!周二哼著小曲,樂陶陶地去磨房了。
在這樣一個夜涼如水的夜晚,我特別想和蔣百嫂聊聊天。我沒有征求周二嫂的意見,獨自出了旅店,走進一家食雜店,買了兩瓶二鍋頭,一包花生米、一袋醬雞爪以及幾個鬆花蛋,敲蔣百嫂家的門去了。
蔣百嫂的家門外掛著一盞燈,還吊著一串風鈴,所以輕輕敲幾下門,風鈴就會跟著鳴響。那風鈴很別致,一隻彩色的鐵蝴蝶下吊著四串鈴鐺,它們發出的聲音非常清脆,看來蔣百嫂把它當門鈴來用了。
開門的不是蔣百嫂,而是蔣三生。他見了我有些躲躲閃閃的。我問他,你媽在家嗎?他先是說在,接著又說沒在。他好像剛哭過,臉上的淚痕隱約可見。他立在那裏,像個小門神,沒有讓我進屋的意思。
我認定蔣百嫂就在屋裏,就說要進屋等她。蔣三生畢竟是個不諳世事的孩子,他噔噔地跑到一扇屋門前,說,是在周媽媽家住店的人,我說了你不在,可她還要進來等你!
我已經不請自進地跨進門檻了。一股香氣撲鼻而來,是幽微的檀香氣味,看來蔣百嫂在焚香。屋子素樸而整潔,陳設看上去規矩、得體,與我事先想像的零亂情景大不相同。有一點讓我覺得奇怪,明明有兩扇屋門,進門的小廳裏卻擺著一張小床,一看就是蔣三生的,蔣百嫂為什麽不讓他住在屋子裏呢?
我把酒菜放在小廳的圓桌上。蔣百嫂推開一扇藍漆門,提著一把黑沉沉的大鎖頭,赤紅著臉走出來,反身把門鎖上。她再次轉過身來時連打了幾個寒戰,好像她剛從冰窖中出來。也許是剛才這一場哭鬧消耗了她太多氣力的緣故,她看上去有些疲憊,發髻也鬆垂了,幾綹發絲像樹杈那樣斜伸出來,而她的唇角,漾著一點紅,想必先前她暴怒之時不慎咬破了它。她有些木然地麵對著我,久久無話,隻是不斷地伸出舌頭舔拭唇角,微蹙著眉。那血跡被吸幹後,慢慢地又洇了出來,好像她的唇角是個火山噴發口,金紅的熔岩要不斷湧現。
你找我有事麽?蔣百嫂哀哀地看著我。
那天我來烏塘,在暖腸酒館,你邀我喝酒,我不識相,今天特地帶了酒來,想和你喝上幾盅,說說話,也算賠罪了。我看著她背後那扇上了鎖頭的門說。我從沒見過一個人在自家屋內還得上鎖,那裏一定隱藏著秘密。
我聽周二嫂說,你是來搜集鬼故事和民歌的。蔣百嫂籲了一口氣對我說,我不會說鬼,更不會唱民歌。
今晚我不想聽鬼故事,更不想聽民歌,我說,我隻想跟你喝酒。我盯著她滿懷哀愁的眼睛,說,今天晚上太冷太冷了。說完這話,我確實覺得寒冷,忍不住打了一個哆嗦。
那好吧。蔣百嫂指著桌子上我帶來的酒菜說,廳裏涼,去我的屋裏喝吧。她吩咐蔣三生把我帶來的東西拿到裏屋的地桌上。蔣三生答應著,麻利地將酒菜兜在懷裏,奔向裏屋,那樣子活像一個甩著長尾巴的小鬆鼠抱著鬆塔快樂地前行。
檀香的氣息越來越濃了,我故做輕描淡寫地對蔣百嫂說,從那屋裏飄出來的香氣可真好聞啊,我在佛誕日常去寺廟燒香,聞到的就是這種氣味。
蔣百嫂淡淡地說,那裏麵供著祖宗的牌位,所以時常要上上香,說完,她率先朝屋裏走去。
在跟著蔣百嫂朝屋裏走去的時候,我在她身後悄悄貼近那扇藍門,我聽見一陣“嗡嗡”的轟鳴聲,好像裏麵有什麽機器在工作,這更令我疑惑重重。供奉祖宗,環境應該是清淨的,為什麽還會有這樣的聲音發出?
