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第》
謹以此文紀念漸行漸遠的青春
或許我們會以為,隻有城市家庭的人和農村家庭的人組成的婚姻,才會因傳統習慣的不同而造成不可調和的矛盾糾葛。其實,兩個差距很大的城市家庭之間的聯姻同樣會產生問題。這些矛盾的起因,與人的道德品質沒什麽關係,隻與人的生活態度有關。在這世間,人與人之間的矛盾,其實大抵如此。
這個世界上並不存在真正的壞人。正如我們每做一件事,所懷初衷必然是美好的,可是在通往我們想要的美好結果的途中卻走了岔路,我們的期望值便給跌了一下。我們的希望或自尊跌傷了。我們在掙紮中發出的尖叫聲,倘若表達或處理不當,就會被理解成挑釁,進而演化成戰爭。
婚姻之所以普遍存在著大大小小的戰爭,其原因並非是愛得不夠深,而是婚姻中的男女來自不同的兩個家庭,每個家庭都有不同的家庭文化。當兩個攜帶著不同家庭文化的人組成婚姻,也就開始了一場以相互滲透家庭文化為背景的兩個人的戰爭。最後的結局,不外乎三個:兩個人一起向對方的家庭文化妥協、中和,達到相互欣賞、包容的水準,是上品婚姻;一個人先妥協,是中品婚姻;沒人肯妥協,是終將破裂的次品婚姻。
何春生和羅織錦的婚姻,就是沒人肯妥協的次品。
何春生最初苦苦等待羅織錦,沒有錯。他最終的背叛,也沒有錯。他們隻是走到人生的十字路口時,虔誠地拐了一個錯誤的彎。
當一個人以為能改變另一個人的人生態度時,是錯誤的盲目自信。羅織錦和何春生同時犯下了這個錯,都以為有能力改變對方,卻落得兩敗俱傷。
在何春生脆弱而敏感的自尊麵前,羅織錦所有的無奈與示好,無一例外地成了諷刺。在羅織錦的隱忍與有限度的妥協麵前,何春生所有的掙紮與自我包裝,都成了“落魄怨婦”式的荒唐挑戰。
這就是門第落差闖下的禍。當羅織錦和何春生都意識到這一點時,一切的一切,都已無藥可救。
在這個故事中,所謂的矛盾,不過是一場維護自我的戰爭的無限蔓延,從而波及到與之相關的人的生活。《門第》這個故事,就是一群好人合力做了一件壞事。
年輕那會兒,我很不服氣地想,人和人都是一樣的。可是,隨著我多吃了一碗米飯又多吃了一碗米飯,我終於明白,人和人真的不一樣。
這個不一樣,區別並不在於擁有金錢的多與寡,而在於對生活的態度的不同、思維模式的不同,以及對尊嚴要求的尺度的不同。也正是這些不同,造成了人所擁有的生活狀態的千差萬別,從而構成了這個繁雜而熱鬧的大千世界。
常常有人說,人生最美好的境遇就是理想照進現實。
可是,並不是所有“理想照進現實”的生活都美如天堂。像《門第》中的何春生,他曾經的理想是娶回父親一句玩笑給定下的媳婦羅織錦。可是,當織錦真的和他結婚了,他卻崩潰地發現,這個堅持了二十九年的理想把他的人生弄成了一團糟。
最後,他得出一個結論:有些理想,一旦被照進現實,就成了生命不能承受之疼。
羅錦程是個和何春生截然相反的人。他一直挺拔於世俗的生活中,不肯低頭。可是,他走到幸福的彼岸了嗎?沒有。當理想隕滅在渡向彼岸的路途中,他終於看見了幸福的樣子:它就是一顆小小的塵埃,匍匐在腳下,一直在等他低下頭,看見它的模樣——不是他想象中絢爛而激越的樣子,它不過是一種人生態度,一種與世界達成和諧共處的平靜。
幸福不過是正確地認知了自己想要的是什麽,而上帝正巧在某個機會恩賜了你什麽,然後你感恩它的到來與存在。在這個故事中,真正擁有幸福的是何順生夫婦。如果我們從市儈的社會評判角度去看,何順生毫無成功可言。他和妻子李翠紅活得市儈而粗俗,時常爭吵罵架,甚至大打出手。可是,他們是快活的,因為他們知道彼此是最適合自己的。
《門第》的故事選景,都是我曾經無比熟悉的地方。俗得很是熱鬧的四方路,煙火繚繞又香氣撲鼻的劈柴院、南京路,還有圍成一圈的二層老樓,踩上去咯吱咯吱作響的木頭樓梯。它們停留在我的記憶裏,是我的青春坐標,被逐一搬進這個故事,紀念漸行漸遠的青春。
');
1
於是,我們的女主人公羅織錦小姐,像往常一樣,喝完一杯飯後酸奶,打算去赴一個約會。
爸爸已讀完了當天的報紙,看著正在換鞋的織錦,咳嗽了一聲。
因為太了解父親了,織錦加快了換鞋的速度。爸爸的咳嗽不過是一次預警,不超過兩分鍾,他就會開始詢問她要去哪裏、見誰。當然,她要撒謊,不能說是去見馬小龍,也不能為了討爸爸的高興,說是去見何春生。大多時候,她會說某個同學過生日,或是朋友組織大家飯後去K歌。
這一次,爸爸在預警之後沒給她留空隙,“一個女孩子家,晚上不在家待著,去外麵瘋,像什麽話!”
織錦衝爸爸做個鬼臉,“爸,您出去問問,現在的年輕人誰晚上在家待著?像我這樣每晚都回家吃飯的已經是極品了,您別不知足。”
是的,織錦幾乎每晚都回家吃飯。這並非因為她是個聽話的乖乖女,而是馬小龍的母親非常排斥織錦,為防止兒子和織錦約會,她要挾馬小龍,隻要他不回家,她就不吃飯。孝子馬小龍沒轍,隻好回家陪母親吃飯,飯後再編個借口跑出來見織錦。
“織錦,你給我回來!”織錦剛要開門,爸爸喝了一聲。
織錦看著爸爸,撒嬌地拖長聲音:“爸爸——”
“織錦,別以為你的小把戲能瞞得了你爸爸。你爸爸是偵察兵出身!你給我老老實實地回來。那個馬小龍有什麽好?何況還有他那個媽。嗯?你不會不知道他媽媽對你的態度吧?就算我同意了,你們兩個也不會有好結果。你還是考慮一下春生吧,他都二十九歲了,為了等你,一直沒談戀愛。”說這些話的時候,爸爸有些激動,胸口起伏的幅度很大。
媽媽見狀,忙說:“織錦,聽你爸的話,今晚別出去了。”
餘阿姨也拿著擦碗布從廚房跑出來,“織錦呀,不是我說你,就那個馬小龍,他哪裏配得上你?再加上他那個神經兮兮的媽,你要真跟了他,有的苦受。聽你爸的話,和他斷了。”然後,又對織錦媽媽說,“就憑咱織錦的模樣和學曆,天下的男人隨便挑。”
餘阿姨是保姆,燒得一手地道的揚州菜,從織錦八歲起就來羅家了。二十年過去了,在織錦的心目中,餘阿姨已是這個家庭中不折不扣的一員。餘阿姨沒孩子,老伴死得早,一直拿羅織錦和羅錦程當自己的孩子疼,摟著織錦睡到十二歲才和她分了床。
織錦一想到馬小龍在等自己,就心焦得不行,在門口磨蹭著想辦法說服爸爸。餘阿姨悄悄拽了一下她的手,小聲地說:“織錦,你爸這兩天身體不太好,別惹他生氣。”
一聽這話,織錦的倔勁兒就悄悄軟了。爸爸有心肌梗死病史,不能生氣。如果一定要讓她在愛情和爸爸之間做一個選擇的話,她還是會選擇爸爸。
畢竟是爸爸給了她生命,盡管爸爸貌似很糊塗地咬牙堅持讓她嫁給何春生。
織錦不想因為一次約會惹得爸爸犯了病,就一聲不響地換下鞋子,氣呼呼地上樓去了。
她進房間,一頭紮到床上,給馬小龍發了條短信,讓他別等她了,早點兒回家。
過了一會兒,馬小龍回短信問怎麽了。織錦覺得馬小龍軟弱得讓人生氣。他馬小龍是個男人,怎麽著也得有點兒戰鬥精神不是?依著織錦對爸爸的了解,如果馬小龍真的找上門和他理論,戎馬半生的爸爸說不準會因為欣賞馬小龍的勇敢而答應了他們的婚事呢。類似的話,織錦和馬小龍說過多次,但他總是說找機會吧。可是一年又一年過去,馬小龍一直沒找到這個機會。
織錦越想越氣,就沒回馬小龍的短信。過了一會兒,羅錦程打來電話,問她忙什麽。織錦說忙著生氣。羅錦程就壞笑,說又被老爹攔在家裏了吧。織錦用鼻子“嗯”了一聲。羅錦程說:“你啊,不光咱爸不看好馬小龍,我都不看好他。活生生一個大男人,軟弱得一輩子都拉不出一泡硬屎來,誰能瞧得上?”
織錦火了,“哥,虧你還自稱紳士,說話就不能幹淨點兒?”
羅錦程嘻嘻哈哈地道歉,說:“織錦,別惹我啊,我給你打電話可是好事。”
織錦耷拉著眼皮,“你要真打算幹好事,就把你的前妻從家裏接出去,遂了她的癡情,讓我們的良心少受點兒盤剝。”
羅錦程賴皮地說:“這是兩回事。對了,你下樓一趟,快點兒。”
織錦沒好氣地說:“你不會是打算替咱爸說服我嫁給何春生吧?”
羅錦程急了,“織錦,天地良心,在咱家裏,我是第一號堅決反對你嫁給何春生的人。娶我妹妹,他也配!”
這番話,織錦很愛聽,穿好鞋就往樓下跑。爸爸和媽媽在客廳裏看電視,餘阿姨已經回自己房間去了,柳如意在教兜兜念英語。柳如意生硬蹩腳的英語發音讓織錦聽著很難過,就對她說:“嫂子,你別教兜兜英語單詞了,等我來教他。”
柳如意坐在地毯上,雙腿圈著兜兜,一本正經地看著織錦,“你那麽忙,哪有時間?兜兜三歲了,該學學簡單的英語單詞了。”
織錦就笑,“嫂子,就你這英語發音,是美國人聽不懂,中國人聽不明白。你要真想讓兜兜學英語,等九月份的時候,讓我哥把兜兜送到一家有外教的雙語幼兒園去。”
柳如意的眼睛頓時瞪大了,“真的?”
織錦笑了,“當然真的,我這就跟他說去。”
說完,織錦就往外跑。爸爸問:“去哪兒?”
織錦無奈地看看爸爸,“爸,我空著手,沒帶包,能去哪兒?我哥在樓下呢。”
“他怎麽不上來?在樓下幹什麽?”
“我又不是我哥,我怎麽知道他在樓下幹什麽。”說著,織錦就跑下樓去。
');
2
' 羅錦程站在樓下,眯著眼睛望著樓道。織錦跑出來,“哥,你怎麽不上去?”
羅錦程斜著眼睛看她,“被咱爸攔在家裏了吧。”
織錦撇了撇嘴,沒吭聲。羅錦程壞壞地笑了一下,“得,別把臉拉得跟長白山似的。哥送你個禮物。”說著拉過織錦,把一個硬硬的東西塞進她手裏。
“什麽呀?”織錦攤開手一看,是兩把車鑰匙,就瞪著羅錦程。羅錦程也不說話,拽著她往大樓的另一側走,指了指停在樓旁的一輛火紅色的別克,“喜歡嗎?”
織錦的眼睛瞪得好大,愣愣地看了一會兒,猛地跳起來,抱著羅錦程的脖子,“哥,前兩天你要我身份證就是買車啊!”
羅錦程笑,“傻樣,你哥什麽時候騙過你?你一個女孩子開輛桑塔納不像那麽回事。我拿這輛別克跟你換了,把桑塔納給我公司那些小子辦業務時用。”
織錦打開車門,坐進去,閉著眼,點頭,“很爽。”又問羅錦程,“不會跟我要差價吧?”
“不要,你放心了吧?記得明天把你那輛舊車的鑰匙給我。”
織錦歡天喜地地答應著,跟羅錦程說了柳如意在家教兜兜英語的事。羅錦程皺了一下眉頭,讓織錦回去告訴柳如意,等秋天兜兜該上幼兒園時,他會選一家雙語幼兒園。織錦看著他,半天才說:“哥,我真希望你和柳如意複婚。”
羅錦程不高興地瞅著她,“織錦,就算看在我剛送了輛車給你的分兒上,你也不該急著把我往火坑裏填吧?”
織錦歎了口氣,知道說也是白搭。她也明白,如果把她和羅錦程換個位置,她也不會和柳如意複婚。倒不是柳如意這人多麽惡劣,而是這兩人實在是太格格不入了,像兩隻養不到一籠子裏去的鳥兒。
羅錦程皺著眉頭,看看織錦,“看看我和柳如意,你更要拿定主意,別跟何春生結婚。”
織錦說知道了。
其實如果不是爸爸逼著,羅錦程的婚姻生活完全不至於這麽狼狽。
當年,柳如意是媽媽科室裏一個護士的女兒。柳如意每天放了學就背著書包去醫院找她的媽媽,羅錦程也是。媽媽們忙得沒時間照顧他們,他們寫完作業就一起玩。兩人年齡相仿,也能玩到一塊兒去,隻是羅錦程比較淘氣,經常欺負得柳如意哭了。織錦媽媽覺得過意不去,常從家帶點兒巧克力什麽的給柳如意,算是替羅錦程道歉。時間長了,柳如意的媽媽以為織錦媽媽喜歡她女兒,就半開玩笑地說幹脆讓柳如意當羅錦程的媳婦得了。並且科室裏的醫生、護士們也拿這對小男女這麽開玩笑。織錦媽媽隻當是玩笑,就沒往心上去。
柳如意的爸爸重男輕女,對兒子寵得不行,對女兒柳如意卻苛刻得很。柳如意小小年紀就像大人似的幫著做家務,即使這樣,還是經常被爸爸責罵。得不到家庭溫暖的女孩子往往早熟,青春年少的柳如意就像一隻到處尋找溫暖的小動物,因為織錦媽媽帶給她零食,她就理解為織錦媽媽喜歡她、待她好。每當挨了父母的罵,她就會抹著眼淚想,如果織錦的媽媽是她的媽媽該多好。織錦媽媽不僅從不罵人,看人的時候還笑眯眯的,皮鞋總是擦得幹幹淨淨,漂亮的挎包裏裝著好吃的巧克力。更讓人羨慕的是,經常有吉普車來接羅織錦和羅錦程回家。如果她是他們家的孩子,不僅不用在家洗碗、挨罵,還可以耀武揚威地坐吉普車,那該是多美的事啊!所以,哪怕是被羅錦程捉弄、欺負,柳如意也喜歡跟著他。羅錦程是個晚熟的傻小子,不知道柳如意老早就喜歡上他了,對柳如意依然沒心沒肺的。直到上了高中,他才在同學們的調侃戲弄中明白了怎麽回事,就漸漸疏遠了柳如意。
被冷落了的柳如意找到羅錦程家裏,問他為什麽不理她了,說著說著就哭了。羅錦程蒙了,去哄她的時候,不知怎的就把她抱在了懷裏,在手忙腳亂中完成了彼此的身體交接儀式。從那以後,初嚐性愛之歡的羅錦程就像一隻不小心掉進米囤子的老鼠,逮著機會就瘋狂地和她親密,學習成績下降得厲害。更要命的是,在高二末尾,柳如意懷孕了。這個消息對於羅錦程來說簡直是晴天霹靂。慌張無措中,他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媽媽,媽媽又惆悵地告訴了爸爸。結果就是爸爸給了他兩個響亮的耳光,並讓他發誓將來娶柳如意。那時候爸爸已經是副師長了,帶出的兵個個都是好樣的,難以接受自己的兒子成了登徒浪子。媽媽悄悄地給柳如意做了流產手術,並滿懷愧疚地向柳如意的媽媽懺悔兒子犯下的罪過。柳如意的媽媽見他們已把這件事處理得體麵妥帖,便也沒發作,隻在回家後暴罵柳如意賤貨。
從那以後,在兩家人的眼裏,柳如意和羅錦程長大後就結婚,是板上釘釘的事了。
有了兩家人的默許,兩個孩子更是肆無忌憚。性事頻繁使得兩人上課時嗬欠連連,學習成績一落千丈。柳如意高考落榜,進了一家食品公司。羅錦程的運氣要好一些,他考的是藝術院校,對文化課的成績要求不是很高。
他對柳如意的厭倦從大二時就開始了。放假回來,他吹薩克斯給柳如意聽。柳如意聽完後總是一臉的迷惘,很不明白這麽一根破金屬管子,羅錦程怎麽會吹得那麽陶醉。
羅錦程帶她參加同學聚會的時候,一吃西點,她就開始喋喋不休地說他們車間的點心,並告訴大家這些點心的配料和烘烤流程。見大家大眼瞪小眼地看著柳如意像大師講解自己的作品一樣,對他們這幫搞藝術的人講解點心,羅錦程就覺得臉上火辣辣的。事後,他跟柳如意說,他的同學對點心不感興趣,讓她以後不要再說了。柳如意總是答應得很好,可是一看見點心,她就壓抑不住興奮。
羅錦程帶她去看大片,帶她去聽音樂會,常常還沒到半場,柳如意就歪在他肩上睡著了。每每這樣的時候,羅錦程就恨不能把當年的自己抓來抽一頓。
他大學畢業後,柳如意就堂而皇之地從家裏搬出來和他同居了。父母看不慣他們未婚同居,催著羅錦程和柳如意結婚。
羅錦程能拖一天是一天,想到要和柳如意過一輩子,他就恨不能自宮了。他覺得這場愛情就像身體上一個攜帶了多年的囊腫,他既做不到承認她已是身體的一部分,又礙於父母擋在麵前,下不了徹底切除的決心。
他的遲疑與去意彷徨,柳如意當然能感覺出來。她不能抱怨、不能反抗、不能指責,因為她愛這個男人。她害怕一時意不平會徹底失去這個男人,隻好強顏歡笑地忍了。在羅錦程麵前,她愈發小心翼翼,愈加貼心貼肺地討好未來的公公婆婆。她知道,僅憑自己的能力是挽留不住羅錦程的。她必須犧牲自尊,尋求外力,組成一個戰鬥團隊。
羅錦程現在回想起來,和柳如意同居的幾年,簡直就是一場不見硝煙的戰爭。為了逃避和柳如意結婚,他每天都在與爸爸、與柳如意鬥智鬥勇。最終,他還是輸了,因為柳如意吞下了一瓶安眠藥。
睡在他身邊吞的。
羅錦程徹底投降,等她出了院,就和她舉行了婚禮。
織錦明白羅錦程不上樓是不想看見柳如意,就也沒勉強他。她知道為了給她送車,他沒開自己的車,就說:“你去哪兒?我送你去吧。”
羅錦程說:“還能去哪兒?‘迷迭香’。”
織錦看了看他,沒吭聲,啟動了車子。
“迷迭香”是羅錦程投資的西餐廳。所有人都知道,“迷迭香”其實是羅錦程為金子開的。金子是個已婚女人,丈夫在澳大利亞,她留在國內給孩子陪讀,不知怎麽認識了羅錦程,兩人就好上了。羅錦程之所以和柳如意結婚半個月就從家裏徹底消失了,全是因為這個女人。
織錦把羅錦程送到“迷迭香”後,本想打電話讓馬小龍出來看看她的新車來著,看了一下時間,估計他已經回家了,也就算了,便開車回家。
餘阿姨還在等她,見她進門,忙從冰箱裏端出一小碗阿膠凍,叮囑她別忘了吃。
餘阿姨很懂得養生,每到春天,她總會用核桃仁、大棗做成好吃的阿膠凍,讓織錦每晚都吃一點兒,說是養顏補血。
織錦給餘阿姨也裝了一小碗,“阿姨,你也吃。”
餘阿姨忙說:“織錦啊,餘阿姨老了,都絕經了,不能吃這東西了。”
織錦就嘻嘻嗬嗬地笑著說:“我媽也絕經了,你怎麽還讓她吃?”說著就不由分說地喂餘阿姨。因為自己是餘阿姨帶大的,織錦對她感情很深。
餘阿姨是個做事有數的人,從不會因為羅家人待她好而失了分寸,做事得體,這也是羅家上上下下都很敬重她的原因之一。
有時候,柳如意為了表現一下,去搶餘阿姨的活兒幹,餘阿姨總是把她從廚房裏推出來,從沒因羅錦程跟她離了婚而慢待了她。
織錦吃完阿膠凍,洗了個澡,正打算睡覺,忽然聽見媽媽喊:“織錦——織錦——”聲音很是慌張,好像出了什麽大事。
織錦忙穿上衣服跑下樓,就見媽媽穿著睡衣從臥室裏跑出來。
“媽,怎麽了?”織錦忙問。
媽媽已急得說不出話來,指了指臥室。織錦知道,十有八九是爸爸的舊病又犯了。她顧不得多問,先抄起電話打了120,然後跑進去給爸爸做心髒複蘇。
爸爸臉色發青,眼睛緊緊地閉著。
柳如意也跑了進來,站在床邊,慌手慌腳的不知幹點兒什麽好。織錦邊給爸爸做心髒複蘇邊說:“去準備一下住院的東西,給我哥打個電話。”
柳如意這才回過神一般跑了出去。
120急救車十分鍾後就到了,羅家已經亂成一團。
爸爸被送進了急救室,織錦這才發現自己還穿著睡衣呢。她握了握媽媽的手,“沒事的。”
爸爸的心肌梗死犯過幾次了,病危通知也被下過幾次了,可他每次都能從鬼門關掙紮回來。
過了一會兒,羅錦程氣喘籲籲地趕來了,愣頭愣腦地看著媽媽,“我爸怎麽又犯病了?今晚沒人惹他生氣吧?”
媽媽搖了搖頭,過了一會兒才說父親臨睡前長籲短歎說對不起老何。
羅錦程看了織錦一眼,無限同情,並沒怪她的意思。
織錦卻很是自責,小聲說:“是我不好。”
羅錦程沉默了一會兒,“不怪你,是爸太固執。不就是老何救過他嗎?不就是老何臨死前跟他開了個玩笑嗎?犯得著把你一輩子都搭進去嗎?”
');
3
' 讓我們暫且把時光退回到二十八年前的一個冬天。
那是個周末的上午,寒冷的空氣把陽光凍成了一片無邊無垠的透明,堅硬而幹淨。那時織錦的媽媽還沒有把織錦生出來,她還是一粒小小的肉色種子,睡在柔軟而溫暖的子宮裏。媽媽發現了她的存在,並告訴了爸爸。
吃完早飯,爸爸就去了何春生家。那個時候,再過半個月何春生就會從胎兒變成嬰兒,他整天在他母親的肚子裏又踢又踹。他母親像一隻肥碩的企鵝,一手牽著大兒子何順生,一手撫摩著肚子裏的小兒子,步履蹣跚地在部隊軍屬大院裏曬太陽,臉上洋溢著心滿意足的微笑。
爸爸敲了敲何春生家的門,然後喊:“老何——老何——”
何春生的爸爸應聲跑出來,手裏還拿著刮胡刀。人年輕的時候總愛裝老成,雖然他們都不過三十多歲而已,卻非常熱衷於稱彼此為“老何”、“老羅”。
老羅搓著手傻嗬嗬地樂著,“老何,我老婆又有了,你老婆也快生了,咱去大沽河弄幾條魚回來吧。”
兩個即將做爸爸的男人揣著滿腹的幸福,騎單車去了郊外的大沽河。寬廣的大沽河像麵平坦的鏡子,他們憑經驗選了一片冰麵開始鑿冰。
老何突然說:“老羅,這一次如果我們兩家一個生兒子一個生女兒,咱就指腹為婚吧。”
老羅看了他一會兒,說:“你鬧吧,讓政委知道了,你吃不了兜著走。”
老何說:“咱不告訴他,他咋能知道啊?我這不是在想辦法維持咱兩家的世交嗎。”
老羅說:“那倒是。如果生的都是女兒,就讓她們結拜為幹姐妹。如果都是兒子,就結拜為幹兄弟。”
老何看著老羅哈哈大笑起來,“我們搞得跟真的似的。我們哪裏做得了孩子們的主啊!不過如果咱倆成了親家,肯定是全中國關係最好的親家,你信不信?”
老羅在鎬頭上哈了一口氣,大聲說:“那當然。”
兩個男人都笑,相互捶了對方一拳,繼續吭哧吭哧地鑿冰。河麵結了冰,水裏氧氣少,冰麵一旦被砸開洞,在冰下憋慌了的魚就會遊到冰窟窿口呼吸新鮮空氣。魚兒多的年份,不用釣鉤,在河麵上砸開個窟窿,把笊籬往冰窟窿裏那麽一撈,再往冰麵上一撇,銀光閃閃的魚兒就呼啦呼啦地在冰麵上蹦躂了。
一會兒工夫,冰麵上已經躺了好幾條大草魚。老羅摸出一根煙,想點燃,摸了摸口袋,發現沒帶火,便問:“老何,有火嗎?”
老何從棉大衣口袋裏掏出火機,對著他比畫了一下,說:“接著。”
他們兩人各自守著一個冰窟窿,大約相距十幾米遠。
老羅說:“扔吧。”
老何就把火機扔了出來。中午的太陽把冰麵照得明晃晃的耀眼,火機在冬天的陽光下劃著優美的弧線,偏離了老何給它預定的落點。老羅下意識地起身去接,突然,他腳下出現了那宿命性的一滑。再然後,他就覺得那隻收也收不住的腳像踩在了棉花上,沒盡頭地往下落。而且,徹骨的寒冷像刀子一樣紮進了他的棉衣、他的皮膚、他的骨頭。他伸出雙手,拚命地撲打著,想扒住冰窟窿的邊緣。可是冰實在太狡猾了,它就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戲弄溺水者一樣,怎麽都不肯讓他抓住。他想大叫,冰冷的水迅速湧進了嘴巴。一瞬間,絕望和冰冷的大沽河水把他淹沒了。蒙中,他看見他的好友正從旁邊奔過來。老何趴在冰麵上,胳膊伸進冰窟窿裏拚命地抓撈。老羅想抓住老何的手,可是怎麽也夠不到……
在他的意識快要模糊的時候,他看見了他的戰友老何像一隻碩大的熊,從冰窟窿中潛了下來,腰上係了一根繩子。很快,他就被拉住了,老何拖著他往冰窟窿口遊去。老何艱難地把他一點點地推出了冰麵,他終於可以大口大口地呼吸了。他看見老何腰上繩子的一頭係在釣竿上,釣竿橫在冰窟窿上。老羅往前爬了一下,去拉釣竿上的繩子,他的戰友到了冰窟窿口了,可是他怎麽就拉不上來呢?
老羅發現老何橫在冰窟窿下,像石頭一樣沉,木頭一樣僵。老羅忽然覺得有些不祥,拚命伸手去拽。終於,老何的腦袋伸出冰窟窿口了。望著戰友老何的臉,老羅號啕大哭。
老何的鼻孔和嘴裏有鮮紅的血往外流,像綿綿不絕的蟲子不停地往外爬……這是典型的嗆水特征。也就是說,他在水下沒憋住氣,水衝破了他的肺甚至是心髒。
老羅發瘋般把老何往外拖,拖出來後,發瘋般背著他往醫院跑。可是,冬天的大沽河周圍太寂寞了,寂寞得跑了很遠找不到一條路,看不見一個人,寂寞得整個曠野裏隻能聽見他呼救的回聲。
終於,一個去趕集的老鄉幫他把老何送到了最近的醫院。醫生看了看老何的瞳孔,又聽了聽他的心髒,說:“沒救了,拉回去吧。”
老羅一把抓住醫生的手,“大夫,你再看看,他身體一向很強壯。”
醫生見慣了生生死死,漠然地把聽診器拿下來掛到脖子上,“嗆水身亡和身體素質好沒有必然的聯係,節哀順變吧。”他拍了拍老羅的肩,就去看一位被拖拉機撞傷的病人了。
老羅呆呆地看了戰友一會兒,突然跑到旁邊,對一位護士說:“我覺得這是在夢裏,你說呢?”
護士驚疑地看了他一眼,說:“不是夢,是真的。”
老羅說:“那……你打我一下。”
護士猶疑。
老羅急了,抓起她的手,“你打呀!”
醫生對護士點了一下頭。護士把手抽出來,又審慎地看了看他,抬起腳,在他腳上踩了一下。
看著護士的鞋落在自己的腳上,一陣鑽心噬肺的疼痛蔓延了老羅全身。不,不是腳疼,是悲痛,像巨大的獸,猛地一口就把他吞噬了。老羅的眼淚刷刷地滾了下來。
傍晚,何春生的母親來了。她一臉的狐疑,像在提防有人搞惡作劇騙她。她身後是拖著長鼻涕的何順生,正在和羅錦程搶一把彈弓。老羅一把奪過彈弓,塞給何順生,羅錦程就鼻子眼睛皺成一團地哭了起來。
何春生的母親呆呆地坐在丈夫遺體旁,摸了摸他的臉,說:“順生他爸,順生他爸……”
老羅呆呆地站在老何遺體的另一側,覺得自己成了罪人,千古的、永無機會赦免的罪人。織錦媽媽也在,她攬過羅錦程和何順生,滿臉是淚。
老羅說:“老何是英雄,他是因為下冰窟窿救我才……”
何春生的母親抬眼看了看他,開始號啕大哭,用頭砰砰地撞著太平間的台子。
老羅隻覺得萬箭穿心,恨不能老何根本沒下冰窟窿救過自己。他將來的人生承擔了太大的罪過,大得都失去生存的意義了。他往何春生母親麵前走了兩步,撲通跪下來說:“嫂子,你殺了我吧,你殺了我!”
老何的喪事辦得收聲斂息,除了幾個至親好友,幾乎沒什麽人知道。在那個年代,軍人因為去釣魚而喪了命,是極不光彩的,有貪圖享樂的意味,好比現在政客死在妓女的床上,是件需要遮掩的事。
辦完喪事,老羅跟何春生的母親陳述了他和老何在冰麵上的提議:如果兩家生了一兒一女,就結成親家;生兩個女兒或兩個兒子,就結拜為姐妹或兄弟。
何春生的母親麵無表情地看著他,好像看穿了他的伎倆,“別說這些了,我還要把何順生養大,不會去死。”
老羅說:“嫂子,我是認真的,我會履行老何的遺願。”
何春生母親的眼睛瞪得很大,滿眼的淚,直勾勾地看著他,“你能不能不和我說冰?你能不能不和我說該死的冰?”
內疚和負罪感讓老羅呆如木雞。
何春生母親哭了起來,悲哀地說:“你能不能不說老何?你一說他,我就難受。”
半個月後,何春生出生了。在立春那天,他緊緊地閉著眼睛,哭鬧著來到這個世界。他的母親側著頭看了一眼台曆,說:“就叫春生吧。”
次年秋天,織錦出生了。當何母抱著春生去醫院看望織錦媽媽時,她讓春生摸了摸織錦粉嫩的小臉,“春生,你媳婦真漂亮。”
織錦媽媽笑得有點兒尷尬。
因為老何不是烈士也不是因公殉職,隨軍進城的何春生母親就不能在軍人服務社上班了。她先是在一家街道福利印刷廠疊紙盒,掙的錢剛夠糊上兒子們的兩張嘴。織錦爸爸常來送些大米、花生油什麽的,織錦媽媽也常給春生和順生買新衣服。可是,這些好意她都不願領。那時的她多麽年輕氣盛啊!但凡年輕氣盛的人都是很要自尊,很討厭被人施舍、被人垂憐,她一想到自己要靠被人可憐過活,就會覺得屈辱。
再者,這些幫助都會讓她情不自禁地想起老何的死。如果老何不死,她家也會有吃不完的大米,春生和順生也會有很多新衣服和玩具。他死了,這些就成了泡影。她不願意被任何事提醒自己:因為老何的死,她失去了美好的生活。
那時的她因為年輕而自信,不願擁有怨恨這種徒勞的情緒。它是種毒藥。她和兒子也這麽說,它毒不到別人,隻能傷害自己,你們不要去碰它。她說:“你們的爸爸雖然死了,但是,他是英雄。你們不要恨羅家伯伯,雖然你們的爸爸為了救他而死,但是,你羅伯伯給了你爸爸一個做英雄的機會。”
她要讓死去的老何成為兒子們心中的英雄。
後來,每當何順生跟街上的孩子打架被人找上門時,他就會理直氣壯地說:“我要做個像我爸爸那樣的英雄。”她高高揚起的巴掌就落不下去了,頹然垂落在空氣中,和眼淚一起。
幾年後,母親在湛山農貿市場擺了一個包子攤,賣高密爐包。其實她也不知道高密爐包什麽樣,反正別的賣爐包的都說自己賣的是正宗的高密爐包,她也就把自己的爐包叫高密爐包了。
自從開始賣爐包後,母親漸漸胖了起來,手背上堆出了一個個小窩。沒人的時候,她就把手擺在眼前,細細地看。曾經有個看手相的來買爐包,見了她的手,很是訝異,說她長了一雙不用自己動手就金銀滿屋的貴人手。望著那人的背影,母親怔了一會兒,把一雙粘著油帶著麵的手舉起來,看了一會兒,眼淚就撲簌簌地掉了下來。老天給了她一雙貴人手,又給了她一條賤命。
');
4
' 從何春生懂事起,母親便指著穿著花裙子在大院裏蹦跳的織錦,拍拍何春生的腦袋說:“去,和你媳婦玩去。”何春生就屁顛屁顛地跑過去和織錦玩。
那時,他們都住在太平角一帶的一個軍屬大院裏。何春生家住在織錦家對麵,院子中央堆著廢棄的汽車輪胎,大院裏的孩子們放學後就在這堆輪胎上爬上爬下地瘋玩。何春生至今還記得,他抱著一個小碗,和織錦坐在輪胎堆上吃蒸槐花的時光。真美啊!蒸熟的槐花又香又甜,織錦圓圓的小臉蛋上沾著柔軟的槐花花瓣。那些時光裏的一切,美得讓人不敢懷念,一懷念心就疼。
隨著織錦爸爸官職的升遷,織錦家搬進樓房去了,而且搬了一次又一次,房子越搬越大了。何春生家也搬了一次,因為以前住的軍屬大院要改成招待所,他們就搬到了江寧路的一棟老樓中。樓下是熱鬧非常的劈柴院小吃一條街。那是一條充斥著複雜氣味的街道,住得久了,何春生能從這複雜的味道裏分辨出海鮮味、羊肉味、壇子肉味、鍋貼味。何順生還教他趴在搖搖欲墜的木窗上看對麵涮鍋店的胖老板娘衝涼。雖然大多時候隻能看見老板娘一片白花花的後背,但他們很滿足了。晚上,何順生就會很神往地說:“春生,你說她夜裏睡覺翻不翻身?”
何春生就傻乎乎地說:“誰睡覺不翻身啊!我都能翻到床下去。”
何順生點點頭,不無擔憂地說:“如果她睡覺也翻身的話,能不能翻到她男人身上,一下子把他壓死?”
何春生想了想,也點頭,“嗯,不壓死他也能悶死他。”
老板娘的男人瘦得像大煙鬼,他總是手腳不停地在逼仄的廳堂裏跑來跑去。老板娘像一尊白生生的玉佛,坐在高高的吧台後麵,用一雙畫了很深眼線的眼睛睥睨著來吃飯的客人們,顯得很是風情。
何順生的擔心是多餘的,一年又一年過去,瘦得像麥秸一樣的老板娘的男人一直很健康地活著。倒是何順生,天天逃學,惹得老師隔三差五來做家訪。老師來一次,何順生就挨一次揍。後來母親實在是打夠了,說自己老了,打不動了。每次打完何順生,她就會腰疼手疼,反正全身零件都在疼,疼得眼淚就像六月天的暴雨,嘩啦啦地落。其實,是母親的心在疼,她看到了何順生的黯淡人生,正徐徐地拉開帷幕。
織錦的父母依然經常去探望何春生母子。織錦爸爸的官銜越來越高了,高得讓何母不願意見他們。優越的生活,讓他們的表情是那樣的從容而平和。相比之下,她和兩個兒子寒酸得有些局促。盡管她想讓自己平緩自然一些,不要情不自禁地去仰視人家,可是,姿態這東西,常常是不聽理智指揮的,和他們說話,她總是說著說著就仰起了頭。
她恨死自己了,卻沒辦法。
她終於明白,所謂氣質高貴,不是憑空想象或是冷不丁就能扮演的,它需要厚實的底子。
一個饑腸轆轆的人,是扮演不了貴族的。哪怕穿最好的名牌,迫切、卑微、渴望依然會從眼裏流露出來,擋都擋不住。
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起,怨恨像一棵小苗,在她的心裏生了根,發了芽。
是的,她沒必要在一個有能力的人麵前扮演施恩不圖報的恬淡君子,她不過是個靠賣爐包養活兩個兒子的寡婦。本來她可以在丈夫的護佑下過著體麵的生活,可是,是他們讓她失去了人生的從容與高貴。而且,是她的失去,換取了他們的擁有。
每每織錦父母再說起感恩的話,她態度坦然地領受了。甚至當他們忘記說起這些事時,她還會主動提醒一下。比如,說著說著話,她會冷不丁地說:“如果我們家老何活著,現在也該是團級了吧?如果老何活著,我也就用不著去賣爐包了,咳……”
或者這樣說:“如果我們家老何活著,順生也不至於連高中都沒讀。沒辦法,我一個女人,沒家威,管不住孩子。”
開始,織錦的父母還應聲附和,甚至添油加醋,為的是在最大限度內表現自己的知恩不忘。可是時間久了,他們便漸漸有了不舒服的感覺,那種別扭是沒法具體言說的。羅錦程讀了《紅樓夢》後,拿著書興奮地跑到父母跟前說:“看這焦大,跟何順生的媽媽真像啊!”織錦媽媽撲哧就笑了。爸爸把羅錦程揍了一頓,罵他是個數典忘祖、沒恩義的東西。那頓打非但沒把何順生的母親像焦大的概念從羅錦程心中抹掉,反而加深了記憶。所以,當後來織錦拒絕嫁給何春生時,羅錦程便在私底下添油加醋地說:“我支持你。難道林黛玉能嫁給焦大的兒子?”
何春生母親雖然隻是個賣爐包的,但好歹也算是生意場上滾來爬去的人,識別臉色的本事,還是高人一籌的。對於織錦家人盡力克製著的忍耐,她當然洞若觀火。這樣的無趣,她是不會去討的。但兩家的往來不能斷,他們欠了她的,即使他們償還不了,她也要讓他們知道,是她的落魄換來了他們家的繁榮。她就像不打算回收債務的債主,債可以一筆勾銷,但是她不允許他們忘記他們是欠了她的。為了防止他們忘記,她必須以種種形式提醒他們記得自己這個免去他們債務的債主。
所以,她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專門做一鍋白菜肉丁爐包,打發春生送去。
提著一包熱騰騰的爐包的何春生常常會覺得難為情。他清楚地記得,有一次織錦給他開門後,扭頭衝裏麵喊:“是爐包來了。”那一刻,他真想扔下爐包掉頭就走。
他向母親提出讓哥哥去送爐包,母親不肯,說哪有大伯哥替兄弟走丈人家的。說這句話時,她的嘴邊掛著溫暖的笑,那笑裏有嘲弄、有調侃、有詼諧。很多年後,每當何春生想起母親的那個笑容,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酸辣湯——熱騰騰地噴著香味,吃到嘴裏又酸又辣,讓他總有種要掉淚的感覺。這兩種風馬牛不相及的幻想串在一起,讓何春生心裏產生了很莫名的感覺。
很久很久以後,何春生才明白,那時母親壓根兒就不相信羅家真的會履行諾言把織錦嫁給他。她的笑,是看穿謊言卻不戳穿,並要看它究竟能演繹成什麽樣子的詭異壞笑。
何順生磕磕絆絆地結束了他所厭倦的學生時代,在劈柴院擺了一個小攤,賣茶蛋、麵包和熱牛奶。每天上午十點左右,他就拎著空了的塑料桶搖搖晃晃地回家,把裝著潮濕紙幣的布兜扔在飯桌上,端著一碗豆腐腦趴在窗戶上慢慢喝。他的眼睛眯成一條長長的細線,穿越了上午的陽光,抵達街對麵涮鍋店的內堂。他的理想是摸一摸胖老板娘的胸部,他想知道它們摸起來是不是像老李家的豆腐腦那樣爽滑細嫩。
因為搬到了江寧路,離湛山市場遠了,來去不方便,母親的爐包攤就搬到了四方路。四方路緊挨著青島最繁華的商業街中山路,是個搭著各色棚子的自由市場。靠中山路這端是賣服裝的,往裏走個兩三百米,就是賣炒貨、水果及各種小吃的攤子。其中天津狗不理包子也在這一帶,它的對麵是著名的四方路大茅房。
母親的爐包攤在四方路上,緊挨著狗不理包子店,她常常很得意地在兩個兒子麵前賣弄說:“管它什麽高密爐包不高密爐包,反正老娘的爐包技術是一流的。青島港哪個賣包子的敢在狗不理門口搶飯吃?老娘就敢!”
自從住在了劈柴院樓上,母親變了很多,其中最顯著的變化就是喜歡自稱老娘。四方路是小商小販的天下,一個拖著兩個半大兒子過活的寡婦如果不敢自稱老娘,就會被人捏死。潑婦不是天生的,都是被逼出來的,在魚龍混雜的市井坊間扒飯吃,扮演好潑婦就等於握住了讓混混們發怵的武器。
何春生在七中讀書,每天都要路過四方路。放學後,他都要到母親的攤子上幫一會兒忙。時間長了,就有規律了。每天下午,遠遠地看見何春生來了,母親就會指指大茅房的方向,又指指攤子。何春生會意地點點頭。母親把著腰帶,扭著肥碩的身子,扒拉開逛市場的人,一搖一晃地往大茅房跑去。
何春生轉到攤子後麵,放下書包,相鄰攤子上的女人們就開始逗他,葷話、素話一起上。他的臉漲得通紅,不敢抬頭。不一會兒,母親就來了,她拍打著剛洗過的手,罵那些戲弄何春生的女人們:“回家發騷去,別作踐我家春生!”說完就問春生餓不餓,要不要給他買點兒東西吃。何春生搖搖頭,開始幫母親整理攤子,把旁邊攤子上的女人們羨慕得滿嘴胡說八道。每逢這時,母親的眼裏就會流淌著心滿意足或是驕傲的光彩。
何順生的牛奶和茶蛋總是半個上午的時間就賣完了。他要麽回家發呆,要麽不知躥到哪裏貓著,一天見不著個影子,惹得母親回家就罵,生怕他跑出去惹出事來。
可何順生到底還是惹出事來了,在他十六歲的夏天。
有一段時間,對麵涮鍋店的男人經常找不到自己的老婆。一找不到她,他就站在劈柴院的街當中扯著嗓子喊:“溫小玉!溫小玉!”
一聽見他喊這個名字,何春生就想笑,覺得他應該喊溫大玉才對。
這一天,太陽暖暖地烘烤著濕潤的青石板街麵,整個劈柴院氤氳著薄薄的白色霧氣,食客和夥計們穿梭在這乳白色的薄霧中,使得下午三點鍾的劈柴院看上去像無聲電影畫麵,模糊而緩慢,充滿了曖昧的祥和。
涮鍋店的男人又在喊溫小玉。
他喊了半天,溫小玉才慢吞吞地從對麵院子走出來。她懶洋洋地看著他,不高興地說:“喊什麽喊?叫魂啊!”
她男人就笑著說:“你就是我的魂嘛!你跑丟了,我不叫你不知道回來。”
她瞥了他一眼,“我去對麵院子上廁所了。”說完就趿拉著粉色水晶鞋往店裏走。夏天的陽光撲在她白花花的後背上,她喜歡穿吊帶背心,吊帶把白嫩嫩的、軟軟的肉從腋下擠了出來,很像剛片進碗裏還沒打鹵的豆腐腦。
男人狐疑地站在她身後,“咱店後邊不是有廁所嗎?”
“裏麵有人。”溫小玉頭也不回。
“溫小玉!”男人突然叫住了她。她後背上有幾朵吻痕,在她白花花一片的後背上很顯眼,是被人吮上去的。
溫小玉轉過身看著他,“我都在你眼前了,你還叫什麽叫?”
她男人一把拽住她,“溫小玉,你他媽的要不要我撒泡尿給你當鏡子照照!你看你脊梁上是哪個王八蛋親的!”
溫小玉甩開他,“去你媽的,別在這兒胡說八道!你看見誰親我脊梁了?”
男人急了,眼睛紅紅的,一把拽住了要往店裏走的溫小玉,問在店門口擺弄海鮮的小夥計:“小石頭,你告訴她,她脊梁上有沒有被人親出來的紅印子。”
小石頭歪頭看了一眼,就笑了。相鄰店裏的夥計也笑了,轟的一聲,像飛起了一群蒼蠅。
在這哄笑聲中,溫小玉的臉騰地紅了,低著頭,咬牙切齒地罵了聲:“小王八蛋!”
正是下午時分,還不到飯點,整條劈柴院都閑得發慌,涮鍋店這邊的熱鬧馬上一傳十、十傳百地傳開了。很快,劈柴院裏就響起了一片拖鞋打著石板路的劈啪聲,陸續地、淩亂地聚向了一點。
醜聞一旦被圍觀,很容易就會演變成罪惡。
比如在這天下午,在越來越多人的圍觀裏,溫小玉的男人覺得他必須做點兒什麽來維護自己的尊嚴。於是,他第一次打了溫小玉,逼問她那個在她脊梁上留下吻痕的王八蛋究竟是誰。
溫小玉先是臉紅了一陣,然後就開始抽抽搭搭地哭,像受盡了淩辱終於逃出虎口的弱女子。
男人厲聲問:“究竟是哪個王八蛋?”
人們看見溫小玉的手緩緩抬起,指向了對麵街上的二樓。再然後,他們看見何順生的臉一閃,不見了。
男人扔下溫小玉,像陣狂風一般卷上了對麵二樓,一腳踢開了何順生家的門。
接著,一臉做了壞事被人發現卻不知怎麽辦才好的何順生就被溫小玉的男人踹在了地上。
也就是從那天起,何順生終於知道,你可以偷一個男人的錢,可以和他決鬥,可以揍他,但是,你千萬不要動一個男人的尊嚴。女人就是男人的尊嚴,一個被觸犯了尊嚴的男人的爆發力是令人恐怖的。
腳和拳頭暴雨一樣落在何順生身上,他懷疑這個男人的身體不是由骨頭和肉組成的,而是鋼筋製品。
男人拎起被打得奄奄一息的何順生,“你對溫小玉幹什麽了?”
何順生有氣無力地說:“我什麽都沒幹。”說完這句話,他的屁股上又挨了一腳。
“你和溫小玉幹什麽了?”
“我什麽都沒幹。”他肋下挨了一拳。何順生覺得他全身的骨頭已經相互失去了關聯,它們像一些散落的積木,隻是被皮肉兜住沒崩落得到處都是罷了。
何順生聽到了溫小玉帶著哭腔的哀求:“再打就出人命了,他真的什麽都沒幹,隻摸過我的胸部……”
周圍靜了很短暫的一瞬間,男人惡聲惡氣地問:“哪隻手摸的?”
何順生的右手動了動,他聽見男人罵道:“媽的,我給你剁下來,我看你還摸不摸!”
何順生聽到有人衝到廚房去的聲音,還有從刀架上拿刀的稀裏嘩啦聲。他想站起來跑,卻站不起來,四肢像麵條一樣柔軟而無力。
“我讓你以後再也摸不成女人!”
何順生聽到一聲淒厲的慘叫從外麵撲進來,然後有個巨大的物體撲倒在地板上,同時,他覺得右手騰地麻木了一下。
雖然劈柴院離四方路不超過四百米,但接到消息就往回跑的母親還是晚了。何順生失去了右手的食指、中指和無名指。他的母親鬼哭狼嚎地在地板上找那三根手指,並試圖把它們接回到何順生手上。可是她按上去,它們又掉下來,掉下來她又按。
溫小玉的男人望著何順生血淋淋的指頭,仿佛夢遊剛剛醒來一樣,瞠目結舌。顯然,他被眼前這慘烈的一幕驚呆了,好像不相信這暴行是自己幹的。他嘡啷一聲扔了菜刀,抱起何順生就往外跑,一邊跑一邊喊:“去叫出租車!”
