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來貼一篇喜歡的小說:荒島上的古老男人 作者:何堪

本帖於 2010-06-17 19:13:24 時間, 由普通用戶 畫眉深淺 編輯

算是比較喜歡的文了

荒島上的古老男人
  作者:何堪

  楔子

  一定要逃跑!
  阿籍苦著臉暗暗發誓,整個人都被根大藤蔓捆在截樹樁上,胳膊因為捆綁的緣故,幾乎是反擰著的。
  那個胡子拉雜的男人已經睡熟了,微微的打著鼾,鼻翼輕輕扇動,腦袋下的草枕上露著半把鐵劍。阿籍厭惡的看著他,渾身的寒毛都豎著。
  篝火漸漸的熄滅了,海風涼涼地從洞口鑽進來,吹得男人身上的獸皮毛發一陣顫抖。還有那頭發,長的嚇人,打了死結糾纏在寬闊的後背上。
  阿籍的注意力漸漸轉移到他腦袋邊那把黑漆漆的鐵劍上。視線戰戰兢兢地掃過沒血槽的劍脊,深褐色的陳年血漬,狠狠地打了個寒顫。
  媽媽呀!真是食人部落的?
  男人是她在上島後遇見的。作為一個剛剛轉正的平凡小白領,好不容易有了次公款旅遊的機會——即使目的地不過是國內的亞熱帶小海灘——她也打雞血似的興奮了好幾天。
  日光浴、沙灘排球、海鮮大餐,阿籍摸摸口袋,再看一眼平靜的向服務員索要發票的前輩們,一臉的欽佩。
  臨要回程了,幾個男同事嘻嘻哈哈的上了艘快艇,阿籍反應快,防曬霜都還沒抹好就跟上船了。幾個人心裏小算盤精刮響起,怎麽算這幾天都賺死了賺死了,轉眼就把岸邊老人的警告忘到腦後了。
  小艇一個勁地往沒人的海域駛去,等到察覺四麵都看不到海岸的時候,他們才發現可能迷路了!
  脾氣暴躁的老王直接就衝掌舵的趙軍吼了起來。幾個人一路吵一路鬧,按著船上唯一的那隻指南針往西邊開,又幸運的趕上了突變的天氣……
  阿籍灌了一肚子又鹹又苦的海水,醒過來才發現自己一個人被被海浪帶到了這個荒涼無人煙的海島上——不對,要是沒人煙還好。這個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野人,一看見她就嗖的竄起來猛追。
  那破破爛爛的衣服,亂得嚇人的頭發,以及嗚嗚哇哇亂七八糟的鬼話,簡直是《魯賓遜漂流記》裏的生番星期五!
  阿籍當機立斷,拔腿就往島上逃竄,一腳踩進荊棘叢裏,差點沒把她魂都給痛出來。那些不大不小的尖刺,刺進肉裏,又癢又難收拾慘烈的不行。
  隨後跟來的男人很利落地把她從裏麵拎了出來,長手長腳,臉上毛發重的壓根看不出五官,唧唧呀呀的講了幾句。
  阿籍被他獸皮上暗紅的血漬嚇到,聽那聲音又不像啥知名點的小語種,心裏狠狠的抽了起來——完了,看這島上黑壓壓的森林,百分百是未開化的,整不好這就是哪裏的食人部落。
  這倒不能怪她愛胡思亂想,小說電影裏類似的描寫的實在太多了。語言不通,交通閉塞,滿臉圖騰的食人族小夥舉起石頭或者是獸骨,喀拉一聲砸下來,腦漿就出來了……
  男人陰沉沉的瞅著她,眼神詭異地從她粘著著泥沙的小腿肚子掃到身上扯破了邊的救生衣的——憑良心說,她現在真的很像隻爛泥堆裏揀出來的巨型王八。
  阿籍眼睜睜看著“生番”揪自己那件破破爛爛的救生衣,毫不客氣的伸手在她臉上抹了抹,露出還算端正的五官。
  阿籍長的不算漂亮,但是眉長眼大,一笑倆大梨渦,資本還是有點的。無奈現在怕的厲害,手足都涼得快僵直了,酒窩當然也出不來了。
  勉強看著對方,擠了張哭臉出來:“你……我不好吃……”
  男人紋絲不動,她於是換了個語種,試著用她那極不標準的英文表達了下食物、朋友;再次遭遇冷臉後,抖抖索索的縮下腦袋,做了下往嘴巴裏扒拉的動作,然後瘋狂的開始搖頭。
  男人冷颼颼陰沉沉的眼睛裏終於流露了點不耐煩出來,揪著她晃了晃,一個手刀,把人劈暈了。
  真是手刀,比電影裏做足了音效還有氣勢逼真的多!

  文明人與野蠻人

  “咕咕嘰——”
  隨著野山雞嘹亮的一聲啼叫,荒島的新一天開始了。
  阿籍迷迷糊糊的看見一個人影背著光朝她走過來,一陣陣食物的香味撲鼻而來。空蕩蕩的腸胃登時覺醒革命了,刀絞似的烈痛起來。
  男人走近了,跪坐下來看著她,四目相交。阿籍“哇”地驚叫一聲,連疼痛都忘了——後頸被揍的地方還殘留著餘震,這雙眼睛啊,黑漆漆冷冰冰,可不就是昨天那“生番”!
  男人似乎早料到她會有這樣的反應,撩起她額前的亂發,仔細看了看,從後背形狀古怪的籮筐裏摸出把清洗過的草藥,塞進嘴巴裏嚼碎後抹到她到腦門上。
  阿籍直覺要逃,男人狠瞪她一眼,下手更狠了。
  “啪啪!”阿籍覺得草汁都被拍出來了,眼前一片綠蒙蒙的霧氣。額頭顯然是受了傷,剛才沒覺得,現在則癢癢麻麻的痛起來。
  上完藥,男人又一次直挺挺的在她麵前跪坐下來,眼睛死死的盯著她的一舉一動。
  阿籍別扭的不行,跪著幹什麽?我又不是菩薩!
  阿籍扭一下肩膀,他看著;阿籍偏一下腦袋,他看著;阿籍終於忍不住爆粗口了,他還是鎮定的看著……
  是了,他壓根聽不懂!
  阿籍悲憤了,連跳腳罵耍無賴都辦不到。雙手雙腳都被捆著,嘴巴倒是有,可惜說不來生番的三字經。
  男人像觀察小白鼠似的打量她半天,終於大發慈悲站起來走向一堆石頭圍成的簡易土炤。上麵黑乎乎的一隻形狀古怪的大口陶器,咕嚕嚕的冒著熱氣,食物的香味就是從那裏飄來的。
  男人拿木頭勺子舀了一大盆(那麽口寬肚大歪歪捏捏的東西實在很難讓人聯想到碗),輕啜了兩口,拿兩支竹條子(阿籍瞪大眼睛,筷、筷子?!),一邊攪拌著一邊大口大口往肚子裏灌。
  阿籍那被忽視的腸胃又開始不安分了,口水一個勁的往肚子裏吞,漸漸就從偷窺變成了□裸的想望。
  男人警覺的很,即使在吃飯,腰背也繃得筆直,餘光對上阿籍火熱的視線,效果絕不亞於一桶冰水。
  這個意思是……再看,下次就把你放進去煮?
  阿籍晃晃腦袋,連忙轉開腦袋。
  吃完飯,男人又不慌不忙的開始往她這邊移動,手裏還端著半盆魚湯。
  阿籍先是一陣驚喜,隨即想到養肥了再吃的道理,忍不住渾身發抖,嘴巴又開始廢話:“你、你不是吃飽了?……你、你不要過來!”
  男人愣了下,用空著的手指指自己:“你?”
  阿籍連忙點頭:“你已經吃飽了呀!!”
  男人搖頭:“共翳。”
  阿籍見他搖頭,心髒就揪緊了:“是吃過了!我明明看見你吃的!”
  男人不耐煩的眯起眼神,啪的一聲,把大盆重重的放在她麵前:“@!”隨即指指自己:“共翳!”
  阿籍愣了,試探著跟著念了句:“共——翳——?”生番的名字?
  男人點點頭,披頭散發外加胡渣滿麵的臉上看不出什麽表情,好歹眼神和緩了點。
  阿籍看看魚湯又看看他,掙動了一下肩膀:“那個……我這樣,沒法子吃。”怕他聽不懂,又把吃字用肢體表情演繹了一遍——誇張的開合嘴巴,用上下頜咀嚼空氣。
  男人明顯猶豫了一下,靠過來開始解藤蔓。解到一半,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指指自己:“共翳。”然後詢問似地看著她。
  阿籍咽了咽口水,胃已經疼的在抽了,忍氣吞聲的自我介紹:“陳韋籍,耳東陳,韋德的韋,書籍的籍。”
  嘮嘮叨叨的一大堆,聽得共翳皺了皺眉,很是頭疼的樣子,連解藤蔓的速度都加快了。
  手腳一得自由,阿籍就掙紮著想爬起來,無奈手足都已經捆麻了,哪裏站得起來?
  共翳了然的伸手過來,粗粗的手指在她右臂揉了幾下,立馬筋骨舒通血行無阻了。
  阿籍等了會,見他揉完右邊就不動了,鼓足勇氣把左胳膊也伸過去。
  共翳眼刀一剔,輕輕鬆鬆的捏住,嘎啦一聲,轉動手腕狠狠往外一翻,用力的幾乎要把它扳脫臼。
  阿籍哪裏受過這種苦,眼淚唰地就下來了,尖叫著疊聲告饒。共翳雖然聽不懂,看表情也猜出了大概,眼神瞟瞟還散發著熱氣的魚湯,示意她抓緊吃飯。後者當然不敢再怠慢,單手把大盆端上樹樁,心神不寧的開始喝湯。
  腥味很重,味道也談不上鮮美,但是……是鹹的!
  共翳默不作聲地在一邊看著,從阿籍短短的酒紅色頭發、毫不介意的露著白皙的胳膊小腿,到熟練的舀食動作,一點點收入眼底。
  喝完魚湯,共翳示意她收拾碗筷。
  阿籍一愣:不綁我了?
  共翳瞅著她,怎麽看怎麽不順眼的樣子,轉身去搜了兩塊黃澄澄的破布出來,前一片後一片的掛在她身上,恰好遮住白嫩嫩的前胸和後背。
  阿籍盯著掛在小吊帶外麵的破布片好半天,才勉強消化下去:什麽黃布片,分明就是她的那件救生衣上拆下來的東西嘛!
  共翳卻不管這些,把喝湯的大盆、木勺子都收拾進一個大藤筐裏,示意阿籍拿好。自己則背了把粗木弓並一大把禿頭、尖頭箭,大步跨步就領著她往外麵走。
  山洞是在一大塊背風的岩石後麵,出來後就能看到一整片壯闊的密林,轉身則是高聳的岩石峭壁,湛藍的天空下不時有海鳥飛過。
  真是一片美好的亞熱帶海島風光!
  阿籍不緊不慢的跟在共翳後麵,雙眼不住的在他後背上打量。大概是天氣熱的緣故,他身上的獸皮衣綁的很鬆,健碩的大腿隱約可見,一道猙獰的刀疤斜斜的蜿蜒入大腿深處。頭發除了長亂之外,倒不髒,隱約還有皂莢的清香——
  到底是什麽人呢?
  文明程度這麽高,居然還思想保守;看膚色也隻比自己黑那麽點,可惜胡子拉雜的看不清臉……
  阿籍吃力的抱著藤筐,一麵觀察一麵想著怎麽逃跑。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前麵走著的被觀察物也越走越慢,肩膀上的榆木弓簡直要變特寫了。
  哎——
  不知道老王他們怎麽樣了……
  “陳為籍爾東陳韋德德韋數計的幾?”
  阿籍“哈”的一聲,仰起頭,這是在叫她?
  共翳不知道什麽時候站住了,鷹一樣的眼睛尖銳地瞅著她。突然快步走到她身後,飛快的喝了句,整個人也跨上一步,逼得她不得不加快腳步拉開距離。
  “@#%@%……”
  阿籍眼神呆滯的看他,野人大哥,你說得再溜我也聽不懂啊——
  共翳似乎也意識到了,指指頭頂上的太陽,再揮動了下手裏的弓,示意阿籍往前麵走。阿籍猜測他是要說天色不早,別蘑菇來蘑菇去的意思。忐忐忑忑地往前挪了一步,共翳果然也跟上來一步。
  “就算趕時間,我也認不得路啊!”
  心裏抱怨歸抱怨,瞟一眼他腰上掛著的鐵匕首,阿籍妥協地抱著筐子往森林深處走去。海島風大的緣故,森林裏的樹木都不是很高大,密集度卻很大,墨綠色的樹蔭遮蔽在頭頂上,正午的天氣也不覺得有暑氣。到處都是半人高的野草,一腳踩下去鞋子就濕透了。
  共翳隨手拔了幾把野草,揉碎捏出草汁抹在兩人□在外的皮膚上,雖然走在後麵,卻折了根一人多長的樹枝在她前麵的草叢裏反複敲打。
  阿籍一邊要擔心那些被嚇出來的長蛇會不會竄起來咬她,一邊被身後如芒在背的視線刺的脊椎骨發顫——被人從頭到腳仔仔細細的打量研究,真不是什麽好滋味啊!
  走了大概半個小時,眼前的視野豁然開朗起來。
  層層疊疊的密林深處,居然有一個巨大的淡水湖泊!
  白蒙蒙的水汽籠罩在湖麵上,看起來有種別樣的神秘感,要不是耳邊不住的響著嘰嘰喳喳的鳥雀鳴叫,阿籍幾乎以為自己在做夢。
  “陳為籍爾東陳韋德德韋數計……”
  阿籍有點痛苦的聽著他背完長長的一串,一字一句的糾正:“我的名字隻有三個字……陳韋籍,陳——韋——籍——”
  共翳指指她,跟著重複:“陳——韋——籍?”
  阿籍點頭,心裏不由湧起作為都市文明人的優越感。看吧,連怎麽叫名字都搞不懂。
  正得瑟的舒暢,共翳眼睛一眯,悄無聲息的拿起弓,嗖地出一箭射向她身後。
  阿籍渾身一顫,扭頭往後一看,坑坑窪窪的泥地上赫然扭動著一條被釘住七寸的兒臂粗蟒蛇。
  蛇、蛇啊!!
  阿籍大張著嘴巴,整個人都嚇傻了,連尖叫解壓的法子都忘了。
  共翳走過去,拿起匕首,三兩下破肚子,掏出蛇膽裝進隨身的小皮囊,動作嫻熟而利落。收拾完,抬起頭衝她招招手,見她木頭樁子似的沒反應,幹脆直接拎著蛇屍走過來,盤成一團放到她手上的大筐裏。
  ——你把它收拾幹淨,午飯就吃這個。
  他的意思還沒來得及傳達,智慧文明的都市姑娘就雙眼一翻,嚇得撲棱倒地,暈過去了。

  勞動最光榮

  阿籍醒過來的時候,湖邊的霧氣已經散的差不多了。金紅色的陽光染得岸邊的灌木都像是灼燒起來的珊瑚叢,共翳坐在火堆邊,正忙著逗弄隻羽毛零亂的野山雞。
  她沒有看錯,確實是在逗。
  山雞褐黃色的毛,屁股上的那幾根尤其的長,因為逃竄的緣故,翹得高高的露出灰白的屁股。共翳手上掂了根細藤條,另一頭綁在山雞腳上,不時的拉動一下。
  細藤條一緊,山雞就重心不穩的單腳著地蹦蹦蹦;細藤一鬆,它又忍不住撲棱著翅膀飛飛飛。
  阿籍作為現代女性的警惕自衛意識還沒徹底覺醒,笑點太低,“噗”的一聲笑噴出來。這一笑動靜太大,山雞和男人同時扭過脖子來看她,亮晶晶的四隻眼睛,盯得她驀然驚醒,真叫一個冰水當頭澆,醍醐直灌頂——這是在敵占區呀!
  不等她表示什麽,共翳牽著山雞站起來了,咕嘰咕嘰的走過來。
  阿籍看不清他表情,直覺自己沒做什麽不得了的大事,鼓足勇氣和他對視。見蛇就暈是有那麽點兒矯情,仔細想想還是很理所當然的。低等生物出芽繁殖生命力強耐折騰,高級生物有恐高症戀物癖,很合理的嘛!
  山雞還在咕咕唧唧的叫喚著,共翳牽著它走到大樹邊係牛繩似的綁好,又把昏迷了好幾個小時的高等生物趕到放著藤筐的湖邊,示意她洗涮用具。
  阿籍撇撇嘴巴,心裏老大不願意,她還真沒怎麽幹過家務。蹲下的一瞬間,腦袋又開始暈了。藤筐裏除了餐具,還有好幾塊紅豔豔的肉塊,隱約是剝了皮的兔子、山雞和蛇肉。
  共翳似乎以為她不懂怎麽清理,蹲下來抓起隻肉兔,伸手就往裏麵掏腸子內髒,然後放進清澈的湖水裏漂洗幹淨。
  阿籍看得眼皮都在抽筋了,手指才觸到那隻形狀完整的肉雞,就忍不住撲到一邊去哇嗚哇嗚的狂嘔。
  這一嘔吐,就吐走了午飯的享用權。
  共翳嫌惡的挖了泥土把她的嘔吐物填去,連人帶雞一並捆在大樹下,不大高興的親自把東西清洗了。在升起的火堆邊架起簡易烤架,蘸著隨身帶著的小包食鹽,香噴噴的吃了頓烤肉大餐。
  就連那隻可憐的山雞寵物,也因為賣力的撲棱翅膀表演,得到了半隻青澀的野果
  阿籍舔舔嘴唇,內心對他剛剛建立起來的那一點點好奇和好感一下子就被這一餓餓沒有了。
  野蠻人就是野蠻人,還這麽小心眼,非跑不可!
  吃完飯,共翳又開始打差遣她的主意。指指那著那亂糟糟的一大堆骨頭、柴灰,手臂懶洋洋的揮動了幾下,衝著阿籍嘀咕了幾句火星語。
  阿籍恨恨的把頭撇向一邊,還微微的高昂著——你吃飯我給你收拾?想的美!毛發都還沒退幹淨呢,就想著當資本主義奴役人了!
  共翳沒有再勉強,隻是用尖頭箭的幾率大大提升了。不論是什麽生物,一旦出現在他視野裏,必定“嗖——”的一聲給射倒,拿著匕首現場就剝皮開膛剖肚。偶爾也用禿頭箭射個野兔子之類的,拴根細藤把玩。
  阿籍哼哼哼扭著脖子,完全是一副豁出去的模樣——殺啊殺啊,士可殺不可辱!
  附近的活物漸漸都不出現了,共翳背起大弓,打算就往樹林深處去找了。
  這下,阿籍急了。
  俗話說的好,林子大了什麽沒有。她一個人給綁這裏,難保不會再有蟒蛇啊猛獸啊啥的出來。到時候,跟這隻傻雞一個待遇,三兩口給放倒,小命兒就玩完了呀!
  “喂!”
  共翳已經邁開兩步了。
  “別、別走啊!”
  野山雞也給她喊得亂竄起來,草屑橫飛塵土高揚。
  “共、共翳……共翳共翳共翳共翳共翳!”
  阿籍終於慌得哭了,眼淚吧嗒吧嗒的直掉,鼻音都出來了。
  千呼萬喚之下,男人終於停下腳步,轉回來解開繩子替她鬆了綁。
  這回,阿籍一句抱怨都沒有了。收拾起那點文明人的自尊和潔癖,提起還沒拔毛的小麻雀,飛快地蹲到湖邊洗去了。嘴巴裏念念有詞的自我安慰:“勞動最光榮,勞動最光榮……”
  ——雖然血肉模糊的未處理肉塊很血腥很不耐看,她也不得不承認,稍微處理一下,還是可以很好吃很填肚子的。
  好容易收拾完,阿籍的臉色簡直可以用慘烈來形容了,滿腦子的大腸小心肝肥精肉。
  共翳瞅著她那張眉毛上粘雞毛,臉頰上點朱砂(血漬)的白白臉,彎彎嘴角,重新生起火,烤了串燒雀肉,灑上鹽粒,遞過來。
  阿籍哪裏還會客氣,三兩口全吞了,吃得異常的拚命,眉毛尖上粘的小雞毛顫顫地直抖。
  共翳在一邊認認真真的瞅著她,眼看著她熟練的把骨頭吐在右手心上,然後整齊地放在一邊。眉頭一皺,突然出手如電的奪過食物。
  阿籍呆愣了,兩手還保持著半抓的姿勢,嘴裏叼著撕下來的半隻小雀腿:“哎——”
  共翳若有所思的看著她,眼神陰沉沉的可怕,低聲說了句什麽,語速緩慢而嚴厲。
  見阿籍還是一臉呆滯的樣子,拔出鐵匕首,在泥地上飛快的畫了個條狀的東西,尖銳的看著她。
  阿籍端詳了半天,也沒看出什麽名堂。
  毛毛蟲?蛇?
  共翳穿著草鞋的腳在地上摩擦了幾下,擦去劃痕,重新畫了起來。粗粗細細彎彎曲曲的,既不像寫實的又不似什麽印象派野獸派。
  阿籍伸出隻白嫩嫩的手指頭,點了點那個細腳伶仃的圖案:“山雞?鳳凰?”
  麵對阿籍完全牛頭不對馬嘴的反應,共翳似乎鬆了口氣,眼神裏的疑慮卻更多了。撥開她戳著的手,草鞋胡亂的在上麵踩了幾下,轉過頭開始閉目養神。
  阿籍翻翻白眼,畫的這麽抽象,看得懂才有鬼吧。
  共翳身體靠著樹幹,雖然是休息,背脊卻挺得筆直,連腰腹都沒有放鬆下來。他的臉一直是被亂發和胡子遮蓋得嚴嚴實實的,沒了那雙老是冷颼颼瞅人的眼睛,唯一露出的額頭和英挺鼻子的鼻子就顯得異常的搶眼。
  阿籍悄悄窺了幾眼,不覺就對胡子下的那張臉感興趣起來——看眉眼舉止,也該是東亞人種的樣子。還會用筷子和食鹽……
  她挨近了點,手猶豫著抬了起來,才觸到他額前蓬起的亂發,共翳就極不耐煩的睜開了眼睛,直露的看著她:
  想做什麽?
  阿籍愕然,臉刷地漲的通紅,結結巴巴的想要解釋,話到嘴邊了才想起來他是聽不懂的。訕訕地縮回手,很有些尷尬的坐開一點。
  被那麽不友善的注視過之後,想要逃跑的欲望更加的強烈了。出山洞的時候,她看見了岩石層疊草木稀疏的海岸——盡管隻是一大截高聳的峭壁懸崖。
  這一邊是峭壁,那島的另一邊呢?
  阿籍默默的咬了咬牙,視線探入喬木林立的森林深處:島有多大,森林有多大,徒步穿越的可能性又有多少?
  她的記憶裏,自己是在一大片沙灘上遇見這個男人的——從被打暈到在山洞裏醒來,不過一天的時間而已!
  ……
  細碎的陽光從穿過疏疏密密的樹冠,輕悄的隨著沙沙沙沙的風過林梢聲在湖岸邊挪動,共翳幾不可聞的輕哼了一聲,重新合上不知道什麽時候微掀開的眼皮。

  民以食為天

  餓!餓!餓!
  阿籍痛苦的抱著肚子,整個人蜷縮成一團。勒在手腕腳腕上的藤條箍得更緊了,簡直要鑲嵌進肉裏。
  不遠處就睡著那個躺的規規矩矩的男人,呼吸穩定,酣然大睡。
  從湖邊林打獵回來後,共翳隻是把食物簡單的分類儲藏了下,就手腳麻利的把阿籍重新捆成了隻粽子。給她絮絮叨叨的謾罵騷擾地不行了,才在她嘴巴裏塞了小塊清洗幹淨的救生衣夾,躺倒睡下。
  阿籍沒料到自己努力克服生理排斥勞碌一天之後還得受到這種待遇,更加不能理解的是為什麽他不吃晚飯。
  滿滿一大筐肉呢!就是要餓她,幹嘛捎帶上他自己?
  共翳翻了個身,緊閉著的眼睛到底還是睜開了:
  很吵,這個女人簡直比十隻山雞還要聒噪!
  爬起來一看,阿籍正把頭抵著樹樁,一個勁的把被束縛住的手往肚子上壓,白皙的手腕上刺眼的一道道勒痕。
  他愣了一下,幾步走到樹樁邊,跪坐下來製止——這麽沒命的胡扯亂拉,手非廢了不可。
  阿籍雙手被製,肚子又疼得不行,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拿腦袋就往他下巴上撞:“嗚嗚……嗚、嗚嗚!”
  共翳眼疾手快,身子一側,扳著她腦袋把人扶正。阿籍麵白如紙,連嘴唇都咬破了,冷汗淋漓直下。手上的繩子才剛剛解開,就一把扯下嘴巴裏的破布片,眼淚汪汪地直做手勢:
  吃的!我有胃病,我要吃的啊——
  共翳愣愣的看著她,又是哭又是喊的,雖然聽不懂,這是在說……餓了?
  在阿籍亮的幾乎要放光的眼神注視下,他把陶罐放上土炤,放進一整隻切碎的山雞肉,咕咚咕咚的煮起來。
  阿籍抱著肚子坐在一邊,狼狽的捂著肚子掉眼淚。實在是太餓了,她這輩子還從來沒這麽餓過!
  共翳慢悠悠的添著柴,眼神不時的往她身上掃,說不出的怪異。
  等看她氣也不喘的連灌幾大口肉湯後,又眼眶紅紅地抱著肚子彎下腰,忍不住比劃著問了:
  你肚子裏……養著妖怪?
  阿籍隻曉得他指著自己的肚子比手畫腳的,哪裏猜得到他心裏會有那麽驚世駭俗的念頭,艱難的點點頭,捂著肚子痛苦的直哼哼。
  真糟糕,喝太急了!
  共翳明顯驚到了,捏著樹枝的手指暗暗使力,眼神裏的殺氣漸漸濃重。
  阿籍還在抱怨在自己的肚子不爭氣,猶猶豫豫地端起大碗,正想再喝一口,猛地給他抓著肩膀提起來。
  共翳冷冰冰的視線從上方直射下來,粗糙的手掌移到她脖子上,漸漸施力收緊。
  “啪!”,陶罐從阿籍手上落下,在火光中摔地粉碎,湯汁流了一地。她掙紮著動了幾下,額頭上青筋浮起,舌頭也伸出來了,身體從繃緊到癱軟,還沾著淚痕的眼睛卻始終頑固的瞪著他。
  共翳愣了一下,手上勁道一鬆,阿籍就跟個軟麵筋似的癱倒在地上。
  瘋子,瘋子!
  沒了束縛的阿籍抓起陶罐碎片就往他臉上扔,一麵還咳咳咳的直往後退,手掌給碎陶片割破了都沒感覺。趁著他晃神的瞬間,爬起來就往洞口跑去。
  共翳反應過來,趕上幾步再次把人拖回到樹樁邊,牢牢地捆住。
  阿籍狠狠地咬在他肩膀上,心裏默默流淚:真的要完蛋了,都肉搏加垂死掙紮了,可惜肩膀咬斷了也不能同歸於盡!
  共翳哪裏知道她這麽豐富的想象力。揪著她頭發扯了半天,才把自己傷痕累累的肩膀從她牙齒地下拯救出來,對著那張涕淚橫流、恐懼與淒厲兼具的詭異表情直皺眉。
  好厲害的妖怪啊,不是想吃他吧!
  阿籍臉色發白,眼睛紅腫,嘴角還掛著點血漬,淒慘的狠瞪著他——掐死我啊,你有種再試試!姑奶奶我可不是嚇大的!
  共翳歎了口氣,伸手想揉揉她腦袋安慰一下,卻發現剛才還劍拔弩張的人一下子癟了,縮頭縮腦的往把自己團了又團:“大、大哥,我……我以後一定少吃點……”
  共翳皺著眉頭看著她,到底什麽地方不對了?
  阿籍也淚眼婆娑的想著:太誇張了,為幾塊雞肉就要殺人,這什麽人啊!
  第二天一早,阿籍是在驚惶中醒來的。
  自己不知道什麽時候給搬到了懸著陶罐的土炤邊,手腳還是捆著,整個人卻被擺成了側臥曲膝的姿勢。一覺醒來,渾身酸脹,連動都動不了了。
  共翳正跪坐在一邊用竹片編東西,照完成的情況看,像是簸箕之類的東西。見她醒來,放下手上的活計,走過來主動解開藤條不說,竟然還幫著左按按右捏捏,按摩似地舒經活絡。
  阿籍直覺他是黃鼠狼給雞拜年不按好心,警惕的盯著他,但是直到做好早飯喂過捉來的山雞,共翳也沒再表現出一點兒異常。
  唯一詭異的就是給她早餐的分量異常的足,並且在出門前提著那隻剛剛編好的簸箕敲打了好幾下,還煞有其事的捏了幾把炤灰灑了灑。
  阿籍驚悚地看著他——這個就是那傳說中的巫術、詛咒……蠱毒?
  共翳提起兩隻原木鑿空做成的木桶,背上還背著未清洗的餐具,遞給她根桑樹枝削成的長杖,招呼她出門了。
  阿籍看了下自己身上的破布片,捏著杖子一陣恍惚,真的不是在拍《魔戒》或者《路尼亞傳奇》?
  共翳安慰性的拍拍她肩膀,第一次主動拉著她的手往前走——被妖怪附身了雖然不吉利,到底不是個人的錯……
  阿籍當然猜不到他的意思,一愣一愣的提著棍子跟在後頭,臉色一會一個變。
  逃!這下非逃不可了!
  這個野人腦子一定有問題,昨天晚上發瘋要殺人,今天又抽風敲簸箕學人玩COS,基礎教育科學普及實在太重要了!
  再次來到湖邊,共翳稍微活動了下筋骨就開始打水。阿籍認命的蹲在一邊洗早餐用過的餐具,雖然沒有洗潔精之類的東西,努力多漂幾下還是沒錯的。
  共翳打完水之後,就跪坐在一邊看她洗刷,那眼神陰森地阿籍一個手滑,兩隻陶碗就直挺挺地沉進湖裏了。
  阿籍愣住了,視線從還在冒著水泡的水麵挪到岸上的某野蠻人身上,果然看見一雙皺的緊繃繃的眉毛。
  阿籍抖了一下,開始緊張起來,脖子上紅紅的勒痕還沒退掉呢。眼看著共翳站起來,渾身細胞都開始備戰了。
  共翳的臉色確實不大好,盯著她狠看了半天,歎口氣站起來。解開獸皮上衣,露出布滿疤痕的上身,一個猛子紮進湖裏,不見了。
  阿籍驚地站起來,下意識地想喊救命,話到嘴邊才想起來這裏壓根就沒有第三個人。
  他是自己跳下去的……那、那就肯定會遊泳的!
  想到這裏,阿籍放下心,另一個決定卻越來越清晰——要逃跑,現在就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呀!
  她向來都是行動派的,往後退了幾步,一不做二不休,把旁邊裝著煮食用的陶罐也扔了下去。再推倒那兩隻沉甸甸的空心原木桶,咕嚕嚕滾進湖裏。確定足夠他撈個半天了,才拔腿開始跑路。
  茂密的原始森裏壓根就沒有路,樹木間都長滿了及膝的野草,加上盛夏的緣故,到處都是亂竄的爬蟲長蛇。
  阿籍心驚膽戰的鼓足勇氣往前走,手裏攥那根桑木棍,敲敲打打著往前走。越是往裏走,越是覺得周圍的氣氛詭異可怖。
  剛剛在湖邊晾幹穿上的鞋子又已經濕嗒嗒的黏腳,露在外麵的手臂、肩膀和小腿上滿是蚊蟲叮咬的紅色大包。(阿籍開始有點後悔把那倆布片扔太快了,雖然醜點,好歹也能遮著點。)
  第三次滿頭大汗的經過那棵樹身上纏著大片開白花的藤蔓時,阿籍終於不得不承認自己迷路了。
  頭頂上是濃蔭蔽日的樹冠,底下是沒膝高的野草,耳邊唧唧咋咋的鳥叫聲不絕於耳。阿籍拄著長杖,哀歎著在白花藤蔓邊蹲下,無不羨慕地想起共翳背著榆木弓在樹林中穿行的身影。
  那白花也不知道是什麽品種,香味異常的濃鬱。她看著好奇,忍不住就伸手去折,剛碰著花莖,倏地從花藤底下竄出條三角腦袋的小蛇,紅信一吐,撲上來就是一口。
  阿籍隻知道三角頭的蛇是毒蛇,捂著手掌尖叫起來,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手臂立即覺得麻了,再過一會,半條胳膊都麻癢癢地不對勁了。
  小蛇咬完人還耀武揚威,吐著信子徘徊了好一會,才鑽回花藤中。阿籍臉色發白的看著手掌上的幾個小洞洞,微微一擠,流出來的血都是黑的。

  既來之,何安之

  共翳本來是非常的生氣的。
  沿著阿籍逃跑時留下的痕跡沒追出多遠,就在一棵大榆樹下發現了她。後者看到他先是一愣,然後眼淚直線滑落,激動不已地捧著手掌直衝過來的。
  共翳震驚了,這是什麽狀況?
  兔子看到追捕的獵人不應該撒丫子狂奔,抱頭鼠竄的?
  這邊阿籍已經幾步奔到他身邊了,眼神熱切而狂熱,伸出為防止蛇毒蔓延紮著皮帶、幾乎變得青紫的胳膊,眼淚汪汪地看著他。
  “共……共翳……”她這一激動,差點順口給喊成共工。
  共翳也終於看見了她手掌上那幾個黑乎乎地蛇牙印,冷颼颼地瞟了他一眼。阿籍隻好厚著臉皮諂笑,眼淚滾過大大的酒窩,一張臉上喜怒嬌嗔全齊了。
  她本來皮膚就白,濕漉漉的沾了眼淚之後,還真有點梨花帶雨的味道。加上膽子小,這一撲過來幾乎用盡了全力,整個人都搖搖欲墜地,一不小心就讓人錯以為這是要投懷送抱了。
  共翳看得一呆,出乎意料地沒再發脾氣。掏出鐵匕首,在她胳膊上劃了個十字,擠出黑色的毒血。也不理會阿籍那一聲比一聲淒厲的“哎呦哎呦”的泣音,四下看了看,走過去摘了幾朵樹藤上的白花,揉碎擠出花汁,抹在她胳膊上。包紮好傷口之後,才解開她手臂上的小皮革帶子。
  阿籍手提著褲子,伸手要去接,共翳卻抬高手避開了。捏著皮帶上的金屬小扣子看了半天,忍不住施力一掰,“啪”,亮晶晶的皮帶扣子應聲而斷。
  阿籍傻眼了,一隻手綁著草藥,一隻手還提在褲子上,臉紅撲撲地發窘——皮帶斷了,那她這條大了兩碼的褲子怎麽辦?
  共翳也有點訕訕的意思,捏著皮帶看了一眼她,視線轉移到她腰上,猶豫了一下,抗起她就走。
  阿籍掙紮著要下來,手受了傷不敢使力,就用腳踢,連踹中了他好幾下,肌肉結實的跟鐵板似的。
  “……住修。”
  住手?
  阿籍飛起的一隻腳定在了半空中,整個人石化了。
  他剛才說了什麽?
  住手?漢語裏讓人不要動那個意思的“住手”?
  海風從林梢刮過,沙沙沙地的帶著點響動,一點兒也沒解釋一下她疑問的意思。
  共翳對她的配合倒是十分讚賞,不但加快了腳步,還安慰性的在她腰上輕拍了兩下。
  阿籍渾然不覺——他剛才說話了哎,說的我好像能聽得懂哎……難道我耳鳴產生幻覺了?
  再經過湖邊的時候,共翳明顯記起了她做過的“惡事”,箍在她腰上的手臂都加重了力道。穿過滿地的破陶罐髒木桶,抗著她直接往棲身的山洞走。
  阿籍這時候哪來還記得這些,急不可耐的想要求證一下他剛才說的那話,幸苦地揪著他肩膀努力抬起自己腦袋,妄圖能和他平視。
  無奈重心不穩,努力到後來就不得不從揪肩膀轉移到摟脖子。
  手碰到脖頸的一瞬間,共翳終於停下腳步,眼神毛毛地盯著她。提著弓和箭的手示威似的抬了一下,手臂上青筋暴起。
  這個姿勢在情人之間叫鴛鴦交頸,麵對敵人可就是同歸於盡了。
  無論是哪一種,對他們來說,都過於極端了點。
  阿籍被他厲狠的眼神一掃,立馬鬆手腦袋下垂,麵朝下地掛回到他胸口上。
  共翳哼了一聲,一手托在她腰上往外一甩,另一手牢牢攬住她雙腿往內一收,一下子從野蠻地抗布袋變成了溫情脈脈的公主抱。
  這個姿勢換的,真叫一個幹脆利落,風流瀟灑。
  阿籍這輩子還真沒享受過這種待遇,臉刷地就紅了。直到人抱著自己進了山洞,上繩子要被綁了,她才晃晃因為倒掛而充血的腦袋,試探著問:“你……聽得懂我說的話?”
  共翳麵無表情的綁著她雙腳,頭也沒抬。阿籍不死心,又問了幾句,都沒引起對方足夠的重視。驀地靈光一閃,趁著自己雙手還自由,揪住他頭發,咬牙就是一狠扯。
  共翳皺著眉頭抬起腦袋,抓住施暴者的手腕,清晰地重複了句:“住修。”
  “住手?”
  雖然手字的發音古怪了點,阿籍還是樂了,也不管自己正在被五花大綁,指指自己:“陳韋籍。”又去指角落裏的山雞、牆壁:“野山雞!”、“山洞!”
  末了,再指向洞外燦爛的陽光:“太陽!”
  共翳慢慢地抓過她胡亂揮動的手,避開手臂上包紮的地方,牢牢地捆住。然後指著外麵毒辣地太陽念了句:“¥%”
  又轉回來指著野山雞,指著洞壁,一句一句的糾正。最後,目光停留在阿籍身上:“陳—韋—籍。”
  阿籍呆了呆,跟著念了一遍,還要再說什麽,共翳卻頭也不回的出去了。
  足足過了一個多小時,他才滿頭大汗地提著兩隻裝滿水的木桶回來。把搬到山洞角落裏,拿木板蓋好,又急匆匆地出去了。
  阿籍這才記起來平時的飲水似乎都是靠這兩隻水桶的,說不出愧疚還是什麽。不好意思肯定是有點的。等共翳再把七零八碎的陶鍋、陶碗搬回來的時候,她的腦袋就真的抬不起來了——砸人飯碗,這次完成的還真是徹底……
  共翳倒是很鎮定,收拾完東西,又背了一大竹筐出去,回來時筐裏就多了幾隻黏土捏成的泥罐泥碗,熟練的放到火上烤起來。
  阿籍瞪大眼睛看著,驚訝的無以複加。這些東西,竟然真是都是他自己純手工DIY的——真是自產自銷的荒島求生第一勞動模範啊!
  感慨完野人先生的創造力和勤勞勇敢,阿籍又一次妄圖進行一下比較有實際意思的語言交流。亮著嗓子喊了好幾次,才勉強得到幾個清涼透骨的眼神。
  沒有了炊具,太陽一偏西,共翳就把關在山洞角落的兩隻活兔子給宰了,簡單的放火上烤熟,灑上鹽巴,就算晚飯了。
  也是吃過這頓和前一天一樣安排在“下午茶”時間裏的中(晚)飯,讓阿籍意識到一點——野人先生可能並不是不吃晚飯,而是如她老外婆家一樣,一天隻吃兩頓飯而已。
  她伸著兩根手指頭向他求證,正在收拾骨頭炭火的共翳沉默著點了點頭,臉色怎麽看都算不上友善。
  我又不是你,一天難道還要吃三頓?
  阿籍當然聽不到他那即使說出口也沒人聽得懂的刻薄話,咽下最後一口兔子肉,客氣地衝他笑了笑:“謝謝。”
  共翳也很習慣的回她了一個寒惻惻的眼神,從炭火上取下最後一塊兔子肉,拿樹葉包好,放到她靠著睡覺的大樹樁上。
  阿籍愣了下,半天才反應過來這是給她準備的點心。
  這麽好的氣氛,哪裏能輕易放過!
  阿籍揮著那隻因為吃飯而得以自由的胳膊,熱情的表示自己願意幫忙收拾床鋪。
  共翳看她的眼神更奇怪了,簡直就是蔑視。鋪好幹草,自顧自地倒下去朝著牆壁睡覺了。
  阿籍委屈地看著背朝自己的身影,前幾天都還記得睡前幫她把濕漉漉的球鞋脫下來放到火堆邊曬幹。今天除了那一包烤肉點心,壓根毛都不管她了啊!
  而側身躺著的共翳想著的事情卻是——這個身上隻穿著層薄布(小吊帶),露著大腿揚著白乎乎地胳膊的野丫頭,怎麽這麽像隻圍著人打轉的禿毛小狗崽……
  日子一天天過去,阿籍的逃跑計劃實行的異常艱難。先不要說共翳隻有在走路、吃飯和幹活的時候不綁著她,光是那次的毒蛇事件就夠打擊她信心的。
  漸漸地,她也摸索到了點共翳的生活習慣和……特長愛好。
  譬如他一天隻吃兩頓飯,早飯喜歡帶湯的,晚飯更偏好幹食,而且習慣在湖邊吃完了洗個澡再回家。
  又譬如他射箭準的嚇人,但不射黃鼠狼之類沒品的動物;解剖扒皮技術高超,愛攢皮毛獸牙獸骨之類的東西。
  再譬如他生來麵癱,在頭發和胡子的遮掩下,麵部神態已經隻剩下冷颼颼的剔人眼刀了……
  至於語言交流上,除了那句怪裏怪氣的“住手”,和一些簡單的字詞,兩人的語言幾乎就是南轅北轍。甚至連文法也不大容易找到相似的地方,阿籍這方麵本來就弱,哪有腦子來分辨這個,隻好繼續和他手舞足蹈地肢體對話。
  反倒是共翳學習速度驚人,沒兩天就已經能磕磕碰碰地板著臉指揮她:“偷懶了,洗碗。”又或者,冷冰冰地堵她一句:“閉嘴。”
  阿籍對此十分無奈而憤慨。
  荒島上的生活物資奇缺,幾顆食鹽都得自己折騰來折騰去的曬、煮、過濾。
  她的白球鞋已經被水泡壞不能穿了,小吊帶也越來越薄,大有一扯就破的意思。不得已,換上共翳給她準備的草鞋獸皮短裙獸皮裹胸,再看看自己越來越長的頭發和劉海,阿籍覺得自己又和有抽水馬桶的都市文明遠離了幾分。
  一天的勞作結束了,她也開始學著電影裏囚徒和野外求生者的樣子,捏個小石子,在大樹樁旁邊的石壁上刻代表日期的小豎條。
  一天、兩天、三天……
  第三個星期五來臨的早晨,阿籍又一次聽到了代表著文明與希望的螺旋槳的馬達聲。
  “噠噠噠,噠噠噠。”
  開始她沒當真,以為是自己幻聽了。
  直到共翳也跟著抬頭看向頭頂,拉著她要往草叢裏躲,阿籍才徹底清醒過來。
  ——那個直升飛機飛的實在太低了,喝醉了酒似地不住搖晃,尾翼幾乎是從樹頂上拖曳過去的。稍微抬抬頭,就能瞅見機身上印著的英文字母。
  共翳顯然不認得這麽高科技的東西,沉著臉提起長弓,嗖地一箭就釘射在艙門上,更加劇了直升機的搖晃幅度。
  阿籍顧不上嘲笑他這是彈弓打坦克,喜極而泣,狂喊著扔掉手上的藤筐、獵物,跟著搖搖欲墜的飛機一路飛奔。
  一直跑到懸崖邊,剛好趕上直升機搖晃著墜向海麵的一瞬間。“轟”地一聲巨響,機身在入水前爆炸,殘骸紛飛、火光衝天。

  橫穿荒島之行

  “喂,別哭了。”
  共翳揉揉太陽穴,不耐煩的開口念叨了句。
  阿籍眼淚汪汪地垂著腦袋,給他這麽一安慰,哭得更厲害了。肩膀上下聳動,胸口起伏,涕淚橫流:“你……你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嗚嗚嗚……你……你懂個屁啊……”
  希望之後是巨大的絕望,她是真給打擊到了,說話完全是口沒遮攔。嗚嗚咽咽地罵著,渾然忘記了自己還粽子似的給綁在樹樁上。
  共翳往篝火裏添柴的動作止住了,眼神沉沉地盯著紅豔豔跳動的火焰。沉默了半天,站起來舀了半陶盆水,端到她跟前,用手沾了清水給她洗臉。
  阿籍手腳都給綁著,臉上哭得那叫一個精彩——眼窩以下簡直成了沼澤地,不是眼淚就是鼻涕,一把抹過去粘稠一片。
  共翳皺著眉頭,手上動作卻沒停下來的意思,不顧她的掙紮,一下下認真的擦洗著。
  阿籍起先是憤怒,等到發現人家在幫她揩鼻涕,麵子就掛不住了。打了幾聲嗝,努力把眼淚憋回去。
  小時候常哭的都知道這樣一個道理,眼淚容易忍,吸鼻涕卻是很需要技術的。
  她手腳都還給綁著,隻好拚命的憋著氣,越憋鼻塞的越厲害,臉色潮紅,呼吸都困難起來。
  共翳剛有些舒展開的眉毛又糾結起來了,走出去隨手折了幾片葉子,拿回來蓋到她臉上,捏著她的鼻翼發命令:“擤。”
  阿籍臉“蓬”地紅了,憋著氣小口小口的用嘴巴往外吐,死也不敢用鼻子呼吸了。
  ——要她在一個大男人手上擤鼻涕,開、開什麽玩笑!
  共翳視線尖銳的刺著她,手指加了點力氣。阿籍哼哼呼著氣,兩頰一鼓一鼓的,不時的張口換氣。
  士可殺不可辱,女人在男人麵前是需要形象的!
  ……
  對峙了一半個多小時,阿籍終於破功,涕水橫流不說,還吹了個不大不小的鼻涕泡。
  共翳不冷不熱地哼了聲,扔了樹葉洗幹淨手,轉身躺倒幹草堆上睡覺了。
  阿籍麵紅耳赤,羞愧的隻想跟著那架直升機去跳海。
  直到夜深人靜,山雞都打盹了,共翳才側轉過身來看垂著腦袋睡的異常艱難的某人。
  阿籍原本短的嚇人的頭發已經快要蓋住耳朵了,眼皮和兩頰都哭的浮腫,白皙的胳膊上橫綁著粗糙的藤條,怎麽看都和這個環境格格不入。
  ——白天那隻大鐵鳥,到底是什麽東西?
  第二天一早醒來,阿籍就哼哼唧唧地要去昨天的山崖上看看情況。
  共翳隻管在一邊收拾弓箭,還不時扔個山果啊野菜什麽的給走來走去的山雞“咕咕”開餐。
  養這麽久,倒不是它長得多好看,而是嗓子夠亮起得夠準時——在這個隻能靠看太陽的高度揣測時間的荒島上,他需要隻打鳴雞來提醒自己起早。
  阿籍扁扁嘴,在一邊碎碎念著飛機飛機,解釋了半天也沒講清楚找到殘骸的好處。隻一個勁的強調,那是高科技高度文明的產物。
  共翳一臉麻木,完全不受引誘。阿籍無奈,一邊咬著青蛙腿,一邊繼續王婆賣瓜:“你想,我們住在這裏,連衣服都沒有……總之,找到那個東西。就可以不用自己做飯,不用自己洗衣服,不用自己……”
  共翳終於沉默著扭過頭,看白癡一樣看著她,那眼神叫□裸的懷疑——你當我傻子啊?
  阿籍訕訕地閉上嘴,咬了一小口手上的骨頭,忍不住又開始念叨:“我是說真的——”
  “唔唔,洗衣機你聽過沒有?就是那種把衣服放進去自己會洗幹淨攪幹了還帶香味的機器……”
  “還有空調,天氣再熱,隻要按幾下鍵,就有冷氣從裏麵吹出來……”
  “那,電腦?能看新聞、電視劇,還可以和人聊天吵架,買東西也不用出門……”
  阿籍還在那邊兩眼放光的回憶著,咕咕不知道什麽踱到了她身邊,也不怕人,睜著黑豆子似的眼珠子,突然就啄了她手上的肉塊一口。
  阿籍驀然回神,狠狠的捏住它的脖子,好啊,誰都當她是空氣,連隻山雞都公然在她嘴邊搶吃的。
  咕咕一受襲,自然而然的撲扇著翅膀反擊,篤篤篤狠狠地啄向她白乎乎的手臂。
  一人一雞轟轟烈烈的扭打起來,沒幾分鍾,阿籍的裹胸鬆了,咕咕的翎毛也亂了。
  共翳在紛飛的雞毛塵土中走過來,抱走了雞毆打了人,用聲調怪異的夾雜著自身語言的普通話向她吩咐:“把……衣服穿好,走很遠今天要。”
  阿籍揉揉被拍的發麻的後腦勺,一時間有些反應不過來:“走很遠,去哪?”
  山雞從他懷裏竄了下來,咕嘰嘰撲著翅膀,走到一邊去了。
  說是要走遠門,準備的東西果然和平時有些不一樣,光是熟肉塊就多帶了一大包,經過湖邊時,又裝了兩大皮袋子的清水。
  眼看著還要往前走,阿籍樂了,不住的扯著共翳背在身後的背簍:“那、那個……是要去島的另一邊對不對?”
  共翳難得客氣的點點頭,同時叮囑她:“腳下,小心。”
  說話間,草叢裏嗖嗖幾聲響動,飛快的竄過什麽東西。阿籍被蛇咬怕了的,臉色刷地變了,慘兮兮地站在原地不動了。
  共翳在前頭走了會,回頭來看,阿籍還站在那邊,滿臉的驚恐。他歎口氣,衝她招手,示意她跟上。
  阿籍固執的站著不住:“有蛇!”
  “沒有。”
  阿籍堅決的搖搖頭,大大的眼睛死盯著微微顫動的草叢:“……有、有的。就,就在這裏!”
  共翳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隨手提氣木杖在草叢上敲了敲,引得一隻黃綠相間的蜥蜴劃著四肢直往灌木深處溜。阿籍是眼尖,他則是手快,杖頭一下兩下全敲在它頭上,幾下就挑起昏死過去的大蜥蜴,在她眼前一晃,遠遠扔開了:“不是。”
  阿籍已經嚇得麵如土色了,艱難地咽了下口水,不是就不是,幹、幹嘛還專門挑起來給人看啊!
  又走了一段,阿籍仰頭看看漸漸升高的太陽,偶爾有疏疏落落的幾絲陽光透進來,歪歪地拖著一道道短而肥的陰影。
  “還要多久啊?”
  共翳籲口氣,把她背上裝著水和食物的背簍也接過去了:“是你走的太慢了。”……體力也不好,走幾步就停一停,膽子還那麽小……
  他是真的後悔帶她出來了,純粹的活體大包袱,還附贈沒完沒了的長舌嘮叨。
  阿籍滿是敬佩的看著他手上越來越多的東西,一隻手還在自己膝蓋上敲打按摩,忍不住問了句:“你一直就生活在這裏?”
  她的語速快了點,共翳聽的不是很明白,疑惑地看著她。
  阿籍於是重複了遍,還習慣性的拿手比劃了一下。
  共翳臉色變了變,搖搖頭,沉思了一下,開口:“不是。”
  氣氛不知道為什麽一下子沉重起來,就連耳邊蟲鳥的鳴叫都變得枯燥煩悶起來。
  阿籍不由自主的去看他手臂和大腿上的刀疤,傷口那麽長,整齊的一眼就能看出來是人為的……
  共翳顯然也覺察到了她的視線,步子不由自主的越邁越開,兩人漸漸就拉開了距離。阿籍隻好默默詛咒野人不懂溫柔野人是蠻力怪獸,大汗淋漓的跟在他後頭走,兩條腿都抖成S形的了。
  又走了一個多小時,樹木間的間隙漸漸寬鬆了點,偶爾還能看到攔腰折斷的樹木,頭頂的太陽光也變強了,他們甚至已經能聽見清晰的海浪聲了。
  阿籍深吸口氣,口鼻間全是鹹濕的海風。她心裏高興,兩個眼睛就睜得更大,笑渦全現,興奮地盯著共翳的背影直看。
  到海邊了,終於要到了!
  共翳手上身上都是滿滿的工具,臉色卻越來越難看,眼神陰沉沉的發寒。
  臨近海灘的緣故,地上基本都是沙土。他走慣了還沒覺得,阿籍隻穿著草鞋的腳卻有點適應不過來,走幾步就要抬高腿把鞋子裏的沙子抖出來。
  抖完沙子,就又興致勃勃的盯著他後背看——他所前進的方向,樹影斑駁,隱約可見點點金黃與蔚藍,正是阿籍初上島時見到的海灘。
  “你想出去麽?”
  阿籍愣了一下,點頭:“你不想走,這裏什麽都沒有?”
  共翳哼了一聲,放下手上的背簍,提起長杖,對著不遠處的樹幹用力擲去。“砰”的一聲,樹葉簌簌飄落,木杖也牢牢釘在了樹上,杖身顫抖個不停。
  “走,就殺了你。”

  煮海為鹽

  “走,就殺了你。”
  共翳的語調平穩無波瀾,眼神裏卻透出了徹骨的涼意。
  阿籍一腳高一腳低地呆在原地,張口結舌。
  “我……”,舌頭尖往裏縮了下,第二個音卻無論如何都發不出來了。
  ——那天夜裏掐在脖子上的力道還鮮明得讓人惶恐,這樣的眼神,也絕不像是要開玩笑的樣子。
  他是認真的,認真的打算要殺死自己!
  阿籍陡然覺得渾身透涼,強忍住拔腿就跑的衝動,戰戰兢兢的往後退了一步。
  共翳雙眼炯炯地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手臂上肌肉糾結,被亂發遮蔽住的臉龐顯得異樣的猙獰。
  阿籍又退了一步,哆哆嗦嗦地擠出句話來:“我……我的意思是說……想走……現在也走不、不了……”
  磕磕碰碰的說完,額頭上已經冷汗如雨。
  共翳沒搭聲,對她這話倒是很讚同,眼神和緩了點,招呼她繼續往前走。阿籍勉強點點頭,雙腳卻僵硬地移動不了。
  不是她不想聰明的作下掩飾,而是真的怕得動不了。
  那一瞬間的殺氣,真是明明白白能感受到的,她甚至看到了他眼底劃過的一絲狠厲。
  《魔戒》熱映的時候,她也跟去湊了回熱鬧。美女帥哥不論,最怕的就是那隻皮膚慘白的小怪物。口口聲聲喊著“主人”、“主人”,下一秒就麵目猙獰,目露凶光。
  那種突如其來的歹毒目光,光是看就讓人覺得齒冷骨寒。
  共翳往前走了兩步,不見她跟上來,幹脆回頭來拉人。走向她的腳步剛剛邁開,阿籍就驚呼一聲,扭頭往後跑。
  這一下,什麽都來不及了。
  共翳沒有絲毫的猶豫,扔下手上的東西,提起弓嗖地射出支禿頭箭,恰好擦過阿籍的肩膀,釘在地上:“再走一步試試。”
  阿籍果然不敢動了,任由他從身後走靠近,抓住胳膊,拎小雞似的扯著人往前走。也就是在這轉身的一瞬間,帶起的氣流掀動亂發,露出了他小半張一直遮蔽著的左臉。
  隻是驚鴻一瞥,卻足以讓她驚呼出來——那是怎樣的一張臉!
  刀刻一般犀利的線條,太陽曬成的古銅色皮膚,還有頰上長入鬢角的一大塊整齊的方形疤痕。
  那麽漂亮的一張臉,陽剛味十足,卻有著這麽大一塊疤。
  深刻的,仿佛是人為剜去一般——驚豔之餘,不禁讓人扼腕歎息。
  共翳立刻覺得察到了她的視線,伸手扯下飛起的頭發,狠瞪她一眼,拉著人往海灘的方向走去。
  “嘩啦,嘩啦——”
  荒涼的海岸邊唯一熱鬧的就是漲起落下的潮水,沙灘上零星的散落著些貝類。偶爾有一兩隻海蟹匆匆爬過,惶惶不安的樣子不似逃難,也像極了現在的某倒黴蛋。
  這個是□裸的綁架!明晃晃的暴力傷害,殺人未遂!簡直是法西斯,軍事獨裁,暴君!
  阿籍內心如狼似虎的嚎叫著,外在行動卻狗腿窩囊的讓人很想摸著腦袋順順毛。
  “你去生火。”
  逞凶者從皮囊裏掏出取火鏡,動作和口吻都顯然自然無比,仿佛剛才的威脅不存在似的。
  但實際行動起來又完全是另一幅樣子:
  一直盯得阿籍頭皮發麻,哭喪著臉接過他手上的東西,蹲下來開始生火了,才跟著在一邊跪坐下來,從背簍裏掏出陶罐等什物。
  阿籍偷眼一瞟,全是沒見他使用過的古怪器具。一隻下端微凹圓底大肚大陶罐,一隻敞口深腹尖底的小陶罐,還有把嶄新的木頭小刀。外表粗糙不堪,內裏倒是抹的光滑異常,紋理清晰,一看就知道是新做好的。
  原來這幾天起早摸黑,就是忙這個呀……
  阿籍隻顧注意他的動靜,取火鏡捏在手裏半天也沒動,直到共翳拿眼刀削了她好幾次,才如夢初醒的去附近撿了些幹枯的樹枝草葉,手忙腳亂的開始生火。
  取火鏡是阿籍給這個東西取的外號,顧名思義,就是麵青銅凹鏡。直徑不過十厘米滴小鏡,一麵凹進去像個小碟子,另一麵中央一個小把手,跟個小鍋蓋似的。
  初見時簡直驚奇的不行,用多了卻隻覺得沒打火機帥氣。
  她原本興奮勁早給他剛才的一杖一箭嚇得溜光了,滿腦子想著怎麽擺脫咱們逃生回到文明先進的自公寓。壓根沒心思做苦力,捏著取火鏡把手對著光禿禿的沙子聚焦了好半天,才給共翳一巴掌拍回神。
  阿籍被敲的發昏的腦袋,一隻手拿樹葉包著把手,把凹的一麵對準幹草,聚集反射過來的日光。
  即使是涼風陣陣的海邊,正午剛過的太陽還是很猛烈的。沒過一會,幹草就受不住聚焦的熱氣,開始嗤嗤往外冒白煙。
  取火最痛苦的時刻來臨了,阿籍半眯著眼睛抓起一大把幹草,鼓起腮幫子呼呼呼地一陣猛吹,煙熏得眼淚直直掉。連吹了七八下,黃澄澄的明火才蓬地跳起來,繼而迅速蔓延。
  共翳已經架好石頭炤,裝了一大圓底陶罐的海水,把幹樹枝一把一把搬進去。阿籍當然不敢偷懶,在一邊熱情的幫著遞火種搬幹柴,小臉被火光印的又紅又亮。眼神偶爾掃到被頭發遮住的疤痕的位置,心髒就忍不住一個痙攣……那麽大那麽深的一大塊疤,該有多痛啊!
  阿籍咽了咽口水,手上動作更快了——真要想離開海島,隻能想向外界求救……硬拚是拚不過的,隻能靠現代人的智慧了呀!
  至於怎麽智取,她用餘光打量了一眼正忙著煮水的男人——敲暈了逃?
  阿籍自己先搖搖頭,這個太冒險了,敲重了出人命,敲輕了也得出人命(當然挺屍的就換成她自己了……)。
  又或者,騙他向老天爺祈求祭神,然後再用火堆圍個SOS的標誌?
  ——共翳很迷信這點她是深信不疑的,別的不說,光每天提著簸箕灑草灰治她的胃病就很搞笑了……
  正想得出神,冷不防肩膀被人拍了下:“再去架個炤。”
  阿籍倏地繃緊了身體,抬頭就看見共翳黑黝黝的眼珠子,直溜溜的看著她,大有不幹就宰了你的威懾力。
  俗話說的好,識時務者為俊傑,大丈夫能屈能伸,冰凍三尺非一日……
  她於是吭哧吭哧的開始搬石頭找幹柴,很快就學著他的樣子架好了個新炤。
  可惜中看不中用,柴火一放進去,沒一會就滅了,白煙滾滾,嗆得人跟廟裏香火鼎盛的泥菩薩似的。
  “風進不去,火要滅的。”
  她隻好重新開始擺,按著共翳的指示忙活了半天,才終於想起來問:“這個,是要幹嘛啊?”
  難道是打算燒水煮魚當午飯?
  魚都還在海裏,這也太未雨綢繆了點吧,即使共翳射箭是把好手,阿籍還是對他捉海魚的本領有所保留的。
  這是在海邊,可不是那個死水一樣無風無浪的內湖!
  圓底陶罐裏的海水已經開始沸騰了,水麵上不斷的冒起滿是鈣化物的白色泡沫。共翳捏著隻陶碗,正一點點的把泡沫舀起來往地上倒。聽到她問,隨手拍了下裝著鹽包的皮囊:
  “鹽。”
  鹽?傳說中的……煮海為鹽?
  阿籍呆呆地看著咕嚕嚕咕嚕嚕冒著白泡泡的海水,眼皮抽筋似的跳了起來:“你——”到底是什麽人?真的打算在這裏過一輩子?那臉上的疤又是怎麽回事?……
  一連串的疑問疊加起來,疑慮越來越大,卻什麽也問不出口。
  石炤的火勢大,陶罐的海水蒸發的也快,隨著水線的下落,罐沿上也漸漸凝結起一層層白色的結晶鹽粒。
  共翳拿出事先準備好的小木頭刀,把晶體刮下來收集進尖底陶罐中,再讓放進尖底小陶罐中,讓阿籍用小火在一邊慢慢的敖幹。
  一鍋海水熬完,也不過那麽點兒鹽巴。
  他們於是又重新把圓底陶罐加滿水,在烈日炎炎下繼續煮水。
  阿籍熬不住太陽曬,摘了把棕櫚葉子,呼啦嘩啦的頂在腦袋上。
  一鍋水、兩鍋水……小陶罐終於滿滿地填滿白色鹽晶體的時候,已經是太陽已經開始西斜下沉了。
  共翳拿出準備好的獸皮,鋪開,把小陶罐放上去。在阿籍訝異的注視下,一杖就敲碎了陶罐。
  辛苦了一整天煮出來的食鹽並不是阿籍所見過的那種晶體顆粒,而是一頭大一頭尖冰激淩似的一大硬塊。
  “這個真的能吃?”
  共翳見她愣愣的,幹脆地用鐵匕首切下來一小段,遞給她。
  阿籍將信將疑的拿到舌頭下一舔,立刻把頭點的跟小雞啄米似的,洋文都飆出來了:
  “oh my god!”
  無奈馬屁拍的太深奧,暴君先生連聽懂聽不懂。偏過頭看了她幾眼,轉身把鹽塊裝進背簍,清掃陶罐碎片。
  阿籍歎氣,看著他碎碎念:“……你都可以去參加世界吉尼斯大賽了,野外求生一定是生活水平最高的……”
  共翳理所當然還是聽的雲裏霧裏,挑了兩根結實的樹枝削成叉魚的“標槍”,拉她起來:“跟我去抓魚。”
  阿籍“啊”了一聲,屁股已經不由自主的離地了:“我……我不會啊!”
  共翳哼了一聲,臉色不變,繼續拉著她往淺水裏走:
  “不會抓魚,會逃跑。”
  阿籍沒法反駁了,默默地盯著他厚實的背影:作為野人,那麽精明要別人怎麽活啊!!