蔣百嫂的屋子也是整潔的,屋子的布置以藍印花布為主,比如窗簾、床單、縫紉機以及電視機上,掛的、鋪的、苫的都是藍印花布,看上去素雅而美觀。我很難想像蔣百嫂會在這樣的屋子裏和形形色色的男人鬼混。
蔣三生已經把吃食搬到窗前的桌子上了。那是一張一米見方的方桌,左右各擺著一把椅子,桌上放著兩雙筷子,兩個白瓷酒盅,還有半瓶喝剩的酒、一袋青豆以及半袋牛肉幹。看來蔣百嫂常在這裏邀人同飲。
三生,你睡去吧,沒你的事了。蔣百嫂說。
蔣三生答應著,乖乖回到門廳去了。
我問蔣百嫂,怎麽給兒子取了這麽個名字,聽上去老氣橫秋的。
蔣百嫂說,我頭一胎流產了,流下的是對雙胞胎,照算命人的說法,我算是有過兩個孩子了,他出生,排行就是老三了,當然得叫他三生了。
哦,流了產的孩子也算數啊,我說。
那不也是從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麽,當然算數了。蔣百嫂問我,你有孩子嗎?
我搖搖頭。
蔣百嫂問,你沒結婚?要不是你不會養活?再不就是你男人不行?
我笑了,說,都不是。停頓了一刻,我告訴她,我正想要孩子的時候,我愛人離開了我,他不久前去世了。
蔣百嫂歎息了一聲,哀憐地看了我一眼,說,咱姐倆原來是一個命啊。
我心中想,難道蔣百並不是失蹤,而是死了?
蔣百嫂大概意識到失言了,她將我讓到椅子上,說,我男人失蹤了快兩年了,沒有一點音信,我這不也等於守活寡麽?
見我沒有附和,她又機智地引入先前的話題,說她懷的那對雙胞胎之所以流產,是被丈夫給嚇的。那年礦上發生透水事故,蔣百那天也下井去了,聽到消息後,她認定蔣百已別她而去,一陣哭嚎,不想動了胎氣,白白葬送了一對雙胞胎的性命。其實那天出事的現場,並不在蔣百的作業點。蔣百安然無恙地回來了,可她的肚子卻像一片破網似地癟了。她慨歎做礦工的孕婦,肚裏的孩子隨時可能成為遺腹子。
蔣百嫂坐下來,她家的電話響了。電話被蒙在床單下,鈴聲乍響時,感覺床下有個妖怪在叫,嚇了我一跳。蔣百嫂撩開床單接起電話,喂了一聲,有些不耐煩地說,我在集市站了一天,腰疼,閂門睡了!說著,氣咻咻地擱下聽筒。我猜這或許是哪個男人想來這裏討便宜,反倒討了個沒趣。
蔣百嫂坐到我對麵的椅子上,啟開酒對我說,要是誠心跟我喝,得連幹三盅。我答應了。她熟稔地斟酒,瓷盅裏的酒蕩漾著,不能再多一滴,也不能再少一滴的樣子。三盅酒落肚,隻覺得從口腔直至肚腹有一條火光在寂靜地燃燒,身上熱乎乎的,分外舒展。蔣百嫂指著我的臉笑著說,這世上愛塗胭脂的人真是傻啊,酒可不就是最好的胭脂麽!你瞧你,一喝上酒,黃臉就成了桃花臉,要多好看有多好看!
一喝上酒,我們就比先前顯得親密了。她問我,你男人是幹什麽的?怎麽死的?我一一對她說了,蔣百嫂挑著眼角說,魔術師不就是變戲法的麽?你嫁個變戲法的,等於把自己裝在了魔術盒子裏,命運多變是自然的了!