何順生被送往了四0一醫院,但是他們沒有把那三根斷指一起帶去。等他們知道醫生可以讓那三根手指回到何順生的手上時,才風風火火地跑回劈柴院找。可惜太晚了,拿到醫院時,它們都已變成了紫色。而且,在離開身體的這段時間,它們因沒得到妥善而科學的保管,被深度汙染了。
就這樣,何順生失去了他的三根手指。
失去了三根手指的何順生在醫院躺了一周,又回家躺了一個月。那一個月,他像根等待生出木耳的木頭,關著窗簾,躺在床上看電視,用腳趾一下一下地換台。為了讓他在家不因寂寞而煩躁,母親把電視機擺在了他的床頭。
他不出門,誰也不答理,像一條被收養的啞巴流浪狗,雖然身有所棲,內心卻裝滿了對這個世界的怨恨。
又痛又氣又有氣無處撒的母親總是一邊哭一邊罵他,像痛罵一條狗一樣的暴罵。他不吭聲,好像聾了啞了。
一個月後,他洗了個澡。洗幹淨之後的何順生其實是個帥得很有青島特點的小夥子,一米七五的身材雖然算不上高個兒,但他很瘦,這就讓他顯得很挺拔,輪廓清晰的瘦長方臉,挺拔的鼻子,像何春生一樣,眼睛很大,唯一不同的是,他的眼裏流竄著一股子不羈的野氣。
那會兒已是初秋了,他穿著一條深藍色的牛仔褲,一件紅T恤,很帥很帥地從家裏走出來。他站在涮鍋店門口,兩手插在牛仔褲後兜裏,定定地看著溫小玉,一句話也不說。
店裏的夥計有點兒蒙,飛快地往後院跑。很快,溫小玉的男人就來了。他站在很帥很帥的何順生麵前,相形之下顯得有些畏縮,但還是提起了一口氣問:“兄弟,有什麽事和我說,是爺們兒就別和女人計較。”
何順生看了看他,又抬了抬眼皮,瞄著溫小玉慘淡地笑了笑,“你告訴你男人,我怎麽和你耍流氓了。”
溫小玉一慌,眼淚就下來了,黑色的眼線汙漬流了一臉。
何順生說:“哭有什麽用?”
溫小玉的男人拉了拉何順生的胳膊,“兄弟,有事咱裏麵說。”
何順生一把甩開他,“誰和你是兄弟?誰他媽的是你兄弟?你他媽的知道不知道,你老婆老是跑到我們樓裏上廁所。上廁所就上吧,他媽的她是個妖精,不知怎麽回事她就知道我想摸她胸部。我想摸她怎麽了?哪個男人看見漂亮女人不想摸?關鍵是人家的女人能夾緊了腿不讓那些男人碰,可你的爛女人知道我想摸她就自己掀起衣服讓我摸!她喜歡讓我摸你知道不知道?”
溫小玉“嗷”地叫了一聲,從吧台裏的椅子上跳下來,衝進後廚去了。
溫小玉的男人吸取上一次衝動的教訓,他忍著,臉上青筋暴起,他的拳頭像石頭一樣緊緊地蜷縮著。他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說吧,你到底想幹什麽?”
何順生猛地把手伸進牛仔褲後腰的位置。出門前,他把菜刀別在那兒了。接著,人們聽到了哐當一聲,菜刀應聲落地。菜刀落在地上讓何順生覺得很意外。本來他想猛地把菜刀抽出來,猛地劈在涮鍋店的桌子上,殺一殺溫小玉男人的威風,給自己找回一點兒麵子。可是,他忘記了一件事:他的右手隻剩了拇指和小指。因為缺少了三根手指,它們不僅力量比以前少了,連拿東西的姿勢都要重新適應。
溫小玉的男人看著躺在地上寒光四射的菜刀,也愣了一下。顯然,菜刀的出現以及落地的姿勢,出乎每一個人的意料。
何順生呆呆地望著菜刀,彎下腰去撿它。出於自我保護的本能,溫小玉的男人往後退了一步,他緊張地看著何順生,有點兒磕巴地說:“兄弟……”
何順生撿起菜刀,吹了吹沾在刀刃上的灰,突然就蹲在地上嗚嗚地哭了。他失去了三根手指,再也不是以前的何順生了。
就在這時候有人喊:“不好了,老板娘自殺了。”
溫小玉的男人愣了一下,一下子跳進後廚。溫小玉躺在後廚髒乎乎、濕漉漉的地板上,她用熟食刀切開了手腕,鮮紅的血一流下她的手腕就被黑糊糊的髒水吞噬了。何順生看著溫小玉的男人像老鼠扛了個麻袋包一樣扛著溫小玉往外跑,他發了一會兒傻,就撿起菜刀怏怏地回家去了。
後來,有人說溫小玉的自殺不過是個表演。在頻繁有人進出的飯店後廚自殺,怎麽能成功呢?她不過是想表演一下,用死來封住人們對她的議論,以及與何順生扯平。更重要的一點是,用死來換取她男人的寬恕和原諒。
不管怎樣,反正溫小玉沒死。十幾天後,她又像尊白生生的玉佛一樣坐在高高的吧台後打理生意了。關於她主動讓何順生摸她乳房的故事,在劈柴院流傳了很多年。以至於很多年後,有後來的人考證這件事的真偽時,就會被人指點了去看何順生缺了三根手指的右手,它就是這件事的鐵證。
');
5
' 何春生和何順生的青春,像兩頭在劈柴院樓上的困獸,憋屈地成長,頑強而壯大。
自從被剁掉三根手指以後,何順生就不在劈柴院門口賣早餐了。他在市立醫院斜對麵的波螺油子下麵賣盜版光盤和盜版軟件。那段時間,波螺油子是盜版光盤和盜版軟件的集散地。在螺旋形向上旋轉的方石板路兩側,立著密密的小門頭,有賣小吃的、賣水果的、賣衣服的、賣日雜的,再就是賣盜版光盤和軟件的。他們看上去態度散漫,卻眼神機警,能從諸多人中分辨出哪個是文化局的稽查人員,哪個有可能是買家。
這群人中,就有何順生。
李翠紅就是在這裏認識他的。那時的李翠紅剛職高畢業,學的是裁剪。畢業後,她也沒找工作,就在波螺油子租了一間小門頭,開起了裁縫鋪子,而何順生經常在她的裁縫鋪子外晃蕩著賣光盤。時間久了就熟悉了,再久了,每每稽查人員來搞突擊清理時,他就躲進李翠紅的裁縫鋪子。三藏兩藏,兩人就好上了。兩人剛好上,李翠紅家卻發生了地震。
地震的後果就是十八歲的李翠紅再也不回家了,幹脆住進了何順生家。開始,母親還看不慣,後來一想,沒正當職業、缺三根手指的何順生能有人願意嫁給他就不錯了。何況李翠紅模樣也周正,就是說話粗潑一些,是標準的刀子嘴豆腐心,也蠻會打算著過日子的,也就這樣吧。
李翠紅二十二歲時,嫁給了何順生,母親辦了幾桌酒。又過了幾年,李翠紅很爭氣地生了嘉嘉。何順生的人生就這麽定了型。
何春生讀完初中又讀了職高,學的是很熱門的電子商務。何春生讀職高時已經不太主動去織錦家玩了,總覺得別扭。但每過一段時間,他就會被母親趕了去。
她總是說:“去,去看看織錦,她是你媳婦。”
那時候,長大的織錦對“媳婦”這個稱謂已經很是反感了。如果何春生以兒時玩伴的身份來,她是非常歡迎的。但何春生的身份竟然是她的未婚夫,更要命的是,爸爸非常認可何春生的這個身份!每每何春生來了,織錦便藏在樓上房間裏不出來,爸爸就樂嗬嗬地陪著他聊家常。有時織錦下樓來倒水喝,分明能感覺到何春生的餘光一飄一飄地往自己身上蕩。她對何春生的反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一個男人,怎麽可以用那麽賊的餘光去看人呢?
她覺得何春生猥瑣。
她和爸爸說:“以後不要讓何春生到家裏來了。”爸爸問為什麽,織錦說他身上有股劈柴院味兒。
爸爸說:“我怎麽沒聞到?”
織錦就得意地笑,說:“你懂嗎?有一種味道叫氣質,何春生身上有股子讓人不待見的小市民氣息。”
她很得意於自己的表達,不曾想爸爸竟火了。他沉默地看著她,目光威嚴銳利,半天才說:“織錦,你知不知道?那個身上有股子小市民氣息的人應該是你,不是何春生!”
織錦不屑地笑了一下。
爸爸說:“織錦,我不許你這樣看待春生。”
織錦也惱了,“好,從此以後,我對何春生不做任何評價。但是,請你們不要再說我是何春生的媳婦,你們不嫌惡心我還嫌反胃呢!”
爸爸說:“織錦!”臉都紅了。媽媽趕緊催織錦去複習功課。
後來,織錦考上了上海財經大學,大二時和馬小龍戀愛,被爸爸知道後,她遭到被斷絕生活費的懲罰。好在媽媽和哥哥時常偷偷寄錢給她。尤其是羅錦程,給起錢來那叫一個大方,織錦生活得反倒比從爸爸手裏拿生活費時舒服多了。最新款的手機,數不清的漂亮衣服,愣是讓織錦活得像被寵壞的公主。馬小龍一度習慣不了這樣奢侈的日子,提醒織錦,讓羅錦程少寄點兒錢。
織錦就笑,“你跟我哥說吧。”
馬小龍當然沒說。不知為什麽,一看見羅錦程,他就會心裏發虛,莫名其妙地發虛。
織錦和羅錦程通電話時,調侃著轉達了馬小龍的話。羅錦程嗤之以鼻地說:“他懂什麽?女孩子就要富養!”
大三那年,她和馬小龍在街上遇見過何春生。當時,她拉著馬小龍的手,非常大方地介紹給何春生說:“我男朋友馬小龍。”
那時的何春生已經在商場實習了,做收銀員。他的大眼睛垂得很低,表情很尷尬,像個遭了欺負的小男孩兒,不知該說什麽好。
織錦就更是得意了,往馬小龍胸前又靠近了一點兒,說:“我們大學畢業後就結婚。春生,你一定會參加我們的婚禮吧?”
何春生低低地說:“會的會的。”織錦笑著說:“好,到時候我給你寄請柬。”又對馬小龍說,“何春生是我們家鄰居。”說完,再對何春生說,“我們走了啊,拜拜。”何春聲的那聲“再見”,說得很低,低到縮在喉嚨裏根本就沒說出口。織錦和馬小龍牽著手一蕩一蕩地走了,要拐過一個街角時,織錦回頭看了一眼,見何春生還站在原地,正呆呆地望著自己的背影。她在心裏得意地笑了一聲又一聲,那感覺像終於出了一口惡氣。
一晃就是幾年過去,織錦讀完了大學又讀研究生,畢業後回青島,進了一家跨國公司,事業上倒很是順利,兩年下來,就做到了財務總監,順風順水地升職加薪。可是,她和馬小龍的戀愛並不順暢。織錦這邊有爸爸攔著,馬小龍那邊有母親擋著,一直磕磕絆絆,隻見風雨不見陽光。
更要命的是,何春生似乎很是癡情地信守著父母當年的承諾,一直沒戀愛,很耐心地等著織錦嫁過來。這讓織錦的父母每每見了何家母子總是抬不起頭,就像欠了好大一筆債,這輩子怕是還不上了。
');
1
' 爸爸還是被搶救過來了,但是情況不容樂觀。{}羅錦程被叫到醫生辦公室去簽收了病危通知書。
爸爸仿佛感覺到了時日無多,醒過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織錦叫進了病房,什麽也沒說,用他蒼老無力的手輕輕地摩挲著織錦的手,用帶著溫暖哀求的目光看著她。
織錦強顏歡笑,故意頑皮地說:“爸爸,你又把我們嚇唬了一次。”
爸爸笑了一下,突然顫巍巍地叫了她的名字:“織錦……”
織錦看著爸爸。
“織錦,爸爸以後不嚇唬你們了。”
織錦知道他這句話背後的潛台詞,忙說:“爸爸,我們都習慣了,你就繼續嚇我們吧,我們喜歡呢。”
爸爸疲憊地笑了笑,“織錦,爸爸一輩子沒求過人……今天爸爸求你一次,不然,爸爸在天堂碰見你何叔叔的話,沒臉和他打招呼。”
織錦就明白了,這是爸爸在臨終前跟她要一個最後的態度,希望她答應嫁給何春生。她呆呆地看著垂危的爸爸,悲傷和崩潰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
是啊,從二十一歲開始,她和馬小龍戀愛,一晃就是七年。爸爸的阻攔不是問題,就算他不同意也沒用,大不了自己私底下和馬小龍登記結婚就是。可馬小龍的母親這一關過不了。他母親說過無數次,隻要馬小龍敢和織錦結婚,她就敢去跳海。
織錦至今都不知道馬小龍的母親究竟是為什麽看不上她。她問過馬小龍,他也茫然得很,說問過,母親就是不說。隻要一提到織錦,她的臉馬上就跟在冰天雪地裏放了幾天幾夜的鋼板一樣,又冷又硬。
織錦知道是時候了,哪怕是為了父親,她也得跟馬小龍有個了斷。必須!
她決定去找馬小龍的母親,最後一次問她究竟為什麽不同意她和馬小龍的婚事。
她發動羅錦程剛給她換的新車,直奔馬家而去。
織錦沒提前告訴馬小龍,快到他家時,才給馬小龍發了條短信:“我正在去你家的路上,我們七年的愛情長征將在今天看到結局。”
發完短信,她知道馬小龍肯定會打來電話阻攔她,索性關了手機。
杭州路路況不好,車一跑上去就像個跌跌撞撞的醉漢。路南是條長滿了亂草的臭水溝,夏天一到就成了蚊蟲們的樂園,老遠就能聞到一股生活廢水和工業廢水相互糾纏的臭味。周邊居民的意見大得不得了。幾年前,區政府在臭水溝上澆了蓋子,蓋子上又建了一排兩層小樓。後來,它們紛紛成了飯店、旅社、公司辦公樓,幾年下來,也不見哪家紅火起來,倒是破窗爛門漸漸多了起來。
馬小龍家就在這排二層小樓對麵的一棟老樓裏,五冬六夏的,樓下總有賦閑的男男女女們聚成一堆打“勾機”——青島人發明的一種撲克牌玩法,六人一局,三人一組對決,大牌壓小牌,誰先甩光牌誰是贏家。
對冒著酷暑、嚴寒在街上玩牌的人,馬小龍深惡痛絕,認為他們敗壞了四方人的形象。他一度想搬離口碑不佳的四方,母親不幹,說習慣了四方,日子嘛,就該這味兒。其實,她與四鄰從不打交道。
在馬小龍的印象裏,從小到大,母親總是牽著他的手,目不斜視地穿過眾人,驕傲而挺拔。可是,驕傲而挺拔的母親經常在夜裏哭,叫著一個人的名字。那個人姓馬,估計是他的父親。他問過母親,為什麽別的小朋友都有父親,他卻沒有?
母親說他父親死了。他不信,哭,鬧,一定要去看父親,因為小朋友們欺負他時罵他是沒父親的野孩子。
母親就領著他去了郊區的一個小山包,指著一堆土說:“你爸爸就在這裏。”
那時的馬小龍不懂,為什麽別人的爸爸都走在路上,坐在家裏,而他的爸爸卻住在土地下。
母親說,為了他們母子兩個,他的父親死了。母親說這些的時候,眼睛很直,眼淚像春天的小溪水,不停地往下流。
從那以後,馬小龍再也不向母親要父親了,他怕母親的眼淚不停地往下流,好像要把身體流幹了一樣。
織錦停了車,在街邊站了一會兒。雖然她來之前氣勢洶洶,但到了這裏,心卻突然虛弱起來,像得了場重病,還沒好利落。
她從後備箱裏拿出一瓶礦泉水,咕嘟咕嘟地喝了幾口,覺得身體好像有了重量,不再那麽輕飄了。已經幾年沒來這裏了,一進樓道,莫名的壓抑感一層一層地湧上心來。
樓梯很幹淨,她走得很慢。這個時候,馬小龍應該正風風火火地往家裏趕。他在高科園上班,即使一路暢通不塞車,要趕回來也得四十分鍾。
織錦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調整了一下呼吸,按門鈴。之後,腦袋就開始混亂,她無法推斷乖戾的馬小龍母親會做出什麽舉動。
她隻是想,這一次即使死也要死得氣焰高漲,她忍了七年,不想也不能再忍了。
馬小龍的母親並沒給她開門。她從貓眼裏看見了滿臉冰霜的織錦,冷冷地說:“馬小龍不在家。”
織錦強忍怒氣,心平氣和地說:“我不找馬小龍,我要和你談談。”
“我和你沒什麽好談的!”說著,馬小龍母親就把防盜門裏的木門砰地合上了。
織錦就傻了。她想過千萬種場麵,唯獨沒想到是這一種,竟然連個爭吵的機會都不給。織錦覺得肺要炸掉了,恨恨地看著冰冷的、結實的防盜門,又去按門鈴。
門鈴叮咚叮咚地響個不停,門卻泰然自若地關著。織錦火了,踢了幾下門。對門的鄰居探出頭來,很警覺地看著織錦。
馬小龍就是這時回來的。
他氣喘籲籲地往樓上跑,見織錦站在門口,長長地籲了口氣,慶幸自己回來得及時。
他拉起織錦就往樓下走。織錦甩開他,“我要和你媽談談。”
馬小龍抹了一把汗,又看了看探著腦袋的鄰居,低聲說:“改天吧。”
織錦怔怔地瞪著他,眼淚慢慢流出來,“不行,必須今天!”
馬小龍拖長了嗓音:“織錦……”
織錦知道這聲呼喚裏有央求,可是她也央求過他,都央求了七年了,有什麽用?如果她和馬小龍的媽媽是敵對狀態,那麽裁判就是馬小龍。這個口口聲聲愛她的馬小龍竟從沒讓她贏過一次。她用置之死地而後生的絕望眼神直直地看著他,“馬小龍,我必須去你家,必須和你媽談談!”
馬小龍側臉看了看鄰居,他是個要麵子的人,如果不是這樣,他們的問題早就解決了。
織錦昂著頭,也斜眼看著探出腦袋的鄰居,“我和馬小龍談了七年戀愛了,他媽不讓他和我結婚,現在我要和他媽談談,他媽不讓我進去。”
鄰居尷尬地紅著臉,縮進頭去,關上了門。織錦抱著胳膊,看著馬小龍,“我爸爸病危了。”
馬小龍低著頭,沒說話。
“我爸爸唯一的願望就是:希望我履行他二十八年前的承諾,嫁給何春生。”
馬小龍伸手來拉她。
織錦一閃,躲過去了,不管不顧地倚在滿是灰塵的牆上,“我爸一輩子沒求過人,今天,他求我了。”
馬小龍不說話,他揮手趕走一隻從麵前飛過的蒼蠅。
織錦笑了一下,“馬小龍,今天你給我一句準話,我們到底能不能結婚?”
馬小龍斬釘截鐵地說:“能!”
“什麽時候?”織錦用眼斜著他,嘴角上掛著悲涼的冷笑。
馬小龍就啞了,幹幹地張著嘴巴,“織錦……”
織錦把頭往旁邊偏了一下,“等你媽死了我們再結婚?如果我活不過她呢?”
馬小龍怔怔地看著她,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擠:“我再努力一下。”
“你都努力了七年了,你媽會自殺的!”織錦歪著頭看他,大顆大顆的眼淚從眼裏掉出來。
馬小龍跺了一下腳,“織錦,你知道我愛你,你讓我怎麽辦?難道你讓我去死?”
織錦斜睨著他,一字一頓地說:“讓你那個變態的媽去死!”
說完,她就徑直下樓去了,頭也不回。她的心很冷,冷得像冰窖。她知道,她和馬小龍之間結束了,徹底地。
那句惡毒的話,她忍了多年,終於說了出來。
她走在街上,覺得心突然地空了,像山洞一樣的空,還有陰冷的風,在呼呼地奔跑著。
');
2
' 織錦以為自己會哭,卻沒有。她出奇的安靜,不知做點兒什麽才能證明自己還活著,證明這不是個夢。
織錦在車裏坐了十分鍾,馬小龍到底沒追下樓來。織錦知道,他以後也不會追來了。她讓他看見了那些她蓄積在內心深處的藏而不露的惡毒——對他母親的。
織錦失魂落魄地回到醫院。此刻,她的爸爸正在重症病房裏堅持著最後一點兒力氣,為了等她給一個回答而遲遲不肯合眼。她坐在病房外的花牆上,想打電話問問哥哥羅錦程,父親怎麽樣了。剛拿出手機,就聽見有個奶聲奶氣的聲音喊“姑姑”。
織錦抬頭,是柳如意,她正領著兜兜往醫院來,另一隻手裏還拎了個飯盒。
織錦忙往臉上堆了些笑意,她不想讓柳如意看出自己剛哭過。這個女人好奇心太重,嘴也夠碎。
織錦站起來,抱起兜兜,往他臉上貼了貼。
柳如意跟在身後,“怎麽不進去?”
織錦笑了笑,“外麵空氣新鮮些。”
麵對柳如意時她總覺得別扭。首先是在稱呼上。叫小柳或是如意吧,顯得有點兒不夠尊重;叫她嫂子吧,羅錦程已經和她離婚了;叫她姐姐吧,又太親昵,像故意要討好她似的。
長這麽大,織錦從沒有討好別人的習慣,對於無法讓她從骨子裏有敬意和親昵感的柳如意,她就更不願意討好了,最多也就是客套而已。她覺得柳如意對羅錦程的愛情,已經不能用“癡情”這個詞了,隻能說是犯賤。當初,為了逼羅錦程結婚,柳如意尋死覓活。在父母的威逼下,羅錦程遂了她的願,可一結完婚,羅錦程就不著家了,好像把她娶回來就算完成任務似的,跑出去和他的相好金子雙宿雙棲去了。
看著柳如意一個人在家裏淒惶的樣子,善良的父母很內疚,覺得自己沒管好羅錦程,所以,對柳如意比對織錦還要好。織錦知道,這是老人心懷內疚的客氣。一開始,柳如意可不這麽認為,以為算她好運。羅錦程雖然蜜月都沒過完就找不到影子了,但就那麽半個月的時間,柳如意竟然懷了孕。醫院的規定是不能鑒定性別的,母親就托醫院的老同事悄悄給她做了個B超,知道了她懷的是個男孩兒。
柳如意便有了母以子貴的神氣勁兒,整天活像隻剛下完蛋的老母雞,耀武揚威得很。直到她知道了羅錦程和金子混到一起,仗著肚子裏的孩子去鬧過一回,羅錦程不領情,竟然硬著一顆比豺狼還狠的心,讓她把懷了六個月的孩子打掉,柳如意這才泄了氣。
從柳如意懷孕到孩子出生,羅錦程很少回家,即使回來一趟,連柳如意的屋都不進。柳如意絕望透了,發著狠要把他的種從肚子裏弄出去,一個人跑到醫院去引產。可一上了手術台,她又害怕了,唯恐公公婆婆一旦知道她引產了,會衝羅錦程發脾氣。羅錦程這人渾是渾了點兒,但還算孝順,即便一萬個不願意,父母的話到底還是會聽一些的。到時候公公婆婆衝他一發脾氣,他不劈了她才怪呢。
最終,她還是一個人灰溜溜地回來了。原本指望生完孩子後羅錦程能收收心,誰知他壓根兒就像沒當爹一樣,照樣不著家,照樣和金子廝混。她一咬牙,就和羅錦程離了婚,在兜兜半歲的時候。
孩子,她是死活不會留給羅家的。孩子就是她的秤砣,可以增加她在羅家二老心目中的分量,必要的時候,還可以扔出去砸一下羅錦程的良心。
在錢方麵,羅錦程從不虧待她,因為他不缺錢。即便是離婚後,她帶著孩子回了娘家那陣子,羅錦程也會按時讓織錦幫他把錢送過去。
每每看到羅錦程讓織錦給她錢,娘家媽就會沒完沒了地罵她,說她犯賤,好端端地鬧什麽離婚,把娘家攪得雞犬不寧。確實是的,娘家就一套三居室的房子,沒有廳。因為她回了娘家,哥哥兩口子還得和五歲的侄子擠一個屋。父母老兩口的那間屋子,放下一張四尺寬的床,再放個老式大衣櫃,人都要側著身子才能走過去。
娘家嫂子也指桑罵槐地說風涼話,說沒見過這麽摳門的姑姑,手裏攥了那麽多錢,也不見給侄子買點兒東西。其實柳如意給侄子買了不少東西,但嫂子的嘴還是閑不著,今天是她同事的孩子的姑姑給孩子買自行車了,明天是她朋友的孩子的姨媽給孩子買鋼琴了。柳如意知道,哪怕她把整座青島都買給侄子,嫂子還是會嘮叨。誰讓她寄人籬下呢?她索性也就不買了。
嫂子的臉色就更難看了,像潑了墨的冰,摔摔打打地說:“真沒見過這麽不識趣的,又不是手裏沒錢,幹嗎非要擠在娘家……”
柳如意聽得難受,知道嫂子惦記著她手裏的那幾個錢。因為嫂子下崗了,在一家快餐店打工,一月掙不了幾個錢。哥哥呢,是國棉廠的老工人了,工資低得可憐。嫂子一門心思想開間小門麵,就是沒本錢。
柳如意知道,錢一拿出去,就是肉包子打了狗,她當然不幹。她今天是有錢,誰知道明天呢?哪天羅錦程不高興了,或是羅錦程又娶老婆了,誰管她娘兒倆?就她在食品公司開的那一點兒工資,再租套一居室的小房,剩下的也就剛夠糊嘴的。她敢不省著點兒花嗎?
柳如意自覺地讓父親把北麵的小陽台收拾了出來,放上一張單人席夢思床墊,就算她和兜兜的臥室了。把騰出來的房間給小侄子做臥室兼客廳,嫂子的罵才消停了點兒。
直到織錦爸爸想孫子,過來看兜兜,一見娘兒倆蜷縮在北間的小陽台上,織錦爸爸登時眼睛就紅了,抱起孫子,拽起柳如意說:“小柳,你跟我回去。我不管你和錦程是離婚了還是成仇家了,隻要你願意,你就是我們羅家的閨女。”
那天,柳如意拎著個旅行包跟在織錦爸爸身後,一路哭回了羅家。
織錦雖沒喜歡過柳如意,卻覺得她可憐。雖然是她主動和羅錦程離的婚,可要不是羅錦程一副九頭牛都拉不回來的架勢,她至於賭著氣提離婚嗎?
其實羅錦程和織錦都知道,柳如意提離婚不過是做姿態給羅錦程看,希望他能在父母的壓力下向她低頭。可是,她錯了。羅錦程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痛痛快快地簽了字。等父母知道,他已托人把離婚證換出來了。
柳如意也就成了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羅錦程雖然挨了父母的訓斥和責罵,可離婚畢竟是她提出來的。她嚐到了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疼,拽不下來、掀不掉的疼,鑽心噬骨。
幸虧羅家老人通情達理,對於織錦爸爸把柳如意領回來,沒人問為什麽,就讓餘阿姨把柳如意原先住的婚房收拾了出來。
羅錦程也沒問,就像家裏多了個與他不相幹的親戚。
吃過一次自以為是的虧之後,柳如意變聰明了點兒,知道羅家人對她的好,更多是因為兜兜。她平時小心翼翼地收聲斂息,為了討好老人,時常和餘阿姨搶活兒幹,倒是讓餘阿姨尷尬得不行。織錦看不下去,就讓媽媽說說她,住在家裏,就把自己當家裏人,別像心裏不踏實的鄉下親戚進城似的,不知道的,人家還當她在羅家受了欺負呢。
媽媽婉轉地說過她幾次後,柳如意倒是不和餘阿姨搶活兒幹了,可是照樣搶著端茶倒水的,讓人不自在。
織錦索性一回家就把自己房間的門關上了,省得柳如意一遍遍地打發兜兜跑過去問姑姑喝不喝水,吃不吃水果。
唉,真累啊!
');
3
' 織錦和柳如意進了病房。
病床被搖起了一半,爸爸的精神看上去不錯,媽媽正在喂水。見她們進來,爸爸擺了擺頭,示意媽媽不要喂了。兜兜在織錦懷裏待不住,蟲子似的扭著身子要下來。織錦放下他,他就滿病房蹦躂起來。柳如意低低地吆喝:“兜兜,安靜點兒。”
三歲的孩子哪聽得進去?
織錦見爸爸直直地看著自己,就坐在病床沿上,笑了笑說:“爸爸,我想好了。”
爸爸也笑了一下,點點頭,很吃力。
病房很安靜,大家都看著織錦。
織錦頓了頓,看著爸爸,輕鬆地說:“爸爸,你放心,我肯定會跟何春生結婚。如果你願意,我現在就和他結婚也成。”
兜兜跑過來說:“姑姑,你要做新娘子了?”
織錦摸了摸他柔軟的頭發,點點頭,“兜兜給姑姑做婚禮天使好不好?”
兜兜認真地看著她,學婚禮上的開場小天使那樣,擎著一根棒棒糖滿病房轉。
爸爸笑微微地看著織錦,讓羅錦程給何春生打了個電話,就緩緩地合上了眼睛。
織錦看著爸爸,終於淚如雨下。她覺得身體的某個地方壞了,所有液體都在爭先恐後地從眼裏往外流,怎麽也止不住。
遵照爸爸的遺願,喪事辦得很簡單。但悲傷的情緒像洪水一樣,把織錦和媽媽浸透了。媽媽像失去了親人的孩子,整天窩在沙發裏掉眼淚,卻不哭出聲。她習慣了什麽都由織錦爸爸做主,爸爸的走,像是冷不丁地把她孤單單地扔在荒無人煙的曠野裏,她一下子不知道接下來的日子該怎麽過了。悲傷於織錦也是真實的,除了計較她跟何春生這事,爸爸還是完美的。他身上有種天生的不怒自威的氣勢。小時候,每每她和哥哥做錯了事,不用打罵,隻要爸爸一瞪眼,他們就嚇蔫了。他們也不知道為什麽這麽懼怕從不打罵他們的爸爸。織錦承認,她身上所有被別人認可的優良品質,都遺傳自爸爸。
另一個傷心人是柳如意。她的傷心也是真的。因為在她最無助的時候,是爸爸重新把她領回羅家的,也隻有爸爸才能鎮住羅錦程。那個為她撐腰、讓她感覺待在這個家裏很踏實的爸爸就這麽走了,讓她一下子就慌了神,不知道以後的路該往哪裏走了。
羅錦程也在家裏,他懨懨地看著不停地哭的柳如意,皺起了眉頭。兜兜在一邊怯怯地看著他。他還不懂得生老病死的悲傷,隻是覺得很奇怪:爺爺怎麽不在家了呢?為什麽他要待在一個黑色的小盒子裏?
兜兜對羅錦程有種天生的畏懼,他遠遠地看著這個沉著臉的男人,跑過去捅了捅他的腿,“你為什麽不哭?”
看著不諳世事的兜兜,羅錦程心裏一陣難受,把他抱在腿上,仔細地端詳了一會兒,“兜兜,叫爸爸。”
兜兜小聲說:“我怕你生氣。”
羅錦程就更難受了,“誰說爸爸會生氣?”
兜兜扭頭看柳如意,“媽媽說的,叫你爸爸你會生氣。”
羅錦程的心突然很疼,覺得自己很王八蛋。是的,兜兜一歲多的時候,柳如意帶著他去西餐廳找過自己,指望可愛的兜兜能喚回羅錦程的那顆浪子之心,慫恿兜兜跌跌撞撞地跑過去抱著他的腿喊他爸爸。
羅錦程仿佛看透了柳如意的用心,沉著臉說:“吆喝什麽?誰是你爸爸!”
當時柳如意就瘋了一樣撲過去,抱起兜兜,往站在一邊巧笑嫣然的金子臉上吐了口唾沫,“你也就配一條千人騎萬人壓的母狗!對,兜兜不是你的種!”
羅錦程抱著兜兜,輕聲說:“爸爸不生氣,爸爸喜歡你叫我爸爸。”
兜兜扭著身子,看著柳如意。
柳如意正兀自哭著,壓根兒不知道這邊的父子倆在嘟噥什麽。
何春生也來了。爸爸去世前,曾讓羅錦程給何春生打了電話。等電話接通,爸爸顫巍巍地對何春生說:“和你媽定個日子吧,織錦答應了。”
爸爸留在人世的最後一句話,就是把織錦交給何春生。
何春生和他母親一起來的。
一進門,春生母親就揚起了手,在空氣中拍拍打打地哭了起來,像唱歌一樣,還有歌詞。
織錦突然覺得這裏很擁擠,無比壓抑,正想找借口離開,柳如意卻突然多嘴地說:“織錦,快去勸勸何媽媽,別讓她哭壞了身子。”羅家和何家是過命的交情,孩子們稱呼雙方家長都用“爸爸媽媽”。
織錦知道柳如意這樣說是為了討好何春生。因為爸爸去了,媽媽又是個溫柔到軟弱的人,要是羅錦程執意要她離開羅家,除了織錦,不會再有人替她說話了。所以,她現在不僅要對織錦好,還要對與織錦有關的所有人好。
當然,柳如意這樣說,也是提醒織錦在未來婆婆麵前表現一下。問題是刻意去討好一個人的事,她壓根兒做不出來,就衝柳如意輕輕搖搖頭,示意她少說話。柳如意低著頭吐了一下舌頭,忙過去勸何春生的母親別哭了,並扶她到沙發上坐了。
何春生的母親用淒惶的目光看了大家一圈,特意多看了織錦一眼。織錦低著頭,努力不把心底的情緒流露出來,整個人就顯得有些木。
何春生的母親很是疼惜地看著織錦,有些愛憐地說:“看看,織錦這孩子……都哭傻了。”
織錦見她點了自己的名,也不好裝充耳不聞,就木木地笑了一下。誰都看得出這笑很假,但好在是辦喪事,笑得假、笑得應酬是應該的,真笑才該遭到譴責呢。
何春生在他母親身邊坐了一會兒,端著杯子到飲水機旁添了點兒水,遞給織錦,“喝口水吧。”
織錦接過水,小聲說“謝謝”。不知怎的,她覺得何春生站在自己身旁有點兒別扭。其實在旁人看來,何春生是個不錯的男人。他嘴巴利落,眼神很敏捷,用青島話說就是很有眼力見兒。可就是何春生的這種眼力見兒讓織錦覺得別扭,總讓她想起舊社會大戶人上房裏的丫頭。再加上何春生的眼睛天生大得很,眼白和眼黑分界特清晰,有點兒像個心底幹淨的洋娃娃的眼睛。若放在女人的臉上,這是一雙單純的美目。可放在男人的臉上,就成了缺點,使他看上去有點兒過分的簡單和膚淺。
織錦抿了一口水,就把杯子放到一邊。何春生不時看她一眼,仿佛有話要說又不知從哪裏說起的樣子,讓織錦更別扭了,忙站起來,指了指自己坐的地方說:“你坐吧。”
何春生有點兒局促,說:“不用,你坐吧,我站著就行。”
客廳的沙發已經坐滿了人,織錦借口說:“你先坐,我去找把椅子來。”說著就上樓去了。
她很難一下子接受何春生成為自己的男朋友。這種無法接受讓她坐臥不安。
柳如意和何春生在客廳裏竊竊而熱烈地交流著什麽,織錦就更難受,一頭紮到床上,拉了條毛毯蒙在頭上。
許久,她聽見媽媽在客廳裏喊:“織錦——織錦——春生和何家媽媽要走了,你起來送送……”
織錦裝睡,過了一會兒,她聽媽媽解釋說:“這陣子織錦跑裏跑外的,累壞了。我去看看她是不是睡了。”
何春生的母親也是明白人,大約也看出了織錦心底的不願意,忙說:“不用啦,孩子都累壞了,就讓她睡吧。”
織錦在心裏謝天謝地,忽然覺得自己這樣對何春生的母親有點兒過分。畢竟她是自己未來的婆婆,將來是要成為一家人的。
');
1
' 轉眼夏天就用濃鬱的顏色籠罩了城市。傍晚的街上,常見用透明塑料袋拎了啤酒和小海鮮回家的男人,他們散漫的腳步顯示出內心的悠然和對人生的滿足。織錦把車開得很慢,不想回家,又找不到地方可去。
一想到家裏的柳如意,她就難受,為此她對哥哥也很有意見。你離婚就離吧,也不是什麽十惡不赦的事,沒人攔著,可你不能把離婚後遺症留給家庭呀!
織錦最不能忍受的是柳如意擺出“我是一個窮人”的姿態。難道做窮人很光榮啊?這又不是文革時期。現在窮是種恥辱,是沒能力的表現。
餘阿姨不知私下裏抱怨過多少次了,為了節約,柳如意總是把濃縮的“碟新清潔液”兌自來水。兌得那個多啊,簡直快成自來水了。這還不算,她還把用完的塑料袋洗得幹幹淨淨的,塞在廚房的櫃子裏。鬼都不知道她攢這麽些破袋子幹什麽!每每織錦要扔,她總是振振有詞地說:“留著分裝冰箱裏的魚啊、蝦啊、肉啊。”織錦告訴她:“食品最好用專用食品袋裝。”柳如意就說:“還不都是塑料袋嗎!用這些塑料袋就不用買專用食品保鮮袋了,我娘家媽媽一直這麽幹。”活脫脫羅家能有今天的日子,全是靠她節約出來的樣子。
織錦那個又好氣又好笑啊!問她買食品保鮮袋才幾個錢,她又是“碟新清潔液”又是自來水的,比食品專用保鮮袋成本高多了。
一次,她往洗發水裏大肆兌水,被織錦看見了,忍無可忍,告訴柳如意不要兌那麽多自來水。柳如意竟然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低聲細語地說:“兌點兒自來水可以減少每次的用量,很節約。”
織錦像聽天方夜譚,遂問她:“一瓶洗發水才幾個錢?你犯得著這樣省嗎?”
柳如意的回答快得讓織錦生氣,“我去商場看了,這洗發水要九十多元一瓶呢!”
織錦覺得快暈死了。盡管家裏的日常用品和吃的都不用柳如意采購,可她照樣對青菜、水果以及各種日常用品的價格了如指掌,甚至對附近幾個菜市場的青菜差價也如數家珍。這讓織錦又氣又恨,覺得柳如意如果能把這份精明用對地方,肯定是做什麽成什麽。
可惜,柳如意的精明從來都用不對地方。
即使織錦說她一萬遍,柳如意還是改不了,因為她非常信奉“日子是精打細算出來的”。
織錦說她是標準的窮人理論,為更合理化地分配手中的寥寥工資,幾乎耗盡了全部的腦汁,就是再計劃再節省,也不能讓區區千八百大元變身成倍啊。
織錦當然明白,柳如意這樣表現自己的勤儉精神是另有目的的。她知道織錦一個月的薪水比她一年的工資還高,也知道公公婆婆的退休工資很厚實——厚實到可以質量很好地養活她和兜兜。但是,她當然不能辭掉工作,在家讓婆家養活。因為她太了解這家人了,他們清高而驕傲,他們對弱者的同情不是毫無原則的,對那些下崗後挑三揀四寧肯在家吃低保也不肯做事的人充滿了唾棄和鄙視。在他們離婚後,把她領回來繼續做這個家的一員已很是寬容善良了,她當然不能明知人家討厭什麽自己偏要去做什麽。雖然兜兜人見人愛,雖然她是人見人愛的兜兜的媽媽,但畢竟日子還長,做人的分寸總要拿捏得恰到好處才是。
勤儉雖然是她的生活習慣,可誰願意握著大把的錢繼續過清貧的日子?她柳如意當然也不願意。雖然不用動她分文工資,依然可以在這個家裏活得很滋潤,但她要讓這家人明白,她是很惜福的,沒忘本,隨時做好準備從這個家裏搬出去過清貧的日子,從而讓婆婆和織錦對她生出無限悲憫的愛憐。這不,兜兜三歲多了,除了生他,她幾乎沒機會向他表達母愛,吃的、穿的、用的、玩的,統統都是織錦和婆婆操辦的。她要做的,就是及時地表達謝意,以及教兜兜要像愛媽媽一樣去愛姑姑和奶奶就可以了。
');
2
' 青島的夏日傍晚總是紅彤彤的,整個天空像一片被燈光照射的橘皮,落霞優美,詩情畫意。。com織錦的心,不覺就有些微醉的傷感,想到了馬小龍。
分手一個多月了,馬小龍給她打過幾次電話,她不想接,卻狠不下心。其實隻要馬小龍一求她,或許她心一軟,就又會和他好了,哪怕知道和好之後依然是沒有結局的未來。
可是,打通電話的馬小龍不說話,她也不說,兩人都能聽見彼此的呼吸,然後總是馬小龍先掛斷了電話,她落淚。她知道,因為愛,她已經把馬小龍慣壞了。
織錦把車停在路邊,翻看手機上的通訊錄,想找個吃飯聊天的人。可是她昔日的女友們都很忙,有忙著做母親的,有忙著拯救愛情的,有去赴約會的,隻有她無恥地閑著,無恥地孤單著。
她覺得自己像個被扔出了群體的人,張望左右,每個群體都與她格格不入,每個群體都有充足的理由不接納她。城市人離群體生活正越來越遠,對別人的提防越來越嚴重,就連同僚之間,你除了知道他的名字以及職務之外,甚至都不知道他的真實年齡以及婚姻狀況。
織錦鬱鬱地望著街上的車來人往,原來過分悠閑也是一種痛苦。
織錦打算去羅錦程的西餐廳混一個晚上。
羅錦程畢業後就分在了歌舞團,沒上幾天班就下了海,開了一家貿易公司。家裏人一直不知道他究竟做些什麽貿易,不過幾間辦公室、一排電腦、幾部電話,七八個員工都閑得要命,不是煲電話粥就是在電腦上玩遊戲。為此,織錦曾好一陣擔心,怕他的公司不知哪天就倒了。可是他的公司晃晃悠悠地開了七八年,雖然還是那副晃晃悠悠的德行,卻見羅錦程買上了嶄新的奧迪,新款手機一部接一部地換,隨便掏一把他的口袋,都能掏出大把的票子和銀行卡。
西餐廳叫“迷迭香”,很曖昧的名字。地點選得僻靜而幽雅,是本市文人雅士們的聚會場所。情侶也不少,失戀的更猖獗,而且大多是女的,都知道“迷迭香”的幕後老板又帥又有才情,她們總是把自己灌醉了,一邊喝酒一邊醉眼睥睨地喊:“羅老板,羅帥哥,來一曲《回家》吧……”
織錦很難概括對“迷迭香”的印象——曖昧,糜爛,放浪而溫暖。愛情像雜草一樣在這裏萌生又落葉,在這裏歸於沉寂。它就像愛情的生死場,生生死死,往複不絕。
車過街角,織錦便看到了“迷迭香”亮在街角的燈,昏暗但倔強,像迷醉的眼。
織錦推門進去,裏麵很靜,羅錦程正在吹《回家》,他最喜歡的曲子。據說很多女子曾經因為聽了他吹的這首曲子而萌生了和他成家的念頭,但除了金子。羅錦程不打算和任何人成家。
金子不想和他成家,她有自己的家,老公在澳大利亞,一年隻回來一兩次。她留在國內的唯一目的就是給十歲的兒子陪讀,等他完成中文的基礎教育後再出國。
羅錦程對她的迷戀和愛,人神共知。她不拒絕也不迎合,和他上床,不和他談情說愛。她享受他製造的浪漫,卻不容許他進入自己的生活。
也正是因為她,羅錦程在和柳如意結婚半個月後,徹底地離家出走了。據說結婚前羅錦程就和金子好了。羅錦程本不想和柳如意結婚,可是不僅柳如意不幹,父母不幹,金子也不幹。金子說,他不結婚,她會有罪惡感。
那時,所有人都以為羅錦程的新歡一定是年輕漂亮妖精級別的人物。可等他們見過金子,都非常失望。金子不僅比柳如意年齡大,也沒柳如意身材好。她總是淡淡地看人,眉眼之間流露出一抹倦怠,永遠那麽懶懶的,仿佛剛睡醒,臉上還留著昨夜的殘春。
很多人不明白羅錦程怎麽會這樣瘋狂地迷戀上既不是美女又不年輕的金子。織錦一度也不明白,也專門為此向羅錦程發問。羅錦程有些感傷地看著她,說:“織錦,你不懂。”
織錦問:“我不懂什麽?我就知道她不僅沒職業,還是別人的老婆,更是一個十歲男孩兒的母親。”
羅錦程茫然地看著她,說:“織錦,有種女人會讓你產生死的念頭,和她一起死都是幸福。”
織錦覺得這種說法不可理喻。後來,她把這些話說給馬小龍聽。馬小龍怪怪地笑了一下,說:“對於男人來說,女人的漂亮固然重要,但風情比漂亮還重要。金子天生就是那種讓男人一看就想要的女人。”
織錦聽得發呆,半天才回過神,掐著馬小龍的胳膊,“看見金子時,你也有這念頭?”
馬小龍笑著逃開了,說:“我就想要你。”
那時,他們在辛家莊一帶租了一套小房子,正好處在兩人工作單位的中間地段。一到中午,兩人就像偷吃大米的老鼠,懷著賊賊的幸福,迫不及待地跑去相會。
和馬小龍分手後,每每車子經過辛家莊,織錦的心就一揪一揪地疼。想那幾盆養在小屋陽台上的花,怕是早已蔫了吧。那幾尾金魚,怕是也死掉了吧。唉,回憶是種傷害,它像小刀,每回到過去一次,它就切一刀,刀刀直中要害。
');
3
' 織錦找了一張靠角落的桌子,點了蠟燭,托著腮,聽羅錦程吹《回家》,覺得很有諷刺的意味——自己竟成了一個無家可歸的人。。com
吹完曲子,羅錦程穿過美女們的媚眼如絲,徑直走到織錦桌邊坐了,微笑著看了看她,問:“有什麽不順心的事?”
織錦搖了搖頭,看著他,說:“哥,我怎麽覺得自己一不小心成了一個被社會拋棄的人了呢?”
羅錦程很紈絝地說了一聲:“切!”又說,“是你脫離了社會。”
織錦像小時候聽他講故事一樣看著他,等他的下文。羅錦程點了支香煙,歪著頭樂了一下,“織錦,別太清高了,不然你會很不快樂的。”
織錦不悅,“別說我清高!這世道不比以前,說誰清高等於罵誰。誰能清高到不吃五穀雜糧?”
“你就不吃五穀雜糧。”羅錦程的情緒好像也不怎麽好,瞥了瞥餐廳裏的男男女女,自語似的說,“其實你用不著因為答應了爸爸就真的嫁給何春生。”
織錦說:“別提他!對了,今晚你請我吃飯吧。”
“這還不好說!”羅錦程衝吧台打了一個響指,“想吃什麽,你告訴服務生。”
織錦知道他又要去忙了,也不答理他,自己叫了一客黑胡椒牛排,又叫了一杯雞尾酒。菜還沒上來,何春生的短信就來了。何春生很聰明,知道織錦不愛聽他蹩腳的普通話,便很少打電話給她,有事總是發短信。
何春生說他下班了,問她有沒有回家。
何春生在一家商場的超市部做收銀組組長,每天要做的工作就是穿著旱冰鞋,握著一部對講機,在一排收銀台前滑來滑去,不斷地為新來的實習生排解機器難題,為老收銀員清理輸入錯誤的款項。長期穿旱冰鞋鍛煉得他的身體格外靈巧,像一隻在春風中靈巧穿梭的燕子。有時織錦會在超市看見他,不知為什麽,她常常覺得他嫻熟的滑旱冰技巧有些賣弄的意味。那麽,他賣弄給誰看呢?那些在收銀機上埋頭忙碌的女孩子?