  世界隻有這麽大

  共翳帶著阿籍往淺水裏走的時候,潮水已經退的差不多幹淨了。
  黃昏泛暖的霞光映的海天相交處更加朦朧虛幻,仿佛這小小的一片陸地就已經是世界的全部了。
  濕潤的泥沙間不時有螃蟹爬過,舉著大鉗子凶巴巴的橫衝直撞。共翳一點也不客氣,一戳一個準,沒一會就抓了小半簍。
  阿籍看得直佩服,也提著棍子往地上戳,“噗”挑了一大塊爛泥出來。
  共翳看了她一眼,沒吭聲,繼續一手提木杖一手背簍,穩步向前進。阿籍訕訕的甩掉杖頭上的泥沙,摸摸鼻子跟上。
  退去海水的灘塗上有不少因為地勢下凹而積蓄著海水形成的小水塘,平靜的水麵下往往藏匿著不少活物。
  共翳雙眼熠熠發亮,站在較深的水塘邊,狠狠的把木杖往水裏刺去,收獲不是一尾銀亮鱗片的大活魚,就是掙紮跳動的大蝦。
  阿籍也在邊上有樣學樣,“嘩啦”提起一杆禿棍子,“噗”棍子卡進礁石縫隙裏拔不出來了。
  共翳睨了睨被她攪渾的水塘,走開幾步,換了個地方繼續捉魚。阿籍鬱悶的撇撇嘴巴,隨即瞅見自己腳踩的小水坑裏有不少指頭大小的小魚苗苗,半透明的身子優哉遊哉的遊過來遊過去,可愛的不行。
  反正晚飯有著落了,抓點小魚苗回去養也不錯嘛!
  阿籍於是把杖子往邊上一放,蹲下來雙手圍兜著開始抓小魚。
  小魚苗,小魚苗——
  共翳聽到動靜,轉頭一看,正瞅見某姑娘雙腿開開,屁股朝天的一式惡狼撲水——
  “嘩啦——嘩啦——”
  共翳搖搖頭,繼續提著背簍往深水區走。視線轉移到遠處沉浮著的一個小黑點的時候,腳下的步伐開始加快了。
  那是什麽東西?!
  這邊阿籍暗暗鼓勁,抹一把濕漉漉的臉,換了個溫柔點的法子繼續——靜悄悄的把手探到水底下,緩慢的往魚兒們棲身的地方挪去,無奈光是水波不正常的顫動就能驚起這些魚苗苗的脆弱的神經,甩甩尾巴又溜走了。
  ……
  忙活了半天,好不容易逮住了三條,兜在手掌裏沒幾分鍾就蹦走了一條。銀亮的小身板頑固的在泥灘上蹦個不停,一點點向水源靠近。
  阿籍饒有興致的看著,漸漸地就脆弱傷感起來了:
  看吧,看吧,一旦離開自己熟悉的環境,就是條魚也會想要逃跑的!
  感慨間,又一條小魚蹦起來了,吧嗒掉進水坑裏,擺擺尾巴倏忽不見了。阿籍“哎”了一聲,把手裏的那條翻著肚子掙紮的小魚也放生了。
  遊呀,遊呀!
  小魚還是翻著白肚皮,僵直的漂在水麵上。她對著魚腦袋戳了好幾下,也沒把它戳回魂。
  居、居然……
  阿籍愛護小動物的心靈有點承受不住了。一方麵理智告訴她這個世界本來就是肉弱強食的,一個物種受比它強大的物種欺淩是沒法子的事情;另一方麵又不由自主的自我帶入,陷入強烈的自我憐惜唏噓悲哀中去。
  “哎——”
  阿籍又歎了口氣,腦海中回憶了下共翳捕蛇獵獸的利落手段,伸手打算把魚屍撈起來。
  他們明明是一個物種啊,怎麽差異那麽大……真是人比人,天涯海角差得遠!
  就是在她手指觸到水麵的一瞬間,前一秒還肚子朝天的小魚苗,倏地一個翻身,扭身從她手指間鑽過去,沉入混沌的泥水中,溜走了。
  阿籍傻眼了,繼而是欽佩,這個魚很智慧嘛!
  ——那我要是裝死,他會不會放我走?
  想到這裏,她忍不住開始用餘光尋找共翳。右邊的礁石上沒人,左邊的灘塗上也不見人影,遠處的那個黑影是塊大岩石……
  人呢?!
  阿籍一下子緊張起來了,嗖地站起身,警惕的開始四下張望。或許連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竊竊歡喜的同時,一股不知名的恐懼開始在心底蔓延。
  天要黑了,海島這麽荒涼。
  “我、我該往什麽地方逃才好啊,逃了就一定能生存的下去?”
  或者,等船隻經過的時候再逃?
  共翳提著背簍,拖著沉甸甸的龐然大物往岸邊來的時候,阿籍正心慌慌地背著裝食鹽的背簍,把取火鏡、幹肉、弓箭打包裝起來往腰上綁。
  一見到他邁著大步一腳深一腳淺的回來,登時就後悔了——千不該萬不該,剛才就不能猶豫的呀!
  共翳瞪了她一眼,了然的看著麵前大包小包。
  哼哼,連他脫下來的獸皮上服都裝起來了嘛!
  阿籍心虛的幹笑了下,眼睛餘光順著他精壯結實的小腿往後看,“啊”的驚叫出來。
  共翳身後拖著的,赫然是半具人屍!
  似乎早料到她會有這樣的反應,共翳倒沒把殘破的屍體往火堆邊拖。遠遠的在一邊放下,拿剛才叉魚的木杖在鬆軟的沙土上刨起了坑。
  阿籍實在是不敢看,但又不得不正視這是自己在這個島上所見到的第二個人類的現實。在共翳把屍體放進坑裏之前,終於鼓足勇氣走上前去察看。
  屍體的臉和半邊身體都已經被魚的噬咬和海水腐蝕毀壞,但從身高、發色和高聳的前胸上看,應該能確定是個成年的西方女子。
  共翳眼神複雜從屍體的衣服袋子裏摸出兩小盒子東西,看不出有沒有憐憫的成分,搬屍體的動作倒還算得上溫柔。掩上沙土前,忍不住又多瞟了幾眼纏在屍體身上斷掉的降落傘包帶子和印著徽章的製服襯衫,這才讓她入土為安。
  阿籍忍著胃部強烈的不適感,也死盯著製服襯衫上的那個徽章看——是了,那架直升機機身上也有徽章。
  “這個人,被魚拖到海裏,卡在礁石縫中間,退潮了才露水麵。”
  估計是飛機失事前就跳傘了,卻還是沒有逃過死亡的魔爪。
  回到火堆邊,共翳把背簍裏的海鮮掏出來,串在樹枝上開始烤製。
  阿籍心有餘悸的坐在邊上,既不願離他太遠,又不敢靠的太近,眼角餘光不時的瞟向那塊掩埋著屍體的沙地。
  “你……”
  阿籍有點艱難比劃了一下,開口:“臉上的傷……”
  “嗤”的一聲,樹枝狠狠的刺進了魚肚子。
  阿籍沒敢再開口,共翳也不出聲,但難堪的氣氛擺在這裏,要不明白都很難。
  這個話題是禁區,不能過問也不能碰觸。
  海魚海蟹的味道很鮮美,較之兔子肉和湖魚勝出的絕不是一點兩點。
  阿籍默默地低頭吃著,海水又開始漲潮了,聲勢浩大,頗有點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味道。
  共翳吃完飯,習慣性的把剩下的魚肉打包起來交給她,從背簍裏掏出剛才從屍體身上搜出來的小盒子,認認真真的研究起來。
  阿籍也有些好奇,無奈誰的地盤誰做主,隻好伸著脖子在一邊看熱鬧。
  帶輻射防偽標誌的密封塑料包裝紙,全英文的紙盒子,以及……
  阿籍的瞳孔漸漸睜大,張張嘴巴,憋著滿臉抑製不住的笑意,默默的把頭扭向了一邊。
  共翳從紙盒裏抽出來的,是一支白色的衛生棉棒。一端渾圓,一端還連著根棉線,吸足了水分就會膨脹鬆軟的那種。
  安全、衛生、清潔……做女人月來月精彩……
  一點都沒有錯,那就是現代女性的生理期必需品,衛生巾的升級版、居家旅行常備的實惠包十支裝衛生棉。
  共翳看了半天,也沒看懂是什麽東西。還拿手指掰開了點,手指比了比盒子裏附贈的塑料指套,有些困惑的打算伸進去試一下。
  阿籍憋著紅紅的臉頰,伸手阻止了:“那個……咳咳……這個東西能不能送給我?”
  共翳停下了動作,猶豫了一下,問:“這個是什麽東西?”
  阿籍純潔地麵癱以對。
  共翳不死心,孜孜不倦的繼續打破砂鍋問到底:“怎麽用?”
  “那個……就是……哎……”
  阿籍厚著臉皮比劃了下,動作優美而正直,內心不斷的告訴自己這個隻是科普衛生課而已。
  出乎意料的,共翳竟然聽懂了,露在空氣中的眉眼間也有了些羞赧的跡象。
  “喏,我說應該給我的嘛……”
  然而,下一秒發生的慘劇,讓阿籍明白肯定他是誤會了什麽。
  因為英勇強壯動手能力十足的野人先生很鄙視的乜了他一眼之後,把兩盒衛生棉直接投進了火堆裏,還斬釘截鐵的冒了句語氣生硬的鳥語出來。
  “#¥@2¥#%……”
  雖然聽不懂,從他的表情和語調裏也能猜出大概意思——想歪了,想歪了!
  這個不是情趣用品啊,大哥!
  阿籍暗暗計算著自己的生理期,無比的悔恨和惋惜。再憤恨的看一眼仍舊鄙夷的看著自己的某人,默默地對著火堆腹誹了一句:“未開化的悶騷色情狂!果然內心有什麽,看世界也都是什麽什麽的……”

  抓海蠣的姑娘

  到了該睡覺休息的時候,共翳照舊拖著阿籍往棵棕櫚樹上靠,眯著眼睛看了她幾眼,居然沒捆她。阿籍心裏暗暗竊喜——除了手掌給抓在人手裏,她全身都是自由的啊自由的啊——
  這本來該是多浪漫的一個畫麵:
  有皎潔月亮的天空,海風習習的沙灘,溫暖熱烈的篝火,兩個靠著樹幹握著手相依相偎的男女……
  當然,如果男人的頭發能夠短點,女人的笑容再純真真摯點,相連的手掌稍微不要那麽緊繃——“那我早跑了!”
  阿籍憤憤的哼了一聲,剛才的美好幻想全都破滅了。他那隻鐵鉗似的手,簡直比十條繩子還管用,壓根連掙紮的都沒的掙紮。
  退一萬步說,你去咬繩子,它起碼不會叫不會發火吧!
  共翳閉著眼睛,臉側向一邊睡著。她小心翼翼的動了動手指頭,沒反應;大著膽子往外抽了一下,還是沒反應。
  阿籍眼珠子四下轉了轉,自由的那隻手提起裝水的皮囊,倒了點涼水在兩手相接處,滑溜溜地把手抽了出來。
  Yes,Yes!
  阿籍激動的眼珠子都圓了,在邊上坐了會,確定共翳沒醒來的跡象,這才躡手躡腳的爬起來。
  “做什麽去?”
  阿籍整個人就呆滯了,一隻手還撐在沙地上,另一隻卻已經夠向他掛著鐵匕首的腰間。
  共翳冷著眼看她,臉上滿是被吵醒的憤怒和不耐煩。
  阿籍眨眨眼,冷汗直流的同時,聰明智慧隨機應變的大腦也開始急速的運作起來。手臂就著剛才那個曖昧的姿勢,繼續往前伸長,越過他抓向沙地上的那包烤魚:“我、我餓了……”
  共翳籲了口氣,不大溫柔抓著她的胳膊,把人推回到原地坐好,側身拾起烤魚遞給她。又附贈了個凶煞的三白眼,翻到樹的另一邊去睡了,沒一會就打起了平穩的呼嚕聲。
  阿籍捏著烤魚,輕手輕腳的揭開外麵的樹葉,悉悉索索的吃起來。一麵吃,一麵不住的偷眼往他寬廣的背影上打量。
  這麽著就又睡著了,不綁了?
  她食不知味,並不代表魚骨頭就會瞧人顏色,連吞了幾大口水,才終於把卡在喉嚨裏的魚刺吞咽下去。
  吃完坎坷無數的夜宵,阿籍又試探著打了下報告:“共翳,我去洗手哦?”
  暴君先生身體一動也不動,呼嚕聲低沉而平穩,隻有腰上的鐵劍折射了點殺氣出來。
  海風吹得篝火爆起了幾點火星,阿籍故作坦然的走到海邊漂了漂滿是腥味的雙手。走回來,故意發出大動靜地坐下老,熬了半天,小聲的衝他說了句:“你睡著了?……那、那我再去上個廁所哦。”
  火星還在爆,金紅色的火焰歡快的跳躍著,映得阿籍汗津津的額頭也亮堂了不少:“那我去了哦?……一會就回來的哦……”
  阿籍真站起來了,背起了背簍拾起了皮囊,先是慢悠悠的往長著矮小灌木的沙地上走,漸漸地越走越快,終於一溜煙開跑拐入小樹叢中不見了。
  白天她就發現了,穿過右邊的小樹叢,恰好有塊能擋風的大岩石,肚皮還凹了一大塊,絕對是棲身的好去處。按她的想法,隻要不被共翳逮著了帶回海島另一邊的山崖上,在這海邊等個幾天,不愁沒有船隻什麽的經過。
  到那個時候,嘿嘿嘿嘿……阿籍在黑暗中小聲發笑,靠在粗糙岩壁上,甜甜地進入了夢鄉。
  海島的氣候一向容易受海洋的影響。
  一大早起來,漫天的烏雲像是要當空壓下來,海水漲的很快,沒一會就淹沒了白天煮鹽烤魚的沙灘。
  阿籍揉揉眼睛,盯著翻滾的海麵,一陣恍惚。
  海水一下子漲得這麽厲害,她跑了,那……另一個人呢?
  阿籍陡然開始慌張,沿著漫滿水的沙地走了一圈,還是沒見到半個人影。就連一兩根燒過的柴火,人身上的獸皮,也沒一點兒蹤跡。
  共翳的生存能力她是見過的,連野獸毒蛇都不怕,根本不應該擔心的。但是……阿籍使勁搖搖頭,烏鴉嘴烏鴉嘴,水漲上來難道他會沒感覺?
  可是,人睡熟了的話,是很難說的呀!
  阿籍抱住頭,蹲在仍舊不斷上泛海水的岸邊發呆。心不在焉的吃了幾塊幹肉,猶豫了一下,將剩下的東西包了起來。
  坐吃山空,沒有了共翳這個活體糧倉,她不得不開始擔心食物的儲備。
  能喝的淡水還有大半皮囊,幹肉還剩下兩塊,食物倒是一大堆。阿籍抓抓頭,決定出去試著找找食物和淡水。
  “呼呼——”
  “嘩啦啦——嘩啦啦——”
  天氣真的變得很不對勁了,風刮著岸邊的樹幹都彎了腰,昨天隨處可見的沙蟹也不見了,隻有一浪比一浪高的海潮。
  阿籍穿著草鞋,小心翼翼的避開地上的樹枝、碎石和鋒利的貝殼,深一腳淺一腳的沿著一半浸入水中的灌木走動。
  整整一個上午,隻找到一大捆髒兮兮的海帶,和幾隻可以盛水的空貝殼。
  頭頂上倒是不時鳴叫著的海鳥飛過,可惜看的見吃不著,阿籍眼睜睜看著香噴噴的烤鳥肉飛走了一串又一串。
  她不禁開始懷念共翳那張神奇的大弓,普普通通的幾根木頭箭,“呼啾——呼啾——”,幾乎沒有他射不中的。
  “哎——”
  搞不好人家已經回去山洞了,又或者……阿籍再次看向不平靜的海麵,冷不丁冒起一股寒意,搖搖頭否認:不會的,那麽厲害的人!
  她還是很相信那種孤膽英雄偉大傳說的,還上幼兒園時,就愛拿手指戳在腦門上學白娘娘小青做法。後來長大了,知道世界上不會有人真的在肚子裏藏個小宇宙了,才轉而投身肥皂劇的行列。
  和所有同情心泛濫的姑娘們一樣,她可以為一條裙子殺老板半小時的價,卻會為女演員眼角的幾滴眼藥水浪費一整卷的維達紙巾。
  說句公道話,她陳韋籍本來和他也沒什麽深仇大恨嘛。最多……就是對這個荒島的熱愛程度有點分歧。
  白吃百喝了人家整半個多月,身上還穿著人家的勞動成果。一想到共翳可能睡著睡著給海水淹死了,阿籍還是很心虛的。
  共翳為人說不上壞,最多就是愛甩眼刀。加上那張神秘的臉龐和滿身的刀傷,她就忍不住腦內補充了一大堆劇情——
  比較靠譜的有黑道小弟被追殺千裏流亡海島、政治重犯偷渡不成荒島求生數十年以及幼兒自小因飛機失事而變種成為“狼孩”同類……
  可惜除了野山雞咕咕,阿籍沒發現他對其他的生物有什麽特別的仁慈愛護——總不能是雞孩吧?
  胡思亂想著,阿籍轉到了樹林外沿。這次她學聰明了,采了不少放蟲咬草藥揉成汁塗在身上,又折了根長樹枝當拐杖,一邊慢慢往裏走一邊不住的敲打草叢。
  她既怕被蛇咬,又怕遇上共翳被逮回去,摘了幾顆野果,就又退回到海邊岩石下。
  早餐吃的冷幹肉,中午太陽也沒出來,取火鏡自然是沒法用的。阿籍歎口氣,縮在背風的岩石後,小口小口的喝著皮囊裏的清水,咬了幾口幹肉充饑。
  到了傍晚的時候,海水終於退下去一些,露出了原本的海灘和沙地。
  阿籍趴在灌木叢裏觀察了半天,既沒發現浮屍,也不見活人。盯著空蕩蕩的海灘發了半天呆,才提著背簍。大著膽子到昨天抓魚的地方轉了轉。
  海魚她是不指望抓到的,不想連螃蟹們都這麽凶悍,夾人手指頭腳趾頭不說,還特愛往泥洞沙縫裏鑽。
  阿籍氣得直接搬石頭砸,偏偏灘塗不吃力,使出吃奶的力也不過砸出一大坑。掀起石頭一看,螃蟹殼完好無損不說,爬的還飛快。
  瞅著揮舞著爪子一倏忽就消失在泥灘上的螃蟹們,阿籍隻好往岸邊的礁石上摸貝類去了。越是礁石多的地方,就越不平整,一不留神,腳底就踩破了好幾處皮。
  她不大會算潮汐時間,隻憑記憶看天色,水深太黑的地方又不敢去。好容易從半幹涸的岩石上硬扒下幾隻小海蠣,覺得海水可能要漲了,就急匆匆收工岸上了。
  吸食著生冷滑溜的海蠣肉,阿籍眼睛眨也不眨的看著自己留在沙灘上的腳印——照著共翳那麽警惕機敏的個性,沒理由發現不了她啊……
  難道他真的已經穿過樹林,回海島的另一邊去了?
  阿籍突然覺得自己傻透了,有吃有喝的日子不過,硬要學野人抓魚吃生食——搞不好人家本來就嫌棄她吃的太多長的難看幹活沒勁,現在走了,也不過順水推舟扔個包袱而已!
  在惡劣的生存壞境下,阿籍已經自覺忽略了自己順手牽羊、主動逃跑、投向自由的大自然懷抱的初衷……

  天時地利兵法

  第三天。
  阿籍仰望頭頂上隨風擺動的樹丫,幾隻半青半黃的果子垂頭喪氣的搖擺著。往左右手各呸了一下, 她抓著粗糙的樹皮,蹬手蹬腳的開始抱著樹幹上爬。
  “啪!”
  她臉皮青青地掉了下來,手掌上還擦破了層皮,紅通通地一碰就疼。虧得樹底下積了厚厚的一層腐枝爛葉,雖然屁股摔的又濕又黏,倒不怎麽痛。
  阿籍有氣無力地在地上坐了好半天,才吭哧吭哧爬將起來,仰頭繞著大樹轉悠了半天,看得口水都快下來了。
  整整三天功夫,除了那點食鹽,已經什麽吃的都沒剩下了。就連飲用的淡水,也要靠起早摸黑的收集那點露珠野果子汁,緊巴巴地節省著喝。
  海天相交處的那一堆堆烏雲越積越厚,不斷的被風刮著從肉眼可見的地方飄過,卻沒有一滴雨水落下來。
  難道要活生生餓死在這裏?
  阿籍舔舔幹得有點蛻皮的嘴唇,試著再次拿背脊撞向樹幹,“沙啦啦沙啦啦——”,真是蜉蝣撼大樹,除了那微微抖動的枝梢,粗壯的樹身動也不動。
  她又撿了幾塊石頭,遠遠地走開幾步,助跑著往高處扔去,笨重的石頭一下下擦著樹冠墜落,連那幾顆果子皮都沒沾到。
  吃生海蠣生海帶已經吃到了徹底反胃的程度,聽到海浪聲就暴躁,一有風吹草動就懷疑是不是有野獸出沒。
  沒有火,沒有食物,最痛苦的是聽不到人聲。
  阿籍開始有了自言自語的毛病,對著麵石壁嘮嘮叨叨地說個沒完,看到隻螃蟹也死跟著廢話:“跑啊,你跑啊,你有種脫了殼跑啊!”
  螃蟹當然不會這麽笨,偶爾還舉著大鉗子夾她幾下。
  她本意是要逃離共翳這樣的危險生物,卻沒想到把自己送入更加神秘別扭的自然界中去。既無法在不夠信任的大樹底下安心休憩,又一點寂寞都難以忍受。半夜在海浪聲中驚醒,一抹臉,全是眼淚。
  阿籍也嚐試過往森林中走尋找食物和飲水,每每深入不了多少,就給樹林無處不在的小型獸類和長蛇爬蟲嚇回來。
  沒有火種,也就沒有發出求救希望的可能。何況,這三天根本沒有任何船隻或者飛機經過。
  阿籍用尖尖的小石子在大岩石上重重地劃了三道代表天數的標記,開始整夜整夜的不睡覺,瞪大了眼睛注視著天空與海洋,現實卻總殘酷地叫人絕望。
  唯一值得慶幸地就是她學會了抓魚——潮水退後,在□出來的灘塗上尋找被困在淺水灘裏的海魚,堆些泥巴圍攏,再小心翼翼地挖缺口放水。
  水差不多流幹了,魚也捕到手了。
  阿籍狠狠地把巴掌大的魚身砸在岩石上,再用鋒利的岩石剖開魚肚子,閉著眼睛把新鮮魚肉往嘴巴裏塞,咀嚼了幾下,終於忍不住蹲到一邊哇哇狂吐。
  那種滑溜的混合著血腥味道的東西,光吞咽就讓她不舒服了好幾天的腸胃一陣痙攣。
  阿籍走回到岩石後麵坐下,兩眼空茫地瞪著陰沉的天空,再沒心思去注意是不是蟲有蛇在附近出沒,有沒有有螞蟻沿著她的小腿爬動。
  這樣的生活,不如死了幹脆。
  荒涼的海島像是座死寂的墳墓,阿籍聽不見呼嘯風浪和喧鬧叢林裏蓬勃的生命力,也感覺不到陰沉地天空和海洋正孕育著的巨大威脅——這不是她所熟悉和認同的生活環境,她隻能感覺到自己一日複一日加重的恐懼和絕望。
  天黑之後,她照例縮在大岩石後睡覺,直到被砸在身上巨大的雨滴驚醒。
  大岩石隻能擋住海邊吹來的風,卻擋不住瓢潑似的大雨。站起來仰頭一看,閃電像是在黑幕中劃開的銀龍,將夜空一分為二。
  暴風雨中,海水正以一種肆虐到瘋狂的速度吞噬海岸。阿籍呆愣了一下,昏脹的腦袋在冰冷的雨水中漸漸清醒——海水漲上來了,逃!快逃啊!
  阿籍收拾起東西,開始往高處狂奔,腳下踩到了碎石,胳膊被樹枝劃傷了,都全部顧及不到了——海難發生那天的恐怖畫麵又一次在腦海中重現,小小的汽艇比舢板好不了多少,一個浪頭就可以將它撕裂。
  船上的人倒餃子一般滾落水中,運氣不好的就直接在船舷上撞得頭破血流……
  “救命——救命——”
  外沿稀疏的樹木被吹地東倒西歪,白天怎麽搖也掉不下來的果實“簌簌”落地,樹幹較纖細的小樹幹脆攔腰折斷。
  阿籍禁不住大喊了幾聲,聽不到任何回應後開始更加賣力的奔跑,嘴巴顫顫地發出對一個熟悉名字的呼喊:“共翳——共翳——”
  麵對強大的自然力,她除了妥協無法可選,隻是口中的這個人,也不知道生死何處。
  這不同與在電影院看災難大片的刺激,不需要多麽宏大的視覺衝擊,光是一腳踩進冰涼泥沼的滑溜感就能把人逼瘋了。
  天傾海沸,草木石水都成了敵人。
  阿籍回想起溫暖的篝火和共翳裹著獸皮的端正跪姿,火堆上還掛著咕嚕嚕冒熱氣的陶罐,偶爾扭過頭,眼神鷹一樣的精銳。
  ……真是,美好。
  又是一棵大樹在身後倒下,阿籍甚至能聽見木纖維牽扯撕裂發出的“吱呀”聲。她已經跑進半人高的草叢裏,下半身精濕,鞋子也跑丟了一隻。
  四麵都是風聲,都是搖擺不停的樹木和沙沙作響的草葉,還不斷有閃電在頭頂上炸響。
  “蓬!”
  不過數十米處的高坡上有大樹開始燃燒,顯然是被雷電劈中。不等火勢蔓延,大雨已經將它澆滅。
  一瞬間如白日般光亮,下一秒又把人投回到無盡的黑暗中。
  阿籍手足俱冷,她迷路了,方向感全無,隻覺得四周圍全都藏滿了未知的危險。
  “陳……”
  聲音很短促,肩膀也被人輕拍了下,她卻聽到了,舌尖顫動,猛地轉過身——果然是那張滿是胡須亂發的臉,穿著棕櫚樹皮編成的蓑衣,腦袋上還戴著頂鬥笠。
  阿籍熱淚盈眶,一下子就撲了過去,手足並用,拉都拉不開那種。那架勢簡直就是白素貞許仙斷橋相會,新婚夫妻小別重逢。
  “你沒死!沒死……嗚嗚嗚嗚……沒死……”
  共翳身體猛地一顫,沒動,但也沒推開她。摘下她身上的背簍甩到背上,就著半摟半抱地姿勢往前走。走了幾步,似乎覺得什麽地方不對,蹲下來往她小腿上一摸,血水雨水粘稠一片。
  阿籍的衣服已經全濕透了,胳膊上臉上腿上也不知道劃傷了多少,被雨水一淋,痛得直抽筋。
  共翳歎口氣,解下蓑衣將她裹起來,抗貨物一樣放到肩膀上,安慰性地拍了拍她後背,加快腳步往懸崖地方向趕。
  也就是這麽個簡單的動作,阿籍眼眶一熱,先是“撲簌撲簌”地掉眼淚,然後放聲大哭起來。
  這一刻,她是安心的。跟頭一回領了工資揣兜裏一樣的心態,內心滿足輕快,甚至覺得風雨聲都小了不少,啪啪啪地帶著愉悅的節奏。
  手指不由自主地就去摸腦袋下麵人濕漉漉地胸膛,感覺到他砰砰跳動的心髒時,她的喜悅更加明顯,滿滿地溢出喉嚨,哭得都快趕上嚎叫了。
  共翳一手抗著阿籍一手提著背簍,任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吃豆腐,眼神幽幽地看不出什麽意思。偶爾見她哭的太厲害,抽噎著都喘不上氣了,才緊緊箍著她腰的手,拿腦袋微蹭一下她腦袋,麵皮還是緊緊地繃著。
  像是要勸阻趴在食盆上進食過快的貓咪,又像是對著幼兒親昵的父親——溫柔而不寵溺,還帶著點武力威脅的意味。
  事實是,那天晚上阿籍跑路的瞬間他就清醒了。
  看著她順手牽羊偷逃跑,看著她喜滋滋地在岩石邊安下家,看著她一遍遍從希望到絕望地凝望著海天交界出發呆……
  他在附近潛伏了五天六夜,終於等到海水噬岸暴雨如注的惡劣天氣,天時地利人和,徹底俘虜了島上唯一的同類:照兵法上說,這叫以退為進。

  石壁上的歲月

  回到山洞的時候,天已經蒙蒙亮了。
  洞外風雨瓢潑而下,洞內也是一片昏暗。阿籍脫了僅剩下的那隻草鞋,渾身濕漉漉髒兮兮的,連臉上都給劃破老長一道口子。
  共翳在黑暗中悉悉索索一陣忙碌,在山雞咕咕虛弱的啼叫聲中把洞裏的木柴幹草收集起來,沒一會就用鐵劍在石壁上砸出火花,升好了火。
  阿籍哭得嗓子都啞了,火光映襯下更覺得自己狼狽可憐,眼淚又開始吧嗒吧嗒掉。
  共翳在她腦袋上揉了下,看了眼她精濕的衣服,去角落裏拎了半桶水出來。又把半塊破布並一大塊獸皮放在她邊上,徑直出去了。
  阿籍猶猶豫豫地捏著那塊原本是小吊帶的稀薄布料,把自己脫了個精光,小心翼翼地避開傷口擦洗幹淨,臉紅紅地用獸皮裹牢自己,坐在幹草上難耐的動了動——草根刺的又刺又多,跟家裏的涼席真不是一個檔次的。
  阿籍於是一邊努力把不大的獸皮往屁股底下墊,一邊用餘光去看不斷傳來水聲的洞外。
  “共、共翳?” 人呢,哪裏去了?
  她心慌慌的站起來,圍著獸皮,也不管光腳踩在粗糙的地麵硌上的疼,一蹦一蹦往洞外走。
  洞外光線昏暗,不時有閃電在頭頂炸響,雨水像是一道道水銀從頭淋下。不遠處就是懸崖峭壁,滔天大浪拍崖驚岸,濤聲如吼。
  共翳站在雨幕中,精壯的身體幾乎□,背脊上滿是泛白的疤痕,汙泥混著血水從身體流下。
  那麽多的傷疤,密密麻麻的一條緊連著一條,偶爾還有銅錢大凸起的肉瘤,顯然是箭傷愈合後留下的殘跡。
  阿籍一時看傻了,海風從空蕩蕩的獸皮下擺吹上來,冷的人直哆嗦。
  “阿嚏!”
  共翳猛地扭過頭,濕發伏貼的往下滴著水,上半張臉就徹底暴露在被閃電映得白日般的光亮裏。俊美無鑄的臉上,凹進去方方整整的一大塊,半邊軒昂俊逸,半邊猙獰可怖。
  阿籍裹緊身上的獸皮,捂著鼻子連連後退:“我……以、以為……”
  共翳狠瞪了她一眼,也不顧忌,就這樣赤條條的經過她身邊,走到草床邊撿起獸皮衣披上。
  阿籍咽了下口水,重新坐回到火堆邊,視線沒地方放,隻好繞著野山雞高翹起著的屁股打轉。咕咕也餓慘了,行動範圍內的土地全給翻了個底朝天,連細藤上的樹皮也被啄吃得幹幹淨淨。
  細藤上□著的木質纖維已經徹底脫水幹涸了,一折就彎,卻怎麽掐都掐不斷。阿籍吸吸鼻子,這東西真結實,比自己還好養。
  共翳皺著眉頭把失而複得的背簍倒扣在泥地上,倒出濕漉漉的陶罐、銅鏡,皮囊裏的食鹽融化了厚厚一層,隻剩下皺皺巴巴粘粘糊糊的一團。
  幾天沒人住,山洞裏就繃起了好幾張蜘蛛網,竟然還有大嘴巴蛤蟆不知死活的一蹦一蹦跳進來。
  共翳瞟一眼在幹草上扭來扭去的阿籍,抓了幾隻送上門的小蛤蟆,扒皮剖肚下湯罐,看得她一邊惡心一邊肚子咕咕直叫。
  餓!真是餓瘋了!
  蛙肉下了鍋,阿籍就自發自覺地蹲到一邊去添火加柴,山洞幹燥而寬闊,別的沒有,幹柴幹草倒是存了不少。
  共翳則舉著火把到處亂晃,抓著把幹草掃了一大堆山雞糞出來。再拿樹枝把強占民宅的蜘蛛一隻隻戳死,扔給角落裏餓得雞眼發白的咕咕。
  野山雞興奮地直叫,篤篤篤地啄著黑乎乎的蜘蛛,還不時拿爪子巴拉一下。
  阿籍隻當做沒看見,一心一意地盯著陶罐,手上的樹枝不時翻動下燒塌下去的木柴,讓火燒地更旺。
  心裏默默地安慰:用殺蟲劑和樹枝,也沒什麽不一樣的嘛……
  陶罐開始冒熱氣了,食物特有的香氣熏得咕咕連啄蜘蛛的動作都放慢了,昂著頭朝阿籍和陶罐猛叫。
  俗話說的好,大魚吃小魚,小魚欺蝦米。
  阿籍瞟一眼那雙烏棱棱的鬥雞眼,幾天來的悶氣正沒處發,趁共翳背過身去的時候,默默拿樹枝在它腿上狠抽了一下。
  “咕咕咕!咕咕咕!”
  雞眼淩厲起來了,翅膀拍拍,氣勢如虹。
  阿籍慌張張地縮回樹枝,神態拘謹的坐好。等了一會,不見共翳有什麽反應,膽子又大起來了,正想再去嚇嚇山雞,驀地一個溫熱的身體靠過來,在邊上跪坐下來。
  “轉過來。”
  阿籍霎時頭皮發麻,僵硬著轉過去,卻見共翳拿著根樹枝,上麵繞滿了白色的蛛網。她怔怔地,幹嘛,這個能當棉花糖吃啊?
  共翳睨她一眼,眼睛冷颼颼地從垂在額前的濕發下看過來,頰上凹陷下去疤痕微微泛紅。
  “腿伸出來。”
  阿籍聽話的從獸皮下伸出滿是擦傷的左小腿。共翳不滿的搖搖頭:“另一隻。”
  她隻好換了一隻,腿肚上上泥斑點點,髒兮兮的粘著不少汙血。
  共翳向邊上的半桶髒水看了看:“不是要你洗幹淨的?”
  阿籍縮縮脖子,嚅嚅地開口:“……太疼了……”而且,泥巴好不容易把傷口黏住,擦洗幹淨了,非流血痛死不可!
  共翳白她一眼,從地上的陶器裏用破布粘了點清水,擦去她小腿上的汙泥,露出一道長長的口子。
  阿籍嗤嗤吸氣,眼眶裏水霧又聚集起來:“輕點、輕點!”
  共翳不理她,動作又快又利落,擦幹淨後燒了一小撮草木灰,灑在傷口上,再用蜘蛛網糊住,果然就止住血了。
  阿籍記得他似乎也有受傷,往他胳膊上一看,果然見他肩膀上也糊著點蜘蛛網,隱隱透著點殷紅。
  陶罐裏的湯已經在沸了,阿籍一手揪著獸皮防止走光,一手捏著勺子舀湯。動作又傻又笨,差點倒到自己大腿上,看得共翳直搖頭。
  一罐湯十隻小蛙肉,哪裏夠兩個人吃?
  阿籍舔舔碗沿,可憐兮兮地去瞅共翳。
  共翳也沒吃飽,看了眼空蕩蕩的陶罐,不由自主地就往野山雞咕咕身上打量起來。
  這下,輪到阿籍舍不得了——好歹養了半個多月,沒感情也有習慣了啊。
  眼睛在山洞四周搜索,還真給發現了好幾隻漏網之蛙:“那、那邊還有幾隻,比剛才的大。”
  共翳橫過來一眼,坐了一會,還真去捉了來。
  阿籍手指觸到扒好肉的蛙肉,胃裏一陣惡心。礙著共翳在邊上坐著,不敢耍嬌氣,胡亂的在清水裏漂洗了幾下,直接就扔進陶罐裏去了。
  發大水,蛙入屋子,蛇緊跟。
  共翳沿著山洞仔細轉了一圈,還真給抓到條粗壯的無毒蛇,剝洗幹淨了拎到火堆邊。
  阿籍眼皮直跳腸胃翻滾,包著獸皮一陣惡寒:“快切碎,快切碎!”
  共翳神色卻奇怪起來,抓著整條的蛇肉跪坐下來,一抬手就把鐵劍和蛇屍都往她這邊放下。
  阿籍嗖地跳起來,臉皮發白驚悚異常。
  共翳哼了一聲,懶洋洋的洗幹淨手,靠倒在草堆上:“你來做。”
  阿籍苦下臉,猶豫了半天,才眼眶紅紅雙眼圓瞪地拿起鐵劍。
  貨真價實的鐵,連手握的地方都是鐵做的,還帶著佩劍者手掌上幹熱的溫度。劍上雖然沒有血槽,刃口卻鋒利異常,輕輕一劃就是一道深口子。
  阿籍兩個指頭捏起蛇頭,半眯著眼睛割了,挑起來扔進火堆裏,再把長長的蛇身割成一段段,扔進湯罐裏。
  末了,揉碎了些鹽末下去,臉白白的守著陶罐看火。
  共翳老神在在的躺著,偶爾睜開眼睛,神色裏難得多了幾分戲虐。
  外麵風大雨大,雷聲響的都快把洞給掀了,阿籍心裏再不甘願,也不敢他的拂逆鱗。隻好一個勁的打水洗手,那股滑溜的感覺卻始終洗不掉。
  阿籍對著差點變雞湯的山雞,哎的長歎了一聲。
  它似乎是吃飽了,小腦袋縮在翅膀下麵,蜷在角落裏開始休憩。直到蛙蛇一鍋的亂燉湯煮熟了,才拍拍翅膀,打了個響鳴。
  共翳這才打著哈欠起來,和阿籍一起坐著喝湯。
  熱湯下肚,餐具也收拾幹淨了。共翳掀掀眼皮,又要阿籍去洗兩人換下的髒衣服。
  阿籍撇撇嘴,一手揪緊身上的獸皮,吭哧吭哧地拉著木桶拖來拖去,半天也沒見洗好一件。
  實在是,太沒用了!
  共翳隨手撿了幾根幹草,搓成草繩。再把她拉過來,收攏她身上硬邦邦的狐狸皮(這還是好幾張打了孔綁一塊的才湊成的。),用草繩在腰上束緊。
  阿籍感激的衝他笑了笑,臉蛋清瘦不少,梨渦卻變深了。她走了兩步,又覺得又些不對了——草繩捆腰上,這不是奔喪嘛!
  這邊共翳看不過眼,已經端著木桶到一邊熟練的漂洗起來了。
  阿籍摸摸腰上的大草結,忍不住暗暗嘀咕:“我們那十個女的加八台洗衣機都沒你賢惠……”那麽厚的皮子,水那麽點,要怎麽洗嘛!
  轉轉悠悠的,她就晃到了那個大樹樁邊,看著石壁上的一道道痕跡發呆。
  “一、二、三、四……”
  “咦!”
  阿籍以為自己眼花了,揉揉眼睛,重新熟了一遍。
  整整三十一條,比自己走的時候多了足足六條!
  六道,正好是她忘了刻上的六天。
  她心裏驚訝,忍不住就回頭去看共翳。他也正拿眼看著她,眼神不像平時那般的又冷又硬,反倒帶了點茫然的憐憫。
  “右邊石壁上,也有。”
  阿籍一愣,跟著往右邊的石壁看去。
  這山洞並不是規整的形狀,右邊岩石凹進去一大塊,白天昏暗一片,夜晚篝火也幾乎映照不到。
  共翳跟著站起來,撿了根燃著的樹枝,走到她身後照明。
  搖曳的火光下,粗糙的石壁上竟然整齊的排列著一道道又深又細的劃痕,密密麻麻,幾乎遍布整個牆麵。
  “兩年前,就沒再刻了。”
  阿籍驚訝的說不出話來,鼻子無端的有些酸脹——那你在這裏,待了多少年?

  花豹的進攻

  大暴雨整整下了兩天兩夜。即使在白天,天空也是蒙著煙塵般的灰暗色。
  阿籍還披著那身狐狸皮,瞅瞅洞外轟隆隆的雷聲雨聲,又看看眼前一點點黯去的篝火,忍不住拿光腳丫踢了下在身邊走動的山雞咕咕。後者出乎意料的理智,轉過頭去就把個屁股對著她,繼續有一下沒一下的啄著地上的沙礫。
  共翳看了他一眼,沒說話,捏著樹枝的手慢慢的在炭火上掠了一下。
  他們棲身的山洞地勢極高,背靠著光滑陡峭的整塊大崖壁,雖然不怕泥石流,卻有源源不斷的蟲蟻山獸前來避難騷擾。
  那彎彎曲曲扭腰擺胯的小毒蛇,嗡嗡作響的戰鬥機尖嘴蚊,總愛孤身前來的獨行俠蜈蚣……
  共翳顯得異常的鎮定,能吃的就抓來吃,不能吃的就喂咕咕。就連總是成群結隊出現的螞蟻,他也能麵不改色的隨手撮一把活的放進嘴裏嚼嚼嚼,吞了。
  阿籍當然知道這個東西含豐富的蛋白質營養價值呱呱叫,但真要她這麽原生態地直接生吃下去,就有點難為了。
  光看著就頭皮發麻了腸胃革命了好不好!
  阿籍緊緊身上的皮子,狠命地拍了拍身下墊著的幹草——哦哦,蟲子、又有蟲子鑽到草堆裏去了!
  慌亂中她爬起來又蹲回去,走向前又退兩步。無頭蒼蠅一樣轉了半天,終於直衝正高翹著屁股扒拉蚯蚓的山雞咕咕,解下綁著它的細藤,捏在手裏,半拖半拉把它往自己的草墊子上趕。
  “有蟲子哦~咕咕,咕咕?”
  呼喚地尾音都化成灘水了,也沒得到山雞的賞臉。她挨過來點,瞅著某冷麵雕像瞪大黑眼睛,水漾漾地凝視著他,嘴角還苦情的往下耷拉著。
  “共、共翳……”
  共翳放下手裏的樹枝,趴開她剛才坐的草堆,仔細地翻找起來。沒一會就搜出條又肥又長的青色蟲子,遠遠地拋向瞪著鬥雞眼撲扇翅膀的野山雞。
  “別扔啊——咕咕上,咕咕!”
  阿籍慌了,鬆開細藤,轉身就跑。
  死、死野人,她還站在這裏呢!
  山雞激靈靈甩了下腦袋,拖著小細腿上的藤條,猛禽撲食般上衝上去。叼著蟲子興奮得直拍翅膀,差一步就衝進炭火裏浴火涅槃了——再看看阿籍那副披頭散發、赤足跳腳、渾身抖篩的窩囊樣子,共翳已經連眉頭都懶得皺了。
  到了下午的時候,天終於漸漸放晴了。
  阿籍光著腳走出昏暗的山洞,剛想籲口氣慶祝一下壞天氣過去,猛地被共翳一推:“進去!”整個人轉瞬就給攥著胳膊甩到他身後。
  轉身的一霎那,她隱約瞟見一點兒棕黃色的影子。
  “拿來,棍子!”
  共翳又吼了一聲,後背肌肉繃緊,語氣裏滿是暴戾和警惕。
  阿籍給他嚇了一跳,聽話的走回山洞裏,四下打量了起來:“沒有了。這幾天都下雨,能燒的……全當柴火燒掉了啊。”
  共翳沉默了一下,身體也泥塑一樣的一動不動,要不是剛才那聲暴吼,簡直像老僧入定。
  “那……把雞捉出來。”
  阿籍撇撇嘴,走過去牽著藤條把咕咕拉過來。山雞抖著翅膀掙紮起來,似乎是預感到了危險,小小的黑眼睛瞪地凹了出來,卻意外地沒發出一聲啼叫。
  阿籍心腸看得軟塌塌的,有點不大甘願的問:“你要幹什麽啊?”
  “嗷——”
  回答她的,是一聲直震耳膜的吼叫。
  阿籍抓在山雞翅膀上的手指猛地一個顫抖——那、那是什麽聲音,野獸?!
  共翳人還朝著洞外,一隻手按在腰上的鐵匕首上,另一手已經往後伸了過來:“拿來,手把藤抓牢。”
  阿籍靠近了幾步,視線穿過他胳膊間的縫隙,驀地對上一張鑲在黑斑的棕黃色“貓臉”上的黃褐色獸瞳。
  豹子!
  共翳接過掙紮的雞毛狂掉的山雞,慢慢地往前走了兩步。
  他身後的阿籍視野也隨之開闊起來——真是隻豹子,尾巴低伏著,上半身也低伏著,比貓大上一倍的黃棕色眼瞳一眨不眨地盯著緩慢移動的共翳,隨時準備飛撲過來,咬斷他的喉嚨。
  豹子一般是不會正麵襲擊人的,但這連續多天的暴雨顯然打破了它的捕食習慣。
  “#¥@……”
  共翳提醒阿籍往他身後靠,連磕磕碰碰的普通話都不說了。他顯然也有點緊張,豹子最難對付的就是速度快,而且專挑沒用的下手。
  現在最弱的就是山雞咕咕,但是偏偏在看起來最強壯的他身上,阿籍理所當然就成了最佳狩獵目標。
  花豹還在猶豫,釘子樣專注的視線不時的在二人一雞上打轉,到底是正麵出擊呢,還是下次伺機再來?
  “抓牢!”
  共翳的手已經觸到咕咕溫熱的脖子了,頭也不轉的接過去,突然就一把地拋向不遠處的懸崖。
  “嗷啊——”
  豹子像是離弦的箭,躍起足有三米遠,敏捷無聲地落在懸崖邊。
  隻差了幾秒鍾,咕咕尖叫著落下山崖,倒懸在半空中不住的撲扇翅膀。阿籍從剛才就死命地把細藤在手掌上纏了好幾圈,這時給勒的手掌都變形了。
  共翳趁機走遠幾步,撿起濕泥中一截兒臂粗的小樹幹,一麵觀察著豹子的反應一麵拔出鐵劍把一頭削尖。
  豹子暴怒地吼了一聲,再起躍起,衝向提著樹幹一下下揮劍削皮的共翳。
  “走開!”
  共翳舉起削得極似長矛地樹幹,直刺向半空中豹子大張著的血盆大口,另一隻手的鐵匕首則朝向豹頸。
  “噗!”
  花豹落了下來,鋒利地爪子狠刮在他□地肩膀上,生生撕扯下一大塊皮肉,大張地嘴巴卻再沒機會閉上了。
  衝力的作用,尖銳的樹幹整個捅穿了豹頭,豹血噴了共翳滿臉滿身。
  “罐子拿來,站著幹什麽?”
  還呆愣愣地抓著繩索的阿籍下意識的答應了一聲,雙腳卻不知道該邁出去。
  “聽到沒有?”
  共翳扭過頭,濺滿豹血的臉上猙獰異常,連眼珠子上都漫著點點血霧。
  阿籍駭得上下牙互磕了一下,拔步往山洞裏鑽,手上的細藤繃得更緊了,山雞咕咕淒厲地叫聲從山崖下傳了過來。
  糟糕,山雞還吊在半空,走不過去!
  在共翳凶悍的要殺人的眼神直射下,阿籍尷尬的一邊收繩子一邊往懸崖邊爬,搗鼓了半天,才把雞魂半銷的咕咕撈回到懷裏。
  共翳氣地渾身都在發抖:“#@!雞#¥@#%¥#@……”一把抽出豹頸下的匕首,湊過去仰頭就喝起豹血來。
  ……
  暴雨之後,海水上漲了將近一半的高度,一眼看去,隻見漫天漫地的藍色波浪。
  阿籍卻沒閑心思去欣賞這個,認認真真的把山洞裏剩下的幹草都收集起來,燒了老大的一堆灰給共翳敷傷口。
  共翳還在生氣,臉上的血漬都沒擦幹淨。一把推開她,抓起草灰胡亂的敷在傷口上,蓋上大片的幹淨樹葉,再用剝下的樹皮纏牢,一點都沒有要她幫忙的意思。
  “#¥%&!”
  那些鳥語阿籍隱約也聽懂了一點,大致就是反複罵自己廢物沒用膽小撿芝麻丟西瓜之類的……
  “可是,”,阿籍戰戰兢兢地解釋,“你不是沒事……西瓜還好好的,沒必要一定要扔芝麻嘛……”
  說著,還用餘光瞟了瞟角落裏再次死裏逃生的野山雞。
  共翳哼了一聲,臉色更臭了,差點就站起來把咕咕也給消滅了。
  一隻山雞值什麽,一皮囊豹血又值多少?何況……共翳越想越氣,“噌”的一聲站起來,一言不發的往外走。
  要是往常,阿籍鐵定不會這個時候去撞槍口的。
  但現在……她看了眼洞口躺在血泊中的大花豹,巴巴的跟了過去:“去哪呀,天色不早了哎……你要去哪裏啊?”
  趕到門口,卻看見共翳抗起豹子屍體山洞頂上的岩石上爬。眼見他肩膀又開始滲血,阿籍狗腿的跟上去打算搭把手。
  共翳睨她一眼,掏出匕首,當著她的麵就沿著豹腹部直割下去。阿籍睜大眼睛,共翳的匕首繼續往下,直劃到花豹的□處。
  開完整條中線,再轉而切開四肢和尾巴,粗糙的手指抓著割開的顎下開始剝皮,匕首則在邊上飛快地一下一下切斷筋肉。
  阿籍已經看得臉色發白了——尤其在剝頭部皮毛時,看著匕首靈巧地在豹頭的耳根、眼眶基部挑動貼割時,不但能看到布滿經絡的粉色肌肉,甚至能看到白色的鼻梁骨和凸出的眼珠……