我是一個不願意在人前流淚的女人,但在蔣百嫂麵前,我淚水橫流,因為我知道她的心底也流淌著淚水。蔣百嫂一盅一盅地斟著酒,我一盅一盅地啜飲著,我就是一堆冰冷的幹柴,而這如火苗一樣的酒,又把我燃燒起來。我絮絮叨叨地敘述魔術師離開我後,我怎樣一次次在家裏痛哭,怕驚擾了鄰居,我就跑到衛生間,打開水龍頭,將臉貼近它,讓我的淚水和著清水而去,讓我的哭聲融入嘩嘩的水流中。我還講了魔術師的葬禮,來了多少人,別人送的花圈又如何被我清理出去,甚至他將被推進火化爐前,我對他最後的乞求,乞求他把自己變活,以及我留在他冰冷的額頭上的最後一個熱吻,都對她毫無保留地傾訴了。很奇怪,蔣百嫂對我的這番話並沒有抱之以同情,相反倒是一陣接著一陣的冷笑,好像我的哀傷不足掛齒,她這種冰冷的態度讓我不寒而栗!
蔣百嫂沉默著,她啟開另一瓶酒,兀自連幹三盅,她的呼吸急促了,胸脯劇烈起伏著,她突然“哇——”地一聲大哭起來,說,你家這個變戲法的死得多麽隆重啊,你還有什麽好傷心的呢!他的朋友們能給他送葬,你還能最後親親他,你連別人送他的花圈都不要,燒包啊,有的人死了也燒包啊。你知不知道,有的人死了,沒有葬禮,也沒有墓地,比狗還不如!狗有的時候死了,疼愛它的主人還要拖它到城外,挖個坑埋了它;有的人呢,他死了卻是連土都入不了啊!
她這番話使我聯想到蔣百,難道蔣百已經死了?難道死了的蔣百沒有入土?不然她何至於如此哀慟?
蔣百嫂徹底醉了,她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一會兒訴說。她拍著桌子對我說,烏塘的領導最怕的是她,如果她想把領導從官椅上拉下來,那就跟碾死一隻螞蟻一樣容易。他們現在戴的是烏紗帽,可隻要我蔣百嫂樂意,有一天這烏紗帽就會變成孝帽子!
蔣百嫂唱了起來,她唱的歌與陳紹純的一樣,是哀愁的旋律。不過那歌裏有詞,而歌詞反反複複隻是一句:這世上的夜晚啊——,聽得我內心仿佛奔湧著蒼涼而清幽的河水。她唱累了,搖搖晃晃地撲到床上,睡了。是午夜時分了,我毫無睡意,隻是覺得頭暈,如在雲中。
蔣百嫂哼著翻了一下身,她的黑色棉線衫褪了上去,露出了腰肢,我看見她的腰帶上拴著一把黃銅大鑰匙,我認定它屬於那扇上了鎖的藍漆屋門的,便悄悄走上前,取下那把鑰匙。
我掂著那把鑰匙走出去,小廳的燈關了,看來蔣三生已經睡了,依稀可見小床上蜷著個小小的人影。我鎮定一番,打開那把鎖,推開屋門。撲向我的是檀香氣和光影,屋子吊著盞低照度的燈,它像一隻蔫軟的梨一樣,散發出昏黃的光。這屋子隻有七八平方米,沒有床,沒有桌椅,四壁雪白,拉得嚴嚴實實的窗簾也是雪白的,有一種肅穆的氣氛。北牆下擺著一台又高又寬的白色冰櫃,冰櫃蓋上放著一隻香爐,一盒火柴、一包檀香以及供奉著的一盤水果。冰櫃的壓縮機正在工作,轟鳴聲在寂靜的夜裏聽上去像是一聲連著一聲的沉重的歎息,我明白先前聽到的嗡嗡聲就是這個大冰櫃發出來的。蔣百嫂為什麽會在冰櫃上焚香祭祖,而卻不見她祖宗的牌位?我覺得秘密一定藏在冰櫃裏。我將冰櫃上的東西一一挪到窗台上,掀起冰櫃蓋。