織錦知道何春生想問她在哪裏,又怕被她拒絕了沒麵子,便隻好婉轉一些,問她有沒有回家。
織錦歎了口氣,在手機上慢慢地回複他:“在外麵吃飯。”
她不想告訴他具體地方,就他對她的那份癡情,肯定是會找過來的。她目前還沒做好和他一起漫步街頭的準備。
何春生又回了一個短信,說知道了,又叮囑她早點兒回家。織錦回了兩個字:“謝謝。”她覺得隻能說這兩個字,既不失禮貌,又製造了適當的距離感。
在很多時候,客氣不是用來表達修養和禮貌的,是用來製造距離的。
織錦吃完牛排,就偎在椅子裏看雜誌。在羅錦程的餐廳裏,音樂和滿牆的時尚雜誌是它的特色。飯後,顧客可以叫一小壺咖啡,懶懶地靠在椅子上翻看雜誌,感覺舒適而安逸。
十點多了,媽媽打電話催她回去。織錦看一篇小說正上癮,遂順口說等會兒就走。媽媽帶著責怪的味道低聲說:“春生在家等了你一晚上。”
織錦突然覺得,好端端一個夜晚,就這麽毀掉了。
她怏怏地收拾起了包,和羅錦程道了再見。
剛拉開車門,就聽身後有人咳嗽了一聲,很熟悉。她愣了一下,轉身就看見咬著一支煙的馬小龍,正直直地看著她,一聲不響地走過來。因為父親不待見馬小龍,織錦經常帶他來“迷迭香”。羅錦程對馬小龍評價一般,說他眼神遊離而低垂,是個優柔寡斷的主,和織錦的性格南轅北轍。羅錦程雖不喜歡馬小龍,卻並不幹涉他們,隻說“愛情的跟頭,一定要親自摔過才知道疼。別人提前預警,不僅是件出力不討好的事,還會起到反作用力”。
織錦知道他所有的缺點,可愛情這東西,總是讓人沒辦法。
織錦下意識地站住了,半天才說了一個字:“你……”
馬小龍扔了煙,用腳去碾煙蒂。織錦忽然覺得心慌,像毫無防備地一下子被洪水淹掉了一樣,鼻子也開始慢慢地發酸,脹得要命。
馬小龍說:“織錦,我想你。”
織錦的眼淚一下子就湧了出來。她開始低著頭哭,趴在車身上無聲地哭,瘦瘦的肩在月光下一抽一抽的,像一片剪紙。
有隻夜蟬在樹上叫了一聲,聲嘶力竭得像遭到了致命襲擊。馬小龍伸向她肩膀的手,便縮回去了。織錦隻是哭,這輩子都沒這樣斷腸地哭過。這一刻,她突然意識到,她竟是這樣想念他的懷抱,像魚想念水。
馬小龍看著她,腳碾來碾去地踩著一片樹葉。過了一會兒,他摸摸她的頭發,喃喃地說:“織錦,我是愛你的,你知道。”
織錦拚命點頭。她當然知道,她還知道自己愛他,像愛自己的生命一樣愛著他。她仰了頭,用淚眼看著他說:“要不……我們私奔吧,到另外一座城市。”
馬小龍的眼睛灼灼地閃了一下,很快就黯淡下來,“我不能那麽自私,不能把我媽一個人扔下。”
這句話就像一盆水兜頭潑過來,織錦心頭那激情迸發的火,被毫無防備地澆滅了,還有侵蝕到骨子裏的冷,一絲絲地往外冒。
她歪著頭,看了一會兒馬小龍,眼裏的淚慢慢地沒了。夜空清淨得有些發冷。她笑了笑,把手包帶子往肩上拉了拉,拉開車門,坐進去,發動了車子。她覺得自己可笑,可笑得令自己唾棄。
她以為馬小龍是來求她與他繼續相愛。可是,連馬小龍自己都不知道來找她的目的是什麽,好像隻是暫時不能適應沒有她的日子。織錦覺得他對自己的態度太含糊而曖昧了,沒有最起碼的責任感,像一場過家家的遊戲,至於結局怎樣,不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內。
那些在她心裏奔跑著的希望,一不小心就落進了空洞無底的陷阱。
她打開車窗,探出頭,慢慢地說:“馬小龍……”
馬小龍從鼻子裏“嗯”了一聲,眼神期許。
織錦笑了一下,“你真自私。”
馬小龍的眼皮垂了下來。
織錦又笑,“馬小龍……”
馬小龍不應了,他隻是向上抬了抬眼皮看著她。
織錦還是笑,“我後悔了。這些年做些什麽不好呢?居然花七年的時間去愛你這樣一個沒責任心的人!”
說完,車子就駛了出去。路燈把樹的影子拉得又瘦又長,車開得很慢,她不必風馳電掣地逃跑,她要從容而高貴地離開他的視線,讓他在經年之後回憶起她時,就會想起在清冷的夜裏,她從容而冷漠地作別了愛情,再也不會回來了。
遠遠地,她看見有個影子在樓下徘徊,依稀看得出好像是何春生。
織錦在心裏幹幹地笑了一下,眼淚就要出來了。也不知為什麽,一想到要跟何春生舉行婚禮,她就想笑。當然,那笑不是因為幸福與快樂,而是覺得有點兒淒涼的滑稽。
何春生看見了她紅色的別克車,遠遠地迎過來,說:“這麽晚回來,羅媽媽會擔心的。”
織錦麵無表情地看著他,說:“這麽晚了,怎麽還不回家?”
“我擔心你嘛。”
說著,何春生就和她並了肩,往樓道裏走。織錦用餘光悄悄地看了他一眼。月光下,他的臉顯得輪廓分外清晰,還好,不算太難看。後來,她想自己之所以有這樣的感覺,是不是跟剛剛受過馬小龍的刺激有關呢?
何春生感覺到了她的目光,很熱絡地迎了上來。織錦下意識地躲閃了一下。兩人並肩使樓梯顯得有些逼仄,何春生感覺到了這種摩肩接踵的別扭,識趣地放慢了腳步,歪著身子,示意織錦先上。織錦停下來,歪著頭看他,淺淺地笑了一下,把手塞進何春生的掌心裏。何春生愣了一下,像過電的瞬間,神情呆滯。
她把塞進何春生掌心裏的手晃悠了一下,何春生才如夢方醒般雀躍起來。他竟然猛地彎腰,抱起織錦就往樓上衝。織錦被他唐突的舉止嚇得尖叫了一聲。
很快,她就安靜下來了,伏在何春生的肩上,眼睛潮潮的。
到了門口,何春生才把她放下來,他的臉上洋溢著興奮。
何春生站在織錦身後,看她開門,心裏五味雜陳。那個馬小龍呢?去他媽的馬小龍!何春生覺得,馬小龍就像一枚生鏽的釘子,釘在他的心尖尖上,一碰就疼得要命,他恨不能把他拔出來,放在火裏熔掉了,讓他蒸發了,方才解得心頭之恨。
');
4
' 隻有客廳裏亮著一盞小壁燈,家裏人都睡了。世 紀 中 文.com
家裏的房子很大,是兩層複式的。一樓是客廳和媽媽以及餘阿姨的臥室,二樓有三間臥室,原本羅錦程住最靠東的一間,然後是織錦的臥室,剩下的那間屋子就成了雜物間。
自從柳如意和羅錦程離婚後,織錦就把雜物間收拾了一下,搬了進去。她和誰也沒說換臥室的原因。其實倒也沒什麽,她實在是不願意半夜裏被柳如意的哭聲弄醒。羅錦程和她結婚前,她因為羅錦程不和她結婚而哭;等她和羅錦程結婚了,她又為羅錦程不回家了而哭。她沒完沒了地哭。一開始,織錦還會去安慰安慰她。很快的,她就發現這種安慰毫無用處,反而更觸動了柳如意內心的委屈,讓她哭得更凶,除非她能把羅錦程給柳如意弄回來。可是,羅錦程是個大活人啊,不是沒思維的物件,除非他自己願意,沒人能把他弄回柳如意的床上。柳如意曠日持久的哭聲快把織錦的神經弄崩潰了,沒轍,她隻好搬到了雜物間。
這間房子並不是真正的雜物間,隻是因為放了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被家裏人叫成了雜物間而已,足有十八個平方,很是寬敞。雜物間裏沒空調,媽媽擔心她熱,就給羅錦程打了個電話。第二天,就有人敲門,織錦開的門,就見兩個工人扛著大箱子,說是來裝空調的。織錦有點兒納悶,問爸爸是誰買的空調。爸爸說:“除了你哥,還有誰?”
織錦的心就暖暖的。當時,柳如意站在二樓過道裏,看兩個工人熱火朝天地忙活,眼睛很紅。織錦知道,她是在吃醋,因為羅錦程從沒對她這麽好過。織錦也覺得過意不去,隔天就買了套台灣“水草堂”的真絲裙子送她。柳如意雖然嘴上感激不盡,但畢竟不是她希望的那個人送的。織錦也替她難過,但是愛情的事,真的沒辦法。羅錦程的心長在他自己身上,她左右不了。
織錦躡手躡腳地進了家門,在玄關處換鞋,見何春生走也不是、進也不是地在門口尷尬著,就伸手拉了他一把,何春生就站在門內了。織錦從鞋櫃裏摸出一雙羅錦程穿過的拖鞋扔給他,然後關了客廳的壁燈,拉著何春生上樓進了臥室。
她開燈,關了門,見何春生有些拘謹地站在那裏,就拖了把椅子說:“坐吧。”
何春生坐下了。他這是第一次被織錦邀請進她的臥室。以前他對這間臥室充滿了向往和好奇,卻沒膽量進來。他知道織錦的脾氣,也知道織錦愛著的人是馬小龍而非自己,更知道自己在織錦心裏的樣子,很可能是一塊令她煩惱的頭皮屑。
何春生低著頭,眼睛有點兒疼——當他激動或是感傷時,眼睛就會莫名其妙地疼。他低著頭,捏著自己的手指。織錦見何春生木木地坐在那裏不吭聲,就去牆邊的小冰箱裏掏了一罐飲料,打開了給他,“冰過的,我記得你愛喝。”
何春生接過來喝了一口,打量著小冰箱,“你屋裏還放一個冰箱啊?”
織錦笑笑,“是啊,有時候餘阿姨給我榨了果汁,擔心冰箱在樓下我懶得下去拿,就給我放到這裏,有時候也放點兒我喜歡吃的水果。”
何春生笑,“你可真懶。”說完就呆呆地坐在那裏不說話。
織錦說:“你怎麽沒話了?”
何春生看著她笑了一下,說:“我覺得這不像真的。”
織錦明白他的意思。何春生雖然一直在追她,號稱非她不娶,但這隻是他的一個理想。就像一個不甘讓外界知道自己平庸的人,要樹立一個他永遠也達不到的目標一樣,他追她,隻是為了讓人覺得他何春生的心是比天高的。他一個職高畢業的收銀員的追求對象是研究生畢業的跨國公司財務總監,這樣的愛情定位,一說出來就很壯底氣。至於能否成真,那不是何春生所執著的。雖然他愛她,一直一直地愛著,但是當眼前的一切表明了這可能成為事實之後,他反而慌了神。
織錦抿了一下嘴唇,說:“春生,你不要太寵我。”
何春生不解地看著她。織錦苦笑了一下,“你太寵我,我會不愛你的。在愛情上,女人都是愛犯賤的。”
何春生說:“織錦,你何苦這樣作踐自己?如果你不願意,我不會勉強你的。”
織錦說:“你知道什麽叫咎由自取嗎?”
何春生把飲料放在桌子上,說:“天不早了,我該回去了。”
織錦說:“大家都勸我和馬小龍分手吧,我不分,我總覺得我一個人能打贏所有人的想法和預見。我要證明給他們看,羅織錦是無往不勝的,愛情的力量是不可匹敵的。可是,春生,你看看我,這場曠日持久的戰鬥,我收獲的除了嘲笑和傷害,還有什麽?”
“你收獲了我的愛情,給了我一個機會,向你證明……讓我證明自己是……”
織錦說:“我不想讓你證明什麽,我隻想贏。可是,上天卻隻讓我輸。”她開始邊說邊哭。何春生手腳無措地看著她,他想擁抱她,又怕被她拒絕或是嗬斥。
外麵的燈突然亮了,好像有人下樓去了,很快又回來了。從腳步的輕捷程度上,織錦猜到了是柳如意。
她擦了擦眼淚,看著何春生。
何春生看著她笑。橘色的床頭燈把整個房間照得有些曖昧。織錦看了一下手機,說:“時間不早了,你回去吧。”
何春生向外麵努了努嘴,意思是柳如意好像還在二樓的走道裏,想等她回房間再說。織錦睥睨了門外一眼,說:“沒事,如果你不讓她知道是誰在我房間裏,她至少要好奇半年。而且半年之後,關於今夜在我房間裏的人究竟是誰,還會生出許多個版本。”
說著,織錦就拉開了門。柳如意顯然沒想到織錦會開門,她正端了水杯,若有所思地屏聲斂息。見織錦出來,她驚了一下,正要尷尬著笑還是不笑呢,就見何春生從織錦身後冒了出來,她的嘴巴一下子就張大了,似乎要“啊”一聲,但沒“啊”出來,就慌亂地笑著說:“是小何呀。”
織錦說:“我們商量婚事呢。”說完拉著何春生下樓。
柳如意趁機衝何春生做了個鬼臉,就搖頭擺尾地回房間去了。
');
5
' 織錦決定嫁給何春生的消息不脛而走,要命的是,很多人竟將這消息當成謠言,好事點兒的,就憤憤地說給織錦聽,催著她趕緊辟謠。世紀中文網 www.2100zw.com
織錦就一本正經地看了看人家,淡淡地說:“幹嗎要辟謠,這是真的啊。”
說者的嘴巴很誇張地張著,半天合不上。再熟絡一些的朋友就會說:“織錦,你沒發燒吧?”
織錦說:“我幹嗎要發燒?我沒傷風也沒得病毒性感冒。”
和他們說這些的時候,織錦目光堅定,語氣平和而從容。她知道這些人在想什麽,大約就是她與何春生太不相配了吧。一個連大學的門都沒進過且毫無前途可言的超市收銀組組長,和一個跨國公司的財務總監,更要命的是,處在弱勢的是男方。
幾千年來,大家都習慣了女人處處扮弱者,尤其是在婚姻裏,向來都是強丈夫弱媳婦。
關於為什麽決定嫁給何春生,織錦不想解釋。如果遇到有人一定要追著問,她會平靜地說:“我相信我爸爸的眼光,他看好的人不會錯的。”
她想,一解釋就破了,何春生就會被看低了。如今她決定嫁給他了,彼此就成了對方人生的一部分,一損俱損,一榮俱榮。
她又何嚐不是矛盾的?和馬小龍分手後,織錦也曾想過,不戀愛不結婚照樣是一輩子。可這一個多月來的種種孤單荒涼實在太殺心了。同齡人大多已婚了,沒人有閑暇陪她。比她年齡小的,似乎不太願意和她玩。特別是像她這種大公司管理層的單身女子,總讓人有種難以親近的感覺,好像和別人之間隔著一道透明的牆壁,看似很近,其實永遠無法抵達彼端。與不戀家的已婚男人玩,織錦玩不起,他們總是一邊紳士地和女人說話,一邊琢磨怎樣完美地褪下她們的裙子。他們對女人下半身的關注永遠勝過對女人上半身的關注。男人眼裏的女人,再有能力,再有才情,都是。在他們看來,你隻是個女人而已。
這樣明目張膽地傷害自己,織錦做不到。
她想過很多。單身真的像時尚雜誌中叫囂的那麽好嗎?織錦覺得那是不負責任的胡說八道。歲月對單身女人更加顯示了它的猙獰與殘酷。老了,身邊的男人越來越少了,工作退休了,父母老去了,連孩子都沒有。咳,反正所有能讓人苟延殘喘地活下去的借口都不存在了。你會感覺自己像座孤島,越來越被熱鬧的生活孤立出去了。婚姻雖然瑣碎庸俗,但它是最有意義、最充實的瑣碎和庸俗。至少它能讓人喜,讓人怒,讓人悲……一環又一環地讓人按部就班地把人生走完。
織錦不願做個下班後無所事事,隻能在街上溜達的單身女子。女人之所以逛街上癮,那是因為不能天天逛。但逛街一旦成了生活常態,它不僅乏味還疲憊。咖啡店、酒吧這些地方,一個單身女人能去泡嗎?鬼才知道那些候在酒吧裏垂涎女色的“狼們”怎樣一邊鄙薄單身泡吧的女人,一邊想入非非呢!至於看碟,如果把看碟當成生活的主要內容,那就太可笑了。她想象自己抱著零食蜷縮在沙發上,為那些虛構的別人的人生而歡喜、悲傷的樣子就覺得可笑,幼稚得很。
種種消磨時光的方式都被織錦否定了,既然有這麽大把的時光沒地方打發,那麽找個看得過去的男人結婚吧,生個孩子吧!至少她會忙起來,忙得沒時間憂傷,忙得來不及情緒不好。
她想有自己的充實而庸俗的人生。
她曾考慮過何春生之外的男人。可她發現,在情事上,男人是勢利的。與她年齡不相上下的單身男人,有一批是條件優越的鑽石王老五,他們喜歡男歡女愛,卻壓根兒就不想結婚,即使結婚,也不會選擇同齡的單身女子。原因很簡單,有鮮魚誰還吃鹹魚?他們不需要女人幫他們賺錢,所以,“織錦們”的高學曆、高薪水對他們一點兒誘惑力都沒有。他們隻要一帶出去就能像鑽石一樣給他們的臉麵增輝的女孩子。符合這樣條件的女孩子,一定是年輕的漂亮的。更關鍵的是,這樣的女孩子一般都不是很清高,她們肯巴結他們,不會像“織錦們”這般端著矜持和清高,讓他們覺得很沒成就感。
還有一批條件不夠優越的單身男人,基本上是被女人們挑剩的。這樣的次品,當然不在驕傲的織錦的考慮範圍之內。至於喪偶或離婚的男人,織錦更不考慮了,她不想無時無刻地被人悄悄拿來與舊人比長短。
如果除了馬小龍之外要選一個男人做丈夫的話,就何春生吧。雖然他在各方麵都顯得弱了些,可她要選一個共同生活的丈夫,又不是選一台賺錢機器。而且,她幾乎目睹了何春生的整個成長曆程。最重要的是,何春生一直愛她,而且選擇他,又能幫爸爸履行諾言,她為什麽不呢?他隻是有些庸俗和瑣碎而已。
織錦覺得,在何春生麵前,自己是透明的。她的缺點與優點,何春生早就知道,更是包容了,包括她和馬小龍的過去。這種感覺讓她很輕鬆。當然,偶爾她也會覺得這很是欺負何春生。憑什麽呀?就因為他家境一般,學曆不高,對她一往情深,就要毫無怨言地收拾馬小龍的愛情殘局啊?
');
6
' 自從何春生確定織錦打算嫁給他之後,他就在心裏籌備上了。世 紀 中 文.com新房選在哪裏呢?他們住在二樓,一共住了兩家人。何春生家三間房,母親帶著孫子嘉嘉住一間,何順生夫妻占了一間,中間這間最大,是何春生的臥室兼客廳。
何春生想過買房,瞅著青島一直居高不下的房價,他的心就開始發抖。按照他的工資水平,除非他不吃不喝攢到六十歲,也就勉強攢一套六七十平方米的二類地段房子。租房子?房價高,房租也必然高啊!就他的薪水,付完房租,每個月勉強黃瓜青菜度日。這樣的日子,不要說不敢指望織錦會心甘情願和他一起熬,連他自己都不甘心。
末了,就剩下在家擠。
雖然決心在家擠擠算了,何春生卻沒和母親說,覺得說出來有點兒殘忍。更不敢和哥哥說,何順生脾氣暴躁他不怕,好壞還是講理的,他怕李翠紅的嘴巴。
用母親的話說,李翠紅一張嘴,那個惹她張嘴的人就沒了活路。因為她嘴裏分泌的不是唾沫,是能蛻皮去毛的開水啊!經她的嘴過上那麽一遍,肯定是要皮開肉綻的。
何春生能做的,就是把家裏不用的一些陳年舊貨拎出去扔了。扔著扔著,他就覺得家裏寬敞了。有時母親會說:“春生,什麽時候學講究了?”
母親說的講究是衛生或是條理的意思。
何春生就憨憨地笑一下。不笑又能怎麽樣呢?早晚有一天他是要和母親以及哥哥、嫂子攤開在桌麵上說的——說他要把織錦娶回來,用家裏最大的那間房子。
想象著這些話出口之後家裏人的反應,何春生覺得腦子都要炸了,像即將被砸開閥門的爆玉米花燜鍋。
飯桌上,李翠紅會不經意似的問何春生和織錦談到什麽地步了。
何春生知道,別看李翠紅問得漫不經心,她心裏早就翻騰成了一鍋沸水,一個浪花一個念頭地捉摸著。
何春生就懶懶地說:“能怎麽樣?就那樣吧。”
李翠紅就歪著嘴角衝何順生笑,“你看,還是咱家兄弟有本事。人家織錦,那是什麽人!”
母親不願聽李翠紅說些不三不四的話,倒不是偏向未過門的織錦,而是不想媳婦還沒進門就早早滅了何春生的威風。母親利落地把一隻紅燒雞翅的骨頭剔淨了,塞進嘉嘉嘴裏,耷拉著眼皮望了望飯桌,說:“她織錦能是什麽人?再高貴的女人也得嫁人,再高貴的女人嫁了人也隻能是人家的媳婦。”
“那可不一定,人和人不一樣,媳婦和媳婦也不一樣。”李翠紅把碗裏的米扒拉幹淨了,又從何順生碗裏倒了點兒米飯。何順生還在喝啤酒,他每天晚上都喝,喝多了就開始大著舌頭罵李翠紅,因為她給男人量衣服比給女人量衣服用的時間長。他掐著表看過,李翠紅給女人量衣服最多不超過五分鍾,但給男人量衣服最少要六分鍾。男人長得帥點兒年輕點兒,她量的時間更長。更惡劣的是,每當有男人趁量衣服時輕薄李翠紅,她不僅不憤怒,不翻臉,還下賤地紅了臉。何順生總是越罵越來氣,罵著罵著就把筷子往李翠紅頭上扔,“下流,賤骨頭,我讓你賤骨頭!”
李翠紅哪是吃素的,先是撿起筷子,拿在手裏打量一會兒,才慢條斯理地抬起頭,看著何順生說:“你不下流?你不下流你的手指頭哪去了?”
趁何順生發愣,李翠紅把筷子劈頭蓋臉地扔過去。何順生打了個激靈,人就跳了起來。一場肉搏戰不可避免地開始了,撞得木地板砰砰響,滾來滾去的身體把飯桌撞得地震似的搖晃,筷子、碗以及盤子相互碰撞著響成一片。李翠紅氣喘籲籲地喊:“你打夠了沒有?打破了盤子、碗,你去買啊!你他媽的錢多了燒的啊!”
母親就端起架子拉下臉說:“別‘他媽的、他媽的’罵起來沒完,他媽還活著呢,就在你跟前!打人還不打臉呢,你倒好,罵到眼前了。”
戰爭就這麽停止了。母親摟著嘉嘉泰然自若地看電視。何春生的一根“哈德門”已經抽得隻剩煙屁股。他每次都是這樣,成習慣了,不勸也不拉,一支煙的時間戰爭自動結束。
然後,李翠紅就會從地板上爬起來,把打罵時露出的肚皮蓋上,捋一把亂糟糟的頭發,開始收拾飯桌。
今天李翠紅爬起來捋了捋頭發,卻沒收拾飯桌,直截了當地問何春生:“你打算在這間房裏結婚?”
母親愣了一下,李翠紅問的話讓她意外。她看著何春生,沒說話,但責問是有的,全在眼裏,那意思是:你嫂子說的是真的?
何春生把一支殘破的煙屁股轉來轉去地捏著,半天才說:“不知道,我總不能在露天地裏結婚吧!”
李翠紅“嘖嘖”兩聲,說:“看看,我就說你這幾天很反常嘛!以往你隻要床上能扒拉出個窩鑽進去睡覺就成了,這陣子看你勤快得……床底下,牆旮旯,哪兒有你收拾不到的地方?我就捉摸你這麽勤快不是好兆頭。沒人讓你在露天地裏娶媳婦,就是我們願意,城管也不願意。可是就咱家這腚大的地方,你在這間房子裏結婚,飯桌擺哪裏?擺你房間你媳婦願意?”她一口氣說了一大堆,放槍似的。
何春生也惱了。本來一想到要把織錦娶進這樣逼仄的家,他心裏就不舒坦。當然,這不舒坦的大多原因是出於男人的虛榮心。作為男人,娶媳婦一定要給她比原來更好的生活才算是顏麵有保。可他娶織錦,簡直像是拽著仙女下凡,心裏已經夠不好受的了,李翠紅再一囉唆,他就覺得有股子惡氣在腰間拱啊拱啊,就要躥出來了。他強忍怒火,盯著李翠紅,“嫂子,那你就幫我出個主意吧!我該怎麽辦?”
李翠紅知道何春生是在給她出難題,就撇了撇嘴巴,端著飯碗去廚房了,一邊走一邊嘟囔:“該怎麽辦?你自己都不知該怎麽辦,我能知道該怎麽辦?”
何順生正拿著生洋蔥蘸甜麵醬,滿屋子都是刺鼻的洋蔥味兒。何春生的心情糟糕透了,遂惡狠狠地盯著哥哥說:“你以後能不能少吃點兒洋蔥?”
何順生咬了一口洋蔥,瞪著他說:“我就好這口,礙你什麽事了?”
何春生怨恨地看著他,恨不能上去把那個巨大的洋蔥奪下來,一下全塞進何順生口裏。他不敢想象,如果和織錦結了婚,她能不能日複一日地忍受家裏飄著刺鼻而難聞的洋蔥味,隔三差五還會上演肉搏戰。一想到這些,他的頭就又漲又亂。他擺了擺手,“你們吃完飯就回自己屋吧,別看電視了,我要睡覺。”
“憑什麽不讓看電視?電視又不是你買的。”何順生不悅了。家裏唯一的一台電視機就擺在這間屋子裏,飯後大家聚在一起看電視,他從來都不會因為困了就趕大家回屋睡覺,向來都是他睡他的,別人看別人的,互不幹涉。今天,這小子確實有點兒反常。
“還沒娶回來呢,就這樣,娶進門,這日子還有法子過?春生,你甭以為我看不透你的心思,你是要娶個高檔媳婦不假,可你也別把你娘和你哥當下三爛吆喝。”母親嘟噥著,開始給嘉嘉脫襪子,“去洗腳,洗完了早點兒睡,別耽誤了你叔叔的春秋大夢。”
嘉嘉要看電視,扭著身子不肯去。
李翠紅過來,一把拽過嘉嘉,啪啪在屁股上拍了幾巴掌,“洗腳!洗完滾到床上去睡!你叔將來是和高級白領女人睡覺的人,不一般,咱惹不起。”
何春生最後一絲忍耐徹底崩潰了,他砰地扔了水杯,騰地站起來,指著李翠紅的鼻子,“你他媽的還是個做媽的嗎?你他媽的到底是用*****說話還是用嘴說話?”
李翠紅沒想到何春生的反應會這樣強烈。說真的,這幾天見何春生扔這個撇那個的,她心裏早就毛了。她猜到何春生是打算把織錦娶到這間房裏,她當然不願意。其一,她和何順生不可能有能力出去買新房。織錦工資高,完全有能力和何春生在外麵租房結婚,或者他們在織錦家結婚。織錦家那麽大,空房間也有,幹嗎非要擠在這邊?他們和母親住在這裏,然後再多使點兒甜頭給母親,就可以把老房順理成章地過戶到何順生名下。其二,她不願意和織錦在同一個屋簷底下進出。這不僅因為織錦年輕漂亮,而是織錦家境太好,學曆又高,工作又體麵,會讓她很自卑。處處不如人的滋味,她不喜歡。如果織錦和何春生在這房間結婚,這將成為不可避免的事。自從知道何春生會和織錦結婚的那天起,她就沒打算要和織錦做和睦的好妯娌。這並不是她刁蠻,而是有自知之明。誰見過魚能和岸上的狗做朋友的?她覺得她們屬於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雖然在同一個城市,但是有距離,有隔閡,有種類似於玻璃一樣堅硬而透明的隔閡,看不見摸不著,卻確實存在,它讓她們之間可以相互看見,卻不能相互融入。
李翠紅飛快地眨了幾下眼睛,“何春生,你的*****長在臉上?”
何春生鬥不過李翠紅的嘴巴,順手就撈起煙灰缸,手還沒來得及揚起來,就被何順生攥住了,“春生,你要幹什麽?我告訴你,春生,你嫂子是我老婆,我打她歸我打她,我就是把她打死那是我的事,但是,別人不能打!春生你不信是不是?你敢動你嫂子一根汗毛,我就能弄殘了你……”又衝母親喊,“媽,管管你的寶貝兒,他小子要造反。”
“春生,你讓不讓你媽活了?”母親衝上來,奪下何春生手裏的煙灰缸。奪來搶去中,煙灰撒了出來,嘉嘉突然大哭著說煙灰撒進他眼睛裏了。李翠紅一聽急了,瘋了一樣撲上去要抓何春生的臉。別看何春生擺出一副要揍李翠紅的架勢,但如果來真的,他還真下不了手。他左擋右擋地往外退。母親一把拽住李翠紅,“你要幹什麽?你們不怕鄰居笑話,我還要臉呢!”
李翠紅被母親死死地抱住了,動彈不得。她開始號啕大哭,一邊哭一邊傾訴她這些年來的不易——嫁了個耍流氓被人砍了三根手指的男人,又攤上個一進廚房就頭暈的婆婆,她每天趴在縫紉機上死做活做地賺錢養家,還要一天三頓飯地伺候一大家子,本來以為兄弟媳婦要進門了,她可以輕鬆點兒了,誰知道兄弟媳婦還沒進門,一家白眼兒狼就開始欺負她這個老媳婦了……
李翠紅坐在地板上鼻涕眼淚地鬧,肝腸寸斷似的,母親的手就緩緩鬆了下來,臉上的怒意也消散許多。是的,李翠紅所說確是實情。想當年,為了嫁給何順生,她和娘家鬧得不上門。何順生又不爭氣,前幾年四方路市場取締了,不得已,母親的爐包攤也撤了,隻好去劈柴院的一家飯店的後廚做零工,誰知又遇上了煤氣泄漏,好歹撿回一條命,卻從此落下了一進廚房就頭暈的毛病。自打李翠紅嫁過來,她就徹底不進廚房了。雖然李翠紅也鬧情緒,但摔摔打打地鬧騰完了,三餐飯也就香噴噴地端到桌上了。相比那些一到周末就要忙著伺候兒子媳婦一家的老鄰居,母親很知足,覺得李翠紅人雖然是潑了些,心眼卻不壞,有時裁套新衣服、買雙新鞋子給她,在鄰居麵前,這讓母親很是長臉。
嘉嘉哭,李翠紅鬧,家裏亂成一團。母親捂著腦門說:“我的頭要炸開了,順生啊,你讓翠紅別哭了。”
何春生也覺得自己剛才太魯莽,連忙抱起嘉嘉去廁所洗眼睛。嘉嘉從指縫裏見是他,又抓又踢地說他是壞蛋,不讓抱。
何春生不吭聲,帶著憤怒把嘉嘉挾到廁所,打開水龍頭掬著水給他洗眼睛。嘉嘉哭得更響了,何春生壓低了嗓門狠狠地說:“你再鬧,我就順著窗戶把你扔到街上去。”這一招果然奏效,嘉嘉的哭鬧漸漸弱了下來。
何春生歎了口氣,仔細地給嘉嘉洗眼睛,不知不覺的,眼淚就掉了下來。他吸了一下鼻子,問嘉嘉的眼睛還難受不難受。嘉嘉眨了兩下眼睛,說好了。何春生正打算把嘉嘉放下來,卻發現嘉嘉猛然被人從他腋下抽走了。他回頭,是李翠紅,正虎著臉,拿了一條毛巾給嘉嘉擦臉。
何春生不想讓李翠紅看見自己掉淚,怕她日後興奮起來還不知怎樣拿話作踐自己,就湊到水龍頭底下,嘩啦嘩啦地洗臉。後來,他聽見李翠紅用鼻子哼了一聲,再然後,身後就安靜下來了。
何春生茫然若失,下一步該怎麽辦呢?他站了一會兒,就出去了,沿著中山路,去了海邊,趴在棧橋上,聽著海濤潮來潮去,忽然覺得自己是那麽渺小而無助。
何春生回家時,已經是午夜了。
所有窗子都黑著燈,隻有劈柴院還是一片燈火明亮的喧囂。他輕輕打開門,摁亮床頭的燈,母親正坐在床沿,麵沉似水,好像有很多心事。
他懶懶地說:“媽,你怎麽還不睡?”
“我等你回來。”母親拍了拍床沿,何春生順從地坐了下來。母親看著他,滿眼的愁雲,“春生,織錦真打算嫁給你?”
何春生點了點頭,又疑惑地看看母親,“媽,你不喜歡她?”
母親搖了搖頭,“不是,我是擔心她來咱家過不習慣,她在家嬌貴慣了。”
母子倆都很沉默,半天,何春生才說:“媽,你是不是不希望織錦答應嫁給我?”
母親拍了拍他的手,“我什麽都不怕,我就怕她瞧不起咱家,瞧不起你。男人不能讓自己的老婆瞧不起。一個男人啊,一旦讓自家老婆瞧不起,這輩子就不會有什麽出息了。你看看你哥就知道了。”
何春生說不會的,說完,他就沒話了。其實,他心裏也沒底。母親低著頭,抽抽搭搭地哭了。何春生說:“媽,你別哭,你一哭,我這心就亂了。”
母親又抽搭了一會兒,說:“我哭一哭心裏就敞亮點兒了。要是你爸活著,我們也不至於住在這個破地方。要是你爸活著,你哥也不會這樣,你也不會這樣。一個女人當家,沒家威。”
聽到這裏,何春生的心顫了一下,小聲說:“媽,以後你不要在織錦麵前說我爸爸的事了好不好?都於事無補了。再說了,我爸爸的死和她又沒直接聯係。”
何春生的請求沒得到母親的回應。樓下的劈柴院持續安靜,間或有水被倒到青石板街上的聲音,有鋁盆或塑料盆被移動的聲響。夜晚被這些聲音弄得像一支唱跑了調的破歌。
');
1
' 何春生上早班,下午三點就下班了。八月,外地都秋風微起了,青島的“秋老虎”才剛開始發威,空氣濕度大,悶熱得讓人全身上下潮乎乎的,膩得難受。
何春生買了一瓶冰可樂,在樹蔭下邊喝邊走,不知道究竟去哪裏好。他去敦化路的家居城看過家具了,都很好,做工精良,款式新穎。好有什麽用?他買了擺在哪裏?如果在家裏結婚,最多就是把舊單人床扔了,換張新雙人床就是了。其他家具連想都別想,沒地兒擺。
不知不覺中,何春生就溜達到了台東。現在台東已經取代了中山路的商業地位,熙熙攘攘的都是人,賊頭賊腦的小偷在街邊候著,一旦找到下手目標,他們就像螞蟥一樣貼上來。
想起小偷時,何春生就會覺得很悲涼。小偷對有錢人和窮人的識別能力最強了,二十九年來,他竟然沒遭遇過一次被偷,這非但不讓他欣慰,反而使他沮喪。這說明什麽?說明他看上去是個貨真價實的窮人。
這讓他很不舒服。他承認自己是窮人,但是不願意讓人一看就知道他是個窮人。
他站在街邊,把可樂喝完,剛要扔進垃圾桶,就見一邋遢的老女人正眼巴巴地望著自己手裏的瓶子,遂在心裏荒涼地笑了一下,把瓶子扔進了她拖著的編織袋裏。
離何順生夫妻的店很近了。前幾年,波螺油子上麵遮天蔽日地架起了高架橋,青島著名的波螺油子就無聲無息地被新城建設給淹沒了,兩側的店鋪也全沒了,李翠紅隻好把裁縫鋪子搬到了台東。在她的左攔右勸加嘮叨下,何順生也不再賣盜版光盤和軟件了,一心一意地在李翠紅的鋪子裏幫忙。
他想了想,就溜達過去了。李翠紅正忙著給一個老太太量褲子,沒看見何順生,過了一會兒,瞄見他了,仍繼續給人量褲子。何春生站了一會兒,隻好問:“嫂子,我哥呢?”
李翠紅頭也不抬地說:“找死去了。”
何春生知道再問下去她還是沒好氣,就到店外等,估計何順生沒走遠。
一支煙還沒抽完,何順生就回來了。他穿著一條肥大的迷彩五分褲,趿拉著一雙走起來啪啪作響的大拖鞋從遠處跑過來,迎麵見了何春生,說了聲“你來了啊”,就跑進店裏,拿起喝水的玻璃瓶子,一仰脖子,發現是空的,就罵上了,“他媽的,我跟你說多少遍了,喝完水記得倒滿涼著,你他媽的怎麽就記不住?”
李翠紅嘴裏嘟噥著倒黴,埋頭裁褲子。
何春生到旁邊買了一瓶冰礦泉水遞給哥哥,“哪兒去了?”
何順生咕嘟咕嘟地喝了半瓶水才說:“追小偷去了。三個小*****在店門口偷一個小姑娘的手機,讓我看見了。幸虧我喊了一嗓子,三個小*****撒丫子就跑。跑!他能跑過我?給攆進派出所了。”
何春生知道哥哥的脾氣,雖然他結婚後不再打架了,卻好管閑事。有一次追小偷還被紮了一刀,醫生說再偏一點兒,就紮大動脈上了。因為這件事,李翠紅沒少罵他,什麽狠話都罵過,他就是改不了。流竄到青島的外地小偷都知道青島人愛管閑事,一旦偷竊失手,就很容易被圍追堵截,場麵壯觀。所以,相對其他城市,青島的小偷還不算猖獗,流竄性質的小偷往往待上一陣就走了,因為怕被好管閑事的青島人當過街老鼠追打。
何春生知道,從道義上講,他應該支持哥哥。但萬一哪天運氣不濟,被捅了要害可怎麽辦?遂對哥哥的行為以及李翠紅的暴罵,都保持了理解性的沉默。
李翠紅邊裁褲子邊罵:“早晚哪天你被人捅死了,我就帶著你兒子改嫁!你不是想當英雄嗎?當英雄是給你金子了還是給你銀子了?你願意去送死就去送吧,反正不知哪天你就把老婆閑出來便宜了哪個王八蛋!”
何順生知道老婆是擔心他出事,也不吭氣,好像沒聽見一樣,問何春生:“上早班?”
何春生“嗯”了一聲,就望著店外,覺得也不知道該和哥哥說些啥。
“犯愁吧?”何順生把剩下的半瓶水都喝了。
何春生點了點頭。
何順生點了支煙,“前一陣子聽說要舊城改造,不知有沒有劈柴院?”
何春生說:“從咱搬進來那年起,就聽人喊劈柴院要拆遷,不指望了。”
何順生歪著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何春生的目光和哥哥對上了,就笑了一下,“哥,咱去喝點兒?”
何順生說了聲好就站起來往外走。李翠紅猛地抬頭,看著何春生,故作通達地笑了笑,“春生,如果你請你哥喝酒是為了動員我們搬出去租房住,那我勸你還是把這酒錢省下來買房子吧。就算你哥同意,我也不答應。這些年來,我在你們何家沒功勞也有苦勞,你別想把我們一家三口掃地出門!我告訴你,你就是把舌頭糾成一朵花說,我們也不搬!”
何春生覺得很累,無力地笑了笑,說:“嫂子,我就是和我哥出去喝幾杯啤酒,你就想那麽多?”
何順生拉著他往店外走,“她那張嘴,拉肚子似的,不理她!”
');
2
' 何春生和哥哥找了一家燒烤店,要了兩紮啤酒,又要了些烤肉筋、烤魷魚頭什麽的,就胡亂喝了起來。說真的,他來找何順生真沒什麽目的,隻是覺得愁腸百結,不知接下來該怎麽辦。以前,他想和織錦戀愛,織錦不幹,也就不存在約會,這反而讓他很自在。可現在不同了,織錦同意和他戀愛了,他和織錦怎樣戀愛呢?戀愛總要約會吧。可怎麽約會呢?像報紙上說的那樣吃西餐、看電影?他幹不來。不是他怕吃西餐會出洋相,也不是覺得電影院沒意思,而是一頓西餐吃下來,再節約,兩個人也要兩三百。一場電影看下來,電影票貴不說,你總不能約了人家看電影就光瞪著看吧,至少電影完了你得請人家吃點兒東西呀!電影票加上隨便吃點兒東西,沒個三四百是打發不掉的。更要命的是,戀愛時約會是經常有的,總不能為了省錢,一月見一次吧?可見得頻繁了,這約會的費用哦……何春生一想,腦袋就大了,就他那點兒工資,一月不足兩千,屬於偶爾奢侈一次就要勒緊一個月褲腰帶的主兒,和織錦這樣月薪過萬的女孩子談戀愛,可怎麽談得起?
這麽一想,他忽然覺得自己就像一條不知深淺要吞象的蛇——象真的撲下來請蛇把它吞了,蛇卻慌了神,不知該從哪裏下口了。
他神情黯淡地和哥哥邊吃邊聊。何順生喝得眼睛迷離起來,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說:“你呀,心氣太高了!就咱家這條件,就咱兄弟倆這現實,找個普普通通的女孩子結婚就行了,你為什麽非要追織錦?”
何春生耷拉下眼皮說,“我也知道,可我就是喜歡她。對別的女孩子我不來電,我一看見織錦就覺得自己傻了,大腦一片空白。哥哥,你說這是不是就是愛情的滋味?”
何順生借著酒哈哈地笑,笑得好像噎住了,這讓何春生有點兒惱火,兀自喝了一口酒說:“有什麽好笑的?”
何順生順了順胸口,“老弟,告訴你,我真不知道什麽是愛情,我隻知道我看見李翠紅時就想要她,而且我不許別人碰她,這就是愛情。”
何春生說:“粗俗!你就不能高級點兒?”
何順生這才定了定眼神,看看弟弟,說:“哦,我忘了,你還沒碰過女人!我告訴你啊,女人啊,你別看她們一個個假模假式的,沒一個好東西!你輕薄她們,她們罵你,你在她們麵前擺正經,她們還是罵你。反正啊,在女人眼裏,男人怎麽做都不是。我覺得管他什麽紳士不紳士的,再高級的女人也得墊在男人身子底下的,所以啊……”
何春生見旁邊兩個吃燒烤的女孩兒不時厭惡地瞪過來,連忙擋住了哥哥的話頭,“哥,喝完你回店裏,不然嫂子又要罵了。”
“她除了罵人還會幹什麽?我不怕她!兄弟,等你結婚了,千萬別被老婆鎮住了,再高級的老婆,咱也不能讓她把老爺們鎮住了。”何順生喝得眯著眼,兩手揮過來舞過去地像趕蒼蠅,嘴角漸漸聚起了一層白沫。
何春生忽然很後悔請哥哥出來喝酒,明知他沒酒量卻偏偏有酒膽,還有酒膽卻沒酒德,一喝多了就滿嘴髒話,天王老子都不怕,自己還約他出來喝酒,這不是找事嗎?他掏出手機,看了一會兒,說:“哥,我得走了,織錦約了我呢。”
何順生也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說:“好,正好去接她下班。”
何春生歎了口氣,“接什麽接,我都覺得有點兒荒唐!我坐公交車去接一個開車的人,你不覺得好笑?”
何順生拍拍他的肩,“兄弟,人家還沒下手呢,你就先把自己滅了。”
何春生結了賬,還有十幾根烤魷魚和烤肉沒吃,就和店裏的小夥計要了個塑料袋,裝進去塞給哥哥說:“別浪費了。”
何順生接過塑料袋,打了個響嗝就晃蕩著回店裏去了。李翠紅正張羅著關門,見他回來,直起腰,接過他手裏的塑料袋問:“和你商量房子的事?”
何順生瞥了她一眼,“除了房子,你就不能琢磨點兒別的?”
見何順生情緒不高,又喝了酒,李翠紅怕把他問煩了吵起來,索性閉了嘴,拉下卷簾門,從店後推出踏板車,騎上去,又拍了拍後座,示意何順生坐上來。
何順生無精打采地坐上去,歎了口氣,拍拍李翠紅的胖屁股,“還是咱兩口子好啊,半斤對八兩,誰也不嫌誰。春生找了織錦,累錢又累心啊。”
“誰和你半斤對八兩!你怎麽那麽會抬舉自己?要不是我不懂事的時候被你騙回家去了,打死我也不嫁給你!看你的德行吧,吊兒郎當的,一聽打仗就小過年。”說著李翠紅就發動了腳踏車,轟地開了出去。
“警察!”何順生大叫,“你沒長眼也沒長耳朵呀?我跟你說有警察!”
可是已經晚了,李翠紅的腳踏車被斜刺裏衝出來的交警攔下了。她堆起了一臉的暖笑,迎了上去。交警看也不看,說:“讓我抓著了!這是第幾次了?你自己說吧!這路段不準騎摩托車。”
李翠紅像撿了寶,“我騎的是踏板。”
交警上上下下地看著她,很有被李翠紅侮辱了智商的意味,“是你傻呢,還是你把我當傻瓜?踏板也是摩托!”
交警朝後麵揮了揮手,李翠紅的踏板車就被幾個交通協管員抬到清障車上去了。李翠紅跟著跑了兩步,拍著清障車尾喊道:“停車!我的踏板車裏還有東西。”
何順生扯了她一把,“別丟人,不就幾串破烤肉嗎。”
李翠紅紅著眼一步三回頭地走了,一想要交不少罰款才能把踏板車領回來,就難過得不成,幾乎要哭了。何順生拉著她的手,用滿是酒氣的嘴巴衝她哈了一下,就拍拍她的後背說:“今晚咱不做飯了,我請你吃燒烤。”
“燒你媽個頭!踏板車被拖走了要交罰款,春生結婚要花錢,你媽聞不了廚房的味兒,就我命賤!我不做飯怎麽辦?”李翠紅邊說邊匆匆忙忙往車站走。何順生知道老婆是個持家過日子的好手,不舍得在吃上破費,理由是吃魚吃蝦也就圖個嘴巴痛快,再好的東西進了肚子也要變成屎。有這理論墊底,在飯菜上,李翠紅節儉到了摳門的程度。但是場麵上卻馬虎不得,別人有的,她一定要有,金項鏈、金戒指、金手鏈是一定要有的,哪怕披金掛銀的,她回家隻有鹹菜和饅頭吃,她也是快樂的,因為在麵子上她沒輸給任何人。
');
3
' 何春生打算去織錦公司樓下等她,看了一下時間,差不多了,就上了公交車。[世紀中文www.2100zw.com]公交車擠得要命,他尋著人縫往裏鑽了鑽,在靠近後門的地方站了下來。乘公交車他最不喜歡站在前麵。其一是上車的人多,總要擠過來搡過去地別扭。其二是下車不方便,青島的公交車基本上都是無人售票,前門上,後門下,很多人上了車之後就不願意往後走,惹得司機總要站起來往後扒拉著喊:“往後走往後走。”這是公交車司機重複頻率最高的一句話。何春生聽著就替他們難受,也替那些寧肯在車前段擠成一個疙瘩也不往後走的人別扭,好像被人擠來擠去很舒服似的。
前麵擠成了疙瘩,後麵還稍微寬敞些。何春生長長地籲了口氣,就見站在他旁邊的一個女孩子皺著眉頭、捂著鼻子嫌惡地瞅了他一眼。何春生愣了一下,忽然想到剛才自己喝酒了,肯定是滿嘴巴酒氣,不由得就有點兒羞慚,低下頭,緊緊地閉著嘴巴。
他忽然覺得,自己這樣去找織錦,有些唐突。
好不容易到了香港中路,他下了車,沒往織錦公司那邊去,倒是先一頭紮進了大超市。他工作的那家超市和這家超市是競爭對手,因為牽扯著自身利益,兩家競爭單位的職工很容易對自己所處的單位產生類似於狹隘的愛國主義的情緒,對對手單位不毀謗就很不錯了,想讓他們進競爭單位的超市去買東西,那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可今天不同,何春生必須去買包口香糖,還要去買支牙膏和牙刷,刷一下牙。
超市的麵積很大,何春生轉了半天才找到牙膏和牙刷,又拿了一盒口香糖。付款之後,他忙跑進旁邊的洗手間,在洗手盆旁很認真地刷起牙來,搞得進出的人都用狐疑的目光看著他。他不管那些,反正誰也不認識他。
他刷完牙,牙膏雖然挑了小管的,但還是剩了許多。牙刷、牙膏難道用一次就扔掉?