  怒火燒不過春風岸

  “還生氣啊……”
  阿籍蹲在浸著豹皮的水桶邊,小聲地向一邊忙著烤肉幹的共翳咕噥。
  天氣熱的緣故,吃不完的生肉要是不處理好,很快就變質腐爛。共翳料理幹肉的辦法很科學,工序近似超市裏的現烤魷魚片。找兩塊表麵平整的石頭,塗上油脂,再燒的滾燙,中間放上切好的肉片,壓緊,火候時間到了再揭開,就是緊實的熟肉。不講究細節的話,也就少了個衛生許可證和防熱手套的差異。
  在三十幾度的高溫下緊靠炭火作業,滋味是很不好受的。
  共翳胡子拉雜一大把,額頭還蓋著長長的亂發,忙得滿頭大汗。
  “哎,共翳……”
  阿籍也不是頭一次蹲邊上礙手礙腳了,今天的存在感卻明顯比往常稀薄。眼看著他臭著臉在起身彎腰,左邊割塊豹肉右邊燒塊石頭,壓根就當她是透明的。
  她瞅瞅共翳腦門上的冒個不停的冷汗,眼珠轉了轉,站起來往外麵走。
  共翳冷哼一聲,繼續埋頭苦幹。那潛意思是,沒骨氣沒本事的軟腳蝦,要不了多久又得跑回來哭了。
  不過幾分鍾,阿籍果然舉著把棕櫚葉子,露著兩個大酒窩進來了:“共翳,這個能當扇子呀!”
  說著,還蹲過來,討好地在一邊奮力上下揮動:“涼不涼快?”
  棕櫚葉子不負所望地刮起了一顆顆紅豔豔的火星,直撲向須發滿麵的男人。真是孤男寡女,幹柴烈……不,須發烈火,一點就著!
  “#¥%@#%¥%¥……!”
  阿籍連忙停下,人還維持著蹲姿,委屈地看著他給火燎了一大截的長頭發:“我不是故意的……”
  共翳沒好氣的瞪著她,從她耷拉著的嘴巴看到既不雅觀又容易走光的蹲姿:“站起來。”
  站就站唄,還一定要用祈使句,文明用語哎。
  阿籍腹誹著站起來,眼巴巴地看他:“幹嗎?”
  “站好,我做一下,你做一下。”共翳說著,左腳往前邁了一步。
  阿籍無奈,放下著棕櫚葉子,也伸腳往前邁了一步。
  “錯了。”
  阿籍一看,還真錯了,換了左腳出來。
  共翳點點頭,接著右膝蓋著地,單膝朝著她跪了下來。
  阿籍瞪了眼睛,也僵硬地跟著照做——男人膝下有黃金,果然是未開化的野蠻……
  正想著,共翳又換動作了。他利落流暢地收回跪立的左足,雙腿並攏,臀部後壓,正抵在兩個腳後跟上,形成跪坐的姿勢。
  這個動作流暢度,真是要型有型要氣勢有氣勢,就是感覺熟悉的不行,簡直像是在拍電視劇。
  共翳又瞪了她一眼,阿籍隻好有樣學樣照做。臨完成了,卻發現個大問題——她剛才邁步時,步子太大了,現在這樣,腿收不會來啊!
  在他嗖嗖直射出的眼刀下,阿籍幹笑著雙手撐在泥地上,還稍微抬了抬左腿,這才把兩條腿都成功壓到屁股下麵。
  簡直是練瑜伽嘛!
  共翳的神色一下子變了,不像是在生氣,也不像是要嘲笑,古怪的仿佛看見母雞打鳴黃狗奔月。
  阿籍給他看的毛骨悚然,正要開口,他卻先湊了過來。如初見時候一樣,伸手撩起她頭上的頭發看。
  “又、又怎麽了?”
  阿籍的頭發長了不少,勉強都能揪了小辮了。炭火襯得異常鮮豔酒紅色的發絲燒著似的豔麗,新長出的發根卻是原本的黑色。
  共翳扯下一根,拉直了看,果然一截紅一截黑。
  “嗨,”,阿籍揉揉跪的有點發麻的腳,解釋:“染的嘛,又不是天生的,掉色了而已。”
  共翳似懂非懂地聽完,沒再多問,放慢動作重新做了一遍。
  “先伸左腿,再往下……”
  阿籍眼睜睜看著他站起來,左腿前邁、單膝跪下、收腿挺身,眼越睜越大,臉也越來越紅。
  ——怪不得他都是跪著坐的,怪不得每回站起坐下都那麽快!
  這麽簡陋的獸皮圍裙,裏麵又沒有內褲可以穿,這個、這個是要走光的啊!!
  阿籍終於開始羞澀了,臉紅紅手抖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步子小,跪下快,收腿時別掀短圍裙的裙擺,兩條腿貼牢,屁股壓腳後跟壓的一定要緊……
  直到共翳料理完整頭豹子,她還在一邊自言自語的研究。
  匆匆忙忙過了一天,他們就不得不開始為飲用的清水擔心了。
  共翳挖了個土炕,把前幾天積下的雨水都倒上去,需要浸軟的豹皮也暫時先收了起來,提著清空的木桶往森林中內湖的方向走去。
  阿籍胡亂的抱了堆東西,連忙小跑跟進,卻總被他不遠不近的甩開一大段距離。
  她走快他也快,她走慢他就時快時慢威脅意味十足的走。
  這可不是平坦的大馬路,草長路滑不說,萬一再來隻花豹狗熊什麽的……阿籍縮縮脖子,抬腳又開始小跑起來。
  跑的快了,腳步就留神不起來了,吧唧一聲,踩上了灘髒兮兮的爛泥。
  共翳回過頭看了她一眼,哼了一聲,卻沒停下來。
  這麽小心眼的男人!
  阿籍艱難的把腳提出來,胡亂拔了幾把野菜擦了擦,憤憤地追上去——不就是沒按他要求先把皮囊找來裝豹血嘛,至於發這麽大火?一個大男人作不作啊!
  海島的天氣,來的快去的也快,不過兩天的光景,高漲的潮水就已經褪去了。海鷗照常飛過,樹影仍舊婆娑,還不時有鬆樹在樹梢間跳躍。隻有從倒地的樹木、飽含鹽分的土壤裏,才能隱約推測出一點而大概。
  到了湖邊,共翳四周看了看,確信沒有被海水淹過的痕跡,這才掬了捧湖邊湊到嘴邊喝。阿籍跟著也要蹲下來,驀地想到可能要走光,連忙改成跪姿。
  清涼的湖水入喉直下,說不出的甘甜解渴,更重要的,淡而無味,沒有海水那股濃重的鹹腥味。
  阿籍喝完水,一抬頭就看見共翳解了上衣往水裏走,一下子急了:“你肩膀上還有傷,感染了怎麽辦啊?”
  共翳瞟了她一眼,揚了揚手裏的木質長矛:“過來。”
  阿籍耷拉下嘴巴,搖搖頭:不要吧,就那個簡陋設備,魚咬她還差不多。
  共翳卻不管這些,涉水上岸,拉著她就往水裏走。
  “嘩啦、嘩啦”
  阿籍心驚膽戰的往深水處走,越走就越慢,要是沒共翳在後麵攔著,非轉身逃跑不可。
  “看好了,握緊,用力往旁邊刺!”
  水波下的湖魚隻看得見黑溜溜的一痕背紋,稍一有動靜就甩尾巴潛去。阿籍早被它們鄙視慣了,壓根不抱希望的往下刺去,噗嗤一聲,水底冒起絲絲縷縷的血水。
  “啊!”阿籍樂了,提起木矛就要炫耀,“抓到了!哈哈哈哈哈……”
  提起的木矛尖頭上隻有紅通通的一點血漬,連片魚鱗也沒見著。
  阿籍愣了一下,訕訕地看著光禿禿的木矛:“……大概是溜走了吧。”
  共翳寒著臉不答話,邁步拉著她繼續往前走,水底下的血水卻一點點濃起來。阿籍一愣,低頭往清澈的水下看去,雷劈般的驚醒了——剛才她紮到的是東西,竟然是他的腳板!
  “先去綁紮一下吧,我、我真不是故意的……”
  共翳不理,仍舊拉著她往前走。阿籍哀傷地一步步踩在泥沙上,小腿肚子都開始抽筋了——你不是想要把我拉到水深的地方直接滅口吧?
  要讚同她想法似的,共翳停了下來,抓住她提著木矛的手,狠狠地往水底下一刺:“看好了。”
  阿籍直覺又刺重什麽東西了,慌亂的抬頭去看他。
  共翳也低頭看她,目光炯炯、殺氣淩然。
  阿籍內心霎時就冰天雪地了,苦著臉看向他——這回真不能怪我了,是你自己捅的啊!
  “嘩啦”一聲,共翳抓著她手把木矛提了起來,木質的矛尖上對穿著條銀色鱗片的大尾巴魚,在陽光下劈啪直扭動。
  阿籍張口結舌,共翳的臉色也終於緩和了點,揉揉她腦袋,又抓了幾條,才一步步領著她往回走。
  上了岸,他腳背上被阿籍捅出來的傷口就開始汩汩流血了。阿籍慚愧的收集了一大堆幹草,從背簍裏找出去火鏡生火。
  共翳靠著大樹坐著,七月的陽光從頭頂的枝椏間落下了,懶洋洋地灑在他蓬鬆的黑發上。
  阿籍拿樹葉兜了些草木灰,打算晾涼了好給他裹傷口。湖邊的風卻也不小,一陣緊跟一陣,吹得灰土四散飛揚。她好不容易用樹葉包了一大捧幹淨的草木灰,笑眼彎彎地快步走過。
  共翳一愣,直覺得她笑得太燦爛,晃的人恍惚。呆了半晌,有點不自在的轉開眼:“我餓了,去洗魚。”
  眼前那張笑臉上的酒窩窩變淺了,笑意從眉梢開始往下掉,帶得嘴角也耷拉下:“哎,你說話這個語氣……太不尊重人了呀。”
  共翳閉上嘴,翻個身,幹脆躺倒睡起午覺來。
  沒過一會兒,那個可憐兮兮的聲音果然又貼過來了,還帶點巴結的口氣:“共翳,你怎麽睡著了,腳還在流血呢……”
  他閉上眼,這麽多年,第一次有人這麽頻繁的叫這兩個字。輕柔的,像是雲彩投射在海麵上的倒影,波光粼動。

  春風吹不暖經年霜

  天晴正好曬皮子!
  阿籍興衝衝地起了個大早,不等共翳提醒,自己提著簸箕拍了幾下,又灑了幾把草木灰,背著裝了豹子皮的背簍就往洞外的山崖上爬。
  共翳這幾天脾氣出奇的好,不再那麽勞役她了不說,竟然還答應把這麽大一塊皮子送給她做床墊子。
  阿籍滿臉笑容,一想到可以擺脫粗糙的幹草墊子,臉上的笑就怎麽收都收不住。豹子皮的背麵已經被共翳用炭火烤製過了,殘留的肉屑也清理的差不多了。她把皮子攤開曬在岩石上,摸著光滑柔軟的豹子皮,笑得酒窩一個大一小。
  在她看來,現在的生活絕對算是步入原始生活的富人行列了,有吃有穿不說,還能有閑暇看山雞打架蚱蜢蹦高。
  山洞裏驅蟲驅蚊的藥草也多了起來。沒日沒夜的燃著熏著,蚊子蜈蚣不敢進洞不說,連咕咕都被熏得直往外跑,足足比平時早了半小時打鳴。
  共翳又搬了些平整點的大石頭回來,把簡陋的石炤加固加寬了,不大的山洞口也加裝了一個半人高的小籬笆,全是用帶刺的荊棘編製的。
  當天晚上,阿籍手抖抖地捏著根木頭刺,光挑紮進他胳膊大腿手掌的荊棘刺就折騰到後半夜。再一看勞苦功高的受害人,竟然就那麽坐著睡過去了。
  他們的夥食還是以煮魚烤肉的為主。偶爾有幾次,共翳來興致,采了幾大把樹菇山菌回來,混著雞肉煮個山雞燉蘑菇湯什麽的。
  阿籍早吃膩了那些隻有鹹味的魚肉雞肉,這下勾起了肚子裏的饞蟲,跟著共翳去湖邊的時候也不專心看路了,看見蘑菇就往背簍裏放。
  共翳在前頭喝止了好幾次,眉心都快皺出川字了,她還一耳朵進一耳朵出的打馬虎眼。
  “你采這麽多毒蘑菇,要給誰吃?” ,共翳瞟一眼她當寶貝一樣放在筐子裏的大小蘑菇,冷冷地提醒她。
  阿籍不信,他隨手揀了一個,扔到地上,咕咕一爪子就把它踢開了——動物的自保能力是十分奇特的,它解釋不來為什麽,卻能做出準確的判斷。
  阿籍驚的舌頭都打卷了:“咦,醜、醜蘑菇也有毒的呀!”
  共翳厚道的沒有借機嘲笑,咕咕卻毫不客氣地把那棵毒蘑菇踢的更遠了。
  山洞裏的飼養的動物也越來越多,灰毛兔子、鬆鼠、母山雞。吃的多自然拉的也多,共翳在山洞外麵用荊條樹枝圍了個大籬笆圈,還運來幾大背簍沙土,專門供它們刨坑撒尿解決生理問題,晚上則趕回山洞裏睡覺,免得給黃鼠狼之類的野獸叼走。
  共翳是典型的管抓不管養,食物不夠就宰掉一些,自然的好像從冰箱裏拿熟肉。
  阿籍自覺白吃白喝太累贅,主動擔當起飼養員的責任,撿野果、挖野菜、刨蚯蚓、抓蚱蜢,竟然也幹的像模像樣的。
  曬完皮子,阿籍又到籬笆圈邊轉了轉,拉開小門,把山洞裏睡著的兔子山雞一隻隻往裏麵趕。剛要關上門,驀地發現兔子的數量不對。
  “共翳,雪球和菲利斯哪去了?”
  共翳背上負著弓箭,正在綁草鞋帶子,聽她這麽問,也呆了一下:“雪球?”
  阿籍著急地比劃:“就是那隻白色的小兔子,右腿跛了的那隻。”
  共翳看著她不說話了,半晌,指指洞口還沒清洗的陶碗陶罐:“早上吃掉了。”
  “……”
  阿籍一時有點反應不過來,半天才緩過勁來,跟在他後麵追問:“那菲利斯呢?那隻肚子有黃毛的。”
  共翳這幾天忙的昏天暗地,她還狗尾巴似的跟在身後直聒噪,登時不耐煩起來:“吃了,昨天晚上,你肚子裏的妖怪吃的。”
  夜、夜宵時吃的那隻烤兔子?!
  阿籍欲哭無淚,憋了半天,也沒憋出句話來。
  海島的時間好像是靜止的,潮汐每天都準時來訪,歲月像是滴落在堅硬岩石上的柔軟水滴。年年歲歲,不知疲倦,直到滄海變為桑田,陸地下陷成為海洋,驀然回首,才發現什麽都已經改變了。
  阿籍最近數石壁上劃痕的次數明顯變多了,臉色白白的很是憂慮的樣子。
  共翳把半罐魚湯溫在石炤上,走過來摸她的額頭,皺著眉頭問:“不舒服?”
  阿籍搖搖頭,眼神飄乎乎,神思也不知道飛到那裏去了:“你說,我是不是……哎……是不是真有一腳踩在什麽東西上,突然就懷孕了的事情啊?”
  共翳狐疑地看著她,極慢地點了點頭。
  阿籍瞪眼看著他,咽了咽口水:“你怎麽知道的?”
  共翳搖搖頭,視線在她粘著不知道什麽動物糞便的草鞋上掃過了,移回到她臉上:“xx會,你不可能。”
  “xx是誰?”
  “@#¥@#!¥¥%#……”
  接下來的解釋就是完全的鳥語了,阿籍悶悶地聽他講著,心裏的慌亂倒也給幹擾得減了幾分。
  等到共翳問她為什麽懷疑自己懷孕了,事情就尷尬起來了。
  阿籍支吾著搪塞了兩句,抱著肚子躺倒在豹子皮上,心裏幽幽地哀歎:總不能跟你討論女人為什麽經期不調,一個多月都沒來例假該吃什麽吧。
  何況,在這種鬼地方,來了也是個禍害啊!
  共翳也在皮墊子上坐了下來(不是跪,而是很自然的雙腿向前的坐),伸手安慰性的摸了摸她亂亂翹著的紅的頭發:“!@#¥%¥……”
  阿籍給他突如其來的溫柔嚇了一跳,簡直受寵若驚,抬頭去看,卻隻看見須發蓬亂的一個臉龐的輪廓。他的表情隱在滿臉的須發下,須發又有背光的陰影遮蔽,顯得模糊而遙遠。
  “你是,從哪裏來的?”
  阿籍倏地來了精神,一個骨碌坐起來:“你是在問我?”
  共翳不著痕跡地挪開點,和她的身體保持著一小段空隙,看著她:“問你。”
  “我原來住的地方啊——”
  阿籍終於逮到傾吐自己內心積壓的苦水的機會,沒說兩句,眼淚就掉下來了。
  “那叫一個車水馬龍,那叫一個人山人海!馬路上光人擠人車堵車,就能耽擱上幾個小時,熱鬧的不行……”
  她越說情緒越激動,說到加著重號的部分,整個人似要在皮墊子上撲騰起來,眼睛早腫成了桃子。
  “……我才二十三歲!憑什麽啊,憑什麽就我那麽倒黴要在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過一輩子!”
  她抓著樹葉不停的擤著鼻子,哭的肩膀都一聳一聳的動起來:“我的大好年華,我的全勤獎金,我、我……”
  共翳本來是坐在她右邊的,看她哭得厲害,靠近了點,伸手在她後背有一下沒一下的拍著。阿籍口中的事物離他是那樣的遙遠,有些詞匯根本無法理解,但那張哭的皺巴巴的臉上激憤悲傷的神情他是看懂了的。
  背井離鄉,和野獸一起掙紮在生死邊緣,半夜醒來,頭頂上隻有明晃晃的一輪清月——這種滋味,不隻她一個人嚐到過。
  阿籍哭的累了,才發現自己幾乎貼到他懷裏去了。有點尷尬地捂著鼻子,往外挪了挪。
  共翳這才開口:“餓不餓?”
  “啊?”,阿籍覺得共翳越來越溫柔了,現在就是告訴她雪球和菲利斯明天要還魂她都信了。
  共翳見她不說話,徑直走到石炤邊,把魚湯給她盛了過來:“吃吧。”
  阿籍狐疑地看著他,一直看得他又習慣性的皺巴起眉毛,才埋頭苦吃起來。
  “你不要怕,踩到山雞糞便不會懷孕的,肚子裏的貪吃妖怪也遲早會被趕走的。”
  阿籍小口小口地喝著魚湯,眼眶不知道為什麽又熱了起來,隻好借著喝湯遮掩過去:“咳咳……那個是胃病,不是肚子裏有妖怪……”
  “病就是因為鬼纏人,鬼就是你說的妖怪。”,共翳斬釘截鐵的說著,聲音低沉平穩,出口的話卻跟跳大神似的,深得迷信活動的精髓,“你生病,當然就是因為妖怪纏著你。”
  阿籍想起他堅持的敲簸箕灑草木灰驅鬼,知道說這個話題勢必要拐進死胡同,連忙打住,轉口問:“那……你又從哪裏來?”
  問完話,她立刻就後悔了。
  雖然從沒提起過,從他對身上傷疤諱莫如深的態度判斷,阿籍覺得這個也是不能多問的。
  共翳的眼神果然尖銳起來了,沉默了半天,久得阿籍以為他要回到自己的床鋪邊臥倒睡下不理人了,才低低地開口:“有罪的人,隻配流放野獸橫行的蠻荒地方。”
  流放?
  阿籍愣住了,他的眼神裏第一次流露出那麽明顯的憂愁,像是漫天的鉛雲都落在了眼瞳上,沉甸甸地看得人心尖發疼。
  “那是……什麽罪?”
  共翳伸手幫她把空掉的陶碗放到一邊,沉默地看向黝黑的石壁。
  即使整張臉上隻有眼睛看得分明,即使須發蓬亂遮擋了大半的表情,阿籍還是看到了,那一瞬間的失神裏蘊含的無盡肅殺。

  夢魘與女性隱私

  漫天的黃沙,一眼望去,隻有零落的幾根枯草在風中飄蕩。
  近處是一個巨大的土坑,一個個□著遍布紋身的上身、雙手平伸綁在木頭上的短發野人被趕了下去,地上散落著一柄柄素麵的青銅劍和長戟。
  土坑裏的人越聚越多,終於有人開始哭喊著往外爬。坑外的士兵裝束明顯不同,束發裹甲,有不少臉上還沾著血漬,卻一個個都流露出明顯的譏諷神色,手裏的長戟也就順勢戳了出去。
  哭喊的野人被釘死在土坑邊緣,血流了一地,從他的身下匯入坑底,染得與他同樣裝扮的男人們腳下的泥土也是赤紅一邊。
  那些一直安靜地待在坑底的人,卻隻是沉默著閉眼上。
  紛揚的黃土一鏟一鏟落下來,漸漸覆蓋住在坑底還鮮活的生命——他們已經不是站立的姿態,人實在太多了,多的像是菜市上成筐成桶的活蝦。人疊著人,人壓著人,人也互相支撐著擁擠在一起。
  黃土不斷地落下,不斷的有人絕望地閉上眼,也不斷有人掙紮著跪下哭泣,或者努力往坑外爬去。
  更大的殺戮開始了,爬往坑外的人被重新用長戟刺了下去,跪下哭泣的也被挑起來,重重的砸落下去,與沉默著的大多數男人一起,一點點被填埋進黃土中。
  阿籍睜著眼睛看著,身體動彈不能,連眼睛也閉不上。戰鼓雷動,土黃色的大王旗獵獵作響,眼前的景物忽而又遠去了,恍惚間似乎進了昏暗的刑房,又似乎在海上飄蕩。耳邊反複的回響著混沌地怒吼、悲鳴聲,隻一個詞是她所熟悉的:共翳。
  “共翳!”
  阿籍猛地一個顫抖,整個人都驚醒了。眼前呈現的是火光照耀下的洞頂一角,或舒展或蜿蜒著一條條岩石紋,像極了夢中流淌的血水。
  怎麽有這麽多的血在流,怎麽來了這麽多的人?流淌著曲扭著,從黃沙遍地到陋室洞穴。總是有無數的腥血在跟隨。
  她大口大口的喘著氣,身下一片潮濕。
  “怎麽了?”
  共翳也在不遠處坐了起來,語氣裏帶了點關懷擔憂的意味。
  阿籍沒有吭聲,整個人還沉浸在剛才的夢境中,手卻按著身體的指示摸到了身下的墊子上,抬起來一看,竟然沾了滿手的血。
  “啊——”
  她尖叫著彈跳起來,爬行了幾步,就給一雙有力的胳膊攔住了:“怎麽了?”
  阿籍還在發抖,嘴唇泛白,手指掐進他肉裏,嘴巴裏喃喃地低叫著:“血,好多的血!”
  共翳低頭一看,她身上的皮裙果然在不斷的往下滴血。黏黏嗒嗒,幾乎浸濕了半張皮子。他用手指蘸了一點,湊到鼻子下聞了聞,隨即變了臉色。
  阿籍尤不自知,還要往他身上貼,滿是汙血的手摸索著觸到他的臉上:“有刀子,共翳,我看到有人往你臉上劃刀子!”
  共翳折怔了怔,隨即側臉避開她的觸摸,拖著她走到水桶邊,倒了清水幫她洗幹淨手,聲音悶悶地:“不用怕……”
  阿籍看著水桶裏的水漸漸變紅,前胸明顯的起伏著,額頭冷汗直冒:“血啊,我看見好多人在流血……”
  她越說越覺得害怕,整個人不自由自主地就往他身邊擠。滿是汙血的皮裙擦過他□的大腿,留下一痕痕血跡。
  共翳退開兩步,臉上一陣紅一陣白,額頭青筋都起來了,拳頭握緊了又鬆開,狼狽地彎下腰開始掬水洗臉。
  阿籍還在絮絮叨叨地說話,兩隻滴著水的手不住的伸過來拽他胳膊。他掰開了,她又繼續伸過來。稀釋成粉色的血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壯實的胳膊上。
  共翳的忍耐已經到了盡頭,猛地轉過身,一把壓著她腦袋上往下按,指著她身上濕漉漉的皮裙,咬著牙低吼:“是你身上的血,看清楚了?”
  阿籍給吼地幾乎耳鳴,下意識地縮起脖子,那句驚雷似地經血也漸漸具體化為下腹沉甸甸地脹痛。
  血?經血!哦,對,屠殺隻是在夢裏。
  共翳狠狠地仰頭嚎了一聲,提著水桶走了出去。
  阿籍漲紅著臉,找了上次披的狐狸皮子出來。也不管冷水刺激後會不會肚子痛,胡亂衝洗了一下,披上皮子。
  沒有超市,沒有衛生用品,甚至,沒有一套幹淨的內衣褲……她尷尬地站在空蕩的山洞裏,隱約覺察到有熱熱的液體順著大腿流下。
  過了好一會,共翳才從外麵回來,臉色黑黑地。阿籍下意識地並攏雙腿,他卻看也不看她,徑直走回到鋪著幹草的地麵,躺倒就睡。
  阿籍臉上還掛著好不容易擠出來的笑臉,嘴巴張了張,眼睜睜看著他翻過身,把背朝著自己。
  大腿上濕熱的感覺並沒有消失,她腳下的泥地漸漸殷紅起來,刺眼地像是夢中黃沙上的士兵鮮血。
  時間一點點過去,羞恥使精神高度集中到下腹和雙腿上——經血像潮汐一樣,也是一陣一陣的。汙血流過的皮膚粘稠而怪異,在昏暗地火光映照下漸漸變得幹燥;然後,又有一股溫熱的液體從雙腿間流出,順著□的大腿蜿蜒而下。
  阿籍無助地站著,臉色比滲了血的土地還要紅,眼睛努力地大睜著,生怕落下一滴眼淚,驚醒了山洞裏唯一的男性。
  作為女性,她從沒覺得這個是該羞恥的。哪怕剛才共翳板著臉丟下她出去,她也隻慶幸了一下可以有一個私密的空間換下弄髒的衣服而已。
  可是現在,阿籍咬緊牙關,眼淚悄無聲息地沿著鼻翼滑落——這算什麽?!
  角落裏的山雞們還縮著頭在打盹,兔子們也安穩的睡著,隻有她孤零零地站著,腳下是一大灘汙血。
  可能是經期延後的緣故,這次的經血流的異常的多,甚至有不少血塊粘在大腿上。被狐狸皮包裹著的肚子一陣陣的脹痛,太陽穴都跟著抽痛。
  實在是,太難堪了!
  阿籍終於鼓足勇氣,邁步往洞外走,大腿上的皮膚一半緊繃一半濕潤,重重體驗都變得不真實起來。
  一直等到她走出山洞,共翳仍舊維持著側臥的姿勢。
  天灰蒙蒙的,她漫無目的地在山道上走著——因為她怕蛇,前幾天共翳特地用木杖和石頭在雜草叢中開了這條小道——眼淚控製不住地往下掉,卻一點聲音也不肯發出來。
  她這輩子都沒這麽想念過家裏的抽水馬桶和滿櫃子的衛生用品。回想起共翳那個冷漠的背影,阿籍整顆心都像是泡在了冰水裏,又是寒冷又是委屈。
  至於為什麽委屈——她自己也不知道希望他能有什麽反應。
  一個大男人,要對一個下身不住流經血的女人做什麽反應?
  阿籍恨恨地咬著嘴唇,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幾個月來的習慣,她都快忘了共翳也隻是個四肢比她強壯些的普通人。什麽事情都是他在解決的,什麽事情也沒見他發過愁,卻沒想到有一天,他會真的對自己置之不理。
  阿籍不相信他能在這種事情上也能給予幫助,但也受不了他放任著自己不管。
  哪怕隻是安慰一句,也比剛才那樣的冷漠好吧。
  她默默地揩了一下眼淚,又氣自己不爭氣,又憋不住想要大哭出來。(起碼要三四天的時間,難道就這樣放任不管地任它流?)
  阿籍難堪地回頭看了一下,身後的山道果然留下了痕跡,斑斑點點,全是她的血腳印。
  太陽不知道什麽時候從海平麵上躥出了半邊臉,染得海天處的雲霞也緋紅一片。山道盡頭處,幾簇嫩黃色的野花探著頭,一個熟悉的黑影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麵。見她轉過身,不大自在地停了下來。
  阿籍瞪大眼睛,眼淚流得更凶了。
  他竟然,跟出來了!
  還站得那麽遠,怕被玷汙了似的。
  阿籍火了,跟過來幹什麽啊,難道還怕我跑了?你不是嫌棄?要嫌棄就嫌棄到底啊!
  她越想越氣,憤憤地漲紅了臉,拔腿往草叢裏鑽,想要遮掩一下濕淋淋的雙腿。
  才跑了幾步,共翳人就追了過來,提著她後脖子,拎小雞似的把她提了起來。
  草叢裏露重蛇藏,可不是鬧著玩的!
  阿籍又驚又羞,整個人都縮起來,氣得直踢他:“放開放開,變態,滾!”
  共翳愣了一下,變態?
  他聽不懂這樣詭異的詞匯,隻用一隻手就製住了她,把人夾在腋下,輕快地往回走。經過那叢野花的時候,順手折了一把,硬塞在她手上。
  見她紅著眼眶不說話,長歎一聲,湊過去親了親她汗津津地額頭:“別哭了。”

  草色遙看近卻無

  阿籍愣愣著看著那張臉側了過來,胡子軟軟擦過臉頰,頭發給風吹的飛了起來,露出那塊凹進去的大疤痕。
  “別哭了。”
  阿籍張張嘴,眼淚還掛在眼眶上。半天,才反應過來——他、他在親我耶!
  共翳慢慢地把臉移開,阿籍狠狠地掐了下自己大腿,疼;甩甩頭,還是一腦袋渾水。
  鵝黃色的小花晃悠悠地在枝頭怒放著,共翳走的不算快,步子卻很大。她在他懷裏,花又在她手上,一顛一晃,夢遊似的。
  回到山洞,共翳燒了一大堆草木灰。又找出她那條破破爛爛的牛仔短褲,把褲腿撕成兩半,中間填滿草木灰,兩頭用細藤紮牢,沒一會就綁了兩隻小枕頭出來。並排放在一邊:“坐著吧”
  阿籍麵紅耳赤,手裏還攥著那把野花,死盯著那隻搞笑的“糖果抱枕”
  坐、坐在那個上麵?
  共翳幹咳一聲扭過頭,卷起地上髒掉的皮墊子、皮裙、裹胸,提著兩隻水桶出去了。
  阿籍嫌惡地盯著那兩個草木灰小枕,猶豫半天,到底揀了一個坐下。身下經血一直沒停過,幸好草木灰吸水夠好,倒不像剛才那樣覺得粘稠濕潤。
  太陽從東邊滾到西邊,角落裏的兔子山雞們紛紛轉醒,打鳴的打鳴,撓爪子的撓爪子。阿籍餓的肚子呱呱直叫,找了幾塊肉幹慢慢嚼著,人卻不肯站起來動一動。
  百無聊賴,她又揀了顆石子在泥地上亂塗。一個圓圈代表腦袋,一個方塊是身體,四根豎線就算是四肢了。阿籍托著下巴,又在圓圈後畫了個三角形,方塊上加了一個小十字——這個是弓和鐵劍。
  夢裏的情景又一次浮現在眼前,她撇撇嘴,狠狠地甩了甩腦袋。無緣無故做這種夢,果然是以前電視劇看太多了。
  一個小人,兩個小人……畫到第七個小人的時候,共翳背著一大捆青色長草,並兩大桶清水回來了。
  阿籍張大嘴巴吞下手裏的肉幹,並並腿坐好,一臉正經的看向他。
  共翳沒空理會她,又出去抬了兩根削了皮的圓木進來,在洞裏搭了個長長的架子,掛上長長的青草,做成麵碧綠色的草簾。
  阿籍仰頭看著麵前一人多高的草簾,一時有點說不出話來。
  這是什麽意思?
  “起來,讓開點。”她抬頭一看,正看見共翳滿頭大汗地抱著個大木桶過來。
  木桶半人多高,桶口又廣又光,外壁上卻還有粗糙的樹皮,明顯是整塊的大樹樁挖成的。阿籍伸手摸了摸桶壁,內裏倒是光滑平整,一條接縫也沒有。
  放好木桶,共翳不由自主地看向她麵前的泥地。
  阿籍連忙伸腿遮掩,左腳擋住兩個,右腳踩掉了三個,還是有三個小人暴露在火光下。
  一個正舉著三角弓射箭,一個抗著圓木在走路,一個彎著腰搬石頭(畫工太差的緣故,代表身體的方塊的從長方形變成了多邊形),圓圈腦袋上還都花哨的頂著朵黃色的小野花。
  共翳怪怪地看她,她也無辜地瞅回來。
  “……”
  “……”
  對峙了一會,阿籍先憋不住,拿腳胡亂地踢毀:“看什麽看?有什麽好看的,沒見過人體畫展啊!”
  共翳沒聽懂,拍拍她腦袋,繞過草牆,給火堆填上柴,又放了幾塊大石頭上去。
  草簾正好把她和石炤、篝火隔開,隱隱約約地透露出點碧綠色的光亮來。
  阿籍拔開點青草,翹著嘴巴看他。
  ——那張臉怎麽就能這麽鎮定呢,怎麽就不能扒開胡子衝人好好笑一下呢?
  似乎對她的注視有了覺察,共翳突然把頭轉了過來,直直地看向她:“頭放回去。”
  應該是把頭縮回去,縮回去!
  阿籍在肚子裏糾正了一下,聽話地把頭縮回草簾這邊。瞅瞅邊上的大木桶,翻翻白眼,咚地扔了顆小石子進去。
  燒燙了石頭,共翳把兩桶清水都倒進大木桶裏,再用木棒夾著通紅的石頭扔進去,沒多久,一大桶溫水就燙好了。
  看著他放好東西走回到草簾的另一邊,阿籍心跳終於開始加速起來——這是給她準備的洗澡水?!
  阿籍猶豫拔開青草往外看,共翳倏地看過來,黑漆漆的眼睛會說話似的:還有什麽事情?
  “那個……”我沒內褲呀!!!
  阿籍撓撓頭,臉紅紅地,舌頭打結似地開不了口。
  共翳等了一會,站起來把她推進去,又在她額頭上親了一下,這才大大方方地轉回草牆的另一邊。
  阿籍僵化了,站在青碧碧的草簾邊,摸著自己的額頭,半天沒回過神來。
  又親了,又親了,真不是幻覺啊……
  她恍恍惚惚地解開腰上的草繩,脫了狐狸皮,跨腳邁進木桶裏,一腳就踩在自己剛才扔的那塊小石子上。
  “啊!”
  阿籍痛的直站起來,猛地想起來他就在簾子外麵,又嘩啦一聲蹲了下去。
  共翳在另一邊聽的直皺眉,水太熱了?有蛇爬進來?還是……
  草簾子突然從中間裂了條縫,阿籍濕漉漉地腦袋探了出來:“沒事沒事。”話音一落,就又消失在草簾後麵。
  共翳抬了抬眉毛,草簾子因為她太用力而揪斷了不少茅草,已經空出一塊手腕粗細縫。他認認真真的盯著那條細縫,沒過一會,果然冒出隻赤 裸的手臂,遮遮掩掩地甩了張狐狸皮上去。
  共翳輕哼一聲,站起來走到角落,逮了兩兔子,拿著鐵劍出去收拾了。放血、扒皮、開膛……他熟練的忙碌著,不時扭頭看向身後透著火光的山洞,眼神裏有什麽東西融化了,軟軟地、暖暖的。
  藤蘿要是纏在大樹上,大樹也應該能支撐它。
  洗完澡,阿籍扔下一堆亂七八糟的善後工作,自動自發的搬了另一隻幹淨的草木灰枕頭,清清爽爽地坐到火堆邊。
  共翳睨一眼亂遭遭的水桶和地麵,眼神開始冷下來了。
  阿籍還在那邊醞釀台詞,滿腦子都是矜持和直爽的交戰。
  ——你親我幹嘛?
  太直白了,而且人家親的是額頭,搞不好是表達友善的意思。
  ——你是不是暗戀我?
  光解釋暗戀是什麽意思,估計就得折騰到半夜了。
  “哎——”(“咚!”)
  阿籍憂鬱地歎口氣,與此同時,腦後勺給狠狠地拍了一下。
  她瞪眼看向共翳,他也正看著她,臉色青青筍筍的,眼神發寒。
  男人善變哪!
  阿籍,抿抿嘴唇,腦海中突然冒出句電影台詞:“當年叫人家小甜甜,現在叫我牛夫人……”
  她被自己的想象力嚇到了,打了個寒顫,汗毛豎立。
  共翳慢慢地開口:“去把外麵的衣服洗了,水桶倒幹淨,有髒血的統統擦掉!”
  說著,揀了幾塊燒紅的木炭,放到草簾子這邊,另升了一堆火:“還有,這幾天你就待在這邊。”、“@¥@¥%……”
  把髒血倒掉?洗衣服?離我遠一點?
  阿籍連猜帶蒙的,就聽懂了這麽幾句,眼眶一下子又紅起來。
  看吧,野人吧,未開化吧!
  什麽叫髒血!要是沒這些,你媽媽怎麽孕育生命,怎麽把你生出來的?
  還讓來例假的年輕姑娘洗這麽多東西,將來老了要得婦科病的呀!
  阿籍憤憤地站起來,覺得下身一熱,就又坐了下去:“我不方便!做不來!”
  共翳握著的拳頭差點就砸她頭上了,深吸口氣,站起來把水桶搬出去,又抓了把幹草把泥地刷了刷,再黑著張臉把沾滿經血的草木灰枕頭提出去倒幹淨,扔進洗衣服用的小筐裏。
  “不洗,你就一直坐著。”
  阿籍扭過脖子,硬撐了一會,放低聲音求饒:“我……是真的不方便……”
  和所有壞脾氣的男人一樣,共翳也是吃軟不吃硬型的。阿籍這麽可憐兮兮地一說,他臉色也緩和下來了,瞪了她兩眼,竟然真的又摸黑去湖邊洗起墊子衣服枕頭來,還順便提了兩桶幹淨的清水回來。
  阿籍感激地看著他,大眼睛亮晶晶直閃光。
  共翳剜了她一眼,渾身濕漉漉地躺倒就睡覺,連飯都沒吃。
  阿籍不解的看著他,又不敢站起來——剛才他收拾地麵上汙血的樣子她可還記得,恨不得把地麵刨個坑出來,那表情,真是厭惡憎恨到了極點。
  她也已經麵子裏子都丟光了,這時候幹脆破罐破摔,低著腦袋一個勁的誇湯好喝。
  幹草上的那個人終於火了,坐起來示威似的折斷了兩根兒臂粗的樹枝,把她連人帶枕頭移到了草簾子後麵。
  “再吵,就滾出去!”

  狼還是狗

  碧綠色的草簾由青轉黃,一有風吹進來,幹枯的草葉就沙沙直響。
  煩人的日子終於過去了,阿籍樂顛顛的幫著共翳把掛著已經變枯的草簾子拆下來。
  “今天也要出去打獵?”
  共翳回了她個冷颼颼的眼刀,彎腰撿起地上的背簍。
  阿籍熟練地踮腳拿下掛在石壁上的長弓和皮囊,雙手捧著送過來,小狗似的伶俐。她是真的打心眼裏感激他,黑眼睛圓溜溜的盯著他笑,嘴巴咧的酒窩都深了不少。
  共翳默默地接過弓背上,阿籍就低頭幫他把皮囊掛到腰上,共翳順勢湊過來親了下,平靜的好像是吞下一隻小螞蟻。
  阿籍張張嘴巴,比劃了下:“那個,這個……在我們那,這個動作代表著……”
  共翳麵無表情的看著她,幹脆的接口:“#¥%……”
  “咦?”
  “@#¥!#%……”
  阿籍覺得自己做人實在太失敗,他說的那些話,真的是怎麽聽都聽不懂啊!
  無奈之餘,她做了個讓自己後悔不已的決定,按著他肩膀,踮了腳才夠親在到他的鼻子上:“那個……祝福是吧?我……我也祝你一路平安順便多帶點蘑菇山菌回……”
  共翳眼睛亮了一下,抓著她肩膀把人拉下了一點,嘴唇蹭著嘴唇,親親熱熱的吻了起來。
  那是真正意義上的吻,從廝磨到舌尖的試探,他甚至體貼的把比他矮一個頭的阿籍半抱了起來。
  阿籍瞪大眼睛,看著那張近在咫尺的臉,心裏咯噔一聲響——壞了!
  兩隻眼睛的視線對上了,共翳抬起手,幫著她把眼睛捂上,認認真真的繼續吻著。
  阿籍混混沌沌地配合了一下,隨即又立馬咬緊牙關,狠狠地用腦袋撞向前方。
  共翳吃痛的放開,空出一隻手捂住鼻子:“幹什麽?”
  阿籍從他懷裏掙脫出來,胸口砰砰直跳,驚得話都說不出來了。
  他存的真是這樣的心思?
  過往的日子放電影似的在腦子裏回放,要是擱原始社會,這男人絕對不錯。連那啥都幫著洗了,親幾下也沒什麽……
  隻是,阿籍退了一步,縮著肩膀沒回話。
  ——蘿卜和桃子放在一個盤子裏,那算是水果還是蔬菜?
  共翳也沉默地看著她,從頭打量到腳,慢慢地往前走了一步。阿籍比他還快,迅速地後退了一步,走的過急,一腳踢倒了地上放著的半罐清水。
  清水汩汩地流出來,滲入泥土,漸漸的聚成了小小的一灘。
  隻一瞬間,兩人間的氣氛就回到初來島上時的劍拔弩張。對共翳來說,這是屬於山野生存的智慧。打落的飛鳥可能失蹤,熟了的兔子會被叼走——隻有踏踏實實的抓在手上了,才算是你的東西。
  沒有點頭,那就還不是自己的,那就是可能飛走的東西。
  “你走不了的。”
  他拎起背簍,把破掉的陶片踢到一邊,踩著水走了出去。語氣平靜的不像是在威脅,倒像是在安慰無理取鬧的孩子。
  初秋的朝陽是種淺淡的金色,不夠明豔,卻足夠把兩人間的那點小心思照個通透。人心養在玻璃缸裏,隔著層壁,還隔著密密麻麻的水分子,但畢竟看的到,纖毫畢現。
  ——想走?門都沒有!
  阿籍直看著他徹底走遠了,才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垂著腦袋走回山洞裏。
  瓜田李下、打草驚蛇,她全犯齊了!
  太陽漸漸升高,她把角落裏關著的山雞兔子趕到洞外的荊棘籬笆裏,再去附近拔了些青草扔進去。(鬧騰囂張如咕咕,還得拿細藤綁住腳,免得四處亂跑欺負新來的小雌雞。)
  料理完牲畜,接下來就得洗刷石炤邊用過的餐具——兩個人的生活不比一個人,又養了這麽多動物,飲用水和食物都耗費起來。共翳在山洞角落裏放了隻新挖的大桶,不帶洗獸皮衣服墊子的話,足夠支持好幾天。
  阿籍捏著塊尖尖的石頭,提了隻小陶罐,蹲在一片茅草中間刨蚯蚓,偶爾挖到白嫩的草根,就捊去外皮,放進嘴巴裏生嚼著吃。
  要是以前,她怎麽也相信這樣的東西裏竟然也有糖分。鮮嫩的茅草根不像水果那麽的香甜和多汁,那是一種帶著泥土味道的清新的甜,微微的澀,微微的甜,嚼到最後,就剩下絲絲縷縷的牽扯。
  阿籍把嚼幹的草根吐了出來,抬頭去看頂上蓋了幾枝樹葉的荊棘籬笆——籬笆的右前方是棲身幾個月的山洞,山洞後麵是高聳的懸崖峭壁, 要再努力仰起頭,才能看到湛藍色的天空和撲扇著翅膀飛過的海鳥。
  可是,隻要換個角度,看向籬笆左邊,那就是一大塊懸崖——就在不久之前,共翳還把一隻餓瘋了的花豹引到懸崖邊——懸崖之外,就是一整片起伏湧動的海浪。
  無論海洋有多凶險,她知道,海洋的另一邊還有與這樣完全不一樣的世界。在那裏,不用為褥子上是不是有蟲子而擔心,不用為下一頓飯吃什麽而憂慮,更不用連上個廁所都擔心會不會被毒蛇打擾……
  兩人的關係有了明顯的變化。
  阿籍臉上的梨渦越笑越淺了,打掃籬笆裏的兔子大便時,眼神總飄向遠處的海平麵。共翳則恢複了開始時候的沉默寡言——好吧,他本來話就不多。
  有好幾次,阿籍都感覺到他打算把自己像關兔子似的關起來了。
  阿籍咬著嘴巴看著石壁陰影處, 他願意不數歲月在這裏過一輩子,她卻不願意!
  她看著自己日漸粗糙的雙手,回想起經期那幾天的悲慘煎熬,想要回去的心更加堅定了。
  藍色的海水彷佛無邊無際一般,她悄悄地在泥地上模擬海島的位置——離最近的陸地有多遠?為什麽除了那架出事的飛機外,連一艘過路的漁船都沒有?
  從到島上以來,她沒少觀察過天空,無論白天還是夜晚,從來沒有看到過任何星星和海鳥之外的東西。
  難道……阿籍眯起眼睛,拿手擋住頭頂猛烈的陽光。海島在地圖上沒有記載,不在航線上?
  天還是那麽藍,石炤旁的篝火也還是溫暖的。阿籍的心卻又躁動起來了,初到島上時那種焦慮又一次擊中了她。
  雨夜裏的擁抱她記得,湖邊一起涉水叉魚後攤著曬太陽的情景她也記得……那架碧綠色的草簾子更是溫柔的教人心動。
  可是,世界並不隻是這樣的。
  阿籍慢慢地把陶罐裏的魚湯往陶盆裏倒,再端到共翳身邊放著草藥的大石頭上。他受傷了,火光下須發淩亂,眼皮半垂著,彷佛要睡過去似的。
  或許是遇上了野獸,又或者,摔傷了?
  阿籍四下看了看,山洞打掃的很幹淨,連張蜘蛛網都沒有。她又打算起身去燒點草木灰。
  共翳突然就發怒了。
  魚湯被打翻在地上,陶盆也砸的四分五裂。阿籍自己心虛,還沒開口就先矮了三分:
  “……你怎麽了?”
  共翳抬起眼睛來看她,眼神尖利而直露:“狼養久了,也還是狼?”
  阿籍一愣,隨即反應過來,沉默著低下頭。
  養不熟的是狼,養的熟的……卻隻有狗!
  共翳見她不回答,隻當做她默認了。踱到關著兔子山雞的角落裏,隨手抓了隻山雞,嘎啦捏斷了頸骨。動作利落流暢,一看就是常年做慣了的。
  阿籍咬著嘴唇,心裏寒的發毛。
  共翳從腰上撥出鐵劍,把山雞的喉嚨割開,就著站姿開始喝新鮮的雞血。山雞開始還在掙紮,撲扇翅膀的聲音一點點弱下去,漸漸就僵直不動了。
  “……你要是願意,我們一起離開這裏……”
  共翳轉過頭,蓬亂的胡子上還沾著血。
  阿籍硬著頭皮往下說:“既然有直升機來過,就一定會有下一架……”
  她抬頭去看共翳的表情,確認他聽懂了意思,才又繼續:“我不知道你到底是哪國的人,也不知道你到底犯了什麽罪。你要是願意,就和我一起回去,回我的家鄉去——假如你要回國,我幫你想辦法弄簽證……”
  共翳臉上看不出表情,扔下斷了氣的山雞:“簽證?”
  “就是讓你回到自己國家的東西?”
  共翳驀地頓住了,眼睛裏有什麽亮了一下,隨即熄滅:“我的國家不需要我。”
  阿籍啞口,半天才接口:“他們不要你……我、我的國家要你,你跟我回去好了。”
  “你的國家?”
  阿籍點頭,比劃著:“離這裏肯定不遠!你……隻、隻要說是幾年前海難的幸存者……”
  她努力的圓著慌,像是在說服自己:“你可以先在我家借住,我可以幫你介紹工作……”
  “我不能背叛自己的國家。”
  阿籍急了:“這怎麽叫背叛?誰跟你說背叛是這樣用的?”
  共翳認真的反問她:“那該怎麽說?傷害?”
  阿籍太陽穴抽了起來,耐心地繼續和他解釋:“是他們把你趕出的,憑什麽管你去哪?就算是那……那個流放,你不說我不說,誰知道……”
  共翳變了色臉色,斬釘截鐵地拒絕:“我知道。”
  “你……”,阿籍愣住,呆看著他半天,怒其不爭地打算結束談話。
  身後卻傳來共翳低低地一句話:“我的國家……很多人,因為我死了。”
  阿籍看著泥地上僵死的山雞,腦海中驀地閃現夢中的情景,心頭一震,猛地扭過頭:
  “是因為戰爭?”
  共翳疑惑地看著她:“什麽?”
  “戰爭!”,阿籍做了個拿長戟捅人的姿勢,指向他腰上的鐵劍。
  形製都不一樣,但是……阿籍開始困惑了,這樣的鐵劍,明顯應該是與夢中的青銅兵器同一個文化源的。
  “你到底是哪裏來的?”
  共翳看著她,眼神沉沉地:“我說了……你聽的懂?”
  “……”

  輿圖對輿圖

  阿籍答不上來了,張著嘴巴做口型表演。
  她是聽不懂,可要溝通好歹也要有點誠意,說兩句聽聽會死?再不濟,畫個地圖看看也可以的嘛。
  言傳這條路走不通,改用意會不行?
  阿籍抓了把幹草跪坐下來,揀了塊有尖頭的石頭,認認真真地畫起來地圖來。
  “這個是地球,這個是太平洋,這個是大陸架……”
  阿籍的手確實算不上巧,好好一隻大公雞她給把肚子畫凸了一大塊,雞頭也扁扁的。她篤定共翳是黃種人,流放也不該流放到太遠的公海上。亞洲的幾國畫的還算仔細。歐洲就幹脆的簡化成了放倒的鴨蛋,地中海是個小鴨蛋,非洲是長方形加個三角形。南北美洲漂亮的成為了兩隻手拉手的等腰三角形。
  哦,對,還少一個大洋洲!
  阿籍捏著石頭奮力劃了三下,在南沙群島右下方畫了個小正方形。(南極洲基本不住人,直接被排除了。)
  “我從這裏來,你呢?”
  她指著大公雞,抬頭看他。
  共翳看著她手指下的世界地圖,麵無表情。
  阿籍隻好繼續埋頭苦畫,努力調動自己僅有的那點地理知識,一點一點向他套話:“日本?越南?老撾?”
  共翳聽得直搖頭,終於挨著她跪坐下來,清理出一片平整的空地,也猶豫著畫了起來。
  他先是畫個四四方方的大正方形,再在正方形內畫上彎彎曲曲的一個大“幾”字,尾巴拖的老長;又在下方加畫了條曲線,拱起三個小弧度。兩條曲線的右邊被他用豎行的線條鏈接了起來,靠近“幾”字尾巴的地方向右邊凸出了一大塊。豎行線條之外,是幾條類似與水流的小曲線。
  在阿籍目不轉睛的注視下,又很快的在曲線的兩個凹處上加了兩個小圓圈,然後一筆一劃地在旁邊標注起來。
  簡單的橫豎筆畫,明顯是象形文字,阿籍怎麽看怎麽覺得眼熟。
  標注完,共翳用細點的線條把地圖劃成了四大塊,最大的那塊占據了大半塊正方形,小的一塊則緊貼正方形的右上角,另一塊卻恰好截在幾字尾巴的上方凸起上,餘下不大不小的右下角,自成一方小天地。
  直到最後,他才在右下角那方小天地裏添上一道細些的曲線,仍舊與鏈接“幾”字和長曲線的豎行線相交,指著兩線交接處,慢慢地開口:“這裏,原來是我的國家。”
  沉默了一下,解釋:“後來,沒有了。”
  阿籍“啊”了一聲,盯著那張詭異的地圖,上下左右的看了看,手指戳在豎行線的右邊空白處問:“這裏指大海?”
  共翳點頭。
  阿籍繼續睜大了眼睛看。
  熟悉!即使這圖一看就讓人覺得違和感十足,她還是覺得熟悉的不行。忽略了那些像極了國界線的細線條,阿籍驀地一個激靈,指著“幾”字和那條橫貫正方形的曲線大喊:“這是……是河流?”
  共翳愣了一下,點頭:“河流。”
  阿籍覺得自己眼皮開始狂跳了,繼續把手指戳向那個大的小圓圈問:“這個代表湖?”
  共翳點頭,在右邊的較小圓圈的上旁邊劃了一個小小的“吳”字,解釋:“這裏,原來也算我國家的土地。”
  ——一筆不多,一筆不少,粗拙的一個口天吳。
  阿籍已經徹底發懵了,不住地喃喃自語:“一定是做夢了,一定是做夢了……”
  共翳放下手裏的石塊,伸手去摸她額頭,沾了一手的冷汗,隻覺得她臉上刺骨的冰,隱約還發著抖。
  “怎麽了?”
  阿籍推開他手,臉上的表情與其說是驚恐不如說是茫然:“到底是你在發瘋還是我在做夢啊……”
  什麽是吳國,那裏明明是江蘇省的位置啊!
  還有那兩個湖,比例大的嚇人,難道是洞庭湖和巢湖?不對,江蘇的那個該是太湖……
  共翳看著她神色不對,已經站起來要去找草木灰和簸箕給她驅鬼了。阿籍哪還管得了這些,轉身在大公雞肚子上飛快的畫起來——黃河、長江、洞庭湖、太湖……
  一定有什麽地方弄錯了!
  等到共翳回來重新跪坐下來,看到的就是這樣兩張外圍天差地別,水文細節極其相似的地圖。
  一幅是現代製圖概念意義上粗略繪製的世界地圖和黃河、長江,另一幅則是傳統的棋盤似的方方正正的世界裏的黃河、長江。穿越了幾千年的曆史,竟然以這樣一種形式相遇了。
  共翳也明顯看懂了兩者的共同之處,視線在兩幅圖之間來回掃視。阿籍又指著長江的入海口下方,試探著問:“你……真是這裏來的?”
  共翳看著她這幅世界地圖裏的小公雞胸脯,沉默著搖了搖頭。
  他也覺得不對,水文相似,但是……
  阿籍對文科的東西深惡痛絕,唯一學的還算可以的就隻有地理了。這時,卻被自己的半吊子地理知識和忘得差不多的曆史知識弄暈了。
  搖頭,搖頭那就是說不是了!
  不對,吳國都出來了,還有黃河長江呢!
  吳國、吳國是哪個朝代的——春秋?戰國?秦?漢?
  阿籍猛地想起夢中士兵屠戮野人的場景和一閃而逝的刑房畫麵——那個受刑的少年共翳,也留著板刷似的短發,下半張臉被行刑者的手掌遮住,隻有那雙眼睛死沉沉地看前方。
  毫無聲息的任由刀子一點點地沿著臉頰在刺刻著什麽。
  或者,那夢中的情境,根本不是夢?
  阿籍抖了一下,要證實自己猜想似的,把手伸向了他的側臉。
  共翳正要伸手給她擦汗,見她抬手,隻把臉稍微側開了點。
  阿籍用手指把亂發撥開,露出他臉上那塊刀剜似的方形疤痕,悄悄的倒吸了口氣。
  位置一點也不差,連大小都像,真像是硬生生剜去了一大塊皮肉!
  ——因為被刻字,因為羞恥,所以才剜去,所以才遮掩?
  阿籍鼻子酸酸的,腦子裏卻滿滿的衝次著科學無法解釋、這種事情太荒謬不合理這樣的警告,反倒對剛剛發現的他的遭遇麻木起來。
  是好悲慘,是真值得人同情。那麽小的一孩子,看樣子都還未成年。
  可是,那關她什麽事情?
  她轉而又想起共翳前幾天說的那句篤定的“你走不了。”心裏的小火爐嗤嗤嗤嗤地燃燒起來,焦慮到了極點:“共翳,你在這島上待了幾年?”
  共翳搖頭:“記不清了。”
  阿籍不甘心:“那大概呢,總有個概數呀?”
  共翳示意她去看陰暗石壁裏的刻痕:“那裏的年頭……再加上兩年。”
  阿籍撿起一截燃著的木柴,直奔山洞角落,驚飛起一群黑壓壓的飛蛾。
  一天、兩天、三天……一年、兩年……
  整整數了好幾個鍾頭,她才發現不對——總共不過十幾年的功夫,這和所謂的古今吳越差的也太遠了。
  是了,吳越吳越,要那裏真叫吳國,那共翳所謂的“自己的國家”不就是春秋戰國時候的越?
  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尋秦記》?
  阿籍給自己的想法駭到,低聲抱怨:“我又不是男人,我不懂什麽兵法,我也不要美人江山——把我扯進來算什麽……”
  她自以為說的小聲再小聲,卻沒發現站在她身側的共翳已經變了臉色,眼神暗沉。
  “什麽吳國越國……關我什麽事?隔了千年萬年,是死是活和我有什麽關係瓜……”
  “啪!”
  “葛”字還含在嘴裏,冷不防臉上就被狠狠地摑了一巴掌,打得她整個頭都偏了過去,耳朵嗡嗡作響。
  共翳寒著臉,手臂肌肉糾結繃緊:“再說一遍。”
  這一巴掌一下子驚醒了她的恐懼感,嘴角的血絲都不敢擦,維持著剛才被打的姿勢,嘴巴張了張,卻沒說出一句話來。
  共翳沉著聲音,顯然怒氣還沒過:“剛才的話,再說一遍。”
  阿籍給他打怕了,整個身體都在簌簌發抖,一點反應都沒了。
  共翳扳過她腦袋,仔細看了看,臉腫了一大塊,眼淚正大顆大顆的無聲滾落著。他心裏一震,伸手就去捂了一下:“很疼?”
  “……”,阿籍偏著腦袋,又落下兩行淚來。
  他歎口氣,安慰性質的拍了拍她後背,語氣不由自主地放柔了,態度卻沒變:
  “打重了,但是該打!”
  阿籍噙著眼淚,嗚咽著給他硬扯進懷裏,頭發也給揉亂了,腦子裏隻一個勁地在想著,被打了、走不了、穿越了……可明明,有直升機到達過的呀!