一團白色的寒氣迷霧般飛旋而出,待寒氣散盡,我看到了真正的地獄情景:一個麵容被嚴重損毀的男人蜷腿坐在裏麵,他雙臂交織,微垂著頭,膝蓋上放著一頂黃色礦帽,似在沉思。他的那身藍布衣裳,已掛了一層濃霜,而他的頭發上,也落滿霜雪,好像一個端坐在冰山腳下的人。不用說,他就是蔣百了。我終於明白蔣百嫂為什麽會在停電時歇斯底裏,蔣三生為什麽喜歡在屋頂望天。我也明白了烏塘那被提拔了的領導為什麽會懼怕蔣百嫂,一定是因為蔣百以這種特殊的失蹤方式換取了他們升官進爵的階梯,蔣百不被認定為死亡的第十人,這次事故就可以不上報,就可大事化小。而蔣百嫂一定是私下獲得了巨額賠償,才會同意她丈夫以這種方式作為他生命的最終歸宿。他沒有葬禮,沒有墓地。他雖然坐在家中,但他感受的卻不是溫暖。難怪蔣百嫂那麽懼怕夜晚,難怪她逢酒必醉,難怪她要找那麽多的男人來糟踐她。有這樣一座冰山的存在,她永遠不會感受到溫暖,她的生活注定是永無終結的漫漫長夜了。
我悄悄將冰櫃蓋落下來,再把香爐、火柴、果盤一一擺上去。我鎖上門,把鑰匙拴回蔣百嫂的腰帶上,走出她的家門。這種時刻,我是多麽想抱著那條一直在外麵流浪著的、尋找著蔣百的狗啊,它注定要在永遠的尋覓中終此一生了。我很想哭,可是胃裏卻翻江倒海的,那些吞食的酒菜如汙泥濁水一般一陣陣地上湧,我大口大口地嘔吐著。烏塘的夜色那麽混沌,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街麵上路燈投下的光影是那麽的單調和稀薄,有如被連綿的秋雨漚爛了的幾片黃葉。我打了一串寒戰,告訴自己這是離開烏塘的時刻了。
第六章 永別於清流
我已經把臉塗上厚厚的泥巴,坐在紅泥泉邊,沒人能看見我的哀傷了。比之烏塘,三山湖的陽光可說是來自天堂的陽光,清澈雪亮如泉水。塗了泥巴的身體被曬得微微發熱,我覺得自己就是一塊被放到大自然中等待焙製的麵包,陽光用它的文火,絲絲縷縷地烤炙著我。泉邊坐著一些如我一樣渾身塗滿了泥巴的人,他們也在享受陽光和清風,我無法看見他們臉上的表情,大家臉上的表情,都被那濃雲一樣密布的泥巴給遮蔽了,所以我不知道他們是哀愁呢還是快樂。
原來的紅泥泉被劃分為兩個區域,男女各半,隻要望見一群塗了泥巴的人中青煙繚繞著,那一定是男人所在的地方,這群泥人喜歡手裏夾著香煙,邊抽邊享受陽光。後來紅泥泉的生意不如其他的溫泉,經營者分析這是把男女分開的緣故,於是兩個區域又合二為一,男男女女可以混雜在一起。果然,生意又漸漸回潮。原來之所以將男女分開,是由於許多男賓客連短褲都不穿,說是泥巴已將私處嚴嚴實實裹上,短褲實在是多餘。而一些隨意的女賓客,也喜歡裸露著乳房。男女混雜之後,規定是入紅泥泉的客人必須要穿背心和短褲,但違規者大有人在,經營者權當看不見,聽之任之。其實柔軟的紅泥已經是上帝賜予人類最好的遮羞布,客人的選擇不是沒有道理的。一群泥人坐在紅泥泉邊的情景,讓我聯想到上帝造人的情形。這種能治療很多疾病的紅泥,淤積在碧藍的湖水深處,柔軟細膩,一觸摸便知是經過了造物主千萬次的打磨、淘洗,又經過了千百年和風細雨的滋潤,才釀得如此的好泥。