何春生躊躇了半天,還是沒舍得扔,出了洗手間,路過一個搞促銷的櫃台時,順手抽了一張宣傳頁,也沒細看,就打算包牙刷和藥膏。剛走了幾步,他就聽見身後有竊竊的笑聲,覺得奇怪,低頭看了一眼手裏的宣傳頁,臉一下子就紅了——竟然是宣傳豐乳按摩膏的!
他連忙找了一個垃圾桶塞進去,一生氣,把牙膏和牙刷也塞進去了,頓時就覺得渾身輕鬆了,好像卸掉了一個隨時能讓自己出醜的累贅。
何春生嚼著口香糖,站在織錦的寫字樓下,再有十來分鍾織錦就下班了。
他忽然覺得很無聊,就拿起手機給織錦發短信,告訴她自己在樓下。
很快,織錦就回了,說正好,她正要找他呢。
何春生望著手機上的短信,琢磨了一會兒,想她找自己做什麽呢?
寫字樓的出口陸續有人出來。何春生下意識地挑了些男人和自己比,他發現那些男人並不顯得比自己高級,穿著也不像他想象中的刻板周正。他們也穿休閑裝,也穿牛仔褲,甚至有人還穿著造型簡單而樸素的圓領衫。他們走路的樣子和神態也各有所異,有的滿臉興奮,估計是要去赴約會;有的很懶散,好像正在為去哪裏發愁;還有的有些茫然、沮喪……
何春生正聚精會神地研究著寫字樓男人的表情,織錦就出來了。她今天穿了一套純棉質地的白色套裝,套在她高挑的身段上顯得優雅而嫻靜。遠遠地,她望著他,抿著嘴唇笑,看上去心情不錯。
何春生笑著走過去,低了一下頭,用別人不易覺察的速度飛快地哈了一口氣,然後用鼻子吸了一下,覺得聞不出酒味兒來了,才迎上去。
何春生問織錦找他有什麽事,織錦正要說話,幾個女孩子從她身邊跑過,嘻嘻哈哈地要織錦介紹一下何春生。織錦笑著說:“德行,淑女不可以太好奇的。我未婚夫。”
女孩子們愣了一下,什麽都沒說,伸了伸舌頭就跑掉了。
何春生忽然感覺有些不舒服。他想,那幾個女孩子或許很吃驚,因為織錦的男朋友換了,以往等在寫字樓下的是馬小龍。
何春生有種被人侵略了自尊的不悅,他在心裏暗暗發誓,以後堅決不來織錦寫字樓下等她了,任何時候都不,絕不!他踢了踢腳邊的一片樹葉,說:“找我有事?”
織錦的手機響了,接手機前,她看著何春生“嗯”了一聲,就把手機貼到耳朵上,朝離何春生稍遠些的方向走了兩步。何春生望著織錦的背影,覺得這種人生格局很荒唐,不悅的滋味更強了。接手機接就是了,為什麽還要往旁邊走兩步呢?
他有點兒賭氣似的也往另一個方向走了幾步,點上一支煙,慢慢抽著等織錦說完電話。
煙才抽到一半,織錦的電話就說完了。她走到何春生眼前,一把奪下他的煙,“以後不許抽煙。”
何春生更不高興了,想起了哥哥和母親的話——男人不能讓女人鎮住了。被不被女人鎮住,不是何春生在乎的,他隻是覺得織錦這樣理直氣壯地奪了他的煙,有點兒居高臨下的壓迫意味,這讓他很不舒服。他也沒吭聲,一個人往前走。織錦追了兩步就停下了,她定定地看著何春生的背影,覺得這個男人怎麽那麽莫名其妙,那麽可笑呢。
何春生走了一段,等他回過頭來看時,織錦已經去了停車場。他頓了一會兒,歎了口氣,往停車場走。
織錦上了車,瞥了站在不遠處的何春生一眼,打開車門,坐在那裏等著。她倚在車裏眯著眼,看何春生到底會不會自己過來。
何春生在夕陽裏站了一會兒,覺得很沒意思,就怏怏地過去了,拉開車門,坐進去。織錦也不理他,兀自發動了車子。
何春生就“嗨”了一聲。
織錦拿眼角掃他,“我還以為你不坐我的車呢!”
何春生訕訕地幹笑了兩聲。
“我惹你了嗎?”
何春生訥訥了一會兒,說:“沒。”
“那你為什麽一個人走了?”
何春生遲疑了一會兒,終於說:“織錦,以後你和我說話能不能態度柔和一些?我們是在談戀愛,你不是我的上司,也不是我的家長。”
織錦兀自笑了一下,知道自己剛才奪他煙的態度過於強硬,觸動了他敏感的神經。她看著何春生,歎了口氣說:“好吧,算我態度不好,我道歉。”
何春生笑了笑,很不由衷。他轉了一下身體的角度,正麵看著織錦,滿眼的溫情。織錦被他看得有些局促,臉悄悄地紅了,踩了油門,出了停車場。
一路沉默,快到家時,何春生有心事似的東張西望了一會兒,讓織錦停車。織錦問幹嗎,何春生打開車門,甕聲甕氣地說:“去買點兒東西。”
“買給我媽?”
“還有兜兜。”何春生說,“我總不能空著手吧。”
織錦“哦”了一聲。她還是比較了解何春生的,他是個死要麵子的主兒,於是也沒阻攔他,和他一起進了路邊的超市。隻是快到收銀台時,她默不作聲地拿出了一些東西。何春生拿眼看她,她就笑,咬著唇,那樣子顯得既壞又好玩。
何春生說:“幹嗎呢,織錦?”
織錦說:“你的錢沒地方花了啊?沒地方花我幫你花,犯不上讓他們幫你花。”
何春生覺得這話很順耳,就很聽話地讓織錦倒出了一些東西。
一路上,織錦沒話找話地跟何春生閑扯,把剛才那點兒小小不快的插曲給消化掉了。
織錦走在何春生身後,飛快地想:我就要和這個人過一輩子了嗎?心裏有點兒酸,但很快又找了些理由安慰自己:他是對我最好的人啊。
她默默地跟在何春生身後,想他的優點:心地善良,細膩,對感情認真而專一。對於婚姻中的女人來說,最後一條比什麽都重要。又不是嫁給賺錢機器,何必在意他的生存能力是否羸弱呢?
織錦這樣虛虛地安慰著自己,就到家門前了。
羅錦程竟然在家,這是多年不見的景象了。而且他坐在客廳裏看電視,姿態散漫愜意,完全是回了家的姿態。以往不是這樣的,除非過節,他基本上不回家。即使回來,那肯定是有重要的事情,飯也不在家吃,把該處理的事處理完就匆匆走了。估計是因為有柳如意,他待在家裏不自在。父母倒也體諒他,也不曾因為他來去匆匆而指責他什麽,隻是在人後悄悄地和織錦歎息。織錦知道,父母哪有不心疼自己孩子的?他們是非常想讓羅錦程住在家裏、吃在家裏,即使不這樣,至少也要周末回來賴吃賴住,他們才會快樂。可因為柳如意,他們不能提出這樣的要求。盡管覺得柳如意挺讓人同情的,可是同情哪裏比得過親情?隻是礙於麵子,一切都隻能隱忍了而已。為了能讓羅錦程回家,他們隻能希望柳如意早點兒遇上個可心的男人,那樣他們會像嫁女兒一樣送她出門。可惜,柳如意似乎沒有再婚的意思。
織錦說:“哥,今兒太陽從哪兒出的?”
羅錦程懶洋洋地看了看她和何春生,說:“西邊。”
何春生在他對麵坐了。織錦換下衣服,去廚房幫忙。進去一看,廚房人滿為患,媽媽在炸魚,柳如意在切菜,兜兜正在吃薯片,弄得滿頭滿臉都是薯片渣子。
織錦問:“餘阿姨呢?”
柳如意回頭看了她一眼,說:“你別進來了,都滿了。餘阿姨的妹妹家有事,請假了。”
柳如意滿臉的興奮,羞羞的,倒像羅錦程是她初相識的男人似的。織錦知道,其實這些年柳如意雖然沒有明說,但她一直在等羅錦程浪子回頭,所以才一直沒再婚的意思。雖然她恨金子,也恨過羅錦程,但是恨歸恨,她對羅錦程的癡情,一點兒都沒減。
也正是因為她對羅錦程癡心不改,羅錦程回來,她才會拘謹成這樣。在男人麵前,如果女人是拘謹的,那她必是喜歡這個男人的。因為喜歡他,才唯恐自己的一言一行出了醜,毀了自己在這男人心目中的形象。相反,這個道理用在男人身上同樣適應。
不過織錦倒真希望柳如意和羅錦程和好,畢竟柳如意有了他的兒子。雖然她俗得讓人煩,但心眼不壞。因為愛羅錦程,她能咬住所有的委屈,隻要羅錦程喜歡,哪怕讓她把自己拍成肉泥,做成點心給他吃,她都會歡天喜地地把自己拍了。其實,天下女人都一樣,無論社會地位多高,社會角色差別多大,隻要一旦沾上愛情,馬上就變得賤賤的。何況羅錦程再找一個像她這樣癡情到身心都低伏下來的女人,也不是件容易事。現在的女孩子都精明著呢,除了愛自己,她們肯撲下身子去愛誰?
更重要的是,和柳如意和好,會使羅錦程離開金子。織錦總有種隱隱的預感,覺得他和金子之間早晚會鬧出點兒什麽事。
織錦閑著沒事幹,就找出榨汁機,打算榨點兒芒果汁喝。
何春生看她一個人忙活,湊過來幫忙,“我幹點兒什麽?”
織錦指了指果盤裏的芒果,“削皮。”
何春生聽話地把果盤搬過來,削了幾個芒果,又看看織錦,“夠了吧?”
織錦掃了一眼,“全削了。”
“削那麽多幹什麽?一人一個,夠了。”
織錦笑,“一個才能榨多少點兒汁出來?全削了都未必夠呢!繼續削,一個別留。”
何春生看了看果盤裏的芒果,“榨汁啊?多浪費。”
“看你說的。整隻吃也是吃,榨成汁也是進肚子,浪費什麽啊?”
聽見兩人絮叨,羅錦程拿眼瞟著織錦偷偷地笑,那意思是:看到了吧,嫁個連喝杯芒果汁都肝疼肉酸的主兒,夠你受的!
織錦剜了哥哥一眼,不聲不響地繼續削芒果,“春生,芒果怎麽吃都是吃,沒啥浪費的。”
何春生小聲嘟噥:“榨汁,扔的比吃的多。”
織錦再也忍不住了,“春生,別這麽小氣,我可是每天都要喝新鮮果汁的人。”
何春生倒挺高興,“沒事兒,我從超市給你整箱往家搬。一周一箱夠了吧?”
織錦“切”了一聲,“成品果汁裏有防腐劑,我不喝,我隻喝現榨的。”
何春生愣愣地看著織錦,沒說話。
織錦把切好的芒果一片片塞進榨汁機裏,很專注地打果汁。何春生覺得有點兒無趣,訕訕地看了一會兒,就去陽台上看花去了。
羅錦程歪頭看了一眼何春生,小聲說:“織錦,你真打算和春生結婚?”
織錦沒好氣地說:“以為我是你啊,拿婚姻當兒戲。”
羅錦程歎了口氣,搖搖頭,“織錦,不是我有偏見,你真要嫁了何春生——一個連喝杯果汁都要計算成本的人,將來你們有仗打,有架吵了。”
織錦故意氣羅錦程,“我負責改造他!我就不信了,把他兜裏塞滿錢,他還能活得這麽算計?”
羅錦程搖搖頭,“不是有錢沒錢的問題,是本性難改的問題。”
織錦倒了一杯果汁,塞到他手裏,“喝杯果汁堵上你的烏鴉嘴吧。”
');
4
' 羅錦程和何春生喝了不少啤酒,眼都喝歪了。世 紀 中 文 wWw.2100Zw.com羅錦程總是斜著眼睛盯著何春生壞笑。織錦知道他的惡毒,也知道他在想什麽,就敲敲打打地說:“喝得差不多就回你的‘迷迭香’吧。餐廳的生意不都在晚上嗎?”
羅錦程擺出一副紈絝的姿態,“不打理生意又沒賠你的錢,你著什麽急?我在公司忙了一天了,回家休息休息礙你事了啊?”說著就把兜兜抱在腿上,用胡子去紮他。因為長期不在一起生活,兜兜對羅錦程有些畏懼和生疏,他舞著一雙小手,哭著叫媽媽。
柳如意跟兜兜說:“陪爸爸玩吧,媽媽去盛米飯。”說著就起身去廚房了。
織錦就悄悄地抿著嘴角的一抹笑,知道柳如意去盛米飯是假的,她想讓兜兜多和羅錦程待一會兒。人總是這樣的,相處的時間越久越有感情。柳如意要盡量培養兜兜和羅錦程的感情,若羅錦程愛上了兒子,自然就不會對兒子的母親過分厭惡。有多少婚姻早就風雨飄搖了,因著一個小小的孩子,又愣是在搖搖欲墜中挺了過來。
有時候,孩子確實是拯救婚姻的有力武器。夫妻之間可以不愛了,無責任了,可中國人對下一代的愛,從來都是傾盆大雨一樣的無私。為著雙方都愛的孩子,就讓婚姻繼續苟延殘喘吧。
羅錦程抱著兜兜鬧騰,兜兜被他的胡子紮得有點兒惱了,推著羅錦程的臉不讓他紮,要下來。羅錦程偏不。兜兜一折騰,就把他的眼鏡給拉下來了。
一個鏡片碎了,四分五裂地躺在地板上,反射著微寒的光芒。兜兜也知道自己闖了禍,很麻利地從爸爸腿上溜下來,一溜兒煙似的紮進奶奶懷裏,用怯怯的目光偷窺著羅錦程的反應。
羅錦程愣了一會兒,從地上撿起眼鏡,擦了擦,又戴上。隻有一個鏡片的眼鏡讓他看上去很滑稽。
柳如意也從廚房裏出來了,她恨恨地看著兜兜,眼淚都快掉下來了。這一刻,她對兜兜是充滿了真實的恨意的。她盼了多久才盼到羅錦程回家吃飯,才盼到有這樣一個讓兜兜扮演親善天使的機會,去彌合她與羅錦程之間的鴻溝。卻不曾想,這彌合竟成了撕裂。
她一把拽過兜兜,手還沒揚起來,兜兜就咧著嘴巴哭了。他驚恐地閉著眼睛,眼淚滾滾地流下來。媽媽又把兜兜拽回去,說:“嚇唬孩子幹什麽?他又不是故意的。”
柳如意的手就空了。她微微張開著的手擺在空氣中,空空的,心酸的淚在眼裏打轉。
好生生的一頓合家歡晚飯成夾生飯了。
羅錦程見狀忙說:“沒事沒事,我車裏還有副備用的。”說著就要起身下樓去車裏拿。柳如意像是一下子得到了提醒,嘴裏嘟噥著:“你等等,樓上好像有一副,我差點兒忘了。”她就跑上樓去了。不一會兒,就聽樓上傳來隱約的拉抽屜、翻東西聲,聲音一消停,她就跑下來了,把一副眼鏡遞給羅錦程,有點兒羞澀地說:“戴戴看,是不是還合適?”她的聲音裏浸泡著傷感的溫柔。
羅錦程局促了一下,像做了壞事非但沒遭到譴責,反而被款待了的良心未泯的家夥。他訕訕地抽了一張麵紙,想擦一下。柳如意小聲說:“我擦過了。”就抽身去廚房了。
整個飯廳很靜,羅錦程埋著頭,把眼鏡扣在臉上,舉起一罐啤酒對何春生說:“喝酒喝酒。”
何春生雖然不勝酒力,但酒膽多少還有點兒,便和羅錦程幹了。織錦見他臉紅如關公了,便一把奪下來,說:“喝那麽多酒幹什麽?”
羅錦程歪著頭看她,眼中充滿了無限的調侃意味。織錦瞪了他一眼,“看什麽看?”
羅錦程捏了一根牙簽,轉頭對何春生說:“春生,和炸彈睡一床的滋味,你知道嗎?”
織錦有點兒惱,又想羅錦程難得回家吃頓飯,索性不去招惹他,一個人上樓去了,看了一會兒書,估計他們差不多該吃完了時,才探出頭來,對何春生說:“你過來。”
何春生被羅錦程灌得眼都睜不開了,聽見織錦叫他,扶著椅子,歪歪斜斜地上樓。織錦本想和他說一下房子的事,見他喝成這樣,心裏早已一萬個不高興了,就衝羅錦程說:“以後你別回家吃飯了!你看你,回家吃頓飯都鬧成什麽樣了!”
羅錦程紅著臉歪在沙發上,捏著遙控器調電視。
媽媽和柳如意兩人忙著把桌上的殘湯剩飯收拾進廚房。織錦覺得自己不好光看不做,就讓何春生上床躺一會兒,對媽媽說:“媽,我來吧,你歇著。”
織錦和柳如意洗完碗出來時,羅錦程已經不見了。媽媽正在給兜兜洗腳。織錦想起何春生醉得跟鬼似的,便榨了杯西瓜汁端上樓去,扶他起來喝。何春生第一次這麽近距離地看織錦,又借著酒,眼都直了,說:“織錦,你真好看。”
織錦麵無表情,“喝西瓜汁。”
何春生滿眼春色地把西瓜汁喝完了,就定定地看著她。織錦低下頭去,她不是羞澀,而是別扭。和何春生在一起,她總是忽略了性別。很奇怪的感覺,她竟感覺不到他是個男人,而且也忘記了自己是個女人,好像即便與何春生結婚,也就是兩個忘記了性別的人要搭夥一起過日子而已。
織錦不願意承受他這樣的目光,就到客廳裏和媽媽看電視。
媽媽看著她,歎了口氣說:“織錦……”
織錦“嗯”了一聲,扭頭看媽媽。媽媽把手合在她手上,“沒去看看房子?”
織錦說:“看了,沒中意的。”
媽媽說:“抓緊時間看看,合適就買了。兄弟兩個都成了家,還在一起生活,不方便。”
織錦說:“知道。”
媽媽又說:“織錦,你真的願意?”
織錦想了想,“媽,我應該結婚了,何春生正好在身邊。”
媽媽心疼地看著織錦,歎了口氣,“趕快買房子,錢的事別愁,不夠的話,我這裏有。還有你哥,讓他幫忙找找房子,看有沒有認識的房產公司,讓他們給打點兒折。”
織錦看著媽媽,“媽,你還不知道我哥的脾氣?他什麽時候為了打折求過人?”又嘿嘿一笑,“到時候,我榨他點兒血汗錢。”
媽媽拍了她一下,“沒臉皮。你就知道刮你哥,這些年來,他在你身上沒少花錢。”
織錦笑,“我知道。誰讓他有錢來著,誰讓他是我哥來著。你放心,到時候他肯定就把銀子拍到我眼前了,我不要,他還會跟我急呢!我哪能不賞他這麵子?”
“就你會貧,賺了便宜賣著乖。”媽媽攥了攥她的手,“你哥有心事,等你抽時間幫我問問他。”
“我也覺得。他都好幾年沒回家吃飯了。”
母女兩人沉默了一會兒,織錦看了一下表,說:“我去把春生叫起來,他該回家了。”
');
5
' 這是個星期五,織錦給何春生打了電話,問他周末有沒有事。世 紀 中 文。com
何春生還在為上次醉酒的事而難為情,一直沒好意思主動找織錦,見她主動找了自己,很高興,就問她什麽事。
織錦說想和他一起去看房子。
何春生就愣了一會兒,說:“看房子幹什麽?”
織錦說:“買啊。”
何春生的心就亂了套。天啊,他在心裏飛快地祈禱:織錦不是要求他買一套新房和她結婚。他頓了半天,不知怎麽回答才好。那邊織錦急了,催他:“問你呢,你說話。”
因為是要去看房子,心裏沒底的何春生就不敢貿然答應,隻磕磕絆絆地說周末是超市最忙的日子,怕是不能休息。
織錦說:“那就算了吧,我自己去看。”
何春生扣了電話,想也沒想,就飛快地給哥哥打了個電話。聽聲音何順生又喝酒了,在那邊喊:“你大聲說,我聽不見。”
何春生就大聲喊:“你都醉成這樣了,我還說什麽說!”
一個下午,何春生心裏沒著沒落的,一想到織錦說的買房,心就毛了。好不容易挨到下班,他飛快地回了家,見李翠紅在廚房裏忙,就悄悄地把母親拽到一邊,低聲說:“織錦約我去看房呢。”
“看什麽房?”母親冷不丁說。
何春生垂頭喪氣地說:“不知道呢。媽,這些年我把工資都交給你了,你幫我存了多少了?”
母親抬了抬眼皮,“夠買一間廁所了。”
就聽李翠紅說:“媽,你快別‘老皇曆’了。你以為現在的新房像咱這樓似的,窄得能塞進個屁股就叫廁所啊?現在的新房,沒十個八個平方那叫廁所啊?”說完,又看何春生,“你打算買了房再結婚?”
李翠紅一插嘴,何春生就不想多言語了,耷拉著腦袋看電視。見他這樣,李翠紅急了,以為他是在糾纏著母親要錢買房結婚,漸漸意不平起來,然後憤怒起來,把手裏的土豆絲往飯桌上一拍,就探著頭往樓下喊:“何順生——何順生——”
何順生正和幾個男人在院子裏玩撲克,聽李翠紅叫得急,就仰了頭說:“喊什麽喊?晚會兒吃飯又死不了人。”
李翠紅左右看了兩眼,想找東西往下扔,找了半天沒合適的,就從腳上脫下一隻拖鞋,朝何順生的腦袋扔了過去,“我叫你玩,我叫你玩,玩你媽個大頭!你玩得家都快被人算計空了,你還玩!”
拖鞋正好砸在何順生的後腦勺上,他騰地站起來,正要發火,一回味,覺得李翠紅的話裏有話,就草草地把撲克一扔,罵罵咧咧地上樓去了。
上了樓,見李翠紅淚眼婆娑地倚在一根煙熏火燎的廊柱上,就拽了她一把,“有事說事,別弄得眼睛跟尿罐漏了似的。”
李翠紅抽抽搭搭地說:“春生要買房了……”
“買嘛,我還當什麽大事。”
“買你媽個頭!春生哪有錢?就他那幾個工資,他不吃不喝攢到六十歲,能攢夠一套房錢?還不是要算計我們那幾個血汗錢!”
何順生一下子就木了。是的,他知道家裏沒什麽錢。前些年,母親賣爐包賺的錢剛夠花的。後來,四方路市場沒了,母親在樓下的劈柴院後廚陸續幫過一陣工,不僅沒賺著幾個錢,還差點兒把命搭上。家裏僅有的不多的錢,基本上都是李翠紅這些年在裁縫店裏苦扒苦做攢起來的。至於何春生的工資,雖然在母親手裏攢著,但離一套房子的價錢還差了十萬八千裏。
何順生點上一支煙,狠狠地抽了兩口,弱弱地看著李翠紅,什麽話都沒說。
李翠紅見狀也不說話,回家一把抱起嘉嘉,“走,媽帶你去吃肯德基。這日子過得沒勁兒。你媽想開了,不能攢死賺活地留著給別人舒服去。”
何春生知道她說話給自己聽,心裏頓覺羞慚難當,壓低了嗓子說:“嫂子,我又沒說要用家裏的錢去買房。”
李翠紅用鼻子哼哼地笑了兩下,“等到你說出口來了,我都不知去哪兒找我的錢了。”
何順生把煙頭放在地上碾滅了,進了屋,對李翠紅說:“放下孩子!你發什麽瘋?”
李翠紅白了他一眼,倔強地往外走。何順生厲聲道:“李翠紅,今天晚上你他媽的敢出這個門,就別怪我不讓你進門!”
李翠紅愣了一下,突然轉過身,指著何順生的鼻子破口大罵:“何順生,我就等你說這句話來著!老娘不回來,老娘還要等你去求老娘回來!”
鬥嘴,沒人是李翠紅的對手。何順生幹脆也不和她鬥,上來就搶嘉嘉。李翠紅抱著孩子不撒手。拉扯之下,嘉嘉哇哇大哭,家裏一下子就亂了套。何春生冷眼一掃,就見母親站在廚房裏掉眼淚,便突覺悲涼無限,在心裏狠狠地詛咒自己:窮得連個窩都沒有,我他媽的結什麽婚啊!我發昏犯渾還差不多!這樣想著,憤怒就像風助火苗,呼呼地往頭頂上躥。他猛地把電視遙控器摔到牆上,“你們別吵了!房子我不買了,我就這樣了,織錦願意嫁就嫁,不願意嫁就拉倒!”
家裏一下子靜了下來,隻有母親在廚房裏小聲地哭。
見何春生的臉都黑了,李翠紅也不再鬧了,冷冷地斜著眼看了他一會兒,就把嘉嘉放下來,自己扭著進廚房去了。
何順生煩躁地點了一支煙,站在何春生麵前,“別聽你嫂子瞎囉唆,婚還是要結的。”
何春生悲憤地瞅了他一眼,“買隻豬還要準備好豬圈呢,難道我娶織錦還不如人家買頭豬?”
李翠紅就冷冷地笑了起來,“虧得這話不是我說的。”
何春生也覺得比喻得有點兒離譜,遂憤憤地上了街。何順生在後麵喊:“飯快好了。”
何春生惡聲惡氣地說:“那也叫飯?那是豬食!你們自己吃吧。”說完就出門去了。
這些年來,何春生覺得自己家的飯桌是最丟人的。是的,他不否認他們是市井小戶人家,可市井人家飯桌上的內容就要苟同豬食嗎?為了省錢,李翠紅是什麽菜便宜買什麽菜,剩菜、剩飯一頓又一頓地熱上來,到最後全是黑糊糊、爛糟糟連豬都不屑於掃一眼的德行,她依然熱衷地號召大家把它們消滅幹淨。還有,自從李翠紅把持了廚房主權以來,何春生就忘記了自己是生活在沿海城市。沿海城市的特點就是飯桌上經常有海鮮出沒,可他們家飯桌上的海鮮不僅物以稀為貴,還沒個好品相。那蛤蜊一定是被人養瘦了賤價處理的,那帶魚一定是瘦得比韭菜寬不到哪裏去的,那蝦一定是在市場上曝屍太久而身首異處的……
何春生覺得他們家一直在以垃圾為食。想到這兒,他覺得臉上熱熱的,摸了一把,是眼淚。他在棧橋的石牆上坐了一會兒,呼來喝去的風,像一些有力的手,要把他拽進海裏去。他閉上眼,在心裏說:把我弄下去,把我弄下去。
這憋屈的日子,什麽時候是個頭呢?
他實在不敢想象,若織錦選中了房子,來找他商量時,他說什麽?難道告訴她,他沒錢,這房不買了?即使他一咬牙說出來了,如果織錦問“我們結婚的新房在哪裏”,他怎麽說?是說租呢,還是說就是自己那間臥室兼客廳的屋子?
何春生的心亂死了,像嗡嗡地飛著一群沒頭的蒼蠅。他低著頭,往腦袋上拍了兩下,忽然聽到哥哥何順生說:“總會有辦法的。”
他愣了一下,想自己沒睡著啊,想睡他也不會坐在棧橋的圍牆上睡啊!四周全是海,除非他想找死。沒睡著怎麽會做夢呢?
他晃了晃頭,卻見何順生站在旁邊,倚著棧橋圍牆,咬著一支煙,滿臉的凝重,與以往那個好酒、沒正經的何順生截然不同。
何春生仰了仰臉,說:“你來幹嗎?我又沒打算尋短見。”
何順生咧了咧嘴,他雪白而整齊的牙齒,在月光下閃著幽幽的寒光,“你嫂子那個人,心軟著呢。就憑她這些年任勞任怨地操持這個家,你就知道她是個好女人,不多見的好女人。我他媽的是上輩子積了德,這輩子讓我撿著了。”
何春生跳下來,貓下腰,點煙。海上風大,坐在上麵很難把煙點著。他和哥哥並排趴在棧橋圍牆上,望著遠處波光粼粼的海麵說:“我知道嫂子是個好人,雖然她把飯菜燒得像豬食,但豬食也得有人願意燒不是?”
兄弟兩個不再說話,倚著棧橋抽了幾支煙,就趿拉著拖鞋往家走。街上人不算多,這兩年青島的人氣逐漸往東移去了,西部老城區日見沒落,人煙稀少,車馬淡薄,倒很有些被丈夫拋棄的破落老女人的意味。
何春生垂頭喪氣地走著,海上來的風沿著中山路往市區內灌,他的影子在風裏影影綽綽地動。
何順生走在前麵。比起結婚前,他越發瘦了,肥大的褲子像麻袋套著一根麻稈一樣套在他腿上。他一麵走,一麵把背心掀上去。無論喝多少啤酒,吃多少飯,他的肚腩看上去總是那麽癟,這讓何春生既納悶又辛酸,總覺得哥哥承受的壓力太大了,以至於他怎麽吃都胖不起來。
何春生快走兩步,叫了聲哥,趕上去和他並肩。
何順生看了看他,說:“看好了房子,和我說一聲,沒多,還有個少。”
何春生看著自小就玩世不恭的哥哥,鼻子酸了一下,說:“再說吧,等我和織錦商量一下,實在不成,我們住在她家,反正她家有那麽多間房子。”
何順生一下子就站住了,一把揪住他的胳膊,“春生,你他媽的說的是人話?你嫌咱媽活得太長了還是怎麽了?”
何春生垂著頭,悶聲悶氣地說:“我這不是怕咱媽為難嗎?”
“你怕咱媽為難也不能往死裏窩囊她。咱媽那脾氣你還不知道?要強了一輩子,除了和命認輸,她和誰認過輸?讓她兒子住到丈母娘家,虧你也想得出來!”說完這話,何順生扔下垂頭喪氣的何春生,一個人走得飛快。
何春生在街邊站了一會兒,也快步追上去。他追到何順生身後,自言自語地說:“聽天由命吧,現在我倒希望織錦說她不和我結婚了,省得全家跟著一起鬧心。”
“你就別口是心非了!織錦沒答應嫁給你之前,你看你那德行吧,整天哭喪著個臉,好像我們都欠你錢似的。”
');
6
' 周六,大多數家庭都會趁周末把一周的日用品購齊了,超市裏就人滿為患。[世紀中文wWw.2100zw.com]何春生揣了一肚子心事在人縫裏溜來溜去,忙完一天,腦袋又昏又漲,好像不是自己的了。
快下班時,他接到織錦的短信,說在休息區等他。他看著短信,待了一會兒,莫名的心就慌起來。他很怕織錦告訴他,她已選好了房子,到時候他怎麽說?他說家裏沒錢,不買房子了?那織錦問他在哪裏結婚,他該怎麽說?總不能厚著臉皮和她商量,把她原來的閨房當新房吧?
一連串地猜測下來,焦躁就像一團幹燥的火,在何春生的心裏一跳一跳地伺機找個縫隙躥出來。
就在這當口,收銀員小丁不識時機地招惹了他。她收銀時總出錯,她一出錯,就扯著狐狸一樣尖細的嗓子喊:“組長!組長!給我卡用一下。”若在往常,他會輕盈地滑到她的身邊,把卡插進去,一邊說笑一邊把她輸入錯誤的商品價格刪掉,很簡單的流程。
可是今天不成,他覺得小丁的聲音像一股強勁的風,蜷縮在他心底的憤怒的火苗,被一點點地撩撥起來。
他強壓著怒火,滑到小丁身邊。
小丁用含了媚笑的眼睛看他。她是來自郊區即墨的女孩子,眼睛細長,皮膚白皙,胖乎乎的,像個人見人愛的洋娃娃。平時,何春生也蠻照顧她的。漂亮且又嘴巴甜的女孩子從來都格外能得到男人的眷顧。
可是今天不成,今天的何春生很煩。
小丁的收銀台前顧客很多,排著長長的隊伍等交款,何春生的憤怒便一下子找到了向外洶湧的缺口。
他並沒急著給小丁消除收款機上的錯誤數字,而是劈頭蓋臉地說:“小丁,你早就不是見習生身份了,為什麽你出錯的次數比見習生還多?”
小丁一下子就愣住了,怔怔地看著何春生,眼淚慢慢地滑了下來。排隊的顧客有些不耐了,在後麵催:“快點兒吧,都等半天了。”
何春生這才恨恨地把磁卡插進收款機,劈裏啪啦按了幾下,正要轉身走,冷不丁就被小丁拉住了。小丁是受不得委屈的人,特別是當眾讓她下不來台,“組長,你憑什麽跟我發火?”
何春生覺得她問得可笑,“難道我對你發火發錯了?”
小丁不依不饒,“你傷我自尊了。”
“不是我傷你自尊了,而是你經常犯一個成熟收銀員不應該犯的錯誤。就你這麽糟糕的工作狀態,難道要我當眾表揚你?”
何春生和小丁吵起來後,顧客反而不催了,一個個脖子伸得老長,笑嘻嘻地看他倆吵。人圍得越來越多了,在超市做了這些年,何春生也是第一次遭人頂撞,還是當眾。
收銀組是清一色的女孩子,就組長一個男人,很有物以稀為貴的意味,何順生就經常笑稱自己是紅色娘子軍裏的洪常青。
織錦沒去找何春生,買了一瓶水,在休息區喝。周末的超市內內外外全是拎著大包小包的人,空氣中混雜著種種說不清的味道。織錦有點兒心煩,覺得超市裏的空氣太髒了,你吞進去他吐出來的。正打算給何春生發個短信,到超市外的陽傘下等他,就聽見收銀台那邊嘈雜起來了,人也像滾雪球似的聚了過去。平時,織錦最瞧不慣愛看熱鬧的人,不過因為無聊,她側著耳朵聽了一會兒,聽出這聲音裏有何春生的動靜,就拎了包,匆匆忙忙地擠進去。一看,果然是何春生正和一個女孩子吵得滿嘴白唾沫。
織錦看不慣何春生一大男人當眾和一小女孩兒吵,就拽了他一把,“春生!”
何春生沒想到是織錦,頓了一下,又想借機讓織錦看看他的威風,遂轉過頭,恨恨地對小丁說:“就你的工作態度,咱們周會上談!”
圍觀的顧客也紛紛解圍:“就是就是,快收款吧,我們都等半天了。”
何春生拉著織錦往外走,就見小丁怔怔地盯著他們的背影看了一會兒,突然把收銀機鑰匙一把扔向他的後背,“何春生,我和你沒完!”
何春生被打得愣了一下,他轉過身,拾起鑰匙,看著小丁,“你還真來勁兒了?”
小丁直直地看著他和織錦,突然就捂著臉,哭著跑了。
排隊的顧客就亂了,心氣平和些的,不滿地嘟囔著去其他收銀台付款了,脾氣大的,推著車子要去找店長。
織錦見狀不好,就捅了何春生一下,“我去休息區等你,你去把問題解決了。”
何春生惶惑地捏捏她的手,就往店長室跑,被織錦一把拽住了,“你先去把那個收銀的小姑娘追回來吧,萬一真有點兒什麽事,這是在工作時間,你們要負責的。”
何春生如夢方醒,邊脫下旱冰鞋邊說:“你等我。”就跑出去了。
織錦等到超市下班也沒等到何春生。她怏怏地出了超市,本想回家,看了看手裏提著的一堆房產畫冊,總覺得有心事未了,就打了何春生的手機。好半天,他才接,聽聲音好像很狼狽。隱約間,織錦聽到有女孩子的哭聲。
“怎麽?一跑出去就不見你影兒了。”
何春生頓了頓,說:“你還在超市啊!”
“我倒想在超市,都關門了,我在外麵。怎麽這麽麻煩?不就吵了一頓嗎,你是男人,道個歉不就結了?”
何春生在那邊抓耳撓腮地說:“你先回家,我處理完就回去。”
織錦想了想,說:“我去你家等你。”
何春生又是一呆,順口說:“去吧。”
織錦說:“早點兒回來,我等你。”
何春生覺得胸口一暖,用鼻子“嗯”了一聲。
織錦停車買了些水果,拎著去劈柴院。正是飯點,整個劈柴院裏人來人往,摩肩接踵,攬客聲、上菜聲、呼喝聲,此起彼伏。
織錦小心翼翼地在人群中穿行,左拐右彎地到了何春生家。仔細想了想,她已經很久沒來過了。一棟二層的老樓圍成一個四方院子,原先家家戶戶都到院子裏的公用水龍頭上接水。夏天一到,院子中央總是坐著一撥搖著芭蕉扇的老人,常常有人趴在二樓的走廊上,一來一往地和院子裏的人聊著天,聊著聊著,就有一根香煙從樓上飛下來。樓下的那個伸手去接,落點總是那麽準確。當然,也經常有香煙從樓下飛到樓上,這比從上往下飛要費些力氣。這樣的場景熱鬧得很有人情味,織錦是有些喜歡的。
織錦穿過眾多目光的圍觀上了樓。正在廚房忙活的李翠紅看見了織錦,就熱情地迎了出來,嘴裏嚷著:“媽,你看誰來了!”
母親正在何春生屋裏看電視,她探了一下頭,見是織錦,就站起來,說:“織錦呀。”
織錦就笑,“何媽媽。”
母親見她手裏提了不少東西,忙接過來說:“來家裏就來吧,還買東西幹什麽!”
織錦說:“給嘉嘉吃的。”便把水果放在桌子上,拿了一個芒果給嘉嘉,“嘉嘉,阿姨給你剝皮,好不好?”
嘉嘉看著她,擰著小眉頭說了一個字:“好。”
織錦剝了皮,遞給嘉嘉。嘉嘉接過來,嘴巴啃著芒果,眼睛卻盯著織錦。織錦給他看得不好意思了,就摸摸他的頭,“好好吃,別弄身上。”
嘉嘉“哦”了一聲,說:“阿姨,你很了不起嗎?”
“阿姨哪有什麽了不起的?”織錦覺得嘉嘉的問話很好玩。
“不對,你很了不起,因為我媽說你和她是不一樣的高檔媳婦。”嘉嘉舔了一下嘴唇,說得一本正經。
母親見織錦有點兒愣,連忙拍了嘉嘉的腦瓜一下,“有東西吃還堵不住你的嘴,就會滿嘴巴跑火車!”
李翠紅端著一盤油悶芸豆進來,不滿地瞥了母親一眼,“媽,你別拍嘉嘉的頭。把他腦子拍壞了怎麽辦?”
母親說:“嘉嘉的頭硬得像鐵蛋似的,能那麽不經拍?我又沒學武功,也不會鐵砂掌、化骨綿掌什麽的。”
李翠紅見織錦在旁邊聽得捂著嘴直樂,就說:“得了,媽,您是嘉嘉的奶奶,即便您會武功,也不至於大義滅親到把自家孫子拍傻了吧?織錦你先坐著和媽聊天,我去樓下市場看看,添兩個菜。”
織錦連忙拉住她,“別麻煩了,有什麽吃什麽就行了。”
李翠紅咯咯地笑了兩聲,“我也不想麻煩,我怕春生回來見飯菜太簡單找我的麻煩。”她這樣說著,聲音還在樓裏飄著,人已下樓去了。
母親拉著織錦坐在何春生的床沿上看電視。因為房間小,沒地方擺沙發,多少年來,何春生的單人床就兼顧著沙發的使命。
織錦見母親不時看看自己,知道她有話想說又不知怎樣說才好,就笑著,沉默地看電視。說真的,她非常不適應被人拉著手看電視,這樣的親昵,和自己媽媽也很少有,被未來婆婆拉著,就更不適應了,總覺得有些故作親昵的成分在裏麵,讓她覺得很不自然。
她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任憑母親握著她的手。電視節目難看得吸引不了織錦的心思,因為有點兒別扭,心思就都放在了被母親握著的那隻手上。母親的手很厚實,也很暖,她隱約還能感覺到母親掌上那些多年來頑固不化的老繭,就想起以前和同學逛街時,看著母親紮著一條髒乎乎的圍裙,在寒風中招呼著賣爐包的場景。
那個時候的母親還不老,比現在胖,臉龐白而細膩豐滿,就像剛出爐的爐包,散發著熱烘烘、油澤澤的光芒。如果她看見了織錦,就一定會遠遠地招呼織錦:“織錦呀,來,吃幾個爐包,熱的,剛出鍋。”
而她總是埋著頭,飛快地跑掉了,仿佛沒聽見。因為事後同學總會用帶了嘲諷的口氣問:“那個賣爐包的胖子是你什麽人呀?”
那時的織錦年輕氣盛且自尊心脆弱,她多麽害怕別人知道她叫這個賣爐包的胖子為何媽媽啊。至於她和何春生之間的玩笑也罷、真事也好的種種糾葛,更是不肯讓外人知道了。
母親和織錦枯坐在床沿上,多少都有些局促,都是想說話又不知說什麽才好。織錦局促得正難受呢,李翠紅就提了幾個香氣撲鼻的塑料袋進門了。織錦仿佛千盼萬盼終於盼來了救場人一樣,歡天喜地地站起來,說:“嫂子,我來幫你做飯。”
李翠紅滿臉的笑,探頭往屋裏看了看,對織錦說:“算了,廚房小,又是兩家人共用,你去了憑空添亂。要下廚不要緊,等你過了門,我把廚房讓給你。”
嘉嘉聞見了香味就跳起來,扒拉著李翠紅手裏的袋子,“我餓了。”
李翠紅把他的手打到一邊去,“小爪子這兒摸那兒捏的,沒洗就來拿吃的!等吃飯的時候一塊兒吃。”
嘉嘉瞅著袋子,咧著嘴要哭。母親溺愛孫子,從李翠紅手裏一把揪過塑料袋,撕下一條烤雞腿遞給嘉嘉,“織錦又不是外人。”
李翠紅迅速掃了織錦一眼,見她笑吟吟地看著嘉嘉,自己在心裏也美了一下子。對做了母親的女人來說,想討她高興,最直接的途徑就是去親近並讚美她的孩子。
織錦跟李翠紅去了廚房,果然,她幫不上什麽忙,最多也就是剝顆大蒜,遞個盤子。李翠紅做起事來手腳利落,很快就弄出了紅紅綠綠的幾個盤子,灶台上已經擺不下了,她就問李翠紅:“是不是把菜直接端到房裏去?”
李翠紅說:“別,現在端過去,嘉嘉那小祖宗是會下手抓的。”緊接著又解釋,“他奶奶願意嬌慣著他。”
她用胳膊蹭了蹭鼻尖上的汗,指了指對麵鄰居家的灶台,“先放那兒吧,這家人少有開火的時候。人家有的是錢,整天下館子。”
織錦把菜放下去,又幫李翠紅收拾了一下灶台。李翠紅探頭看了看鄰居家的門,果然緊閉著,才悄悄伏到織錦耳邊說:“那家男人被抓到派出所好幾次了,電視新聞都播過,生怕被人認出來,上電視的時候就用胳膊抱著頭蹲在牆根裏,逢人家問他,就嬉皮笑臉地狡辯說是人家看錯了。”
織錦順口說:“老林也真是的,多少正經生意不能做啊,偏要提心吊膽地去倒騰外匯。”
李翠紅撇撇嘴巴,“還不是為了多賺錢!你是沒看見過,人家在家做飯,下鍋的都是蝦、螃蟹,什麽好吃,什麽貴,人家吃什麽,哪像咱家。”
織錦笑了笑,沒說什麽。老林這個人她是認識的,但沒太說過話。有時她去中山路的中國銀行辦事,經常能看見在銀行門口晃來晃去的老林,每每遇上一個他認為有可能的人,就會悄悄湊上前小聲問:“換外匯嗎?”
他知道織錦是跨國公司的財務總監後,曾托何春生找過織錦,說他們公司若是兌換外匯的話,可以直接找他,他給織錦一部分回扣。織錦對何春生狠狠地發了一頓火。公司兌換起外匯來動輒就上百萬上千萬美金的,豈能隨便兒戲?
');
7
' 從那以後,老林遠遠地見織錦來了,就會低著頭溜達到一邊去,要不就假裝衝另外一個方向打電話。世 紀 中 文。com他這樣子,織錦反而對他有了幾分好感,覺得他是個自尊心很強且很知羞恥的人。
李翠紅繼續嘟囔:“掙錢多有什麽用?還不照樣娶不上媳婦!都三十好幾了,才娶了個農村打工妹,還美得跟什麽似的,到處吹自己找了個小媳婦,捧著當寶似的。切,再年輕再漂亮也是農村的,誰稀罕!別看咱不能頓頓吃蝦、吃螃蟹,可咱吃得心裏舒坦啊,夜裏睡覺也安穩啊,不用擔心被提溜到派出所去。”
李翠紅見織錦不吭聲了,就解嘲地笑了笑,說:“一人一個活法啊,或許人家覺得那樣活也很舒坦,是不是?”
織錦就被她逗樂了,“嫂子,好話賴話都讓你說了。”
這時,何順生提著一塑料袋啤酒回來了,往廚房裏探了探頭,吸了一下鼻子,說:“香,今晚我得多喝兩斤。”又看了看織錦,“織錦來了啊。”
織錦叫了聲大哥,就和李翠紅忙著往桌子上端菜。何順生在後麵看了,“嘖嘖”了兩聲說:“看,廚房裏有兩個女人在忙活,多熱鬧,真搞不明白現在的人為什麽都喜歡單過。”
織錦聽了心裏咯噔一下。她今天來,就是要和他們商量房子的事。她不打算結婚後住家裏,原因有二:其一是太擠了;其二老樓的廚房廁所不配套,生活上太不習慣了,特別是老樓的公用廁所,太恐怖了,她沒法想象當她正在用廁所,外麵卻有人敲門催她快點兒是什麽滋味。
飯桌擺好了,何春生還沒回來。母親讓何順生打電話催一下,剛說完,何春生就闖進來了,滿頭的汗,一臉的陰雲,進門後,掃了飯桌一眼,又掃了織錦一眼,就不吭聲地換衣服去了。
他換下衣服,又去洗了手,才默不作聲地坐到飯桌旁。母親不滿地瞪了他一眼,“今天變啞巴了?”
何春生端起飯碗,扒拉一口飯,又吃了一筷子菜,才說:“餓死我了,今天的飯好。”
李翠紅掃了他一眼,“飯好是沾織錦的光了。”
織錦有點兒不好意思。他們還小的時候,母親燒了什麽好吃的,總讓何春生端一碗給她,也並不叫她到他們家吃飯,等到大了,就更不來吃了。
何順生給何春生倒了一杯啤酒,問:“怎麽這麽晚回來?”
“還不是瞎忙。”說著,他偷偷看了織錦一眼。織錦突然覺得他眼裏有內容。
何春生見織錦眼裏突兀地生出了些審視,眼神就恍惚起來。織錦覺出了異樣,直直地看著他,手裏剝了隻蝦,餘光見著李翠紅和何順生擠眉弄眼的,大約在說她看何春生看癡了的樣子。織錦覺得無趣,把剝好的蝦放進嘉嘉碗裏,埋著頭,默不作聲地吃飯。
飯後,她幫李翠紅收拾好飯桌,正要洗碗,李翠紅急了,推推搡搡地把她趕到廚房外,“以後有你幹的,現在別和我搶。”
織錦就站在廚房門口笑,“以後我可幫不了你。”
李翠紅愣了一下,心裏有點兒不悅,想:不就是掙錢多嗎,掙錢多就不吃飯了?吃飯就洗碗,你隻要不把掙的錢交給我,就別指望我會跟你們發揚風格搞什麽老嫂比母!她嘴裏卻說:“沒事,我沒指望你,我要真指望過別人,這些年的日子就甭過了。你回屋去和春生說話吧。”
織錦知她領會錯了,想起何春生晚飯時的表情,隱隱覺得他心裏裝了事,便笑了笑,“那好,我倒真有點兒事要和春生商量呢,待會兒我找你說話。”
李翠紅嘴裏說著“好啊好啊,你們小兩口說話去,別管這邊”,嘴巴早已撇歪了。
見織錦來了,大家都很識趣地回房間去了。何春生一個人坐在床沿上看電視,見織錦進來,往旁邊移了移屁股,拍了拍空出來的地方。
織錦坐下來,順口問:“下午怎麽去了那麽久?”
何春生的眼神就像被燙了一樣,騰地閃開了,躲躲藏藏地說:“小丁一直哭,我又不能把她一個女孩子扔在公園裏。”
織錦“哦”了一聲,又說:“小丁一口氣跑到公園去了?”