  阿籍的煩惱

  尊嚴與生命,到底哪個更重要一點?
  阿籍仰麵躺在大樹下,臉上敷著消腫的草藥,肚子蓋著塊棕櫚葉,心裏的小算盤劈劈啪啪地響著。
  眼角餘光往右邊略微挪一挪,就是平時生火用的青銅取火鏡。質感有些粗糙,做的也不精致,年代久遠的緣故,手柄處磨的都有些發亮了。
  這是……文物?
  阿籍咽了下口水,舔舔有點幹燥的嘴唇:要真是春秋戰國的東西,那不是很值錢?
  這樣想著,眼珠子跟著又轉向身下的幹草——不知道這個算不算文物……還有幹草下麵的泥土,泥土上放著的背簍,背簍邊的長弓,長弓旁的皮囊,皮囊裏的半袋子獸血……
  當然,最貴重的——阿籍把視線瞟向湖邊,灼灼地落在某人身上。
  不是化石不是幹屍不是木乃伊不是電腦還原畫像……活著的古人耶!
  共翳正彎腰站在淺水裏,抓著把青草擦洗提水木桶的內壁,冷不丁覺得背脊發寒,扭頭一看,正對上阿籍那雙烏溜溜的眼睛。
  咳咳!
  阿籍幹咳著翻了個身,哼哼唧唧地摸了下自己還腫著的半張臉。
  共翳涉水往岸上走來了,腳步邁得大,水花濺的也高。天氣雖然有些開始轉涼,他穿得還是很少,健碩的上半身□在陽光下,漂亮的一塌糊塗。
  阿籍半眯著眼睛裝死,手指摸索著攥了塊尖利的石頭在手裏——共翳遠遠地把水桶放下,背了弓,往長滿蘆葦的湖灘那邊去了。
  阿籍撇撇嘴:哼,要是再敢動手打人,我砸不死你也咬死你!
  嘴巴上逞著強,心裏的疑問卻也越來越大。頭頂上是一望無底的湛藍色天空,麵前是一整片茂密的森林——阿籍爬起來,把那塊石頭拿在手裏掂量著。幾千年前的石頭和幾千年後的石頭肉眼能看出什麽差異來?
  她轉而去觀察身旁開得爛漫的野花,花萼花冠花莖看了個遍,也沒看到什麽希望——幾千年前的植物不是長這樣的嗎?現在的植物都是長這樣的嗎?
  她要是知道就不至於連毒蘑菇都分辨不來了!
  再說天空,阿籍仰頭望了望,白花花的太陽刺激得眼淚盈眶而出——曆史的天空,什麽搞笑的比喻嘛,又沒有十個太陽十個月亮一起出來看上帝。
  阿籍失望地坐回來到大樹下,拿著把棕櫚葉子扇風——肯定是共翳出了問題,她是二十一世紀的合法公民,現代化的飛機都到過海島上,絕不可能是在古代!
  可是……她頹然地歎了口氣,一直也都沒有船隻再經過啊。
  共翳打漁回來,大老遠就看見她晃頭晃腦的在灌木叢邊上歎氣,還三長兩短,回環往複。
  “醒了。”
  阿籍一愣,整個人登時就僵硬了。
  共翳走到她身後,手裏拎著兩條尖嘴青魚,大腿上還纏著幾根水草。順手就把魚扔到她腳邊:“去洗幹淨。”
  阿籍火了,憋著氣吭聲,呼啦站起來,一腳踩在魚身上,打了個滑,走回到大樹底下。看也不看他的躺倒,再一個大翻身,把臉上的草藥都震飛了。
  共翳盯著沾滿泥沙的湖魚,眉頭皺成川字,手臂上青筋都浮起來了。寒著臉瞟了瞟地上的草藥屑,把魚了撿起來,拎到湖邊清洗。
  這邊阿籍也氣得牙癢癢——暴力、野蠻、自我為中心、頤使氣質、盛氣淩人、沙文主義……哪一樣少了他!
  文明禮貌懂不懂啊,打人犯法的!
  到了架石炤煮晚飯的時候,共翳沉默歸沉默,臉色已經不是那麽難看了。反倒是她自己,肚子餓加上為表明立場裝出的氣急敗壞,顯得異常的麵目猙獰。
  共翳一邊看著火,一邊用石頭搗爛了草藥,示意她過去。
  “過來。”
  阿籍扭過脖子,嘴巴狠狠地抿緊。
  “過不過來?”
  阿籍的脖子更加堅毅的扭過去一點,還微微朝下俯視,擺明了視死如歸。
  “啊,放、放手!”
  冷不防整個人給扯著胳膊拉起來,她當即激烈的做出了反應,一口大白牙齊刷刷招呼在那隻大手上。
  共翳吃痛鬆手,她就撲哧一聲匍匐趴到了。不等她掙紮著爬起來,他已經率先扳過她腦袋,把搗碎的草藥往她臉上塗。
  阿籍齜牙,涼絲絲的草藥敷在腫臉上其實很舒服,就是麵子和尊嚴上過不去。
  “痛!痛死了!”
  她憤憤地抱怨完,打開共翳扳著她腦袋的手,狼狽地爬起來。
  共翳也不計較,轉過頭繼續看著火:“痛才記得住。”
  阿籍瞪眼,嘴巴有點不受控製:“那跟我有什麽關係?我幹嘛要記……”
  話還沒說完,共翳重重的用樹枝在炤膛裏搗了幾下,帶著火星的炭火猛地飛濺起來,幾點火星落到他裸露的手臂上,很快就起來燎泡。
  阿籍噤口,有點尷尬的提醒:“哎……”
  共翳理都不理,繼續一下一下撥弄炭火,火焰映得亂發下的雙眼精亮如星。
  石炤上的陶罐已經開始咕咕沸騰,大量的白色水汽往外冒出。霧氣中,兩人仿佛隔著了幾個世紀,恍惚如夢境。
  瞅著他又長又亂的頭發和胡子,阿籍斟酌著轉移了話題:“那個……你們那是不許人剪頭發的?”
  共翳抬頭看她。
  阿籍臉紅,難得掉了個古裝電視劇裏用濫了的書袋子:“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是不是啊?”
  共翳楞了一下,滿臉茫然:“什麽?”
  阿籍揪起自己的頭發,通俗的解釋了起來:“頭發,生你養你的人給的,不能剪?”
  共翳的表情凝重了起來,搖頭,繼而看她:“你是齊人?”
  阿籍歎氣:“都說了是祖籍山東……哎,都是一家人,你不要搞地域歧視嘛……”
  共翳怪看她:“一家人?”
  阿籍警惕:“你別誤會啊,不是那個……那個意思……”
  “什麽意思?”
  “……”
  阿籍自咬舌尖,磕磕碰碰的解釋:“我沒有歧視你的意思。不過啊,我們那雖然不講究什麽門當戶對……哎……那個世界觀人生觀還是一致點才……”
  她自顧自的講著,也不管他聽懂了沒有:“咱們不合適,真的——主要是你在這地方待太久了,唔,等你出去一看,就會發現還是有很多選擇,很多……”
  “出去哪裏?”
  共翳抓重點是是很厲害的,世界觀人生觀他聽不懂,一涉及敏感詞匯,反應那是相當的快。
  “你哪裏也不用去,待著就很好。”
  阿籍忌諱著前麵幾次的教訓,改口:“這裏有什麽好的……”急切中瞄到他的頭發,順口瞎編:“連頭發都沒法剪……”
  共翳看了她一眼,隨手撥出鐵劍,利落的割下一截胡子:“我不是你們齊人,不忌諱這些,我幫你剪。”
  不是說古人斷發如斷頭?
  阿籍目瞪口呆,張口結舌:“那你幹嘛以前都不剪……” 猛然想起他臉上的那塊大凹疤,連忙吞下下半句,閉緊了嘴巴不再出聲。
  共翳不知道是沒聽到還是沒聽懂,站起來開始舀湯盛魚。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整個地麵突然震了一下。
  阿籍以為是幻覺,共翳卻倏地放下陶碗,提著鐵劍就往外衝:“#%@#%……”
  海神?妖怪?
  阿籍聽不大懂他口中那些詞匯的含義,抓了根棍子,緊跟在他後麵。
  山洞外涼風沁人心脾,頭頂上星海璀璨,銀河當空橫懸。
  共翳的視線卻投向海浪洶湧的山崖外——海水像是沸騰起來似的,中間一大塊凹了下去。
  阿籍踮腳往下看,被他拉了回來,撲倒在草叢上。一霎時山搖地動,山洞上的泥沙簌簌落下。
  這回,是要地震了?
  她忍不住探頭往旁邊看,共翳手按住她腦後勺,緊緊摟進懷裏:“沒事,一會就好了。”
  僅僅十幾分鍾時間,或者連十分鍾都不到,海島又恢複了寧靜。
  海風繼續在吹,海浪也平靜下來,隻有洞口那一堆沙土,還明明白白的在那裏。
  這算什麽,就是下雷陣雨,也沒這麽快變臉的吧。
  阿籍有點別扭的推了推壓在她身上的人:“哎,你起來呀。”
  共翳沒動,仍舊維持著擁抱的姿勢,把腦袋埋進她頸窩,輕輕蹭了一下:“留下來,我活著,你也一定活著。”
  阿籍手指剛觸到他肩膀,聽到這句話,一下子停滯在那裏。
  我活著,你一定也能活著——這就是“生死契闊,與子成說”的意思?
  她讀書時代語文就學不好,曆史更是糟糕透頂,偏偏這句話還是記得清清楚楚。
  那教課的老師起碼有四十多歲了,說起古人的浪漫情事還是熱衷的不行。搖頭晃腦的解釋字句:“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生死偕同,那工作怎麽辦,親人怎麽辦?
  阿籍覺得自己也腦子不正常起來了,一邊努力鬥爭反駁著,一邊卻開始臉紅燒熱,連帶著四周氣溫都似乎驟然升高了好幾度。
  她別別扭扭的偏過頭,想要離他腦袋遠那麽個一點,視線一挪,就對上了一彎鐮刀似的月牙兒——阿籍驀地瞪大了眼睛,一瞬間呼吸停滯。
  剛才,明明是將要盈滿的圓月啊!

  開不敗的夏日花

  月亮直接由鐮刀跳級變成大圓餅是沒有科學依據的!
  海浪嘩嘩嘩地響著,樹林沙沙沙地搖著,共翳把石炤裏的最後一點泥沙傾倒出來,躺倒在草堆上打盹。
  阿籍還在絮絮叨叨,兩眼發光,神色緊繃:“真的不可能的,月亮它是一個球體,能發光是因為……哎,你有沒有在聽?”
  共翳懶洋洋的看了她一眼,又合上眼皮。
  阿籍憤然:“你怎麽能這麽事不關己?天都變了你還睡覺,我跟你說……”
  “變了要怕什麽?”
  阿籍抿緊嘴唇,差點就脫口而出我不是怕我趕時髦穿越時空鑽哪旮旯去了回不了家麽,審時度勢加上理智才沒讓她犯了這個大錯誤。
  看不見不表示不存在,不出聲也不表示就是低眉順眼。
  共翳那雙眼睛瞅人還是蠻準的,她這幾天的動靜也不是沒看在眼睛。月亮是圓是扁在他不過是老天爺開了個玩笑,實在沒什麽好研究的,倒是她這個態度很值得商榷。睜開眼睛瞟了她一眼,幹脆翻過身背朝著她。
  阿籍原地轉著圈,陀螺似停不下來。
  共翳閉著眼睛躺了一會,又雜又亂的腳步聲卻一直在耳朵邊響個不停。
  “#¥@%¥&!”
  阿籍愣住了,呆呆地看了他幾秒,眉毛眼睛都在準備著,就是不知道該變成哪種神色才好——這到底是在生氣呢?還是在研究問題?
  她想湊近點看看人臉色,偏偏火光昏暗,共翳臉上須發又多,還真難分辨。
  “你……”,共翳伸手拍拍身邊的幹草,示意她:“過來坐。”
  阿籍巴巴地走過去,跪坐下來。共翳搖頭,伸手摟住她,臉也側了過來。
  阿籍幹笑,偏著頭躲:“……男、男女授受不親……”
  共翳幹脆整個人都壓過來,力道不輕不重,正好製得人動彈不得。
  “嘴巴張開。”
  阿籍瞪眼,張個鬼啊,牙都幾個月沒刷過了!
  共翳用滿是胡渣的下巴蹭了蹭她微微泛紅的臉頰,白森森的牙齒咬在她嘴唇上:“張嘴!”說著,手也開始不安分起來。
  阿籍掙紮不動,嘴巴又不敢張,隻一個勁的流冷汗——危險、危險!
  “哎,你、你手往哪……”
  上下唇剛一分開,共翳的舌頭就狠狠的擠了進來,眼神灼人、手臂箍緊。
  阿籍嚇傻了,兩條腿登了半天也沒把人踢開,粗糙的手掌毫無遮攔的伸進皮裙的瞬間,她的眼淚飆飛起來了。
  “放開!變態、變態!”
  共翳理所應當的充耳不聞,變態是什麽東西,能填肚子?
  扭打半天,共翳終於沒能抗住她那鬼嚎似的叫聲,氣喘籲籲的放開她,臉色相當的不好看。
  阿籍抱著稻草,整個人差不多就是赤 裸的了,哭都哭不出來了,隻一個勁的把自己往小裏麵縮。
  可縮的再小,她能變成隻兔子,能鑽進土裏麵不見了?
  共翳抓抓頭發,露在須發外的半張臉一會青一會紅的——這種事情,你情願我情願不就好了……不願意就不願意,嚎得怎麽難聽幹什麽?
  阿籍哪裏知道他思想這麽開放,給他這“突如其來的衝動”嚇得舌頭都打結了。一邊努力降低存在感,一邊把拉到腰上的獸皮往上拉,心裏鼓聲雷雷動。
  古人不是都很含蓄的麽,古人不是非禮勿言非禮勿聽非禮勿視的麽?
  一抬頭,共翳正直露地盯著她的一舉一動。
  白茅純束,有女如玉。
  舒而脫脫兮,無感我帨兮,無使尨也吠。
  阿籍忘了最重要的一點,麵前的這個是古越人,古書上說斷發文身的古越人。上古的時候,就是黃河邊也滿是男人搶女人女人改嫁的,更何況一直給中原大夫們鄙視的越地夷蠻。
  眼看著阿籍衣服越穿越快,臉色越來越紅,共翳終於表現了點兒求愛該有的溫柔,伸手替她把頭發上的幾根稻草拿了下來。
  阿籍麵皮臭臭的往後縮了縮,他也就住手算了。兩個人尷尬的對峙了一會,共翳打個哈欠,躺在幹草上:“睡吧。”
  阿籍瞪他,怎麽睡,睡哪裏?
  共翳把手枕在後腦勺,自顧自的哼唱了起來:“¥%&¥&×%\&×……”
  阿籍好歹也是聽過民歌的,那歌調子一出來就明顯是個情歌,一會彎彎曲曲的試探過來,一會又高昂激越的抒情發泄。
  “……”
  共翳看她一眼,聲音低了幾度,悠悠地從嘴巴你飄出幾個疊聲詞。像是鳥雀在歡鳴,又像是溪流在汩汩流淌。
  “¥#%……%×@#¥!@&……”
  阿籍抖抖地用繩子把皮裙紮牢一點,滿腦子都是張學友站在大樹上衝王祖賢踢腿跳“我愛你我愛你愛你愛你”的樣子。
  可是,她不是王祖賢,更不是誰表妹啊!
  炤火劈劈啪啪地燒著,山洞角落裏偶爾還會傳來幾聲羽毛撲扇或者動物皮毛的摩擦聲——也是到了這裏,阿籍才發現,這些沒有防盜門沒有槍械裝備的生靈是何等的敏銳機靈。
  再過幾個小時,天就要亮了。
  共翳還在唱,調子拉的老長,簡直像是漁夫在船上喊號子,一聲一聲在山洞裏回蕩。
  好姑娘你看一看山上的花,開滿了山坡落滿了地;好姑娘你看一看海上的浪,怒放天邊豔陽照……
  這詭異的一夜之後,阿籍確實在海島上找到了點天有異象、季節混亂的蛛絲馬跡。
  最明顯的就是氣溫異常回升現象。
  照著前幾天秋涼的到來,阿籍對皮裙子皮裹胸還是很滿意的。但現在氣溫毫無疑問回到了夏日正午的灼灼如焚,偶爾忘了及時把生肉處理一下,半天下來就酸臭了。
  更詭異的是籬笆邊的那幾株結了果實的植株,一邊還結著果,一邊又開始孕育起小小的嫩綠色花苞。
  阿籍關好籬笆門,遠遠地看見共翳背著弓從樹林裏出來,下意識地就摸了把泥灰在臉上……這個就是禁欲過度的下場嘛,人還是應該群居的,起碼生殖繁衍都能夠正常進行。
  共翳揚了揚手上大把的白色菌類:“宰隻山雞,晚上吃這個。”
  阿籍張大嘴巴,那重蘑菇不是幾個星期前就沒見影了麽,一個晚上而已、氣溫高了點而已,居然發酵似的長起來了。
  籬笆裏的咕咕也跟著興奮的叫喚了幾聲,咕咕唧唧咕咕唧唧,翹翹屁股上的翎毛,扒拉出一條大蚯蚓。
  阿籍火大:“死山雞,叫你不要扒拉籬笆樁子!”
  咕咕梗直脖子,叼著蚯蚓回瞪她。
  身後的腳步聲一下下傳來:“#@¥%#&。”
  “啊,好、好新鮮的蘑菇……”,阿籍尷尬地退後了幾步,一想起昨天夜裏的情景就有點心神不寧的焦躁——不能衝動,不能刺激他、不能……
  哎,事情怎麽會變成這樣的嘛!
  共翳奇怪的盯著她臉上東一塊西一塊的泥巴,抬手揩掉:“髒了。”
  阿籍心虛,垂腦袋:“謝……謝。”
  到了吃飯的時候,共翳又在她臉上發現了不少悄悄補妝上去的髒東西,臉色嘩啦就變了——任是誰,在吃東西的時候發現對麵坐著的人臉上粘著雞屎,都沒法子高興起來吧。
  “去洗臉。”
  阿籍訕訕地站起來,心裏擂小鼓:這回可以了吧,髒成這樣子,是人都沒那種心思了。
  洗完臉回來,共翳毫不介意的從她碗裏舀走了半隻雞腿:“快點吃飯,吃飯我們去洗澡。”
  阿籍呆滯,洗、洗什麽澡?
  共翳看她:“戰俘才做往臉上抹糞便的事情,不要侮辱自己,你不是奴隸。”
  有區別麽?
  阿籍在心裏嘀咕,狠狠地灌了一大口湯,燙得舌頭都麻了:“你昨天這樣的行為,在我們那裏,是犯罪!”
  “犯罪?”
  “……就是要坐牢!”
  “坐牢?”
  “……”
  阿籍無力了,跟一個連描述豆腐都要畫示意圖的人聊現代律法實在是太累了。
  “那是你們的國家,這裏,你要聽我的。”
  阿籍抬眼——你的,你以為你魯濱遜?
  共翳又喝了口湯,眉毛皺了皺:“內髒沒清幹淨。”
  阿籍氣噎,比劃:“人和人相處應該要互相尊重,你不能不顧我的意願。哪,你是男人,我是女人,我有權利拒絕你在……性方麵的要求。”
  一口氣說完,阿籍覺得自己簡直是在對牛彈琴。
  性,性這個詞還得解釋一下。
  不料,她還是高估了共翳的理解力:“意願?什麽東西?”
  阿籍急了,瞪著他大嚎:“就是我不願意的時候,你不能亂撲!”
  共翳恍然,神色不大愉快的樣子,低頭喝湯:“你沒資格說這個。”
  資格,oh my god他居然知道資格!
  “哦買噶是什麽?”
  阿籍坐遠了一點,生悶氣——我什麽也聽不見什麽也聽不見。
  “你是我救的,你要聽我的,這才是對的。”
  阿籍暴筋,真是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

  湖畔的月光

  “啪!”
  “啪、啪!”
  “啪啪啪啪!”
  阿籍光著身子泡在湖水裏,不住拍打著叮咬自己的蚊子,一臉的懊惱。大半夜的泡冷水澡,真是吃飽了沒事幹!
  水邊的蚊子不但腿長個大,嘴巴也特別尖,叮人簡直就像玩針灸。她剛才在岸邊湊在火堆邊觀察的很仔細,光嘴巴就比家養的長好幾厘米。
  共翳在不遠處的湖灘上叉魚,一手魚叉一手竹筐,嘩啦嘩啦的水聲不絕於耳。
  阿籍摸著滿身的蚊子包,扒著水稍微遊過去一點,遠遠的喊了聲:“我洗好了,先上岸了——”
  “噗通!”
  共翳高舉著的手臂又一次落了下去,再提起來,赫然是一條兩指粗的銀鱗小魚。
  阿籍咋舌,這眼神也太銳利了點:“那你別偷看的啊。”
  話剛說完,共翳就配合著把頭轉過來了,黑頭發黑胡子,隻有眼睛透了點月光和湖水的影子出來。
  阿籍繼續轉身往岸上遊,靠近岸邊了,發現他還在那邊雙眼精亮地等著。
  “轉過去呀!”
  共翳沒動,確切的說,是一臉麵癱地直盯著她。
  強龍難壓地頭蛇,阿籍忍氣吞聲的把臉扭回來,兩隻眼珠子溜溜地直轉。
  看一下也沒什麽,也不是沒看過……
  大不了看回來,反正機會多的數都數不完……
  可是,自己被看就連著上下兩個地方失守,要看回來就隻有一個地方,也忒吃虧了點……
  阿籍拿腦袋往湖水裏浸了浸,對自己絕望了——這什麽鬼邏輯啊,她現在麵對的是性騷擾是性侵犯是法盲是愚昧落後!
  話雖然講得通,可真要行動,還是有點心理障礙的。
  她一不是暴露癖,二不打算勾引人野合,怎麽著也沒法子說服自己大大方方的在那兩道冷冰冰直刺刺的視線下站起來穿衣服。
  她忿忿地拍了下水,重新泡進水裏。剛才就不應該聽他的鬼話,什麽做人的尊嚴不尊嚴的。山雞糞便怎麽了,他自己連螞蟻都整隻吞的,難道螞蟻沒有□沒有大腸?
  “呱呱呱——”
  “唧唧唧——”
  昆蟲和青蛙的鳴叫聲嘹亮到耳朵發癢的程度,夜裏的湖水涼的滲人,幾乎要把寒意伸進骨頭裏。阿籍咬咬牙,打算一鼓作氣站起來上岸。
  “嘩……嘩……嘩……”
  她扒了下身邊的湖水,眼皮跳了跳,努力撣了撣小腿。
  疼、僵、伸不直……哎呦,抽筋了!
  驚呼完,阿籍就像隻熟透的對蝦,弓著腰歪在那邊動彈不得了。
  共翳當然也看到了,把籮筐什麽的放在泥灘上,幾步跨進湖水裏,朝她遊過來:“別動。”
  阿籍瞪大眼睛,她還沒穿衣服啊。
  這樣想著,兩個胳膊就不由自主的扒了趴水,身體往深水處滑了過去。夜裏的湖水沒法說是什麽顏色,即使沒過頭頂,往上看也就是一輪明晃晃的月亮,四周圍全都是沉的發黑水,拚了命似的往人嘴巴眼睛鼻子裏擠。
  阿籍嘴巴緊閉,努力回憶僅有的那點求生知識,一手抱在小腿上,手指掰著揉著小腿肌肉,其他部位放鬆不動,身體漸漸地開始往上浮。
  “嘩啦——”不等她成功上浮,共翳已經遊到旁邊了,手臂穿過胳肢窩,撈起人就往岸上遊。
  他的遊泳技術阿籍是見識過的,海浪翻滾中也能遊龍似的竄上竄下。現在帶個人,也不過是減慢了點速度,一隻手摟著她,一隻手把她腦袋托出水麵,隻用雙腳踢水前進:“哪裏疼?”
  “腿,”,阿籍覺得大腿滑過什麽東西了,連忙糾正,“是小腿不是大腿!”
  共翳瞪她,隨即腳板著陸,濕漉漉地抱著她涉水上岸。
  湖邊本來就生著火,一來防止野獸騷擾,二來也是為了照明。這下兩下一對視,阿籍不禁兩頰通紅,惡膽橫生。
  抽筋當然不能怪他,但抽筋的原因不就是洗冷水澡?
  “媽媽的!”,阿籍小聲的念叨了下,語氣柔和的不像是在爆粗口。
  共翳皺著眉毛乜了她一眼,背著光把她放到泥地上,揉揉捏捏,扳著腳趾頭一個使力……
  “啊,疼!疼疼疼!”
  阿籍大叫,同時覺得身上一暖,光溜溜的前胸給親了一下,繼而蓋上獸皮。
  “動一下。”
  阿籍別扭的動了動身體,動什麽啊,變態。
  共翳一巴掌拍在她額頭上,“腿,小腿動動看!”
  阿籍恍然,很快動了一下,點頭:“好了。”
  共翳拿起剩下的獸皮,幫著她把光溜溜的屁股也包了起來。阿籍臉紅著想要推拒,驀地發現推拒了自己穿什麽,隻好安靜的跟隻粽子似的被包紮好。
  共翳再抱起她的時候,她已經自然的回摟住人家的脖子好保持平衡了。
  月亮是這個世界上最神奇的東西了,黃黃圓圓的一塊,卻總叫人忍不住春心愁心一並發作。
  阿籍過日子粗糙慣了,在都市光海的保護下也少有見到月光的機會。這時候就忍不住回憶家鄉,緬懷青春起來。
  要說她的初戀,還真沒什麽好特別的,除了暗戀,也就剩下點模糊的惆悵。
  那時候還剛上初二,運動會的擲鐵餅項目沒人參加,當體育委員的小男生急得團團直轉。阿籍別的本事沒有,小心思還是很活絡的——小男生平日愛穿深藍色的運動T恤,一件大紅色的運動外套火燎火燎的,白皙俊秀的臉像極了籃球飛人裏的流川楓。
  尤其是練習射籃的時候,跳起一百八十度旋轉後雙手托球一送,連籃筐都不會撞到,結結實實的空心入籃……
  阿籍這輩子沒再見過那麽漂亮的炫耀。
  班裏其他的女生當然也看見了,問題是擲鐵餅這種運動實在夢幻不起來——看看曆屆的破紀錄者,哪個不是又矮又胖的?
  情竇初開的阿籍對著小男生的背影流了兩天口水,終於還是舉手拚命了:“老師,我參加。”
  比賽的結果她記不清了,但過程卻美好的像是在夢裏。
  每天傍晚體育老師都會抽個半小時指導她練習鐵餅,體育委員要參加跳高和三級跳,當然也在邊上一起練習。
  阿籍對手上中間高隆起一塊的鐵餅沒有任何興趣,視線越過高高的竹竿,直射到正熱身準備的藍色T恤上。
  後來的後來,她就記得那男生從竹竿上摔下來了。體育老師奔過去,她當然也抱著鐵餅往前奔。
  問題是,人家男生最終把手搭在了穿著跑鞋紮著馬尾的陌生女孩身上。
  體育老師扶著他腰,女孩就借肩膀給他支撐,台階上空蕩蕩的一大排位置,偏偏他們倆坐的地方各放了一大塊報紙……
  阿籍沮喪的甩甩頭,看向側著臉往篝火上添柴加薪的共翳。
  共翳覺察到她的視線,扭過頭來問她:“怎麽了,還疼?”
  阿籍點頭,又搖頭,不知怎麽的眼淚就下來了:“你對我那麽好幹嘛啊……”
  共翳愣了愣,把她拉過去,鬆鬆的摟著,拍了拍肩膀。
  月光淡淡地發白,篝火卻紅豔豔地燙人,兩個影子投射在不遠處的樹叢上,影影綽綽,時而重疊時而分開。
  “你對我好,不就是因為這裏沒女人麽……你當我傻子啊……你們古人滿腦子就隻有傳宗接代而已……”
  阿籍嘮嘮叨叨地念著,眼睛不知不覺闔上了,語氣臭臭的,臉卻往他胸口蹭進去:“我才不上當……”
  共翳有一下沒一下地拍著她肩膀,把火挑旺了點,低頭親她。
  阿籍偏頭想躲,對上那雙深潭似的眼睛,卻忍不住心動神馳,仰頭回吻起來。
  胸口似乎有什麽東西融化了,暖得人歡喜又刺得人生疼。
  有時候逃避久了,就會變成一種習慣,好的壞的,全部都不肯去想不肯去看——阿籍覺得自己瘋了,在這種荒無人煙的海島上荷爾蒙分泌過剩。
  時間不對,人也不對,感情卻像是落了火星的幹草,燒起來,停不下來了。
  共翳吻人有個毛病,非要吻得對方舌頭投降不動才覺得舒服。阿籍以往都是被動的,兩人之間當然沒這方麵的矛盾,可今晚難得主動起來,分歧就出現了。
  一方拚死要吻的另一方臣服承受,另一方也遇強則強背水一戰。
  阿籍緊閉的眼睛睜開了,鼻翼顫動呼吸困難,舌頭跟給熱油燙了似的發麻疼痛。共翳也正看著她,雙眼發亮蓄勢待發。
  兩個人對視了一會,阿籍先撐不住,撇開嘴巴大笑:“哈哈哈,你怎麽跟蠻牛似的不講理的呀!”
  共翳橫了阿籍一眼,扳過腦袋又親起來。
  大手從獸皮底下探進去,獸皮又被扯下來了,阿籍猶豫著掙紮了下,心裏開始後悔了。他的動作算不上熟練,方向卻絕對沒錯。直接、果斷、還帶著點不容置疑的理直氣壯。
  說不清是什麽情緒,她記得自己是推拒了的,還似乎爆過粗口。
  可是被重新裹進獸皮裏,寶貝似的摟進懷裏抱起來的時候,卻又覺得釋然。
  天那麽高,地那麽大。兩個人在這天地間顯得這麽的小,身體自然而然的貼近擁抱,然後糾纏成一團。

  沼氣池的功能

  性和愛到底有多少關聯?
  阿籍使勁的搖了搖腦袋,把收集起來的糞便掃進又大又深的土坑裏。
  土坑直徑一米來寬,深度卻足有兩米多。坑底亂七八糟地堆了不少青草,還倒了好幾桶清水進去。
  共翳原來以為她是要養魚,順帶著在桶裏放了幾條不大不小的活魚。阿籍嘩啦一倒下去就傻眼了:“這個,我不是要養魚啊!”
  共翳連連用眼睛殺了她好幾秒,脫了衣服,下去把魚從坑底撿回來。
  她又要木板做蓋子,共翳配合著砍倒了一整棵大樹,彎著腰在樹蔭下用磨得鋒利的石斧頭劈木頭。
  古銅色的背脊上熱汗如雨,腰上係著皮子,大腿上的疤痕曬得通紅,還遍布蛇蟲叮咬的痕跡。
  阿籍看得心髒蹦蹦直跳,又覺得鼻子發酸,拎了半桶水過去。
  共翳也不客氣,就著水桶喝了幾口,嘩啦啦全潑身上了。
  阿籍瞪著濕漉漉的地麵,這水可都是大老遠從湖邊提回來的,真是浪費!
  共翳見她發愣,忍不住捏著她臉扯了兩下,隨即又忙碌起來。
  能在烈日底下揮汗如雨的,才是夠鮮活夠有力量的生命。
  他現在什麽都沒有了,國籍、榮譽、恥辱,唯一富餘的就是力氣。在性事上,在日常勞動上,果斷利落地發泄著精力。
  阿籍曾經問過他具體的年歲,他隻能模糊地回答個概述。
  二十八、二十九,還是三十了?
  石壁上的歲月止於第十三個年頭的某一天。阿籍拿跟樹枝在沙地上計算,十五年加上他被流放那年的實際年齡——共翳緊閉的嘴巴勉強張了張,任她的手指撩起亂發,露出那塊深陷下去的傷疤:
  “不記得了。”
  看著那雙深地發寒的眼睛,阿籍就又心軟了,不記得就不記得。那生日呢,名字呢,家人呢?
  她像倒豆子似的描述了家裏的兩老和那隻養了半年多的黑貓,再期期艾艾的像他刨根問底起來。
  共翳的回答也精簡極了:“死了,死的很早。”
  阿籍沉默,問什麽都是錯的。她的過去一片柔和,而他卻坎坷不平猶如海岸侵蝕著的崖壁。
  至於流放的理由,共翳也是三緘其口。
  “這是男人的事情。”
  阿籍軟磨硬泡,才得到點實際意義的解釋——他出的機謀,奇兵偷襲,卻不料落得全軍被屠戮的下場。
  “那……”
  阿籍鼓足勇氣:“你都打算要忘了……臉上的刻字都剜掉了,隻要有機會,我們……”
  共翳瞪了她半天,才解釋:“刻字是楚人的侮辱,不殺,比殺更侮辱。”
  又繼續開口:“流放是本國人的……”他很認真的斟酌著用詞,阿籍在旁邊幫著指引:懲罰?意誌?還是……
  身體和身體契合了,思維卻存在著天塹一樣的鴻溝。
  這樣的國仇家恨,離她畢竟太遠。她心疼這個男人身上數不清的傷痕,卻沒法對他那個遙遠的國家和所謂的榮譽尊嚴產生直接的共鳴。
  理解和感同身受畢竟不同。
  楚人和越人不都是中國人?誰亡誰興不是一樣?戰國之後秦統一天下,秦後有漢,還有一朝又一朝的成王敗寇。
  阿籍指著自己,努力想解釋自己和他的“傳承”關係。張了半天口,終於還是組織不起來語言。
  這要比君生我未生之類的複雜的多,況且,幾個月看不到一點兒文明的跡象,她自己也糊塗了。
  萬一一個搞不好,現在就是在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的戰國古地。
  阿籍徹底地憂鬱了,不經意想起電視裏穿越到明朝的女人做雞尾酒唱黃梅戲的劇情,更加覺得諷刺——唱個鬼喲,人聽的懂聽不懂都還是個問題。
  她也曾嚐試著唱了幾首溫溫柔柔的小情歌給共翳聽,結果就是花更多的時間來解釋歌詞的意思和那些典故傳說。
  牛郎是什麽地方人,織女是哪裏的神仙怎麽就有這麽奇怪的神仙,還有玫瑰又是什麽東西,怎麽就代表愛啊不愛啊……
  共翳除了常用的古越語,似乎還會點別國文字,像是死對頭的楚語、吳語,阿籍給攪得一頭渾水,耳朵邊全是鳥語花香:“我不知道,我也學不會……我嘴巴渴舌頭疼……我不唱不學了行不行啊!”
  除了嘴巴被胡子遮著,共翳的五官是真的漂亮,充滿攻擊性的那種男性美。
  阿籍剝了樹皮編了根繩子紮頭發,順便也幫他把頭發束起來。共翳安安靜靜地背朝著她跪坐著,脊背筆直如鬆。
  阿籍抓著他的長頭發擰成一把,牙齒咬著繩子一頭,另一手攥著繩子繞圈。綁完了頭發又嚷著要剃胡子,她笑得酒窩都歪了,共翳也隻斜著眼睛橫了一眼她:“不行。”
  他有他的原則,不同意,那就是不同意。
  太陽漸漸偏西了,木頭蓋子也做的差不多了。幾張粗糙的長木板放在土坑上,木板上再壓石頭,嚴絲密合。
  阿籍把豢養的動物都趕進山洞,兩人在石炤旁吃飯。
  天氣實在太熱了,他們晚飯就著涼水嚼肉幹。阿籍不時的往自己和共翳身上拍打,一隻蚊子、兩隻蚊子……
  “在我們那,隨便買個槍手啊雷達什麽的,一下子就全殺光了。”
  共翳束著頭發,大半張臉都在火光下露著,鋒眉星眸,鼻子跟雕刻出來似的,頰邊那塊凹疤突兀的刺眼。
  “那個池子,做什麽用?”
  阿籍抹去胳膊上的蚊子血,把肉幹塞進嘴巴裏:“唔唔,吃完了再說。”
  共翳看著她,眼底的鋒利漸漸又柔和起來:“說吧,吃完了還有事情。”
  阿籍臉紅了,又“有事情”——這地方一沒安全套二沒避孕藥的,能不能不要天天晚上都“有事情”。
  “我們以後……生理問題,阿呸,排泄的東西都往那個池子裏集中起來,好不好?”
  共翳眉毛抖了一下,排泄?
  阿籍指手畫腳的比劃完,繼續這個不大適合餐中討論的話題:“天氣這麽熱,這些東西密封在一起就會產生沼氣……沼氣就是……”
  “隨你。”,共翳灌了口涼水,皺著眉毛把手裏的肉幹吞了下去。他記得她以前看到隻撥了毛的肉雞都會嘔吐,現在居然對糞便感興趣起來了。
  第二天一早起來,共翳要去打獵,阿籍要照料兔子山雞。直到下午才空出時間來繼續折騰土坑。
  倒進去更多的有機肥料,阿籍不顧惡臭地繞著土坑轉了起碼十幾個圈,心裏激動的不行。好好壞壞,這是她的工程啊!
  接著,又鼓動共翳多砍些竹子挖空好鋪管道。共翳沉默著不答應,拉弓搭弦,在她變得發白的臉色下“嗖”地把條大蛇釘死在她身後的樹幹上。
  蛇身太重,扯斷了木頭箭,沉悶地落到地上。
  阿籍這才驚覺自己差點給蟒蛇套脖子了,飛快地跳起來,穿著草鞋的腳噔噔噔踩在木板上,直奔回共翳身邊。
  共翳顯得心情很好,撥出鐵劍當場就挖出蛇膽生吞了:“晚上煮蛇湯!”
  阿籍瞅著那還微微蠕動的長條狀物體,腸胃一陣抽搐:“……晚飯你做。”
  回山洞的路上,他提著蛇屍,她拎著弓箭,一高一矮,在夕陽下一晃一晃地走著。
  有高溫天氣做條件,沼氣池很快就開始產生臭氣和沼氣了。
  長長的竹筒互相用浸濕的生皮裹緊然後紮牢,連接成通往山洞的管道。阿籍興奮地把竹筒上的塞子拔掉,拿著火把靠近,“蓬”地就先來了個小爆炸。
  共翳臉色變了,阿籍也嚇了一跳——發明創造這種東西果然不是這麽簡單沒技術含量的啊。
  小爆炸之後,山洞裏充滿了詭異的味道。
  阿籍把塞子塞了回去,琢磨著要把口子開小一點,免得再發生這麽大規模的泄露事故。
  共翳臭著臉看了她半天,終於沒直接把竹筒扔出去。
  也是這次實驗,讓阿籍明白了一個鐵一般的事實。
  他們就是過的再粗糙,基本的味覺嗅覺還是存在的——沼氣就是弄成功了,也沒法去掉那襲人的臭氣。
  比起利用這種所謂的綠色燃料照明和日常煮食,如何讓居住壞境更加清潔無異味才是更重要的。
  還處在萌芽狀態的沼氣池就這樣被廢棄了,共翳的意見是填了了事,阿籍則執意要先留下來——好歹做個紀念,這起碼也是個資源嘛。
  共翳無所謂,他隻是好幾次看到沼氣池裏漏沼氣的幾個地方橫躺著不少動物屍體而已。
  那麽臭,連撿白食都不能撿。

  二次橫穿荒島

  天氣炎熱的緣故,共翳決定再次橫穿海島,去海邊煮些食鹽備用。
  山洞的角落裏也紮起了籬笆,兔子養左邊,山雞養右邊,中間放著新鮮的青草和裝滿清水的陶器。
  阿籍換上新草鞋,身上抹滿了驅蚊的草藥,最後一次確認山洞口的籬笆門已經關牢紮緊了,拄著木杖跟上共翳的腳步。
  棲身的山洞到湖邊的路共翳是修整過的,兩人走的就格外的輕鬆。
  阿籍嘴巴上叼了朵小花,背著背簍走在後麵,共翳背著長弓在前麵走。男人的步子大,女人的步子小,前麵的走太快了,後麵的就小跑幾步追上。
  偶爾,共翳也停下來等她趕上來。
  阿籍的紅頭發已經褪得差不多了,她嫌頭發半截紅半截黑的難看,幹脆直接把紅色的頭發全削掉了,再用樹皮編成的發帶紮成一把。共翳伸手捊了一把,小馬尾巴短短的翹翹的,真像個麻雀屁股。
  阿籍回手打掉他手掌,遞了片嫩葉過去,嗓子啞啞地:“這個能吃不,我嚼了一下,不大澀。”
  共翳看了眼,搖頭:“吃多了要肚子痛的,扔了。”
  阿籍沮喪了,胳膊垂下來,踩著地上綠油油的青草往前走:“天氣一熱,這些草又瘋長起來了。”
  共翳點點頭,沒多說什麽。阿籍覺得有些無趣,幹咳了幾聲,手悄悄在酸軟的腰上揉了幾下。共翳撇了她一眼,把腰上掛著的皮囊解下來,遞給她:“渴不渴?”
  阿籍接過來喝了幾口,塞上塞子,打算幫他掛回去,手指觸到他腰際的皮膚,不禁有點兒臉紅。
  共翳笑了一下,很自然的就把手挪到她腰上,輕輕地揉起來。
  阿籍的皮膚本來就白,這幾個月雖然曬黑了不少,底子還是在的。腰際那兩大塊青紫色的掐痕在太陽底下異常的顯眼,共翳的手剛按到那個位置,她就哎喲一聲驚呼出來。
  共翳愣了下:“很疼?”
  阿籍兩眼怒瞪,脖子都紅了:“你讓我抓一個晚上試試!”
  共翳沒應聲,微轉了個身,讓她看自己胳膊上的牙齒印:“另一隻手上也有,還有肩膀上……”
  阿籍瞠目,張口結舌盯著那幾個牙印——昨天晚上咬得血都出來了也沒聽他哼一聲,她還以為他真沒感覺呢。
  “共翳……”,她結結巴巴的念叨起來,“性生活要有點節製才行,要不然,以後老了身體受不住的。”
  共翳手指害按在她腰上,一下一下地揉著,帥氣的臉上沒一點變化:“以後疼就說出來,早上你也沒有說腰疼。”
  阿籍牙齒格格響了兩聲,她現在嗓子都還疼呢——什麽叫疼要說出來,根本是有人野獸一樣聽不懂人話!
  她一邊腹誹,一邊嗤嗤吸了口氣:“你別揉了,越揉我越疼,走吧。”
  共翳瞪了她一眼,把背上的長弓取下來,背朝著她蹲下來:“上來吧。”
  難得人家這麽體貼,阿籍反倒別扭起來了:“算了……”
  共翳大手往後一撈,按著她屁股把人拽到自己背上,背起來就走。
  阿籍身體慣性地往後一仰,連忙伸手抱住他脖子。
  清理過的山道上草明顯比其他地方短,但毒蛇還是要防著的。共翳把弓箭都交到了她手上,單手背著她,另一隻手拿著她的木杖敲打前方的草叢。
  沙沙沙、沙沙沙,簡直跟唱歌似的。
  阿籍把弓背到背上,摟著他脖子蹭了下,心裏像是灌了蜜汁——隨即,大腿上傳來一陣鑽心的刺痛,她扭頭一看,一條綠茸茸帶黃斑的毛蟲不知道什麽時候掉到她腿上,毒毛刷過的地方立刻腫起來一大塊。
  她連忙甩腳踢掉蟲子,突如其來的動作晃得背著她的共翳也一個踉蹌,差點摔倒。
  “幹什麽!”
  阿籍瞅著紅了一大片的大腿:“有蟲子掉到腿上了。”
  共翳放她下來,察看了下,找了點草藥給抹上。阿籍眼尖,指著他腿上的幾個紅包包:“哎,你腿上也給咬了好幾口。”
  共翳低頭瞄了一眼,隨手揉碎點草藥末擦了擦:“不疼的,你咬的都比這個疼。”
  “……”
  一直到湖邊裝了清水洗去汗漬再重新上路,阿籍都沒再和他說話。
  共翳也顯得很無奈,他不過說了句實話,生什麽氣?
  阿籍獨自衝到前麵,抓著木杖重重地敲在草叢上,沙拉拉、沙拉拉,這回不像唱歌了,簡直是在操練。
  “別走那麽快,當心踩到蛇。”
  阿籍到底怕死,果然走慢了點,但臉色可一點都沒好轉。
  共翳伸手去捊她腦後的小辮子,她立刻就躲開了;共翳學著她唱歌的樣子哼了幾句,她也沒嘲笑他發音混亂。
  “天涯望月,望到的是你的笑臉,
  天涯望月,望到的是你的雙眼。
  你那一雙彎彎的眉毛,此時也彎在月亮裏麵……”
  阿籍撇著嘴聽他把“月”唱成“怨”,要笑不笑地把眉毛皺成怨婦眉,橫進“怨亮”裏死也不肯出來。
  共翳哼了一會,覺得沒什麽效果,就又改成鳥叫似的越語,歌聲高亢漫長,猶似長了翅膀,一圈圈地在山林間回蕩。
  阿籍憋不住好奇心,問他:“你怎麽每次唱的都不一樣,唱什麽呀?”
  共翳那張萬年麵癱臉上有了點生動的表情,眉頭舒展:“唱了就忘了,記得幹什麽用。”說著接過她手上的杖子,走到前麵來。
  阿籍跟上來,也隨口哼了幾聲,隻覺得嗓子又幹又癢,忍不住仰頭嗷嗷嗷幹嚎了幾聲。
  共翳一臉詫異,看怪物一樣看著她。
  阿籍繼續仰脖子,頭頂上金色的陽光跟碧綠色的樹葉交錯重疊,斑斑駁駁地隨著她腳步的移動而晃動。
  “啊——啊——”
  她拚了命的嚎了幾聲,簡直像是從鴨脖子裏擠出聲音來,尖銳卻不夠高亢,胸口悶得更難受了。
  共翳怔了怔,也仰頭長嘯起來——他是丹田用氣,聲音雄渾醇厚,壓住阿籍那尖銳的嗓子,聲勢威武,響遏行雲。
  阿籍鬱悶地閉上嘴,幹瞪眼聽他長嚎。
  嗓門大了不起,比不過我不比總行了吧!
  又走了一會,共翳見她始終苦著張臉,忍不住又去捊她的麻雀尾巴:“怎麽了,腰疼還是嗓子疼?”
  阿籍忿忿地甩開手,腰疼誰害的,嗓子疼誰害的?心裏忐忑的感覺越來越大,幾乎要把她壓垮。
  共翳又遞水過來,阿籍推開:“不渴。”
  氣氛有點兒僵硬,兩個人突然就沉默下來,一步步沉甸甸地往前走。
  也是這樣熱的天氣,也是這麽危機四伏的樹林,那時候,滿腦子可就隻有一個“逃”字。
  阿籍喘口氣,擦了擦額頭上的汗,不由自主的把眼神瞟向自己平坦的肚子。心裏的那個憂慮烏雲一樣地壓在頭頂上,讓她幾乎忘記了炎熱。
  她推算了自己的經期,也努力回憶了每次兩人□的細節,祈禱不懷孕隻能說是在祈禱老天爺永遠不要下雨。
  在這樣的環境下,要是懷孕……阿籍恨恨地捶了一下肚子,臉色發白。
  她才二十三歲,人生才剛剛開始,憑什麽要麵對這樣猝不及防的一個生命?何況,還是在這種荒蠻的地方,和連對話都無法深入展開的一個古板男人。
  共翳就在她前麵走著,頭發、背脊、長弓,明明是朝夕相對的一個人,有時候一個眼神就能知道對方心裏在想什麽。但偏偏又隔著說不出的障礙——這是在哪一個時空,誰該離開誰又該改變,又或者,僅僅是她做一個過長的春夢。
  阿籍猛地趕上幾步,攥住共翳滿是厚繭的手掌,咧開嘴衝他笑起來。共翳正忙著把用木杖把一條敲暈的花蛇挑起來,這時候哪有空跟她你儂我儂,很快就甩開她,利落的忙碌起來。
  阿籍歎口氣,不經意間抬頭望了一眼。
  正午的太陽一點兒也不客氣,天空萬裏無雲,樹影之上就隻有一整片的湛藍色蒼穹。一個很不起眼的灰點在西南方移動了下,漸漸飛近了點,隱約是架客運飛機的樣子,尾翼上還拖著淡淡的白煙。
  阿籍垂下頭,揉了揉眼睛,再仰頭去看時,藍天上已經隻剩下一道淺淺消散的白色煙痕。
  共翳似乎也覺察到了什麽,順著她的視線搜索了一番,繼而有點疑惑的看向她:“怎麽了?”
  阿籍心裏砰砰直響,臉頰上卻是一片僵硬。她努力眨了眨眼睛,解釋:“沙子落近眼睛裏了。”
  共翳低下頭,用沒捉著蛇的那隻手撐開她眼皮,輕輕地吹了幾下。
  阿籍嗚咽一一聲,簡直像是在撒嬌:“還有,很疼。”
  說著,她的這隻眼睛果然泛出更多的淚光。

  遠帆似鄉人

  出門不夠早的緣故,兩人趕到海邊時已經臨近傍晚了。
  共翳急匆匆生了火,就削了根長樹枝當魚叉,獨自往退去潮水的灘塗上捕魚捉蝦,準備晚飯要用的食材。阿籍留在沙灘上收集幹草和樹枝來當燃料。
  有了篝火照明後,再在背風樹蔭下鋪好幹草,攤平獸皮,就是一張簡陋的臨時草床。
  阿籍揉著腰在草床上坐下來,視線遙遙地看向黑漆漆的灘塗。
  共翳還沒回來,連人影都看不到。
  她眼珠子轉了轉,扭頭看向黑漆漆的灌木叢,既然白天有客航飛機飛過,難保不會有夜航的船隻或者客機呀!
  阿籍顧不上腰酸腿脹,收集了一大堆樹枝,一股腦兒全扔進火堆裏。
  篝火被她堆的足有一米多高,火焰高高竄起,簡直像座熊焰滾滾的小火山。
  阿籍看著看著就有點恍惚,仿佛真看到遠方船隻上的乘客瞅見火光,打算一探究竟的樣子。
  隻是,她在心裏默默地算了算自己到海島上的日子——要按她在海島上記著的日子算,已經過去整整三個半月了,就是搜救估計也早放棄了……
  共翳拎著捕到的幾條灰藍色海魚涉水往回走,正撞上岸上篝火最灼熱奔放的時刻。隔很遠就能看到這團巨大的火光,耀眼的像是烽火台上的烽火,觸目並且刺眼。
  “燒這麽多樹枝幹什麽?”
  阿籍接過他手上的海魚,這才發現內髒鱗片都已經去幹淨了,仰頭衝他嗬嗬笑了笑。共翳卻沒這麽好糊弄,灌了幾口清水下去,又提:“你燒這麽大火幹什麽?”
  阿籍正練的用樹枝把魚穿起來,放到火上熏烤了一小會,再海魚連同把樹枝插在準備好的沙地上:“火勢夠大,你才不迷路麽。”
  共翳愣了一下,眼睛裏有什麽一閃而過,卻沒落到阿籍的眼睛裏。他被過身,找了些石塊,架起簡易的小土炤。阿籍伶俐的幫著把柴火搬了些過來,湊過去看:“煮牡蠣湯?”
  共翳從背簍裏摸出陶罐和清水,點頭。
  “共翳”,阿籍烏溜溜地眼睛瞅著著他,猶豫著開口,“要是有機會,你願意跟我去我的國家不?”
  共翳驀地停下手上的動作,轉頭盯向她:“什麽?”
  阿籍咽了下口水,重複了一遍。
  共翳沉默著沒回應,掏出碾碎的食鹽顆粒,均勻地撒在海魚上。
  細細的白色的顆粒,一遇到滾燙的烤魚,立刻就融化了。他的動作還算自然熟練,臉色卻不大好看起來。
  機會,什麽機會?
  阿籍等了半天,始終不見他正麵回答剛才的問題,心裏更加忐忑了:“共翳……”
  共翳拍去不小心灑到身上的鹽末,猛地站起來,隨手撿起根較粗壯的樹枝,幾下就把篝火堆趴散了。他也不怕燙,連用腳把滾下來的粗壯樹丫出開,再用沙子撲滅。
  阿籍連忙爬起來阻攔:“你幹嘛呀!”
  共翳看了她一眼,轉過頭繼續拿沙子滅火,紅豔豔的火焰一點點變小,終於隻剩下小小的一簇,可憐兮兮地被一排烤魚團團圍住。
  阿籍心裏發虛,脾氣就有點發布出來,隻好軟綿綿地勸了句:“吃飯吧。”
  共翳這才住手。
  阿籍瞟了眼他有些焦掉的草鞋,拿起陶碗盛了滿滿的一碗牡蠣湯遞給他。
  共翳接過來,吹著氣慢慢開始喝。
  她自己卻隻拿烤魚來吃,眼角餘光不時注意著黑漆漆的海麵。
  海水又開始漲潮了,黑壓壓的海浪朝岸上湧來,像極了一張張高撐起的羅網。隻要還在她所熟悉的時空裏,就一定還有希望。
  不過,這麽點兒小火苗,就是有船隻經過,也肯定也發現不了他們。
  共翳見她發呆,端起盛著牡蠣湯的陶碗,送到她嘴唇邊:“快涼了。”
  阿籍嚇了一跳,對上他探究的視線,心虛的更加厲害。急匆匆低下頭,就著他的手喝了一口。
  牡蠣湯本來就腥,加上已經微涼,入口就隻有一股帶著鹹味的腥臭感。
  她勉強吞了幾口,腦袋往後挪,不肯喝了。
  共翳收回去,也嚐了一口,皺皺眉頭,一口氣把剩下的全都灌下肚子裏。重新盛了一碗,遞過去。
  阿籍搖頭:“我不喝了,我真的……受不了隻有鹹味和腥味的東西……”
  共翳拿著陶碗的手就這樣僵在那裏,頓了一下,把湯放到一邊。
  吃過飯, 阿籍把腦袋枕在共翳臂彎上,有些失神地看著頭頂上一顆顆又亮又大的星星。共翳把下巴抵在她肩膀上,閉著眼睛打盹。
  海風習習吹來,夜裏溫度降了下來,耳畔是嘩啦嘩啦的海浪聲,不遠處還有一聲尖銳似一聲的蟲鳴聲。
  阿籍翻了下身,共翳也跟著動了動。風把他的長頭發吹起,一絲絲觸在她臉上,像是有千萬隻小手在臉上撓癢。
  阿籍給激得連打個好幾個噴嚏,正要伸手去撩開他頭發,摟在腰上的手臂卻猛地收緊了:“幹什麽去?”
  阿籍縮縮脖子,樂了:“你頭發吹到我臉上了,好癢。”
  共翳拿手掌蓋在她臉上,悶聲嘀咕了幾句,又睡過去了。
  阿籍又試著動了下,他幹脆連腿也纏上來,死死的壓製得人動彈不得。她隻好破罐破摔的把自己往身後溫暖的懷抱裏塞了塞,閉上眼睛。
  她白天明明走了一天的山路,腳底上還有水泡,卻怎麽都睡不踏實。一會夢見家裏母親笑眯眯的拽著被頭叫她起床,一會又夢見還是少年的共翳冷著眼睛看她,再後來,就是漫天漫地的水,淹得她透不過氣來。
  然後一腳踩空,整個人不斷往下墜落。她伸手抓向虛空,下意識地就喊了聲“共翳!”話音還沒落下,肩膀就被人抓住了,死命的往上提——
  “阿籍,醒醒。”
  她睜開眼睛,正對上共翳關切的視線,腳尖下意識地又蹬了一下,結結實實地踩在他小腿上。
  “做惡夢了?”
  阿籍疲憊地抓著他手臂,自言自語似地念叨了句:“我一直在往下掉,一直往下掉……”怎麽就沒個完呢?
  共翳抬手抹去她額頭上的冷汗,額頭相抵,在她鼻尖上蹭了下,繼而親了親她臉頰。
  阿籍整個大腦還是混沌的,腳底和臉龐上觸到他體溫的部分卻開始一點點溫暖真實起來——是夢,剛才是在做夢!
  她偏了偏頭,避開共翳親昵的吻,身體卻沒動。共翳愣了一下,阿籍解釋:“我很累了,想休息。”
  他垂下眼睛,思索了一下,也翻身朝向另一邊。
  他妥協了,阿籍卻再也睡不著了。夢裏的少年年輕的叫人心疼,雖然眼神裏滿是銳利的鋒芒和戾氣,卻不曾擁有成年共翳的健碩身軀和力量,就連未被須發遮蔽的臉龐,都還帶著點青澀的稚氣。
  阿籍小心翼翼地側過身,盯著共翳結實的背脊發了會呆,歎口氣,貼過去抱住他。
  “你生氣了?”
  共翳睜開眼,沒答應,隻是翻身把人重新摟進懷裏。
  這一刻,她是他的,他也是她的。
  俗語裏說人算不如天算,隔天一早起來還是豔陽高照的,將近中午時卻下起了瓢盆大雨來。
  大雨稀裏嘩啦的下著,兩人裹在一張獸皮裏,避在那塊背風的大岩石下躲雨。阿籍一抬眼睛就瞅見自己上次逃跑時候刻在上麵的劃痕,心裏有點惶惶的,一瞥眼,共翳果然也發現了。
  “……”
  “……”
  兩個人都沉默起來,一個心虛,一個警惕。
  大岩石外麵,海浪響的都快趕上水力發電站的蓄洪水壩的動靜了,隱約還有馬達聲響起。阿籍整個人差點彈跳起來,共翳動作更快,拿上長弓,靠著灌木叢的遮掩躡足向海灘方向靠近。
  阿籍跟過去,從密密麻麻的枝葉間往外窺視。
  天下著大雨,漲潮的風浪當然比平時要大的多,不遠處的海麵確實上隱約有個白色的小點在漂浮。看得出來那是有人在掌舵的汽艇,無奈風浪太大,一點點給刮的往海島的方向靠攏過來。阿籍睜大眼睛分辨,盯著汽艇上越來越大的LOGO,心跳“蓬”地鼓動起來——“X山碼頭”!
  她記得清清楚楚,這不就是趙軍他們租船的那家?
  阿籍激動著抓住共翳胳膊:“那船我認識,是我們那的旅遊船!”
  共翳愣住了,直盯著她。阿籍隻當他沒聽懂,手舞足蹈著要爬起來呼救求援。
  共翳卻死抓著她不放——他當然知道她說了什麽,每一個字都聽的清清楚楚,就連內涵和意思都猜的精準無比。
  她要走了,一臉歡喜地打算離開了!
  “哎,快放開。他們有船,我們有救了呀!”阿籍激動的說話都已經有點顫抖了,手抓在他肩膀上往外推拒,用力的青筋畢現。
  共翳眼神陰冷下來:“你不能走。”
  阿籍瞠目,然後就要甩開他——想象中和現實畢竟不一樣,她想過無數種可能,就是沒想到他竟然古板到這樣的機會都不知道該靈活利用。
  “你不走我走!”
  她掙紮要起來,亂舞的雙手抓到共翳的束發,扯下來一大把頭發並一根粗糙的樹皮編織繩。
  共翳動作停了一下,黑眼睛從亂發中探出視線,手指幾乎掐進她肉裏。
  “你要走哪裏去?”,他眯著眼睛看她,一字一頓地開口,“我不是跟你說過的……你想我殺了你?”
  阿籍給他的眼神和語氣駭到,更加死命的開始掙紮。
  共翳也氣到了,一隻手抓著她兩隻手擰到身後,一隻手捂住她嘴巴,把她牢牢地製住。
  他本來是靠手肘支撐著身體的,這樣以來,就幾乎把她壓在了自己和地麵之間。
  阿籍臉貼到了濕漉漉的地麵上,手臂給反擰的生痛,喉嚨裏發出含糊的“嗚嗚”聲,又氣又急,狠狠地用還自由著的腿踢向他。臉上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淚水,混著因為掙紮摩擦出來的血漬,蜿蜒著從頰邊流下。
  雨下的更大了,灌木叢外的馬達聲也越來越遠了,由她的這個角度看過去,雨滴都變得碩大無比,重砸在地上,濺起的泥水落在皮膚上,渾濁了一切的觸感。
  共翳似乎著說了些什麽,模糊的聽不大清楚,隻有手腕上和臉頰上的烈痛提醒著她:逃,她得逃出去!