坐在泉邊的,有許多對戀人。雖然身裹泥巴不方便講話,但從他們手拉手的舉止上,完全能感受到他們的脈脈深情。情侶們的目光,也就跟這光芒四射的陽光一樣,火辣辣的。我是多麽的羨慕這樣的目光啊。如果魔術師坐在我身邊,他也會拉著我的手的,可他卻被一頭跛足驢給接走了。我在心底輕輕呼喚他的名字,淚水奔湧而出。淚水使臉上的紅泥更加潤澤,融入紅泥的淚水已經被調化為最養顏的膏脂了。
我通常上午時將通身塗滿泥巴,坐在紅泥泉邊釋放淚水,午後再去真正的溫泉浸泡一兩個小時。從溫泉出來,換上便裝,即可一身清爽地在三山湖景區閑走。
我喜歡逛賣火山石的攤床。那些火山石形態不一,被開發出的產品也就各不相同。那些嶙峋崢嶸的因其妖嬈之氣而被做為盆景;細膩光滑的則被鑿成筆筒和首飾盒;而紋理如蜂窩一樣粗糙的,十有八九被當做了磨腳石。在賣磨腳石的攤床前,我遇見了一個七八歲左右的男孩,與其他赤膊、光頭的男孩不同,他戴一頂寬簷草帽,穿著長袖衫,長褲,袖筒寬大,而且衣著的顏色是藏青色的,看上去老氣橫秋,他袒露於臉上的笑容,便有一種受擠壓的感覺。他在攤床前招攬生意,而進行交易的,是一個麵色黎黑的站在少年身後的獨臂男人。男孩不像其他的生意人,采取的是花言巧語的吆喝或是圍追堵截的兜售,他用變戲法的辦法引起遊客的注意。隻見他手裏握著一枚溫泉煮蛋,把玩片刻後,這雞蛋忽然幻化為一塊磨腳石,當遊人對著磨腳石驚歎不已時,他又把雞蛋飛快地變回掌心中。遊人喜愛這男孩,就是不買磨腳石,也要買上兩枚雞蛋,清瘦的獨臂人的生意也就比其他賣火山石的攤床要好得多了。
經過攤床的次數多了,我知道獨臂人姓張,男孩叫雲領,他們是一對父子。因為其他的生意人跟他們說話時,對獨臂人愛說,老張,你行啊,你家雲領在前麵變戲法,你後麵收著銀子!而對男孩說的則是,雲領,你這小東西這麽會變戲法,在三山湖可惜了,你該進大城市去!當然,也有人用鄙夷的目光瞟著男孩,撇著嘴說,手腳這麽快,別出落成個賊!
雲領變的戲法,明眼人能一眼望穿,他的那兩條腕口緊束的寬大袖筒,因為預先放置了雞蛋和磨腳石,沉甸甸地下垂著,仿佛裏麵藏著貓。但我喜歡看他帶著一股大人的神色展覽他的招數,他能讓我想起魔術師。我三番五次地去,接二連三地買磨腳石,旅館房間的旅行袋中,聚集了太多的火山石,好像我是個采集礦石標本的考古學家。
有一個下午,我又去了雲領家的攤床。他顯然對我已熟識了,見了我唇角浮出一縷笑容。那笑容很像晚秋原野上的最後的菊花,是那種清冷的明麗。我帶了一條五彩絲線,先向他展示那絲線的完整,然後將它輕輕抖摟一下,絲線就斷為兩截了;當雲領目瞪口呆時,我輕輕倒一下手,絲線又連綴到了一起。雲領咽了一口唾沫,回身看了一眼父親,很無助的樣子。獨臂人警覺地看著我,拈起一塊磨腳石對我說,你天天來我家的攤位,這個白送給你,算是我的一點心意。我接過火山石,掂了掂,把它又還給獨臂人。