“她可能是想回家吧。她和別人在海泊河公園旁合租的房子,一路哭哭跑跑地就到了那裏。”
“不就吵了幾句,她至於嗎?”
“我是忍無可忍,她幹收銀也幹了一年多了,還整天出錯,害得我整天跑來跑去的。”何春生點了一支煙,眯著眼睛抽了幾口。
織錦悠蕩著腿,漫不經心地看著他笑。何春生被她笑得發毛,有點兒條件反射似的問道:“你怎麽這樣看我?”
織錦撇著嘴笑,“或許小丁喜歡你,也可以說是暗戀你,難道你不知道?”
何春生的臉騰地紅了,正好抽了一口煙沒來得及噴出來,被嗆著了,咳了一陣,瞪著織錦說:“你不要胡思亂想啊,我壓根兒就不知道這事。”
織錦依然笑,“今天下午知道了吧?”
何春生低著頭掐滅那支香煙,把煙蒂旋來轉去地摁爛了,才說:“我真不知道。”
織錦知道自己猜對了,想著下午小丁看著自己發愣的眼神,她詼諧地壞笑了一聲,說:“你知道小丁為什麽總輸錯商品價格嗎?”
何春生低著頭,用眼角看她,不說話。
織錦咬著嘴唇壞壞地笑著說:“欲得周郎顧,時時誤拂弦。”
“你什麽意思?”何春生警覺地看著織錦。織錦忽然覺得沒意思,她捏了一顆葡萄,咬在唇間,看著何春生,答非所問地說:“我去看房子了。”
何春生的眼皮就耷拉了下去。織錦拖出紙袋,大半個袋子都是樓盤宣傳畫冊,她抽出幾張,攤在床上,說:“這幾個樓盤,你喜歡哪一個?”又一一說了地址,很是期許地看著何春生。
這時的何春生仿佛坐了針氈,那個別扭就甭說了。織錦捅了捅他的胳膊,“你挑一個吧。”
何春生的臉越來越像剛出蒸鍋的螃蟹。選樓盤沒什麽可怕的,可怕的是選好了樓盤的下一個環節,必然要牽扯房價和付款事宜。這個時候的何春生突然意識到,在有些自尊的窮人心裏,錢就是個喜歡搞惡作劇的魔鬼,一次又一次地把窮人竭力裝飾的尊嚴門麵給掀開了,把千瘡百孔的內裏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談到房價時,他怎麽說?難道說他這些年的積蓄連買間廁所都不夠?
織錦並沒在意到他臉上略略作難的尷尬神情,見他不語,就把宣傳冊拉過來,啪啪地翻,抽出一張擺到何春生眼前,“這麽蔫,你不挑,我自己做主了啊,以後別怪我沒征求你的意見。”
說著織錦就歪著頭,瞅著他,像個要做壞事的小孩子一樣地笑,“這房子在八大湖小區,我想離我媽近一點兒。我哥常年不著家,柳如意雖然住在家裏,畢竟和我哥離婚了,我不敢過多指望她。我住得近一點兒,回家看看也方便。你不要嫌我自私得隻顧娘家不管婆家,畢竟你媽這邊有你哥哥嫂子呢,我們也沒什麽不放心的。”
何春生哪裏顧得上聽織錦的這些解釋,滿腦子都在飛著一個字:錢錢錢錢……忽然之間就想起了一句電影台詞:有什麽危險比窮更可怕?
窮,真的是個惡魔,它寄生在人的身上,在緊要的關頭,人不得不拿尊嚴一點點地喂它。
織錦見他愣愣不語,就問:“你在想什麽?”
何春生軟軟地笑了一下,織錦已猜到了他的心思,漫不經心地說:“下周三我就去交房款,你去不去?”
聽了這話,何春生就覺得滿腦子飛花,冷不丁坐起來問:“你去交房款?”
織錦撅了撅嘴,“難道指望你去交?別給家裏添麻煩了。我本來想用我的積蓄付首付,剩下的貸款呢,你猜結果怎麽著?”
何春生愣愣地看著織錦,腦袋裏亂得像跑馬場,一句話都說不上來。有很多繚亂而熱烈的聲音在裏麵奔跑著,他有些感慨,有些激動,又有些悲涼。是的,他一直知道織錦是個懂事的女孩子,可是買結婚的房子,她竟然沒打算開口跟他要一個子兒,他還是沒想到的。
織錦不知道他在瞎想什麽,索性也不和他兜圈子了,就說:“我哥說了,結婚的房子,他送,就當結婚禮物了。他前天就把買房子的錢劃到我卡上了,讓咱自己去選房子。”
何春生還是什麽都沒說,隻是把織錦的手指一根一根地鋪在掌心裏擺開,半天沒有說話,心裏別扭得難受。他知道羅錦程並不看好他,但是因為織錦要嫁給他,羅錦程還是大方地送了一套房子,這是他沒想到的。他一點兒也不高興,甚至也不感激羅錦程。他像母親年輕那會兒一樣的自尊心強,可是,這可惡的生活,讓他的自尊始終找不到落地生根的機會。
他覺得羅錦程再一次嘲笑了他,用這套房子。可是,現實又讓他無力拒絕。
織錦見何春生不說話,就碰了碰他,“想什麽呢?跟木頭似的。”
何春生淺淺地笑了笑,說:“沒想什麽。”
織錦就說:“今天我本來要和你媽、哥哥他們說一下,咱們結婚就搬出去單過,可我就是不知該怎麽開口。你們家的事,你比我清楚,還是你和他們說吧。我沒有嫌這家不好的意思,就是覺得我們結婚也住在這兒,太擠了。”
何春生點了點頭,很用力。
織錦說:“我該回去了。”
“我送你。”何春生把她的包挎在肩上,拉著她往外走。織錦和母親他們道了別,咯噔咯噔地下樓。
劈柴院一派歌舞升平的太平盛世景象,感慨和感動令何春生一路沉默。
出了劈柴院,織錦突然叫他:“春生。”
何春生“嗯”了一聲,站定了,看著她。
織錦就笑,“你告訴我一件事,不許撒謊。”
何春生說:“不撒謊,你問吧。”
“小丁是不是喜歡你?”
何春生一下子局促起來,說:“我不喜歡她。”
“我是說她喜歡你,暗戀你,對嗎?你說過不撒謊。”
何春生點了點頭,“以前我真不知道,就是很生氣她怎麽老是輸入錯誤。下午她才說是為了和我說話,故意輸錯的。”
“有女孩子喜歡你是件好事,愛上一個人是對一個人最真誠的讚美。但是,她們讚美那是她們的事,你不能因為別人喜歡你就暈了頭,做蠢事。”
“我能做什麽蠢事?”何春生有點兒不知所以然。
織錦在心裏恨恨地罵了聲木頭,嘴上卻甜蜜蜜地說道:“就是隨便被人怎麽喜歡你,暗戀你,你不能動心。”
何春生本來就很大的眼睛瞪得分外大,抬手指了指天空,“我發誓……”
織錦一把拽下他舉起的手,“別整天指天指地地發誓,俗不俗呀!心裏明白就行了。”
');
1
' 何春生把羅錦程送給他們一套結婚房子的事告訴了母親。{}母親愣了一會兒,隨手抓了一把瓜子,飛快地嗑。瓜子皮紛紛落下來,像春風吹落了一樹的敗櫻。
滿屋都是瓜子香。
何春生看著母親,也抓了一把瓜子,正要嗑,忽然看見兩行淚沿著母親的麵頰往下滑,就知道母親心裏很不是滋味。織錦買房結婚,在別人看來也許會羨慕、欣喜,畢竟減少了婆家的負擔,但對於母親來說卻不是的。她是要強的,從不向任何人低頭的一個人。
織錦買房和她的兒子結婚,讓她非常辛酸。她願意買房的那個是春生,而不是未過門的織錦。可是,她的春生不能。而她縱然有一萬個心思要去阻止織錦買房,可是底氣在哪兒?她不能非逼著他們兩口子擠在這三間不大的房間中的一間。即使織錦願意,李翠紅也不會願意。即使李翠紅願意,以後的日子也會亂了套,兩個媳婦同在一個屋簷下的是非麻煩,她又不是沒見過。
何春生把瓜子扔回塑料袋,打開電視。電視轟地響起來,母親就號啕地哭了。她趴在何春生的床上,失聲痛哭,不說一字。
何春生手足無措,不知該怎樣勸。嘉嘉跑過來,看了看叔叔,又看了看奶奶,就問:“叔叔,你欺負奶奶了?”
何春生抱起嘉嘉,說:“叔叔沒欺負奶奶,是錢把奶奶欺負了。”
母親漸漸不哭了,擦了擦眼淚,回自己屋拿了一個信封給何春生,“織錦買了房子,裝修錢你出吧。”
何春生看了看,存折上有六萬五,是他這些年攢的工資和母親的私房錢。他覺得這信封很沉,像石頭壓在他心口上,讓他窒息。
晚上,母親心平氣和地說:“春生結婚後搬走,房子是織錦買的。順生,春生搬出去住,這房子就成你的了吧?”
何順生正鼓搗一張無法播放的DVD,聽了這話,就抬眼看看李翠紅。李翠紅正啃蘋果,聽了母親的話後,滿嘴的蘋果忘記了嚼,見何順生看自己,才艱難地把蘋果咽下去,說:“媽,這幾年生意不好做,我們沒攢下錢。”
李翠紅的腦子轉得快,猜到婆婆這麽說是為了讓他們曉得小叔子不會分割這處老房了。但是,他們也不能把便宜都賺了,多少要找補一點兒給何春生,一來顯示母親對待兩個兒子的公平,二來在何春生的婚姻方麵,既然房子是女方買的,男方在結婚時理應多掏點兒錢才有麵子。說白了,母親打算從她和何順生身上剜點兒肉去補何春生在婚姻中的顏麵。李翠紅覺得母親這樣做太自私了。何順生不就是比何春生早出生了幾年嗎,難道做老大的就該死?做老大的天生就應該為弟弟出力出汗?難道做老大的錢就不是血汗錢?這麽一想,李翠紅就覺得胸中有股氣體,無限地膨脹起來,表情漸漸僵了,臉也沉下去了,兩眼直撲撲地盯了何順生,唯恐他嘴巴一犯賤就許下蠢話。
母親知道李翠紅猜到了她的意思,也不看她,就盯了何順生說:“順生,你們沒多也要有個少吧?”
何順生的目光躲躲閃閃地在屋裏轉悠,一不小心又撞上了何春生的目光。何春生隻掃了他一眼,沒任何表情地就移到電視上去了。何順生不知怎麽說才好,怕一口答應了母親,李翠紅會蹦高,又怕母親被拒絕後會傷心號啕。
李翠紅一點點地啃著蘋果,依舊直直地瞄著何順生。何順生被她看得惱了,一把扔了螺絲刀,“看什麽看?又不是不認識。”
李翠紅用鼻子哼哼地笑了兩聲,“怎麽了?有本事你像咱兄弟一樣,娶個一進門就帶著大套房和進口車的媳婦。”
何順生說:“放你媽的臭!”
“別罵人!眼饞了是不是?你嘴裏不說,我也看得穿你那幾根花花腸子。”李翠紅不冷不熱地嘲諷著焦躁的何順生。
眼看一場家庭大戰又要開始,何春生很煩,在這個瞬間,他無比渴望結婚搬走。他啪地關了電視,“別吵了,要吵也別拿著我當由頭。”又衝母親說,“媽,你別管了,有多少錢結多少錢的婚,何必打腫了臉充胖子!”
母親歎了口氣,說:“我是怕委屈了織錦。”
話音一落,李翠紅就惱了,把蘋果核啪地往桌子上一扔,“我進門時,你們就在家裏擺了幾桌酒,連輛婚車都不舍得雇。為了和這個王八蛋結婚,我鬧得眾叛親離,你們誰體諒過我的心情?誰想過別讓我受委屈了?”
母親小聲嘟噥:“你那時候不是和現在不一樣嘛。”
“有什麽不一樣?我不就是還沒結婚就先被何順生這個流氓王八蛋給睡了嗎!結婚前被睡了怎麽樣?又不是讓別人睡了,讓自家兒子先睡了的兒媳婦就不值錢了?”
何順生指著李翠紅的鼻子,“你再不閉上你的賤嘴,看我怎麽收拾你!”
何春生煩躁得要命,看了看哥哥和嫂子,說了句“你們慢慢打,好好吵”就出去了。
李翠紅開始趴在桌子上哭。她真的很委屈,覺得自己命不好。其實,她打心底裏知道,何春生結婚,他們該掏一點兒錢。可是,這錢全是血汗錢啊,每每想到要往外拿它們,她的心就像被小刀尖戳了一樣疼。再和織錦一比,同樣是女人,人家不僅婚前生活比她優雅風光,連婚後都是。先前,她還擔心何春生和織錦結婚後會住在家裏不方便,現在一看,人家壓根兒就不打算住這又破又爛的舊房子,她竟還護寶一樣護著,唯恐被搶了去。
這就是人和人的差別。
母親被李翠紅哭得又煩又愧,嘟囔著頭疼,要回屋睡覺。嘉嘉很乖,跟在奶奶身後一步三回頭地去睡了。
何順生不吭聲地抽煙。李翠紅的哭聲漸漸低了下去,她擦了擦臉,回屋去了。何順生歎了口氣,打開電視。是的,夾在弟弟、母親和老婆之間,讓他惱火。可是他又能怎麽辦?李翠紅跟他過了這些年,天天辛苦、月月忙地往家裏扒拉。他並沒有出太大力氣,即便是在裁縫鋪子裏,他幹的也不過是些零零碎碎的小雜活,真正出力的還是李翠紅。讓他去店裏幫忙,在李翠紅心裏,也就像在牆角擺尊關公像,起個心理鎮定的作用。畢竟鋪麵在台東鬧市區,熙熙攘攘的比較亂,有他在,她就不必怕街上的混混們。在家裏,忙成陀螺的還是李翠紅。他哪有資格指責裏裏外外忙成一團陀螺的持家女人?
可是,他心裏沉甸甸的,很壓抑。父親早就沒了,母親把他當一家之長來指靠,他是弟弟最親的大哥,和弟弟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親人,他怎麽能袖手旁觀冷了他們的心?
他悶著頭,又抽了幾支煙。
“要抽死啊!”李翠紅已不知什麽時候站到他麵前了,把一個存折扔到桌子上,“就是你殺了我,我也隻能拿出這麽多了。”
何順生用食指挑著存折,翻開看了看,是兩萬元的活期存款,那萬分的感念早已把他心頭泡得水汪汪的了,就仰頭問:“都給春生?”
“你願意扣下點兒,那是你的事。”李翠紅愛答不理的。
何順生把煙蒂狠狠地在煙灰缸裏戳了幾下,抱起李翠紅,噔噔地轉了兩圈,說:“哎呀,我的好媳婦。”
李翠紅捶了他兩下,“別屬耗子的,擱爪就忘了我的好啊。”
何順生說:“哪能,我一輩子都惦記著你的好,如果有下輩子,你還得給我當老婆。”
李翠紅“啊呸”了一聲,恨恨地說:“我這輩子跟著你遭罪還不夠?誰愛給你當老婆誰當,反正我是不當了。”
何順生不管,嬉皮笑臉地扛著李翠紅回屋去了。李翠紅知道他要幹什麽,踢了他一腳,“洗澡去。”
何順生把她放在床上,屁顛屁顛地拿著存折先去母親屋裏報了功,說:“翠紅說給春生結婚用的。”
然後,他顧不上多說,兌了桶熱水,打算去衛生間洗澡。裏麵有人,他放下水桶,轉了兩圈,滿腦子想的是李翠紅白花花的身子,就恨不能把門踢破了。
走廊裏響起沉悶的腳步聲,何春生回來了,見哥哥提著桶水在衛生間門口兜圈兒,心裏就厭厭的。隻要何順生提著水桶洗澡,夜裏隔壁就安生不了。老房的隔音不是很好,他不僅能聽見李翠紅的呻吟,還能聽清何順生夾雜在喘息聲中的髒話。
何順生看了看他,說:“回來啦?”
何春生用鼻子“嗯”了一聲。
何順生說:“你結婚,你嫂子給兩萬。”
何春生說:“哦。”心裏有點兒酸酸軟軟的感動。就他對李翠紅的了解,兩萬絕對不是小數目。何況哥哥嫂子也不是富人,都是苦扒苦做的平常百姓,每一分錢上都有汗臭味兒。
何春生頓了一會兒,又折回來,“哥,還是算了吧。”
“嫌少?”
“不是,你們掙點兒錢也不容易。”
“不容易它也讓咱掙回來了不是?拿著吧,別記你嫂子的仇。你又不是不知道,不管什麽時候,她隻要一聽掏錢就肝疼肉酸。她就這麽個人了,真需要花錢的關口,也不含糊。”
何春生知道,接下來哥哥就要表揚李翠紅了,就笑著說:“嫂子是好人,刀子嘴豆腐心,咱這樓上的人都知道。”
何順生“嘿嘿”笑了兩聲,拍拍弟弟的肩。
何春生就回屋去了。他沒打算花這兩萬,別看李翠紅不給——不給那是一種態度,她給了,他不花,再還回去,那又是一種態度。錢這東西,就是一照妖鏡,你明知一照就會看見不堪的真相,但有些時候,你忍不住要拿著這玩意去照照那些所謂的美好表象。
');
2
' 次日,何春生就去了織錦家,她還沒回來。世 紀 中 文 wWw.2100Zw.com他見柳如意在包蛤蜊餡餃子,就洗了手去幫忙。柳如意往旁邊騰了點兒空,說:“現在的男人,興到丈母娘家下廚房了。”
何春生讓她說得不好意思,順口說:“我錦程哥也到你家下廚房?”
柳如意咬著牙,“切”了一聲說:“人和人不一樣,有的女人天生是要男人來哄的。像我這樣命賤的女人,是要去哄男人的。”
何春生怕再說下去,她又會眼淚汪汪了,就識趣地閉了嘴,安靜地包餃子。
“嫂子,今天怎麽你下廚?餘阿姨呢?”何春生沒話找話說。
“我讓她去超市買三文魚生了。”柳如意利落地把餃子捏好,放在墊子上。
“三文魚生啊……一百多一斤呢。”何春生小聲嘟噥著,“你們家可真舍得吃。”
柳如意笑了笑,沒說話。
過了一會兒,門鈴響了,柳如意扔下手裏的餃子皮,跑進衛生間照著鏡子攏了攏頭發,才跑去開門。何春生看得發笑,等來人一進門,他的笑才刹了車——是羅錦程。看樣子柳如意早就知道是他。羅錦程往廚房探了探頭,說:“春生啊。”
何春生笑了笑,覺得自己多餘。織錦媽媽去幼兒園接兜兜了,她接了兜兜總要到街心公園裏玩一會兒。這個時候,應該早就被柳如意蓄謀好了,別看她臉上笑嘻嘻的,心裏不知有多懊惱被他敗壞了好事呢。
何春生識趣地洗了洗手,說自己出去等織錦。羅錦程舉著一張報紙坐在沙發上,看著他的背影,笑得很陰損。
何春生出了門,看了一下表,離織錦下班時間還早,遂去了織錦媽媽帶兜兜常去的街心公園。果然,媽媽正和街坊聊天,兜兜在旁邊的滑梯上玩得不亦樂乎。
他上前叫了聲媽媽。媽媽看著他笑了一下,就和正在聊天的街坊介紹道:“我女婿,小何。”
幾個老太太對織錦究竟要嫁個什麽樣的男人很感興趣,先是七嘴八舌地誇何春生的相貌,又問:“小何也在外國公司上班?”
媽媽笑了一下,說:“不是。”
一個胖老太太笑眯眯地打量了一會兒何春生,“嗯,好多企業都發不出錢來了,還是給自己幹好。”老太太的眼睛炯炯地看著何春生。街頭巷尾閑坐的老太太大多這樣,不見得多麽市儈多麽陰暗,卻個個喜歡炫耀子女,子女們工作好、官職高、有孝心,比穿名牌、戴鑽石更能滿足她們的虛榮心。
何春生覺得胖老太的目光像直殺他虛榮命門的刀子,帶著溫暖的笑意,一步步逼了上來。是的,他不想讓她看見自己的膽怯,更不想說自己隻是個超市的普通員工後被她們用廉價的同情和虛假的安慰包圍。他側了一下頭,就朝兜兜走去,“兜兜,走,叔叔帶你去買冰淇淋吃。”
正在滑梯上的兜兜歡呼雀躍,忘記了自己站在滑梯頂上,舞著胳膊就奔何春生來了。何春生大叫了一聲:“兜兜,小心!”
話音未落,兜兜就一個跟頭從滑梯上栽下來了。好在滑梯不高,下麵還鋪了塑膠,但兜兜受了驚,閉眼張嘴地大哭,很是淒慘。媽媽見狀嚇傻了似的愣在那裏。何春生連揍自己一頓的心都有了,對胖老太就更是恨意迭生。何春生跑過去抱起兜兜,就見他鼻子擦破了,嘴唇也腫了。媽媽慌手慌腳地讓兜兜活動了一下手腳,見沒什麽大礙,就讓何春生抱著他去社區診所上了點兒藥。
從診所出來,兜兜的哭聲漸漸小了,趴在他肩上,蚊子一樣小聲哼哼。
何春生默默地走在前麵,心裏裝滿了沒來由的憤怒,步子倔強地往前闖。
回家後,餃子已經包完了,廚房裏熱氣騰騰的。柳如意在煮餃子,羅錦程蹺著二郎腿看晚報。像所有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樣,嘉嘉一見他媽,就開始沒來由地大哭。柳如意聽見兒子哭,出來一看,見兜兜腫起的嘴唇,忙問怎麽了。何春生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他不小心把兜兜摔著了。
柳如意就不問了,把撈餃子的笊籬一扔,問兜兜疼不疼。兜兜使勁兒地點頭。羅錦程見狀也湊上來,做出一副慈父的樣子,把兜兜抱到懷裏。柳如意用小指的指尖輕輕地摸著兜兜受傷的小臉,左看看右看看,看著看著,眼淚就掉下來了。其實,眼淚不是因為看著兜兜弄傷了而心疼,她得找個借口哭一頓。下午,羅錦程打來電話說回家吃晚飯,她就特意買了新鮮的蛤蜊,滿心歡喜地又洗又蒸又剝殼地忙活了半天,因為蛤蜊餃子是羅錦程最愛吃的。
下午,自從婆婆出去接兜兜了,她又把餘阿姨也打發到了超市,盼望羅錦程能在這個點回來,看見她正在為他愛吃的晚飯而幸福地忙碌。等門鈴響時,她滿心歡喜地去開門,卻是何春生。那個失落啊,像海水一樣洶湧而至。好在何春生識眼色,見羅錦程回來,就找了個借口出去了。為此,她心下生出了一絲感激。對每一個寄希望於她和羅錦程複合的人,她都是心存感激的。
可是,何春生走了後,羅錦程都幹了些什麽?
她不指望他會扮演體貼的丈夫,到廚房幫她包餃子。隻要他過來問一聲,或是看一眼,見她正在做他最愛吃的東西,適當地表示一下領情就可。
羅錦程讓她失望,他竟然一直在客廳看報紙,對她仿佛都懶得問一聲。
傷心以及被冷落的委屈,讓她的心裏蓄滿了眼淚,終於借著兜兜的受傷,流了下來。
何春生見柳如意也哭,心裏就更窩火了,又不知說什麽好,就進廚房想幫餘阿姨幹活兒。餘阿姨已經擺好了三文魚生,灶上還燉著牛尾湯,正忙著往外撈餃子,見何春生進來了,笑得臉上開了花,“小何啊,你來得正是時候,幫我搭把手。”
何春生卻攤著兩手,不知道從哪裏下手好,隻好說:“弄別的我不會,我煮餃子吧。”
餘阿姨攪了攪牛尾湯,對何春生說:“小何,你跟織錦快結婚了,跟我學學煲牛尾湯吧,織錦最愛喝了。”
何春生突然覺得有點兒別扭。憑什麽快結婚了就該他學煲牛尾湯啊?在家裏,他可是沒下過廚房的人。就算織錦從小嬌生慣養的,他何春生是窮街陋巷裏長大的窮小子,可她餘阿姨不過是一個保姆而已,也不該那個什麽眼看人低吧!
何春生心裏憋著氣,什麽也沒說,就用笊籬把鍋沿敲得叮當響。餘阿姨似乎看出了何春生的心思,“小何,我這麽說,你別不高興。你娶了織錦,算是祖上積了八輩子德了。多好的姑娘,善良,懂事。我讓你學做飯,不是為了別的,織錦可是我看著長大的,在家連杯奶都沒熱過,你是她男人,你不疼她誰疼她?”
何春生咬了咬牙,擠著嗓子說:“我知道。”
餘阿姨也就不再吭聲了,把調好的辣根和魚生送出去。何春生心煩意亂,餃子弄碎了好幾個,等餘阿姨返回來,看著鍋裏的碎餃子,什麽也沒說,從他手裏拿過笊籬,“小何,你去坐著吧,我自己來。”
何春生從廚房出來,正好門鈴響了,織錦回來了。她好像心情不錯,見何春生從廚房出來,就笑著說:“嗬,現在就開始跟餘阿姨見習做菜手藝了?”
何春生笑了笑,用鼻子輕輕地“嗯”了一聲。織錦洗了手,幫著把餃子擺好。何春生心裏悶,羅錦程讓他喝酒,他怕喝多了會管不住嘴,說出什麽不中聽的話來,就借口說上回喝了酒,直到現在還頭疼呢,給拒絕了。羅錦程也就沒再讓,自斟自飲了幾杯。
飯後,大家看了一會兒電視,柳如意一臉委屈的樣子,讓每個人都有些自責,仿佛是因為自己才使兜兜受了傷。大家心懷歉疚地哄兜兜玩了一會兒,見他困了,就七手八腳地打水讓他洗腳擦手,送他回房睡覺。客廳裏的空氣這才稍微輕鬆了一些。
織錦胡亂調了一會兒台,沒個好節目,就懶懶地上樓了。她上了一半樓梯,突然想起何春生還在客廳呢,就回頭看他,“你傻愣著幹嗎?上來呀。”
羅錦程用嘴角壞壞地笑了一下。何春生的臉一下子就紅了,低著頭,飛快地上了樓梯,低聲說:“你叫什麽叫?弄得大家都看我。”
織錦就笑,“我又不是約你去偷去搶,叫你進來,你怕什麽?”
何春生理屈詞窮地看著她,訥了半天,才從口袋裏掏出兩個存折扔在床上。織錦瞄了兩眼,“幹嗎?”
“裝修用。”
織錦拿起存折翻開看了看。何春生有點兒不高興,“你能不能不斜著眼看我?”
“我斜著眼看你怎麽了?你回家要錢了?”
“我媽給的。這些年的工資我都交給她了,我哥給了兩萬。”
織錦歪著頭笑,把存折在手上啪啪地拍了幾下,然後用一根小指挑開何春生T恤上的口袋,把存折塞進去。
何春生疑惑地看著她,“你不要?”
“我看好的房子是裝修好了的。還有,這兩萬塊錢,春生,你想一想,你嫂子要做多少件衣服才能賺來?虧你也好意思要。”
“我沒要,他們自己給的。”何春生低頭嘟噥了一句。
織錦又笑了一下,“他們給你就要拿著啊?為了和我顯擺,還是讓我領情你們全家人都在齊心賣力地為咱倆結婚奉獻力量?”
“和你在一起,怎麽就這麽累呢!你能不能嘴下留點兒德?你不說破也沒人把你當傻子。”何春生不高興了,嘴裏嘟噥著,坐在床角,伸手胡亂在口袋裏掏。
織錦劈手把他掏出來的煙奪過去,瞪著他,把煙一絲一絲地擰碎了,“你記住了,和我在一起,你就甭想在臥室裏抽煙!”
何春生伸手去搶,織錦一閃,他差點兒摔倒。下午兜兜受傷,本來就讓他有點兒窩火了,現在織錦又火上澆油,他有點兒惱了,恨恨地看著織錦,咬牙切齒地說:“怪不得馬小龍不和你結婚!你這麽刁蠻,誰敢和你結婚?”
織錦一下子就呆了。他怎麽可以這樣沒深沒淺地說馬小龍呢?這三個字是她心上的傷口。
她憤憤地瞪著何春生,胸脯一起一伏的,突然,她把滿手的碎煙絲扔到了何春生的臉上,“你抽吧,抽死才好!不願意和我結婚,現在後悔還來得及。”說著,眼淚就滾了下來。
何春生一下子就慌了手腳,不知怎麽辦才好了。其實,在“馬小龍”三個字脫口而出時,他就知道壞了。可是話一出口就收不回來了,像下狠力踩過了勁兒的汽車油門。
何春生一邊說“是我不好,我說錯話了”,一邊給織錦擦淚,卻被她扒拉到一邊去了。他訕訕地坐在床角,歎了口氣說:“織錦,你要是覺得嫁給我很委屈,還是算了吧,不然我們都不開心。”
織錦哭得更厲害了。
何春生唯恐被羅錦程他們聽到,恨不能找個東西堵在織錦嘴上。張皇了一會兒,他覺得別無他法,張開胳膊,像狗熊一樣把織錦圈在懷裏,嘴裏胡亂叫著“妹妹”。
織錦慢慢停了哭,被淚水洗過之後的眼睛分外清澈,像兩潭秋水,粼粼的。何春生看得心神蕩漾,飛快地在她眼上吻了一下。織錦被他吻得愣了,呆呆的,一動不動。何春生的唇緩緩地移下來,又生猛又灼熱,用力地把她攬在了懷裏。不知怎的,織錦身上的扣子就開了,白白的胸露了出來。何春生看傻了。織錦本想推開何春生來著,可看著他傻傻而癡迷的樣子,又怕傷了他的自尊心,遂閉上了眼睛。何春生的唇顫抖著繼續在她臉上啄著,又滑到了她的脖子上,而後一路蔓延。
織錦心裏矛盾糾結成了一團。她知道她應該激情澎湃,可是她澎湃不起來,甚至還有些抵觸。她隻好一直閉著眼睛,盡量不去胡思亂想,有點兒自虐似的跟自己說:我是愛他的,他是最愛我的男人。
她的皮膚裸露在溫潤的空氣中,她感覺到何春生激動的嘴唇在她身上亂跑的腳步,能感覺到何春生謹慎地覆蓋在她身上的重量以及溫度,然後,什麽都沒發生。
慌亂的何春生早早地繳械投降了。他很慚愧地用頭頂對著織錦,兩手護著大腿根,臉很紅,滿是慚愧。織錦依然沒睜眼,不是怕何春生難堪,而是想起了馬小龍,想起了他一邊喃喃地和她說著情話,一邊和她做愛的情景,眼淚就悄悄地滑了下來。
她知道這眼淚對何春生實在有些辱沒。這個男人是她選了做丈夫的,她不可以褻瀆了他,哪怕隻是意識上的褻瀆。
她遞了幾張麵巾紙給他,自己翻身背對著他。
窸窸窣窣一會兒之後,她聽到了何春生扣腰帶的聲音,就回過頭看著他。
男人和女人一旦有了肌膚之親,哪怕是未成功的肌膚之親,兩人之間的距離縫隙馬上就被填滿了。穿戴整齊的何春生仰麵躺在織錦的床上,定定地看著天花板,“你什麽時候去交房款?”
“後天上午。”
“哦,我陪你去。”
織錦用鼻子“嗯”了一聲,看著他。何春生摸了摸她側過來的臉,“跟做夢似的。你真要做我媳婦了?”
織錦在他胳膊上掐了一下。
何春生嘶嘶地吸著氣,滾到一邊去了,末了,又說:“我媽給的錢,你用一點兒吧。你要多了她沒有,但是你要一點兒不用,她反而會更難受的。”
“嗯,也是,買家具時用點兒。不過,你哥那兩萬還是拿回去吧,他們掙錢不容易。”
何春生翻身壓上來,暖暖地看了看她,“織錦,你真好。”
織錦被他看得不好意思,“怎麽好了?”
“比仙女還好。”
織錦“切”了一聲,說快把她壓死了,就催他回家。後來,織錦想,她之所以催何春生走,是她沒法在短時間內接受與馬小龍之外的男人有肌膚之親。開始一場戀愛容易,戀愛這事的彈性尺度很大,可若即若離,可親昵。有些時候,它隻是一對男女到了需要履行婚姻這道人生程序的一個前奏,表演得很逼真的前奏。當然,至於是否投入了真情,隻有自己心裏清楚。
何春生就戀戀著,一路呼哨地回家去了,心情好得像成功地偷吃了一頓大米的老鼠。
');
3
' 翌日,織錦起床,眯瞪著眼下樓,在客廳坐了一會兒,聽見廚房裏煎雞蛋的聲音,濃濃的香味就飄了出來。 wWW.2100zw.com織錦的胃口就被高高地勾了起來,跑過去看,見餘阿姨在熱牛奶,柳如意把幾枚雞蛋煎得很完美,柔軟亮澤的蛋黃鑲嵌在乳白的蛋白上,像剛畫好的油畫。
織錦笑了一下,“有我的份吧?”
“人人有份。”
織錦說了謝謝,就去洗了手,幫著熱完牛奶的餘阿姨做三明治。
柳如意擺了幾個杯子,把熱好的牛奶倒進去。織錦掃了一眼,“多拿了一個杯子。”說著,趁柳如意還沒倒進牛奶去,就往櫥子裏放。柳如意劈手奪回來,小聲說:“不多。”
織錦愣了一下,看了看煎蛋,也多了一份,就問:“昨晚我哥沒走?”
柳如意用鼻子“嗯”了一聲,聲音很小,小到一出鼻孔就隨風而去了。
“他在哪兒睡的?”
柳如意就局促起來了,有點兒慌,“看看咱媽和兜兜起來了沒?煎蛋冷了不好吃。”
餘阿姨悄悄捏了織錦的胳膊一下,衝她丟了個眼色。
柳如意路過織錦身邊時,臉通紅通紅的,織錦就摸不著頭腳了。怎麽會這樣?柳如意會把羅錦程留在床上,她一點兒都不意外。她意外的是羅錦程怎麽會又回到了柳如意的床上。
織錦正琢磨著,衛生間的門開了,沒事人一樣的羅錦程從衛生間裏晃蕩出來,見織錦拿質問的目光看著自己,便耷拉著眼皮往餐廳走。
織錦跟在他身後,用鼻息哼哼地輕笑了兩聲。
羅錦程回過頭,用目光譴責了一下她的刻薄。
柳如意返回廚房去了。織錦悄悄拽了一下他的睡衣,“到底怎麽回事?要複婚就徹底點兒啊,別沒事找事回來招惹是非。到時候,你一走,亂攤子還得我和媽收拾。”
羅錦程咬了一口煎蛋,“你能不能不管我的閑事?”
織錦正要反駁他,見柳如意坐到了桌邊,一副幸福溫良小媳婦的模樣,遂收了嘴,埋著頭吃飯。飯後,她把自己的飯碗筷子放在洗碗池裏,收拾了一下,就去公司上班了。
織錦在公司待了一會兒,估計柳如意也該不在家了,才往家裏打了個電話。是餘阿姨接的,她以為織錦忘了什麽東西,問要不要她給送過去,織錦說不用,讓媽媽來接電話。
媽媽對羅錦程又睡回了柳如意床上的態度很模棱兩可,說他們複合了也好,免得這樣不尷不尬地懸在那兒沒完沒了。
織錦說:“這不是羅錦程睡回柳如意的床上就能解決問題的。萬一他隻是心血來潮這麽一下子,這不等於把一個苦果重複做了一遍塞給大家吃?”
媽媽被織錦說得沒了話,叮囑她抽時間和羅錦程聊聊,探探他的底。
愛情這事,誰愛得深了誰就失去了主動權。這事的主動權在羅錦程那裏,問柳如意沒用。織錦隻好給哥哥打電話,羅錦程不接。聽著沒完沒了的嘟嘟聲,織錦覺得羅錦程身上紈絝子弟的味道太重了。他大約是猜到了她打電話的目的,索性不接電話了,不給她開口的機會。
織錦又打了幾遍,他還是不接,她恨得牙根都癢了。
下班後,織錦直接去了他的公司。公司鎖著門,寫字樓的保安說好幾天沒看見他來了,織錦就蒙了,開車直奔“迷迭香”,羅錦程竟不在。服務生說他好幾天沒過來了,金子也沒來,餐廳都快亂套了。
織錦就愣了,覺得羅錦程可能是遇到什麽事情了,便隱晦地問服務生:“這幾天金子為什麽沒來?”
在“迷迭香”裏,服務生沒一個不拿金子當老板娘看待的,這讓織錦對她更是反感,覺得一個為人妻的女人,趁丈夫不在國內就把奸情發展到這地步,也算是“苟男苟女”中的草莽英雄了。
服務生目光單純地搖了搖頭。
織錦給羅錦程留了張紙條,讓他回來後給她打電話。
回家的路上,她覺得有點兒不妙。在這通訊便捷的時代,一個活生生的人是很難隱沒在茫茫人海裏的。羅錦程的回家睡覺,不接電話,都預示了一些不好的兆頭,十有八九和金子有關。想到這裏,她就覺得柳如意很可憐。很可能羅錦程是在金子那裏受了挫,賭氣似的拿和柳如意睡來跟金子鬥氣。如果真是這樣,他這回犯渾也就大點兒了,滑稽點兒了。金子和遠在澳大利亞的丈夫熱絡著呢,壓根兒就沒打算和他談婚論嫁。
織錦到家時,見何春生已經在了,正在教兜兜畫畫。媽媽坐在一旁,眼神複雜地看著何春生。柳如意和餘阿姨在廚房裏忙得很熱乎。
飯菜很豐盛,單從這一點,織錦就知道柳如意是寄希望於今天晚上羅錦程回來吃飯。
她不動聲色地洗了手,進廚房幫忙。
柳如意春風滿麵地洗著海鮮。織錦有點兒替她難受。女人就是這樣,一旦愛上一個人,就會犯賤,全身輕飄飄的,歡天喜地地賤。餘阿姨悄悄告訴織錦,柳如意說今天晚上羅錦程可能回來吃飯。說完,餘阿姨衝著柳如意的方向搖了搖頭,歎了口氣,跟織錦說:“你和你哥啊,咳……”織錦知道,餘阿姨想說她和羅錦程都沒找對人,就笑了一下,“春生人挺好的。”
餘阿姨把螃蟹上鍋蒸了,小聲說:“織錦啊,別嫌阿姨說話不好聽,可阿姨的眼準著呢,俗話說……”織錦悄悄碰了一下餘阿姨的胳膊,因為何春生過來了。
何春生站在廚房門口,見原本聊得很是熱乎的餘阿姨和織錦同時不吭聲了,知道是在說自己,而且絕對不是好話,就有點兒惱,卻又說不出口,悶悶地回客廳去了。
織錦一本正經地看著餘阿姨,“餘阿姨,以後別說春生了,他自尊心很強。”
餘阿姨撇撇嘴,“自尊心強還敢娶你啊?那他就不用活了。”
織錦不想繼續這個話題,故意大聲招呼大家開飯。她看見柳如意的眼睛時不時地瞄一下牆上的掛鍾,知道她在盼羅錦程。織錦在心裏歎了口氣,便也不好細說什麽,隻把兜兜抱過來,夾了些菜哄他吃。
一頓晚飯,柳如意吃得很少,從心神不寧到一臉失落。織錦邊吃飯邊裝作漫不經心地說下午去“迷迭香”了,羅錦程忙得跟陀螺似的。柳如意好像沒聽見,雙目有些呆滯地看著碗裏的米飯。織錦暗暗暴罵羅錦程有始無終。
收拾完碗筷,織錦看了看手機,羅錦程既沒給她打電話也沒發短信,心裏的不安便拱動起來。家裏的氣氛又有點兒悶,她就拽著何春生出了門。
一出門,何春生就迫不及待地問家裏有什麽事,氣氛不對頭。
織錦把羅錦程昨晚睡在家的瓜葛說了一下。何春生撓了撓頭,說:“怎麽會這樣?你哥又不是不知道柳如意一直對他不死心。”
織錦歎了口氣,“他好像遇上了什麽事,我去找他了,這幾天他不在公司,也沒去西餐廳。”
織錦開了車,兩人風風火火地去了“迷迭香”。
燈火闌珊的“迷迭香”裏人煙寥落,比往日清淨了不少。織錦的心就揪了一下。做生意和過日子不同,過日子清淨是福,做生意清淨是潦倒。
“迷迭香”不僅客人不多,竟連音樂也沒放,整個營業廳裏燈光昏昏地曖昧著,顯得更是寂靜空曠了。服務生見織錦來了,衝吧台裏麵努了努嘴。織錦笑了一下,說了聲謝謝,悄悄繞過去,見羅錦程趴在吧台裏麵,已經睡著了,看樣子喝了不少酒,頭發有點兒亂。
織錦在他身邊站了一會兒,推了推他。羅錦程揉著眼睛抬起頭,見站在跟前的是織錦,一眼的喜意像遭了暴雨衝刷一樣,刷地就落沒了。
“哥,這幾天你怎麽了?”
“沒怎麽。”
“不對,你不正常。”
“操心你自己的事吧,別管我。”羅錦程有些惱,懶懶地坐直了,點了支煙。
織錦劈手給奪下了,“和金子鬧矛盾了吧?”
羅錦程掃了她一眼,“你的偵探才能用錯地方了。你以為我是何春生啊,蠢了吧唧的讓你一眼望穿?”
羅錦程窩在吧台裏,並沒留意何春生就站在吧台外。說真的,他暫時還沒習慣何春生時時陪在織錦身邊,他總覺得他們要結婚這件事就像個逗樂的惡作劇,不會長久,也不可能實現。
何春生偏偏把這話收進了耳朵,他咬了咬牙,額上的青筋跳了兩下,織錦聽到了他的拳頭在身後攥得骨節喀嚓喀嚓響。
她心下一緊,悄悄地踢了哥哥的腳一下。羅錦程也是聰明人,意會到了這一腳的含意。他並沒有站起來道歉,而是埋著頭,嗬嗬笑了兩聲,說:“我就不明白像何春生那麽憨厚老實的人怎麽敢娶你?說真的,我不擔心你,我倒真是擔心他。”說著,就去玩手機上的遊戲。
“我不是留了便條讓你給我打電話嗎!”
“沒心情。”
“你到底怎麽了?”
“沒怎麽。”羅錦程咬牙切齒地玩手機上的賽車遊戲。
“你倒沒什麽,你回家看看,你昨晚一夜春風,今天柳如意就做了一桌子菜,全是你愛吃的!你知不知道?可是,你沒回去,她的臉可以拿到活海鮮市場去賣冰了!拜托你,哥,你也三十多歲的人了,凡事考慮一下後果好不好?柳如意吞安眠藥差點兒連命都沒了的事,你這麽快就忘了?”
織錦重提不堪的往事,讓羅錦程怒火中燒,啪地扔了手機,憤憤地站起來,“我自己的事會自己處理,你讓我清淨一會兒好不好?”
“到底怎麽了?你告訴我!別讓全家人為你提心吊膽的。”織錦抱著胳膊,一副不弄清楚絕不罷休的姿態。
羅錦程掃了一眼何春生,“你也來了?”
何春生麵無表情地“嗯”了一聲,就轉身坐到一張台子旁,拖過一張晚報,看得很仔細。羅錦程斜著眼,外強中幹地笑了一下,低聲說:“金子躲著不見我。”他倚在吧台上,望著天花板,點了一支煙。
“為什麽?”
“可能她老公要回來了。”
織錦就冷笑,“她老公不是每年都回來嗎?怎麽,她就在老公回來的前後幾天為他守節?”
“你能不能說話別這麽惡毒?”
“就你和她的那點兒破事,還想讓我說什麽好話?我來隻想看看你到底怎麽了。還有,要提醒你,如果不打算和柳如意複婚,就請你不要上她的床,我們不想因為你而小心翼翼地看她的臉色。”
“是我讓你們哄她的?當年我和她離了婚,是我把她領回來的?要算賬你去天堂找咱爸,別落我頭上!”
織錦火了,“你沒逼我們留她,也沒要求我們哄她,但是我和咱媽不會像你一樣讓狗把良心給吃了。一個女人拖著半歲的孩子,住在娘家北向的小陽台上,受盡冷眼,你看得下去我們還看不下去呢!咱爸咱媽是怕你遭了天譴,在替你積德呢!這些年,咱爸咱媽一直在償還你欠下的良心債,拜托你領點兒情好不好?”
羅錦程的氣焰緩緩低了下去,“說吧,你打算讓我幹什麽?”
“我就是想告訴你一聲,不要不負責任地上柳如意的床!還有,我覺得你這幾天不正常,希望你不要再鬧出什麽事,讓咱媽跟著操心。”
羅錦程懨懨地說知道了,看了何春生一眼,覺得自己有點兒失禮,就問:“春生,喝咖啡還是別的?”
何春生雖然眼睛盯著報紙,可心裏還惦記著羅錦程在吧台裏說的那句話。被人看扁的滋味很不爽,盡管羅錦程實施了補救,但他的自尊已經被捅了一個口子,那個補救不過是糊上了一塊創可貼而已,隻能起到幫助愈合的作用,卻不能從根本上除掉捅向他自尊的那一刀。
何春生冷靜地看了看他們,說:“不喝。”
羅錦程想緩和一下氣氛,看著織錦,“你呢?織錦,喝點兒什麽?”
織錦說:“我什麽也不喝。哥,你好自為之吧。還有,我希望那個金子的老公這次回來是給她辦移民的。”
一聽這話,羅錦程的眼裏就露出了凶光,像一把小石子,砸在了織錦身上。
織錦挽著何春生的胳膊走了,到門口時,就聽羅錦程在背後很不屑地“哼”了一聲。
一出“迷迭香”,何春生就默默地把胳膊抽出來,悶著頭往前走。織錦覺得有點兒怪,就問他:“春生,你還真生我哥的氣了?”
何春生點了支煙,“我生自己的氣。我配不上你,織錦,真的,我配不上你。”
“你沒頭沒腦地說些什麽啊!”織錦晃晃他的胳膊。
“今天晚上,你和那個保姆在廚房裏說我了吧?”何春生瞥了她一眼。
“餘阿姨說你老實。”
何春生“哼”了一聲,“誇我的話,會一看見我進去就不吭聲了?狗眼看人低!”
“春生,我不許你這麽說餘阿姨!她在我們家待了快二十年了,從來沒人這麽說她。”
何春生把煙踩滅了,“咳,給有錢人家當保姆都比當窮人有麵子。”
織錦恨恨地看了他一眼,沒好氣地說:“好了好了,餘阿姨沒說你壞話,就說我不會做飯。等咱倆結婚了,總要吃飯吧?她是在跟我商量是教我呢還是教你。”
何春生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她真愛操心。”
');
4
' 上午十點,何春生和織錦在地產公司簽了合同。世 紀 中 文。com當售樓小姐問戶主寫誰的名字時,織錦看了何春生一眼。何春生的目光飛快地移到窗戶上去了。窗外有棵巨大的法國梧桐,風一吹,樹葉嘩啦啦地響。
織錦說:“羅織錦。”又看看何春生,“可以嗎?”
何春生像被燙了一樣,飛快地說:“那當然。”
可織錦還是看到了他眼中的一絲失落,淡淡的,從他眼裏滑下去。這是原則性問題,她不想更改。本來房子就是哥哥給錢買的,她沒必要扮出一副貼心貼肺的樣子把戶主寫成何春生,她又不需要巴結他。甚至她覺得自己隻是在履行一道人生程序,和他連愛情都可以不談。若一定要說她和何春生之間有什麽的話,那應該是一種類似於親情的東西。她記得小時候他端著一小碗好吃的東西,砰砰地敲她家門的樣子;記得放學路上他替她背著書包,她一邊跑一邊跳繩的時光。那些日子是輕盈的,像一股向上旋轉的美好氣流。
按理說何春生在她心裏的位置,也就僅次於哥哥吧,算是沒有血緣關係的親人,為什麽她心裏會對他有一絲莫名的怨懟呢?
把購房合同放進包裏時,她瞥了幾眼何春生。他有些無聊地把玩著手機,按啊按啊的,也不知他究竟按了些什麽。織錦知道,他在用這種方式掩飾內心的失落。
她的心微微一軟,拽了拽他的胳膊,說:“走吧。”何春生像個找不到方向的孩子,跟在她的身後走著。
街上燦爛的眼光有點兒刺眼,織錦戴上了墨鏡。突然,何春生很神經質地說:“你幹嗎要戴墨鏡?”