  被囚禁者與囚禁者

  阿籍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在燥熱的山洞草床上了。
  臉上熱辣辣的痛,腰似乎也扭到了,手腕更是火燒火燎的疼。她掙紮著想要爬起來,撲騰了好幾下,才發現手腳並不是自由著的。
  草床上-下麵被掏空了一截,塞了根手臂粗的樹幹進去。她的兩隻和手肘就被拉直捆在樹幹上,兩條腿膝蓋以下的部分也給纏綁在一起,活脫脫像是受難的耶穌。
  這算是什麽?!
  阿籍喘了口氣,大喊起來:“共翳,共——翳——”
  有點沙啞的聲音在山洞裏回蕩,空蕩蕩地撞擊著石壁。
  她喊了一會,始終不見有人搭理的樣子,隻好豎著耳朵傾聽外麵的動靜——角落裏的籬笆門肯定已經開了,因為聽不到山雞扒拉石塊和兔子悉悉索索的聲音;太陽也肯定升的很高了,因為都隻聽到聒噪的蟲鳴而不是清脆的鳥叫。
  漸漸地,山洞外響起了一陣腳步聲。阿籍睜大眼睛,走近了、伸手在解籬笆門了……她從鼻子裏輕哼了一聲,閉上眼睛。
  必要的時候,共翳能像貓一樣悄無聲息的靠近你;這樣的動靜,明顯是弄給她聽的。
  “醒了?”
  阿籍把脖子一轉,露了個腦後勺給他。等了一會沒聽到他出聲,忍不住又扭過頭瞪他:“你綁著我幹什麽,放開?”
  共翳卸下背上的長弓,正在擦拭腿上的劃傷。聽到她的話,慢吞吞地走過來,語氣有點生硬地問:“餓不餓?”
  阿籍氣結,大大的眼睛狠瞪著他。她的表情還算是猙獰的,但臉上青青紫紫傷了一大片,氣勢上就弱了很多。這一眼不像是深仇大恨,倒像在打情罵俏。
  冤家,你綁我幹什麽?
  共翳理所當然的按自己理解到的來回答她,跪坐下來,在她沾著草藥渣的嘴唇上親了親。她的小辮子也散開了,頭發散落下來,發梢還微微蜷曲,像隻炸毛的獅子狗,張口就咬。
  共翳習慣性的就抓住她下巴,力氣使出來了,才覺得不妥,又慢慢收了回去。
  阿籍卻給嚇到了,下巴骨頭都一陣酸疼。又想起昨天的事情,心裏的火氣漲上來,新仇舊恨全都湧上來,死命地要睜開束縛。
  手腕上綁著的獸皮雖然柔軟,畢竟勒在肉上,沒多久就泛紅滲出血絲來。共翳伸手製止,她就一臉的嫌惡:“滾,滾開!”
  共翳不為所動,她幹脆學電影泰坦尼克裏的情節,狠狠地向他臉上吐了口唾沫。
  共翳偏頭避開,抬手就要打。阿籍知道他力氣大,立馬本性暴露,閉上眼縮起脖子,渾身都在抖篩子。
  共翳一愣,怒氣還在,這一巴掌卻怎麽都扇不下去了。
  她在發抖,從身體到嘴唇,連被迫伸直的手臂都在微微發顫。大大的眼睛緊閉著,本來該笑著露出兩個漩渦的地方繃的發白,眉心糾結成一團,隨著呼吸一下一下緩慢地起伏著。
  共翳心軟了,放下手,在她臉上摩挲了一下:“你是我的女人,我不打你,但是你要聽話。”
  阿籍憤然,反駁:“什麽叫做你的女人?有種你殺了我啊!把我的屍體像那個女人一樣埋在這裏啊,不然……”
  她聲音越說越小,漸漸就消音了。
  共翳看人的眼神不對!
  她沒見過有人在聽到“殺人”之類的話題後,反而眼神發亮的。他的手還輕按在她鼻梁上,視線也還和她相對著,眼睛裏的光彩卻變得嗜血而興奮。
  那是種在戰場上才有的瘋狂,戰鼓擂響,對手就不再是人,而是移動的靶子,會走路的獵物。
  我不殺你,你就要殺我!
  他是見過人血的人,思想裏被灌輸的也是直接而果斷的掠奪式思維——被殺,就一定要殺回來。即使國都亡了,隻要有人在,殺戮與鬥爭就無法停歇。
  同樣的,要得到什麽東西,當然要用盡一切手段去拿到。
  對於阿籍,他先是精神和肉體上的需要,再是習慣成自然的掠奪。隻是,這個獵物卻比以往複雜的多。
  花朵盛開在山野上是這樣的美好燦爛,他摘到手上,才發現花葉子都已經枯萎了。
  他看著一麵發抖一麵還使勁遮掩的阿籍,忍不住又親了一下。阿籍心裏發毛,沒敢再反抗,隻緊咬著牙關不張嘴。
  昨天還溫柔繾綣的吻,今天卻成了鋒利的刀刃。
  一個因為恐懼而瑟瑟發抖,另一個則因為她的恐懼而曲扭不安。
  阿籍沒少看言情片倫理劇。男人跟女人間的事情,誰也沒法三兩句說清楚。
  但有一點是肯定的,不論是什麽樣的相處模式,自由是前提。
  沒有人有責任為另一個人等待或者忍受,願意就是願意,不願意,那八匹馬也拉不回來。
  至於什麽愛不愛的話題——愛能吃,能變成抽水馬桶,能給予她麵包和牛奶?
  飽暖之後方才生淫 欲,而“淫 欲”也是可以有很多種選擇的。
  在她所受到的教育裏,最不該做的就是把雞蛋放進一個籃筐,把自己吊死在一棵樹木上。
  人若是群居的麻雀,這個現實的社會裏最不缺的就是供你選擇的樹木,和教導人如何選擇樹木、適應樹木、遺忘樹木的方法。
  而在他的家鄉,水菱角滿湖滿船的時候,也就是戀人們互通情曲的時候。一隻蜜糖似的情歌,一個溫柔的眼神,往往就是一對情侶緣分的開始。
  還是少年的他,不經意路過湖塘,都會有溫柔的歌聲倏然飄至。
  那個時候,愛情明明產生的這樣簡單。
  在他的認知裏,美好的美好到了極致,血腥的也血腥得異常慘烈。
  他的手指輕觸著阿籍發白的臉頰,心卻一點點冷下來:這個女人,把心留在遙遠的故鄉了。
  吃晚飯的時候,共翳幫阿籍鬆了身上的束縛。
  阿籍紅著眼眶坐在一邊,兩腿條僵硬地並攏著。共翳幫著她揉了半天,才勉強能動幾下。
  “吃飯。”
  阿籍神色淒慘地瞟了眼他端過來的那碗綠油油的熱湯,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感覺。總是野菜,總是山雞,總是兔子,總是灑點兒鹽末就算……就是山珍海味也會吃膩的!
  共翳見她不接,當著她的麵喝了一口下去:“沒毒。”
  阿籍凜然,原來,他們之間連這點信任都不曾擁有。
  一個要尋求庇護,一個要尋求伴侶。一旦這種平衡被打破,決裂就在所難免。
  共翳又把陶碗遞了過來,眼睛看著她:“喝吧,也沒有腥味。”
  阿籍抿緊嘴巴,推開:“共翳,你放我走吧。這種日子我過不下……”
  共翳端著碗的手滯了一下,很快的把話題轉移開:“你的鞋子破了,晚上再做一雙新的吧。”
  阿籍鬱悶地閉上嘴巴,連兩隻耳朵也一並用手捂上。鞋穿著是走路用的,不能走路的雙腳,要鞋子來做什麽?
  她越想氣越大,把自己縮得跟隻矮脖子鵪鶉似的,兩個腮幫青紫青紫地鼓著,像極了某種動物。
  共翳捊捊她的頭發,又換來一手掌抓在胳膊上。他想了想,把頭轉向石壁:“我來這島上時,十四歲了。”
  阿籍一震,扭頭看向他。
  共翳也直直看著她,眼睛裏沒一絲情緒。
  “母親是被搶走的,做了敵人的奴隸。”
  他猶豫了一下,繼續開口:“父親死在敵人的土地上,他有很多兒子,每一個都死在戰場上。隻有他和我,被楚人俘虜過……”
  阿籍張了張嘴巴,卻不知道說什麽,隻好沉默地低下頭。
  共翳繼續在那邊一板一眼地說道,語氣平靜的不像在講他自己的事情,偶爾穿雜了點古越語,倒不難理解。
  五歲從軍,七歲上陣殺敵——這樣的概念在她很難能理解,她所知道的童年,即使沒有遊戲機、洋娃娃,起碼不用在自己的祖國東躲西藏,顛沛流離。
  她對古越國的印象,也僅止於四大美女的西施和那個臥薪嚐膽的帝王。卻不知道在曆史都不再承認有越國這個國家的年代裏,還有這麽多人執著地為一個姓氏流血犧牲。
  一個用一串公元前和阿拉伯數字代表的年代,隱約有了點具體的形象。
  阿籍低著頭,心髒狠狠地被揪緊,一個十四歲的少年,要怎樣才能熬過這麽漫長的歲月。
  她不由自主去看石壁上的劃痕,密密麻麻,像是幅詭異的圖騰。
  “我看到你的時候,很高興。”
  阿籍茫然,隨口就答了:“我不高興,我怕都怕死了。”
  但是共翳把臉貼近,摟住她時,她又不想拒絕了。
  他要是年紀小點,個子矮點,她想要摟著他安慰幾聲。可惜共翳的身量實在比她高大太多了,她隻好溫順地任她抱住。
  猶豫了半天,“越國早沒了”幾個字還是說不出口——按他的描述,早在他出生之前,越國也已經算是亡國了。他們照舊自稱越人而非楚民。
  共翳覺得懷裏的人似乎在哭泣,扳著她臉抬起來,果然滿臉的鼻涕眼淚。
  “怎麽了?”
  他的手現在很規矩,既不暴力也不色情,實在很冤枉。
  阿籍忍不住哭了起來:“我怎麽會知道你是怎麽來這裏的……越國早沒有了,你還沒弄懂麽?那些船、飛機……還有我。現在已經是幾千年後了,你不懂麽?”
  這個固執的男人,獨自被拋棄在時光之外,連仇恨和信念都顯得這樣的可笑。
  阿籍也不知道自己在傷心什麽,眼淚卻控製不住的往下流。胸膛裏破了個大洞,一個勁的叫著疼:“他們早就已經不需要你了,他們早死了——這個世界上,早就沒有什麽楚國和越國了。沒人在乎你是輸是贏,沒人在乎你是去留,他們全部都已經死了,連屍體都沒有了!”
  共翳呆愣了一下,隨即伸手撫上她的額頭。
  阿籍打開他的手:“你聽不懂嗎?沒人在乎你是不是留在這裏了,早就沒有了,驅逐你譴責你的那個……那個社會輿論已經消亡了。”
  共翳似乎是想要問一下“社會輿論”的意思,動了動嘴唇,又沒出聲。
  他聽懂了。
  “沒人在乎”這樣的形容,其實比什麽都殘忍。
  晴天過去了,肯定就會有陰天和雨天,或者還會下雪,刮風。但太陽肯定是要出來的。
  阿籍打開籬笆門,伸著懶腰從山洞裏出來。
  共翳已經扛著獵物從樹林裏回轉了。兩隻豹子的後腿肉,兩皮囊豹血,還有一隻不會撲翅膀了的母山雞。
  豹子肉已經連皮毛都剝洗幹淨,小山雞腦袋中箭,身上的羽毛整齊的好像梳理過。
  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他臉色——麵癱臉一張,胡子拉雜一大把,實在看不住什麽波瀾。這裏的一切都還照舊:阿籍一提走的話題,他依舊黑下臉威脅著綁人;每天三頓飯,他還是隻吃首尾兩頓;到了晚上,在性方麵遭到拒絕,也總有暴走的可能。
  氣氛好的時候,他也對阿籍剃胡子的建議點過頭,隻是始終不肯確實行動起來。
  阿籍接過母山雞,撥掉射進山雞眼眶裏的木頭箭,心裏瑟瑟地抖了一下。麵對血腥的東西,他們始終有著分歧。
  在他看來,捕殺的手法是越幹脆利落越好。在她,卻總是期望能有點哪怕是表象上的溫和慈悲。
  “這張皮子怎麽樣?”,共翳從背簍咯拎出張新鮮的豹皮,認認真真地詢問阿籍的意見。
  花色夠豔麗,血洞也隻小小的隱藏在頸下。隻是……阿籍搖搖頭——這豹子還這麽小,不是說不殺幼崽和雌性野獸?
  海鷗高聲鳴叫著橫掠過水麵,海風夾帶著濕潤的水汽,從山崖外的海麵上吹來。共翳爬上山崖邊的岩石曬皮子的時候,不禁有點感慨。
  這海島,有他整個少年時代的記憶。孤獨的時候,被猛獸襲擊血流不止的時候,找不到人說話,對著簇山花自言自語的時候……
  阿籍的聲音在下麵響起來:“共翳,那山雞肚子裏有很多小雞子。”
  共翳一怔:“隨便你怎麽改革——”
  他似乎覺得不對,就又改口換了個詞匯:“隨便你怎麽糊弄。毛撥幹淨點,還有,別用那個臭池子生火。”
  那張曬的有點發紅的小臉果然垮了下來,眉頭一抖一抖的,嘀嘀咕咕地走開了。
  他還記得第一次見到她的情景——不算高的身上套一個黃澄澄的鎧甲,材質還軟綿綿的不經打,活脫脫一隻直立行走的大王八。一看到他就拚了命的往荊棘叢裏鑽,揪她出來還發火,一會哭一會笑地,嘰嘰喳喳不肯閉上嘴……
  那時候,他其實想衝她笑一下來著。
  怕什麽呢?
  一個人遇到另一個人,男人遇到女人而已。

  告別荒島

  “咕咕嘰——”
  太陽升起,又是新的一天開始。
  阿籍打著哈欠走向山洞裏樹樁旁的石壁,拿小石頭認認真真地在上麵劃了一道。
  第一百一十八天。
  她數了數,刻意不去看另一邊更加密密麻麻的劃痕,按七天一星期的方法,把七條劃痕用豎線串成一串。
  又到了星期一,睡懶覺的快樂一去不回頭,一整天都要麵對主管那張皮膚鬆弛嘴角耷拉的臭臉了……
  阿籍歎口氣,拍了拍自己腦門——星期一個鬼,壓根就沒有區別嘛!
  走到山洞口,共翳果然已經起來了。□著上半身,正舉著石斧在劈柴。
  阿籍找了點食鹽,漱漱口洗把臉,也打開籬笆門,把一大早就鬼叫個不停的山雞們趕出來。
  咕咕這幾個月陽剛之氣大漲,搶食淩弱都是把好手,光雞屁股就大了一圈。阿籍一打開籬笆門,它就自動自發的領著其餘的山雞往外麵趕。
  阿籍捏著根樹枝,跟在它們後麵,不時地甩甩枝梢,嚇唬嚇唬亂走亂叫的新住戶。天氣實在太熱了,簡直跟剛來島上的盛夏差不多。
  山洞角落裏的糞便和沙土一天不換就開始發酵發臭,把它們關外麵又怕有野獸來襲擊,真是個麻煩事情。
  共翳劈完柴,過來幫著她用籮筐把粘了糞溺的沙土往外運:“籬笆造高一點,把它們移出來吧。”
  阿籍點頭,心裏想的卻是:移出來,不如早點殺了吃掉……反正,住不久了的。
  太陽越升越高,籬笆裏的兔子和山雞們也開始往鋪著樹葉的陰涼地方躲。
  共翳提著背簍打算往湖邊去,阿籍貪圖涼爽,也屁顛屁顛的跟上。
  走下不算陡峭的小山坡,經過蓋著木板壓著石塊的沼氣池,眼看就要往山林深處走去了,共翳卻突然開口:“找個時間,把那個臭池子填了吧。”
  阿籍“咦”地抬起頭,為毛啊!
  共翳解釋:“太臭了,木板淋幾次雨就要腐化的,那些臭氣……”
  阿籍回頭去看長滿雜草的沼氣池,邊緣角落果然有不少縫隙,死青蛙死蜥蜴躺倒無數。有些看著還算完整,有些已經開始腐爛,白色紅色黑色一團糟糕,光看著就能嘔出來。
  阿籍也受不了了,連忙轉開視線,公雞啄米似地點頭:“隨你隨你,真惡心!”
  商量完,兩人繼續往前走。
  太陽越毒,樹林裏的植物也越蔥綠,才兩天沒有人踩踏,山道就給各種雜草霸占得沒有下腳的地方了。
  阿籍皮膚敏感,小腿上紅一塊青一塊的發癢,抹了草藥也不全濟事。
  她正嘮嘮叨叨地抱怨,共翳卻突然警惕起來:“有什麽東西在響,你聽到了?”
  阿籍心跳加快,豹子、狼?穿好剛脫下的草鞋,就要往他身後躲——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事情!
  但是,附近的草叢並沒有發出沙沙的響動,遠處的樹梢卻驚動了。
  “噠噠噠,噠噠噠——”
  阿籍抬起頭,就在湖的方向,一群群山雀海鳥瘋了似地衝出樹梢,在天空中徘徊散去。
  緊接著,那個熟悉的奶白色機身又出現了。大大的英文徽章,搖搖晃晃的機翼,拖著頭頂上的樹冠滑向山崖那邊。
  阿籍目瞪口呆,共翳也愣了愣,手裏的長弓還是很自覺地架起來,“砰、砰!”
  直升機艙門中箭,飛過沼氣池,飛過關動物的小籬笆,往懸崖下滑去。
  阿籍回過神,飛奔起來。
  共翳拉住她,被甩開,再拉住,山崖下已經傳來巨大的爆炸聲。
  “轟轟!”,衝天的火光嚇得咕咕從籬笆裏飛躍起來,拍著翅膀四處亂竄。
  那一刻,到底是不是曆史在重演?
  共翳似乎也覺察到了什麽地方不對勁,當天晚上就收拾行裝,要往海島的另一邊探查原因。
  阿籍舉手要求同行,被他幾個眼神逼住。
  “明天,我就回來了。”
  阿籍奮力鬥爭:“我跟你一起去,我保證我不惹麻煩不偷跑。”
  共翳搖頭,夜裏在山林裏行路,可不是什麽好玩的事情。
  阿籍瞪著他:“你不讓我去,我自己去。”
  共翳瞪她,找出上次綁她的獸皮寬索,擺明了是文勸不成要上武力。
  阿籍不可置信地盯著他:“我們不是說好了要互相尊重的,你不能說話不算,男人……”
  她又氣又急,實際氣勢卻一點點弱下去。最近兩人關係走的近,哭鼻子這種太傷自尊的辦法她也已經老不了臉使用了。
  共翳三下五除二把她綁到大樹樁上,提起長弓就往外走。
  阿籍隻好妥協:“我……我有胃病,會挨餓的。”
  共翳轉回來,生火開始煮食。
  阿籍耷拉著腦袋提要求:“雞湯要淡一點,烤肉多放點鹽……”
  她肚子其實不餓,單隻是要磨他而已。送到嘴邊的東西也要挑剔一下:“共翳,這個雞毛沒拔幹淨!”
  共翳難得沒生氣,由著她磨蹭,臨走前還親她嘴巴:“好了,我走了。”
  阿籍低著頭不說話,半晌,聽見腳步聲一點點遠去了。
  她掙紮了一下,掙脫不了,就又無奈地縮回去。
  第一次,被綁著還睡得這麽的安心。
  她又做夢了。
  夢裏的戎裝少年在船頭上背著長弓遠眺,水天一色,紅菱船和陰雨天氣都成為了背景。
  “嘩啦——嘩啦——”
  阿籍迷迷糊糊地看著眼前漸漸熄滅的篝火,眼皮合上又掀起,一個激靈,轉醒過來。
  麵前的篝火快要熄滅了,忽閃忽閃著晃眼睛。
  共翳在她腳下堆了不少幹柴,她就照著他教的用腳勾著木柴一點點往篝火裏推,心裏默默地歎氣——人家男人出門要留安家費,她男人出門綁老婆……
  一個不留神,把帶火星的木柴踢到的草床上,劈劈啪啪燃燒起來。
  起火了!
  阿籍驚呼一聲,眼睜睜看著火勢壯大,拚命地掙紮起來。
  獸皮在手上勒的不緊,但是要掙脫開還是不容易的。大火映得整個山洞都一片緋紅,腳邊的木柴也被引燃了,四周圍的氣溫急劇上升。
  阿籍記起火災裏人最容易被濃煙熏昏的常識,不顧灼痛地把燃著地木柴往遠處踢去。
  腳底板上的草鞋也燒著了,她踩了好幾腳才踩滅。
  眼睜睜看著火勢越來越大,從草床到木柴再到角落裏的籬笆,阿籍被濃煙熏得眼淚直流,一刻不停地搓動著雙手。
  一隻手已經從手腕褪到了臨近大拇指的地方,一隻手還卡在手腕上,摩擦過低地方火辣辣得疼,實在褪不出去了。
  阿籍嗆得直咳嗽,眯著眼睛扭過頭,努力離滾滾襲來的濃煙和熱浪遠一點。
  隱藏在黑暗裏的石壁也難得露出了原貌,斑駁的石頭紋理,密密麻麻的人為劃痕。她猛地想起一個東西,低頭在樹樁旁尋找起來。
  那是塊尖頭有棱角的小石塊,總過不過手掌長,她每天都習慣性地拿在手裏往樹樁後的石壁上劃道道。運氣好的時候幾下完工,運氣不好要反複劃個七八下。
  阿籍把快要褪到大拇指跟的手掌縮了回來,讓獸皮微鬆地綁在兩隻手腕上。然後整個人努力想要站起來,掙紮了半天,還是紋絲不動。
  共翳綁人很有技巧,看著不到半人高的樹樁,就是差這麽點,讓你逃生無門。
  往上動不了,那就往下麵找出路!
  阿籍貼著樹樁整個人往下滑,反環在樹樁上的手臂果然也跟著降下來。
  腰彎地幾乎要垮掉了,手指才摸到泥地。
  她憋著眼淚,手指在身後的方寸地方摸索,沒有!再把整個人都繞著樹樁挪動了一下,繼續摸索,還是沒有。
  一直繞到樹樁的側麵,石塊才被她找到,尖銳的石頭割在堅韌的獸皮上,發出粗糲的摩擦聲。
  還差兩厘米,一厘米半,一厘米……
  “嗤——”
  阿籍扶著腰,手舞足蹈了半天,才掙紮起來。
  山洞裏能燒的地方都已經燒了起來,濃煙熏得人幾欲窒息。阿籍顧不得去看燒的雞飛兔跑的籬笆,衝向最近的水桶邊,把唯一剩下的半桶水淋在身上,捂著嘴巴從滿是濃煙但是沒有火頭的地方往外衝。
  地麵被燒地滾燙一片,草鞋踩上去都在冒白煙,腳底熱的都快沒了知覺。
  阿籍跑到洞口,一把扯開已經沾上火星的籬笆,直衝出來。
  天空已經灰蒙蒙地開始發亮了,大風刮得整個森林都似在怒吼,山崖下的海水也不知什麽時候漲了不少。
  阿籍猛地響想起上次遇見直升機之後的那個逃亡之夜,一早起來,也是陰天大風,海水暴漲。
  身後的山洞還在火海中燃燒,隱約有山雞尖銳的鳴叫聲。
  她轉過身,正看見幾隻燒著了毛的兔子往外飛躥出來。還有隻叫的最誇張的山雞,屁股上火焰直竄,淒厲地啼叫著衝向小山坡。
  阿籍呆呆地看著,幾個月來棲身的地方在眼前一點點瓦解崩裂,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
  兔子和山雞跑進樹林不見了,她疲憊地動了動一直在微微顫動的雙腳,腳底和手腕上的擦傷燒傷一下子都有了感覺。
  痛、還有無助,鋪天蓋地地襲來。
  心裏瘋了似地想起一個名字,要喊卻喊不出口——原來,他們一直都是在一起的;原來,她也一直都不是一個人。
  她忍不住大哭出聲,腳底疼就幹脆坐倒在地上。剛出了兩聲,小山坡下的沼氣池卻發出了驚天動地的聲音。
  “砰!蓬——”
  不知是身上著火的兔子還是山雞跑到了沼氣池上,隻一瞬間,爆炸產生,白藍色的火焰騰空而起。
  淩晨的風向還是很不穩定的,一時間從山崖外往樹林深處吹,一時間又挾帶著火焰直噴回來。
  再加上爆炸和易燃氣體的助威,附近的樹木很快開始燃燒,火光映得天空都紅了,劈劈啪啪的灼燒聲不絕於耳。
  阿籍往山崖邊退了退,山洞在燃燒,麵前的樹林也在燃燒,就連身旁的籬笆,也已經快要被大火侵蝕。
  山崖下的海浪聲更響了,簡直像是炮火在衝擊城門,泛白的浪花在火光下慘白如雪。
  絕望與希望幾乎是同時襲來的,頭頂螺旋槳的聲音響起的時候,她幾乎以為是在做夢。
  “噠噠噠,噠噠噠——”
  大風刮得墨綠色的機身都有些不穩,似乎是因為地麵起火的緣故,直升機並沒有降下來,而是繞著地麵上的阿籍反複轉著圈。
  阿籍兩手呆呆地垂在身體兩側,一時間忘了高興也忘了呼喊,隻喃喃地掐住自己的手心:
  真的,不是在做夢?
  她仰頭看向天空,徘徊著的直升機越飛越低,終於懸停在她上空。艙門被打開了,繩梯垂落下來,熟悉的語言也在頭頂的喇叭上響起……

  第一章、消失的海島

  “是那場大火讓我們找到了你。”
  阿籍捧著杯溫水,身上還殘留著沐浴後的舒爽,靠在綠漆剝落的病床上——這家醫院的設備真不能算好,連吊輸液瓶的網兜都是手編的尼龍繩套子。她卻一臉的感激,眼眶紅紅地直吸鼻子:“謝謝你們,謝謝政府,謝謝人民解放軍……”
  怎麽能不感激呢,她已經在荒島上待了整整三個多月啊,偉大祖國的搜救人員居然還在
  行動!
  就連手腕上小小的輸液皮管,貼住消毒棉花的醫用小膠帶,都幹淨得教人想要痛哭出來。
  衛生、整潔、科學、安全……一夜之間,什麽都回來了!
  對麵坐著的女警官視線掃過她露著鎖骨的病號服,輕咳了一聲——阿籍那截曬得黝黑的脖子上,除了明顯的因為蚊蟲叮咬而留下的紅腫,還有一大片詭異的紫紅色曖昧痕跡。
  還有手腕上的勒痕,後腰、臀部和小腿的多處不大正常的青紫色掐痕……同樣不像是自然力留下的。
  阿籍給她越來越探究的眼神看的毛骨悚然,幾乎忍不住想要把被子扯到肩膀上。
  “還有什麽要問的嗎?”
  女警官的眼皮跳了一下,坐直身體,低下頭繼續開始做記錄:“你能把剛才描述的……也就是和你一塊因為海難而被滯留在海島的男士的情況,再講詳細一點嗎?”
  阿籍愣住,直起身:“還沒有找到他?”
  女警官猶豫了一下,決定選擇實話實說:“實際上,我們和那座海島失去了聯係。”
  阿籍的語氣急了起來:“失去聯係是什麽意思?”
  “直升機返回那片海域的時候,並沒有發現你所描述的海島。”
  阿籍瞪大眼睛,重複著問了句:“什麽意思?”
  女警官皺了皺眉毛,視線不由自主的看向她換下來的,放在椅子上的那幾塊獸皮。
  ——這個二十三歲的女性生還者,剛剛從直升飛機上下來的時候,簡直跟未開化的野人毫無區別。
  “從六月八號到六月中旬,我們的搜救人員在這座海島附近的海域至少搜索了幾十遍——甚至,在昨天之前,搜救隊並沒有發現附近有任何島嶼或者陸地……這樣的海難經常發生,媒體也沒有給予特別的關注……”
  阿籍還沒消化完她話裏的信息:“沒有發現任何島嶼和陸地又是什麽意思,你們沒有找到他?”
  海島不見了?那麽大一個島,怎麽可能會不見了!
  女警官沉默了,然後耐著性子解釋:“事實上,我們在你到達醫院之前就收到了搜救隊發回的救援消息。也就是你告訴搜救隊海島上還有滯留人員的時候,地麵就已經聯係那片海域附近的船隻前去營救。但是,到現在為止,確實沒有發現這座島嶼。”
  阿籍愣愣地看著她,一臉的不可置信。
  “這也不是可能的事情,海島被海嘯淹沒,又或者說因為地殼運動……”
  阿籍瞪著她,本來就有些輕微曬傷的臉上紅的更明顯了:“就在短短的幾個小時裏?你當是拍美國大片?”
  女警官的語氣也不大好起來:“陳小姐,並不是我在胡說八道。我現在隻是把實際情況告訴你,希望你配合我們的調查、搜救工作。我們拿到的失事人員名單裏,並沒有你和那位先生。你是6.8海難的唯一一位失蹤者,而不是這次6.28海難的遇難者。”
  阿籍張了張嘴巴,沒發出聲音,6.28又海難是什麽意思?
  女警官看出了她的疑惑,解釋:“你已經失蹤了整整二十一天,距離最佳搜救時間已經過去了五百多小時。甚至你的親人們,都已經返回H市了……海島肯定是存在過的。現在的問題是……”
  阿籍的眼睛睜的更大了,這連續不斷衝擊震得她頭昏腦脹。這個女人說她失蹤了二十一天,可是——她清清楚楚的記得自己在粗糲的石壁上劃下的一個個日夜。
  太陽從東邊升起又落下,星星像是璀璨的寶石,漫天漫地都是蟲鳴和蛙唱。她還記得自己第一次叉到湖魚時興奮過頭,大步大步地的往岸上走,連很可能隱藏著水蛇的水草雜生處都忘了避開……
  然後,不由自主的,就聯想到了月亮,彎彎地懸掛在天際的……一抬頭陡然從月芽豐滿成銀盤的月亮!
  阿籍腦子裏靈光一閃,一時間懵了。
  共翳是春秋戰國時候的人,她是二十一世紀現代社會的人,他們本來也是不可能有交集的直線兩端。
  可是他們卻相逢了。
  那,還有什麽是不可能的?
  阿籍自言自語嘀咕著:“五百多個小時……那現在是幾月幾號,星期二?”
  女警官糾正:“六月二十九號,星期六,北京時間七點三十六分。”
  阿籍抬頭看她,有點忐忑,也有點懷疑:“可是,我記得我在海島上過了一百多天,昨天應該是星期一。”
  女警官啞然,然後笑了:“一定是你記錯了。我生孩子的時候,也覺得一小時好像一天那麽長。”
  阿籍下意識地要否認,但在看到她這張隻露著點微笑的臉時,又頓住了。
  這種事情,換成她自己,也會當人家腦子有毛病吧。
  隻是,從一百一十八天銳減為二十一天,這中間整整缺少了九十多個日夜,難道都是幻覺?
  阿籍下意識摸了摸裹著繃帶的手腕,腳底板也裹滿了紗布,疼痛之餘,還有些發癢。像是要證實什麽似的,她把手指向地板上的獸皮:“我沒有在撒謊,你看到了,這是豹子皮。我穿了它差不多幾個月,皮裙是用剝下來的樹皮纖維縫在一起的,換了好幾次——二十一天,我不至於連衣服都破沒得穿。”
  女警官點頭:“這也就是為什麽,我們在病房這麽緊張的情況下,還給你安排了單人病房。”
  阿籍看她:“啊?”你發現了我男人是春秋戰國時候的活化石?
  “海島消失,有很多種原因可以解釋。今天早上還有台風登陸臨近省市。你所說的那位先生……叫什麽名字?”
  阿籍啊地拉長了一聲,“共翳”兩個字差點脫口而出。
  女警官卻顯然是做過功課的:“我們查遍了最近幾年的海難失蹤人口記錄,沒有叫‘龔易’這個名字的。”
  阿籍呐呐無語,手指緊張地抓緊了杯柄。
  “隻有一個,叫做鞏逸。是一名三十六歲的廣東籍女性。”
  見她沒有反應,女警官自動自發的補充:“當然,肯定有沒有記錄下來的失蹤人口。所以,我們希望你能提供更加詳細的資料。我們懷疑,這位先生是一名非法的偷渡客或者是流亡多年的逃犯……他有專業的野外求生能力,臉上有疤,可能整過容……”
  阿籍睜大雙眼,然後又一點一點把視線收回來,緊抿著嘴巴不再開口了。
  逃犯?偷渡客?
  阿籍一口氣噎在胸口上,上不得也下不得,怎麽都憋的難受:“你們不是應該考慮把人找到,救回來?”
  女警官點頭:“但是事先了解更多的情況,也並沒有壞差。假如他手上有槍械的話……”
  “我有點不大舒服,”,阿籍打斷她,把腦袋轉向窗外,“能不能明天再繼續談?”
  女警官愣住,臉一下子拉長了。
  阿籍打了個哈欠,半垂下頭,有點枯黃的短發在燈光下微微泛紅。
  醫生說她營養不良,看起來倒是沒錯。
  女警官有點訕訕地,站起來:“那今天就先這樣吧,好好休息。”
  阿籍小聲的回了句“謝謝”,縮著脖子往被子裏鑽,作勢要躺下打盹。
  女警官搖搖頭,收起東西,走到病房門口了,還是忍不住回頭通知她:“你的家人正在趕來的路上,交通狀況不好,估計得明天早上才能到。”
  阿籍很快的又接了句“謝謝”,然後往下縮的身體就那麽不大自然的頓住了。
  家人?
  是脾氣老臭,愛擺架子的父親;還是嘮嘮叨叨,染黃頭發遮蓋白頭發的母親?
  她抹了把臉,因為過度的日曬而顯得有些發黑發紅的臉上濕漉漉一片,總算沒有讓眼淚直接滾落下來。
  “謝謝你。”
  女警官觀察她的表情,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測:“台風最晚明天早上就會影響到本市,武警部隊和解放軍無時無刻不在前方準備防洪抗洪和搜救行動。病房外麵也全都是從重災區轉移過來的傷患。每一條無辜的生命,我們都會盡最大的努力去挽救,也希望你能多配合我們的工作。”
  阿籍聽得鼻子發酸,南方沿海的天氣她是熟悉的,哪年的夏天沒有因為台風而喪生的漁民、居民或者部隊軍人?
  隻是沒想到,自己有一天也會離災難以及抗洪英雄這麽近。
  “我明白,我……”,她斟酌著想表達一下自己的心情,卻覺得詞匯匱乏,不由自主地比劃了一下,“我明白。”
  女警官給她的舉動逗笑了,心底的話也終於脫口而出:“陳小姐,假如那位龔先生有有侵犯或者虐待你的企圖或者……犯罪事實。一旦他上岸,你仍舊可以起訴他!”
  阿籍的手頓住了,抬頭看向她——她剛才說了什麽?侵、侵犯?
  女警官似乎也在等她放下負擔,勇敢舉證,等了半天,始終不見她有敞開胸懷的意思,終於“砰”的拉上門,走了。
  阿籍張著嘴巴,哭笑不得。
  給她這麽一提醒,阿籍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滿腦子就都隻有父母和共翳的影子了。
  空氣裏都是蘇打水的味道,濃的要把人熏暈過去似的。她深吸了口氣,又是覺得厭惡,又是覺得懷念。
  病房裏安靜下來,外麵走廊上的嘈雜聲就嘹亮起來,隱約還有小孩子的哭鬧聲,聽在耳朵裏異常的親切。
  阿籍忍不住爬下床,提著吊瓶往外麵走,越走越快,巴不得離那人聲再近一點、再近點!
  她的腳底板還裹著紗布,燙傷的地方一觸到地麵就針紮似的痛。但這疼痛裏卻有一種幾乎殘酷的真實溫度——
  會痛,有感覺,她還活著!
  經過走廊外的幾張加床時,她忍不住慢下了腳步,一個人、兩個人、三個人……有這麽多人在一起,多好。
  可是,那個人又在哪裏?

  第二章、歸家慶餘生

  第二天一早,阿籍是被哭聲吵醒的。
  張女士看著瘦得猴子似的,蜷縮在被窩裏隻露出一個背脊的女兒,忍不住淚如雨下。
  陳先生站在一邊沒動,眼眶卻紅得像是隻沒草吃的老兔子。老陳家總共就這麽個女兒,從小嬌生慣養捧著的,哪裏料到回出這樣的意外?
  半個多月前一聽到噩耗,一家人都差點哭暈過去。昨天收到女兒歸來的消息,陳先生先做的就是去臥房拿氧氣枕,張女士則僵著半天沒挪身。
  “小籍啊——”
  阿籍卷在被子裏,整個人都拚命的往床頭擠,身體縮的幾乎成了個球——她已經習慣了在不大的獸皮上翻來覆去,陡然在這麽大的空間裏,隻覺得不安全。
  耳朵裏聽到有人叫名字,她閉著眼睛笑了一下,轉身打算伸手去抱。
  手指觸到手掌卻幹燥布滿皺紋,溫熱濕潤的臉頰直貼到她額頭上,還有一股熟悉的染發劑味道……
  阿籍睜開眼,母女倆互相都似不認真了。
  一個老態明顯太多了,流著眼淚的眼窩都深陷進去了。
  另一個曬得好似褪掉了一層皮,瘦的下巴都尖了。
  兩個女人淚眼對淚眼,一時間誰都說不出話來。還是床邊的張先生先揩幹眼淚,給來查房護士的讓開一條縫:“老張,先讓人家護士小姐做檢查。”
  張女士趴得久了,起了好幾下才撐起身,一邊哭一邊笑:“回來就好,回來就什麽都好了。”
  阿籍跟著坐起來,手還任由她抓在手裏。
  護士量了體溫,放上要是的藥丸和一隻白色小紙盒:“陳小姐,你昨天全身檢查少了便檢,今天再準備一下吧。”
  阿籍捂著眼睛點頭,護士也不好打擾他們,很快就出去了。
  屋子裏又是一片哭聲。
  一家人在病房重聚,明明有說不完的話,卻總在重複那幾句——吃了多少苦,身上的傷怎麽來的,瘦成這樣要怎麽辦?
  阿籍任由母親掀著衣服查看,眼淚揩幹了又開始流,再看向一直站著的父親:“爸,你坐啊。”
  陳先生紅著眼睛點點頭,人卻還站著:“你乖,你乖。”語氣像是哄幼兒園的小孩子,連重複了好幾遍,這才背過身去用手掌抹臉。
  阿籍眼淚更加止不住了,從小到大,堂堂大男人幾時在女兒麵前這樣哭過?
  一個早上的時間就這樣過去了。緊接著,全身檢查、轉院手續、送錦旗找救命恩人……事情一樁接著一樁,阿籍根本沒有立場拒絕父母的決定,急匆匆上了飛往H市老家的飛機。
  可憐天下父母心,要她怎樣說服他們,讓她留在這裏等一個可能都已經不存在這個世界上的陌生男人?
  回到家,又要忙著應付探問的親戚和朋友。張女士親自去她公司領回了未結算的幾個月工資,順便幫她把辭職手續也給辦了。
  “你現在瘦成這樣,工什麽作?”
  阿籍瞅瞅自己裹著紗布的腳板,點了頭又搖頭:“媽,那個什麽律師你退了沒有?”
  ——她也是回來才知道的,因為這次汽艇失事,幾個職員家屬把公司和旅行社都給告了。
  張女士搖頭:“退了,可惜了好幾千的律師費。”
  阿籍撇嘴:“不是有拿到賠償了嗎,加上保險金的賠償……”
  “剛好夠明天去還願。”
  阿籍目瞪口呆:“媽,你怎麽也信這個?”
  張女士把三角形的小護身符往她脖子上套,連連呸呸了好幾下:“不知者不怪,不知者不怪——你記得,這個要戴在上半身,不要放褲兜裏,也不要給人瞧見,啊。”
  阿籍默然,看著母親謹慎的神情,又有些不忍心,溫順的點頭答應。
  老一開始害怕,就像個孩子,哄一哄就什麽都開始信了。
  這幾天的功夫,符紙灰、銀戒指湯、大佛珠,凡是能搜羅到的她都已經試過一遍了。
  台風天氣的影響,她連出門的權利都被剝奪了。
  “我現在看到水就心驚肉跳的,你給我乖乖待家裏。”
  阿籍曲膝跪坐在靠窗的椅子上,外麵大風大雨正肆虐得厲害。
  天空是陰陰的灰色,水泥路上積水都漫過了腳背,行人和雨傘都像是一棵棵隨風搖擺的草株和蘑菇。
  菌柄上有環的大多是有毒的,葉子嚼一嚼又苦又澀口的,就是有輕微毒素的野草……
  條件反射似的,她揪下一片茉莉葉子,就要往嘴巴放。
  張女士正開門進來,“啊呀”一聲,衝過來一巴掌拍在她手背上:“這個東西能吃的?你爸剛剛噴了農藥上去!”
  阿籍呐呐的,放下手臂:“我去洗手。”
  吃過晚飯,電視上的新聞又開始放台風警報。
  陳先生把一筷子肥肉夾進碗裏,很快又給自家夫人一塊不剩的全夾回去:“跟你說了,少吃肥肉少吃肥肉,你耳朵給貓叼走了?”
  陳先生看了眼空掉的飯碗,白米飯上沾的那點兒油星都被她用勺子挖掉了:“叫你吃素油,曉不曉得……”
  阿籍憋著笑轉過頭,果然聽見他放下筷子,嘀咕:“一頓飯都不給人好好吃,不吃點油,大便怎麽大的出來……”
  張女士火大了:“吃飯的時候說什麽大便,你便秘是我害的?你便秘不是因為自己亂吃東西,自己不知道保養!”
  阿籍以前聽他們念念叨叨的就煩,現在聽起來,卻覺得幸福的不行。
  他們夫妻,而他們又是她的父母。
  合家天倫,多好。
  周三的晚上,有記者專門登門造訪。
  張女士連忙讓陳先生把客廳側窗台上的韭菜換成陽台上的君子蘭,切西瓜洗葡萄忙的不亦樂乎。
  阿籍也覺得有那麽點受寵若驚和不好意思——報紙上的新聞她是看到過的,把自己拍的跟隻猴子似的,還背光。
  攝影師架好機器,坐到一邊啃西瓜。
  主持人就教阿籍對話:“您不用緊張,我問什麽,您照實說就成。哦,對了,這些就是我要問的問題……”
  阿籍連上了兩回廁所,心裏還是有點忐忑:“我真的不用化妝?”在荒島上的時候沒感覺,到了家裏,才發現自己真的黑了好多,也瘦了好多。
  用張女士的話說:“肉都隻剩下精的了。”
  記者擺手,鼓勵她:“陳小姐人這麽漂亮,不化妝就很上鏡了。”他刻意忽略阿籍鼻子上明顯的黑頭和臉頰上的輕微曬傷:“皮膚也好,現在女孩子講究健健康康的膚色,就像您這樣的……”
  阿籍給他甜甜蜜蜜地灌了幾口迷魂湯,接過那張紙,認認真真的看起來:“啊,這些也要問?”
  記者點頭:“我們的節目定位就是要貼近生活,不誇張,不嘩眾取寵,不……”
  阿籍“嗯嗯”的點頭,視線從“怎樣解決生理問題”轉移到下麵,然後突然就僵住了。
  記者還在教導:“有些過於隱私的問題,您可以幽默一點,或者,我們先對一遍也可以……隻要看起來不像是在背書,問題就不大……”
  阿籍還盯著那份打印的采訪提綱,紙頁上的回形針掉了都沒發覺。
  “您說在海島上還有一位滯留人員,搜救人員回去找時卻發現海島已經被海水淹沒……”
  “這幾題能不能去掉?”
  記者愣住了:“那幾題?”
  阿籍指著紙麵:“就‘海難求生女子背後的神秘男人’這一係列的。”
  記者顯得有點為難:“這樣節目的內容就不夠了,而且……”這個才是收視率的保障啊!
  阿籍再看了一遍,搖頭:“這些問題我沒一個能回答的了的,說實在的,就是一個海難幸存者,你應該去問當地的搜救組織。我不清楚,也不敢亂說。”
  記者臉色有點尷尬起來:“陳小姐,你是當事人……”
  “警方那邊有我的筆錄,那邊希望我尊重……”,她幹咳了一聲,有點尖銳的提高聲音,“希望我尊重死者,等他們聯係到親人之後再對媒體公開。”
  討價還價半天,阿籍在荒島上練就的臉皮和膽子終於派上了用場——實在纏不過,隻要學共翳陰著臉不吭聲,那小記者就不得不低頭了。
  “那我打個電話,跟領導請示一下。”
  阿籍爽快的答應,拿起桌子最後一塊西瓜吃了起來。
  攝影師濕答答的兩手就晾在了半空中,張女士瞪她一眼,把切好的蘋果往他邊上推:“那個,傑克先生你吃蘋果。”說著,在背後悄悄戳了女兒一下。
  平時最會看人臉色的阿籍這回卻掉鏈子了,好像沒感覺似的,低頭狠狠地啃著西瓜——海難求生女子背後的神秘男人,背後的男人,這標題取的怎麽就這麽欠抽欠扁呢!
  紅紅的西瓜汁從手指縫中流淌下來,滴滴答答地落到打印紙上,染得那幾行字緋紅水潤的異常刺眼。
  她愣愣的忘了把西瓜和手挪開點,看著看鼻子就酸了起來。小記者正好從陽台上回來,一邊收手機一邊說:“我們領導同意了,不過,希望再加一點……”
  他視線撞上了那張滴滿西瓜汁的打印稿,驚呼起來:“哎呀,我的節目提綱!”

  第三章、家長裏短之後

  又到了吃中飯的時候。
  陳先生的啤酒肚早咕咕叫餓了,張女士把碗筷擺上桌,又把電視機打開。然後很神秘的指了指阿籍的房間,衝他眨眨眼。
  陳先生饞蟲上腦,站起來就要往她房間去。張女士瞪眼,拉著他輕手輕腳的走到房門邊,把耳朵貼在牆根上。
  “我拍的時候你明明說昨天就能送到的,現在又跟我說缺貨——你當我不敢投訴你啊?”
  阿籍的聲音壓的低低的,卻顯得火氣十足。
  陳先生有些納悶,小聲問老伴:“她想買什麽東西?還專門電話訂購。”
  張女士做了做手勢,二老躡手躡腳地走回餐桌旁:“我查了,不是電話訂購,是網購。”然後,和所有愛八卦的女人一樣,貼近老伴的耳朵,小聲嘀咕:“驗孕棒。”
  陳先生先是愣了一下,然後臉色就變了:“這個敗壞家風……”
  張女士連忙捂住他嘴巴,小聲:“你輕點聲,別讓她聽見。”
  陳先生不幹了:“你還怕她聽見,我老臉都讓她丟盡了我怕什麽……”
  張女士死命的捂住他嘴巴,瞪眼威脅:“我就這麽一個女兒,你要是敢欺負我外孫,我跟你拚命!”
  陳先生老臉憋的通紅,一把掙脫:“什麽外孫,那是野種!”
  虧得張女士,調高了電視劇的音量。那一聲吼配上電視劇裏女主角淒厲的哭聲,還真有點以假亂真的效果。
  張女士繼續小聲:“她這幾天可一直往那邊的搜救中心打電話,早上一個晚上一個,還老躲著我。”
  陳先生哼了一聲,沒吭聲。
  “我估摸著就那天”,張女士的八卦之心繼續發作,分析的眉飛色舞,“ 那個死丫頭,當年早戀偷噴我香水,現在居然作風這麽大膽……怪不得一直問自己全身檢查的報告單!”
  陳先生臉色黑黑的,悶聲低頭夾菜:“你教的好女兒,一天工夫就跟人那樣,我陳家沒有這樣的女兒!”
  張女士推他,把白菜芯換到他前麵:“你懂什麽,那是救命之恩。一天怎麽了,這個就叫做緣分,不知道是哪搜救隊的小夥子英雄救美,能救到咱們女兒,那也是福氣。”
  陳先生搖頭——要不是看在她死裏逃生剛剛回來的份上,他不打死她!
  張女士得不到老伴的支持,心裏也有點那啥,幹脆把幾盤葷菜全挪到桌角:“跟你說過幾次了,少吃油膩少吃油膩……”
  阿籍打開門一跛一跛出來的時候,正看見他爸給老娘親念的臉色發黑兩眼圓瞪,順口就勸了句:“爸,你就少吃點……”
  “你管得著!”,陳先生剛吞下顆炮仗,蓬的就爆了。
  阿籍撇撇嘴,轉向她媽:“媽,快換台,一會有我上次錄的那個節目。”
  張女士興奮了:“不是說明天?”
  陳先生狠狠地瞪著自家女兒,看著她搖搖擺擺地走過來,看著她還裹紗布的腳踩上凳子腳——站沒站相,坐沒坐相!
  阿籍一手拿起筷子,一手開始按遙控器,兩個酒窩一隱一現的:“不是,您記錯了,是今天中午。不信你問我爸。”
  不等人問,陳先生立刻哼了一聲,眼睛盯在她還有些青紫的手腕上:“你手上的青青紫紫哪裏來的?”
  張女士嘲笑他:“人沒老就先糊塗了,說了是被吊上直升機的時候勒傷的。”
  陳先生夾菜:“我還以為她跟人玩SM弄出來的!女孩子家……”張女士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腳,截斷話頭:“為老不尊的,從哪看來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阿籍也震驚的不行,他老爹教了半輩子曆史,居然還知道時髦的SM,有夠博學的呀。
  “爸……”
  “別叫我爸!”
  “爸爸……”
  “你還吃不吃飯?”,陳先生大口吞下菜心,筷子想伸又不敢伸,在那盤糖醋裏脊邊上夾了朵香菇塞進嘴巴裏。
  阿籍跟她媽使眼色,怎麽了,生這麽大氣?
  張女士麵色如常的拿筷子指了指糖醋排骨,擠眉弄眼的嘲笑了一下。
  ——不讓他吃肉,鬧脾氣唄!
  阿籍恍然,放下遙控器,看看時間:“節目還三分鍾就開始了。”
  電視上跳出“海難”兩個大字的時候,陳家三口就差不多全停下筷子了。
  陳先生心裏的怒氣還沒全出,但事關他老陳家的名聲,看的還是很仔細的。片頭倒還真有點點紀實風格的樣子——一個背背包的女孩子一蹦一蹦跑上汽艇的背影錄像。
  旁白是個男聲,語調壓抑地好像在講恐怖故事,隨著幾個滔天巨浪鏡頭的閃過,他終於拋出了了幾個吸引眼球的問句。
  她,被海浪帶到了哪裏?
  她,該如何獨自生存?
  她,如何逃出荒島?
  她,為什麽對那個男人再三緘口!
  慘白色的裂紋字交叉定格在屏幕上,像是古代死刑犯脖子上枷鎖的封條。
  阿籍瞪大眼睛,呆滯了:“這個記者沒職業道德啊!我……我……”
  張女士作為全程的參與者,顯得更加理智一點:“算了算了,先看完再說。”
  陳先生若有所思地盯著電視機,視線不時地飄忽到女兒臉上——是了,野種還可能是那個什麽男人的!
  電視上的畫麵已經變成了阿籍略微有些憔悴的臉,表情呆滯,眼神空洞地對著鏡頭笑了下。
  阿籍更加火了:“我怎麽這個表情,我明明……”
  下麵的情節就顯得更加詭異了,每到問完幾個題目,就插進那個封條似的片花,然後就是一段商業廣告。時間掐的準不說,還真都是有點關聯的生活用品。
  譬如問到沒有手紙怎麽辦,廣告裏恰好就有那個“不會紅屁屁”的濕巾廣告;問到二十一天中最尷尬的事情是什麽,廣告就是“每個月總有那麽幾天”;最後問到的是有關海島消失的問題,阿籍的回答是模模糊糊地“可能是海嘯或者地殼運動導致”;廣告卻是去香格裏拉旅遊……
  “這是什麽草台班子?還紀實性節目,連、連你用什麽擦屁股都問?”,陳先生氣得忘了前麵那茬,忍不住跟女兒抱怨。
  阿籍抿著嘴,她當時采訪的時候也沒覺得有什麽不對,畢竟是說“紀實”節目。可這效果出來,簡直就像是故事會。
  還是那種“大法官槍殺賣 淫女”那種偽法製故事檔次的東西。
  張女士也不高興,她還上了一小段鏡頭來著——那攝影師也是,盡拍她有老年斑的左臉。
  但畢竟是你情我願的事情,阿籍悶聲換台,隨手一按,換到播報台風的新聞。
  鏡頭前全是濁黃色的水,雨傘都吹成了太陽炤的樣子,樹倒屋塌,真是淒慘。
  張女士看著寒心,連忙要女兒換台:“換了換了,我現在看見水都還害怕。”說著,眼眶就紅了起來。
  阿籍無奈,隻好換掉,正琢磨著一會去網上找新聞,屏幕上又出現了大片的水和殘骸。
  “據新華社消息,失蹤的美私人直升飛機殘骸已經找到,機上人員無一生還……”
  阿籍睜大眼睛,腦子裏一根弦繃地斷了。
  奶白色的機身,熟悉的徽章,折斷的木箭,被魚噬咬得亂七八糟的屍體……
  這不就是那天在海島上遇到的直升飛機?!
  像是為了要展示清楚似的,穿著警服的工作人員還特地把那根木頭箭舉到了攝像機前。
  “……黑匣子目前還沒有找到,美方懷疑該飛機墜毀有人為的因素……犯罪嫌疑人極有可能就是近日傳的火熱的神秘海島的土著……”
  胡說八道,一根小小的木頭箭,你去射架飛機下來看看!
  直到主持人報出“本周熱點新聞回顧結束”,阿籍還舍不得把眼睛挪開,一臉的焦慮和憤憤不平。
  既然說他是犯罪嫌疑人,那犯罪嫌疑人又在哪?要抓捕歸案,總是要抓活的吧?
  陳家二老也看出點不對來,一聽到“神秘海島”幾個字,心裏就有底了。互相看了兩眼,張女士忍不住小聲問了句:“美國佬的私人飛機能在咱們海上飛?”
  陳先生鄙視:“廢話,就是難度再大,你有本事辦足手續,提前跟民航局申請通過,按批下來的指定航線飛——軍隊當然就不打它下來了。”
  ……
  演播人員、讚助商的名單一點點拉下去了,長長的一串,寫著幾點首播幾點重播。最後,連廣告都進來了,阿籍也沒等到那個犯罪嫌疑人一零星兒消息。
  張女士也想對那個“女兒背後的神秘男人”重新產生了興趣。還沒組織好詞句探口風,阿籍已經搶先開口了:“爸、媽,過幾天……我想去一趟A市。”
  張女士愣住,陳先生直接就暴走了:“去A市,你身體受的住,你肚子裏的孩子受的了?”
  阿籍雙目圓瞪:“你……誰說我肚子裏有孩子了?”
  陳先生理所當然的反問:“沒孩子你買什麽驗孕棒?”
  阿籍噤聲,看向她媽,她媽果然一臉懊惱:“你個死老頭子,少說一句多藏一個字在肚子裏會死啊!”
  一家人討論半天,終於決定由張女士先帶著她去醫院做個徹底檢查,然後再決定去不去A市的問題。
  用陳先生的話做指導方針,那就是身體要緊,有就趕緊掐死在萌芽狀態,沒有就當查病——謹慎總沒有錯的。