雲領不再變戲法了,他定定地盯著我,問我怎麽也會幹這個。好像我搶了他的飯碗,他的神情中帶著濃濃的委屈和隱約的憤怒。我想告訴他一個魔術師的妻子做這點小把戲算不得什麽,可我沒有說。我鼓勵沮喪的雲領接著做生意,我不過是想逗逗他玩而已。獨臂人這才對我和顏悅色,他送給我兩枚泉水煮蛋。我拿著雞蛋剛散步到另一個賣火山石的攤床前,雲領追了過來,氣喘籲籲地站在我麵前,什麽也不說,滿懷乞求的樣子。我問他,你爸爸讓你討要這兩隻雞蛋的錢?他搖了搖頭。我又問,你想讓我再買幾塊磨腳石?他依舊搖了搖頭。他猶豫了許久,才吞吞吐吐地問我住在哪座旅館,說他散了攤兒後想去找我。我笑了,問,你想跟我學魔術?他的眼睛立刻就濕潤了,他急切地問,你真的是魔術師?我笑著搖搖頭,他似乎有些失望。不過當我告訴他我住的旅館的名字和房間號碼時,他還是顯出熱情,我說完後,他重複了兩遍,以求記牢。
夜幕降臨,泡溫泉的人少了,去娛樂的人多了。三山湖景區的咖啡屋、餐館、酒吧、按摩屋、歌廳、台球室和保齡球館燈影燦爛、人聲鼎沸。在景區的西北角,聚集著一群放焰火的遊客。大多的遊客來自禁放焰火的大都市,所以三山湖設置了這樣一個自由放焰火的娛樂項目,深受遊客喜愛。夜幕如一塊巨大的沉重的畫布,而在半空中明媚升騰變幻著的焰火則如滴滴油彩,將這塊本無生氣的畫布點染得一派絢麗,歡呼聲和著焰火的妖嬈綻放陣陣響起。我遠遠地看了會兒焰火,就回客房等待雲領。
雲領不是自己來的,當敲門聲響起,我打開房門後,發現站在昏暗走廊裏的,還有獨臂人。他們見了我並不說話,隻是笑著。大人和孩子的笑都不是發自內心的,所以那幾團笑容讓我有望見陰雲的感覺。我將他們讓進屋門。
雲領的裝束與白天一模一樣,連草帽還戴在頭上,看來這草帽並不是為了遮陽的。而獨臂人則換下了白汗衫和藍褲子,穿上了一套黃綠色的套裝,這使瘦削的他看上去格外像一株已經枯黃了的草。雲領比獨臂人顯得要大方一些,他不請自坐在窗前的沙發上,還欠著屁股顛了幾下,大約在試探沙發的彈性。已經被無數客人壓迫得老朽的沙發,發出喑啞的叫聲。獨臂人呢,他大約覺得沙發是奢侈品,他打量了它半晌,最後還是坐在了梳妝鏡前的一把硬木椅子上,而且坐得很端正。我倒了兩杯白水分別遞給他們,獨臂人慌張地站了起來,連連說他不渴,將水接過來後放在了梳妝台上;雲領呢,他痛快地接過杯子,托在掌心旋轉著,問我,你能把白水變成紅水嗎?我說不能。雲領笑著說我能,他的手抖了一下,那杯水就是紅色的了,不知他眼疾手快地往水裏投了什麽顏料。獨臂人訓斥兒子,雲領,你不是來學習的嗎?怎麽這麽不謙虛,白白糟踐了一杯水!雲領說,這是食用色素,藥不死人,怎麽就不能喝呢!說完,咕嘟咕嘟地將那杯水一飲而盡。
獨臂人嗬斥雲領的那番話,已經讓我明白他們來這裏的意圖了。果然,獨臂人懇求我,希望我能教雲領幾套新的招數,因為他下午時見我能把五彩絲線斷了又連接上,一看就身手不凡,是大地方來的魔術師。而雲領會的招數,客人已經不覺得新鮮了。說完,他用那唯一的手從褲兜裏掏出一百元錢,將它放在梳妝台上,說,就當是學費了,你別嫌少,你要是願意,明兒再去我的攤子拿幾塊磨腳石!
到了這種時刻,我隻能如實告訴他,我隻會這點小把戲,真正懂魔術的是我丈夫,可他不久前去世了。獨臂人“啊啊”地叫了兩聲,說著對不起,我沒有想到會是這樣。他繼而問我,魔術師是怎麽死的?我告訴他是一輛破爛不堪的摩托車撞死了他。獨臂人歎了一口氣,說,這就是命啊,像雲領他媽,一條小狗就要了她的命!