織錦愣了一下,指了指天空,“刺眼。”
何春生有點兒激憤似的撇了一下嘴,“和我一起走,怕人看見?”
這句沒頭沒尾的話,一下子就把織錦噎住了,她皺著眉頭看著何春生,“你沒病吧?”
何春生的臉上更添了一分怒氣,“你想說我有病就直接說!”
“春生,你很反常!這麽紮眼的太陽,我戴墨鏡怎麽了?你怎麽像個神經過敏的怨婦?”
“羅織錦,你說誰是怨婦?你不願意和我結婚,現在後悔還來得及,我又沒把刀架在你脖子上逼婚!”
織錦愣愣地上下看了他一會兒,“哼”了一聲,轉身就去停車場取車。她不想像潑婦一樣在街上和人吵架,她永遠不會讓這樣的事發生在自己身上。
何春生兩手插在褲袋裏,怒氣衝衝地仰頭看天。織錦比誰都清楚,他的桀驁不馴是多麽的外強中幹。在售樓處,關於戶主的問題,讓他的麵子跌在了地上。現在,他需要一個缺口發泄內心的積鬱。和織錦在一起,幸福和壓抑的比重是等同的。
他有男人的虛榮與驕傲,可在織錦麵前,那些驕傲像患了腦癱的小兒,軟軟的,無法站立。
織錦上了車,看了一眼街邊的何春生,覺得牙根是癢的,她真想朝他屁股踢兩腳。
');
1
' 買的是現房,織錦很快就拿到了鑰匙。世 紀 中 文.com
鑰匙在包裏睡了十幾天,因為賭氣,她沒去看房子,倒是媽媽和柳如意非常熱情地去看了。回來後,她們就七嘴八舌地說房產商裝修得太低檔,建議重新裝修一遍,要不等住進去了才想起來要裝修,就麻煩了。織錦總是愛答不理的,好像她們討論的事和自己沒關係。
見她沒反應,媽媽狐疑了一會兒,才說:“最近沒見春生來家裏。”說完就看著織錦。織錦沒聽見一樣繼續吃火龍果。媽媽不高興了,把嗓門提高了一點兒,“織錦,我和你說話呢!你和春生鬧矛盾了?”
“誰和他鬧矛盾!媽,我必須和他結婚嗎?”織錦把火龍果的皮扔到果皮盤裏。
一聽這話,就不必問了,媽媽虎著臉去看電視。柳如意插嘴說:“倒也是,何春生有點兒配不上咱家織錦。”
餘阿姨也點點頭,“誰都能看出來。”
這話讓媽媽有點兒不高興,就給餘阿姨和柳如意遞眼色,提醒她們別說這些沒用的。一家人正各懷心事呢,電話就響了。座機正好在織錦手邊,號碼很陌生,她瞅了半天才接起來,懶洋洋地問:“找哪位?”
媽媽和柳如意百無聊賴地看電視。家裏的電話大多是找織錦的,和她們沒太多關係,所以若是織錦不在家,電話響半天也沒人接是正常的,反正要找的人不在。
織錦“嗯嗯”地說著話,臉一點點地變成鐵青色。她一邊說電話一邊把放在旁邊的手包合攏,匆匆地說:“別說了,我現在就去。”說著,就掛了電話,匆匆換鞋子。
柳如意覺得蹊蹺,跑過來問:“出什麽事了?”
織錦埋著頭換鞋,小聲說:“我哥給人打了。”
聲音雖然小,媽媽還是聽見了,騰地站起來,慌手慌腳地問:“啊!你哥給人打了,因為什麽給人打了?”
織錦不想讓媽媽擔心,便用輕描淡寫的口氣說:“因為一點兒小事,和人發生了口角,沒事了,在醫院呢。”
媽媽慌慌張張地換鞋,要跟著去醫院。織錦從她手裏把鞋子奪下來,“你去幹什麽?這不添亂嗎!又不是什麽大事,就是點兒皮肉傷。你在家待著,有事我給你電話。”
織錦心裏早已是雨打梨花,卻不敢給媽媽看見。電話是醫院打來的,聽口氣羅錦程傷得很厲害,具體情況也沒細說。她不想讓媽媽去看血淋淋的場麵,雖然她做了一輩子醫生,見慣了生老病死,控製悲傷情緒的神經已經給錘煉出來了,但那畢竟都是事不關己。血淋淋的場麵一旦落到自家親人身上,再堅強的人都會崩潰。
柳如意也急了,說:“媽,你和餘阿姨在家照看兜兜,我和織錦去。”說著就換好了鞋子。
織錦見她早已淚流滿麵,也沒攔她,隻是心急如焚,恨不能生了翅膀飛到醫院,醫生正等家屬到場簽字做手術呢。
她們把期期艾艾的媽媽留在家裏,出門之後就往樓下跑。織錦打開車門,柳如意一頭紮進來問:“織錦,你哥到底怎麽樣了?”
織錦的眼淚這才刷刷地落下來。剛才,護士在電話裏說羅錦程的右手幾乎被砍掉了,隻剩了一點兒皮膚和胳膊連在一起。腿也斷了,肋骨斷了四根,送到醫院時,整個人是昏迷的。
織錦邊哭邊跑,在爸爸剛剛去世幾個月的時間內,她不能確定媽媽是否能經得起第二次重創。她不敢告訴媽媽,也不敢仰仗柳如意,畢竟她和哥哥離婚了,再仰仗她一分就是欠了一份不能償還的情義。
到了醫院,羅錦程已被推進手術室了,等家屬簽字就可以開始手術了。織錦都沒細看就在手術協議上簽了字,然後趴在手術室的門上往裏張望。柳如意也趴上來看,可是除了一條白茫茫的模糊通道,什麽也看不見。
她們坐在手術室外的走廊上,不時相互看一眼。好半天,織錦才感覺到柳如意一直死死地攥著她的手,那麽緊那麽用力,汗水從她們的掌心裏滲出來,把彼此的手弄得濕漉漉的。這一刻,織錦突然覺得柳如意是那麽的親切,她們像兩個被孤單地扔在戰場上的傷兵,都有一顆悲淒無助的心,相互依賴,害怕失去對方。
從出了家門,一直到醫院,眼淚在柳如意的臉上滾啊滾啊,沒斷過。
織錦小聲說:“別哭了,如果你知道我哥是為什麽才傷成這樣的,你會恨他的。”
柳如意搖了搖頭,邊哭邊說:“我不恨他,真的不恨,他就是把我殺了,我也沒法把他從心頭放下來。”
織錦茫然地看著她,在心中飛快地過濾著種種糟糕的可能。有一點,不需要羅錦程說,她也是篤定的——羅錦程的傷,肯定和金子有關。這樣想著,她心頭的恨意像火苗一樣,又躥了起來。
柳如意抽抽搭搭地哭,像迷失了方向的傻小孩。見她這樣,織錦就更是煩亂。這種煩亂讓她倍感孤單,覺得快憋死了,就跑到醫院外麵去。
燈光從各個方向的窗口漏出來,把城市的夜晚切割得支離破碎。織錦彎著腰,深深地呼吸了幾下,眼淚就掉了下來。現在她多麽想找個肩膀讓自己偎依一下,一個人扛住苦難的感覺太糟糕太累了。
她想打電話給何春生,掏出手機,按上號碼,通了。她疲憊地說:“是我。”
對方沉默,隻有呼吸聲在電話裏微微地回響。她有點兒怒意,想,如果不是遇到這樣的事,八輩子也別指望我主動給你打電話!除了一無是處的自尊,你何春生還有什麽?她這樣恨恨地想著,聲音裏就沒了好氣,“怎麽不說話?”
手機裏依然沒回應。織錦惱了,正要掐斷,卻突然發現她撥的竟是馬小龍的號碼。她愣愣地看著手機,人就傻掉了。
她猛地掐斷了電話,慢慢地彎下腰去,默默地哭了。她明明是想找何春生的,怎麽會撥了馬小龍的號碼呢?
她抱著膝蓋哭,過了一會兒,才拿出手機,又撥了何春生的電話。
何春生的手機關機了,她隻好打了座機。是何春生的母親接的,她睡得有點兒糊塗了,愣是讓織錦說了半天才反應過來是找何春生的。
何春生接了電話,一聽是織錦,就美得不行。其實,那天剛吵完架他就後悔了,可是又不想那麽快向織錦認錯。其一怕被她看低,其二夫妻間的認錯,一開始誰主動,誰就在婚姻中處了下風,他不想開這個先河。所以,這十幾天來,他明知織錦不會主動向他求好,也咬牙挨著,挨得日子都沒滋沒味的。如今織錦主動打來電話,且是在深夜,他立馬聯想到她是不是也像自己一樣承受著煎熬,在這個深深的夜裏,終於再也忍不住了,就主動給他打了電話。想到這裏,何春生心裏就美滋滋的。
接過電話,還沒開口呢,何春生就聽到了織錦的哭聲。在手術室外四個小時的焦灼等待讓她快要虛脫了,她需要何春生這根拐杖。
一聽織錦哭,何春生的大男子漢英雄氣概像旺盛的火苗,呼呼地往上躥,聲音柔和地哄織錦:“你怎麽哭了?”
這一句話讓織錦仿佛傍到了依靠的肩膀,哭得更厲害了。
何春生連忙道歉:“織錦,我知道那天是我不好,以後我再也不惹你生氣了。”
織錦還是哭。
何春生就差跺腳指天發誓了,可惜織錦又看不見,隻好說:“你等一下,我一會兒去找你。”
織錦這才抽泣著說:“我在醫院。”
何春生就迷糊了,順口問她在醫院幹什麽。
織錦說:“別問了,你快來吧。”怕他找不到,又囉唆了一會兒。
何春生撂下電話,匆忙套上衣服往醫院跑。母親被電話弄醒後就睡不著了,追在兒子屁股後問:“大半夜的,你去哪兒?”
何春生頭也不回地說:“織錦在醫院哭得厲害,我去看看。”說著,人就到了樓下。
母親嘟噥了兩句,就躺下了。
深夜的青島安靜又空闊,何春生在街上走走停停地過了半天才攔上一輛出租車。等他到了醫院,隻見織錦和柳如意木訥地坐在手術室外的長椅上,被疲憊和擔憂搞得像傻了一樣。
何春生一看就知道不是小事,不知怎樣問才能讓織錦不至於傷心。織錦有氣無力地拍了拍長條椅,讓他坐過來。
何春生沒坐,使勁兒看著織錦,“怎麽了?”
“我哥在做手術,被砍了。”織錦簡短扼要地說了一句。
何春生愣了一下。“是不是因為那個……”見柳如意在旁邊,就把下半句話吞了回去。
盡管沒說出口,大家都明白何春生想說的是什麽。織錦低著頭,說:“我也不知道,我猜,可能是的。”
三個人又陷入了沉默。偶爾有人從遠處的走廊上趿拉著拖鞋走過去,在夜色中磨出了沙沙聲。
織錦靠在何春生身上,無力地看著手術室的門。羅錦程進手術室已五個小時了,比一個世紀還漫長的五個小時。
織錦的手機響了,在寂寥的夜裏格外刺耳。她看也不看就接了,以為是媽媽,卻是馬小龍。他的聲音很沉,好像抽了過多的煙,“織錦,你怎麽了?”
織錦看了看何春生,站起來,往旁邊溜達了幾步,“不好意思,剛才我撥錯號碼了,我很好。”
馬小龍沉吟了一會兒,說:“為什麽你要賭氣?織錦,你是愛我的。”
織錦的心裏就刮起了一陣龍卷風,眼淚搖搖晃晃地要跑出來。可在這個時候,她不想說這些,就壓低了聲音說:“那是過去了,很抱歉我剛才打錯了你的電話。”
“你在逃避我?”
織錦苦笑了一下,“我在醫院裏呢,不想多說什麽。”說著就掛了電話,轉身時見何春生直直地看著自己,遂笑了一下。她知道他很想知道這電話是誰打來的,她不想多說話,就故作表情鎮定地坐了回去。
剛坐好,電話又響,還是馬小龍。織錦看了一眼,就把電話掐斷了。電話又響了好幾遍,每響一兩聲,織錦就給它掐斷了。
何春生不動聲色的臉上已漸漸有了僵硬的怒意,一副恨不能劈手把手機奪過去看個究竟的樣子。
織錦仰著臉看手術室的門,假裝不在意他的表情。在這個心煩意亂的時候,她沒有心情去向何春生解釋任何事情。
馬小龍又發了一條短信,沒有什麽話,隻是一串問號。
看短信時,織錦沒避諱何春生,很明朗地把手機舉在眼前看。她知道何春生看見了那串問號,看完之後,她就刪除了。
何春生終於忍不住問:“誰?”
“馬小龍。”織錦平靜地說,“我給你打電話時,誤撥了他的號碼。”
何春生的兩手合在膝蓋上,瘦瘦的身子往後仰著。他看了看天花板,又看了看手術室的門。
織錦麵無表情地說:“我不是故意的。”
何春生啪地拍了自己的臉一下,老半天才說:“一隻蚊子。”說完,煞有介事地彈了彈手指,仿佛真有隻蚊子被拍死在掌心裏了。
');
2
' 淩晨四點,羅錦程終於被推出了手術室,裹得像具白色的木乃伊,眼皮沉沉地耷拉著,麻藥還沒醒過勁兒。{}柳如意遠遠地看著,眼淚劈裏啪啦地往下掉。
織錦迎上去問:“怎麽樣?”
醫生摘下口罩,臉上的表情極度疲憊,“沒事了。但是因為送來得有點兒晚,他斷肢的接活質量,我不敢保證。我們盡最大的努力了。”
織錦小聲說了謝謝,幫護士推著羅錦程往前走。刹那間,她很茫然,突然覺得肩上擔了幾千斤的擔子一樣。
醫生又叫住了她:“病人的下肢很可能癱瘓,他有兩節腰椎粉碎性骨折。”
從醫生那裏傳來的消息,一個比一個嚴酷。織錦覺得腦袋好像被狠狠地打了一下子,她被打蒙了。
羅錦程被安排進無菌病房。織錦坐在外麵,透過窗子看著她英俊的哥哥腦袋腫得像個胖西瓜,而且是個蠟黃的胖西瓜。
何春生扶著她的肩,小聲說:“別難過,會好起來的。”
織錦知道這是句徒勞的廢話,也就起個暫時的安慰作用,但她還是很感激。現在她忽然明白了為什麽那麽多優秀的女人會蜷縮在一樁看似窩囊的婚姻裏不出來了。
人和人之間,是需要相互關懷的。
這時的柳如意好像突然得到了什麽神諭,反而鎮定得很。她先是給媽媽打了個電話,把這邊的情況避重就輕地說了一下,就去纏著問護士,像羅錦程這樣的病人吃什麽最好,怎樣護理才科學。
忙了一夜的護士早就因疲倦而麻木了,對柳如意的詢問,有一搭沒一搭地回著,提不起精神。柳如意耐著性子賠笑臉,織錦看得很辛酸,想到底是愛情偉大呢,還是柳如意賤得令人心酸?
織錦過去拽了拽柳如意,“別問了,就我哥現在這樣,兩三天內肯定是吃不了東西的。”
柳如意猛地回過頭,目光直直地看著織錦,眼淚刷地滾了下來。她猛地閉上眼,衝著織錦聲嘶力竭地喊:“我不能讓他癱了!我不能讓他癱!”喊完她就開始失態地哭。悲傷的哭聲像寂寞黑夜裏的拖拉機嗚嗚,在醫院長廊裏來回奔跑。
天麻麻亮了,織錦知道,過不了多久,媽媽肯定會來醫院,這爛攤子不能持續太長時間。她拉了拉無限悲愴的柳如意,“嫂子。”她已經很多年沒這樣發自內心地喊柳如意嫂子了。如果是在平常,她會覺得這樣稱呼是刻意討柳如意開心,可在這個時候,她覺得這樣稱呼是一種敬意。
悲傷已弄昏了柳如意的神經,對織錦的這聲稱呼,她並沒表現出意外的喜悅,淚汪汪地看了看小姑子。織錦說:“我哥的傷勢不能讓我媽知道,至少現在不能讓她知道。”
柳如意還是愣愣地看著她。何春生反應比較快,說:“是啊,媽會受不了的。”
“不管是對我媽還是對我哥,都不要說他有可能會癱瘓。即使將來我哥真站不起來了,也要讓他們慢慢接受這個事實。”
柳如意沒說什麽,隻有吧嗒吧嗒掉眼淚的份兒。
織錦看了看天色,說:“你們都回去吧,天亮了還得上班。”
何春生憐惜地扶著她的肩,“你呢?”
“我請假。”說著,織錦就坐在了走廊的椅子上。
何春生去也不是留也不是,看著織錦憔悴的臉,他很心疼,說:“你回家睡一會兒吧,今天我請個假。”
織錦擺擺手,“算了,這樣的日子還長著呢,別爭了。”
柳如意就擰著眉頭看她。織錦被她看得心裏發毛,小聲說:“怎麽了?”
柳如意又躊躇了一會兒,說:“今天你就替我在醫院守一天吧。”說完就走了,背影有點兒蕭瑟,像秋天的一株枯草。
織錦把一臉倦色的何春生也打發走後,就去了醫生值班室,叮囑醫生和護士不要把羅錦程將會出現的狀況告訴媽媽和他本人。醫生和護士深表理解,表示隻要他們配合好,保守秘密應該不難。
從醫生辦公室出來,何春生已提著一個方便袋等在病房外了,見她過來,扶她坐了,掏出一盒牛奶來,插上吸管遞到她嘴邊,“吃點兒東西。”
織錦看了看他,無聲地吸著,眼淚撲簌簌地落下來。
何春生從旁邊抱著她的肩,心疼她,又找不到話說。
織錦順勢歪在他懷裏,一邊吸奶一邊哭,像孩子似的,弄得何春生的心裏也酸溜溜的,掉了幾顆眼淚。織錦拿出一盒奶給他,“熬了一夜了,喝點兒去上班吧。”
何春生接過來,默默地喝完了,又看看她,說:“我去上班了啊。”
織錦點頭。何春生戀戀不舍地走了,看著孤單單地坐在走廊裏六神無主的織錦,他也很難受。隻有天災人禍的事發生,人才會發現,一個人的力量是單薄的,單薄到麵對好多事情隻有默默感傷的份兒。
織錦去衛生間洗了兩把臉,也沒毛巾擦,臉上水淋淋的就出來了。她出門就看見走廊的另一頭,媽媽領著兜兜東張西望地過來了。織錦聲音哽咽地叫了聲媽,臉上擠出一絲笑。
媽媽老了,身體顯得那麽笨拙,像一隻慈祥的企鵝。兜兜被她拽得一搖一搖的,像隻蹣跚的小鴨子。
“你哥怎麽樣了?”
織錦說:“沒事了,在病房裏呢。”又抹了一下臉上的水痕,指了指病房。
媽媽鬆開兜兜奔過去,趴在門上看,一動不動地看了半天。織錦說:“媽,別看了。”去拉她,才見媽媽臉上早已經淚水橫流。
媽媽本就是醫生,這狀況不需織錦多說,就清楚到底有多嚴重。
母女兩個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掉眼淚,半天,織錦才說:“會好的。”
媽媽也沒說什麽,起身就去醫生辦公室了。兜兜翻著何春生拎來的方便袋,在裏麵翻出了一包口香糖,撕開就塞進嘴裏去了。織錦知道他見了口香糖就不要命似的,而且還總是把嚼完的口香糖咽下去,於是就哄他往外吐。兜兜不肯,把剩下的口香糖往背後藏,壞壞地笑著和姑姑捉迷藏。現在的織錦哪有那份閑心,就虎著臉對兜兜說:“你再不把口香糖吐出來,看我不打爛你的屁股!”
兜兜第一次見姑姑這麽凶,有點兒嚇慌了,木木地看著織錦,兩眼一閉,就哇哇大哭起來。
織錦趁勢把他嘴裏的口香糖摳出來扔掉,又把他手裏的口香糖奪過來,剛想一起扔掉,又想起自己早晨沒刷牙,就抽了兩條吃了。兜兜見姑姑竟把口香糖搶去自己吃了,就更是憤怒,哭得更凶了。響亮的哭聲把護士都招了出來,織錦一見,就指了護士說:“你再哭,護士阿姨就給你打針了。”
這話起到立竿見影的效果,兜兜及時地刹住了車。
織錦抱著他去找媽媽。兩個護士正在整理昨夜今晨的病例記錄,醫生也在做筆記。媽媽坐在一張小方凳上,低著頭,一聲不響地捏自己的手指。織錦叫了她一聲,她才怏怏地站起來,把兜兜接到懷裏,擦了擦他的臉,“姑姑欺負兜兜了?”
兜兜委屈地抽搭起來,眼淚就從媽媽的臉上緩緩地流了下來。織錦看了看醫生,醫生也會意地微笑了一下。
臨近中午時分,柳如意風風火火地趕到了醫院,她的臉上已經沒有了悲傷和慌亂,而是堅毅的表情。她對織錦說:“你去上班吧,你哥這邊交給我了。”
“不是說好了今天我在這裏嗎。”織錦狐疑地看著柳如意。她有點兒不安,從柳如意堅定的眼神中,她看出這個對愛情始終癡心不死的女人,肯定又做出了一個重大的舉措。這讓她忐忑而惶惑。是的,她不否認自己是瞧不起柳如意的,連同柳如意的愛情都覺得是卑賤的。很多時候,她覺得這個女人不可思議。羅錦程對柳如意已不是薄情這麽簡單,而是踐踏和蹂躪了,為什麽柳如意就是不死心呢?按說現在她應該有快意恩仇的感覺,感謝上天終於替她懲罰了負心人呀,為什麽她不呢?
柳如意沒理會織錦對她的凝視,倒是用自言自語的口氣輕描淡寫地說:“我辭職了,我得照顧他。”
織錦默默地看著這個被她和羅錦程鄙薄的女人,心裏翻江倒海般不能平靜。這是第一次在這個又瘦又醜的女人麵前,她深切地感覺到了自己的卑微與市儈。
不管多麽庸俗的女人,一旦遭遇愛情,都會煥發出令上帝都瞠目結舌的光芒。
柳如意淡淡地看著她,說:“這是件好事,這下他就不會覺得我配不上他了。”
織錦哭了。
原來,在這世上,從沒有卑微的人、卑微的愛情,隻有卑微的心靈。
');
3
' 上午十點左右,羅錦程醒了過來。世 紀 中 文。com他緩緩地睜開了眼,然後看到了一片茫茫無邊的白色。他躺在一個雪白的世界裏。他想動,隻是想動而已,麻醉藥讓他的身體還不是很聽使喚。他動了一下頭,腰椎就像碎了一樣的刺痛。
他張望了一下四周,看見了柳如意的臉,像一張畫一樣扁扁地貼在病房與走廊之間的玻璃上。
他定定地看了一會兒,又疲憊地垂下了眼皮,沒有任何表情。
他想起了金子,那個用散漫眼神看著他的金子。他打她電話,她接了,隻說了一句話:“你不要再來找我了,我老公回來了。”連個回話的餘地都不給他,就掛了電話。
再打過去,就關機了。他打她家座機,接電話的是個男人。他掛了電話,又發短信給她。半個小時後,她回了,很簡短的一句話:“我說過了,請你不要再找我了,我要回到正常的生活中。”
那條短信讓他愣了一會兒。那麽她和他在一起的那些時光,在她看來是不正常的?可是他覺得他們在一起時,她看上去是那麽自然而熨帖,像魚之於水。
他又發了一條短信:“金子,我是愛你的。”
她沒回短信。
再也沒回。
他就去她家附近等她。他像個頹廢的老人,蜷縮在車子裏,望著街邊熙熙攘攘的人群,悲涼地想,金子對他,是早有提防的。在一起這麽久,他隻知道她就住在登州路青島啤酒廠一帶,卻不知她住什麽路、幾號樓。每次送她,到啤酒廠門口,她就停住了,溫柔而堅決地拒絕他繼續跟來,理由是不想讓孩子或是鄰居看見。因為愛她,他的順從是無條件的。他立在黑夜裏,溫柔地看著他的金子拐進小區。在他的內心深處,因為有金子,這片小區就成了美好的天堂,他的天使就睡在這裏,每個清晨,被穿窗而過的陽光撫摩著臉龐醒來,睜開懶散的雙眼。
等了十幾天,他終於等到了她,她挽著一個男人從街邊一家便利店出來,有說有笑,狀態親昵。男人和穿著高跟鞋的金子差不多高,頭發幾乎要禿了,五官像一個燒糊的肉丸子上被近距離地掐了幾個窟窿,嘴唇緊緊地抿著,看上去像個胖老太太。他無法忍受金子為了一個這樣的男人棄自己於不顧。
他下了車,按捺著內心的痛苦,沒上前去招呼她,隻是默默地跟在他們身後。
在他們快要拐過一個街角時,他終於低低而深情地喚了一聲:“金子。”
金子行走中的背影愣了一下,但是沒有停下來,隻是愣了一下而已。他們繼續往前走。他又喚了一聲:“金子!”聲音高了許多。
這時,他看見男人停了下來,歪頭對金子說了句什麽,金子才不情願地轉過身,淡漠地看著他說:“哦。”
他往前邁了一步,又叫了一聲金子,這一聲裏就有了悲愴的味道。他眼裏慢慢有了液體的痕跡。
金子依然淡漠地看著他,對旁邊的男人說:“是羅先生,‘迷迭香’的投資人。”聽口氣,她好像曾不止一次地對這個男人說起羅錦程。然後,她又對羅錦程說:“羅先生,對不起,我不能繼續在‘迷迭香’做經理了,因為我要移民了,最近要跑移民手續。”
“你的辭職,我不批準。”羅錦程不動聲色。
男人“哦”了一聲,看他的眼神就有了些玩味的鄙薄。而羅錦程對男人的目光視而不見,仿佛他是不存在的空氣,隻是一味迷茫地望著金子,“金子,我想和你說幾句話。”
金子看了看身邊的男人,“說吧,我聽著呢。”
“我想單獨和你說。”
金子微微笑了一下,“就在這裏說吧。”她的眼神很篤定,仿佛他們不過是多年未見的鄰居,相互之間隻有熟稔,沒有過密的交際往來,也就沒什麽可避諱的。
悲憤像輕盈飄零的雪花,一片一片地落在羅錦程的心上,那麽涼,那麽冷。他又往前邁了一步,“我不想在他麵前和你說話。”
男人的臉上已有了些不悅,扯了金子的手臂說:“走吧,回家做飯。”
羅錦程的憤怒一下子找到了發泄點,他瞪了男人一眼,一把把男人的手從金子的胳膊上扒拉開,“我要和她說話,你沒聽到嗎?”
男人陰陰地笑著,看著他說:“你別他媽的得寸進尺!對你,我已經夠忍讓了。”
金子見狀不好,也扯著男人往家走。
羅錦程的眼睛就紅了。他衝上去,一把拽住男人的T恤,往回死命一拉。男人一個趔趄,就倒在了地上。羅錦程愣了一下,轉過頭去拽著金子往街邊走,“今天我必須和你談談!”
往日的懶散一下子從金子臉上消失了,她尖叫道:“羅錦程,你要幹什麽?”
羅錦程像個喪心病狂的瘋子,手裏拽著金子的胳膊,嘴裏嘟囔著“我要和你談談”就往街邊走。金子的尖叫聲很快就招來了一批圍觀的人。
羅錦程把金子拉到啤酒廠對麵的一個居民樓道裏,他把她圈在胳膊中,用血紅的眼睛逼視著她,一字一頓地問:“你到底有沒有愛過我?”
金子拍了一下他的臉,“羅錦程,你神經病啊!我憑什麽愛你?”
“你不愛我?”失戀的痛苦已經讓羅錦程喪失了理智。可是金子也不是吃素的女人,她厲聲道:“我愛你什麽?你有什麽值得我愛?羅錦程我告訴你,你不要以為找到我家,我就怕你了!我和你睡,我男人是知道的,他在澳大利亞也和別的女人睡。我們是說好了的,各人解決各人的生理問題,絕對不牽扯愛情,也不會因此而破壞我們的家庭。你當自己是什麽?是白馬王子啊?你他媽的在我眼裏不過是隻鴨子!鴨子,還要倒貼給我錢的賤鴨子!”
羅錦程就聽見轟的一聲,腦中有什麽東西在翻滾,他指著金子的鼻子,“你再說一遍!”
金子咬牙切齒,“倒貼錢的賤鴨子!”
羅錦程舉起巴掌,半晌,閉上眼,從齒縫裏擠出一句話:“滾,滾得越遠越好!”
金子用鼻子“哼”了一聲。
再然後,羅錦程聽見一陣紛亂的腳步聲追過來。等他回頭,就見金子的男人揮著一根木棒衝了過來。他閃了一下,木棒砸在了樓梯上。他一反手,攥住了木棒,奪過來,扔到一邊。金子的男人趔趄了一下,還沒站穩,就被羅錦程提著T恤領子,一腳把他踹街邊了。那些被撩撥起的憤怒在羅錦程的身體裏奔騰,他再也沒有能力去管住它們,由著它們指揮著他的手腳,雨點般落在了趴在地上的男人身上。
男人被打得沒還手之力,臉青了,嘴腫了,鼻子破了,流出來的鮮血像興奮劑一樣激起了羅錦程身體裏的獸性本能,他的踢打更加瘋狂了。
這時,他突然覺得自己後背木木地疼了一下。他看見昔日在自己懷裏千般風情萬般溫柔的金子,撿起落在地上的木棒,母狼一樣向他撲過來。他愣了一會兒,就笑了。他摸了一下被打的後腰,淒涼地叫了一聲“金子”,眼淚就掉下來了。
那一刻,他覺得他那顆掙紮著不肯死去的愛情之心,利落地死掉了,死在了金子的棒下。
他搖搖晃晃地離開了樓道,沿著登州路漫無目的地往前走,連車也沒開。
曾經多少個深夜,他背著金子爬這長長的上坡。那個時候的金子像一個美麗的水母,柔軟地盤在他的背上,不時輕輕咬他一下,咬得他心花怒放。曾經多少個深夜,他摟著親愛的金子站在這條街上,不忍放她離去。他們曾經玩笑著說,等哪天他們翻牆進入啤酒廠,潛進啤酒車間,一邊喝啤酒一邊做愛,一直到醉死。
他想起他摟著風情萬千的金子走在這裏,像情竇初開的少年男女一樣,一邊接吻一邊相互撫摩。那些深夜,他們恨不能整座城市是一張無邊無沿的床,那麽多的幸福,像罌粟一樣在黑夜裏綻放,緩緩地,或狂野地。
全是幸福。
他抹了一下嘴角的血,看了一眼天空,忽然覺得很荒誕。
後來,他回了“迷迭香”,穿過服務生驚詫的目光,坐進吧台,慢慢地抽煙。抽著抽著,他就覺得心髒一陣陣地抽搐,他的心口好像插著一把怎麽都拔不出來的刀子,讓他的身體不由自主地一陣一陣地痙攣。
真疼啊,他輕輕地歎息了一聲,就趴在吧台裏睡著了。
再後來,他聽到了一陣乒乓亂響,有尖叫聲夾雜其中。他從睡夢中醒過來,揉了揉眼睛,迷茫地站起來。一刹那,他覺得自己做了一場夢,連街上的那場打鬥都是一場夢,而眼前的這一切,就是那個夢的延續。他晃了晃頭,想讓自己醒過來,卻怎麽都醒不過來。接著,他聽見一個人號叫著:“就是他!廢了這個王八蛋!”
接著,一根棍子淩空掃了過來,他下意識地伸手去擋,就聽見一聲細碎的響聲——來自他的身體,很是清脆。
接著,他就被無數雙手從吧台裏提了出來,像提一隻將要被宰殺的雞。拳頭、棍子雨點一樣落在他身上,他來不及反抗,連呻吟都被悶在了胸腔裏。
再後來,他就什麽也不知道了。
直到現在,他隻知道自己躺在這白茫茫的病房裏,身體被無數的器材固定著。他覺得自己的樣子很可笑,像一個肥碩的蠶繭。
');
4
' 羅錦程在醫院裏躺了二十多天,柳如意無怨無悔地守在病床旁。世紀中文網 www.2100zw.com羅錦程並不領情,大多數時候,他懶散地望著病房外的天空。秋天一步步地近了,葉子黃了,間或有落葉搖曳過病房的玻璃窗,緩慢地墜下去。
下班後,織錦就會到病房替換一下柳如意。何春生也來。二十八年來,這是她和何春生待在一起最為密集的日子。他們在羅錦程麵前強顏歡笑,在病房外悵然,誰也沒心思去布置新房子,它就像一件商品,剛買回來就被主人遺忘了。
至於愛情,織錦更沒心思去想了。和馬小龍分手的那一刻起,她就丟掉了它,再也不想找了。
作為旁觀者,織錦看著柳如意對羅錦程掏心掏肺地好,而羅錦程依然對她沒個好臉,就覺得看不下去,遂趁柳如意不在時敲打羅錦程,“哥,做人要有點兒良心。”
羅錦程別過臉,不看她。他還不知道自己的身體究竟會恢複到什麽樣子,總是徒勞地搬著自己的腿,試圖讓它自主地活動一下。身體的虛弱,經常讓他滿頭大汗,對織錦的話,常常是扔一個冷眼,就不再說什麽。織錦看得心裏難受,也就不再去指責他什麽,默默地過去幫他活動腿。她多麽希望會出現奇跡,哥哥的腿突然有了知覺,哪怕能輕微活動一下也好。
隨著冬天的到來,僅存的一點兒希冀也落了下去,像片片墜落的秋葉。
對於以後,羅錦程大約也猜到了一些什麽,但是他不問任何人,甚至帶他去醫院複查時,他也不問醫生,隻是目光散漫地看著前方,誰也不知道他心裏想了些什麽。
作為這場鬥毆事件的幕後主使者,金子的老公被拘留了。羅錦程出了無菌病房後,警察曾來做過筆錄,一直都是警察在問,他什麽都沒說。
從出事到回家後一個多月,他沒說一個字,眼神總是懶懶的,好像這世界上所有的事都已與他無關了。他是一隻孤零零的獸,心甘情願地被隔絕在一個透明的容器內。
柳如意每天都會幫他翻身無數次,每天早晨和傍晚都會端著一盆熱水給他擦洗身體。每當柳如意擦洗他的身體時,他依然木木的,即使目光落在柳如意身上,也像看一個不牽扯任何感情色彩的、沒有生命痕跡的東西。
給他擦完身體,瘦瘦的柳如意額上就掛滿了細細的汗水。她倒掉水,再洗幹淨手,溫柔地給他活動四肢,做腿部按摩,仿佛慈母。連織錦都看得動容,很多次她要去幫柳如意,柳如意卻不肯讓任何人幫忙,細聲細氣地說自己做就行了。
織錦不知道自己能為哥哥做些什麽,她去了啤酒廠附近找羅錦程的車,因為違章停車,已被交警清障拖走了。
她來回跑了幾趟,交了罰款,才把車提回來。車身上蒙了厚厚的一層灰塵,好像幾個世紀沒人動過了的樣子,織錦一陣陣地心酸。
她把車子停在樓下,這樣,羅錦程從窗子就能看見他的車了。她知道羅錦程很喜歡這款車,希望它能讓他鼓起勇氣好好活下去。
自羅錦程出事後,“迷迭香”就關門了。因為羅錦程不在公司主事,公司也就亂成了一鍋粥,業務停滯不前,員工們沒完沒了地往家打電話。織錦沒轍,隻好跟他們說,願意留下的,她很感激,但是以羅錦程現在的狀態,想把公司繼續經營下去的可能性不是很大了,所以大家還是早謀出路的好。
生活很現實,沒人願意在一家看不到未來的公司待下去,很快,公司就人去樓空。
織錦去了羅錦程公司所在的寫字樓,看著滿屋子的辦公用品和電腦,她突然有點兒暈,不知道怎麽處理好,就給羅錦程打電話。羅錦程隻說了倆字:“燒掉。”
織錦沒轍,隻好請了幾個工人,把所有的東西歸整進一間房子裏鎖了,然後請寫字樓的物業幫著把寫字間租了出去。羅錦程癱瘓了,柳如意辭職了,她不得不為哥哥家的將來做打算。
為羅錦程的公司善後,織錦忙了整整一個月,等她忙完,覺得整個人都要空掉了,崩潰了,一下子頹在了路邊的台階上,連拉開車門的力氣都沒了。
因為羅錦程,家裏整天陰雲密布的,何春生偶爾來一次,也是禮節性地坐一會兒就走。麵對這老老少少愁苦的臉,他覺得連笑一下都是罪過。何春生悶得難受,看著織錦憔悴的樣子,也很是心疼,就悄悄拉著她回了劈柴院。
冬天的劈柴院裏彌漫著涮海鮮、涮羊肉的味道,熱鬧而溫暖。
織錦沒精打采地上樓,母親正在剝大蒜,李翠紅在廚房忙活著包餃子,見織錦來了,都停了下來,寒暄之後,就問羅錦程怎麽樣了。
織錦就坐在何春生的床沿上哭了。這麽久以來,她第一次這麽痛快地哭。母親連忙拿了條毛巾給她,邊幫她擦眼淚邊歎氣,嘴裏嘟噥著“罪孽啊罪孽”。
李翠紅聽著不順耳,就說:“媽,你快別說了,錦程又沒幹什麽傷天害理的事,什麽罪孽不罪孽的。”
被李翠紅搶白了一句,母親有點兒不高興,見織錦在哭,又不好發作什麽。說真的,她有點兒怨恨羅錦程,如果他不去勾搭人家有夫之婦,怎麽會出這樣的亂子?不出這樣的亂子,現在何春生和織錦也該商量婚期了吧?
見織錦這麽傷心,抱怨的話是不能說的了,她怏怏地坐在那裏,看著織錦哭,不說話又悶得難受,就說:“你哥這事,多虧柳如意啊。”
織錦哭著“嗯”了一聲。這時,何順生回來了,看了看屋裏的局麵,坐也不是說也不是地站了一會兒,就回自己屋去了。
餃子已經煮好了,織錦幫著擺飯桌。何順生早就喝上了,喝著喝著,眼睛就紅了起來。他看看眼睛紅腫的織錦,又看看何春生,就甩了一下筷子,“不能便宜了那個王八蛋!”
李翠紅敲了一下他的筷子,“快喝你的酒吧。”
何順生掃了她一眼,“我在和春生說話,你一個娘兒們家的插什麽嘴?”
“你沒看見春生在吃飯?”李翠紅遞了個眼色給何春生。
何春生比較讚同李翠紅的觀點,不是他怕事,而是他不想逞口舌之能,“吃飯吧。”
何順生不屑地瞥了何春生一眼,抿了一口酒,哼哼地從鼻子裏發出冷笑。
“那王八蛋早就被抓起來了,難道我去劫獄?劫出來後把他弄殘了再塞回去?你以為我有隱身草啊,還是監獄當官的是我大哥?”何春生怕織錦難受,不想讓何順生提這事。
何順生不屑一顧地看著何春生,滿眼的恥笑,“你的腦子什麽時候也生鏽了?啊?不能便宜了他們就是把他弄殘了啊?我是說,他抓進去了,他還有家產啊!得去告他,讓他賠償!就錦程現在這樣,下半輩子怎麽過?得讓他們賠償經濟損失。”
何春生眼裏流露出了難得的敬佩。李翠紅張著嘴巴,聲音很低地喊了一聲“媽呀”,然後說:“行啊,你也學會不用拳腳辦事了。”
何順生捏著酒杯,得意地一仰脖子,杯中酒落肚,很認真地看著織錦,“起訴那王八蛋,讓他把在澳大利亞掙的錢全吐出來。”
何春生也期望地看著織錦,“應該這樣,不然錦程哥的下半輩子怎麽過?為了照顧他,柳如意連工作都沒了,他們一家三口怎麽過?”
織錦說:“沒事,我哥的寫字樓的租金也夠他們一家吃的了。”
李翠紅一聽這話就急了,“織錦,你這話說得不對。錢這東西,還有嫌多的?夠吃就不用愁了?那樣我和你大哥也就不用這麽苦累了。有錢,你可以不花,但不能想花的時候手裏沒有。再說了,你哥都這樣了,指望他掙錢的可能性是不大了,你現在得替你侄兒和你哥的未來想想。現在是能幫他多囤下點兒就多囤點兒,別等到坐吃山空了的時候再去哭,那可就成了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
本來沒插嘴的母親,一聽李翠紅這話,才意識到這事要和小兒子以後的生活牽連上瓜葛,唯恐何春生將來會受羅錦程一家的拖累,就應聲附和說:“織錦,別看你順生哥沒文化,這主意他出得還真不賴。”
何春生見織錦麵有難色,就敲了敲盤子,說:“吃飯吧,別弄得跟開會似的。”
母親剜了他一眼,就不言語了。
飯後,大家圍著電視,織錦知道,誰的心思都不在電視上,大家都試圖說服她出麵動員哥哥起訴金子一家。她沒吭聲,表現出對電視節目很感興趣的樣子,不給他們開口的機會。不是她護著金子,而是她太了解羅錦程。他不開口,別人急得挖牆也沒用。更何況她覺得用哥哥的健康換回來的錢,花著也不舒服,她覺得沒必要在這上麵費心思。
織錦知道,他們憋不了多久就會舊話重提,稍坐了一會兒就說該回去了。
母親看了看何春生。何春生看著織錦,假裝沒看見母親的眼神,見織錦真的要走,就替她拿著包,一起出門去了。
李翠紅把他們送到門口,說:“織錦,和你哥商量一下,以後的日子長著呢,不能不打算。”
織錦說了一聲“好”,有點兒難受。路上,她問何春生:“你和你哥他們想的一樣?”
何春生做出一副她的話很匪夷所思的樣子,說:“你們家的事,別聽他們瞎摻和。”
織錦歎了口氣,幽幽地說:“沒想到我哥會落到這一步。”
何春生摟了摟她的肩,“有我呢。”
織錦心裏一暖,就去捉他攬過來的手。兩人默默地走了一段路,織錦從包裏摸出新房鑰匙,“抽時間去看看。聽我媽說,那房子說是帶裝修的,其實隻是衛生間和廚房貼了瓷磚,房間裏鋪了地板,其他地方根本就沒裝修。你去看看,找家合適的公司重新設計一下吧。就我們家這樣,我肯定是抽不出空來,再說我也沒心思。”
何春生拿著鑰匙看了一會兒,扔了個高,接回來說:“放心吧。”
“你先讓裝修公司做個效果圖,做好了叫我去看,改天我把卡給你,裝修的時候,用錢從上麵提就行了。”
一說到錢,何春生馬上就氣短了,又走了一會兒,才說:“隻要能和你在一起,睡馬路也幸福。”
織錦瞅著他笑了一下,“真睡馬路時你就不這麽說了。”
何春生瞪著她,像受了屈辱一樣,恨不能指天發誓。織錦打了他一下,說:“別傻了,我信。”
到織錦家了,何春生就進去坐了一會兒。柳如意在衛生間吭哧吭哧地洗東西,何春生把著門,叫了一聲嫂子,然後問:“要不要我幫你?”
柳如意頭也不回,發狠地洗。織錦說:“怎麽不用洗衣機呢?”說著,就卷了卷袖子。哥哥出事後,她扭轉了對柳如意的看法。從前,她覺得柳如意是賤得無可救藥。現在,她漸漸明白,那種賤,任何一個被愛情沾上的女人都會犯。自己不是也曾賤過嗎?明明和馬小龍是正當戀愛關係,卻非要搞得跟偷情似的,所有朋友都對她的行為不理解,覺得她應該狠狠地甩了馬小龍,用失去愛情的方式懲罰他,讓他用不快樂和埋怨去懲罰他的母親。仔細想一想,這招很解氣,可她就是做不來,因為愛他,承受再多委屈也是快樂的。
織錦說:“我洗吧。”即便柳如意和哥哥是夫妻,那也是過去式了。現在,柳如意對哥哥的好是因為情義。他羅錦程可以混賬地不領這情,她和媽媽卻要領,因為柳如意承擔了她和媽媽應該承擔的義務。
柳如意沒聽見一樣,洗得更是鏗鏘。
餘阿姨過來悄悄拽了織錦一下,指了指自己的臉,又指了指柳如意,再指指羅錦程的房間,然後說了句“罪孽啊”。
織錦愣了一下,闖進衛生間,一把拉起柳如意,“你歇會兒,我來洗。”
柳如意猛地一甩手,織錦這才看見,她滿臉是淚,右邊的臉青了一大塊,再看看盆裏洗的東西,織錦的火騰地就冒上來了。
柳如意正用刷子奮力地刷一條襯褲,上麵沾著沒刷淨的大便。織錦捧著柳如意的臉,問:“怎麽了?”
柳如意用力地刷襯褲,不說話,大顆大顆的眼淚往下掉。
餘阿姨沒忍住,小聲說:“錦程這孩子,以前他不這樣,凶是凶了點兒,還是蠻有人情味的,咳……”
自從羅錦程出事後,餘阿姨也一改往常對柳如意的偏見。其一,柳如意從不指使她幫著照顧羅錦程。其二,柳如意的表現確實是難能可貴。
織錦大約明白是怎麽回事了,恨意重重地奪下柳如意手中的刷子,啪地扔到地上,大聲說:“你不用給這狼心狗肺的東西洗,他不配!他不是覺得外麵的女人有品位嗎?讓那些有品位的女人來收拾他的大小便!”
柳如意蹲在衛生間裏哭,唯恐羅錦程聽見。織錦衝進羅錦程的房裏,見他蒙著被子躺在床上,就怒氣衝衝地奔過去,一把揪起被子,甩到一邊去,指了羅錦程的鼻子,悲憤交加的淚就滾了下來,“羅錦程,你算他媽的什麽東西!就回家欺負老婆孩子的本事?你不是千寶貝萬寶貝你的金子嗎,她怎麽把你弄成這樣就不見人了?”
織錦一邊拿腳踢他的床一邊哭,床被她踢得吭吭直響。織錦的凶樣把餘阿姨也嚇壞了,攙著織錦媽媽的手一起來拽織錦。媽媽老淚縱橫地說:“冤家啊,織錦啊,你讓我多活兩天吧。”
內外交困讓織錦嗚嗚直哭,媽媽也哭,餘阿姨更是淚眼婆娑。何春生見狀,左右不是,隻好把娘兒倆拉到樓下客廳,按到沙發上。織錦和媽媽抱頭痛哭。何春生笨嘴笨舌的,就會歎氣。
忽然,樓上的羅錦程撕心裂肺地啊啊大喊著,用拳頭咚咚捶打床,母女兩個才不哭了,慌忙擦幹眼淚去看羅錦程,就見他滿臉眼淚,緊緊地閉著眼睛,用拳頭狠狠地打床,一副恨不能把這個世界打爛的樣子。何春生連忙去按住他的手,不讓他動。羅錦程強烈地掙紮了一陣,就放棄了這徒勞的折騰,眼睛依舊緊緊地閉著,胸脯大大地起伏著,淚水不時從眼角滲出來。柳如意拿了毛巾去擦他臉上的淚,被他一把打掉了,她就哀哀地看著他,小聲說:“我知道你討厭我,我不要求和你複婚,算我求你,你就當我是家裏請來的保姆,好不好?”
羅錦程還是閉著眼,卻咬牙切齒地說:“你怎麽就這麽賤!”