  第四章、電器失竊之前

  養蝦個體戶盧安福這幾天過的很不順心。
  先是和人一起打的大漁船撈了半具洋屍體上來,再是承包的幾十畝蝦塘被洪水衝毀,最近幾天,則開始連連丟東西。
  他把吃剩下的清蒸魚放進冰箱裏,猶豫了一下,找來兒子上美工課用的強力膠水,在幹幹淨淨的冰箱門把手上結結實實的抹了一層。
  這可不是普通的膠水——沒一般膠水的那股臭味不說,還特持久,刷在掛曆海報上,就能當不幹膠反複從這麵牆黏到另一麵牆。
  妻子王紅梅拖著張漁網剛從閣樓上下來,一眼看見他那點小算計,就忍不住譏諷起來:“那冰啤酒你喝了就喝了,裝什麽樣子,一會黏的我滿手膠水。”
  盧安福直起腰,常年被海風吹的臉上溝溝壑壑的,還有點發紅:“我……我說了沒、沒、沒喝,就、就是真的沒喝。你、你……”
  王紅梅最怕和這結巴丈夫吵,他一旦較真起來,能“我我我”的“我”上一個晚上。
  “好了,是我喝掉了,行了吧?”
  盧安福狐疑地看著自己媳婦:“你、你喝了?”
  王紅梅點頭:“我喝了。”
  盧安福繼續追問:“那、那我昨天留著的鴨脖子,也是你吃的?”
  王紅梅不耐煩地打斷,抱著漁網往外麵走:“我吃的我吃的,我嫁給你個結巴吃點東西怎麽了……”
  盧安福的話其實還沒問完,他這幾天丟的東西還真是不少——短袖汗衫、褲子、鞋子、皮帶,連剃須刀片都少了好幾片。
  但自家老婆也沒理由藏這些東西,他就開始懷疑隔壁的幾個外地人。
  這幾個小青年在這裏的水產廠做了大半年,連台風天都死守著不跑,還天天晚上打麻將,一看就是不務正業類型的!
  尤其是那個胳膊上紋身的黃毛,嘴巴裏老叼根牡丹香煙,還愛跟他老婆開玩笑。
  好歹他盧安福也算個小老板,你一外地佬算什麽東西?!
  盧安福這樣想著,就更加篤定了——他們的房子是最老式的木質房,隔壁一隻老鼠躥過去也聽的清清楚楚,他拿東西藏東西又老是問老婆王紅梅,一來二去當然就給賊耳朵聽去了。
  電話機鈴鈴鈴響起來,盧安福心不在焉的走過去接:“喂,哪、哪位?”
  王紅梅伸著脖子從前屋探出頭來:“誰的電話?外麵風這麽大,電線又刮斷了,你去把發電機開起來。”
  盧安福跟電話裏“嗯嗯啊啊”了幾聲,掛斷:“明天,公、公安局的要來了,你、你多炒幾個菜。”
  王紅梅臉拉長了,抱怨:“公安局的又來?他們都來幾次了?我們那隻漁船還扣在他們那裏呢!”
  盧安福在老婆屁股上捏了一把,翻出手電筒和蠟燭:“嚼、嚼舌頭,來就來,我、我還怕他們啊!”
  王紅梅踢了他一腳,看一眼隔壁,壓低聲音問:“我問你,你真看見……那個鬼島了?”
  盧安福瞪她:“我、我什麽、什麽時候說過鬼話!”
  “那島真有?”
  “有,我、我就那天看到,怕暗礁太多,都還沒、沒靠過去。就、就在邊上下網,收上來就看見那個女、女人屍體了——虧得阿邦也在,要不然,公安局要說我謀命害財……”
  “行了,就你也懂怎麽謀財害命?”,王紅梅嘲笑他,又壓低聲音,“那你說,那麽大一島,咋就沒了呢?”
  盧安福搖頭,這他可真不知道了。
  他一撈到屍體就急著往回開船了,連後來收到搜救隊的無線電都沒往回開,更不要說發現海島消失了。
  “不、不過,我們開船前,艙裏丟了一大箱啤、啤酒。煎魚的鐵鍋也、也不見了。”
  說起那天半夜的情景,盧安福實在覺得有點毛骨悚然。本來好好的天氣,無線電裏廣播說附近有飛機出事他們還不大信,接著船上就開始不停丟東西。
  平靜海麵也變得奇怪,那大風大浪來得一點預兆都沒有,每個人都猝不及防。
  “幸好我反、反應快,那屍體一撈上來,就叫阿邦他們加速往回開。”要是泊到那鬼島上去,還真不知道回不回得來。
  王紅梅聽他結結巴巴說得吃力,再看看天色,讓他去開發電機。自己則點了蠟燭開始燒菜。農村人節約慣了,能不用煤氣的時候就不用。她一會跑灶下塞點柴,一會又跑回灶台上翻炒幾下,忙的滿頭大汗。
  盧安福在外麵折騰半天也沒把發電機發動起來,她沒法用鼓風機燒飯就更加辛苦,揩著圍裙直咒罵:“你個短命鬼,天天就知道喝酒,叫你弄點正經事情就跟要命一樣——你到底什麽時候把電發起來?”
  盧安福結結巴巴的回吼:“急、急什麽?總、總得等我把柴油加好!”
  灶台上的蠟燭一搖一晃的,閣樓“啪”地一聲響,似乎是老鼠跳過去了。
  王紅梅心裏起火,裏鍋燜著飯,外鍋燉上魚,就端起蠟燭往望閣樓上走。一麵走還一邊咒:“養個蝦蝦衝走,打隻船船扣走,真是活短命!家裏老鼠比牛還大……”
  小閣樓雖然不高,卻還算大,本來是放備用漁具、木料之類的雜物。這幾天風雨太大,就把一些曬幹的海貨也放上來了。
  王紅梅檢查了下四角落放著的老鼠夾,竟然一隻都沒逮著,隻在東邊角落裏發現了幾點血跡。
  真是越賤命越大,老鼠夾都夾不死它!
  她手裏拿著蠟燭,照到的地方就不多,隱約覺得角落裏多了堆東西,正想走過去看一看,樓下猛地想起一聲沉悶的破裂聲。
  “砰嗙!”
  王紅梅連忙往下趕,差點一腳踩空從竹製樓梯上摔下來:“短命鬼,我熱水瓶還放在灶台邊,你小心一點!”
  隨著燭火光亮的消失,角落裏的那堆東西悄無聲息地動了一下,然後帆布被掀開,露個人影的輪廓,在黑暗中輕輕地籲了口氣。
  發電機終於開始轟轟轟地運作,盧安福腳丫上貼塊藥膏,樂顛顛地的跟著電視機唱:“大嫂不必巧言辯,為軍哪怕到官前……我與你少年的夫妻過幾年呀……”
  王紅梅把魚湯端上來,瞪了他一眼,走過去把台換了:“什麽依依呀呀的,我電視劇要開始了!”
  換到她要看的那個台,卻沒有電視劇,而是在轉播新聞。
  盧安福樂了,光著腳板搶上去換回來。
  “這錠銀子三兩三,送與大嫂做妝奩……”
  王紅梅這回也拗上了,還非換台不可,罵他:“唱什麽唱,跟狗吠似的。”瞎七瞎八的一陣亂按,轉到一個訪談節目上。
  盧安福瞪她,正打算站起來,突然就給那節目上的鏡頭吸引了。
  “這是一個求生的故事,這是一個生命的奇跡——她,被海浪帶到了哪裏?她如何……”
  夫妻倆一起瞪大眼睛,媽呀,這說的什麽呀!
  沒過一會,一個小臉盤的黑瘦女青年和一大餅臉的記者出現在屏幕上,女青年手上還裹著紗布。
  “那你當時害怕不?”
  “害怕。”
  “那水源怎麽解決,像那個《荒島餘生》電影裏麵的主人公,喝椰子汁?”
  女青年愣了一下,搖搖頭:“那海島上沒椰子,但是島上有湖,淡水很多……”
  盧安福嫌她說話聲音太低,走過去調音量。恰好那記者問到野獸的問題,那女青年答了句:“我被蛇咬過,很痛!”
  他手一用力,表示音量的小綠條蹭地漲上來,“很痛”兩個字幾乎是直飆上來,震地人耳朵都麻了。
  王紅梅放下筷子咒他:“聲音調這麽高要死啊!”
  閣樓上“咯噔”傳來一聲響,隨即歸於沉默。她立刻又掉轉對象,抬頭衝閣樓上罵:“死老鼠白吃食,活短命……”
  電視裏的節目女青年還在講著,夫妻倆的口角也還在繼續,閣樓的樓梯口卻悄無聲息地蟄伏著一個影子。
  “膏蟹今年價錢也要漲,你個沒出息的,非要養什麽蝦……”
  “蝦怎、怎麽了,賺鈔票要往長、長遠看……”
  盧安福和王紅梅一無所覺,看電視歸看電視,說話一點也不影響。
  直到整個節目結束,女青年和記者的臉都看不見了,那個黑影才又消失在樓梯口。
  吃過飯,隔壁果然又開始打麻將,直到半夜都沒有停歇的跡象。盧安福哼哼直罵,隔著薄薄的木板牆又是摔東西又是罵人,狠狠地發泄了一回,這才上床睡覺。
  冰箱上他抹了膠水,陽台上他放了老鼠夾,就連門上他都加了道鎖!
  本來應該萬無一失了的,卻不料那賊這次看中既不是冰箱裏的啤酒,也不是陽台上曬著的衣褲鞋襪……
  第二天一早起來,王紅梅紅著眼睛在自家門前咒罵:“哪個黑心肝不要臉的短命鬼,出門就給車撞死!偷我家電視機,你幾輩子沒見過錢了……”

  第五章、閣樓下的重逢

  從飛機上下來,張女士就一直抱怨人多空氣不好。
  阿籍不大自在的坐在輪椅上,一臉的尷尬:“媽,我還是走路吧,我腳好的差不多了。”
  張女士瞪她:“給我好好坐著,醫療費又不是報銷不了——我給你買了這麽多份保險呢,死腦筋!”
  阿籍歎口氣,看著人來人往的機場,心裏沒來由一陣空虛。要是以往在海島上,還不是得照樣忙裏忙外……
  “我問你啊,那男人到底是哪個?”
  阿籍皺眉頭:“我跟你說幾回了,沒這回事沒這回事!醫院不是你陪我去的?化驗單您都親眼看過了……”
  張女士斜眼睛看她:“是沒——懷——孕——這回事,不是沒有和男人鬼混這回事,你當我老糊塗?”
  阿籍縮脖子,多說多錯,不說不錯。
  一想起家裏陳老先生那張衛道士般嚴肅的臉,她覺得更累了……太開明了不好,太不開明,也不是什麽好事情。
  凡事吧,都得有個度!
  母女倆嘮嘮叨叨走著,還沒到出口,就有人在不遠處高聲打招呼:“張阿姨!陳小姐!”
  阿籍循聲看過去,臉色刷地變了——換了衣服披下來頭發她也認得,這不就是那天那個做記錄的女警察?
  女警察今天穿了件黑白色的小吊帶,下麵是利落的牛仔短褲,招手小跑過來:“張阿姨?我沒認錯吧?”
  阿籍瞪眼,阿姨個鬼,誰你阿姨!
  張女士背後掐了女兒一下,衝女警察眉開眼笑地開口:“可不是……你是哪位呀?”
  見人就笑這點阿籍絕對是遺傳自母親,別管認不認識,張女士最講究的就是要笑臉相迎。笑錯了不要緊,得罪錯人就不好了。
  女警察樂嗬嗬地行了個敬禮,自我介紹:“李娜雲,A市分局特警大隊的,上次就是我給陳小姐做的筆錄。”
  李娜雲,我還雲娜台風呢!
  阿籍心裏默默地鄙視,眼睛餘光看到母親瞬間激變的神色。
  沒聽過——不過,她跟女兒似乎認識——認了親再說!
  “噢噢,是李小姐!瞧阿姨這記性,小籍你也不知道介紹一下……”
  阿籍尷尬地笑笑,一張臉太陽花似的轉了一百八十度,還帶斜度的:“我剛才沒看到,李警官你別介意呀。”心裏卻在憤憤地批判人性的虛偽,介紹個毛,除了她是個女的職業是警察,自己對這女警察的真的是一無所知。
  李娜雲被她母女倆那笑容感染,還真有點不好意思起來。搶著幫張女士推著輪椅,往出口走:“我是負責這次接待的。你們昨天說要過來協助調查,我們頭立馬就給我下命令了。”
  阿籍隻覺得椅背上有針頭在紮,她昨天打電話明明就是詢問那隻打撈到屍體的漁船,什麽時候說要來協助調查了?
  A市算是臨海城市,雖然不是台風直接的登陸點,影響還是很大的。一路上大風大雨,傘撐起來就被掀翻了。
  她們坐在出租車上,車外麵就是嘩啦啦的落雨和積水。張女士看得臉色發白,閉著眼睛直發抖。
  阿籍急了,又是倒水又是找藥,心裏不住的後悔沒有把她勸住留家裏——自從她那次失蹤後,張女士畏水的毛病就一直沒有好轉,越是惡劣的天氣情況就越嚴重。
  李娜雲也嚇了一跳,幫著遞礦泉水:“阿姨這是怎麽了?”
  阿籍看著母親把藥吃下去,撫著她胸口,小聲解釋:“我媽怕水……我出事了以後留下的後遺症,還老做惡夢。”
  李娜雲這才恍然,也是一臉的擔心。阿籍對她沒的惡感全部來源於她對共翳身份的猜忌,這時候也發不出來火,車子裏一時間就安靜下來。
  沒想到,臨下車,李娜雲居然還真幫上了大忙。
  看著她背著一百多斤的母親深一腳淺一腳的淌水走進賓館大門,阿籍心裏暖洋洋的,狠狠地感動了一把。
  李娜雲把張女士安頓在大廳的長椅上,又冒雨回來接傷患陳韋籍姑娘:“陳小姐,我背你過去吧。”
  阿籍猶猶豫豫地表示自己能走,李娜雲眨眼,指指在大廳閉著眼睛休息的張女士:“阿姨這麽擔心,你要是再出點事情,老人家……”
  阿籍立馬屈服,撣撣衣服,趴到她背上。
  李娜雲的肩膀不寬,背起她倒是挺輕鬆的樣子,整雙球鞋都浸到了水裏,嘩啦嘩啦淌水過去。
  阿籍撐著傘在她背上,看著雨簾外淋漓的世界,不知道為什麽就又開始鼻子酸脹。
  在島上的時候,遇到大雨也經常是這樣。他背她,她撐著獸皮或者大葉子趴在他肩膀上。
  隻是,他的肩膀更寬一些,雨勢更加突然一點,腳下的路,也更加坎坷、危機四伏一點……
  阿籍打了個噴嚏,捂著鼻子呼了口氣,眼眶濕漉漉的。
  她知道自己依賴他,在海島上的時候就這樣。隻是,未曾想過,原來依賴裏還包含了那麽多東西。
  說不出是什麽滋味,就是不能去想,一想就心疼的不行。
  她回來了,那他呢?是回到那個戰火硝煙的時代,還是繼續在海島上孤獨度日?
  阿籍想起那雙眼睛,黝黑地似乎能看到底層的鋒芒,偶爾又溫柔的可怕——他總說都忘了都不在乎了,提起那石壁的歲月,卻依然會怔忪會發呆……
  阿籍咬緊嘴唇,她不求再見,隻求知道他還活著就好了……起碼,心裏壓著心髒的石頭能夠稍微輕鬆一點。
  連我這樣沒用的都活下來了,你怎麽能夠死呢?
  到A市的第三天,風雨終於小了點,李娜雲和一個小警察來接阿籍去做了“犯罪分子”的模擬相貌。
  最後看一眼那個三角眼、塌鼻梁,一臉猥瑣的人臉,阿籍很肯定的點了點頭:“就是這個樣子!”
  李娜雲和小警察對視兩眼,沒吭氣。
  臨出門,阿籍又問起那艘撈到女屍的漁船情況。李娜雲出乎意料的好說話,竟然還說能帶她去看看那位倒黴漁民。
  阿籍連連擺手:“我就問問,沒什麽好看的,又不認識。”
  李娜雲提了一下也就算了,上車前,又拋誘餌:“那位盧先生,說自己看到過你待的那座海島……在你被搜救隊找到前幾個小時。”
  阿籍一把拉住她:“真的!”
  李娜雲的眼睛冒出一點點笑意:“一會我和小江要去那邊了解下情況,你……”
  “我能去嗎?我很這人實在的,嘴巴也嚴……”
  李娜雲整整警服,很嚴肅的看著她,終於還是直說了:“陳小姐,你喜歡那位……嗯……龔先生吧。”
  憑著女人的直覺,她用的是肯定句,而不是疑問句。
  阿籍愣了一下,然後點頭:“他救了我的命,我很感激、也很關心他。”
  李娜雲打開車門,爽快的笑了:“關心就上車,你想什麽我知道,我們想幹什麽你也知道,殊路同歸,總之……關心就對了。”
  阿籍跟著上了車,看著她在前麵坐著,嘀咕了句:“當警察真有錢,都有私家車了。”
  李娜雲苦下臉:“這車我跟哥們小江借的,剛才差點就給刮了,你可別烏鴉嘴。”
  ……
  果然,沒開出多遠,那位車主人小江就電話來催了:“李姐,我等你半小時了!我車沒事吧?”
  李娜雲衝阿籍使使眼色,再瞟向前方。
  小警察江為穿著警服,正在路口對著車牌打電話,雖然聽不到聲音,那姿勢就顯得特別的緊張。
  阿籍給他們逗樂了,嘴巴咧了咧,卻怎麽也笑不到心裏去。
  “你們怎麽就這麽肯定他是犯罪分子,他可能連屍體都……都已經找不到……”
  李娜雲點頭,把車停在路邊,看著江為大母雞似地衝過來:“對,所以就是了解情況,這個案子已經不歸我們管了……美國佬要怎麽猜國防部怎麽回應,都是上麵的事情……”
  阿籍睜大眼睛:“什麽意思?”
  李娜雲發動車子,江為奇怪的問了句:“帶她去幹嗎?”
  李娜雲努嘴:“不就是去通知通知老鄉可以來把船開回去了,順便道個歉,帶著她也沒事嘛。”
  阿籍還沒回過神來:“你們……就不管了?”
  江為接口:“怎麽管啊,壓根就一無頭公案!這是政治問題、科學問題,不是刑事問題!”
  阿籍更糊塗了:“那讓我做什麽人臉……”
  李娜雲打開廣播:“這個可是公事,不能混為一談。”
  然後兩個人都開始大笑,車子呼嘯著開出市區,濺起一地的積水。
  盧安福住的地方就是近海的魚塘,倒了不少房子,一路上困難重重,江為心疼車子心疼的鼻子都皺了。
  阿籍卻笑不出來了,她的心情有點類似與近鄉情怯,心髒都跳的快了好多。
  駛過坑坑窪窪的一路泥地,拐過漲滿水的河塘,車子實在是開不進去了。
  三個人下了車,穿著雨衣往盧家趕。
  阿籍事先沒帶雨衣,江為就把自己的那件讓給她,撐著把大傘,手還不時得抓在點傘麵,深一腳淺一腳的在前麵領路。
  見阿籍兩隻腳在汙水裏泡著,李娜雲有點猶豫:“你腳上的傷好了?”
  阿籍擺手:“沒事,早好的差不多了。”
  李娜雲嘀咕了句:“浪費我的好心……我居然還背你。”
  “……”
  說著話,不知不覺就當了盧家村。
  盧安福早在村口接人,穿著件墨綠色的連帽雨衣,還撐著傘:“警、警察同誌辛苦了!慢、慢點走。”
  村子不大,樓房也有幾幢,但更多的是木製的老房子。照盧安福的話,有錢都買城裏房子,這裏台風影響大,好房子舍不得建啊。
  江為似乎跟他很熟,互相遞煙聊天,說著說著就說到漁業加工上麵。
  別看盧福安說話口吃,說起這些可算如數家珍,品種價格分的清清楚楚。
  到了盧家,盧安福老婆就忙碌起來了。倒水、泡茶、上果盤,農家人有農家人的迎客方式,熱熱鬧鬧地恨不得把吃的直接塞進你嘴巴裏。
  江為一說船能回來了,王紅梅臉就笑開了花:“我就說警察同誌辦事有效率,怎麽可能坑我們老百姓!”
  然後,她扭頭看向阿籍——這個女的,怎麽這麽眼熟。
  盧安福也發現了,一拍大腿,結結巴巴地開口:“你……那、那個……電視上的、的女……”
  阿籍的臉紅了,壞事傳千裏,那傻兮兮的樣子全給人看去了。
  李娜雲和江為顯然也看過,立馬接嘴證實了這一點。話題就轉移到了神秘海島和那架飛機上去。
  “哎呀,早、早知道你在上麵。我、我肯定停船,停船接你!”
  阿籍笑的有點勉強,猶猶豫豫地問:“盧大哥,你沒有……沒有上岸看看什麽情況?”
  盧安福搖頭:“風、風浪太大了,我還沒收網,那浪就、就起來了——船、船都在往一邊倒,這輩子沒見過那、那麽怪的浪頭……”
  阿籍又問:“那你沒見著岸上有火?或者,人影?”
  盧安福搖頭:“哪、哪能,天、天那麽黑,上麵人、人倒是能看見我的船,開、開了大燈。”他說到緊張的地方,心情也跟著驚悚起來,結巴犯的更厲害了。
  “不、不過,之、之前,船上就老丟、丟東西!阿邦還非說是落水或、或是記錯了……他媽、媽的,老子一整箱啤酒,怎麽可能記錯!”
  李娜雲他們早聽他說過,也問了船上幫工的那個阿邦,知道可能是風浪太大把東西甩出去,也就沒有多問。
  阿籍卻心跳猛地加快了,丟、丟東西!
  王紅梅看了自家老公一眼,趕上來借機提另一個大問題:“警察同誌,我們家昨天還失竊了。”
  江為抬頭:“這天氣還有賊不老實?讓他上災區去,滿大街都有東西給他撿。丟了什麽?”
  盧安福瞪大眼睛,拍桌子:“電、電視機!我過年時候新、新買的十九寸電、電視,他媽……”
  王紅梅撞他,硬生生把他那句粗口給撞去了半截。衝江為擠擠眉毛:“昨天晚上,我們家前後門都鎖上了。你說要不是熟賊,哪裏會什麽都不偷,就光偷一台電視機,門鎖都沒壞。”
  李娜雲和江為對視了眼,這個該歸本地的派出所管,他們管不到這片地方。
  “這樣吧,老盧,我給你跟這邊的熟人打個招呼。你也別急,要真是熟賊,有懷疑對象……”
  盧安福指著隔壁,壓低聲音:“就那、那個黃毛外地佬,成天打、打麻將!”說著,又刻意提高聲音:“人、人在做,天在看,他偷了也、也用不痛快!”
  王紅梅跟著唧唧喳喳呼應了兩句,夫妻倆擺明了是在指桑罵槐。
  “我們剛看完陳小姐那個節目呢,活短命就上門了,賊耳朵精亮——不曉得饞了多久,眼睛都看紅吧……”
  阿籍看一眼李娜雲,李娜雲無奈回看她一眼,小江則在一邊悶頭抽煙。
  末了,也幫勸了兩句:“老盧,嫂子,算了。罵多了傷肺,咱們直接報案,看他能躲哪去。”
  正說著,閣樓上“嘩啦”傳來一聲響。
  王紅梅有點不好意思地幹笑:“我早上抱了隻貓貓放到閣樓上,捉老鼠。”
  阿籍肚子有點不舒服,把她拉到一邊,小聲地跟她借廁所。
  盧家房子是兩層木製樓房,一樓前屋放了台拖拉機改裝的柴油發電機;後屋平時是見客的地方,放著冰箱和電風扇之類的小家電;再通過去是間緊貼牆根蓋的小平房,廚房和飯廳都放在那邊,頂上就是放雜物的閣樓。正屋二樓兩間都裝修過了,是兒子和他們自己的房間。
  他們幾個坐在一樓後屋聊天,後麵就是廚房和閣樓。
  王紅梅知道城裏姑娘嬌貴,不好領她去外麵的露天茅廁,把衝洗幹淨的馬桶放到二樓裏屋,帶上門就出來了。
  阿籍倒是不介意——荒山上都習慣了,何況是馬桶!
  走到廚房洗手的時候,她眼睛忍不住閣樓上瞟了幾眼,想看看那隻被迫出征的捕鼠英雄。
  閣樓入口就是個半米見方的洞,和廚房用一架泛黃的竹梯連著,竹梯旁邊垂著根燈繩,估計就是閣樓上電燈的開關。
  鬼使神差的,她走近了幾步,仰頭看上去。
  黑漆漆的閣樓沒一點兒光亮,她試著拉了下燈繩,驀地震在原地。
  銳利警惕的眼睛,帶著深深凹痕的俊美臉龐,還有那長年被須發覆蓋,較之其他地方膚色白的多的下巴——共翳像是尊石像,一動不動地往下俯視著她。
  房子的隔音差的不行,一牆之外就是盧安福夫婦和李娜雲他們的笑聲。
  阿籍張張嘴,喉嚨裏像是被什麽卡住了,叫不出名字,眼淚卻先滾落下來。
  共翳還在看著她,也不說話,眼神尖銳的像把刀。
  對視半晌,他把身體縮了回去。

  第六章、閣樓上的相見

  阿籍揩了揩眼淚,抓著竹梯打算往上爬。
  梯子是騰空架著的,腳一踩上去就“咯吱”一聲響——她嚇了一跳,隔壁笑聲還在繼續,隱約傳來王紅梅的聲音:“陳小姐沒事吧?”
  阿籍有點慌,回了句“沒事。”,伸手把閣樓燈關掉。
  她脫下鞋子,藏進灶膛裏,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往上走,探腰爬進黑漆漆的閣樓深處。
  剛爬上來的時候,閣樓上幾乎伸手不見五指,漸漸適應了,才找到黑暗中坐著的那個人。
  ——也不出聲,就那麽半垂著腦袋靠坐在一隻大紙箱前麵。
  阿籍躡手躡腳地移過去,生怕發出一點兒聲響,一邊還在注意他的反應。沒動靜,始終都沒動一下。
  她在地板上亂摸的手摩挲到了些東西,硬的、長方形的、尖銳的、一紮紮繞著電線的……阿籍想起王紅梅說的那台電視機,愣了一下,繞過七零八落的東西,爬到他旁邊。
  共翳還是沒轉頭來看她,隱約的輪廓裏看來,他已經把頭發削短了,胡子剛才就發現沒有了。
  阿籍伸手輕晃了他一下,身體幹燥而溫熱,穿的似乎是盧安福的舊衣服。
  “共翳,共翳?”
  她低低地叫了兩聲,手按在他肩膀上,像觸著火炭。
  頭頂上就是屋頂瓦片,雨滴劈劈啪啪的響著,格外的清晰。
  “共翳?”
  阿籍又叫了一聲,身旁的人影動了一下,然後慢慢地伸手摟住她。
  他始終沒說一句話,環過她腰的手臂卻緊繃著。
  樓下傳來腳步聲,阿籍噤口,然後聽到王紅梅在腳底下喊:“陳小姐?”
  共翳的手勒的更緊了,阿籍順著他的右臂摸過去,果然摸到冰涼的劍刃。
  心跳,驀地加快了!
  “陳——小——姐?”
  王紅梅還在找她,吱呀一聲,廚房後麵的門被推開了。然後,傳來一聲驚呼:“啊呀!活短命!”
  樓下動靜更加大起來,腳步紛遝,顯然人都從前屋跟過來了。
  王紅梅的嗓子格外的嘹亮:“活短命,偷狗不偷貓,哪個黑心鬼,把我的貓給勒死了!”
  阿籍扭頭看向共翳,他也正看著她,黑暗中隻有一雙眼睛像是未熄滅的燈火。
  阿籍猶豫了一下,小聲問:“你把人家貓殺了?”
  “……”
  阿籍有點不知所措,下麵就是特警大隊的,這裏卻是個封閉的閣樓。
  共翳把她抱的更緊了,嗓子低啞地像是被粗砂磨礪過,但總算開口說話了:“……我以為,以為你死了……”
  阿籍心頭一震,輕輕地回抱住他,臉頰親昵地在他胸口蹭了一下。
  體溫、味道都是這樣的熟悉,畢竟是一起度過了一百多了日夜的人,至少在身體上,曾經親密的不分彼此。
  她有點模糊地想起他們的初見,不知道為什麽就覺得美好。又想起李娜雲說她喜歡他——她想,恐怕真是栽進去了。
  “著火了我會跑的呀,你瞎想……”
  然後身前的人愣了一下:“什麽著火?”
  阿籍“咦”地抬頭看向他:“你不是說以為我……”
  共翳的腦袋往邊上轉了轉一下,指著那堆七零八落的電視零件:“我看到你在盒子裏說話,我以為……”
  阿籍瞪向那堆零件,被他的恐怖想法驚到了——電視裏出現過的影像,怎麽可能拆開就……
  共翳還在斷斷續續地說話,聽得她一陣心酸。
  樓下鬧的更厲害了,王紅梅似乎衝到了隔壁,在跟幾個外地青年吵鬧。
  阿籍靜靜地聽著,然後驀地發現一個大問題:
  盧安福的船是在大火前幾個小時就離開的,他也隻說電視節目的事情——他根本不知道火災,走的比她早了整整幾個小時呀!
  阿籍疑惑的看向近在咫尺的共翳,隻持續了一小會,憤怒就火焰一樣高漲起來。
  剛開始不讓她走,真正機會來臨的時候,卻獨自跑的比兔子還快!
  她僵硬著身體要從他懷裏掙脫出來,覺得自己連日來的所有焦慮和眼淚都成了個笑話。
  原來,被拋下的人不是他,而是她自己!
  共翳似乎也覺察到了不對,手禁錮著她身體:“……我想從船上回去的時候,起大浪了。”
  阿籍盯著他,強壓著火氣才把聲音憋住:“那你怎麽到船上的?你不是說不走的?”
  共翳沉默了,半天沒吭一個字。
  阿籍憤然,掙脫他就要站起來。
  共翳終於出聲:“上船是拿東西,船上有能用的東西。”
  阿籍怔住,咀嚼半天,才反應過來那個“拿”字的味道。
  悄無聲息地爬到別人船上拿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就是偷。而因為偷被困在別人的船上——這麽丟人的事情,當然不好不出口。
  阿籍的嘴角歪了一下,立刻就抿緊了。
  共翳竟然發覺了,人還坐著,抓著她手臂的手指狠狠地用了下力。
  阿籍的態度又軟下來了,伸手摟住他脖子,小聲地建議:“那現在怎麽辦?”
  你偷了人家的東西,拆了人家的電器,還殺了人家的貓……
  怎麽說,都說不過去啊!
  樓下腳步紛遝,王紅梅的叫罵和盧安福結結巴巴的吼聲是最好分辨的。隱約還能聽見幾句外省口音的喝罵,和李娜雲江為的聲音夾雜在一起,聽不分明。
  共翳似乎還想問什麽,但也明白現在形勢緊張,得先逃跑要緊。他很大局為重的鬆開手,扶著她的肩膀站起來。
  阿籍生怕他發出聲響驚動到樓下,跟著就想攔:“你幹嘛……”
  然後,她自己閉嘴了。
  共翳對閣樓的環境熟悉的有點令人驚訝,連哪裏有鬆動的木板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在黑暗中一晃一晃走動著,沒發出一點聲息就到了樓梯口。
  隻是腳步不大穩健,有點一瘸一拐的樣子。
  阿籍怕發出聲音,坐著一動也不敢動。
  直到他招手示意,才跟著慢慢爬過去,心髒砰砰直跳。
  共翳往下看了一幾眼,然後踩上竹梯,慢慢走下去兩級。阿籍膽心驚的爬在閣樓口,門還打開著,隔壁就是他們吵架咒罵的聲音。
  共翳把手裏沒鞘的鐵劍遞給她,伸一隻手摟住她腰,把她拖抱下來。
  阿籍緊摟住他脖子,小聲嘀咕:“我自己走,我自己走!”
  共翳不理,“吱呀”一聲,雙腳勾在竹梯光滑的一邊,直滑下去。
  阿籍嚇著捂住嘴巴發抖,太、太冒險了,這樣快是快,腳步聲是沒有了……可是,萬一抓不牢呢?
  她還沒考慮完全,共翳已經雙腳著地,把她放下來了。
  “走。”
  阿籍從灶膛裏摸出鞋子,胡亂套上,就被他拉著往前門走。
  腳步一深一淺,果然是受傷的樣子。
  阿籍被拖的快要小跑起來了,想問又覺得不合時宜,隻好盡力不拖後腿。
  經過空無一人的前屋時,共翳停了下來。他四周圍看了看,撿起盧安福那件濕淋淋地雨衣,毫不猶豫地套上。
  雨衣是不透明的墨綠色,再帶上有前簷的雨帽,背影還真跟盧安福有點像。
  阿籍從沒和又盜竊又殺寵物的犯罪分子這樣親近過,牙齒都有點抖,下意識地也打算去穿牆上掛著的另一件墨綠色雨衣。
  共翳一把攔住,問:“剛才你穿著什麽?”
  阿籍恍然,撿起江為借她的雨衣,套上。
  共翳的動作卻停下來了,扭頭直直地望向她身後的過道。
  阿籍覺得奇怪,一邊套袖子一邊,轉過頭,也呆滯了。
  李娜雲捏著半隻剝了皮的橘子,正一臉震驚地看著他們。
  共翳的神色不自然起來,拉過阿籍,手伸向她抓著鐵劍的手。
  阿籍聳然驚醒,也不管袖子還一隻沒穿好,衝李娜雲飛快地鞠了個躬,拉起他就跑。
  那隻貓就是個教訓!這是現代社會,可不是到處都是殺來搶去的春秋戰國!
  雨大的像是要把天地都淹沒了,沒跑幾步褲子和鞋子就全濕透了。但身後,卻始終沒有響起李娜雲的聲音。
  她看到了,看到了!
  阿籍滿腦子都隻剩下這一個聲音,壓根沒敢回頭去看,隻沒命的拉著共翳跑。
  殺了一隻貓、拆了一台電視、偷了一件雨衣……不、不,還有很多的啤酒和裏外衣物、剃須刀、清蒸魚……
  她實在不知道這些加一起能判多少年,但是,有一點是肯定的——他沒有身份證,他沒有任何能證明他是這個國家的人的證據!
  跑到路口,阿籍連連招了好幾次手,都沒攔到車。
  共翳剛才一直沉默著沒說話,這時候,突然開口:“這裏,就是你的國家?”
  阿籍一愣,扭頭迎上他的視線:“是啊。”
  共翳半隱在雨帽裏的臉怔了怔,然後動了動嘴巴:“很奇怪。”

  第七章、風雨小旅館

  下雨天在鄉下攔車實在太難了,他們又不敢在路邊呆久,隻好繼續冒雨往前麵跑。
  阿籍是坐車進來的,路當然不認識,共翳拉著她篤定的走在滿是泥濘的公路,步子雖然一瘸一拐不大穩,方向卻挑的很篤定。
  阿籍驚奇:“你認識路?”
  共翳看了她一眼:“不認識。”
  阿籍瞪大眼睛:“那你還走這麽快!”
  共翳指指泥地上兩道明顯的車胎痕跡,分析:“¥@#……%%&……”
  阿籍點頭,又搖頭:“是汽車,不是……不是那個……嗯嗯……”戰車?馬車?那個詞到底什麽意思,她沒聽懂。
  兩個人繼續冒雨往前走,共翳對有房子的馬路似乎很排斥,每到有人聲的地方就顯得格外的警惕。
  眼睛忙碌的近乎吃力,從高高聳立的電線杆到路邊立黃黑兩色的路標,甚至一隻幹癟的塑料袋都能吸引他的注意。
  阿籍抿著嘴,嘴角不時抽動一下,走了幾步,終於忍不住咧開嘴巴嘿嘿笑出來。
  共翳瞅怪物一樣看她,看得她笑噎住氣了,才繼續往前走。
  偶爾有運貨卡車從邊上開過,濺起的泥漿足有半米高。
  阿籍想伸手攔住來著,一看他緊繃的神色就又下不了決心。
  連著過去好幾輛各色車子,共翳才問:“為什麽不攔?”
  阿籍瞪眼:“攔什麽?”
  共翳指指正在遠去的車屁股,皺著眉頭回答:“那個我坐過,很快。”……雖然味道很惡心。
  阿籍“啊”了一聲,嘴巴張開又閉上,半天才憋出氣來:“……對,很快……不過,那個是運生豬苗的。”
  共翳看她,一點疑惑一點不高興。
  “……那個開船的,就坐這個。”
  阿籍話竭,解釋:“那是運魚的,我們身上沒魚也沒豬,不坐貨車。”
  共翳點頭,雖然覺得叫“煮”難免容易混淆,但也讚揚了一下這裏繁榮的養殖業:“都是運到山上去的?”
  “山上?”
  共翳瞅她,豬不養山上,哪來這麽多平地供它們跑?
  阿籍也瞅回去,豬崽在山上跑,那肉不都掉光了?
  她正想著找他能理解的詞匯解釋一下,共翳先轉移話題了:“我本來,打算腿好了就回去找你的。”
  頓了一下,問到了點子上:“你怎麽出來的?”
  阿籍呐口,腦子飛快地轉動起來。
  這個絕對不能照實說,得編,往好聽了編!
  “我……我等不到你回來……剛好有船……”
  共翳腳步慢下來了,眼神裏明擺著透露出不大信任的訊息,阿籍語速加快:“我是專門出來找你的!”
  共翳沉默,又走了幾步,嗓子啞啞地:“謝謝。”
  阿籍嚇了一跳,這個可是他第一次學她說謝謝。
  “不客氣。”
  “……”
  阿籍歎氣,要達到真正無障礙的交流恐怕還早得很。
  又走了一陣,兩人的褲子衣服裏都是冰冷的雨水,共翳的臉色也愈加不好看,簡直一點血色都看不到了。手掌上的皮膚也涼,額頭和呼出的氣息卻越來越燙。
  阿籍注意著他邁的很吃力的雙腿:擔心的問“你腿到底怎麽了?要不要休息?”
  共翳搖頭,拉著她往前走。
  阿籍緊趕幾步,拉住他不放了:“不行,得去醫院!”
  共翳動了動發白的嘴唇,也不知道是沒聽清還是聽不懂,身體晃了一下,沒出聲。
  阿籍上下打量了他——衣服是盧安福的、褲子是盧安福的、鞋子也是盧安福的。除了那道疤和下巴上的皮膚顏色淺了點,還真沒什麽違和感。
  她把雨衣裏的小外套脫下來,裹住鐵劍,再翻一下腰包,萬幸帶了錢和證件在身上。
  “堅持下,我們去醫院。”
  阿籍扶住他,四周圍看了看,沒發現過往車輛。幹脆往剛才的走過的加油站方向回走——剛才過來就看到個小旅館,而且,這時候去醫院也是個麻煩事情。
  共翳任由她扶著走,半個身體都靠在她身上,看到大紅色油漆噴的“紅梅旅館”幾個字,也隻努力的多瞅了兩眼,記住形狀。
  阿籍一邊感歎“紅梅”這個名字大眾化,一邊拉下雨帽,衝坐在服務台裏開著電腦打雙扣的男人喊了句:“老板,還有空房嗎?”
  男人頭也不抬,把價單朝外推了推:“雙人間一晚80,單人間50,標準間120,一星期以上打折。”
  阿籍一邊掏錢一邊問:“一個標間,有浴室提供熱水嗎?”
  男人動了動胳膊,甩出一幅大炸:“沒有那叫標間?”
  阿籍忍氣,又問:“吹風機、浴衣什麽呢?”
  男人終於扭過頭來看他們:“高檔標準雙的有,一晚上172。帶空調,看電視加10塊錢,避孕套一個加7塊錢……”
  阿籍飛快的掏出錢包和身份證,往台上一拍:“就要這個!”
  男人開始登記,不時的抬頭瞟他們兩眼,開房的他見得多了,女方付錢女方登記名字的倒不多。
  有魄力!
  拿到房卡要往樓上走了,男人這才敬業起來:“哎,雨衣不要往穿上去,地板都給滴濕了。”
  阿籍幫共翳把雨衣脫下來,再拽下自己身上的,塞進男人給的塑料袋裏,拉著他往樓上走。
  男人在身後狠狠地嘖了一聲,脫了跟沒脫一樣,還是濕漉漉的流了一地的水!
  共翳顯然燒的有點糊塗了,走路都踉蹌著,跟著她進了房間,就靠著牆壁不動了。
  阿籍插上房卡,等房間開始供電,再把燈打開,空調調高,扶著他往衛生間走。
  雖然說是高檔標準間,衛生間的的設施還是有點簡陋。幾個不鏽鋼架子,一個浴簾一個蓮蓬頭,連衛生紙都抽的隻剩小半卷了。
  阿籍拉他到蓮蓬頭下麵,拉上浴簾開始給他脫衣服。
  共翳低下頭,下巴抵在她腦袋上,呼出的熱氣像是像是兩道火焰。
  阿籍努力讓他靠在瓷磚上,脫完了才發現他裏麵沒穿內衣褲,皮帶也紮的亂七八糟。再低頭往他大腿上一看,冷汗都冒出來了。
  共翳身體一向很好,淋個雨曬個太陽等於家常便飯,在海島上就是那次殺豹子肩膀受傷,也好的飛快。腿上的傷口雖然深長,倒也是包紮過的,主要是傷口感染發炎,結痂的地方根本沒愈合,黃紅色的痂塊下全是膿水。
  阿籍看得胃裏麵一陣翻滾,打算出去找把椅子好料理傷口。人才轉身,就被他從背後給牢牢抱住了,一隻手還摸到她脖子上。
  阿籍心裏一震,放輕聲音:“……我去拿把椅子。”
  共翳沒答應,摟著她往後一靠,然後順著瓷磚直溜到地上,昏睡過去了。
  阿籍脖子被勒的窒息,扒了半天才把他手臂扒開,轉身哭起來:“共翳、共翳,你怎麽了?”
  她爬起來從架子上拽下浴衣,幫他套上,再不管什麽判刑不判刑,一邊抹眼淚一邊往樓下打電話叫救護車。
  剛才玩牌的老板很快趕上來了,一臉的晦氣:“你男人生病往我這裏帶幹什麽?真是惹麻煩!”
  阿籍連聲道歉,又賠了浴衣的錢。
  老板咕咕噥噥說了一陣,看阿籍態度這麽好,也有點同情起來。好歹人家也交了房費,幹脆做個好人,幫她把人抬到床上:“現在交通不好,救護車來的不快。我還有點退燒藥,你看要不要先吃點?”
  阿籍腦子還算清醒,問清楚是什麽藥,又打電話給120問了,才敢喂共翳吃下去。
  老板下去叫女兒來換班,又上來看了兩眼,忍不住多嘴問了句:“那腿上的傷口是錨給勾去的吧,都傷到骨頭了,怎麽現在還敢下海?”
  阿籍紅著眼睛坐在床沿上,拿濕毛巾給他敷額頭,哽咽著沒出聲。
  老板又加了句:“現在下海有命回來就不錯了,你看他眼圈這麽深,估計幾天都沒敢睡,多大的風浪啊。”
  阿籍點頭,又想起他在盧家閣樓耽擱了這麽多天,直後悔剛才沒直接送他去醫院。
  “這臉上疤是咋回事,還挺整齊的……”
  阿籍心裏一跳,餘光瞥向他:“他小時候貪玩,滑梯的時候撞的。”
  老板“哦”了一聲,瞟了一眼牆角的濕衣服——小時候滑滑梯,長大了打漁,還真越混越出息。
  不過,沒那個疤,長的倒是挺不錯的。
  再一聯係阿籍的表情和付錢的利落程度,老板覺得自己明白了。
  ——感情這就是一小富女養小白臉的現實版!
  他又多瞟共翳健壯的身體,見他雖然發燒,呼嚕還在打,打了個招呼,下樓去了。
  一邊下樓梯還一邊感慨,現在女人真是實際,養男人不但要有臉蛋有身材,還要專門挑原生態的勞動人員……

  第八章、生病不好住院痛苦

  整整過了一個多小時,救護車才趕到。
  阿籍跟著擔架上了車,才發現車子開起來不大穩,一晃一晃的。護士跟她解釋:“最近傷患多,車胎都來不及換就趕過來了,不好意思。”
  阿籍啞口,但看著她汗津津的額頭也說不出別的什麽來。
  車子呼嘯著在風雨中穿梭而過,泥漿打到玻璃上,劈啪有聲。
  到了醫院,已經有值班醫生在等著。擔架被一群人圍著,熱鬧哄哄地進了急診室。
  阿籍跟在後頭小跑,前麵的白大褂晃的她一陣焦慮,折騰了好半天,那醫生才大喊起來:“病人家屬呢?病人家屬呢?”
  阿籍連忙往裏麵擠,才剛到病床前,就給一頓數落:“這個叫昏死?他在打呼嚕你沒聽到?”
  阿籍愣住:“那……我……”
  醫生瞟一眼共翳身上那件印著“紅梅賓館”字樣的浴袍,不耐煩的擺擺手,語氣差得跟油鍋上蹦的豇豆似的:“傷口發炎這樣,腿還要不要的?還淋雨,高燒沒燒死他——這時候知道送急診了,早幹嘛去了?”
  阿籍連連認錯,小聲的問:“那,嚴不嚴重?”
  醫生拿著聽診器在那邊又聽又叩折騰了,坐下來開始開單子:“姓名,年齡。”
  阿籍眼睛胡亂轉:“陳……陳毅。”
  醫生看了她一眼:“哪個yì?”
  “毅力的……”,她突然醒悟,改口,“熠熠生輝的熠。”
  醫生低頭狂草,跟她叮囑:“你先去掛號,驗血驗尿拍胸片。病人是炎症引起的高燒,可能破傷風感染,淋了雨還可能轉肺炎,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阿籍心裏咯噔一下,轉頭看向躺在床上輸液的共翳。護士已經在處理傷口了,黃色的膿水粘在醫用手套上,還在緩慢地流淌。
  “我先開點退燒消炎的東西,小王你給他做下青黴素皮試。”
  阿籍接過單子站起來,走到門口了又忍不住回頭看:“醫生,他沒打過疫苗,也沒用過西藥……”
  說著眼淚掉下來了:“您給輕著點……”
  醫生也愣了一下,拿回單子改了改,這才讓她去掛號付錢。
  稠的有點發黑的血從手臂上抽出來了,小便也用針管從膀胱抽出來了,阿籍眼看著他被推進放射室,心跳響如鼓擂。
  要是肺炎還好,要是破傷風感染……
  她抱住頭,靠著牆壁一陣發抖。
  人命有時候這樣堅韌,有時候又脆弱的驚人。
  共翳最終確診為急性肺炎,轉呼吸內科,住院一周。並且,不知道是醫生筆誤還是輸入的時候出錯,電腦打出的藥單上麵,陳熠變成了陳翳。
  阿籍已經千恩萬謝了,雙手合十,衝著天空念了好幾聲阿彌陀佛,翻著腰包去辦住院手續。
  天色已經漸漸黑下來了,路燈一盞接一盞亮起來。
  她這才發現另一個現實的問題——自己身上的現金根本不夠交住院的押金,手機也浸水不能用了。
  她猶豫了下,找了公用電話,打給還在賓館的母親。
  電話一接通,剛出了個聲,張女士急哄哄的嗓子就爆了:“你去哪了!李警官說你兩點就回來了——現在幾點了,啊?你要急死我!”
  說著,嚎啕大哭起來。
  李警官三個字闖進耳朵裏,震得阿籍剛安定下來的三魂七魄又都飄起來了,到嘴邊的話臨時改口了:“沒事,我就遇上老同學高興了點……”
  張女士的哭聲漸漸小了下去,卻堅持要來接她。
  阿籍解釋:“我同學感冒了,在醫院。我就陪他一晚上,明早就回來——您先幫我卡裏轉幾千塊錢,成不?”
  張女士沉默了一下:“你同學生病你高興個什麽勁?”
  “……”
  阿籍舌頭打結,亡羊補牢起來:“不是看到他生病高興,我是……我是看到人高興,然後人感冒了……”
  “行了,男的女的?”
  阿籍噓氣,自從她從海島回來,家裏二老管的越來越寬,幾小時看不到人就要盤查問底。
  “……女的。”
  張女士鬆了口氣,隨即又問:“哪個同學,嚴不嚴重?”
  “就那個前天來咱們家的劉燕,我大學同學。”,阿籍看看天色,焦急起來:“唉,媽,人還躺病床上呢!”
  張女士這下也有點擔心了:“那我去給你轉錢,你可別亂跑——哪家醫院?
  阿籍支吾:“就,就這邊這家……哎,我明天一早就回去,我保證。”
  張女士又嘮嘮叨叨念了半天,這才罷休。
  阿籍跑ATM機取了錢,終於辦妥了住院手續,身上濕漉漉的衣服也已經陰幹了。
  她響亮的打了個噴嚏,揩揩鼻子:好歹,是能治的病。
  共翳醒過來的時候,正看到一個陌生女人拿著根半透明的小棍子要往他胳肢窩裏捅。直覺反應似的,他抬手就抓住她手腕,另一隻手伸向她脖頸……
  護士驚叫起來,坐在椅子上打吊瓶發困的阿籍驀地驚醒,衝上來阻攔:“共翳!你放手!”
  共翳果然停下來了,視線在自己和她插著針管的手背上看了一眼,又凶狠起來。
  護士趁著這個時候掙脫,退到病房門口,一臉看到神經病的驚駭表情。
  體溫計被甩到地板了,碎成幾段銀亮的液態水銀珠子似的滾落出來。
  阿籍攔著想要起身的共翳,連聲安慰:“你躺好,這是在治病,在治病。”
  共翳的燒已經退了不少,臉色雖然還不好看,神智卻已經開始清醒。加上從來沒用過西藥,體內沒藥物抗體,這些現代人用慣的藥物在他簡直就是靈芝仙草。
  他咳嗽了幾聲,狐疑地打量著四周,慢慢躺回到病床上。
  阿籍嘀咕著病了還那麽大力氣,然後查看自己和他的輸液。
  果然,針頭全都扯移位了,兩人手背上各腫著一塊餃子似的腫包。
  共翳眯起眼睛,顯然是想要把針頭拔掉。
  阿籍製止,暗暗指了指身後的護士:“那個,讓她來……我付錢了的。”
  聽到付過錢了,他這才有點相信。
  護士心有餘悸地走過來,先給阿籍重新輸液,再不大情願的幫他也把針頭撥了出來。換了針頭再讓他握拳的時候,共翳的肌肉就顯得緊張了點。
  護士拿著夾針頭的鑷子,盯著他青筋凸起的手看了半天:“不用握拳了,你這樣我紮不進去,放鬆一點就好。”
  共翳沒動,阿籍幫著重複了一句,他這才鬆開手掌。
  護士把針推進血管裏,讓血試著回流了一下,調好速度,收拾好東西飛快的走了。
  隔了半天,才有護工進來打掃地上的玻璃碎片和劇毒水銀。
  阿籍一直觀察著共翳的反應,等護工也出去了,才湊過來,眉毛眼睛都笑得彎起來:“疼不疼,冷不冷?”
  共翳沉默著沒出聲,隻是掃了眼自己還腫著的左手背,四下打量著周圍環境。他的視線到了那裏,阿籍就緊跟著解釋名詞。
  “椅子,坐用的,我們這裏的‘席子’……”
  “日光燈,照亮用的,跟火把差不多……”
  “玻璃窗,就是……”
  共翳接口:“#%%@#¥。”
  阿籍搖頭:“也不是冰塊……”
  她埋頭苦想,真不知道該怎麽解釋了,幹脆轉移話題:“窗台邊那個是凳子,也是坐……”
  ……
  一番解釋下來,他雖然還不是全懂的樣子,好歹不會再想拔針頭了。但神色間,總有些不認同在裏麵。
  阿籍見他不時去看牆上的電視機,順手抄起遙控板,打開。
  床上的人身體明顯震了一下,但也隻是那麽一下。
  接下來,直到屏幕變亮,出現一個個穿著古怪的小人,他都一臉沉靜的巋然不動。
  阿籍心裏佩服,嘴巴開開合合著跟他解釋原理——共翳認認真真地聽著,眼神沉寂,嘴唇抿緊。
  “電,怎麽願意留在這裏幫你們。”
  阿籍正拿了杯子在喝水,被他這話一刺激,噗的噴了他一臉。
  “電隻是種能源,我們開發利用了它而已。沒有思想,沒有自主性,說白了,就是你讓它幹嘛就幹嘛的……”
  “奴隸?”
  阿籍噤聲,看著他揩去臉上的水漬,轉身背朝向她,覺得自己這輩子從來沒有這麽被冤枉過。

  第九章、夜晚的溫柔

  新鮮的水果、盒裝男士內褲、夏天穿的室內拖、剛修好的手機——阿籍從塑料袋子裏一件件往外掏東西,共翳一言不發地躺在床上,偶爾咳嗽幾聲。看著是安靜,眼神卻老是晃來晃去的,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那個……”
  阿籍捏著盒子,有點臉紅地把東西遞過去。
  共翳伸手接過來,奇怪的看了看,伸手在封著塑料封套的盒子上摩挲了一下。阿籍琢磨著他是不會拆,正打算幫著把盒子拆開,他已經兩手各抓住一邊,“嗤”的扯開了。
  阿籍抿嘴,眼睜睜看著他從裏麵摸出塊三角形的雙層黑布,抖了抖,一臉疑惑地看向她:“什麽東西?”
  阿籍呐口,奪回給他扯破的包裝盒,把那張男模特的照片重新拚起來,展示給他看。
  共翳愣了一下,視線從古銅色皮膚的模特屁股上挪回到她紅通通的臉上。
  阿籍羞憤,小聲抱怨:“看什麽啊,你穿不穿?”
  共翳遲疑了一下,然後搖頭:“腿不方便。”不等她發火,很快的接了句:“我要上所廁。”
  阿籍圓溜溜的眼珠子黯了又明,變了好幾種情緒:“……是廁所,不是所廁。”
  說著,踮腳取下床頭上的鹽水瓶,打算扶他起來。
  共翳也跟著坐起來,手搭在她肩膀上,兩腳在半空懸了一下,把腳伸進印著英文字母的塑料拖鞋裏。
  他站起來的一瞬間,阿籍連忙也跟著高舉瓶子,然後踮腳。
  共翳不明所以,自然而然的抬起那隻輸著液的手,幫她托住瓶子。紅色的血管一下從針頭部位的塑料管湧出,打了個彎,往吊瓶處流去。
  阿籍連忙扯下他的手:“手放下去放下去,回流了!”
  共翳老老實實把手垂了下來,又咳了兩下。
  阿籍歎氣,抓起他另一隻手,往吊瓶上摸去:“這隻手拿著,那隻手盡量放低一下,對對,就是這樣……”
  阿籍對著病房裏配的小衛生間猶豫了半天,扶著他別別扭扭的出了房間,一前一後往廁所方向去。
  到了男女廁所門口,阿籍千叮嚀萬囑咐的讓他觀察一下其他人的舉止之後再行動,順便普及了一下男女廁所的區分方法。
  共翳顯得有點不大開心,瞟了眼阿籍不知道什麽時候塞在他病號服口袋裏的黑色內褲,舉著瓶子進去了。
  阿籍心裏不放心,又不能進去,隻好站在門口捧著手機上網,給自己混亂的大腦充充電——
  古代先民的神話觀……
  如何征服自然力……
  她越刷越慢,翻來覆去看了半天,終於找到點有用的資料:
  “神話反映了原始人對宇宙、人類本身的思考及解釋……任何神話都是用想像和借助想像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力加以形象化……隨著這些自然力的實際被支配,神話也就消失了。”
  形象化,不就是共翳現在的思想嘛。
  生病是肚子裏藏了妖怪,用電是抓了個無形的奴隸來剝削……
  她暗暗點頭,有點膜拜地看了眼作出這個偉大結論的作者署名,更加篤定自己已經找到問題的關鍵了。
  大胡子馬克思同誌歸納的呀,肯定假不了!
  共翳出來的時候,腳步刻意放的很慢。
  阿籍還以為他是腿傷太痛,正想趕上去一步,猛地看到他身後人的樣子,腦子裏嗡的一聲,傻了。
  ——那是個白頭發大彎腰的老爺子,衣擺下垂出根接了集尿袋的導尿管,正巍巍顫顫的提著半袋子尿液往小隔間裏走……
  “共翳?”
  共翳抬眼睛看了她一眼,很勉強地牽了牽嘴角,舉著瓶子就要往外麵走。
  阿籍拉住他,打開水龍頭,幫他洗了手。斟酌了半天,才小聲的解釋:“我不是要你學他,老人家生病了……”
  共翳乜她,阿籍閉嘴。又示範了一遍開水關水、擠洗手液衝洗、烘手機的使用方法,這才扶著他往回走。
  共翳神色冷冷的,跟剛認識似的一臉麵癱,眼睛暗的像是潭黑水。
  阿籍開導他:“入鄉隨俗嘛,開始總是不習慣的,慢慢的就好了。”
  共翳瞥了眼走廊上的不鏽鋼垃圾桶,伸手摸了一下,嘀咕:“這個是……鐵?”
  阿籍把他手拉回來,濕漉漉的手心果然粘了些灰塵:“不是純鐵,加了別的東西進去,我們這裏叫鋼,這個是不鏽鋼。”
  “@#¥……%&&××%……”
  “哎?是能拿這個做武器了……菜刀也是的嘛,叫不鏽鋼菜刀。”
  回到病房,他的點滴也快打完了。
  護士又來量了一遍體溫,推著小車子走了。
  阿籍共翳默默地靠在床頭吃香蕉,滿口的甜膩,滿臉的陰雲。
  “好吃不?”
  阿籍又幫著剝了一根,遞過去,酒窩笑得深深的。
  共翳搖頭,但還是接過去,三兩口吞下。
  “那個褲子……”,阿籍自己先臉紅了,但抵不住好奇心誘惑,“純棉的,穿著還習慣不?”
  共翳睨她,斬釘截鐵的回答:“不習慣。”
  “……”
  吃完東西就該準備洗漱休息了。阿籍抱著臉盆,領著他去小衛生間洗漱。牙杯牙刷一字兒排開,阿籍開始示範,擠牙膏、漱口、上下牙認真刷洗、吐掉泡沫、清水漱口……
  小小的衛生間擠進兩個人,滿的仿佛要飽脹了。共翳看著鏡子裏興致勃勃擺動東西的阿籍,突然開口:“這樣子,你覺得很開心?”
  阿籍怔怔,抬頭對上深潭似的眼睛——眉毛眼睛都熟悉的不行,唯有那臉上的神色,陌生的好似另一個人。
  “我像個廢人,你心裏,很開心是不是?”
  阿籍呆住,手上的杯子傾斜了一下,溫水從杯沿流下,直淋在腳背上。
  共翳放下手裏的水杯,扶著牆一拐一拐的出去了。
  半夜的時候,阿籍轉醒過來,發現自己被從椅子上移到了病床上。
  窗簾半開著,路燈的光亮從外麵透進來,照得整個房間都籠罩在一片朦朧裏。一個黑影跪坐在窗台下麵的地板上,腰背筆直,正出神地看著外麵的燈光。
  阿籍眨眨眼,腦子裏嗡地一聲響,徹底清醒過來。她坐起來,地板上的人明顯僵了一下,沒動靜了。
  阿籍舔了舔嘴唇,喉嚨有點發幹,試探著叫了一聲:“共翳?”
  黑影悶悶地應了一聲,似乎是打算扶著櫃子站起來,掙紮了好幾下,還是沒起來。
  阿籍打開燈,顧不得燈光刺得眼睛生疼,跳下床走過去扶他起來。
  “你半夜不睡覺,坐地板上幹嘛?”
  共翳臉色臭臭的,扶著她肩膀一瘸一瘸地爬回床上,連拖鞋都沒穿。
  阿籍瞄了眼房間四周圍,沒發現什麽沒破壞的跡象,忍不住又開始念叨了:“共翳——”
  共翳背過身,把被子拉過頭頂,明顯是不想聽她嘮叨。
  阿籍無奈,踢掉拖鞋,跟著也往被窩裏鑽:“空調打太低了,好冷的。”
  共翳仍舊不理她,她再接再厲,靠過去一點,摸到腦袋,順著額頭往眼睛鼻子上摸:“哎,你生氣了?”
  “……”
  “我沒有那個意思的。你想想,以前都是你照顧我,現在我照顧你一下,當然也會覺得高興……很合理的呀。”
  阿籍推了推他肩膀,轉疼了腦子,才終於又掉了回書袋:“老話不是說,‘投之以木桃,報之以瓊瑤’,是吧是吧——”
  共翳任她在臉上摸索著,連捏住鼻子呼吸困難了都一動不動。
  阿籍鼻子一酸,真覺得無法溝通了,掀開被子打算往外爬。身後的人這才轉身摟住她腰,拖回到被子裏,身體親昵的纏上來。
  阿籍喘氣:“輕點輕點,你摟的我喘不過氣來。”
  共翳半壓著她,微微曲起膝蓋,親吻起來。
  身體和身體貼近的時候,會有種不可避免的熟悉感——心髒和心髒靠近了,呼吸也靠近了,即使人心隔肚皮,脈搏卻無法遮掩。
  矛盾與差異有很多,終於卻還是匯成一股情緒,猶似出芽的藤蔓,糾纏的兩個人都不得忽略。
  阿籍推了推他腦袋,有點推拒著他的熱情。
  共翳對於人的身體有種異樣的眷戀,不一定是出於性 交的目的,似乎單純很迷戀這樣直接的碰觸和愛撫。
  手掌碰觸到的明明是身體最脆弱、最不夠美麗部位,卻也是靈肉結合的通道。
  阿籍堅決的表態要拒絕他更進一步的意圖,聲音都有點在荒島時的可憐樣了,共翳卻沒那麽好的耐心。
  “你在生病,我們這是在醫院,而且,連個安全套都沒有……”
  阿籍掙紮的幅度大起來,懊惱地暗罵自己自掘墳墓。共翳捂住她嘴巴,身體緊緊地擠進來。
  疼痛裏夾雜著快感,快感之後卻是無窮無盡的寂寞和惶恐。
  阿籍被他和被褥緊緊的包裹著,委屈的想哭卻又哭不出來。
  現在,她比他更有生存的能力,不再是單純的依賴與被依賴,而是舍不舍得拒絕的關係。
  融入一個文明需要的並不單是外在的模仿和相似,在她習以為常的世界裏,有太多他無法理解的思維和規範。
  共翳輕輕的打起呼來,身體還維持著抱著她的姿勢,像是個沒畫圓沒封口的句號,不大完美的結束了這一天一夜的重逢。