獨臂人對我說,以前他和妻子一直在三山湖景區做工,他為客人放焰火,妻子則受雇在發廊工作,她剃頭剃得好。來三山湖度假的都是些有錢人,他們不僅帶著情人來,有的還抱來自家的寵物,非貓既狗。那些狗沒有個頭大的,一個個嬌小玲瓏,有的頭上還紮著蝴蝶結,拾掇得比小女孩都漂亮。有一天,發廊來了一個抱著小狗的女賓客,雲領他媽給她剪頭發時,它還安安靜靜地呆在主人懷裏,可當她為客人噴摩絲時,小狗以為主人受到了威脅,跳起來咬了雲領他媽的手,把手背給咬破了。女賓客倒也不是個吝嗇的主兒,拿出二百塊錢,讓雲領他媽去打狂犬疫苗。發廊的老板娘對雲領他媽說,一隻小狗,天天又洗澡,比人都幹淨,能有什麽病菌啊,這錢不如分了算了。於是,老板娘留下一百,雲領他媽拿回一百,覺得撿了個大便宜。那傷口好得很快,結痂後又長了新皮,可是幾個月後,妻子突然間變了個人似的,她整天暴躁不安,常常和客人大吵大鬧,隻要拿起剪刀,想的就是給客人剃光頭,老板娘辭退了她。原想著她回到家後就會安靜了,可她照例鬧個不休,她最不能看見水,一見了水就會哆嗦在牆角。家人把她送到醫院,診斷是患了狂犬病,沒有多久,人就死了。獨臂人說到這兒,聲音哽咽了,雲領大約也跟著難受了,他說要撒泡尿,跑到衛生間去了。
獨臂人說,雲領很忌諱別人說他媽媽死了,他總說她去了另外的地方了。他從不去媽媽的墳上,說是媽媽沒有呆在土裏。這兩年陰曆七月十五的夜晚,他總是提著一盞河燈獨自出門,說是單獨去會他的媽媽,別人不能跟著。他去哪裏放河燈,連他這個做父親的都不知道。想必他走了很遠很遠的路,因為他回來時,總是午夜時分。獨臂人說,後天又是七月十五了,雲領那天晚上又得出門了。咳,我真不放心他一個人走夜路。
雲領從衛生間出來了,他紅著眼圈,似乎剛剛偷偷哭過,可臉上卻做出無所謂的表情,他聳著肩,抱怨這家旅館的衛生間小,沒有其他湖畔山莊的大,做出一副見多識廣的樣子。我問他為什麽晚上還要戴著草帽,他此時露出了真正屬於兒童的天真笑容,說,我尋思你能教我變戲法呢,你看——
雲領摘下草帽,隻見草帽的底部嵌著個鑲著紗布的膠圈,將密封的膠圈輕輕一掀,就可看見藏在裏麵的紅綢帶、白手帕和火山石打磨出的項鏈等物件。不用說,這是他為變戲法而設置的一道機關,是他的魔法的後花園。
獨臂人對雲領說,阿姨不是魔術師,這下你死了心了吧?天晚了,阿姨該歇著了,咱回家吧。
雲領答應著,將草帽扣回頭上。我將梳妝台上的錢拿起,還給獨臂人,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接了,攥在手心中,說,明兒你去我那兒再選幾塊磨腳石,帶回城裏送人去吧。
我對獨臂人說不必了。我轉向雲領,請求他七月十五放河燈時將我也帶上。雲領看了看父親,又看了看我,最後盯著自己的鞋尖又看了半晌,才對我說,你要是給你家魔術師放河燈,我就帶著你。我說當然了,我不會給別人放河燈的。雲領又說,你別穿高跟鞋,路很遠。我點了點頭。雲領就對父親說,那你今年得多做一盞河燈了。
七月十五的夜晚,我早早就吃過飯,換上旅遊鞋在房間裏等雲領。站在窗前,可望見升騰著的焰火。焰火是人世間最短暫又最光華的生命,欣賞它的輝煌時,就免不了為它瞬間的寂滅而哀歎。七點左右,雲領來了,他仍然穿著藏藍色的衣服,不過沒戴草帽,這使他看上去顯得高了一些。他挎著一隻腰鼓形的竹籃,籃子上放著一束紫色的野菊花。我想河燈一定掩映在野菊花下。