這是羅錦程自出事以來第一次開口。對於他的斥罵,柳如意非但不生氣,反而笑了。她拿手背蹭掉臉上的淚,屁顛屁顛地把被織錦掀到地上的被子抱起來拍打了幾下,蓋到羅錦程身上,說:“你罵吧,你喜歡罵就罵吧,我喜歡你罵我。”
羅錦程睜開眼,狠狠地看了她一眼,說:“我就沒見過像你這麽賤的女人。”
柳如意愣愣地看著他,眼裏的喜悅就像母親看著一個剛剛學會說話的孩子。羅錦程卻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織錦小聲嘟噥了聲“德行”,拉著媽媽往外走,說:“這人的良心發黴了,黴得都長青毛了。”
後來,織錦才知道,那天晚上,柳如意回了一趟娘家,媽媽在衛生間給兜兜洗澡。可能晚飯的海螺有點兒不新鮮了,羅錦程就鬧肚子了,沒來得及從床邊把便器拿上來就拉在了褲子裏。他想自己把褲子脫下來換掉,結果卻弄得滿床都是。等柳如意回來,他的下身已經糊滿了黃色的糞便。就在柳如意給他往下剝黏糊糊的褲子時,他突然打了她一巴掌,往床下推她,不讓她靠近。心誌隱忍的柳如意一邊躲避他的拳頭,一邊把房間收拾幹淨了,又給他洗淨了身體。
媽媽說:“別看你哥整天浪蕩,但他是個要麵子的人。對於一個男人來說,難道還有比拉在褲子裏更讓他覺得沒尊嚴的事?他能忍受著活下去就不錯了。”
織錦怒氣未消,“他憑什麽打柳如意?這沒尊嚴的生活又不是她造成的,有本事他打金子去。”
“別說這些了,好在小柳不介意。”
織錦恨鐵不成鋼地罵了聲:“賤才!”
媽媽歎氣,“女人啊,死心塌地地愛上一個男人就會變成賤才,你覺得自己不賤,那是你心裏沒有愛。”
這個冬天真冷啊,走在街上的織錦總有這樣的感觸。
');
1
' 何春生在眾多裝修公司中兜兜轉轉地晃蕩了半個多月,才選中了一家,等設計圖紙出來後,約了織錦去看樣板。[世紀中文www.2100zw.com]織錦簡單地看了看,就把設計樣圖紙給否了,轉身就走。
家裝公司的設計師很是納悶地追出來,問毛病出在哪裏。
織錦沒好氣地說:“我是要裝修住一輩子的家,不是裝修大車店。”
家裝公司的設計師大叫冤枉,說設計圖紙是按照何春生給的造價做的。織錦回頭看何春生,何春生吭哧吭哧地說:“這不挺好的嗎。”
家裝公司的設計師仿佛終於找到了理由,連忙說:“就是就是,你就打算花八萬塊錢,我要設計出三十萬塊錢的效果圖,那是在騙你。”
織錦看著何春生搖了搖頭,和顏悅色地對家裝公司的設計師說:“我這房子的裝修預算是二十萬,你按照這個價位再給我做一套裝修方案。”
家裝公司的經理一聽,連忙拽著織錦坐下,對何春生說:“當初我就說過,八萬塊錢隻能算是簡單裝修,還是你太太有魄力。”
何春生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織錦不想讓他難堪,就笑了笑,“沒,當初我也以為八萬就能裝得不錯了,沒想到裝修行情這麽看漲。”
雖然織錦打了圓場,何春生還是有點兒坐不住,說是要出去抽支煙。織錦知道他麵子上有點兒掛不住,就說:“去吧,我和經理商量個方案再請你進來定奪。”
何春生逃也似的出了家裝公司,站在馬路上,狠狠地抽了兩支煙。織錦跑出來招呼他進去看方案,何春生甕聲甕氣地說:“我不看了,你定吧。”
織錦知道他還沒順過氣來,就也沒勉強,笑著說:“以後不許怪我選的方案不好啊。”
何春生小聲嘟噥:“房子是你的,我哪有什麽意見。”
聲音雖然很小,織錦還是聽見了,她瞪了他一眼,不想在大街上和他別扭,就忍了忍,回去和家裝公司敲定了方案。
從家裝公司出來,何春生已經在抽第三支煙了。織錦皺著眉頭看了他一會兒,“春生。”
何春生側過臉看她。
織錦斟酌了一下,盡量用柔和的口氣說:“你能不能少抽點兒煙?對身體不好。現在很多人都不抽煙了,你要愛護自己的生命質量。”
何春生又抽了一口煙,“一條爛命,有什麽質量好愛護的。”
織錦就有了雞同鴨講的鬱悶,不再答理他,上了車。何春生也坐進來了,兩人都不說話,悶得要命。織錦就打開收音機,才知道已經中午十二點了,就問何春生:“餓不餓?”
何春生搖搖頭。
織錦說:“我餓了,也累了。”
何春生也因為自己剛才的態度有點兒不好意思,就想主動修好一下,便張望了一眼路邊的飯館,“我請你吃飯吧。”
織錦想緩和一下氣氛,故意歡天喜地,“好,你請我吃‘無國籍料理’吧。”
何春生說:“什麽?”
織錦說:“‘無國籍料理’啊,閩江路上有一家,味道很好。”
何春生說:“好吧。”
織錦就啟動車子,往閩江路的方向去。到了“無國籍料理”店門口,何春生一看那門頭的氣勢就知道那菜價肯定貴得嚇人。可話都說了,來也來了,總不能丟麵子地掉頭就走,隻好硬著頭皮下了車,暗暗祈禱織錦點的菜千萬別超過四百塊錢。
織錦對這裏好像熟門熟路,不用服務生領位,自己找了個安靜點兒的地方坐了,要過菜譜,讓何春生點菜。何春生接過菜譜,隻看了一眼菜的標價,心裏就已經萬鼓齊擂了。這哪裏是吃菜,分明是吃錢嘛!
何春生想點便宜的,又怕被織錦取笑,索性把菜譜往織錦手裏一塞,“我不了解這家店,還是你點吧,你愛吃什麽點什麽。”
織錦接過來,“那我就不客氣了啊,何先生。”
織錦每點一個菜,何春生的心就顫抖一下,他竭力忍著不讓織錦看出他崩潰的臉色,點了支煙,默默地抽著。
織錦終於點完了,何春生感覺自己就像是坐了十年牢,終於得以赦免一樣輕鬆下來。
閩江路是青島這幾年新興的高檔美食一條街,與劈柴院截然不同的風格,南北三百米長的一條街上全是裝修華麗的高檔酒店。請人到閩江路吃飯是件比較壯麵子的事,大多數飯局都屬應酬性質的公款消費。
何春生就覺得織錦拽著他到閩江路吃飯實在是鋪張得有點兒虛榮了。他想,或許女孩子結婚前都這樣,希望男朋友送她貴重的禮物,請她吃最貴的飯菜,結婚以後就會過日子了。這樣的例子,在他身邊比比皆是。這麽一想,他心裏就安慰了不少,暗暗想,為了節約開支,也得快點兒把這婚給結了。
菜很快就上齊了。在“無國籍料理”吃飯的人講話聲音很低,和中餐館裏的熙熙攘攘大有不同。何春生吃著飯就有點兒別扭,生生的,覺得那些邊吃邊生怕被人竊聽了一樣小聲說話的人很造作。
織錦看見了他嘴角的偷笑,就悄悄踢了他一下,“笑什麽?”
何春生笑著說:“感覺這些人說話的樣子簡直就像電影裏的間諜在接頭。”
織錦差點兒笑噴了,“想不到你也這麽損啊!這家店是中西合璧嘛,西方人吃飯很安靜的。”
何春生說:“什麽西方人,這是在中國,都中西合璧了就得入鄉隨俗,還是在中餐館吃飯熱鬧,有氣氛。”
織錦“切”了一聲,“扯著嗓門說話就叫有氣氛啊?安安靜靜地吃飯多好。”
說著,她抬頭張望了一下四周就餐的人,然後就愣住了——她看見了馬小龍,是的,就是馬小龍。他正怔怔地看著自己,連眼睛都忘了眨。織錦輕輕地晃了一下頭,是的,確實是馬小龍。他身邊是他的母親,還有一個女孩兒,不漂亮,但是溫眉順眼,和馬小龍坐在一起。他的母親正有說有笑地夾菜給女孩子吃,和織錦見過的那個乖戾老婦人截然不同。
織錦被眼前的一幕弄傻了,她愣愣地看著馬小龍。眼前這一幕,讓她有史無前例的挫敗感,並迅速在心裏長成了一片茂密的森林。她原以為馬小龍的母親對她的排斥或許不是針對她,而是針對每一個試圖接近她兒子的女孩兒。如果真是這樣,她願意本著體諒一個病人的心態去諒解她,並以此寬慰自己的挫敗感。可是,事實卻告訴她,那不過是她耽於醫學病理的慣性思維,馬小龍母親排斥的僅僅是她,而不是所有女孩兒。
馬小龍在她質問式的逼視下,尷尬地埋下了頭。
還捏著筷子的織錦像鬼魂附體一樣,慢慢站起來,朝馬小龍走過去。何春生也看到了這一幕,他喊了一聲織錦,就去抓她的手。織錦不讓他抓,像一隻暴怒的小母獸,衝向了馬小龍。
因為驚悸或是內疚,馬小龍已訥訥地站了起來。身邊的女孩兒也驚詫地張望著這一幕,用不解的目光去看馬小龍的母親。
馬小龍的母親冷冷地看著織錦,猛地站起來擋在兒子麵前,眯著眼,譏笑地盯著織錦,對她的兒子說:“龍龍,你看,這個說最愛你的女人和你分手才幾天啊,就和別的男人在一塊兒了。”
這句話就像一塊堅硬的鋼板,一下子擋住了織錦的腳步。悲愴與憤怒讓她幾乎瞠目結舌地看著這一強一弱的母子,她猛地閉上眼睛,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叫,就把手裏的筷子劈頭蓋臉地扔了過去。
質地很好的仿象牙筷子無聲無息地撞到了馬小龍母親的臉上,又蹦跳著掉在了地上,響聲清脆。
織錦木木地看著他們,轉身拎起桌上的包,默默地出了餐廳。
好大的太陽掛在冬天的街上。
原來她做不到把這個男人從心頭上卸下來,他成了潛伏在她心上的一塊痼疾,冥頑不化,像癲癇一樣,她不知它會在什麽時候發作,令自己洋相盡出。
她以為時光會讓這一切淡漠,以為歲月的灰塵會將他深深地掩埋,卻不過是她一相情願的虛幻想象而已,事實永遠超出想象。
何春生也被眼前的一幕弄蒙了,雖然織錦的反應讓他心下生寒,但看她失魂落魄的樣子,又怕她出什麽意外,連忙跑到吧台買了單,匆匆地追出門去。
織錦已經坐在車裏,滿臉是淚。何春生一把拉開車門坐進去。
織錦愣愣地看著何春生,也不去擦臉上的淚,兩眼發直,好半天才喃喃地說:“對不起。”聲音低得像病入膏肓的人。
又疼又恨的滋味在何春生心頭翻滾,他握了握她的肩說:“織錦,他會後悔一輩子的。”
織錦漠然地說:“真的嗎?他這麽快就愛上別人了,他不覺得內疚嗎?”
何春生不知說什麽好,覺得以自己的身份、以這種態度站在這裏,說這些話,實在是滑稽極了。
織錦看著他,無力地笑了笑,“真的很對不起你,我去上班了。”
何春生低著頭,想了想,說:“去吧,有事電話我。”說著就下了車,沿著馬路蔫蔫地走了。
');
2
' 整個下午,織錦昏昏沉沉的。世 紀 中 文。com快下班時,馬小龍給她打了一個電話。織錦盯著手機看了半天,沒接。
再後來,馬小龍又發了一條短信,很簡短,“她是我媽同事的女兒,我不愛她,一點兒都不愛。”
織錦把這條短信翻來覆去地看了七遍,就刪了。她按著太陽穴拚命地想,自己為什麽會這樣?聽見別人說“馬小龍”這三個字,或是看見他,就會情緒失控。
明明是她提出了分手。
琢磨這件事讓她頭疼得要命,就去休息室一個人坐了一會兒,拿過一本雜誌隨手亂翻,翻到一則心理案例時,看著專家點評,她突然就明白了自己失控的原因所在。
她和馬小龍,輸家是她。雖然分手是她提出來的,但那是因為馬小龍在結婚問題上不作為的姿態逼她那麽做的。在愛情裏,誰先激動了,誰就離輸近了一些。
她就是先激動的那個。她和馬小龍的結局,讓她想到了幾句詩,大約是“葉子的墜落,不是對大地的深情,而是樹的不再挽留”。
她就是那片墜落的葉子,戚戚哀哀地落下來,樹巋然不動地立在原地。
失控是因為意不平,她不僅輸了愛情還輸了尊嚴,這讓她痛苦且不甘。在馬小龍麵前,她總想贏回來,找回跌落在地、沾滿灰塵的尊嚴。馬小龍不給她這樣的機會,她就隻能失控。
織錦恍恍惚惚地想著這些沒邊際的事,就到下班時間了。街上的風又潮又涼,她裹了裹外套,張望了一下街道,人很多,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內容不同的焦灼。
忽然,她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看上去很憂傷,正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是馬小龍。
他要和自己說些什麽呢?解釋?假如已不可以再愛了,再多的解釋都是傷害,她為什麽要聽呢?
這樣想著,目光就越過了那張臉。
她忽然就想逃掉。不知為什麽,她不願再多看這個男人一眼。
她飛快地跑到停車場,鑽進車裏,砰地關上車門。是的,她沒必要回避他的注視,也沒必要假裝沒看見他。她要用這樣的方式告訴他,她已經不再需要他的任何解釋了。
她閉了一下眼,心情突然好了,不想回家,便給何春生打電話,問他在哪裏。
何春生好像很忙,周遭環境也很是嘈雜,他說自己在超市,今天上中班。
織錦說:“我去找你啊。”
何春生猶豫了一下,說:“要等好幾個小時呢。”
織錦無聲地笑了一下,說:“沒事。”
何春生說:“那好吧。”好像有些不情願的樣子。
織錦覺得自己有點兒對不住何春生,中午的場麵,若是換個男人,鬼才知道接下去會怎樣呢!說不準即便她事後冷靜下來向他懺悔,他都不肯再接受她的愛了。男人是愛麵子的動物,中午,她瘋狂的舉止足以讓他明白,她依然是愛著馬小龍的。如果擱在其他男人身上,還不早就暴跳如雷了?
想到要等幾個小時,織錦在超市外買了本雜誌,到休閑區找了個僻靜的位子坐了,才給何春生打電話說自己到了。
一會兒工夫,何春生就滑了過來,兩手撐在桌上,望著她問:“怎麽突然想起到這裏來了?”
織錦知道他心底裏憋屈著,就柔和地笑了一下,說:“想和你說說話。”
何春生也笑了一下,心思很簡單的樣子,輕輕地撫摩了一下她的頭發,“我得過去看看,覺得無聊了,就去找我。”
織錦抓過他的手,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說:“對不起……”
何春生就很寬容地笑著,退到工作區去了。
到了超市吃飯的點,織錦的雜誌已經看完了,就去超市裏溜達了一會兒,隨便買了些零食,打算帶回家去給兜兜。付款時,她特意看了看,小丁好像不在。她在心裏輕輕地嘲笑了一下自己,即便遇上小丁又怕什麽?小丁對何春生,不過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而已。
織錦提著東西去了休息區,就見何春生正端著滿滿的餐盤左顧右盼地找她。
她跑過去,放下東西,幫他接餐盤。
何春生笑嘻嘻地說:“讓你這整天吃高檔酒店的人也嚐嚐我們的工作餐。”
織錦滿眼歡喜地拎起一串烤油麥菜,“嗬,油麥菜還可以這麽吃啊!”
何春生得意地說:“沒見過吧!”
逛超市的人,還有超市服務員都擠到休閑區來吃飯。整個休閑區像開了鍋的粥,沉悶擁擠。
兩人好不容易才找了兩張相連的空椅子,坐定了,何春生又拎起那串油麥菜,送到織錦跟前,“張嘴。”在大庭廣眾之下,織錦有點兒不好意思讓何春生喂她,就接過來,小聲說:“讓人看見會笑的。”
何春生就嘿嘿地傻笑,“隨便他們笑,我喂我媳婦又沒喂別人,管得著嗎?”
織錦專心對付那串油麥菜,相互關聯的長長菜葉弄得她很尷尬。就在這時,在嗡嗡的人聲中突然冒出一個響亮的女聲:“我媽看好了,也是我們即墨人,剛從部隊退伍的,家裏挺有錢。估計我媽就是看好他有錢,我感覺一般,人家都說他長得挺帥,個子也高,我怎麽就沒感覺到呢。”
另一個女聲關切地問:“退伍後他打算幹什麽?”
“他家給他買了一輛出租車,他不願意幹,打算包給別人開,他收租子。他在威海路看好了一個門麵房,打算開一家手機店。”
“這樣啊……”聲音中充滿了羨慕。
“他說隻要我同意和他結婚,馬上就在市南區買套大房子。”聲音很張揚,像是唯恐別人聽不見她的幸福。
織錦忍不住回頭瞥了一眼,就笑了。原來是小丁,她手中的那碗麻辣燙似乎冷了,她卻不管不顧地用刻毒的目光盯著織錦的後背,仿佛能刺穿織錦似的。一不小心和織錦的目光撞上了,她的眼神微微顫動了兩下,很快又恢複了鎮定,甚至還粲然一笑,垂了垂眼皮,對女伴說:“等他手機店開了,我就辭職。在超市裏工作,再怎麽忙也是打工,能有什麽出息?他說了,隻要一結婚,就讓我回家當全職太太,他養著我。”
她的女伴問:“你愛他嗎?”
小丁用譏諷的口氣說:“什麽愛不愛的,結了婚,還不就那麽回事!這普天下的人,有幾個是為了愛情結婚的?還不都是看著對方條件好,不愛也裝出愛得要死要活的樣子。我媽說了,嫁漢嫁漢,穿衣吃飯。我是女人,靠男人吃飯是天經地義的。你看那些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一個個裝得那麽優雅那麽高傲,鬼都知道她們心裏有多著急呢!逮著個男人也不管人家是愛她,還是愛她的錢,就跟個結婚狂似的纏著人家不放手,你說賤不賤吧?”
織錦知道小丁在說話給自己聽。小丁在警告她,用不著自我感覺良好,何春生愛的是她的錢不是她的人。
織錦悄悄地樂。何春生臉上有點兒掛不住了,臉越來越紅,恨不能立馬拍案而起。
織錦就用柔柔的眼神看了看他,咬著一顆油炸鵪鶉蛋說:“真香啊。”
女人與女人一旦成為情敵,惡語相向是最沒智慧沒技巧的,最具殺傷力的武器就是讓她看到自己的幸福是無懈可擊的。何春生有點兒困惑地看著織錦一臉的幸福,說:“你喜歡吃的話,我就再去買幾串來。”
織錦說:“算了,把我喂胖了你不喜歡我了怎麽辦?”
何春生就有點兒傻了,織錦從沒和他說過這樣親近肉麻的話,就嘿嘿笑著說:“你就是胖成日本相撲我也喜歡你。”
“真的?那我就本著相撲的目標努力發胖了啊。”織錦嘻嘻哈哈地說。
“賤相!”小丁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真不明白,她條件那麽好,怎麽偏偏就喜歡跑到我跟前犯賤呢?”
和小丁一起吃飯的女伴大約覺出了小丁的話另有意圖,不願做她的應聲蟲了,弱弱地笑了兩聲,就說吃完了,到點上崗了。
背後安靜了一會兒,發出了有人起身的動靜。突然,織錦覺得有東西在自己背上碰了一下,接著,小丁的麻辣燙碗就滾到了地上。她愣了一下,就見小丁淡淡地把碗撿起來,放回桌上,漫不經心地看著織錦說:“呀,真對不起,我不小心把碗帶翻了。”
織錦知道她是故意的,也沒發作,把外套拽了拽說:“沒事,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誰會故意眼睜睜地丟錢呢。”
這話讓小丁的臉色一下子就變了,“你什麽意思?”
織錦彈了彈外套上的湯水,淡淡地說:“這個牌子的外套,它的價位你知道吧?我去年剛買的,純山羊絨的,這湯灑上去,洗了也會留下痕跡,沒法穿了。怎麽賠?你說吧。”
“我又不是故意的。”小丁沒想到織錦會說出這麽一句話,原以為她最多會和自己吵一頓,倒想借此羞辱她一頓。一跨國集團的財務總監,這麽好的條件憑什麽嫁不掉啊?憑什麽要倒貼了房子嫁給何春生啊?按說應該何春生屁顛屁顛去追她才是,她竟然跑到超市等何春生,居然能等四個小時,這樣違背了常理的事,實在是滑稽。但凡滑稽的背後一定有見不得人的勾當。小丁定定地看著織錦的外套,飛快地想,這是什麽牌子?看上去和商場專賣場的衣服沒什麽太大區別,再貴不也就千把元嗎,這兩個錢,她還賠得起。這樣想著,她的嘴角就翹了起來,帶著冷冷的嘲笑,“你等一會兒。”
她去了更衣間,很快就回來了,捏著一個皮夾,看著織錦的眼睛,一張一張地往外抽鈔票。下午剛發的工資,加上獎金加上補貼,兩千多。不就一個月的工資嗎,與驕傲的麵子比起來,兩千塊錢算個屁!
織錦冷冷地看著她往外抽鈔票,一張一張地在餐桌上擺開。何春生看看織錦,說:“算了吧。”
織錦不吭聲,她鐵了心要殺一殺小丁的囂張氣焰。
周圍吃飯的人都停下了筷子,瞅著這邊。
小丁一張一張地往桌子上鋪鈔票,一臉的冷靜與不屑。
她所有的鈔票都抽完了,輕蔑地看著織錦說:“夠不夠?”
織錦冷冷地掃了她一眼,說:“不夠。”
小丁冷笑了一下,故意提高嗓門說:“真是的,堂堂跨國公司財務總監也學會敲詐了!”
織錦把她的錢一張張地收起來,撚成扇子狀舉到她眼前,“記得讓你那個有錢的男朋友帶你多去高檔商務會所逛逛,買不起也不要緊,至少會讓你了解好牌子衣服的價位。要不要我現在帶你去日光百貨和夢巴黎看看?我這件外套一萬兩千八,怎麽,你還打算賠嗎?”
小丁的眼睛就直了,臉漲得通紅。織錦把錢塞回她錢包,“我願意相信你不是故意的,所以,你用不著賠了。我隻是想告訴你,做人要厚道,對於女人來說,自己賺錢買花戴的感覺,不僅很爽,還很有尊嚴。”說完,就跟何春生說,“你該上班了,我去旁邊叫杯咖啡等你。”
何春生點頭,又恨恨地看了小丁一眼,就上班去了。
喝完一杯咖啡,織錦沒敢續杯,怕夜裏失眠。雜誌也看完了,連封底的廣告也沒漏,她百無聊賴地抬眼四處看。超市裏的人已經不多了,她輕易地就在一台收銀機後發現了態度懶散的小丁。小丁的皮膚很白,姿態細膩,眉眼之間總像藏了些羞怯和溫柔,身材也高挑。像她這樣的女孩子,是比較招男人喜歡的。說真的,織錦壓根兒就沒把小丁看做情敵,何春生不喜歡她是一個原因,再一個就是,在潛意識裏,織錦有些驕傲地不屑於視小丁為情敵。
關於讓小丁賠償外套的事,織錦隻是覺得這個女孩子的心機太陰沉了,正好殺殺她乖張的氣焰而已。
沒多少顧客,小丁也閑著,抬眼正碰上了織錦的目光。她短短地驚愣了一下,就帶著羞慚低下了頭。織錦一直沒移開目光,她看著小丁低下去的頭,心裏有一絲茫然,茫然中就想到了何春生。馬小龍在她心中所占的比重,想來他應是清楚的,為什麽他不發火不憤怒呢?
忽然,小丁又仰起了頭,表情很是凜冽,帶了些挑釁,冷冷地挑著眉毛看著織錦。
織錦迎著她的目光,在心裏笑,忽然意識到小丁的憤怒是有緣由的。自己來超市等何春生,肯定被她誤解成了對她和何春生之間產生了懷疑,借口來等他下班,而實行盯梢。
心裏裝著不能得逞的愛情的女人,容易患得患失並疑神疑鬼。她看著小丁,目光慢慢平緩。
她感覺得到小丁挑釁的目光一直在自己身邊晃悠。這其間,何春生過來坐了一小會兒,又被人叫走了。下班後,他換好了衣服,拉著織錦往外走。他們走到街角時,一個身影冷冷地站在他們麵前,是小丁,她有些悲憤有些蔑視地看著他們,“何春生,你不必擔心我會死纏爛打地黏著你!還有你,一個女人深更半夜去接男人下班,可笑不可笑?如果是為了防我,你就不必了。”
織錦瞠目結舌地看著這個一臉鄙夷的女孩子,又看看處境尷尬的何春生。小丁好像很滿意於自己這番話所產生的後果,驕傲地甩了一下腦袋,昂首挺胸轉身走了。
織錦回過神來,打了何春生的胳膊一下,追了兩步,想說兩句刻薄話,卻見小丁在前麵跑跑停停的樣子,好像在哭,也就罷了。對於青春期的女孩子來說,愛情失敗是最殘酷的打擊,她沒必要再追過去添上迎頭一棒了。
冬天的夜風很硬,何春生見織錦冷得有點兒縮手縮腳的,就拉開羽絨服要她進來。織錦也沒拒絕,兩人裹在羽絨服裏,笨得像熊一樣往停車場走。
何春生趴在織錦耳邊說:“謝謝你來等我。”
“幹嗎要謝呀?”
“讓我覺得你愛我。”何春生說得很憂鬱。織錦就歪過頭去看他。何春生笑了笑,眯起眼睛,做出一副很嚴肅的樣子說:“你這樣會讓我犯錯誤的。”
織錦忽然不想馬上開車走,就跟何春生說:“我們走走吧。”
何春生“嗯”了一聲,攬著她在街邊溜達。
織錦閉了眼,兩人在黑漆漆的街上走走吻吻的,把一個騎單車夜行的人招惹得哐當一聲就撞到欄杆上去了。織錦扭頭一看,笑著說:“要是有汽車出了車禍,咱倆罪過可就大了。”說完從他懷裏掙脫出來,跑回停車場。何春生在後麵追,咚咚的腳步像要把冬天的夜幕跺裂了似的。
');
3
' 轉眼到了來年春天,房子裝修完了,婚禮定在五一,籌備婚禮把織錦忙得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世 紀 中 文 wWw.2100Zw.com
三月城市的街,已有了星星點點的綠意。織錦和何春生去拿婚紗照,正打算回家,媽媽就打來電話了,讓她快點兒回去,像是家裏出了什麽事。織錦讓何春生先把婚紗照送到新房,自己開了車就往家奔。延安路上塞車塞得要命,織錦恨不能下去踢那些擋在前麵半天不動的車屁股。
車子在車流中走走停停,媽媽又打來一個電話,倒沒催她,就問她往家走了沒。織錦說在路上了,又問出什麽事了。
媽媽突然就哭了,說柳如意偷拿了羅錦程的身份證,把金子告了,要她對羅錦程的重傷做出相應的經濟賠償。今天上午,法院的人來了,羅錦程才知道。他火了,轉著輪椅往樓下扔柳如意的東西,要她從家裏滾出去。柳如意嚇得躲在織錦房間不敢出來。
織錦就覺得腦袋裏嗡地飛過了一群蒼蠅,有氣無力地說:“這事我回家有什麽用?”
話是這樣說,織錦知道,即使沒用也得回。
好不容易到家了,樓下三三兩兩地站了些人,對一堆扔在地上的破敗東西指指點點的。她也看了一會兒,呆呆地站在那裏。後來又聽到砰的一聲,是一個行李箱,巨大的衝擊力讓它在落地的瞬間就變成了相互無關聯的兩半。柳如意的夏天裙子、冬天外套,甚至是胸罩內褲,像被放飛的蝴蝶,撲地一下向四周飛散。
織錦走過去,仰著頭看了一會兒,就彎腰把衣服什麽的塞回行李箱,用一件長連衣裙捆起來,扛著往樓上走。她也沒敲門,拿鑰匙開了門。餘阿姨手足無措地慌張著,不知該幹點兒什麽好。媽媽坐在沙發上哭。嚇傻了的兜兜趴在奶奶腿上,眨著黑亮黑亮的眼睛,望著搬運工一樣的姑姑。
織錦一聲不吭地上樓,進了羅錦程的臥室,見他還在轉著輪椅四處翻騰柳如意的東西,就騰地把行李箱扔在地上,說:“扔吧,你扔完我再往上扛。”
羅錦程看了她一眼,就垂下了頭。
“哥,我告訴你,這個家裏的人都不欠你的!欠了你的人是金子,你要幹什麽?”
織錦彎腰抱起地上的衣服,一股腦兒塞進羅錦程的懷裏,又把他推到窗前,“你扔,你扔,你扔完了我好下去撿!”然後又犀利地看了看他,大顆的眼淚往下滾,“哥,你是不是要把我們折騰死才算完?”
羅錦程一動不動地看著懷裏的衣服,慢慢地一件一件拎起來瞧,又一件一件地扔到床上,憤怒地說:“說,是不是你的主意?你們怎麽就那麽他媽的愛錢!我告訴你們,我羅錦程雖然癱了,可我還有錢,我有的是錢!”
“挺有骨氣的!官司你愛打不打,錢你愛要不要,但是,你不能這樣對待柳如意,她對你的癡情都可以參加‘感動中國的人物’評選了。”
“她都幹了些什麽事!她起訴去要錢,侮辱了我的人格!我不想讓金子嘲笑我。我和她的事,不需要用金錢來了斷。”羅錦程氣呼呼地說著,轉著輪椅,拿起放在床頭櫃上的公事包,拿出幾張卡甩到地上,“你們不是想要錢嗎?這裏麵有他媽的五百多萬,想要就提出來花吧!”
看著羅錦程氣成這樣,織錦倒不知說什麽好了。她知道他還是放不下金子,甚至還在盼望金子會心下愧疚,跑來看他,請求他原諒她。織錦比誰都清楚,這不可能。她歎了口氣說:“她都把你毀到這份兒上了,咳,哥,不是我說你,你什麽時候才能醒?什麽時候才能收收心,好好對待柳如意?你再也找不到比她對你更好的女人了。”
“你想慫恿我和柳如意複婚?”羅錦程挑著一邊眉毛看她。織錦心說,還把自己當寶當帥哥供著呢,也不看看自己都什麽條件了。按說應該是他求柳如意複婚,柳如意不答應才對。一個注定要在輪椅上度過下半生,右手基本是個擺設的男人,哪個女人見了還不撒腿就逃?這世道,誰會嫁個看不到前途、事事需要別人料理的癱子?除了柳如意,不會有第二人。
羅錦程見織錦不說話,嘴角微微地歪著一抹譏笑,就知她在想什麽。他咳了一聲,說:“我是癱了,但隻是身體癱瘓了,我對女人的審美標準沒癱瘓。你不要把我當天生殘疾了的人看待。健康的時候我不愛柳如意,癱瘓的時候我還是不會愛上柳如意,這是根本問題。如果因為癱瘓了,我就要轉回頭去愛柳如意,我會瞧不起我自己——不是瞧不起她,是瞧不起自己的市儈和容忍自己審美殘疾。”
有這番話,織錦倒是對哥哥多了份敬重,對自己添了份鄙薄。她覺得那些巴望著他和柳如意複婚的念頭,有點兒自私,有點兒市儈,甚至還辱沒了哥哥的品質。
兄妹兩個相望無語。織錦把柳如意的衣服一件件掛回衣櫃裏,說:“哥,雖然柳如意愛你,你不稀罕,但是你一定要感恩,感謝她對你的照顧、對你的好。”
羅錦程搖了搖頭,說:“我不願欠她的,她對我越好,我越覺得自己是個王八蛋。”
“別這樣想。當女人愛上男人,就會不計成本地付出,在旁人看來可能很賤,但是她賤得快樂啊!你要不讓她付出了,她反而不快樂了,因為愛情不需要她了。你明白嗎?所有為愛犯賤的女人都是幸福的女人,因為她的心裏睡著愛情。愛情是女人一輩子都玩不厭的遊戲,她愛的男人就是上帝送給她的珍貴禮物。”
“問題是我給不了她愛情。”
“能的,隻要你讓她對你好,她就會覺得自己得到了愛情。能讓婚姻繼續‘活’下去的,不是愛情更不是激情。哥哥,是善良和包容,你懂嗎?你可以不愛她了,但是,拜托,難道善良這東西在你心裏絕種了?”
羅錦程煩躁地揮了揮手,“別說了,反正無論如何,我是不會和她複婚的。”
“不複婚也無所謂,但是你也別再刁難她了。”
羅錦程點了點頭。
織錦下樓,把一些零碎的小東西能撿的都撿回來,不能撿的清理到垃圾箱裏去,一場風波似乎是平息下來。
過了兩天,柳如意告訴織錦,她去法院撤訴了。織錦問怎麽回事。柳如意衝羅錦程的房間努了努嘴巴,說:“誰敢惹他?”又恨恨地說,“便宜了那個爛貨。”
其實事情不是這樣的。收到傳票的金子一直在和柳如意談判,試圖和她達成庭外和解。柳如意恨不能一口一口地把金子咬死,哪裏肯鬆口。金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訴老公被判入獄七年,她沒工作,兒子正上學,柳如意起訴的經濟補償標準簡直是把他們母子倆往死裏逼。
按柳如意的心思,把他們母子往死裏逼怎麽了?如果不是金子勾搭了羅錦程,他怎麽會喪心病狂地在他們蜜月還沒度完時就不回家了?那時金子就怎麽沒想一想她的風流快活幾乎要把另一個女人逼上了絕路呢?這是金子送給她的今生都不能泯滅的屈辱。是的,除了羅錦程,她誰都不稀罕。但是她總不能以牙還牙地去勾搭金子的老公,所以她起訴了金子。要錢,不過是她懲罰金子的手段,她總不能讓這個害了她一生的女人就這麽輕鬆地逍遙下去。
隻是羅錦程鬧了那一場,柳如意也知道,不撤訴是不可能的。因為她是以代理人的身份起訴的,她不撤訴,羅錦程也會以當事人的身份打電話給法院要求撤訴。到那時,她不僅一分錢拿不到,還把羅錦程徹底惹火了。
她和金子私下裏簽了一個經濟補償協議:金子往她存折上劃了二十五萬,她們之間的恩恩怨怨就此了斷。
在銀行裏,金子把錢往她存折上劃時,幽幽地說:“你不要以為我過得很坦然,最近我經常失眠。”
柳如意像沒聽見一樣,緊緊盯著銀行職員正在操作鍵盤的手,心裏卻在惡狠狠地說:騷貨,沒男人睡不著吧?
從櫃台裏拿回存折後,柳如意用指頭點著存折上的數字,仔細地核對了一遍,就小心地放進背包的最深處,一言不發地往外走。金子悵悵地看著她的背影,追了兩步,說:“給你的這些,幾乎是我全部的家當了。”
柳如意突然站住了,轉身笑盈盈地對她說:“沒事,你會想出辦法的,找個有錢男人睡睡,什麽都有了,反正你男人也不在乎戴綠帽子。”
在金子的想象裏,柳如意應該是個老實得有些懦弱的女人,卻沒想到她能在大庭廣眾之下說這麽惡毒的話羞辱自己,就覺得周圍的目光齊刷刷地聚攏過來。金子臉上一陣陣發燙,埋著頭,匆匆地走了。
關於這二十五萬,柳如意和誰都沒說。她去商場買了一個帶鎖的首飾盒,把存折鎖了進去,送回娘家,讓母親代為保管。因為擔心被羅錦程發現,她不敢放在自己家裏。再說反正羅錦程有錢,估計這些錢也用不著。她成功地懲罰了金子。天下哪有這麽便宜的事,把別人的家拆了,還把別人的男人弄殘了,她總得付出點兒代價吧?
當母親看著這個華麗的小盒子問裏麵裝的是什麽東西時,柳如意神態隆重地說:“我和兜兜的一口氣。”
母親被她唬得一愣一愣的,很是神秘、很是隆重地把它藏了起來。柳如意也去查看了一番,覺得確實不會被發現,才放心地點了點頭,再三叮囑母親,關於小盒子的事別告訴任何人。
她的顧慮和不放心讓母親有點兒不高興了,說:“我能告訴誰?不放心就自己擱著。”
柳如意忙賠笑臉說好話,說哪有閨女不放心媽的。母親白了她一眼,說當然啦,又問她家裏的事,說到羅錦程時,母親恨恨地說:“老天爺睜著眼呢,報應!”
柳如意不高興了,說:“哪有丈母娘這麽詛咒女婿的?再不好,他也是兜兜的爹。”
因為住回了羅家,柳如意跟娘家人說,她早就和羅錦程複婚了,娘家人也就信了。雖然他們心裏有點兒為柳如意意不平,可怎麽著羅錦程也算是沒徹底甩了柳如意,算他還有點兒良心,最多就是有場外遇而已,柳如意還是他的在冊老婆。雖然羅錦程和金子的風言風語也時常傳到柳家,娘家人也問過柳如意,開始柳如意還替他辯白,搪塞說他和金子斷了,隻是後來她哥親眼撞見了羅錦程和金子勾肩搭背地在一起。麵對娘家人的詰問和對羅錦程的詛咒,柳如意並不領情,問他們是想讓她和羅錦程再離一次婚還是怎麽的。這一回,就是他們再逼,她也不會和羅錦程離婚了。有過上次的前車之鑒,她再也不會蠢到主動把自己送回來,承受他們的冷眼和指桑罵槐了。
柳如意是個要麵子的女人,當年她和羅錦程戀愛,同學還有鄰居的女孩子都多麽羨慕她啊!連她已過門的嫂子都要巴結著看她臉色行事,不就是因為她正和所謂的高幹子弟羅錦程戀愛嗎?在哥哥嫂子眼裏,她的愛情就像一個蘊藏豐富的礦藏,作為親人的他們,從中受惠是理所當然的。可是,柳如意遲遲結不了婚,以及羅錦程幾乎從不肯踏進柳家半步的姿態,使他們的期望漸漸黯淡下去,對柳如意的態度也隨之冷卻。這些不需別人說,柳如意也清楚,為此偷偷哭過多次。隻是,這生活啊,擦幹眼淚後還得咬牙繼續。自離婚以來,她最感激的人就是公公和婆婆,感謝他們的清高,是他們的不愛串門、不愛多言,才心照不宣地幫她在娘家人麵前守住了並沒和羅錦程複婚這個秘密。
母親見她憂心忡忡的樣子,安慰道:“男人有外遇,老婆就得長個心眼,不用讓他知道家底。”
柳如意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其實,她在憂心,萬一羅錦程知道了金子給了她二十五萬,會怎樣呢?
她有點兒怕,不敢往深裏想,就匆匆和母親告辭了,滿腹心事地往家趕。
時間一天天過去,她緊繃著的心逐漸鬆弛下來。在惶惶無措的時候,她就會想起藏在娘家華麗小盒裏的那二十五萬。她覺得它們是溫暖的、貼切的,對了,就像鈣。她覺得錢就像鈣,人要是缺了鈣會委靡癱軟,有了鈣就氣宇昂揚。有了這二十五萬,就是羅錦程把她趕出來,她都不怕了,她可以用這筆錢做點兒小生意。
');
4
' 春天風平浪靜地成了過去式,在這個夏天,織錦與何春生成了夫妻,他們住同一套房,睡同一張床。 wWW.2100zw.com
羅錦程好像坦然接受命運對他的蹂躪,右手雖然成功植活,但是靈巧性大打折扣,也就是粗粗雜雜地能握住點兒什麽而已。而他的左手越來越靈巧,甚至比右手還要靈巧,不僅拿筷子不成問題,還學會了用左手寫毛筆字。很多時候,他覺得左手成了他活下去的唯一動力。那是一隻多麽靈巧、多麽有培養前途的手啊,假如讓它隨著肉體一起消亡,是件多麽浪費的事。
他像接受家人一樣接受柳如意在他身邊轉來轉去,並學著向她表達感謝。他覺得,這一生,愛情於他已經成了一個再也不能抵達的奢侈願望,盡管柳如意癡癡地愛著他,但他認為那不是愛情。愛情是雙向的,必須是兩個人內心的化學情緒都被調動起來才叫愛情。隻有一個人調動化學情緒的愛情,叫單戀。說白了,是一個人在和自己的假想談戀愛。他和金子呢?是一場荒誕的演出。他像個被人搞了惡作劇的聖誕老公公,背著滿袋子的禮物,鑽進煙道去派送禮物,沒想到身後的煙道被砌死了,他出不去,下不來,用滿心的溫暖換來的卻是毀滅。
他不恨金子,甚至金子依然會闖進他的夢裏。那些有金子的夢,往往因他過於激動而中斷了。他總是在金子淚流滿麵的時候醒來,望著漆黑的寂靜的夜,眼睛睜得很大。柳如意就睡在他的身邊,他用餘光看著她,他和她說過不要在這床上睡了,織錦的房間空出來了,要麽她過去睡,要麽他搬過去,總之,他們不適合同睡一張床。柳如意不肯,像沒聽見一樣,夜色一深,就兀自睡在他的身邊,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裏,像努力扮乖的孩子,唯恐一不小心被大人轟走。
他不是因為反感柳如意才不讓她在這床上睡的,而是他還有男人的生理本能,卻已失去了支配這種生理本能的身體能力,就像一隻癱瘓的貓,饑餓難忍。
後來,他學會了自慰,趁柳如意睡著或是沒來得及上床時飛快地解決問題。那個時候的他,總被巨大的悲愴擊中,是澎湃而來的生理高潮都不能淹沒的悲愴。十幾歲時他就和柳如意偷嚐了禁果,與其他男人的青春期相比,他根本就不需要用自慰解決生理躁動,所以,他始終認為,靠自慰解決生理問題的男人是無能的,更有甚者是猥瑣的。
完事之後,他總能聽到一絲幽幽的歎息,從胸腔中滑過,像一滴水滑過了玻璃。然後,他小心翼翼地把生理垃圾清理幹淨。半年來,他學會了拄著拐杖去廁所,學會了慢慢把身體重心從拐杖移到馬桶上。
他以為找到了一條神不知鬼不覺地解決生理問題的途徑,柳如意卻早就洞穿了他的秘密。
他故技重演的某個深沉的夜,後背貼上了一個柔軟的身體,他一下子就僵住了,像正在行竊的小偷被人捉了手腕,大腦一片空白。然後,他的身體就被柳如意扳了過來。她放平了他的身體,像一條柔軟的蛇,慢慢地爬了上去……整個過程中,他閉著眼睛,緊緊地閉著眼睛。
柳如意的喘息暖暖地噴到他的臉上時,他哭了。原來,愛也可以這樣做,他從不知道做愛可以這樣幸福。
事後,他問柳如意跟誰學的。
柳如意紅著臉說是師傅教她的。她們師徒兩人關係密切,無話不說。前幾天,她回公司辦點兒事,師傅聽說羅錦程癱瘓了,就把她拽到一邊,悄悄教了她這法子,並很自得地說,因為善用此法,她男人都五十多歲了還酷愛床笫大事,對外麵的女人連想都不想,因為老婆已把他伺候得心滿意足了。
羅錦程聽了,“哦”了一聲,就沉默了。
有一次,柳如意下床去洗了,他看見自己胸前有一汪水。是汗水還是淚水呢?他用食指抹了一點兒,舔了舔,是鹹的。汗水和淚水都是鹹的,他還是猜不透它究竟是哪個。他怔怔地擎著手指,有點兒內疚,覺得自己簡直就是什麽都要依仗她的廢物。想到這裏,他就恨不能死了算了。
什麽審美,什麽理想,什麽品位,這些他一度崇尚的東西,如今都已變成了折磨他的精神垃圾。一個連做愛都不能采取自主手段的男人,再奢談這些,會惹人笑的。
也就是做愛,還能在生理上帶給他一點兒浩氣蕩漾的快樂,會在高潮的刹那衝天而起。過了這個瞬間,他就委頓了,像棵被烤蔫的草。
他想過死,不隻一次。
有時,他從陽台往下看,樓下是堅硬的地麵,隻要頭朝下地輕輕一躍,他的生命就可以畫一個句號了。在廚房,他望著煤氣開關想,隻要趁媽媽出門,餘阿姨去買菜,柳如意不在家時,他擰一下那開關就可以了。甚至他也可以吃藥,管它是什麽藥,把抽屜裏所有的藥全部吃下去,死也應該問題不大吧?
但是,這些設想都沒實施過。他有點兒怕,他不知道是否有天堂,也不知道人是否有來生。當他看著爸爸的照片依然如故地掛在牆上,身體卻變成了骨灰,正在某個陰暗潮濕的墓穴中與泥土漸漸融為一體時,他就怕得要命。他不想變成一小堆沒思想、沒知覺的泥土,被人來人往地踩著碾著,甚至被各色動物、人在其上拉屎撒尿。這些虛妄的幻想讓他很崩潰,不僅不再渴望去死,甚至對死亡充滿了恐懼。
他也不想下半輩子就關在這二百平方米的房子裏,他想要一份多彩的生活。
所以,在一個深夜,他推醒了熟睡的柳如意,“對以後,你有什麽打算?”
柳如意和他並肩躺在床上,說:“不知道呢,你呢?”
“我不能就這麽完了。”
柳如意一個骨碌爬起來,趴在他身旁看著他的臉,“把你的打算說給我聽聽。”她熱切地看著羅錦程,兩眼灼灼生輝。
羅錦程打算讓“迷迭香”西餐廳重新營業,柳如意的熱情就一下子跌了下去。一聽“迷迭香”三個字,她就有心理障礙,總覺得“迷迭香”是和金子緊緊聯係在一起的——“迷迭香”後麵的休息間,是羅錦程和金子的溫柔鄉。
柳如意呆呆地望著黑夜,說:“你可以把公司重新開起來嘛。”
羅錦程搖了搖頭,“公司的事,你不懂,看上去簡單,其實複雜著呢。還是餐廳好,掌控好情調和客源就成了。”
柳如意小心地說:“真的沒別的辦法了?”
羅錦程在黑暗中說:“不是沒辦法了,是我不想坐在家裏,像會呼吸的僵屍一樣打發日子。”
“隨你吧。”
');
5
' 這年秋天,“迷迭香”終於重新開業。世紀中文網 www.2100zw.com見羅錦程重新振奮,織錦也替他高興。她和何春生沒事就往“迷迭香”跑,生怕羅錦程忙不過來。事實上根本不需要羅錦程忙碌,他像塊陳年老招牌,坐在吧台裏望著他的店堂,後廚和店堂都歸柳如意指揮打點。
歇業半年多的“迷迭香”幾乎失去了所有的老顧客。還有,半年前的那場血腥打鬥太觸目驚心,“迷迭香”的顧客大多是奔著浪漫來的,有了那一幕血腥記憶,浪漫也就被殘忍鎮壓了。
“迷迭香”開業第一周來過兩個顧客,一個要了杯速溶咖啡,大家都看得出來,他進來並不是為了喝一杯速溶咖啡,而是手機沒電了,需要一個有插座的地方充電;第二位顧客也要了一杯速溶咖啡,還沒等咖啡上來,他就心急火燎地衝進了衛生間,由此可見,他進來消費這杯速溶咖啡的目的,相當於上一次付費廁所。
這兩位客人的咖啡都沒有喝。
收拾桌子的時候,柳如意難過得眼淚都要掉下來了。她是個勤儉的人,“迷迭香”隻要開門營業一天,就得往外扔近千元的基本開支。
要知道,她是個節約到連洗潔精都要兌水使用的人,“迷迭香”慘淡經營了兩個月後,她和羅錦程狠狠吵了一架,她做不到眼看著每天拿一千塊錢打水漂而無動於衷。
最後,羅錦程投降,“迷迭香”順利關門歇業。
羅錦程意識到自己的輝煌時代徹底結束了,他不再是生活的強者,甚至,他都要感謝柳如意在夜晚爬上他的身體,幫他解決生理的憋悶,幫他找到一絲活著的快慰。再看柳如意,就沒了那麽多嫌惡。像織錦說的,可以不愛她,但是做人總要知道感恩。
“迷迭香”營業兩個月,不僅沒賺錢,還賠了不少。
織錦看柳如意整天愁眉苦臉為錢感慨、心疼的勁兒,就把羅錦程給她買房的錢還回去一部分,希望能抵消柳如意對白白扔出去不少錢卻不見一分回報的心疼,卻又被羅錦程給塞回了包裏,說:“這點兒錢,你哥我還不缺。”
織錦看著一臉沮喪的羅錦程,心裏很難受,不知說什麽好,連口氣都不敢歎,怕羅錦程敏感。
她到底又把錢拿回來了,也沒什麽用處,就和何春生商量,給他買輛車。
何春生乍一聽很興奮,但一想又覺得不對勁兒,他一個大男人,結婚的房子是老婆買的,如果車再是老婆買的,他算什麽?