  第十章、見義勇為也不能行凶

  一大早起來,張女士的電話就來了。
  阿籍嗯嗯啊啊的敷衍了幾聲,順手把裝毓婷的紙盒揉成一團,扔進垃圾桶裏。眼睛餘光掃過靠在床上喝牛奶的某人,眼皮跳了一下,隨即又板起臉,冷哼。
  共翳端著盤子靠坐在床上,正擺弄著充作早餐的新鮮瓶裝牛奶。
  牛奶的吸管早插好了,他陰著臉看了一會,撥出吸管,仰脖子咕嚕一聲,玻璃瓶見底了,乳白色的液體一滴沒剩下。
  阿籍繼續冷眼旁觀,看著他把水煮蛋敲碎,掰成兩半,雷厲風行的一口半個,偶爾噎到,沉默一會,又繼續吞食。
  阿籍向醫生詢問過忌口和保養之道,雖然心裏有疙瘩,早點還是買了不少。從水果羹到牛奶稀粥,一樣不缺,生怕他吃不慣餓肚子。
  床上的人似乎沒意識到這麽多是可供選擇的意思,一絲不苟的全盤接受。阿籍也正憋著氣和他杠,當然不肯主動說話提醒。
  沒過多久,他已經吃的隻剩下半塊抹著芝麻醬的小蛋糕。
  兩個人的視線撞上了,阿籍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背過身去。
  共翳捏著鬆鬆軟軟的小蛋糕猶豫了一下,到底還是塞進嘴巴嚼起來。
  阿籍盯著窗邊的簾子,想起剛才護工收走弄髒了的床單時那鄙夷的眼神,心裏的火氣又大起來了。
  心火茂盛,說話語氣當然也好不了。張女士隔著電話都覺察到了女兒的暴躁:“有話好好說,什麽我先走不用管你?你翅膀硬了,媽媽的話都當耳旁風了!”
  嬌嬌小女兒的倔性上來了,又說了幾句,直接把電話切斷了。
  張女士也生氣了,摔摔打打的收拾東西,真準備走人了。
  這種不孝女,不孝女!就沒一天不讓人操心的。
  她坐上出租車,到底沒忍不住,給劉燕打了個電話。
  “啊?哦,好的好的……”
  劉燕也是聰明人,她和阿籍十幾年的交情還真不是蓋的。無論張女士說的話怎麽個沒頭沒腦,她硬是挺著胸膛全應下來了。
  沒過幾小時,阿籍果然十萬火急的打電話過來求助。
  劉燕開了罐可樂,打著哈欠裝傻:“啊,阿姨已經打過電話了……怎麽說,照實說啊。我又不是你……”
  阿籍急了,哭腔都快出來了:“劉燕劉燕,我要完蛋了!”
  劉燕也有點正經起來:“怎麽了?你慢慢說。”
  阿籍壓低聲音:“我給警察盯上了。”
  “噗”,劉燕剛含進嘴巴裏的可樂全噴沙發上了,“你幹嘛了?”
  阿籍忸怩,直到劉燕揚言要掛電話了,才絮絮叨叨的開始倒豆子。
  聽完她那個“比鑽石還真”的故事,劉燕嘴巴從塞雞蛋狀變成塞鴨蛋狀:“你避孕藥吃傻了吧,還戰國時候的古人。那我們家大剛都能當柬埔寨王妃了!”
  阿籍不吭聲了,卻沒掛電話的意義,兩人長距離的開始耗電話費。
  到底事不關己,劉燕腦子轉的比較快:“算了,先不扯這個。那警察找上你了?”
  “她剛剛發了信息,讓我把雨衣和電視機什麽的錢還了。”
  劉燕咋舌,這條子不簡單啊。
  “那她沒說……嗯,要抓你那位?”
  阿籍也苦惱了,搖頭:“她一個字都沒提,就跟那天是我偷的一樣……”
  劉燕把聽筒換了隻手:“那你打算怎麽辦?”
  “下周他出院,我定了火車票,下周二晚上十一點的車……到時候你讓大剛來接我啊。”
  劉燕點頭,猛地反應過來:“晚上十一點,那到這邊不是淩晨了?”
  “廢話,不半夜我不會自己打車。而已,晚上隱蔽性好。”
  劉燕無語,隔了半天才開口:“……那男人要是個騙子,我讓大剛直接開車去公安局!”
  阿籍沒有異議,唯一的要求是借她點錢緩解一下經濟危機。
  幾天後,北京時間二十二點五十三分。
  共翳鼻子上架了副大墨鏡,穿著不大舒服的新皮鞋,目不斜視的在檢票口排隊往裏移動。單從露出的下半張臉上來看,冷酷神秘,荷爾蒙色彩濃重。
  隻有身邊拎行李的阿籍,才隱約感覺到他其實是神色嚴峻、肌肉緊繃的備戰狀態。
  她歎氣,踮腳在他耳朵邊小聲嘀咕:“你別這麽緊張——就是坐個車而已,放鬆、放鬆……”
  總在太陽下勞作的緣故,共翳的膚色一向比較深,五官雖然精致,卻因為凹痕和顏色過淺的下巴而顯得有點不倫不類。
  這時候給衣服墨鏡這麽一打扮,漂亮的輪廓和不怒自威的氣勢就出來了。
  阿籍看了眼他腦袋上修整過的板刷頭,不知道為什麽竟有點懷念原來的一大把長頭發。提著小袋行李,母雞帶大狗似的,拉著他往月台上走。
  共翳還是那個麵癱樣子,就是步子越邁越大,手越握越緊。
  到了座位邊,共翳顯得有點無所適從,在座椅邊站了半天,才慢吞吞地曲膝坐下去。
  窗外還下著雨,雨滴劈劈啪啪地打著玻璃窗。共翳靠裏坐在窗旁,這時候就不由自主地往外挪了下身體,似乎是怕被淋到。
  阿籍伸手在玻璃上摸了一下,示意,幹燥的。
  然後小聲耳語:“這個也是車,很快的,你要不習慣就閉上眼睛,睡一覺就好了。”
  共翳冷著臉點頭,熬了一會,語氣有點憋火的跟她說了實話:“這個能摘下來不?”
  阿籍眼睛餘光掃了掃四周圍,對麵和隔壁的座位上不時就飄過來幾束視線,探究的看著這個彷佛從駭客帝國裏出來的男人——要是把休閑衣服換成黑西服,那就更像了。
  阿籍想想這時候還是謹慎點好,戴著墨鏡被偷窺總比看到疤痕被鄙視好,就緩下語氣哄人:“那我也戴上吧。”
  說著,從包裏摸出副紅色小墨鏡,鬆鬆的架在自己鼻子上。
  共翳看了她一眼,明顯看出不同來,臉色更不好了。
  這幾天,兩個人的氣氛一直僵持著。阿籍打定了主意要保持純潔的男女關係,共翳卻對這一點無法理解。
  做都做過了,多一次少一次有什麽區別?
  阿籍又解釋自己青春不急著要家庭要孩子的的心態後,他更不能理解了——要不是當年發生那樣的事情,他孫子都該抱上了。
  ……難道,她真的能算很年輕的?
  至於不要孩子這一點,更加不可理喻了。
  哪有女人不愛孩子的?女人不生孩子,那還算女人?
  汽笛聲鳴響了,共翳身體震了一下,臉色臭臭的閉上了眼睛。
  有人睡熟了,有人卻一夜無眠。
  阿籍坐在他邊上,手還被他抓在手裏,很多被她刻意忽略的問題一點一點的在腦海中清晰起來。
  舍得還是舍不得,為什麽又非得舍不得?
  阿籍換了個坐姿,對麵吃瓜子的聲音攪得她異常的煩悶起來。
  天色漸漸亮了,城市的清晨有股澆過水的煙塵味道。不濃,但帶著點大清洗之後一切要好好奮鬥的感覺。
  她的人生目標說大不大,說簡單也簡單。無非就是多享受一下青春,有個穩定收入,最後找個溫柔體貼的好男人……
  可是現在……阿籍在座位上煩躁地挪了挪屁股了幾下。
  這幾天以來,她被巨大的歡喜衝昏了腦子,一下子竟然全都給忘記了。
  錢暫時可以找劉燕借,人可以瞞著父母先找地方住下來,可是……阿籍瞄了他一眼,難道她養他一輩子?
  她又想起盧家那隻屈死的貓咪,李娜雲幾天前的話猶在耳邊:“現在那個飛機失事已經無頭無尾的了結,牽扯又這麽大,我就當沒看到……但是不保證以後也當沒看到。”
  阿籍揉揉太陽穴,什麽叫“不保證以後也當看不到”啊。她想起那架飛機上插著的木頭箭,忍不住橫了睡死過去的共翳幾眼——到底是該佩服還是嘲笑啊,木頭做的簡易弓箭射落飛機,是人都知道是不可能的嘛!新聞聯播還一個勁的重播重播。
  火車進站的時候,共翳警惕的醒了過來。
  阿籍領著他往外麵走,一邊打電話和劉燕報平安。
  大剛開著他的小車早等在外麵了,一看見他們就從車窗裏探出腦袋來大喊:“嗨,美女!”
  共翳抬起帶著墨鏡的眼睛看過去,顯然沒聽懂。阿籍跟邊上解釋:“就是我很漂亮的意思。”
  話說完,她也覺得有點臊了,共翳的眼神隔著墨鏡射向她,赤 裸裸的鄙視。
  “……”
  大剛見他們越走越慢,忍不住按了按喇叭。
  也就是這個時候,不知從哪裏竄出個人,拽過前麵攔車的年輕女子的提包就跑。
  時間那麽短,天又那麽黑。
  阿籍隻來得及發出一個“啊”字,手上的小行李包已經被共翳奪了過去。然後,兩個西瓜大小的行李包被投擲出去,直中拽包小青年的腦後勺,撲地了。
  大剛的手還按著喇叭,眼睜睜看著這個墨鏡男呼嘯著跑過自己車窗旁,拎起那個倒黴的搶劫犯,一腳踹在他胯間。
  那動作叫個幹脆利落,叫個瀟灑狠辣,直讓他覺得像在生死肉搏。
  阿籍趕上去攔,搶包的小青年已經昏過去了。共翳還想再打,被她死命的抱住腰:“這個交給警察,警察!警察先生!”
  車站裏的鐵路警察也已經發現了騷亂,但人流這麽大,哪裏看的清共翳剛才補揍的那幾下。拿回包的女子也隻說謝謝這位大哥,這位大哥見義勇為一個包就把賊掄暈了好人啊……
  阿籍心裏暗暗籲氣,急匆匆拉著共翳上了車,卻發現駕駛座上的大剛一臉憧憬把腦袋探過來:“大哥你好,我小陳好哥們……”舌頭閃了一下,有點不好意思的伸手:“……司馬剛。”
  阿籍翻白眼,共翳果然沒聽太明白,但也學著這幾天電視裏看來的禮儀,伸手回握住他,晃了晃:“司先生好。”
  至於司馬剛這個名字有什麽好值得好遲疑的,他確實不知道。

  第十一章、水泥的城池

  三個人到了劉燕家,小區門衛還給留著門。
  大剛笑的牙都快不見了,拎著剛才砸人的行李包走的簡直像是在飄,還一個勁的問共翳:“大哥你是哪派的功夫,少林?武當?”
  共翳看向阿籍,他在說什麽?
  阿籍頂著兩個黑眼圈,打了個大大的哈欠:“他誇你厲害,打人好厲害好帥氣。”
  共翳看了眼自己的雙手,沉默。
  大剛連爬了三層,心情才開始平複下來,喘著氣在樓梯按門鈴。
  劉燕頂著一臉的黃瓜片開了門,又飛快的關上。好半天,才一臉清爽的打開門。
  阿籍拉著共翳給他倆介紹,共翳還是一臉的死板,劉燕倒顯得比大剛有內涵的多。直到阿籍去衛生間洗手,她才跟過去:“哎哎哎,長的真不賴啊!你沒覺得像馬來西亞那邊的人種?”
  阿籍瞪眼:“他是曬黑的。”
  劉燕看她:“我說五官好不好,真是那什麽什麽,不該跟咱們像一點?”
  阿籍搖頭,還有點文縐縐的意思:“我查過資料了,專家說的,越國人就是長這樣的……”
  劉燕靠著牆壁看她,打了個大哈欠心裏默默無語——專家個鬼,我還看到過說西施浣紗不穿上衣的呢!
  阿籍繼續念念叨叨:“我現在心裏亂死了……總不能我養他吧?”
  “廢話!”,劉燕睨她,“養烏龜也比養人實在。”
  她順眼往外麵客廳看了眼,小聲勸她:“你媽最近天天打電話給我。老人家多不容易,你還背地裏私藏男人。”
  阿籍耷拉下腦袋,也順著她視線往客廳看。共翳正捏著罐可樂翻來倒去的看,人雖然坐在沙發上,卻沒一點放鬆的一絲,腰背直的都能當標尺了。
  “那他怎麽辦?”
  劉燕聳肩膀:“我怎麽知道。”
  不過,這樣領個男人回去,是挺刺激二老的。
  阿籍掐她手臂,沒反應,幹脆開始擠眼淚:“我現在工作也沒了,親人也不要我了……劉燕,我就剩下你這麽……”
  劉燕一巴掌拍掉她伸過來的搭胳膊的爪子,雞皮疙瘩都起來了:“你惡不惡心你,想住幾天?”
  阿籍感激地凝視她,眼眶裏努力蕩出點水光來:“劉燕,你怎麽就這麽好呢!”
  劉燕鄙視:“快說,不然我反悔了!”
  阿籍伸出兩個指頭,酒窩笑的圓溜溜的的。
  劉燕盯著看:“兩天?”
  阿籍訕訕的:“兩個月……”
  劉燕開門就要往外走,擺明了沒得商量。
  阿籍連忙改口:“兩星期兩星期!”
  劉燕這才勉強停下腳步,對著客廳裏的兩男人咧嘴巴笑,從牙縫裏擠出聲音:“這可你說的,不許反悔。”
  阿籍跟在她後頭咕噥:“知道了知道了,大剛怎麽受得了你。”
  共翳見她們出來,自然而然的站起來:“你不是說回家,要走了?”
  他的吐字不算標準,話雖然說的清楚,總有點字音與字音間粘滯的感覺。阿籍聽習慣了當然不覺得,劉燕和大剛卻非常稀罕的樣子。
  共翳顯然也覺察到了他們的獵奇表情,立刻閉嘴不說了。
  阿籍踢了劉燕一腳,走過去:“我……你先在這裏住幾天,過幾天我來接你。”
  共翳的眉毛皺起來了,黑黑的眼瞳裏有什麽一閃而過。但終於一句話也沒說,點頭答應了。
  大剛在邊上馬屁拍了半天也沒拍到點上,累的慌,回房間補覺去了。
  阿籍幫著劉燕在書房整理床鋪。
  小小的一張鋼絲床,看的阿籍心裏直犯嘀咕:“這麽小一張,他怎麽睡啊……”
  劉燕也無奈了:“姐姐,我這書房就這麽大,放不下大床。要不然就睡客廳沙發,你選一個。”
  阿籍想了想:“你把床撤了,幹脆打地鋪得了,鋪得厚一點就成。”
  劉燕看她:“那也行,別說我欺負客人啊?”
  阿籍點頭,眼皮直打架。一晚上沒睡覺,她實在困的不行了,腳步都虛飄起來。
  劉燕推她出去休息一下,到了客廳,卻隻有共翳老老實實坐在沙發了。
  “共翳?”
  共翳抬頭看她,阿籍有點兒心虛,在他對麵坐下來:“他們都我朋友,人挺好的,你先住著。我過幾天就來看你。”
  共翳不吭聲,半天,點頭。
  阿籍疲憊的笑了下,歪歪脖子靠著沙發睡過去了。
  電視裏還放著永不知疲倦的愛情劇,海浪沙灘一應俱全。共翳視線從她臉上移到屏幕上,又移了回來。
  什麽都不對,什麽都錯了——又似乎,錯的隻有他自己。
  中午吃過飯,阿籍就收拾東西打算回家了。
  劉燕看著地板上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東西,太陽穴一抽一抽的。
  阿籍一件一件拿出來跟她解釋:“這個是毛巾、牙刷、內衣褲……紙上第一頁記的是他不能吃的東西,第二頁是他要多吃的東西和每天要吃的藥丸……”
  共翳站在房間門口看著她嘀嘀咕咕的收拾東西,眼神柔柔的,神色卻顯得有些寂寥。
  阿籍抬眼看見他,連忙抓緊時間繼續叮囑:“你記得啊,少吃油膩的,多吃新鮮蔬菜和水果。不知道的就問劉燕,大剛也行……”
  說著說著,聲音就就低下去了。
  劉燕趕緊拉她起來:“行了行了,我家跟你家多遠啊,不放心明天來看不就好了。”一邊說一邊把她往外麵推。
  大剛已經在樓下了,音響開的震天,全心全意的吹著冷氣哼唱:“讓我一次愛個夠,讓我一次愛個夠……”
  阿籍給劉燕半推半拉的送到樓下,抬頭一看,果然看到共翳從三樓的窗窗戶上往下麵看。
  為了防盜,這邊的房子窗子都做的鴿子籠似的。他的臉也就被那些不鏽鋼格子柵欄分割成一小塊一小塊,表情看不清,連聲音都聽不到了。
  阿籍低頭不敢再看,胸口疼的捂不住。誰不是這麽活的,誰站在窗邊不是那個樣子?
  可是偏偏就是舍不得,都還沒分離,就開始舍不得和思念了。
  阿籍有點怔忪,聲音飄飄的:“劉燕,你說我是不是病了……他就那麽一個人站著,我都不敢看……就,就舍不得走了。”說著眼眶也紅了。
  劉燕推她上車,幫著把安全帶係上。
  阿籍還在嘀咕:“他這裏一個親人也沒有,又什麽都不懂……我以前在那個荒島上,也那麽怕,隻要看不著他人就心裏發急……”
  劉燕幫她把門口關上,歎氣,這女人陷進去了。
  車子呼嘯著走了,連帶著共翳沒看到的眼淚。
  他在房間裏走了一圈,四下查看,到底還是回到阿籍剛剛站著的書房裏。
  “這個藥片一天兩顆,這個一天三顆……”
  他伸手把藥片揣進褲子口袋裏,又從牆角找出自己那柄裹了好幾層報紙的鐵劍。書桌上還放著墨鏡,共翳摸了摸臉上的疤痕,轉身往外麵走。
  “我們是兩個人,不可能一直黏一塊。你看,我有我的生活,你也會有你……”
  這幾天的情景走馬燈似的在他腦海裏溜過,比在海島上堅強的多的阿籍,連關心和體貼,都帶了點自然而然的居高臨下。
  “這麽比喻吧,人就像一棵棵樹。男人是樹,女人也是樹,就是長的再弱小,也不會像藤蔓一樣爬在別的樹身上……”
  房間門被打開了,共翳擰著門鎖重新轉了一圈——真是複雜,連一扇門都機關無數。
  下到二層,劉燕的腳步聲上來了。
  共翳機敏的退回三樓,又往上走了一層。
  聽到劉燕開門鎖門的聲音,這才放輕腳步飛快的往樓下走。
  “人和人交往,就得互相尊重。你願意,我願意,這才是可以合作。不能強迫,也不能說我付出了多少,就要求人家也付出這麽多……”
  小公寓的樓梯很狹窄,走的快就顯得擁擠,共翳好幾次都差點撞到拐角處的扶手。
  公寓樓下就是一小片綠化,花壇上種了些太陽花,開的都快從花壇上溢出來。一隻戴著皮圈的家養哈士奇看見了他,按著對陌生入侵者的禮儀,齜牙咧嘴的吠起來。
  共翳腳步加快,穿過綠化帶,還踩壞了好幾株太陽花,走出小區大門。
  “我很感激你以前救我,但救人不是買東西。不是說我就你的,你就是我的。就和現在一樣,我照顧你,也不是為了讓你聽我的話……”
  正午的陽光灑在人身上,有點刺疼有點恍惚,還有點想要盡情流汗嘶吼的衝動。共翳抬手擋了擋陽光,遲疑了一下,朝著公車站牌走去。
  往東邊走,就是海,往西邊走,卻不知道是什麽。
  他想起阿籍說的那個故事,視線在滾燙的馬路上掃了一圈,隻看到飛馳而過的來往車輛——這裏,怎麽可能是他曾經熟悉的土地?
  即使國破家亡,土地有他本身的味道。南方長橘子,北方多粟菽。他不知道植物也會蔓延擴散,自然也就想不到水泥能掩蓋土地原本的顏色。
  不理解,不信任,隻得各自走開。

  第十二章、紅杏出走內院起火

  阿籍剛回到家,手機就響了。
  張女士在樓上看著大剛的白色小車開進小區,拐過綠化帶然。正猶豫著要不要下樓去接一下,車子又發動起來,呼呼呼地倒出去。
  她以為是車位太擠停不進,卻不料小車倒出去後,直接一個拐彎,斜斜的駛入大馬路。
  “我看她搞什麽鬼!”
  她信心滿滿的從陽台移步到靠馬路的窗邊,一直看著車子飛快的消失在馬路盡頭了,才有點反應過來——真走了?這就算回過家了?
  她趿著拖鞋回到房間,撥手機給女兒,占線。再撥給劉燕、大剛,還是占線。
  張女士憤然,在屋子裏轉了幾圈,忍不住又拿起話筒:“喂——”
  ……
  陳先生午覺醒來,看到的就是自家夫人捧著女兒通訊錄狂撥電話的情景。
  “小許啊,我張阿姨,我們家小籍有沒有在……哦,沒有啊,那劉燕呢?也沒有?他們電話沒人接,手機全占線,我打不進去呀!”
  “張科媽媽!我老張,好好好,下次我們姐妹幾個湊一桌玩……劉燕和我們家小籍有沒有來過……”
  “是王鑫呀……阿姨找她們急事。對,她爸爸給她聯係了個單位,明天一早就要麵試的……”
  陳先生瞪著她:“我什麽時候給那個忤逆女聯係單位了?我丟不起這個人!”
  張阿姨衝他擺擺手,抱著電話坐到另一邊,翻過一頁,繼續撥號。
  陳先生跟在她後頭轉悠:“你就寵著她,遲早要寵上天去!”
  “哎,乖孩子……你能跟大剛他們聯係上不?也打不進呀,噢噢,沒事沒事……”
  陳先生發泄似的念叨了半天,張女士也停止了她的電話盤問。轉轉悠悠的著急起來,換了衣服打算出去。
  陳先生跟上幾步:“你幹嘛去?”
  張女士拿上遮陽傘,拎上挎包:“我得去看看,我放心不下,一個多星期沒見人影了!”一想起那二十多天的絕望日子,她就覺得血壓上升,心跳不穩。
  陳先生也給她一驚一乍弄的有點緊張起來,扶著眼睛跟她後頭:“那我跟你一起去……這個忤逆女!”
  夫妻倆拉拉扯扯上了出租,直奔劉燕和大剛合住的小公寓。
  “這倆孩子什麽時候結的婚,房子都買了?”
  張女士瞪丈夫:“他們這叫婚前同居,房子是租的!老古董。”
  陳先生又覺得溝通障礙了,現在的年輕人,沒結婚還同居,懷孕也不當回事。
  張女士伸手按門鈴,叮鈴鈴,好半天,也沒人來開門。
  夫妻倆臉色真開始不好起來,要說這幾天女兒的消息,還都是劉燕轉達的——萬一劉燕撒謊了,他們女兒可不又失蹤一個星期了?
  張女士頭開始暈起來,按110的手都有點打顫:“喂,警察同誌……”
  劉燕扶著阿籍剛下車,小區門口就圍上來一圈穿製服的警察哥哥。
  坐駕駛室裏的大剛傻眼了,劉燕掐了掐阿籍胳膊,也是一臉死灰:“完了完了,來逮你小情郎了!”
  阿籍眼眶還紅著,有點僵硬的看著他們走上來問“誰是陳韋籍”,嘴唇動了動,這一整天的壞心情裏終於有了一點值得高興的事情——幸虧共翳跑的快!跑的好!差一步就給逮著了!
  接著,她就看到了給年輕小警察扶著的自家二老。張女士捏著紙手帕在抹眼睛,陳先生擦著老花眼鏡——看到她,一個放聲大哭,一個黑著臉衝上來訓斥。
  “你幾歲的人?家裏人擔心不知道的?電話手機都是擺設?還有臉哭!給我像警察同誌道歉!”
  折騰半天,他們三個才漸漸有點明白過來,敢情不是東窗事發,而是後院起火了。
  向警察同誌們道歉賠罪當然不用說了,更尷尬的是劉燕和大剛,好端端的成了拐騙人口的嫌疑犯。
  張女士一邊責備女兒,一邊阿姨不好阿姨老糊塗的道歉。劉燕也覺得阿籍有點本末倒置了,男人再好,好的過家裏的老爹老媽?
  順著“張阿姨”的語氣敷衍下去,偷偷給阿籍使眼色:“快滾快滾!你媽在發飆我真承受不起了!”
  阿籍勉強衝父母笑了笑,拉著劉燕往廁所鑽:“他真的什麽都不懂,真的……他連吸管都用不習慣……”
  劉燕歎氣,指指客廳裏的陳爸陳媽:“那你想怎麽樣?上次說你旅遊出事,你知道阿姨叔叔怎麽個傷心法不?他一個大男人,大剛說他揍人跟掄沙包似的,你擔心什麽?”
  阿籍反駁不了,看著父母這半個多月來戰戰兢兢的狀態,心也覺得過意不去。
  男人和女人可以有多種組合,父母和子女卻是不能選擇的。
  她搓搓臉頰洗了把臉,點頭:“行,那我先回家去。有消息你通知我,我自己再……”
  “走了就走了,又不是你趕他走的——搞不好人家就是覺得這裏不安全,逃回老巢去了。”
  “劉燕!”
  劉燕擺手:“行了行了,你別跟我在提什麽越國啊古人的。拜托你清醒一點,這不是拍電視機,不是演科幻片!那就是個和咱們語言不通生活習慣迥異的外國逃犯,好不好?”
  阿籍沉默,半天,開口:“那海島你怎麽解釋?”
  “不都說了是地殼運動?”
  阿籍抬頭看她:“劉燕,我當你是最好的朋友,我騙你幹什麽?”
  劉燕點頭,篤定的回答:“所以我說你給愛情衝昏了頭腦,隨便人家說什麽你都信。”
  阿籍氣絕,滴著水的手在半空抖了半天,終於還是垂下來了。
  “你都不信,那還一直幫我,看笑話啊?”
  劉燕忍不住笑了,摟著她脖子往下吊:“可你喜歡啊,我怎麽辦?以前我追星,你不也陪著我省午餐費,就為在隻能看大屏幕的地方瞎叫幾嗓子,第二天還遲到給班主任罰站……傻就傻唄,知道回頭不就好了。”
  阿籍給她這比喻攪的哭笑不得,正要開口,外麵大剛的聲音傳過來:“啊?啊!找到了?”
  阿籍扒拉下劉燕的友情之爪,手都沒擦,直接往門口撲:“找到了!”
  這一聲,嘹亮得陳家二老都把視線重新聚集到她身上。
  “什麽找到了?”
  大剛還在聽電話,擺手讓他們安靜下來。恩啊半天,掛了電話。看看阿籍,又瞟瞟二老,有點不知道怎麽開口了。
  還是劉燕機靈:“他說的是我表姐的外甥,小孩子不聽話通宵上網吧,剛剛是他爸爸的電話吧?”
  大剛連忙點頭:“對對,是她表姐小侄子。”
  陳先生搖頭:“現在的小孩子,真的太不像話了。”
  張女士也嘮嘮叨叨的接口,夫妻倆在這點上倒是一致對外,看著阿籍的眼神更加的譴責。
  阿籍被剛才那一聲“找到了”鼓勵著,別說是二老這點無聲的譴責,就是跪搓衣板也無法冷靜下來醞釀他們所預期的羞愧心理:“在哪找到的,那、那你還不去接回來?”
  大剛搖頭:“是有人看見了,不是找到了——他坐公交車上,西站方向去了。”
  阿籍結巴了:“他身上怎麽會有錢?他明明……”給劉燕在胳膊上掐了一下,改口:“他一個小孩,身上哪來的錢?”
  大剛也一臉無奈:“我哪知道,人家隻看到他上車,中午一點二十三的201環城線車。”
  張女士插嘴:“大剛,這就是你的不對了。自己家侄子,哪能說不管就不顧的?快去找,現在小孩不教育可不行!”
  阿籍求之不得,也幫著煽風點火:“是啊,大剛哥!”
  劉燕訕笑,隔著衣服又掐了她一把:你當我男朋友警犬啊?
  虧得大剛脾氣好,對共翳也是好感多敬意高,果然下樓去開車了。
  “諸位美女放心,我那哥們開公車的,跑不了他!”
  說著,車子一溜煙跑沒了。
  回到樓上,張女士忍不住誇起大剛來,誇完大剛讚揚劉燕眼光好,最後延伸到阿籍那次“美麗的錯誤”。
  陳先生剛好點的臉色又黑下來了,把茶杯放茶幾上一放,重重的哼了一聲。什麽“美麗的錯誤”,那就是□裸的敗壞門風!
  張女士扯扯老伴的衣角:“你發什麽火?吃炮仗了!”扭頭繼續問女兒:“那人到底誰啊?你們還在聯係?是不是上次那個李警官的同事?”
  阿籍給她這麽大膽的猜測嚇了一跳,連連搖頭。更加堅定了遮掩過去的決心:“……我不說了是不小心,你就別問了……”
  張女士瞪她:“這種事情還不小心?”
  “叮鈴鈴叮鈴鈴——”
  阿籍連忙低頭手機,果然是大剛發消息。一走神,腹誹就從嘴巴裏漏出來了:“沒用套子嘛不就是不小心……”
  陳先生前麵剩下的半杯碧螺春,怎麽也喝不下去了:“不小心?——你有本事!你有本事把那小子給我找來,看我不打死他!”
  阿籍噤口,抬頭有點畏縮的看著自家爸爸,劉燕也嚇了一跳。都說女婿老丈人是仇人,還真沒錯,她家大剛也是一見老丈人就腿軟胸悶的主。
  實在是,老人家太脆弱,又太恩重情深了。

  第十三章、男人與男人

  阿籍到底還是跟著父母回了家。小小的手機捏在手上,汗津津的幾乎要滲出水來。
  張女士的聲音在耳朵邊嗡嗡嗡嗡的轉來轉去,纏的她腦門都脹大了三圈。
  “你看看人家劉燕,做什麽事情要家裏操心的?要工作有工作,要房子有房子,男朋友也是厚道孝順的好孩子……”
  阿籍無奈:“媽,大剛我又不是不認識。”
  張女士繼續嘮叨:“那你怎麽不去多認識幾個,怎麽不帶一個回來給我瞧瞧?”
  阿籍想發火又發出來,對著母親剛燙過的腦袋歎了口氣,歪脖子把腦袋被子裏。
  張女士於是改用懷柔政策,放鬆語氣:“女兒啊——”
  那個“啊”字還沒發全,女兒捏手上的手機震動起來,嘰嘰喳喳的鳥鳴聲不絕於耳。
  “這!這什麽聲音?”
  阿籍抓著手機躥起來,一邊往廁所鑽一邊解釋:“是我的手機鈴拉……”
  “啪”的一聲,門被關上了。
  張女士有點莫名其妙起來,再四下看了看女兒的房間,覺得更加沒法理解了。
  原來不是放零食就是布藝娃娃抱枕的枕頭邊放著《中華上下五千年》、《戰國策》、《越王勾踐》,床頭櫃子上攤著《時間簡史》、《果殼中的宇宙》、《穿越時空的愛戀》……
  甚至,她還在那堆亂七八糟的書頁上看到了阿籍的筆記:“假如存在第四維,假如第四維介入第三維空間……消失不等於時間倒流,時間是一種無法定義的……”
  張女士崩潰了,當年又是皮鞭又是棒棒糖的伺候,都沒見她好好學習。現在都二十多了居然好學起來!
  正想著,勤奮好學的女兒從廁所衝出來了,拿了包套上鞋子,一陣風似的往外麵衝:“媽,我晚上不回來了,同學聚會!”
  張女士歎氣——女大不中留,她現在算是見識到了。
  阿籍拎著包急衝衝下了樓,才發現自己連手機都拉在廁所洗漱台上了。顧不得這麽多,打了車直接往大剛家趕。
  銀白色的小區,插著“不許攀折花木”警告牌的綠化帶,小狗追小貓小孩追小孩的樓梯口……她喘了好幾口氣,才伸手去按門鈴。
  開門的還是劉燕,也是滿頭大汗。
  阿籍往屋裏一看,共翳果然板著臉坐在那裏。還穿著中午時候的那套衣服,身上也沒磕著碰著的樣子,兩手抓著大剛的左胳膊,使勁的往外一拉,嘎啦。
  大剛尖叫起來,嗓門比樓下的母貓還淒厲,聽的劉燕心肝直顫。拿著塊濕毛巾蹲邊上給他擦汗:“你輕點啊!輕點輕點——老公,沒事吧?”
  共翳很有些不以為然,脫臼而已,鬼叫什麽!真不是男人!
  看著小情侶倆你儂我儂,他從沙發上站起來。
  大剛臉上都是冷汗,抬頭衝他翹拇指:“大、大哥好手藝!謝謝啊……”被劉燕掐了一把,才覺著有點本末倒置了。要不是去找他,哪能搞的這麽衰。
  阿籍偷眼看共翳,麵癱似的表情,看都不看她一眼。
  “共翳?”
  不但沒反應,還明顯一幅拍拍手打算離開的樣子:“他,幫你們送回來了……”
  大剛很窩囊的沒聲息了。人是他找著的,問題就是“追捕”的過程太過慘烈。
  大街小巷跑了半天不說,還差點給流浪狗啃到。共翳反應又快,話都懶得跟他說,他一著急,就上去扭打了……很自然的,他自己給人反摔到護欄上,脫臼了……
  劉燕也覺得有那麽點不可置信:“你真跑不過他?你當年可我們校田徑隊的啊!”
  大剛小聲嘀咕:“田徑隊頂個屁,那個根本就不是人!我跟你說,不但得會跑,還得會跨欄,會爬牆……哎呦,我腳踝上還蹭破了一大塊皮!”
  阿籍則整個注意力都放在始作俑者身上,小媳婦似的跟在他後頭,咕噥:“你去哪啊?你等等……”
  看著他熟練的擰開門鎖,抬腳下樓,阿籍慌了:“共翳,你聽我說……你可不能做錯事……”
  共翳人高腿長,走的也快,她小跑才勉強跟得上:“我跟你說……不管你是打算去偷還是搶,我們這都有監視器攝像頭的——就是那種把人裝黑盒子裏去的東西……”
  共翳停下來了,眼神冷嗖嗖的掃到她臉上:“還騙我?我就會做這些?”
  阿籍呐口,伸手想拉他胳膊,給甩開了。
  “……我的意思是說,等我工作定下來了,再找個機會跟我爸媽……”
  共翳腳步更快了,她隻好追著跑起來,額頭上全是汗:“你怎麽說不聽的!你以為我容易,這麽熱的天,身上也不帶錢——這一整天你知道我怎麽過的?我……”
  共翳沉默,繼續往前走。
  阿籍停下了,喘氣,氣得哭起來。
  在海島上時,那是最司空見慣的事情。鬧別扭,冷處理、哭,然後和好。
  然而這次,共翳連頭也沒回。
  黃昏的馬路上行人不多,車輛卻不少。共翳不懂得紅綠燈的規範,看見空隙就往路中央穿。
  阿籍眼淚還在掉,腳下卻又動起來。
  小性子是什麽時候鬧都來得及的,人卻是丟了就找不回來的,可不能拿這個開玩笑。
  “刺拉——”
  迎麵過來的卡車停下了,後麵的車也連續一陣刹車狂響。車窗上有人探出頭來,衝著在馬路中間拉扯來拉扯去的兩人大吼:“要死了!要死死遠一點!”
  共翳一怔,已經給她拖著往人行道上走了。
  “對不起,不好意思。”
  阿籍拉著他往路邊退,一邊退一邊道歉,手悄悄地在自己腦袋上指了指,擺手。
  領頭罵的卡車司機瞪眼:“有病就別讓他在外麵亂走,真%&%×……”
  下麵的話共翳沒聽懂,那語氣卻很明顯是在罵人,要不是阿籍攔著,怎麽收場又難說了。
  車子呼嘯著一輛接一輛開走。兩個人並肩站在站牌下,明明氣都還沒消,卻又詭異的又折騰不起來了。
  阿籍兩隻眼睛腫得跟染紅了的核桃似的,視線卻在轉來轉去觀察形勢。一邊從包裏找出濕巾擦汗,一邊跟他商量:“我們回去好不好?”
  共翳僵硬,很有些放不開麵子:“不用你養我……”
  阿籍結巴:“……我也沒打算養你。”見共翳表情更不好看了,連忙又補充了幾句:“不是不肯養,是養不起……我現在是負存款。欠劉燕的錢還沒還呢……”
  共翳斜眼:“存款是什麽?”
  阿籍比劃:“就買東西的貨幣。”
  他了然,然後鄙視:“真沒用。”話是這麽說,語氣卻比剛才溫柔的多。
  阿籍有點摸到他心思了,試探著:“那你住院的錢還欠著,你得和我一起還……”
  共翳點頭,阿籍樂了:“那我們回去吧,不然你走了,我上哪裏找人去。”
  共翳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等回過神已經在回小區的路上了。
  “你不相信我?”
  “……”
  阿籍訕訕地,半天才想到話題轉移:“……晚飯想吃什麽?雪菜肉絲?清炒萵筍?還是要番茄炒蛋?”
  共翳臉色有點發綠了:“肉。”
  阿籍點頭:“那就弄點肉丸子。”
  共翳不吭聲了,肉要肥才好吃,一大塊從滾水裏撈起來,油光發亮……很明顯,這個觀點還是很不一致的。
  晚飯是阿籍和劉燕一起做的。
  共翳端端正正的坐在沙發上看動物世界,偶爾朝廚房看看,鎮定的像尊佛爺。大剛搬了條小凳子過來,在他邊上剝豆子,一邊剝一邊就有點來氣。
  憑什麽我受傷了還得剝豆子,他壯得跟牛似的就能這麽悠閑?
  捏碎了好幾個豆莢,大剛開口:“大哥,你哪人啊?”
  共翳轉頭看他,很認真的回了句:“越國。”
  大剛點頭,越南人,怪不得這麽黑。
  又問:“大哥你中國功夫哪學的?”
  共翳詫然:“什麽中國工服?”
  “功夫!”
  大剛說著做了個李小龍的經典pose,“啊打啊打——打——”
  共翳搖頭,詭異地看著他:“不會。”
  大剛指指自己的胳膊和腰:“都給你掄青了,還不會?嘿,你跟小陳咋認識的?”
  ……

  第十四章、男人與女人

  在客廳坐了一會,共翳有點耐不住了,跟著剝完豆子的大剛往廚房擠。
  劉燕是做慣了家務的,圍著個花圍裙在翻炒。阿籍戴著袖套蹲地上洗魚,菜刀刮的鱗片吱吱作響。
  共翳看了看,實在沒什麽地方可以容身的,隻好退回到客廳。
  大剛洗幹淨手,拎了兩罐啤酒出來。
  “喝啤酒?”
  共翳接過去,視線在水果盤上轉了轉,拿起水果刀,一捅一撬,啤酒噴了出來。
  大剛也正扯下拉環,酒剛灌進嘴巴裏,就給他這暴力的手法嚇到了,噗的噴出一大口啤酒:“咳咳,咳咳……大哥你……哈哈哈哈哈!”
  劉燕舉著勺子從廚房探出頭來:“你們倆要死了,弄的地板上全是酒!”
  倆男人無辜的看向她,一個拿著水果刀一個拎著濕透的襯衫前襟。
  阿籍憋著笑,手裏活魚蹦的幾尺高。
  飯菜上了桌,四個人圍著桌子坐下來。
  阿籍把自己麵前的紅燒豬肘子換到了共翳麵前。劉燕很不屑的睨了她一眼,她視而不見,笑嘻嘻的開口:“共翳你吃這個。”
  共翳點點頭,舉筷子吃起來。
  大剛看看自己麵前的空飯碗,朝劉燕使使眼色:“老婆,也給我盛個飯。”
  劉燕橫眼:“你自己手斷了?”
  大剛歎氣,站起來自己動手盛飯。
  共翳瞟了眼劉燕,再看看阿籍,嘴巴歪了歪,低頭吃菜。
  阿籍還在念叨:“嚐嚐這個,宮保雞丁!”、“這個也好吃……”尾音又高又翹,臨消散時候打個柔柔的彎。
  大剛聽得牙都酸了,捅自己老婆:“哎,不都你做的……”
  劉燕嘎嘣咬斷一截排骨:“所以說她無恥嘛。”
  共翳恍若不聞,偶爾挑一下食,用筷子頭把不愛吃的夾到一邊,然後混著大量米飯一口吞下。
  客廳的電視還開著,熱熱鬧鬧幾個廣告跳過去,黃金檔的電視劇開始了。
  阿籍扭頭看了一眼,心頭一跳,伸手就要換台。
  劉燕也看見了,瞅著片頭上的“會稽之恥”幾個字,拉住阿籍。
  “看一下——”
  阿籍瞪她,她也瞪回來,還眨眼睛暗示——試探人的好機會,幹嘛遮著掩著?
  屏幕上的劇情卻已經飛快的進展開來。
  一大群上身□的越國死囚開始自刎,呼喝一聲,紛紛倒地。
  大剛“嗬”了一聲,評價:“太假了!那劍這樣一抹就能死人啊,哈哈哈……”
  越國趁亂攻打吳國,吳國為報仇又反攻越。數千年前的曆史人物已經成為了一個符號,頂著“伍子胥”、“夫差”字幕的演員照著史書的記載開始演繹別人的人生。台詞是簡單易懂的大白話,就連殺戮,也是簡單的一晃即過。
  共翳盯著屏幕看了幾眼,眉頭皺起來了。
  幾個演員束發高冠,大袖子甩來甩去的在那邊發火。阿籍他們當然看得出是在演戲,他卻開始認真起來。尤其看到殺人的地方,眼睛亮的幾乎要燒起來。
  “夫差,你忘了殺父之仇了嗎?”
  即使聽不全台詞的意思,那一直重複的“吳國”、“越國”幾個字,他是明白的。
  “滅,是什麽意思?”
  阿籍張張嘴巴,還沒想好詞,大剛開口了:“就是幹掉嘛,滅越,殺越國人搶越國地……”
  配合他回答似乎的,蓬頭垢麵的演員也跟著舉劍高喊:“越國的江山丟了!”
  共翳掐斷了筷子,怔在飯桌上。
  接著是圍攻會稽山,扮演勾踐的演員揮著劍在糾結亡國滅種保持尊嚴好還是苟且偷生待來日重盛。
  “你們是在嘲笑我,折磨我,為什麽還不動手?”
  演員聲音低啞,用詞也晦澀起來,共翳目不轉睛的盯著屏幕上的追著人揮劍的勾踐。
  場景很熟悉,又陌生的不行……
  真實的曆史不全是這樣的,但也不全錯的。他看著熟悉的衣冠發式和陌生的地貌背景,表情說不出的嚴肅。
  阿籍果斷的關掉電視,畫麵驀地黑下來,一瞬間什麽大夫君王都沒有了。
  餐桌上的絲瓜湯還冒著熱氣,糖醋排骨堆了滿滿一盆。
  共翳一把搶過她手上的遙控器,重新打開,一集片子正好結束。黑底白字,豪情萬丈的在播片尾曲。
  阿籍解釋:“這就是個電視劇,跟我以前和你解釋的一樣,假的……”
  共翳瞪她,眼睛裏明顯有憤怒。
  大剛看著不對,也在邊上勸解:“要看這東西還怕沒有?一會上網找不就好……”
  劉燕扯扯自己男人胳膊,大剛難得強硬了點:“男人說話,女人吵什麽。大哥你別急,一會我找給你看。”
  ……
  一頓飯就這樣吃的不歡而散。
  看著跟著大剛擠在電腦前的共翳背影,阿籍心頭直跳,劉燕倒是放得開:“你瞎轉悠什麽啊,過來幫忙洗碗!”
  阿籍踟躕,跟她嘀咕:“……你說他看得懂不?”
  劉燕搖頭:“我怎麽知道。”
  阿籍拿幹布擦著碗:“應該看得懂才對……”
  劉燕把幹淨的碗筷放進櫃子裏,提醒她:“你晚上睡哪?我不提供色情場所的啊,你媽要知道不罵死我。”
  阿籍臉刷的紅了:“你說什麽啊!”
  劉燕哈哈大笑,拍著她肩膀樂:“小妹妹,臉這麽紅幹什麽?”
  阿籍爆筋:“別鬧了,我說正經事情呢!”
  劉燕果然正經起來:“正經事情是明天你得麵試,我和大剛得上班,你打算把你男人怎麽辦?關著?”
  阿籍更煩惱了,擦碗用力的跟磨砂一樣。
  晚上休息,阿籍和劉燕一個房間。書房太小,大剛隻好委委屈屈的睡客廳,起碼摔了三四次地板,臉都青了。
  共翳老老實實的去書房打地鋪,關門時麵沉如水,看的阿籍心髒一震一震的。
  早上起來,他也還是那副樣子。話比以前更少了,不是一個人坐沙發上看電視,就是望著窗外發呆。偶爾和大剛有些嘀嘀咕咕的話,對她卻又疏遠起來。
  阿籍心裏有點不痛快,給張女士電話催著出了門。
  麵試不過是簡單的走個形式,招的本來就是普通文員,經理又是陳先生的學生,自然一路綠燈。
  阿籍拎著小包風風火火的趕回劉燕家,意外的發現門是反鎖著的。
  她想起劉燕說的不放心,心裏轉過幾個彎,有點明白過來。
  開了門,共翳卻不在客廳。
  她四下找遍,看著大開的陽台窗戶,喊的哭腔都快出來了。共翳才慢吞吞的從外麵樓道走進來——他原來也發現自己被反鎖了,隻是手腳夠利落,又從窗戶爬出來了。
  阿籍捏著電話按了又掛——怎麽怪別人,防人之心不可無,畢竟是借人家的地方。劉燕從小到大的脾氣就是這樣,該義氣的時候義氣,精明起來也是一絲不苟的。
  可是……
  看看陰著臉不說話的共翳,阿籍又覺得心疼起來了。想想荒島上的日子,苦是苦,哪裏受過這種委屈?
  她站在玄關口認認真真的算了筆帳,幹脆一拍牆壁:“我們自己找地方住,有我吃的就有你吃!”
  共翳眼睛裏有什麽一閃而過,然後悶笑起來。
  阿籍學著劉燕的樣子踢了他一腳:“你笑什麽啊?”
  共翳伸手抱住她,蹭了蹭脖子,還是笑。
  兩個人,總比一個人要好。
  話說的簡單,真要找地方卻不是這麽容易的。
  阿籍打了半天電話,報紙也快翻爛了,才勉強找到兩個價錢勉強能接受的地方。
  一個離她單位太遠,一個緊挨著建築工地。
  真是便宜沒好貨,好貨不便宜。
  阿籍聽著噪音極大的環境,問胖胖的房東太太:“那邊的房子多久能完工,總不可能一直這麽吵的吧?”
  房東太太捂著耳朵:“快的快的,最多再一個月。我都給你降這麽多了,一個月之後噪音就沒有了,房租也不漲,很實惠了!”
  阿籍四下打量著這間小平房,地上瓷磚都有好幾塊裂口的了,廚房小小的設在樓梯下,要炒菜都得彎著腰,再進去就是廁所間,真的小的可以了。
  再想想價錢,咬牙:“行……”
  “住出去?”
  張女士以為聽錯了,重複一遍:“你住出去幹什麽?家裏房子空著,單位又不遠!”
  阿籍捏著筷子,咧著嘴巴笑:“我地方都找好了,房租挺便宜的,離單位也近……媽,我總不能要你們養我一輩子吧?”
  陳先生點頭:“獨立是好事,爸爸支持你。”
  張女士不幹了,筷子頭幾乎點到他碗裏:“你支持什麽?女兒不是你生的,你沒痛到過!她一個月那麽點工資,交了房租還剩下多少?吃什麽,穿什麽?”
  阿籍很有點窘迫,臉都紅了:“媽,我自己也能賺錢的……欠你們的錢,我慢慢也都會還的……”
  陳先生難得看到女兒這麽有誌氣,連連點頭,夾了好幾個吃不下的菜心到她碗裏:“爸爸支持你,什麽時候搬?”
  “今天。”
  陳先生愕然,然後重重的拍了拍她肩膀:“好孩子,長大了!”
  衣服、鞋襪、化妝品、筆記本電腦……拖著幾大箱子行李,阿籍滿臉笑容的揮手和眼眶紅腫的張女士告別。
  張女士拿紙巾抹眼角,幫著把薄被子搬上車:“真的不要媽媽跟過去打掃一下?”
  阿籍搖頭,摟了摟母親脖子:“媽,我二十三了,您放心吧。”
  張女士回摟她,她就這麽一個女兒,從小就寵,失而複得之後就更當做心頭寶了。
  明明有條件寶貝著,何必非要趕時髦往外麵搬,搞什麽獨立自由?
  “慈母多敗兒!”,陳先生咕噥歸咕噥,也忍不住看了眼阿籍空蕩蕩的房間。那麽一個小娃娃養到這麽高這麽大,轉眼,十幾年就過去了。
  老人唏噓起來,長江後浪推前浪啊——
  阿籍在車窗裏衝二老揮揮手,朝著她的目的地出發了。
  路上車流如海,窗外呼嘯而過一張張陌生的麵孔。有些隔著玻璃,有些隔著馬路,這麽又那麽遠,卻連讓視線交集一下的空隙都沒有。
  拍拍包裏僅有的那麽點存款,阿籍狠狠的握了握拳頭。
  說不清是出於什麽原因,或許是愛,或許還帶點不大純粹的報恩和感激——第一次,她也有了想變強變高大,有了想要保護一個人的衝動和渴望。

  第十五章、同居生活

  在一片熱鬧的機器聲中,兩人開始了簡樸的同居生活。
  小平房總共不過十幾平米,分隔成前後兩個房間,裏麵一張大床,外間一張小床。外間接著樓梯間改成的廚房和衛生間,新買的煤氣單灶和鍋碗瓢盆都塞在這裏了。
  房東隻提供了張折疊桌子,高不高矮不矮的,阿籍移到小床邊試了試,坐小床上吃飯的話,就剛剛好……
  行李還沒有全打開,洗發水沐浴露肥皂之類的東西還一股腦兒堆在一邊。外麵小院裏堆滿了雜物,看著實在是太亂了。共翳按著她的意思爬高爬低,把深色的窗簾掛了起來——這樣一來,白天屋子裏也非開燈不可了。
  阿籍搖著當扇子的硬紙板轉了一圈,不得不承認,這屋子實在是太簡陋了。
  台式小風扇呼呼呼吹著,汗還是不斷的從額角滲出來往下滴。共翳不動聲色的瞟瞟她執意多買的那張小床,彎腰穿過隻有一人能容身的廚房,擠進連裝一個人都很勉強的小衛生間。
  過了一會,出來:“太小了。”
  阿籍歎氣,攤手往小床上躺,後腦勺“砰”的撞在牆壁上。震得她滿眼金星,眼淚都出來了。
  收拾完大件東西,她半推半拉的把共翳趕了出去。吭哧吭哧的用抹布把地板又擦了一遍,在前屋門口處鋪上紅色的門墊。
  共翳皺著眉頭看著她滿頭大汗的忙著。
  果然,忙完的結果就是“不脫鞋不許進來!”。
  阿籍指指鞋架子上的四雙拖鞋,手臂在廚房衛生間內屋掄了一圈:“在廚房、衛生間就換上麵一格的拖鞋,進屋換下麵的拖鞋!”
  共翳點頭,利落的換下髒兮兮的鞋子,拖著大拖鞋進來,地板還沒全幹,濕漉漉的打滑。
  阿籍看了看小本子上的表格,又發言:“一三五我打掃衛生,你做飯;二四六你打掃衛生,我做飯。周末大掃除,大家一起做!”
  共翳汗津津的就打算往床鋪上坐,阿籍連忙把塑料小凳子塞過去:“你身上有汗,坐這裏坐這裏!”
  共翳低頭看了眼印著維尼小熊的塑料凳子,猶豫了一下,微微顫顫的坐下來。
  這幾把小凳子原來是她買來打算洗菜洗衣服用的,高度太低,質量也不過關。共翳這麽大個子委屈在小凳子上,還真有點滑稽。
  阿籍咧開嘴巴樂了,兩個酒窩陷的深深的,低頭繼續在小本子上劃來劃去。
  “洗衣粉,買了!碗筷,齊了!枕頭涼席,買了!……哎,共翳,晚上吃什麽呀?”
  共翳伸手揉她腦袋,連揉了好幾下:“肉。”
  阿籍的酒窩縮小了,捧著本子看他:“共翳……肉吃多了不好,而且,我們現在很窮,要省錢過日子。”
  “……”
  阿籍指指牆上掛著的大日曆,把二四六用筆圈起來:“這些時候是我做飯,我做主——今天周二,我做主,我決定吃什麽。”
  說得開心,一屁股坐下來,下麵凳子打滑,咯吱摔倒在瓷磚地板上。
  共翳連忙把人扶起來,阿籍揉著屁股拍拍凳子:“便宜沒好貨……”
  小平房外麵是條小巷子,拐個彎就有小攤子買新鮮的肉和菜。阿籍深受母親的教導——獨此一家必定坑錢,貨比三家才能便宜!
  拉著共翳穿過小菜攤,直奔隔了半條長巷子的大菜場。
  出島這麽久,共翳還是第一次來菜場。看著人擠人菜挨菜的場景,他不得不歎服,好一個太平盛世啊!
  阿籍推推一臉嚴肅的他:“臉上肌肉這麽緊張幹嗎,買菜呀!”
  她還是剛才打掃衛生的打扮,短褲子短T恤的打扮,靈活地擠到肉攤子前麵:“老板,要排骨!”
  穿著藍褂子的老板甩出一大塊豬前腿肉,招呼:“大排小排?”
  阿籍努力回想張女士的買肉經,嘀咕:“什麽大排小排,我要帶肉的骨頭——啊,對了,豬前腿肉不要!”
  肉攤老板瞪住她:“你買排骨幹豬前腿肉什麽事?做什麽吃的?要多少?”
  “子排燉筍幹”,她掂了掂分量,估摸,“要……一斤差不多了吧?”
  老板把排骨放到砧板上,三下五除二切好,上秤價錢:“十塊三毛。”
  阿籍付錢,共翳已經給幾個老阿姨擠到對麵賣豆芽的攤子去了,費了半天勁才出來。
  接著逛到蔬菜攤,阿籍挑了些毛豆和小青菜,嘀咕:“帶殼的三塊一斤,不帶殼的一塊五……”
  賣菜的大嬸笑了:“小姑娘好會過日子。”說完,衝她使使眼色:“和男朋友來買菜呀?”
  阿籍露酒窩笑:“是呀是呀,老板娘豆子能不能再便宜點?”
  大嬸看看電子秤:“行,一共三塊兩毛,算你三塊整的。”
  薑塊、大蔥、食鹽、味精……
  兩人轉了半天,又買了些蔬菜和白米,滿身臭汗的從菜場出來。
  阿籍提著水當當的新鮮蔬菜,共翳抗著一大包袋裝米,另一隻手上還拎著箱泡麵。
  ——對於速食食物,阿籍的意見是,不能多吃,但也不是不能吃嘛。
  回到家,看看天色還好,阿籍搬了條小凳子坐門口給劉燕打電話。果不其然,收到一大串色字頭上一把刀萬惡淫為首之類的勸誡,劈劈啪啪,簡直跟放鞭炮似的。
  混淆著外麵工地作業噪音的動靜,真是鬧的可以。
  阿籍捂著話筒等她激動完,小心翼翼的報了住址:“你別這麽緊張嘛,我有分寸的……”
  “你那邊什麽聲音這麽吵?”
  “工地施工嘛,不然房租哪能這麽便宜……”
  劉燕罵了一聲,換口氣:“你讓那小子接電話!”
  阿籍警惕:“幹嗎?”回頭一看,共翳不知道什麽時候把上衣脫了,隻穿著條牛仔褲從屋裏出來。
  “你讓他接電話!”
  “你幹嗎啊?”
  兩個女人僵持下來了,好半天,劉燕才咬牙切齒的開口:“你讓他接了,我明天把大剛托哥們辦的假證件都送過來。”
  阿籍猶豫了一下,同意:“那你可別亂說話!”
  “……”
  共翳詫異的看著阿籍把手機遞過去,放到耳朵邊。聽到聲響,他很快的拿開了,然後又慢慢的放回到耳朵邊。
  阿籍湊過去想聽,被他站起來避過了。
  劉燕的聲音隱隱約約的傳來,阿籍隻後悔自己手機接聽聲音設置的不夠高,推了共翳一把,坐回到凳子上。
  共翳沉著臉聽了一會,把手機還給她,也跟著搬了條凳子坐下來。
  阿籍踢他小腿:“喂,她說什麽了?”
  “……”
  “喂?”
  共翳搖頭,一臉的嚴肅:“沒聽懂。”
  阿籍直覺他在撒謊,不高興了,站起來往屋裏走。
  共翳跟著拿起兩條小凳子,進屋。
  工地施工一直持續到傍晚六點多,阿籍在安靜下來的屋子裏籲了口氣,洗菜淘米準備做飯。
  共翳嫌衛生間太擠端了盆水打算到小院子裏衝涼,被她死活攔住,關進衛生間。
  “你瘋了啊,給別人看見,不罵你變態才怪!”
  剛嘮叨完,就發現他沒帶換洗的衣褲進去,滿手油膩的咬了半天牙,洗手擦幹。翻箱子理櫃子,好不容易把他睡覺穿的平腳大褲子找出來,共翳已經豪邁的彎腰出來了。赤條條□,正拿著條毛巾擦頭發。
  阿籍“啊啊”尖叫兩聲,把內褲什麽的塞他手裏,推著他往裏屋走:“暴露癖啊你,快把褲子穿上!”
  共翳有點莫名其妙的關上門,以前不都是這樣的?
  阿籍臉紅心跳,急匆匆把高壓鍋放上煤氣灶,打火打半天才發現沒開煤氣閥門。
  原則問題,還是要保持的!
  洗豆子,裝盤,清蒸。
  洗米,下鍋,插插頭。
  打雞蛋,放湯,打蛋花。
  三菜一湯上了桌,阿籍才發現一點點小問題。
  米飯是用小電飯煲做的,無奈水放太少,飯芯還是硬的。清蒸毛豆鹽放太早,豆子也硬的不行,筍幹倒是泡開了,就是糖放多了,排骨的甜味比鹹味還大……
  兩人圍坐在小桌子上,共翳吃的還算有胃口,她就有點食不下咽了。
  “哎,豆子是不是硬了點?”
  “還好。”
  “排骨甜不?”
  “還好。”
  “那……飯硬不硬?”
  共翳嗆了一下,扒下一大口米飯,麵不改色:“還好。”
  阿籍心裏小感動了一下,自己又不好挑自己的食,低頭繼續嚼飯粒。
  半小時不到,一電飯煲米飯見底了。
  共翳按著約定彎腰進廚房洗碗。阿籍示範了下洗潔精的用法,捧著撐的不像話的肚子進衛生間衝涼去了。
  洗完澡出來一看,嗬,幹淨倒是幹淨,就是那兩根濕答答的懸在架子上晾幹的電線看起來太驚悚了。
  “共翳,電線不能碰水的呀!”
  正無聊躺在床上翻雜誌的共翳扭頭:“什麽?”
  阿籍無力了,換好拖鞋走過去:“裏間床大,你睡裏麵好了。”
  共翳沒吭聲,點頭,爬起來往裏麵走。精壯的腰際還有些泛白的舊傷疤,動起來顯得有點猙獰。
  阿籍鎖好房門,找出薄被子送進去,幫他把小電扇打開:“旋轉這個風就變大,這個變小,這個定時……”
  突然覺得臉頰一熱,等側過臉去,他又把臉挪開了,神色淡淡的。
  阿籍彎眼睛一笑:“晚安。”
  “……晚安。”
  或許是白天搬家太累了,又或者難得安心下來,這一覺睡的天昏地暗。阿籍睜開眼睛時,太陽已經炎炎的高掛在天空中了。
  共翳醒的早,正赤膊在屋外走來走去,似乎是怕驚擾了她,一點腳步聲也沒有。
  阿籍摸出枕頭下的手機看時間,驚呼一聲直坐起來——第一天上班,要是遲到就完了!
  早飯也顧不得吃,隨手塞給共翳些錢,洗漱完就往外跑:“你隨便吃點啊,回來我教你怎麽用那些做飯的東西……我得走了,來不及了來不及了!”
  一邊說一邊跑,一邊還檢查拎包裏有沒帶粉底液睫毛膏,預備著上了公司的班車在補妝……
  共翳在屋子幾轉悠了幾圈,把房間鑰匙在手裏拋了拋,穿上上衣,也鎖門往外麵走。