月亮已經走了一程路了,它仿佛是經過了天河之水的淘洗,光潤而明媚。我跟著雲領走出三山湖景區,踏上一條小路。
明月中的黑夜就不是真正的黑夜了,不僅小路清晰得像一條閃著銀光的緞帶,就連路邊矮樹叢中的各種形態的樹葉也能看得清楚。我問雲領要走多遠,他說到了地方你就知道多遠了。我又問他,你爸的胳膊是怎麽沒了的?雲領說,他不是在景區給遊人放焰火麽,我媽走了的第二年,有一個南方來的老板非讓我爸手托著大禮花給他放,那天是那個老板的生日。禮花有一個紙箱那麽大,值一千多塊錢呢。我爸幫他放這個禮花,他給二百塊錢。哪知道這禮花跟炸藥包一樣勁大,一點著火就把我爸掀了個跟頭,焰火上天了,我爸的一條胳膊也跟著上天了。從那以後,他才帶著我賣火山石的。
我歎息了一聲,聽著雲領的腳步聲,看著月光裹挾著的這個經曆了生活之痛的小小身影,驀然想起蔣百嫂家那個轟鳴著的冰櫃,想起蔣三生,我突然覺得自己所經曆的生活變故是那麽那麽的輕,輕得就像月亮旁絲絲縷縷的浮雲。
穿過一片茂密的樹叢後,雲領問我聽到什麽沒有?我停下來,諦聽片刻,先聞幾聲鳥語,接著便是淙淙的水聲。雲領對我說,清流到了。
據雲領講,清流是離三山湖最遠、也是最清澈的一條小溪。他媽媽曾對他講,一個人要是丟了,隻要到清流來,喚幾聲他的名字,他的魂靈就會回來。
月光下的清流蜿蜒曲折,水聲潺潺。這條一腳就能跨過去的小溪就像固定在大地的一根琴弦。彈撥它的,是清風、月光以及一雙少年的手。雲領放下籃子,撩開野菊花,取出兩盞河燈,又取出火柴,一一將它們點燃,將一盞蓮花形的送給我。他對我說,他媽媽喜歡吃南瓜,所以他每年放的河燈都是南瓜形的。雲領先把幾枝野菊花放在清流上,然後怕我攪擾了他似的,捧著河燈去了上遊。我打量著那盞屬於魔術師的蓮花形的河燈,它用明黃色的油紙做成,燭光將它映得晶瑩剔透。我從隨身的包中取出魔術師的剃須刀盒,打開漆黑的外殼,從中取出閃著銀光的剃須刀,摳開後蓋,將槽中那些細若塵埃的胡須輕輕傾入河燈中。我不想再讓浸透著他血液的胡須囚禁在一個黑盒子中,囚禁在我的懷念中,讓它們隨著清流而去吧。我呼喚著魔術師的名字,將河燈捧入水中。它一入水先是在一個小小的旋渦處聳了聳身子,仿佛在與我做最後的告別,之後便悠然向下遊漂蕩而去。我將剃須刀放回原處,合上漆黑的外殼。雖然那裏是沒有光明的,但我覺得它不再是虛空和黑暗的,清流的月光和清風一定在裏麵蕩漾著。我的心裏不再有那種被遺棄的委屈和哀痛,在這個夜晚,天與地完美地銜接到了一起,我確信這清流上的河燈可以一路走到銀河之中。
從清流返回的路上,我和雲領都沒有講話。月亮因為升得高了,看上去似乎小了一些,但它的光華卻是越來越動人了。我們才進三山湖景區,就望見獨臂人像棵漆黑的椴樹一樣,候在月光下。我謝過這對父子,回到旅館,換下旅遊鞋,清清爽爽地洗了個澡,將裝著剃須刀的盒子放在床頭櫃上,半倚床頭,回味著這次旅行。突然,我聽見盒子發出撲簌簌的聲音,像風一樣,好像誰在裏麵竊竊私語著,這讓我吃驚不已。然而這聲音隻是響了一刻,很快就消失了。不過沒隔多久,撲簌簌的聲音再次傳來,我便將那個盒子打開,竟然是一隻蝴蝶,它像精靈一樣從裏麵飛旋而出!它扇動著湖藍色的翅膀,悠然地環繞著我轉了一圈,然後無聲地落在我右手的無名指上,仿佛要為我戴上一枚藍寶石的戒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