於是,他對織錦買車的建議就沒吭聲。過了好半天才說,雖然他有證,可自打學完車之後就沒摸過方向盤,還是算了吧,坐公交就挺好。
織錦知道他的心思,也沒勉強,隻是讓他把婆婆的錢還回去,說平素裏最瞧不上變著花樣榨父母血汗錢的人,她當然不會做那樣的人。何春生見織錦說得合情合理,隻好把屬於母親的那份私房錢接了過來,尋機會還給了母親。母親挺難受的,覺得兒子結婚時自己沒出上力,愧得慌,但也知道織錦的心意,隻好收下了。
母親給何春生攢的工資,織錦已買了電器,倒不是特需要花那筆錢,為的是讓何春生自尊上舒服點兒。
“迷迭香”關門後,羅錦程消沉了一陣,覺得自己沒用。而柳如意因為“迷迭香”開業倆月,虧了不少,想著羅錦程這樣,日後肯定是進項少、出項多,而她又沒了工作,愈發把娘家媽媽的勤儉精神搬了出來,甚至動員婆婆把餘阿姨也辭了,說反正她在家,用不著花那份多餘的錢了。
媽媽一聽就急了,一向不大拿主意的她,堅決地拒絕了,說餘阿姨沒孩子,老伴死得早,在羅家待了快二十年了,都是羅家的一員了,她不能昧著良心在餘阿姨風燭殘年時趕她走。
為此,柳如意很慚愧,覺得有點兒對不住餘阿姨,一連好多天不敢看餘阿姨,沒事就搶著幫她在廚房幹活。
餘阿姨好像有所察覺,常常怔怔地坐在客廳裏,對著一盆老龜背竹發呆。媽媽看得心下不忍,就安慰餘阿姨說,自從老羅走了,幸虧有她在,能陪自己說說話,不然真不知這空蕩蕩的日子怎麽打發。
媽媽握著餘阿姨的手,淚眼婆娑地說:“你也老了,家裏的活就少幹點兒吧,能陪我說說話就行。”
餘阿姨不說話,隻是點了點頭,眼淚就飛到了媽媽的手背上。
柳如意在旁邊看得不好意思,晚上就和羅錦程商量說還是得找點兒事幹,不然全家五口人都在家裏悶著,不像回事。
羅錦程點頭,然後說:“幹什麽呢?”
柳如意說:“要不我出去打工吧。”
羅錦程心不在焉地看著她,“如果你說的找點兒事幹,就是出去打工,那還是在家待著吧。為個千兒八百的,犯得著把自己交給別人管理嗎?”
柳如意突然從羅錦程的這句話裏感覺到了溫暖,就偎依到他肩上,溫柔地看著他。羅錦程被她看得心裏發虛,她對他越好,他心裏越虛。回想以往,他確實太虧了這個女人。雖然現在他依然不愛她,但是身體的殘疾讓他的心漸漸沉靜了下來,也反思了很多。他不得不承認織錦的話是對的。長命的婚姻大多都是用善良養活的,而從前的他太是凜冽鋒利,對善良不屑一顧,並把它誤解成是一種懦弱。
在這段時光裏,他突然意識到自省是人類最優秀的品質。一個隻知道往前衝,而不知道低頭自省的人,是恐怖猙獰的,就像一隻良心泯滅的獸,多少總會做出些傷害別人的事。
當然,他也會覺得自己現在所謂的自省,不過是身體無能之後的一種自我退縮和寬慰。可是,不這樣他又能怎麽辦呢?他總不能坐在輪椅上瘋狂吧!
羅錦程不想無所事事地過下去,他給織錦打了電話,問她有沒有時間。織錦問他想幹點兒什麽。
羅錦程說想讓織錦開車帶他出去轉轉。
織錦以為他在家憋得慌,連忙答應了,開了車來接他,問他想看哪裏的風光。羅錦程說不想看風光,想到鬧市區轉轉。
織錦以為他想接觸一下外界的人氣,也沒多問,就帶著他去了台東,又轉到了香港路。
一路上,羅錦程不說話,織錦以為他是觸景傷情,為了與這世界的繁華相互隔絕而難過,就安慰他說:“哥,你要是在家憋得難受,我每天都帶你出來轉轉。”
羅錦程卻笑了笑,說:“織錦,我看了這一圈下來,想開家高檔西點店。”
織錦眼睛瞪得好大,“西點店?你?”
羅錦程笑了一會兒,“小瞧我?以為我幹不了?”
織錦忙說:“我不是這意思,我是在想這行好幹不好幹。”
羅錦程隱忍而笑,“我在國外吃過很多好吃的點心,我一直在琢磨,怎麽我們就做不出這麽好吃的點心呢。為此我還專門跟一個法國麵點師交了朋友,跟他學了幾招。我想啊,我做高檔西點,肯定能成。”
織錦很快就明白了羅錦程的意思。他不想繼續窩在家裏,選擇做高檔西點是有理由的。柳如意在本市最棒的食品公司工作過十幾年,對各種點心的製作流程熟悉得很,對做西點應該是有點兒經驗。而現在市場上的點心依然是多年前的老麵孔,少有新意和新口味。相對其他行業,加工業隻要守住品質本分,就守住了一切,沒太多亂糟糟的事。
羅錦程長篇大論地分析了半天國內的點心市場,織錦佩服得不得了,“哥,你真行啊,快趕上霍金了!霍金坐在輪椅上不會說話照樣研究天文,你是坐在輪椅上照樣研究中國人民的口味嗜好。”
羅錦程笑了笑說:“我其實不是為了賺錢。”
織錦說:“明白。需要我幹點兒什麽,你隻管說。”
羅錦程的變化讓織錦很高興,不管他能做成還是做不成,至少他又拾起了對生活的信心。
接下來的日子,柳如意開始跑門麵。看了幾家後,羅錦程就不幹了,索性讓織錦去看,說是柳如意隻圖便宜,找的店麵太蹩腳。
織錦巴不得哥哥兩口子趕緊把生意做起來,賺或賠都不要緊,千萬別在家憋著就成了。
織錦跑了一周,終於在香港中路找了家店麵,租金有點兒高。柳如意去看了看,擔心地問織錦能否掙出來。織錦就給她分析,這一帶是青島寫字樓最集中的地方,白領也多,消費能力相對比較強;如果她隻是圖便宜,把高檔西點店開到了市井街巷裏去,那才叫自尋死路呢。
柳如意雖然將信將疑,但還是應下了,代羅錦程簽了合同。
看著她拿筆簽字的瞬間,織錦的眼睛有點兒潮,便問柳如意,哥哥有沒有提跟她複婚的事。
柳如意倒是寬和地笑了,“隨便他複婚不複婚,我就不信他一癱子還能長翅膀飛了。”
織錦覺得這話紮耳,看了柳如意半天。
柳如意可能也回過味來了,覺得剛才的話有點兒刺耳,就笑了笑說:“你哥現在真成煮熟的鴨子了,這輩子鐵定要爛在我這鍋裏了。”
織錦撲哧就笑了。
');
1
' 過了一段時間,織錦對何春生重提買車的事。世 紀 中 文。com
何春生想了想,搖頭,說不想買。
織錦問為什麽,何春生就開始給她算賬。比如說買輛車,養路費是多少,每公裏耗油是多少,加上保險,萬一再和人刮刮蹭蹭,亂七八糟地加起來,他打車都夠了,何苦呢。
織錦說:“等你自己開上車,你就知道自己有車和打車絕對不是一概念了。”
何春生其實也想買車來著,可是一想到這筆開銷,心裏就有點兒疼得慌。更何況如果是買車的話,肯定是織錦掏錢。不知為什麽,一想到開著織錦買的車上街,他就覺得心裏像長滿了荒草一樣毛毛的,很不舒服。
所以,織錦和他說買車,他就搬出這一套來搪塞。久了,織錦也看出了他的心思,也就不提了,隻是說:“不是我不給你買啊。”
何春生看著織錦,“你怎麽這麽熱心地要給我買車?”
織錦笑了,“不是怕委屈了你嗎!你看,我開著車上下班,怕你心理不平衡嘛。”
何春生笑了笑,沒再說什麽,心想,心理平衡?隻要咱倆一起過,我就別指望心理會平衡。說真的,在同事麵前,何春生從來不敢說房子是織錦哥哥掏錢買的。就這樣,同事們都已經半是羨慕半是嫉妒地開過他無數次玩笑了,說他好運氣,娶了個有錢人家的女兒,白撿一漂亮高薪的老婆不算,還搭上套房子。也有人悄悄問何春生,織錦是不是有什麽生理缺陷嫁不掉了呀!
何春生當即就和說這話的人打了起來,差點兒就要鬧到法院了。
當然,這些事織錦不知道,他也不好意思說。
何春生比誰都明白,其實,他所謂和織錦在一起時的憋屈感,是自卑作祟。住在織錦買的房子裏,他總有種寄人籬下的感覺,好像自己是有錢人收留的窮小子,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生怕聲音大了,會被人誤認為是不知好歹的囂張行為。
織錦每天都要喝新鮮果汁,每當看著一堆水果榨完汁後變成渣子,被倒進了垃圾桶,他就會難受得要命。他試著和織錦談過,水果怎麽吃都是水果,幹嗎非要榨汁啊?
織錦也一本正經地問他:“賺錢是幹什麽的?”
何春生一本正經地回答:“過好日子啊。”
“好日子什麽樣?”
“隨心所欲做自己喜歡的事。”
織錦就笑著點頭,“對了,喝果汁就是我喜歡的事嘛。”又嬉皮笑臉地圈著他的脖子,“春生,你得改變一下生活觀念了。錢,賺來就是為了花的,賺了不花還不如不賺呢。”
何春生雖然沒話可說了,但心裏還是別扭得很。
結婚後,何春生不怎麽去織錦娘家了,都是織錦一個人來回跑。有時候織錦拽著他一起回去,何春生就會懶洋洋地說:“你自己回去吧,下次我再和你一起去。”
下次還是這句話。
織錦就問何春生是不是對她娘家人有意見。
何春生說:“沒有啊,他們對我那麽好,我還對他們有意見,我就不是人了。”
織錦定定地看著他,何春生就耷拉著眼皮,假裝沒看見。
何春生不願意回去是有原因的,他不喜歡羅錦程。以前羅錦程沒殘疾的時候,整天一副呼風喚雨無所不能的嘴臉,他就看不慣。後來羅錦程出事了,身體殘疾了,居然依然一副驢死不倒架子的樣子,還是居高臨下地和他說話。他何春生不吃他的不喝他的,犯得著看他的臉色行事嗎?雖然這房子的錢是羅錦程出的,可房子登記在他妹子織錦名下,自己用不著對羅錦程感恩戴德。
這麽一想,他的目光就堅定了些,簡直跟補了鈣一樣,慢條斯理地說:“人啊,不管多得意都不能太囂張,不然連上天都會看不下去,會給懲罰的。”
雖然沒指名沒道姓,但織錦還是感覺到了他話裏的刺兒是衝著羅錦程去的,就看著他問:“春生,我哥做過對不起你的事嗎?”
何春生忙一臉莫名其妙地問:“你怎麽這麽問?”
織錦甩手而去。她不想和何春生吵,一吵起來,何春生就會說時勢造英雄,如果不是他爸在二十八年前死了,他們家現在也不見得就這副境地。畢竟何春生的父親真的是為救她的爸爸而死,畢竟他們家的敗落也與這事有著切實的、分不開的關係。
成家幹什麽?就是一起取暖,相互扶持著往下過日子的。她不想因為嘴巴的利落,把家弄成雞飛狗跳的德行,娘家的事已經夠煩心的了。
每每何春生嘟噥這些時,她就會閉上眼睛,在心裏默默嘟噥著焦大焦大。然後就想,生活真他媽的可笑,她這林黛玉怎麽就嫁給焦大了呢?
她實在想象不出,《紅樓夢》中的林黛玉要真嫁了焦大是怎樣一種荒唐境況,可她這個現代林黛玉已經落到年輕的現代焦大手裏了,就覺得除了荒誕還是荒誕。她忽然很後悔,不該因為爸爸臨終前的一番話,就真把自己交給了何春生。或許,何春生並不領情,隻是把她當成爸爸報恩的一件禮物了吧。
事到如今,她不怪爸爸,也不能怪何春生。他說過的,他不會勉強她,是她勉強了自己。
對羅錦程尚有不少存款的事,何春生並不認為是真實的。他去過羅錦程的公司幾次,見過公司的狀態,甚至覺得那不叫開公司,就是領著一撥玩世不恭的城市混混瞎玩兒。
何春生和織錦就這麽不尷不尬地過著日子,不見得有多麽親昵,也不見得有多麽生疏。隻要何春生不想起織錦娘家的人和事來,待織錦還是好的,說話也心平氣和,幾乎包攬了家裏買菜做飯所有的活兒。倒不是他多麽勤快,而是織錦太會花錢了。她買菜從來都是去超市買,而且什麽好吃,什麽貴,她就買什麽。這讓何春生看不下去,一閉眼就想起了劈柴院裏母親家慘淡的飯桌,就會覺得很罪過。
為了不讓自己有罪過感,他寧願變成家庭婦男。畢竟織錦也是難得的好媳婦,雖然母親從沒要求過,織錦一到月底都會很自覺地讓何春生給母親六百塊錢,說算是孝敬老人的,讓母親買點兒自己喜歡吃的東西,這讓何春生在哥哥嫂子麵前很有麵子。
周末,羅錦程打電話叫織錦回去吃飯,正好何春生輪休,推托不過,隻好跟著去了。
羅錦程說西點店已經裝修好了,設備這兩天也該到了,以後忙起來一起吃飯的機會就少了,所以把織錦他們叫回來聚聚。
餘阿姨做了不少好菜,看著織錦,直說她瘦了,問她是不是吃得不好。
何春生聽著心裏不舒服,覺得餘阿姨是在諷刺他,好像織錦嫁給他受了天大的苦似的,遂對餘阿姨說:“阿姨,等我好好跟你學手藝,爭取把織錦喂胖點兒。”
餘阿姨沒聽出他話裏的怨氣,還笑著說:“就是嘛,織錦吃慣了我做的飯,我擔心她吃不慣你家的飯菜。”
何春生就更來氣了,甕聲甕氣地說:“我和織錦單獨開夥,不回劈柴院吃飯。”
媽媽和織錦都聽出何春生話裏有了火藥味,忙拉著餘阿姨坐下。織錦對餘阿姨說:“阿姨,春生做的飯很好吃呢,自打結婚到現在我都胖了兩斤了,得減肥了。”又對何春生笑著說,“我們春生上班也很辛苦,餘阿姨,以後你多教教我,我好燒菜給春生吃。”
餘阿姨一聽,大驚失色,“織錦,不行,你不能學做飯,你這手不是伺候別人的。”
何春生的臉已漲紅得有點兒嚇人了,織錦看得出,他在努力忍著不發火,忙直衝餘阿姨丟眼色。可惜餘阿姨的眼睛有點兒老花了,看不清,嘴裏一個勁兒地嘟噥:“我們織錦是小姐手,哪能隨便燒菜給別人吃。”
織錦忍無可忍,知道再不製止餘阿姨,何春生非毛了不可,就大聲對餘阿姨說:“餘阿姨,看您說的。在您眼前,您寵我,我是小姐手。在春生麵前,我是他媳婦,是媳婦就得燒菜給男人吃。您啊,別說了,快吃飯吧。”
一頓飯吃完,織錦的心起起落落地緊張、鬆弛了無數次,好不容易熬到吃完飯,餘阿姨進廚房收拾碗筷去了,織錦才長長地籲了口氣說:“餘阿姨就愛瞎嘮叨。”
何春生生著悶氣說:“她不是瞎嘮叨,她是怕我忘記了你是真正的千金小姐,我是撿了便宜的窮小子。”
織錦知道今晚沒法聊了,再聊下去還不知會鬧出什麽事來呢,就借口說明天還有事,拉著何春生要走,卻被羅錦程叫住了。
羅錦程說:“織錦,你把我的奧迪開走吧。”
織錦莫名其妙,“我開你的奧迪幹什麽?我自己有車。”
羅錦程說:“我看著它就難受,也開不了,又不舍得賣。”何春生聽得心裏發毛,唯恐羅錦程要把車賣給織錦,兩眼很緊張地看著織錦,等她反應。
織錦說:“我一年輕女人,開奧迪有點兒過於招搖,不要。”何春生心裏的一塊石頭才算落了地,忙應聲附和說可以讓柳如意學車嘛,家裏有車方便。
羅錦程看了他一眼,什麽都沒說。但是何春生看得出來,羅錦程懶洋洋的目光裏是對他的輕視。
羅錦程把車鑰匙往織錦眼前一扔,說:“這車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我不能眼睜睜看它在樓下變成廢鐵一堆。”
何春生的心撲通一下就跌倒了。為什麽不能眼睜睜看著它變成廢鐵?還不就是不想看著一堆錢慢慢地被歲月風蝕了嗎?
羅錦程不舍得它變廢鐵,當然是想讓它值幾個錢了。
這麽一想,何春生就忙搶過車鑰匙,塞到柳如意手裏,“嫂子,你學車吧,這樣也方便,可以帶著我哥出去兜兜風什麽的。”
羅錦程仿佛看穿了何春生的心思,向柳如意伸出手去,柳如意隻好把車鑰匙又還給了他。說真的,見羅錦程果真要把車送給織錦,柳如意心裏真疼得慌,卻又不敢說什麽。
羅錦程把玩著鑰匙,歎了口氣,看著鑰匙發呆,無限傷懷。
織錦知道他的心情。羅錦程呼風喚雨慣了,現在卻被命運生生地給困在了輪椅裏,他心裏不知該多麽難受呢。
織錦看得不忍,就把鑰匙拿過來,說:“哥,那我就先替你開著這車,等你什麽時候好了,我就還給你。”
羅錦程點點頭,看看大家說:“其實不是我非要把這車送走,我從窗戶往下一看,見它待在那兒就難受。我癱了,它不能也癱了吧。等西點店開了,我買輛小皮卡讓你嫂子開著,進貨送貨什麽的方便點兒。用奧迪幹這個,可惜了點兒,也不實用。”
那天晚上,織錦讓何春生開著奧迪回家,她還是開她的別克。何春生不肯開奧迪,理由是好久沒摸車了,怕路上刮了蹭了賠不起。
織錦實在忍無可忍了,說:“誰讓你賠啊?我哥送給我了,難道老婆能讓老公賠?”
何春生梗著脖子,一句話沒說,自己打車走了。織錦氣得直落眼淚,又沒辦法,隻好先把羅錦程的奧迪開了回去,等明天回來開別克。
當晚,織錦回家就和何春生吵了一架。
“春生,我就不明白,你怎麽就那麽討厭我哥呢?你要真討厭我哥,你就搬回劈柴院吧,買這房的錢是我哥掏的。”
何春生登時就臉紅脖子粗了,一聲不響地起身就走。
織錦看著他,也沒留,打開電視,木呆呆地看著,聽見門響連眼皮都沒抬一下,眼淚卻刷地就掉下來了。
下樓梯時,何春生也覺得自己有點兒過分。他是生氣羅錦程從不拿正眼看他,可是羅錦程都殘疾了,自己還和他較什麽勁兒啊?
這麽想著,他就不走了,坐在樓梯上抽煙。上上下下的鄰居從他身邊走過時,都用更令他不舒服的目光看他,他就起身,回家。
他掏鑰匙時,才想起鑰匙放在家裏茶幾上了,隻好摁了門鈴。
織錦開了門,見是他,什麽都沒說,繼續回去看電視。
何春生悶悶地站在陽台上,心裏憋得要命。他不敢回家說,怕被母親罵,被嫂子說不知好歹。他挨個房間轉了一圈,覺得家裏的每扇門、每扇窗都在嘲笑他。
夜裏,織錦背朝著他,似乎是睡了。他翻來覆去睡不著,就摁亮了燈,起來找煙抽,轉到床的另一邊時,看見織錦緊緊地閉著眼睛,卻滿臉是淚。他的心突然軟了下來,蹲在床邊,抽了麵紙給她擦淚,被織錦一把打掉了。
他呆呆地蹲在那裏,看著織錦,覺得自己很齷齪、很小氣、很陰暗。織錦哪裏不好啊?漂亮,學曆高,嫁了他卻從沒挑剔他什麽,他是哪裏來的這麽多怨氣呢?
他聲音低低地和織錦說對不起。
織錦不吭聲,眼淚流得更快了。
他嘮叨著懺悔了半夜,織錦才說:“你還讓不讓我睡了?”
他這才歡天喜地地上了床,摟著織錦,說:“媳婦,我就是心裏憋得慌,你別和我一般見識。”
織錦睜眼看了他一會兒,就說:“以後你別說我哥了,我聽了不舒服。如果我也說你哥不好,你肯定也會不舒服。我哥是有點兒毛病,但是我知道他是好人。”
何春生把頭點得很是隆重,就差發誓了。
盡管如此,何春生去羅家的次數就少多了。不是把老婆騙到手就不需要討好嶽母了,而是去了羅家他就會覺得不舒服。站不起來的羅錦程習慣了用居高臨下的口氣和他說話,好像他就是劉姥姥進大觀園時領著的板兒,即便羅錦程和他開句玩笑,也是拿他當笑料。織錦的媽媽看似溫柔慈祥,但話很少,骨子裏有股傲氣,這種驕傲,哪怕在她慈祥地微笑著時都褪不去。在待人接物的姿態上,柳如意受了羅錦程的耳濡目染,既想高貴矜持,又眉眼裏透著狡猾的市儈氣,很像舊社會裏被升格做了姨太太的丫頭,雖在主子的位子上,舊日養成的種種輕賤毛病已根深蒂固地去不掉了。那個餘阿姨就更提不得了,總是拿一副對織錦好的嘴臉說他該這麽著、該那麽著。怎麽她從來不說織錦該怎麽著呢?反正羅家的每一個人都讓他有如坐針氈的滋味,橫著豎著都不自在。
何春生的這些不自在,織錦也看在眼裏。她有些失落,轉而又安慰自己,哪個男人婚前不是在嶽母家屁顛屁顛的?還不是為了把人家的女兒騙回家去做老婆。倒不是男人善變、不是東西,也不是男人天性虛偽,就愛人前一套人後一套,而是人性的弱點——男人婚前不犯賤,能討了嶽母高興嗎?嶽母不高興,能把自己辛苦養了二十幾年的閨女巴巴地便宜了他?
婚後第三個月,何春生又和織錦吵了一架,嫌她不願意去婆家,一到周末就泡在娘家。織錦說:“雙休日是你最忙,我一個人多孤單,我不泡娘家我泡哪兒?”
何春生聲音乖戾地說:“你隻有娘家?”
織錦知道自己去婆家的次數實在不多,但這也不能全怪她啊!婆家一大家人擠在幾間小房子裏,連起身倒杯水喝都要蹭著人過去。再說了,她總覺得和婆家人有種說不上來的隔閡感,她無論怎樣努力也融不進去。沒何春生陪著,她就更難受。去婆家幹什麽?和他們一起盯著電視機笑或是哭,還是和他們一起咒罵電視劇中的反麵角色?她跟何春生說過,電視劇不過是虛構的故事,看看熱鬧解解悶就行了,幹嗎非要當真罵得那麽難聽?
何春生很奇怪地看著她,“你不覺得那個人欠罵嗎?”然後就說隻有心裏藏著壞的惡人才能把壞人演得那麽絕。一個善良的人能把壞蛋演得那麽像?織錦就懶得和他辯解了。
織錦猜得到,何春生一定以為她瞧不起婆家的人,才不願意去。其實他錯了。她真的從來沒有瞧不起任何人,隻是覺得和他們的生活態度以及人生觀點不同,溝通起來有些別扭,常常有雞同鴨講的感覺,所以才不愛去。
這些話,織錦沒對何春生說,怕是一說出來,又被他理解成了自己是抱著公主看市井小民的姿態去看待他們家人。她就說:“以後周末,我婆家待一天娘家待一天,可以了吧?”
說這句話時,她心裏有點兒難受,忽然想起有人說婚姻是門妥協的藝術,要這麽委屈一輩子,需要多麽強的內心力量啊。
何春生嘟噥了一句:“這還差不多。”就去翻冰箱。
說到廚房,織錦也有點兒不好意思。婚前,她進廚房所做的事也就是幹點兒洗碗洗菜的小活,至於菜應該怎麽燒,海鮮應該掌握到什麽火候,一概不懂。她燒出來的菜都巨難吃,吃得何春生皺眉頭,她自己也吃得齜牙咧嘴。沒辦法,她就跟何春生出去吃。吃了一周,何春生不幹了,說這樣下去,就是天上往下掉金子也得被吃窮了。
何春生跑到書城買了幾本菜譜,照單操作,雖然燒出來的菜沒菜譜照片上那麽嬌豔可人,味道卻也說得過去,吃得織錦直嚷嚷幸福。每當這時,何春生就直直地看著她,有點兒茫然,有點兒失落,覺得結婚並不像期望的那麽美好。
他不願意做飯,可是因為結了婚,他卻得天天泡廚房。
他想過哥哥那樣的日子:回家以後往飯桌前一坐,看著老婆熱火朝天地把飯菜端上來,他可以邊吃喝邊吹牛……
可是,他娶的老婆和哥哥的老婆不是一個品種,他想要的那種生活也就要不到了,永遠的。他不好意思在織錦麵前放屁,不好意思吃飯咂吧嘴,還要假裝很享受的樣子和她一起聽他壓根兒就不喜歡的音樂,陪她去看誇張的話劇表演……
什麽都要講究品位情調,高興了還要去喝好幾十塊錢一杯的咖啡。他喝不出那咖啡和超市裏賣的速溶咖啡有什麽不一樣,他也不明白織錦為什麽要花兩三百塊去茶樓喝一壺茶。有這錢去買茶葉,在家能喝多少壺啊?
難道這就是所謂的有品位的生活嗎?他怎麽就覺得那麽累那麽假呢?
對於很多人來說,結婚最大的好處是性的問題得以解決,對何春生來說卻不是這樣的。完事之後,他常常會有失落感。難道這就是讓男人披荊斬棘地去追求的美好性愛?怎麽那麽乏味那麽累呢?
做愛的感覺還不如自慰。何春生想了一下,他的自慰大約是從十六歲開始的。在一個晚上,隔壁老林帶回了一個女人。正好是夏天,大家都開著窗子睡覺,半夜時分,老林屋裏漸次傳來了女人的嗚咽聲。那時他就拚命地想,是不是老林在欺負那個女人呢?再後來,那嗚咽聲幾乎變成了尖叫。他無法成眠,坐在床上,想去不去勸架?去不去呢?女人的聲音沒有消停的意思,正義感終於占了上風,他起身去敲老林家的門。
屋內就安靜了下來,老林悶聲悶氣地問:“誰?”
何春生說:“大哥,大半夜的,別吵架了啊,也別動手打人。”
靜了一會兒,就聽老林重重地“嗯”了一聲。他轉身回房,還沒關上門,就聽隔壁傳來了爆破狀的笑聲,他就愣了。
老林和女人爆破狀的笑聲困惑了他一夜。為什麽他們會那樣笑呢?明明那女人方才還在尖叫。
次日早晨,他去找何順生解疑。那時的何順生剛和李翠紅同居,動輒就擺出一副過來人的架勢教訓別人。
聽完何春生的話,他愣愣地望著他的傻弟弟,然後趴在李翠紅耳邊說了幾句話,李翠紅的臉一下子就紅了。那個時候的李翠紅比現在靦腆,不說髒話也不會罵人。李翠紅捂著嘴哧哧地笑,何春生就更是不解了,“有那麽好笑嗎?不就是人家打架嗎?”
何順生就像昨夜的老林一樣,爆破狀地笑了起來。
何春生憤憤地看著他們,嘟噥了聲“莫名其妙”就甩手走了,他有蒙在鼓裏被捉弄了的感覺。
等何順生笑夠了,才悄悄和他說,昨夜的聲音不是打架也不是哭,那是女人在叫床。
何春生的臉也紅了,像李翠紅一樣。他隱約聽班裏的男生說過這事,但那時他所了解的叫床隻是一個名詞而已,還不知道它具體的含義,也不明白它究竟描述的是什麽。
就在那一天,何順聲繪聲繪色地向他解剖了此事所有的含義以及種種姿態。
在第二個晚上,老林房裏再次響起了欲罷不能的聲音,何春生就心亂意迷地開始了他的自慰曆程。
後來,當老林娶了鄉下小媳婦時,他就常常望著小媳婦窈窕的背影想,她怎麽就不叫呢?
他和織錦結婚了,夜裏他會望著織錦想,她為什麽不叫呢?織錦隻會閉著眼睛,好像醉了,好像很難受似的皺著眉頭,身體不停地扭來扭去。他就會想她是不是很難受?她為什麽不會快活地叫呢?哪怕聲音小小地叫幾聲也行。
可是織錦隻會皺著眉頭身子扭來扭去。他拚命追憶自己有沒有在哪裏做錯了什麽,有沒有把她弄疼。有時他想換個姿勢,卻不敢說,怕織錦覺得他下流。
這些想法像一群長著尖利牙齒的蟲子,啃咬得他遍心鱗傷。他覺得自己很衰,很沒本事,因為他不能讓織錦在夜裏發出快活的叫聲。有時候他很想問問織錦,“你和馬小龍做愛也不叫嗎?”他不敢問,怕把織錦惹惱了。一想起馬小龍曾經赤裸裸地趴在織錦身上,他的整個胸腔就會迅速膨脹起來,那種又惡心又憤恨的感覺折磨得他發瘋,特別正在做愛時,這念頭一闖進腦海,他就覺得自己馬上要炸掉了。他想跳下床去,拎起一把菜刀,把馬小龍提過來,當街把他那東西給砍下來喂狗。對,砍下來喂狗!當然這些隻是他意氣風發的幻想。每當他被假想弄得發呆時,織錦就會摸摸他的額頭,柔柔地問:“累了吧?”
他點點頭,翻身下來,瞪著天花板,想象怎樣把馬小龍一刀一刀地剔了。有了這些衰敗的念頭,做愛的興趣就更淡了。
他寧肯躲在衛生間裏自慰。這麽多年來,他一直沒對女人產生過多的渴望,就是因為他的生理問題完全可以自己解決。一位性學專家在雜誌上說,所有男人都有自慰史,包括大多數已婚男人。已婚男人自慰的原因很多,有的是老婆滿足不了,有的是做愛索然無味,還不如自慰來得爽快直接,至少不會有失敗感,不需要很累地照顧對方快樂了沒有,沒有比做愛沒讓女人得到快樂更讓男人有失敗感的了。何春生覺得自己屬於後者。他覺得婚姻很煩,特別是他自慰前後唯恐一不小心被織錦撞見。本來是挺快活的一件事,結婚後卻要像做賊一樣。結婚有什麽好?連自娛自樂都要鬼鬼祟祟的。
他在心裏重重地咳了一聲。
');
2
' 周末,織錦跟何春生說下午去江寧路,讓他下中班後過去,一起回家。。com
何春生眉開眼笑地答應了。
下午,織錦就買了些水果和海鮮,頂著烈烈驕陽回江寧路了。李翠紅兩口子在台東忙活,母親在給嘉嘉縫沙布袋。嘉嘉眼色好,見她來了,就撲上來,問嬸嬸給他買什麽好吃的了。
織錦敲敲他光溜溜的小腦袋說:“就知道吃。”說著從包裏拿出一套童話動漫書,嘉嘉就搶過來,抱到奶奶床上看去了。
母親笑盈盈地看著她,隨手拖了把椅子給她,“累了吧?”
織錦說:“不累。”就要往廚房送菜,被母親一把拉住了,“放這兒吧,待會兒我縫完了和你一起擇菜。”又往外看了看,“隔壁兩口子在廚房忙活呢,別進去。”
織錦就樂了,“他們兩口子在廚房怕什麽?廚房是兩家共用的。”
母親撇了撇嘴,“我怕你去了鬥氣。隔壁小媳婦可會氣你嫂子了,你嫂子的嘴那麽厲害,都經常讓她堵得說不上話。你靦腆,更不是她的對手。”
織錦就抿著嘴巴偷笑,知道李翠紅肯定是又在廚房裏說風涼話沒賺著便宜。李翠紅有個毛病,要是別人比她弱了,她會掏心挖肝地去幫人家。但是,別人要是比她強,且又不知收斂鋒芒,她就覺得自己受了輕視、受了傷害,風涼話就像沿街溜達的小風一樣,不經意間就跑了出來。
譬如上個月,正是琵琶蝦肥美上市的時候,活琵琶蝦要三十元一斤,琵琶蝦一死,馬上就不值錢了,也就三五元一斤論堆賣。但凡吃海鮮講究點兒的人,都不會買死琵琶蝦,因為死了的琵琶蝦又瘦又不新鮮,吃起來軟塌塌的像浸水爛棉花,口感和鮮味兒早就沒了。那天,李翠紅買菜時遇上處理死琵琶蝦的,她捏了捏,殼子裏不是很空,不像是餓死的,倒像是被風嗆死的。螃蟹和琵琶蝦的死法有兩種:一種是被攤主養了太長時間沒賣掉餓死的,這樣的螃蟹和琵琶蝦基本上就剩了一張空殼,蒸熟了剝開後裏麵空空蕩蕩的,肉少得讓人想哭。一種是從漁船上岸後被岸上的風嗆死的,這種螃蟹和琵琶蝦如果買得及時,口感還是不錯的。
何春生最愛剝著琵琶蝦喝啤酒,李翠紅索性就買了幾斤,回家路上還特意給何順生打電話讓他多買兩斤啤酒。
她拎進廚房,見隔壁鄰居也正在做琵琶蝦。人家那是什麽琵琶蝦,個個活蹦亂跳的,李翠紅的心馬上就有了受傷感,覺得隔壁小媳婦好像故意和自己作對似的。她也沒說什麽,隻是沉著臉,把死琵琶蝦放在地上的一個菜籃子裏,想等隔壁小媳婦走了再洗。她要麵子,不想讓鄰居看見她買了死琵琶蝦,更不想讓買了活琵琶蝦的鄰居看見自己買了死琵琶蝦。
真是奇怪了,那天隔壁小媳婦就是不離開廚房,一會兒弄點兒薑末,一會兒弄點兒蒜泥,她男人老林還時不時地進來搗鼓兩下。
李翠紅拿眼剜隔壁的小媳婦,心裏惱得不成,正好何順生回來,探進頭來問:“琵琶蝦蒸好了沒有?”
李翠紅白了他一眼。
何順生嘟噥:“神經病,無緣無故剜我幹什麽?”說著就回屋去了。
隔壁小媳婦聽了,就扭頭問她:“嫂子,你也買琵琶蝦了,多少錢一斤?”
李翠紅就覺得有個巴掌眼瞅著就要扇到自己臉上來了,撈起琵琶蝦往盆裏倒。死琵琶蝦一動不動地躺在盆裏,她仿佛吃了一驚,吸了一口氣說:“天,我這會兒忘了倒出來,放在塑料袋裏都給悶死了。”
隔壁小媳婦探頭看了一眼,拿起一隻來捏了捏,認真地說:“嫂子,你給販子騙了。買海鮮可得小心,就拿琵琶蝦來說,你看著都活蹦亂跳的,其實就上麵一層是活的,下麵全是死的。販子賣給你的時候,拿盤子從底下稱死的給你,抓上幾個活的擋擋眼就是了。”
李翠紅覺得她是話裏有話地諷刺自己明明買了死琵琶蝦,卻死要麵子地撒謊說買了活的。她的臉越來越紅,一把奪過小媳婦手裏的那隻琵琶蝦說:“管它死活來著,反正是要進肚子的貨。”
“花買活蝦的錢吃死蝦,太虧了。”小媳婦好像心情特別好,不計前嫌地和李翠紅搭腔說話,卻不曾想自己正一步步惹惱了李翠紅。
李翠紅啪地把蝦扔進鍋裏,從鼻子裏哼哼了兩聲說:“我們人窮命賤,隻能吃死蝦。俗話說“臭魚爛蝦吃飯的冤家”,死蝦又吃不死人,好歹這錢是正經賺來的,就是買死蝦,吃著也踏實。”
小媳婦聽得出她話裏有刺兒,漲紅著臉回屋去了。過了一會兒,就見老林一步跨進廚房,點了李翠紅的鼻子說:“媽的,我忍你不是一天了!我錢上有屎還是有尿了,你說我是犯罪我就犯罪了?連公安局都沒說我犯罪呢,你整天胡說什麽!”
老林出來和她罵架,這是李翠紅怎麽都沒想到的。她隻是氣不過,覺得他們總是買鮮貨的魚啊、蝦啊,簡直就像是在嘲笑她家灶上隻有臭魚爛蝦加青菜的寒酸似的。還有,他們兩口子常出去吃飯。出去吃飯你們就出去吃吧,幹嗎非要和她打招呼說“我們出去吃飯了”啊?她又不是他們的家長,吃頓飯還要跟她請示?這不是炫耀是什麽?再要不就是回來之後,他那沒眼界的鄉下媳婦帶著滿臉的陶醉跟她討論為什麽某某菜、某某肉、某某魚一到飯店師傅手裏,味道就和咱家廚房裏做出來的不一樣了呢。這讓李翠紅說什麽?說她沒去飯店吃過飯,不便發表評論?對於死要麵子愛虛榮的李翠紅來說,這哪有可能?
關於吃的品位、穿的檔次上,老林夫婦的一再賣弄,在李翠紅看來,就是他們居心不良地諷刺她嘲笑她。他們覺得她是窮人,而他們這些小富則安的小市民想從她李翠紅眼裏看到羨慕,從她嘴裏聽到誇獎來滿足自己的優越感。李翠紅不隻一次地和何順生說過老林兩口子活脫脫一副“兩塊錢”的財主嘴臉——大概意思是窮慣了,某天口袋裏突然裝了兩塊錢,他就把自己當財主了。
老林衝進廚房時,她正在剁蒜末。她沒吭聲,老林站在她背後,幾乎是趴在她耳朵上說:“李翠紅,你要再敢對我媳婦連諷帶刺地說話,我他媽的就弄塊抹布堵上你的嘴。你給我聽好了,我們的每一分錢都是血汗錢,不是偷的也不是搶的。我要是再聽見你和鄰居念叨我進派出所了坐牢了,我他媽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你的賤嘴縫上!你以為還生活在窮光榮的時代?窮一點兒都不光榮,隻能說明你無能,沒本事!”
李翠紅扭過頭,對著他近在咫尺的臉說:“你的屁放完了?”
老林指著她的鼻子,“你再說一遍!”
“我再說一遍你還是放屁。”她麵無表情地說著。突然,她猛地一揚手,一把切碎的蒜末就揚進了老林的眼裏。老林猝不及防,就覺得眼球上似有千針萬針在紮,“啊——”的慘叫了一聲,捂著眼就躥了出去。
李翠紅哼哼笑了兩聲,說:“小樣兒,和我鬥?”
當時,整棟樓的居民都被老林的慘叫聲給喊了出來。何順生兄弟見狀嚇壞了。何順生一邊把老林扛到肩上往市立醫院跑,一邊回頭指著李翠紅說:“你這個下手沒輕沒重的潑婦,等我回來和你算賬。”
事後,李翠紅想起來也是後怕。萬一把老林弄瞎了可怎麽好?又沒深仇大恨。
好在到醫院做了徹底清洗之後,老林的眼睛沒什麽大礙,否則這禍可就真闖大了。從那以後,李翠紅的潑辣勁兒也收斂了不少,在廚房裏碰上隔壁兩口子也很少說話,即便開口,也就是玩玩唇槍舌劍就算完了。
');
3
' 母親終於縫完了沙布袋,跟織錦說:“咱娘兒倆包餃子吧,也讓你嫂子吃回現成飯。[世紀中文www.2100zw.com]這幾年,家裏的飯都是她操持。”說著,就指揮織錦洗菜拌餡兒和麵。弄餡兒還好說,和麵這活,織錦沒幹過,說還是出去買現成的餃子皮吧,也不貴,又省事。
母親瞪了她一眼,“買的餃子皮不抗煮,老漏餡兒,費半天勁兒包的餃子,一煮就漏餡兒,多敗興。”
織錦隻好怏怏地去和麵,總是和不好,不是軟了就是硬了。她是軟了加麵,硬了加水,結果十斤一袋的麵眼瞅著就要被她全和進去了。母親見她在廚房裏和了半天麵還沒出來,就探頭去看,這一看,嘴裏就叫了聲“乖乖”,一把搶過來說:“給你一缸麵,今天你也得全和完了。”
麵到了母親手裏,就像聽話的孩子一樣,很快就成形了。母親洗了洗手上的麵,說:“織錦,你平時都給春生做什麽飯吃?”
織錦就笑著說:“他又不是個孩子,還用我做飯給他吃啊,再說我也不會做。”
“那……你們這幾個月怎麽過來的?”
“先是吃方便麵什麽的,後來春生吃夠了,就去買了本菜譜,學著做飯了。別說,他做得還很好吃。”
母親說:“奇怪了,以前是再笨的女人一結婚也就啥家務都會了。現在倒好,反了,男人一結婚什麽都會了。”又看看織錦說,“他是個男人,別讓外人知道你們家是他做飯,也別讓你嫂子知道,不然你哥又得挨罵。你嫂子那人沒什麽毛病,就是愛攀比。”
織錦笑嘻嘻地說知道了,婆媳倆說說笑笑地包好了餃子。何順生夫妻也回來了,李翠紅進門就吸了吸鼻子,一眼望見了蓋墊上的餃子,就兩眼放光地說:“天!”然後回頭,“何順生,我進你家幾年了?”
何順生罵了一聲神經病,掐著指頭一數,十四年了。
李翠紅誇張地伸了伸手指,“十四年了,我終於吃了一頓現成飯。”
煮餃子的時候,李翠紅看見剩下的一大坨麵,“噓”了一下,扭頭問織錦:“你和的麵?”
織錦說:“嗯。”
李翠紅捏了捏麵團,“這頓餃子吃得,成本太高了。”織錦有點兒不好意思,低著頭剝大蒜,又鏗鏘鏗鏘地搗蒜泥。
餃子上了桌,李翠紅夾了一個,吹了吹,咬了一口,細細地品了半天,望著母親說:“媽,我和織錦誰包的餃子好吃?”
母親也吃了一個餃子,和稀泥地說:“一樣,都很好吃。”
“織錦包的餃子,醬油倒得有點兒多,有點兒太鮮了。”李翠紅轉過頭望著織錦說,“別放那麽多味精,人家說那東西吃多了會禿頭。你看你哥頭發好吧?我做菜能不放味精就不放味精。”
她見織錦隻是靦腆地笑著吃餃子,說不出什麽,又扒拉開一個餃子,剛要說什麽,就見何順生的筷子橫空打過來,打在她的筷子上,“你真是賤!做飯沒費勁兒,你倒閑得嘴癢癢了?有飯你就吃吧,還嘮叨起來沒完了。”
李翠紅把筷子啪地拍在桌子上,氣咻咻地看著何順生。她和何順生在飯桌上吵鬧成習慣了,誰也不覺得意外。可是今天不同於往日,坐在桌邊的如果是何春生也就罷了,他是男人,和她不是同類。織錦不成,她們不僅是同類,還是妯娌關係。妯娌是什麽?就像一個田徑小組的競爭對手,誰都想比別人表現得好,誰都想讓看客們確定自己是最棒的。她們都是兒媳婦,誰也不比誰高貴,誰也不比誰低賤。何順生的嗬斥踢倒了她的麵子,讓她突然就在織錦眼前矮了半截。
何順生見她瞪眼,就笑了一下,“瞪什麽瞪?再瞪也沒我眼大。”或許因織錦在場,他們隻劍拔弩張了一會兒,沒演變成戰爭。
飯後,織錦把碗筷收拾進廚房。李翠紅遠遠地看著說:“織錦,別洗碗啊,放那兒吧,一會兒我去洗。”
織錦在心裏樂了一下,知道她在旁敲側擊地提醒自己洗碗,覺得她的小聰明耍得實在是好玩,遂忍著笑把碗筷洗了才進屋去。何春生的床還沒拆,雜七雜八地堆了些東西,邊上還空著,繼續充當沙發的角色。
李翠紅去上廁所時看了一眼廚房,咧著嘴笑了一下。她本想和織錦說聲謝謝來著,轉而一想,謝什麽啊,自己做的飯,她老公吃了多少年啊,現在也該她表現表現了。
何春生九點半才回來,織錦給他煮了一盤餃子。李翠紅邊嗑瓜子邊問:“覺不覺得這餃子和往常不一樣?”
何春生滿嘴的餃子,嗚嗚啊啊地說好吃好吃。
李翠紅有點兒不悅,說:“別睜著眼說瞎話敷衍人,怎麽好吃了?”
何春生咽下一個餃子,說:“誰睜眼說瞎話了,就是比以往的好吃,比以往的香嘛。”
李翠紅又撇了撇嘴,“看你這嘴啊,甜死個人了。”
何順生聽了氣不打一處來,跟弟弟說:“春生,你快告訴你嫂子,說這餃子不好吃,比她包的那餃子差遠了,省得她又是打擊又是誘導的累個半死。”
何春生覺得奇怪,“不是嫂子包的,是誰包的?”
母親說:“喏,你媳婦。天下隻有教不到的媳婦,哪有不會做飯的媳婦?”
織錦正埋頭看雜誌,心裏已經煩了,不是因為忙了這半天,而是覺得這家人真奇怪。一個李翠紅,是怪人之首。她幹嗎那麽喜歡打擊別人呢?連包個餃子都要強迫大家承認隻有她包的餃子是最棒的,又不是搞什麽包餃子擂台賽,真好笑。再說誰比誰傻啊?就洗碗這樣的小破事,用得著鬥心眼嗎?洗碗既不是賣苦力,又累不死人。本來就算是沒人說,織錦也打算把碗洗了,可是李翠紅假惺惺地說把碗留給她洗,這滋味就讓人非常不舒服了,織錦就感覺自己的人品和智商一同被辱沒了。
何春生知道她不高興了。她是個懶得多嘴的人,遇到不快時總一個人悶著,抱本書看。別看她臉上風平浪靜的,可情緒都在心裏藏著。
回家路上,何春生一路賠著小心。織錦沒看見似的,直直地看車窗外的風光,到家後,洗澡,上床,也不說話。
何春生趴過來問:“怎麽了?”他還是很疼織錦的,總感覺她注定就是自家的親人。
織錦疲憊地說:“去一趟你家,真累啊。”
何春生一個骨碌翻下去,臉一點點地沉了,“看不慣我家人?”
“你嫂子說話怪怪的,真累人,更讓人別扭。”
何春生嘴硬地說:“我的家人說話最直了,才不像你們知識分子一天到晚扮清高,心裏有事也不說,讓人猜來猜去的費力,猜不中你們又說人素質低。”
織錦懶得和他吵,拽過一條被子,猛地蓋到頭上。
何春生坐起來,看了看她,繼續說:“你看,又犯毛病了吧。有什麽事你說嘛,我又不是你肚子裏的蟲,你不說我哪裏能猜到?”
他推了織錦兩把,織錦不動,他恨恨地朝著織錦腦袋的方向象征性地砸了兩拳。他不怕織錦和他吵,不吵不鬧那叫過日子嗎?有時他還會故意逗織錦和他吵嘴呢!家這麽大,太冷清了,有點兒人聲才熱鬧。他最怕織錦生氣不說話,她抱著一本書就能打發掉一個晚上,那個時候,他像是被隔絕在一個透明的玻璃房子裏,外麵的景色看得一清二楚,可就是不能進行交流,那憋悶比忍大便還要難受。
他一把扯下織錦頭上的被子,嚷嚷道:“媳婦,我承認我錯了我敗了,求你了,和我說句話好不好?”等說完才見織錦漠然地望著床單,正滿臉是淚呢。
他愣了一下,頹然坐在床沿,捶了一下床,歎了口氣。織錦的神態讓他難受,比打了他一巴掌還難受。他想,是不是她覺得嫁給他很委屈呢?
當男人意識到自己娶了心愛的女人,對方卻覺得嫁給他是種委屈時,那種敗落感是無法描述的。
他歎了口氣,怏怏的,就躺下了。
======本書由一舟書庫http://book.guyizhou.cn從互聯網上搜集得來,僅供愛好者非商業性的研究討論使用,閱後請及時刪除,喜歡的讀者請購買正版以支持作者。如作者認為本站損害了您的版權,請與我們聯係,我們將及時作出處理=======
—成都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