  第十六章、金魚與英雄

  把戶籍證明上的名字反複念了幾遍,阿籍還是有點接受不能:
  “趙——建國?”
  劉燕靠在小床上搖扇子:“怎麽了?”
  阿籍搖頭,又小聲念了一遍:“這名字……也太……”
  劉燕爬起來,又揀了片西瓜:“那他真名到底怎麽寫?”
  阿籍繼續搖頭,她哪知道是哪兩個字——共翳唯一寫過的幾個字都曲曲扭扭跟打了激素似的,認得出就有鬼了。
  “我就知道念‘gongyi’,怎麽寫就不知道了。”
  劉燕托著下巴想了會,拿筆在白紙上亂畫:“共工的共?”
  阿籍捏著紙片一抖:“我是這麽著理解的……”
  劉燕瞟她一眼,按讀音隨便湊了幾個組合——共意、共毅、共翼……最後挑中上回病例上的打錯的那個“翳”字,舉起來看了看:“共——翳——”
  然後點頭:“確實比趙建國好看好聽多了。”
  阿籍也看了兩眼,共翳、共翳,寫起來還真挺好看的。
  坐小凳子上吃西瓜的大剛安慰他們:“名字嘛,叫什麽不是叫?我哥們做事有譜的很,你看這假證做的,絕對蒙人!”
  “絕對絕對,你絕對給警察看看,成天跟些狐朋狗友混!”,劉燕瞪他,“你要再跟那些亂七八糟的人鬼混,總有一天我得休了你——”
  大剛訕訕地摸摸鼻子,轉移話題:“哎,大哥人呢?怎麽沒見著他?”
  阿籍指指外麵:“出去找吃的了,晚點才回來。”
  這話聽起來古怪極了,仿佛跟形容母雞出門覓食似的,劉燕下意識的抬頭去看牆上:“這玩意他畫的?我說審美怎麽這麽奇特。”
  阿籍當然知道她說的是什麽,窘迫的點了點頭。
  那是兩幅一寸來高寬的小圖,估計是用筷子頭劃上去的。一圈圈腦袋棍子身體小人的一天活動報告圖。
  第一幅是太陽在東邊升起的時候,小人兩腳開開的走向裝滿食物的大果樹。第二幅太陽已經往西落下,小人背著食物走回小屋——不知是習慣還是怕她認不出自己,共翳還在代表自己的小人背上添了把三角小弓。
  筆畫深淺均勻,意思倒是挺明了的,就是那小人動作傻了點。再聯想到共翳那張臉,劉燕有點承受不住了,拍著桌子哈哈哈大笑。
  大剛倒是很欣賞:“畫的不錯嘛,比我小侄子畫的強多了,還有點兒……那啥壁畫的味道。”
  阿籍又把那張戶籍證明看了一遍,左看右看,也就是一張白紙上一紅章,然後龍飛鳳舞的幾個字。
  她心裏有點忐忑,問大剛:“這樣真的能行?”
  大剛指著下麵的簽名給她看:“你看這個,有這人的簽名和這章,比什麽都管用。他戶口先落在我哥們老家,那邊年年有超生逃生的,多了去了……年紀大點的,就說當年農村百姓沒那個意識,多塞點錢,還是好搞的。”
  見阿籍還是有點將信將疑,他把吃完的西瓜皮扔進空盤子裏,接著安慰:“我那哥們自己也是超生的,沒法子,他上麵仨姐姐……”
  阿籍遲疑著點點頭,有點安心了,又問:“那你哥們叫什麽?”
  大剛吞下一大口西瓜:“趙建華啊!”
  “……”
  “他們村都姓趙,排到他那輩就是‘建’字和‘先’字輩。”
  阿籍心裏默念了一遍趙建國趙先國,覺著還是前者好聽點:“那身份證什麽時候能弄來?”
  “這個簡單,你拉他去拍個證件照,送禮物打點打點,半個月就好了。下次再趁買房或者工作的機會把戶口轉過來,好弄的很。”
  阿籍點頭,又轉頭跟劉燕商量:“劉燕,我欠你那錢……”
  劉燕揮手:“行了,你先顧自己的吧。別真給人騙了還不識好歹——男人可不能慣著,就沒身份證,外麵工地抗個沙包總會吧?”
  呼應她話似的,外麵水泥攪拌機的聲音更響了。
  阿籍嘀咕:“那種地方不安全,人家有戶口有身份證的出事都不一定要的到賠償,萬一……”
  劉燕瞪她:“你真當他是豌豆公主了?”
  阿籍閉嘴了,神色卻還沉浸在憂愁裏:確實不大安全嘛!
  天色漸漸暗下來,共翳臉上流著汗,身上衣服全濕了,手裏還拎著一大袋小金魚。還沒到小區門口,那大白饅頭似小車就已經映入眼簾。
  他愣了一下,加快腳步,果然聽到小院裏傳來嘻嘻哈哈的聲音。
  “大哥,回來了!”
  共翳點頭,邁步往裏麵走。
  大剛衝屋裏喊了聲,阿籍果然迎出來了。
  “你去哪了?這麽久?”
  上下打量了他幾眼,抱怨:“怎麽衣服頭發都濕透了?汗濕的?”
  共翳搖頭,把金魚袋子遞給她。
  阿籍接過袋子,低頭看了看:“哪來這麽多金魚啊?”
  共翳不大舒服的扯了扯濕漉漉的T恤,含糊的敷衍:“路上人家送的。”
  大剛跟過來拍他肩膀:“帥哥就是帥哥,走大街上就有人送東西啊——咦,真這麽熱?全濕透了!”
  阿籍瞟了眼他腳上的鞋子,也是濕答答的。再探頭往外麵一看,果然一路上都是濕漉漉的腳印。
  她拉著他往衛生間走,順手把金魚放臉盆裏:“這樣要感冒的!上次肺炎剛好,這次又這樣亂來!”
  一邊念叨,一邊又手忙腳亂的翻出幹淨的換洗衣服送進去:“別用冷水,用熱的。”
  轉悠來轉悠去,活脫脫一個愛嘮叨的小婦人。
  劉燕看的直搖頭,大剛也覺得驚訝:“老婆,咱們以後結了婚也這樣?”劉燕戳了戳裝金魚的塑料袋子:“幹嘛,不樂意了?”
  大剛咧嘴巴笑,湊過來親了她一下:“哪能啊,感慨一下嘛。”
  阿籍嫌地方擠,把他們倆連人帶金魚的從小廚房趕出來,又用電茶壺燒水泡了幾袋感冒衝劑。
  裏屋外屋總共就這麽大點地方,衝劑一泡起來,整個屋子裏都飄滿了藥味。
  劉燕把臉盆端放門口,眼看那小魚都快翻肚皮了,這才解開袋子,把金魚倒進臉盆裏。
  小金魚起碼有幾十尾,黑的紅的金的花的,晃著尾巴在銀白色的盆底遊來遊去。看起來,倒是挺活潑的。
  她掰了點西瓜瓤進去,居然也被一點不剩的搶吃掉了。
  阿籍拎著水壺湊過來,拍掉她正打算往盆裏扔的西瓜籽,小聲:“你說,他是不是給人欺負了?”
  劉燕眨眼:“誰給欺負了?”
  阿籍朝衛生間使了個眼色,表情十足的母雞護雛:“剛才我看到了,他胳膊上好大一條指甲印,血絲都滲出來了!衣服褲子鞋子全濕透了,肯定不是汗。”
  “那你直接問他不好了?”
  阿籍壓低聲音:“那他肯定死都不說……”扭頭看了看緊閉的衛生間門:“男人的臭毛病,死要麵子!”
  蹲一邊看魚的大剛有點尷尬了,幹咳兩聲:“男人也不一定……”
  劉燕瞪眼:“女人說話,男人多什麽嘴?”
  大剛無奈的站起來,點了支煙四下轉悠起來——惹不起,躲總躲的起吧。
  不出阿籍的預料,共翳清清爽爽的從狹小的衛生間從來後,果然是一臉什麽都沒有發生的麵癱模樣。
  劉燕安慰她:“算了,人不是好好的?你再杞人憂天下去,就跟你媽一樣了。”
  阿籍歎氣,彎腰看看地上的金魚:“這魚長的倒挺好看的。”
  共翳聽到她誇魚,也跟著走過來:“太小了,煮起來就隻有一點點,不夠吃。”
  “咳咳,咳咳咳!”
  大剛一下子掐斷手上的煙,捂著嘴巴咳嗽起來。
  阿籍瞪大眼睛,劉燕也把嘴巴裏的西瓜籽吐出來了。幾個人低頭看看這些不過拇指大小的觀賞魚,視線再落到他波瀾不驚的臉上,都有點匪夷所思起來。
  這花花綠綠的……還煮起來吃……太、太惡心了點呀!
  阿籍果斷地把盆端到一邊:“晚飯還是我來做吧。”
  共翳不大理解他們那古裏古怪的臉色,下意識的就懷疑是在嘲笑他,幹脆的閉緊嘴巴,不答應也不反駁。
  劉燕卻當他是順杆上了,衝阿籍咕噥:“賺錢養家你一個人來承擔,家務活也你一個人幹?做人怎麽能這麽不要臉,還男人呢……”
  共翳看向她,眼神冷颼颼的。劉燕也不甘示弱,氣勢一點也不比他低:“瞪什麽瞪,你眼睛大啊?”
  共翳皺皺眉頭,看了眼一邊一直狂扯他衣角的阿籍,黑著臉往屋裏走。
  阿籍衝劉燕使勁擺手,跟進去:“你別生氣,劉燕她就嘴巴壞……”
  劉燕在後麵接嘴:“對,我嘴巴壞——總比某些人心眼壞好。騙吃騙喝……”
  大剛聽不下去了,踩滅煙頭勸架:“算了算了——人家小兩口的事情,你管這麽多幹嗎?”拉著火藥桶似的媳婦往外麵走:“小陳,天都晚了,我和燕兒先走了。”
  劉燕一把掙脫:“走什麽走,吃了飯再走!”
  大剛還要勸她,院子大門卻給敲響了:“有人不?有人不?”
  劉燕火氣正旺,隔著門大喊:“找誰?”
  “居委會的!”
  劉燕氣癟了,連忙開門:“阿、阿姨,有什麽事?”
  門站的卻不是什麽阿姨,高高大大一個中年男人,拎了一大袋水果氨基酸,見門一開就往裏衝。
  大剛伸手去攔,差點給他推地上:“你幹嘛?擅闖民宅啊!”
  劉燕急了,跟著也要往裏麵追,剛才喊門的阿姨這才從擠進來拉她:“姑娘別急,別急。這是好事情,光榮啊!”
  劉燕懵了,指著已經和大剛扭打到平房門口的男人:“你怎麽睜著眼睛說瞎話,什麽好事,他誰啊他……”
  阿籍和共翳也聽到動靜,一個拎著水壺,一個拿著件濕衣服,從屋子裏迎麵走出來。
  “找誰?”
  阿籍話還沒問完,男人已經看到共翳了。推開大剛,神色激動著往地上跪:“救命恩人啊,恩人——”
  一邊跪一邊哭起來,鼻子眼睛一片通紅。
  大剛這時候也傻了,手還扯在他衣領上,眼睜睜看著蘋果從扯破了洞的塑料袋裏滾出來,散了一地。
  這又唱的哪門戲?
  阿籍也給驚悚到了,拎著水壺的手死死的抓著提手。
  共翳倒是很鎮定,大步走過來,一把就把男人扶起來了:“不用謝,你已經把魚都送給我了。”
  男人抓著他胳膊繼續哭:“我三代單傳,就這麽一個孩子。恩人啊。恩人——”說著,膝蓋一軟,又要跪。
  共翳沉下臉,手掌用勁,死抓著他拎直:“別跪了!”
  旁邊幾個人都有點反應不過來,唯獨站劉燕邊上的居委會阿姨咯咯直笑:“我說好事吧!這師傅也真有心,把我們這一條街都快打聽遍了。‘又黑又高,臉上還帶疤’——我就想,長的這麽有特點的,肯定是說陳小姐愛人……”
  劉燕盯著那給共翳拎著,想跪跪不下去的中年男人,張嘴:“阿姨,到底什麽事啊?”
  阿姨臉上的笑容更加燦爛了:“哦,小夥子還沒跟你們說?見義勇為啊,剛才那賣魚師傅孩子掉大江裏了,多虧他給救起來——這麽深水呢,救了人也不留名,就意思意思拎了人家一盆金魚……真是個好小夥子!”
  劉燕愕然,看著那邊黑著臉聽人哭訴表達感激之情的共翳一陣發呆。
  看不出,還挺有社會公德心的嘛。
  阿姨見她聽的認真,說的更起勁了:“……你說金魚值多少錢,人命值多少錢?真是個好小夥子——對了,他叫什麽名字?”
  劉燕咽了下口水,有點吃力的消化掉這一大串信息:“趙、趙建國。”

  第十七章、所謂戀愛

  英雄啊——
  阿籍第四十八次發出感慨,連經理把文件拍到她桌子上都沒有反應過來。
  “小陳?小陳?”
  她回過神,收起臉上的白癡笑容:“啊,王姐,什麽事?”
  “把這份報告改一下——大中午的坐這裏傻笑,有喜事?”
  阿籍連連搖頭,舌頭尖亂竄:“我連著兩個早上吃到雙黃蛋,正琢磨著去買彩票……”
  “行了,認真點。”,王璐壓低聲音,“真有人了?沒聽陳老師提過呀?”
  阿籍刷的白了臉,小小聲:“沒有的事……您可千萬別跟我爸亂說!”
  王璐一幅我明白我理解的表情,拍拍她肩膀,回辦公室去了。
  牆上的時鍾不快不慢的走著,好不容易到了點,阿籍把電腦一關,飛快的收拾東西跑路。
  王璐好奇,往往樓下瞟了一眼,正看見她飛奔向一個穿著灰T恤的背影——呦,還戴墨鏡,夠有範的!
  阿籍氣喘籲籲的跑到共翳麵前,拉著他就往車站走:“你怎麽來了?”
  共翳手插著褲子口袋,慢慢的開口:“認認路。”
  阿籍停下腳步:“……走過來的?”
  共翳點頭:“也不是很遠……”
  阿籍嚇出一身冷汗,這路上岔道這麽多,車流又大,可不大安全!
  “既然出來了,幹脆把證件照拍了吧。”
  共翳毫無異議,任由她拉著走。
  快印店、小發廊、快餐店……她挑了家客人稀稀落落的小飾品店,走進去:“老板,能拍證件照不?”
  老板娘刺溜刺溜的吃著涼拌麵,招呼:“能的能的,你們先坐那邊等一下。”
  阿籍就拉著他在放滿大頭貼紙的小桌子前坐下了。
  共翳伸手翻了翻桌上的彩色冊子,一頁頁,都是古古怪怪的中空小相框。
  阿籍眼珠子轉了轉,拉著他鑽進一台拍拍樂裏:“你別看我啊,看鏡頭看鏡頭!”
  共翳僵著臉轉過頭,果然看到兩張白兮兮的臉。
  “唉,靠太近了,站出來一點……”
  共翳任由她把墨鏡摘了又戴,實在給纏的不行,才勉強咧了咧嘴角,算是笑出來了。
  阿籍抓著鼠標換了套相框,嘀咕:“怎麽都這麽難看,以前上學的時候……明明覺得好看的不得了……”
  共翳拉下她鼻子上的墨鏡,把額前的頭發撫到後麵去,低頭親了兩下。
  阿籍縮縮脖子,他也就鬆手了,小小的空間裏一霎時曖昧起來。
  “你幹嘛呀……”
  她有點小害羞,拉著他從裏麵鑽出來:“老板,印兩套,一套切好,一套不切。”
  老板答應了一聲,忍不住看了看他們倆的打扮,眼皮直蹦。
  都說戀愛中的人是白癡,一點不差,這麽大的兩個人,還跟中學生似的擠拍拍樂。
  拍完照片,兩人在大街上溜達。
  經過家紋身店的時候,共翳不邁腳了:“進去看看。”
  阿籍有點吃驚:“玩這個?”
  共翳看著店門口掛著的巨幅紋身男海報,篤定的點頭:“進去看看。”
  阿籍摸摸錢包,又看看西落的太陽:“唉,那做彩繪玩玩就好了,天氣熱,紋身要發炎的……”
  共翳愣了一下:“發炎?”
  阿籍點頭:“是的呀……”
  商量來商量去,他也隻在身上噴繪了一大串墨青色的小蛇。
  阿籍好奇摸了摸,再看看自己手腕上印的一模一樣的圖案。彎彎曲曲的一條小蛇,看著還挺可愛的。
  至於共翳後背那密密麻麻上的一大串蛇紋,阿籍撇嘴,再三問店長:“真的一個星期就能抹掉了?”
  年輕的店長一邊收錢一邊笑:“我保證,要是弄不掉你來這裏退錢——我請你們做活廣告。”
  阿籍擺手,活廣告就算了,她不過是覺得麵積大了點,比較像流氓而已。
  出了店,共翳又把墨鏡戴上了。
  阿籍挽著他手臂,直覺得回頭率又高了幾分。
  “明天,我去浩浩爸那裏幫忙。”
  阿籍咦了一聲,浩浩不就是昨天那落水的小孩?
  “幫、幫什麽忙?”
  共翳思索了一下,嘴巴裏蹦出幾個詞:“春意花鳥市場……531鋪位……”
  阿籍點頭:“他們家店開哪裏啊——路你認不認得?”
  “大剛帶我去過了。”
  阿籍驚訝,他什麽時候連自己的小交際圈都有了?
  又四處逛了逛,上了回家的公車。
  阿籍站在在他邊上,心裏默默的算賬:大頭貼花了十塊錢,彩繪四百三……
  經過小區外小菜攤的時候,幾個大媽開始熱情的打招呼:“陳小姐回來了?”、“建國接女朋友去了?”、“陳小姐要不要買小青菜?”
  阿籍笑的眼睛眯成一條縫,一路上打招呼打的喉嚨都幹了。熱情難拒,還蹲在菜攤前挑了一大袋子綠油油的小青菜:“大伯今天生意不錯嘛。”
  賣菜阿伯哈哈哈直笑,把青菜的零頭給抹了——這小姑娘嘴巴甜,長得也討人喜歡。男朋友看著傲氣,難得的是心腸好!
  這樣一想,阿伯又在稱好的菜裏放了兩隻西紅柿:“西紅柿賣不掉,你帶幾個回去。”
  阿籍有點不好意思了,要錢人家又不收,隻好連連道謝。
  “王阿婆、趙阿姨,我們先走了——”
  共翳冷著臉跟在她身後,一句話也不搭腔,但眉頭舒展,看著也是挺愉快的。
  阿籍打開鐵門,拎著菜往裏走,一邊小聲的跟他嘀咕:“人家叫你你怎麽不答應的呀——建國就是你,人家打招呼你要回應一下的嘛……”
  “知道。”
  “誒?”,阿籍奇怪了,“那怎麽還不理人?”
  共翳有點悶悶的:“……不認識,不習慣。”
  阿籍開導:“大剛你不是挺熟的?慢慢來嘛就好了。”
  “……”
  晚飯還是阿籍掌廚,共翳坐門口剝大蒜,腰背筆直,認真的像是在完成什麽儀式。
  阿籍探頭出來:“怎麽還沒有剝好,我等著下鍋呀!”
  共翳答應一聲,拿著大蒜進來了。
  廚房實在太小了,看著她低頭弓腰的在裏麵忙碌,他不禁有點兒恍惚。
  ——白白的臉,一著急表情就特豐富,手忙腳亂的,活脫脫一隻熱鍋上的螞蟻。
  幾曾何時,這樣的生動表情,就隻對著他一個人……
  “哎,你不幫忙就算了,別站這裏當著光線——”
  阿籍拿了個盤子裝菜,轉身時差點撞到他。
  共翳退開,換了拖鞋跪坐到那盆金魚邊上,把翻肚皮死了的幾條撈起來扔垃圾桶裏,嘴角往下扯了扯。
  胳膊上的小蛇彩繪在燈光上尤其的明顯,墨青色的蛇身微曲著,隱約還殘存著點古老民族圖騰崇拜的遺跡。
  多少年前,為了能自由的混入楚人軍伍,他甚至連族人們習慣了的紋身都不得輕易嚐試。
  ——小小的一條蛇紋,既是習俗,也能帶來勇氣。更加是文明與文明,國家與國家的隔閡。
  而現在……
  下意識的,共翳把視線從胳膊上移開,心底一片冰涼。
  遠處工地上的機器聲漸漸低下來了,晾在院子裏的衣服隨風輕晃著。路燈一盞接一盞的亮起,甚至不用等到黃昏結束,城市的夜晚就開始了。
  阿籍的抱怨在身後響著:“地板還沒有擦,不幹淨的,你別坐地上啊……”
  雖然沒有轉身,他也能猜到那張臉的表情:
  不高興的時候就瞪著眼睛走來走去,反抗不過就裝委屈;一高興起來,眉眼能彎成天上的月牙,臉上甜甜的開出朵笑花……他伸手把一條花斑點的小魚攏到一邊,遠遠的和魚群隔開,果然激得小魚尾巴一甩,飛快的從手掌底下溜走了。
  共翳輕歎口氣,想起劉燕那天說的話,又煩悶起來。
  會賺錢才是男人——他腦海裏很迅速地閃過大剛那張總是笑嘻嘻的白臉,西裝領帶,看著有模有樣的,一見到劉燕,就跟矮了半截似的。嘴巴裏麵含著蜜糖,笑起來都是討好的味道:“老婆,老婆別生氣呀……”
  隻會賺錢的男人,算什麽男人?
  共翳有點鄙視他,伸手把魚群撥到一邊。
  阿籍端著西紅柿湯進來:“讓讓讓讓,把桌子放好呀。”手腕一翻一動,隱約露出那條墨青色的小蛇。
  共翳站起來,打開折疊桌,也幫著把炒好的菜端過來。
  炒青菜、筍幹燉子排、番茄蛋湯、油炸小白蝦,熱騰騰的飯菜擺上來,真有幾分過日子的氛圍。
  在阿籍期盼的眼神注視下,他把幾個菜都嚐了一遍:“……有進步。”
  阿籍得意了,一邊盛飯一邊瞅著他胳膊上的蛇紋:“對了,你紋這麽多蛇幹嘛?”
  共翳夾了幾隻小白蝦塞進嘴巴裏,想了想,開口:“喜歡。”
  阿籍抿嘴巴,不說就不說,誰稀罕知道!
  吃完飯,阿籍坐床上用筆記本玩俄羅斯方塊。
  共翳把碗放進碗櫃,邊解圍裙邊走過來:“什麽東西?”
  屏幕上花花綠綠很多方塊,下雨似的落著。
  阿籍手指飛快的在鍵盤上按著,長方形、正方形,一塊塊落到空位上,一點一點消掉。
  “哎哎,你去洗澡啦,身上都是汗——啊,我快完了快完了!”
  沒等她呼喊完,紅色的長條頂到框頂上,遊戲結束。
  阿籍扭頭催他:“洗澡呀,洗完澡一塊玩。”
  共翳看看屏幕,點頭,進裏屋拿衣服去了。
  阿籍探頭看看,抱著本子開始刷網頁找資料。
  蛇紋、蛇紋!
  翻到一張圖騰圖片的時候,她愣住了。再往下拉,赫然是隻抽象的鳳凰圖騰。
  “越築龍舟,拜龍蛇;楚乘青翰,尚鳳鳥——這是兩個古老族群的圖騰,也是他們國家與尊嚴的象征……”
  阿籍看著屏幕上那一隻隻形狀逐漸變化的鳳鳥和蛇紋,不由地想起初見時候,共翳在泥地上劃出的幾個圖案。
  你是越國人?還是楚國人?
  又或者,要問的其實是“你是敵人,還是朋友?”
  她抿了抿嘴巴,聽著浴室門被推開,迅速的關掉網頁。扭頭看他:“哎,頭發擦幹一點了,感冒了怎麽辦……”
  相隔幾千年,他們相遇了,竟連那一聲問話,都表達的這樣曲折。
  共翳甩甩頭發上的水珠,走過來坐到她邊上。阿籍手把手的開始教他操作。
  “這個鍵是向下,這個是換方向,這個是向左——不對不對,按這個鍵,這個鍵!”
  黃色的藍色的方塊一個個落下來,沒一會就擠滿了遊戲框,“game over!”兩個大單詞跳出來,嗚嗚直響。
  共翳有點不甘心,端端的盤腿坐好,重新開始玩。阿籍穿著短褲大T恤,趴在邊上看,看著看著,就從屏幕轉移到人身上。
  俊峭的五官,短短的頭發,健碩的軀體,還有密密麻麻的青色紋身……
  共翳眼睛斜了斜,繼續按鍵盤。
  她把自己手上的小蛇挨近他□的背上密密麻麻的蛇紋,沉默了一會,伸手摟住他脖子:“唉,你怎麽跟石頭似的……”
  石頭似的男人反手把她從背上揪下來,親了一下。
  阿籍怔忪,共翳卻冒出句更加驚駭人的話:“我們這樣……是在戀愛?”
  阿籍嚇了一跳,爬起來:“誰教你的?”
  共翳把扭頭過去看屏幕,一個丁字型方塊正慢悠悠的落黃色方塊上:“大剛。”
  阿籍爆筋了:“他跟你說這個幹嗎?”
  共翳皺著眉毛搖頭,很不認同的樣子:“你們這裏……很麻煩……我們那裏,更簡單一點。”
  行歌坐月,嬉笑桑間,隻要眼睛和眼睛對上了,手和手一牽,一切都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隻是,還有燃不盡的戰火和殺戮,來映襯這樣的美好罷了。

  第十八章、男人的心理

  日子過的異常的平靜,阿籍手腕上的小青蛇沒幾天就褪色消失了,共翳後背的蛇紋也漸漸淡去。
  兩個人的生活,也這麽淡淡的過了下來。大剛和劉燕算是常客,張女士的電話也時不時來探問。
  “……習慣的……”
  “就是在公司邊上,哎,您別來了……我周末就回去……”
  ……
  掛了電話,阿籍長籲口氣,這樣也不是辦法。
  但不這樣,又該怎麽辦?
  她把手機拿在手裏轉,一抬頭,共翳正打著赤膊從院子裏進來。
  阿籍心裏煩悶,忍不住念叨起來:“我跟你說了幾次了……別不穿上衣就出去——你背上的東西還沒褪完呢!”
  共翳奇怪的看她,不是說這裏自由民主,從來不管人穿什麽戴什麽的?
  阿籍皺著眉頭碎碎念,念完了又跟他屁股後麵轉悠:“幹嘛不說話啊——我明天休息,去看看你工作的地方好不好……唉,你生什麽氣啊?”
  共翳扭過頭,眼神銳利,直直的盯著她。
  阿籍莫名其妙:“怎麽了?”
  他神色更加嚴峻了,幾乎可以說在仇視,語氣倒是挺溫柔的:“你今天……很漂亮……”
  說完,湊過來親了下嘴巴,胳膊摟著腰,親昵異常。
  阿籍腦子裏混亂一片,傻兮兮的看著他親完轉身往裏屋走,一臉麵癱。
  今天妝化的很成功?衣服搭配的很亮眼?
  還是……阿籍拿著鏡子在屋子裏轉了一圈,荷爾蒙分泌過多?
  天色昏暗下來,不遠處的大廈已經有了輪廓。泛紅的夕陽擦著碧綠的紗網斜斜的落下,將城市的天際染做曖昧的金紅色。
  沒等天全黑,也沒等落霞燦爛完全,小區各處的路燈亮起來了。一盞接一盞,照的大街小巷通透如晝。
  阿籍若有所思的看著房門緊閉的裏屋,男人心、海底針,真是太難猜了!
  《女人必讀的男人心理學》、《走進男人的心中》、《男人的精神領地:心理維生素叢書》……
  她一邊翻網頁,一邊不停的在小本子上摘書單,足足列了一大頁。
  “……唔,心理測驗……這個倒可以試試!”
  好不容易等到吃飯的時候,阿籍捧著飯碗欲言又止。
  共翳奇怪的看她——嘴角上翹,眼睛裏是笑,眉頭上是愁……
  怎麽看怎麽不正常!
  共翳警惕的把她放到碗裏的青菜吃掉,回夾了幾根茄子給她。
  “共翳——”,阿籍幹咳一聲,又夾了一筷子青菜到他碗裏,“母牛、老虎、綿羊、馬、豬,你喜歡哪個?”
  “什麽?”
  阿籍筷子縮回來點在自己碗上,嘎啦、嘎啦……算了,換一題!
  “你覺得狗怎麽樣?”
  “……”
  “貓呢?”
  “……”
  阿籍有點不高興了,放下筷子:“你怎麽都不說話啊?”
  確實不對勁!
  共翳幹脆不理會她了,幾下扒拉完飯,拿著她手機進裏屋去了。
  她鬱悶的直發愣,蹭到房門邊,隻聽見他在屋裏“嗯嗯”的答應著,間或一句:“不用理?”、“……還要深情凝視?” 、“好。” 、“謝謝。”
  聲音越到後來就越模糊,低啞難聞。
  阿籍覺得更憂鬱了,什麽時候人家連手機都會用了,她還在原地瞎操心……
  第二天一早,共翳起了個大早去上班。
  阿籍收拾好自己,拉上臉色臭臭的劉燕,也往春意花鳥市場趕。
  “哎,我幹嘛要去啊?我就這麽一天假!”
  阿籍拉著吊環,壓低聲音:“你經驗多,幫我分析分析嘛。”
  劉燕奇怪了,也湊過來:“分析什麽?”
  “男人的心理!”
  她們旁邊的中年男人神色古怪的往前擠了幾步,遠遠的避開臉泛桃花的阿籍。
  “什麽男人……心理?”
  阿籍支支吾吾的解釋:“就是請你傳授一下同居經驗嘛。”
  劉燕恍然,攀著吊環挨近:“是不是性生活不和諧?”
  阿籍臉刷的紅,推她:“你胡說什麽啊!”
  車子正好到站刹車,這麽一推,劉燕就抓著吊環往前蕩了過去,撞著阿籍壓向前麵的中年男人。
  她們連忙道歉,中年男人的表情已經明白的變成我譴責你們這兩個女流氓的意思了。
  “現在的小姑娘……沒道德!不知羞恥!”
  劉燕要爭辯,阿籍連忙攔著:“到了,到了,我們下車!”
  兩個人下了車,一邊穿馬路一邊咕噥。
  “都是你,非要坐什麽公交車!”
  阿籍垂腦袋:“公交省錢啊——”
  劉燕歎氣,拉著她小跑幾步,趕在紅燈前走到馬路對麵。
  春意花鳥市場規模不算小,一樓二樓全是帶土的盆栽花苗,到三樓才有批發的鮮花。觀賞魚之類的卻在地下兩層。
  阿籍和劉燕找了半天,才在地下一樓找到李師傅的店鋪。兩間店麵,一間觀賞魚類,一間賣金錢龜、巴西龜、小蜥蜴之類的爬行類。
  共翳穿了身簡單的T恤牛仔褲,正站在幾乎沒放水的玻璃水箱前撈烏龜。
  麵前站著兩個買烏龜的女中學生:“叔叔我要一隻公的,一隻母的!”
  共翳撈出兩隻黑黑的小龜,盛在玻璃缸裏:“兩隻十四塊,玻璃缸八塊,飼料要不要?”
  女學生伸手捏捏烏龜背:“哪隻公的?”
  共翳指指小的那隻。
  女學生有點不樂意:“母的怎麽比公的大?我要嬌小點的母龜。”
  共翳瞪了她一眼,轉身繼續撈烏龜。
  女學生撞撞同伴,小聲嘀咕:“好帥呀,好帥!”
  “……那個疤好醜……”
  “那個叫殘缺美,眼神好帥啊——”
  殘缺美的帥哥把母龜撈上來了,放到玻璃缸裏:“一共二十二塊。”
  女學生掏錢付賬,一邊掏一邊問:“不能再便宜點了呀?”
  共翳搖頭,拿了個塑料袋把烏龜連同玻璃缸一起裝進去。
  “那有沒有飼料送呀?”
  共翳指指邊上櫃子裏的:“八塊兩盒,綠的是素的,紅的是葷的。”
  “……那多久喂一次?”
  一直在隔壁忙碌的女店員忍不住笑了,探頭過來:“氣溫高就天天喂,不高隔天或者三天一次,冬天冬眠就不用喂了……”
  女學生們帶著對商品的滿意和服務的不滿意走了,阿籍拉著劉燕站在角落裏偷窺。
  “……真是怎麽看怎麽男人!”
  劉燕翻白眼:“你進不進去的?”
  阿籍揮手:“等等……”
  客人來了一批又一批,阿籍越來越覺得自己來對了。
  “你說,讓他在這裏賣魚是不是太屈才了?”
  “哎,哈哈哈,那家夥聽不懂方言……”
  “那個男的買綠頭的王八,哈哈哈哈……”
  劉燕捶著自己的兩條腿,站得腰都酸了。
  共翳忙了一陣,突然像感應到什麽似的,抬頭看向她們站著的側邊過道。
  阿籍正探頭探腦的伸脖子往店鋪那邊看,兩人視線一下子就撞上了。
  劉燕還覺得奇怪她怎麽突然安靜了,她已經全身僵硬的被人揪出去了。
  “你怎麽來了?”
  阿籍有點尷尬,訕訕地:“我昨天就說過了,來看看……”
  共翳顯得有點高興,拉著她往店鋪裏走,劉燕也跟過來。
  “李師傅去進貨了。”
  阿籍點頭,四下轉悠著看。
  共翳一邊照顧生意,一邊瞟了眼站一邊的劉燕。
  劉燕眉頭抖了一下,衝他笑笑——自從見義勇為事件之後,劉燕對他已經客氣多了,偶爾還開開玩笑。就是對這種不知道是先天麵部神經缺陷還是大男子主義造成的鐵板臉很有些排斥感。
  拽個屁啊——
  共翳卻笑不出來,在他意識裏,這女人可不是什麽好榜樣——阿籍老跟她混一起,難保不學壞!
  店裏的生意時好時壞,客人多的時候經常是一股腦兒全上,稀少的時候隻有幾個年輕人過來看看魚看看蜥蜴。
  共翳手腳利落,嘴巴卻不大會說,遇到說方言或者外地口音的客人,交流就更困難了。劉燕和阿籍幹脆在一邊幫起忙來。
  人聲鼎沸,偶爾手臂和手臂碰到,視線和視線撞上,竟有種陌生的喜悅。
  阿籍擠到劉燕旁邊,壓低聲音:“劉燕,我覺得我真戀愛了——”
  “得意吧你!”
  “真的,就那麽看一眼,都特開心!”
  正講到興頭上,她手機響了,嘰嘰喳喳又震動又叫喚。
  阿籍擦幹濕漉漉的手,一邊往旁邊走一邊按接聽。
  劉燕把空掉的小水箱用水衝洗了一下,瞟了一眼共翳寬厚的背影,忍不住感慨起來——死女人怎麽就看上這麽個壞脾氣……
  說曹操,曹操到。
  阿籍蹬蹬蹬跑回來,臉色慘白,氣都有點喘不勻:“我媽去我住的地方了!”

  第十九章、丈人的鴻門宴

  阿籍趕到小區門口,就看到張女士打著陽傘站在小院外麵。
  “地方這麽偏,噪音也這麽大,你就住這裏?”
  張女士顯得很不滿意,一邊催促女兒開門,一邊挑剔的看著周圍的環境。
  工地施工的噪音在這時候顯得格外的刺耳,震得耳膜都在顫動,嗡嗡發響。
  阿籍猶豫著找借口:“裏麵亂死了,我們出去找地方聊吧……”
  “我就是來看看你能亂成什麽樣子的,開門開門。”
  “媽——”
  “知女莫若母,還怕媽媽笑你啊?”
  “……”
  阿籍深吸口氣,掏出鑰匙開門。
  屋子裏有兩張床,院子還晾著男式的衣褲,衛生間有兩套洗漱用品……
  她越想越危險,把院門打開條縫,擠進去又迅速的關上:“我去收拾下,很快就好。”說完,砰的把院門關上。
  張女士愕然,隨後欣慰的點點頭——幾天不見,知道要藏羞了!
  門這邊,阿籍飛快的衝向晾衣服的竹竿,連扯帶拖的收起衣服。打開屋門,把自己的衣服同小床上的毯子堆在一起,揀出共翳的衣服褲子往衣櫃箱子裏塞。
  多出的牙刷牙杯直接扔廁所垃圾桶裏,共翳的鞋子往床底下踢,最難解釋的是多出的那一張床。她想來想去,幹脆把雜物都往小床上堆,隻留出一人坐的地方。
  臨開門,又拿香水把共翳裏屋睡的噴了個夠。
  “媽,進來吧。”
  張女士收了陽傘,打量著往屋子裏走。
  阿籍跟在後頭,眼尖看到地上吹落的一隻男襪,不著痕跡的踢到角落裏。
  張女士推開虛掩著的屋門,先被小床上小山似的毯子衣服卷紙嚇了一跳,然後一腳踩進養著小金魚的臉盆,尖聲大叫起來:“這都什麽亂七八糟的?”
  阿籍呐口,扶著母親坐到擁擠的小床上:“這幾天有點忙,沒時間收拾,說了讓你別進來嘛。”
  張女士脫下濕漉漉的高跟鞋,換上阿籍遞過來的拖鞋,看著阿籍把盆沿都被踩歪的臉盆端到屋外。
  屋裏掛著深色的窗簾,半開著,透出些光亮,照在堆滿雜物的小床上。
  她的視線轉移到牆上的小人壁畫上,指著問:“這什麽又是東西?”
  阿籍臉不紅心不跳的撒謊:“上個房客弄的吧,我搬來就有了。” 一邊解釋,一邊洗了隻玻璃杯,倒涼水遞給她。
  張女士喝了一口,站起來四下查看。
  衛生間太小,廚房不衛生,垃圾桶滿了都沒收拾。還有臥室裏的香水味道,濃的快發臭了。
  站在裏屋床邊,阿籍發現個大紕漏——布藝的櫃子連拉鏈都沒拉上,漏出來一大截褲腿!
  “這麽大個人,連櫃子都不會整理!”
  她要攔已經來不及了,張女士幾步走的櫃子前,扒開櫃門,露出半櫥子的男式襯衫、男式T恤、男式內褲……
  “這怎麽回事?”
  阿籍呐口,張女士回過頭瞟了瞟放著張薄毯的大床,彎腰往床底下看。
  毫不意外的,搜出好幾雙男鞋和一把裹著層層報紙的鐵劍。
  “這些東西哪裏來的?啊!”
  “大剛……”
  “大剛睡你屋裏?大剛把內褲襪子放你衣櫃裏?”
  張女士臉色發黑,跟鼻子靈敏的警犬似的在小平房裏前後搜索,連垃圾桶裏的牙杯牙刷都被翻出來了。
  “你要氣死我!你不氣死我就不高興是不是?!”
  張女士捏著那隻從碗櫃裏揀出來的剃須刀,一邊指著她一邊氣得發抖:“人呢,躲哪去了?”
  阿籍訕訕地:“他上班……正忙著……”
  “上什麽班?叫什麽名字?”
  “……趙建國。”
  張女士看著簡陋髒亂的屋子,一口氣悶在胸口呼不出來。
  衛生間沒有換氣風扇,廚房沒有抽油煙機,悶熱的臥室裏隻有一台小小的電扇。煤氣灶邊上還蓋著半盤剩菜,肉絲炒包心菜,菜葉子都炒焦了……
  她拉起女兒的手,翻過來,手掌上粗糙的有些硬繭。
  知女莫若母,她自己的女兒,能不知道——以前在家的時候,連件衣服都懶得洗,更別說收拾屋子打掃衛生了……
  女大不中留,真是留不住了。
  張女士歎口氣:“晚上帶他過來,吃個飯,也互相認識認識。”
  阿籍愣住,幾乎有點不敢相信:“媽?”
  “打扮的幹淨點整齊點,別讓你爸爸看了生氣……”
  跟共翳提到要回家看父母的時候,阿籍明顯很興奮,跟前跟後的重複一句話。
  “你別緊張,我媽那人特好!”
  共翳點點頭,接過她手裏的水杯,一口氣喝幹。
  “哎,慢點慢點——一會到了我家,你可別這麽喝東西!”
  共翳看了她一眼,繼續點頭。
  阿籍又催他洗澡,連剃須刀吹風機都給準備好了。
  “記得刷牙,我買了新的牙杯牙刷;洗臉用洗麵奶,就我昨天給你買的那瓶……”
  共翳有點不耐煩了,但還是一一照做,頂著濕漉漉的頭發出來時,阿籍已經拎著套嶄新的西服等在外麵了。
  “我一個月工資都在這上邊了,晚上不成功便成仁!”
  共翳對在這麽熱天氣穿這麽裏三層外三層的很有些意見,但瞅瞅阿籍太陽花似的臉,還是把衣服換上了。
  阿籍繞著他左三圈右三圈的走了幾個來回,還是讓他把上衣脫了,隻穿白襯衫配西服褲子。
  ——黑西服搭配他那張帥氣的有些淩厲的臉,不知道為什麽,看著就和藹可親不起來。
  阿籍想父親那張看見白菜就皺成苦瓜的臉,叮囑他:“我爸要是問起你臉上的疤,就說是小時候不小心磕的,千萬記得啊。”
  共翳點頭,有點別扭的動了動拎著西服的右手。
  劉燕早聽說他們晚上要回去見陳媽陳爸的事情了,在電話裏直樂,鬧的阿籍沒一會就掐線掛斷了。
  拎著準備好的水果和禮物,兩人打車出門了。
  看著窗外不斷後退的車輛行人,阿籍心裏默默的算了筆賬,肉疼的發現剩下的半個月隻能吃素過活了。
  到了小區,已經是晚上六點多了。
  阿籍笑嘻嘻的和門衛打招呼:“王伯伯吃飯了?”
  “哎,帶男朋友回來啊?”
  阿籍目的達到,拉著共翳往裏走:“是啊是啊,我們先上去了——”
  路燈把綠化帶旁的水泥地照的清晰無比,兩個人的影子斜斜的疊在一起。膝蓋碰著膝蓋,腰貼著腰,身體連著身體。
  雖然,實際上兩個人明明一前一後隔著點距離在走。
  背著路燈的光,共翳歪了歪嘴巴,也被她的喜悅感染的笑起來。別的他不懂,見女方父母是什麽意思,還是明白的。
  上了樓,阿籍按門鈴叫開門。
  張女士打開門,眼睛直射向站在女兒身後的高個子男人。
  深膚色、小平頭、五官精致而招眼,打扮也正經幹淨,就是表情冷漠了點。
  “來了,進來吧。”
  就這麽幾句平常話,阿籍覺得自己的陣營有擴大的趨勢了。
  嶽母看女婿,越看越順眼嘛!
  客廳還開著電視,陳先生獨自坐在飯桌前,捏著筷子慢悠悠的夾菜了。
  張女士埋怨:“客人沒坐下,你怎麽就開吃了?”
  陳先生抬抬眼皮,哼了一聲,跟沒看見他們似的,繼續夾那塊蘸了白醋的牛肉。
  阿籍無奈,把水果和禮物放在玄關的櫃子上,換鞋進屋。共翳也換上室內拖,緊跟著她進來。
  張女士忍不住多了打量了他幾眼,阿籍拉著共翳介紹:“爸,媽,這是建國。”
  共翳按著事先的排練,有點生硬的喊了叔叔阿姨好。
  陳先生理都不理,壓根沒抬頭。張女士喜笑顏開,催他們洗手吃飯。
  一家人坐下來,陳先生的家主風範就有點受到威脅了。
  論個頭,這個可能是女婿的男人比他大;論膽量,他沒膽在老婆的眼皮底下伸筷子去夾那盤紅燒豬蹄;論聲音,飯桌上全是張女士和阿籍想要活躍氣氛發出的嘰嘰喳喳聲。
  共翳雖然嘴巴不夠甜,見嶽父嶽母的重要性還是很明白的。平時麵癱似的臉上竟然也帶了點淡淡的笑意,燈光一照,連那塊凹痕都柔和了不少。
  阿籍心裏跟灌了蜜糖似的,不斷的找陳先生說話。無奈老人家脾氣倔上來了,硬是憋著不吭氣。
  張女士的話題一直都圍繞著對共翳工作單位,家庭狀況,學曆談吐的試探。
  阿籍麵上聲色不動,共翳的回答幾乎是在背書——什麽老家父母都不在了,什麽在春意花鳥市場開店,什麽工作是苦點但隻要兩個人感情好總是開心的……
  聽到這樣的回答,張女士顯得有點失落也有點欣慰,瞟了瞟正往嘴巴裏塞茄子的女兒,憂慮起來:
  “我們家小籍啊,從小就吃不來苦……”
  共翳愣了一下,點頭:“我不讓她吃苦。”
  阿籍含著茄子有點咽不下去了,似乎是自然而然,他們竟然已經走到這一步了。
  托付終身還是私定終身?
  阿籍腦子亂亂的,這時候突然覺得恍惚起來——就這麽著,算是在一起了?
  在的她潛意識裏,愛情總是得和鮮花啊約會啊燭光晚餐之類的東西掛點勾的——老套歸老套,總叫人覺得安心,並且循序漸進。
  桌子邊沿,共翳的胳膊和她的碰了一下。筷子頭輕撞在嘴唇上,疼倒是不疼,卻讓她從幻想裏驚醒過來。
  那又有多少人,能一起在死亡線上掙紮過?
  她扭頭去看共翳,他正把一片西紅柿混在米飯裏大口吃下。
  對這個紅通通味道極怪的東西,不論阿籍說幾次營養豐富,共翳總是有點食不下咽。
  陳先生的怒氣還是沒有消,倒不是對未來女婿的條件不滿意——作為一個思想老派但又悄悄關心著子女的老人,實在沒辦法在這麽短的時間裏接受這個天上掉下來的半子。

  第二十章、四人麻將

  一頓飯吃完,陳先生就很明顯的表現出開門送客的意思了。
  “老張,幾點了?”
  張女士圍著圍裙從廚房出來,不明所以的回答:“七點半,怎麽了?”
  陳先生戴上眼鏡,啪的打開電視機,對著空氣不陰不陽的說了句:“沒什麽事,讓客人早點走吧。”
  張女士瞪眼:“你怎麽說話的?”見共翳還站在一邊,招呼他坐下:“小趙你坐這邊,看電視。”
  共翳點頭,想起阿籍臨出門的叮囑,客氣的笑了一下:“阿姨你也坐。”
  張女士心裏暗暗點頭,懂禮貌,不亂套近乎,靠譜!
  “客氣什麽,叫伯母,叫伯母。”
  阿籍從廚房探出頭,賊兮兮一笑,又縮回去了。
  共翳視線往那邊一瞟,很快就收了回來,改口:“伯母……”
  陳先生越聽越生氣,把茶幾上的報紙抖的嘩嘩直響,氣呼呼的看著電視屏幕。
  張女士也知道自己丈夫的脾氣,有點無奈的搖搖頭,嘀咕著進廚房去了:“臭脾氣……”
  沒過一會,阿籍就端著洗幹淨的提子出來了。
  電視聲音轟轟的響著,空調也轟轟的響著,就是沙發上的兩個人一左一右遠遠坐著,一點交流的意思都沒有。
  阿籍覺得氣氛不對,暗暗衝共翳使使眼色,他竟然跟沒看見似的把頭扭過去了。
  ——老的脾氣臭,小的脾氣也沒好到哪裏去。這一看就硬的鐵板,共翳顯然沒打算去踢。
  她隻好在沙發中間坐下來,努力緩和氣氛:“爸,吃提子。”
  陳先生扭過頭,從眼鏡後麵盯著她,臉上的皺紋都快疊成菊花絲了。
  ——你還有臉叫爸?!
  阿籍給他看的心虛了,呐呐的轉向共翳:“共……建國,吃提子……”
  共翳這點倒是言聽計從,捏了幾顆提子往嘴巴裏塞。
  陳先生又重新沉默下來了,拿著報紙默不作聲的看起來,偶爾咳嗽幾聲,以震父綱。
  “爸?”
  “爸——”
  阿籍坐近了點,扯他胳膊,小聲撒嬌:“……你幹嘛呀?”
  陳先生哼了一聲,把胳膊上的爪子扒開:“你說我幹嘛?你趁早給我搬回來!”
  阿籍訕訕的,偷眼去看共翳。他倒是一臉鎮定,慢慢的吃著盤子裏綠瑩瑩的提子,還不時抬頭去看電視。
  陳先生反應也快,凡是他多看幾眼的頻道立馬換掉,最後停在說英文的旅遊節目上。
  共翳當然也感覺的到他的敵意,視線冷嗖嗖的朝他這邊投過來,隔了一會,對阿籍開口:“我們回去吧。”
  陳先生火了,把報紙啪的拍在茶幾上:“你走你的,我女兒住自己家裏!”
  共翳也站起來,眉毛皺成一團,沉默了一下,還是對著阿籍重複:“太晚了,我們回去吧。”
  陳先生眼睛瞪的更大了,平日裏給老婆壓榨的陽剛之氣全出來了,兩眼通紅牙齒格格作響。
  這算什麽!先連聲招呼也不打,直接拐著人家女兒去同居,現在給抓現行了,居然連個錯都不認!
  “你走出去試試,出去就別回來!”
  阿籍尷尬的站在兩人中間,這邊共翳麵黑如鍋底,那邊老爹爹似乎把結婚後幾十年積累的憤怒都發泄出來了……
  這個,怎麽好好的女婿上門整成狗血家庭劇了?
  張女士聽到聲響,也從廚房出來了,走過來拉著陳先生直嘮叨:“你鬼叫什麽!想鄰居們都過來看熱鬧?”
  陳先生閉嘴,對上共翳硬邦邦還帶點挑釁的視線,火氣又上來了,指著阿籍繼續教訓:“你就找這麽個流氓過日子了?啊!”
  他一說流氓,阿籍的笑臉也擺不下去了:“爸,你胡說什麽,人家做正經工作的。”
  陳先生遠遠的指向他臉頰上那道疤:“正經工作?”
  共翳挽起的襯衫袖子下還露著半截手臂,青色小蛇雖然褪色了,零零碎碎的舊傷疤還是不少的。再配上那張帥氣又淩厲的臉,整個氣質確實有點不對路。
  阿籍呐口,解釋:“那是他小時候摔的……”
  陳先生一屁股坐回到沙發上,用力過度,眼鏡都滑到鼻梁上了。
  阿籍沒轍了,拉著共翳打算先撤退再說——迎著炮口搶灘登陸這種事情,還真不是好做的。
  薑畢竟是老的辣,女兒沒主意,不代表母親也一樣束手無策。
  張女士瞅瞅女婿看看老頭子,進屋搬了副麻將出來,招呼:“咱們四個人,正好湊一桌。”
  說完,跟坐沙發上的丈夫嘮叨:“剛吃完就坐下,消化不良積食怎麽辦?你就是說不聽的……”
  共翳愣了一下,恍惚覺得是看到阿籍幾十年後的樣子了。
  在海島上時,他就覺得阿籍廢話多了點,這麽看來,還是遺傳的。想到這一層,他不由想起自己模糊的家人,臉色緩和,心也跟著柔軟起來了。
  阿籍卻比誰都緊張,扯著張女士的胳膊阻止:“媽,共……建國他不會。”
  陳先生本來是打死也不肯配合的,聽她這麽一說,勁頭上來了。
  “那就打小點,十塊錢一注。”
  麻將牌嘩啦啦嘩啦啦的在桌子上,共翳看了看阿籍,又看了看張女士,也有樣學樣的把麵前的牌翻過去兩個兩個的疊一起。
  沒被他觀察的陳先生哼了一聲,抓著理好的牌往麵前一推——不會打牌!哼,不會賭就會嫖!
  共翳覺得頭頂陰測測的,他低頭去摸牌,那老頭就瞅著他頭發盯;他抬頭看他,他就揀他身上的疤衣服上的折痕看——怎麽看不順眼的樣子,還非得他做出點不高興的反應。
  這滋味,真是相當的不舒服!
  這局張女士做莊,麻將牌一個一個甩出來,共翳臉上聲色不動,心裏卻疑惑的不行。陳先生摸了牌就扔,阿籍卻摸了牌放在自己麵前,再抽一個甩出去……
  那到底,要把哪個打出去?
  共翳於是小聲問邊上的阿籍:“怎麽打?”
  阿籍也小聲:“你看有沒有一樣的?沒一樣的就打掉,有一樣的就留著……”
  共翳點頭,把一個七筒打了出去,隔了一會,又打了個六筒。接著是五筒,四筒,八筒……
  阿籍吃了一次又杠了一把,陳先生也碰了兩次,張女士直接胡了。
  一桌三個人都在受益,隻有共翳渾渾噩噩的輸了好幾局。
  阿籍有點看不下去,繼續小聲指導:“長的像的也別亂打,你看看數是不是連著的……連著的就不要拆。”
  共翳點頭:“那一樣的呢?”
  陳先生瞟了他們一眼,阿籍聲音更低了:“也別打。”
  接下來的一局,打的更辛苦了。
  幾乎每輪到共翳時間就要停滯半天,他破例的不在冷著臉裝深沉(陳先生的評價),開始認認真真的跟阿籍學規矩。
  拿著剛摸到的牌,他顯然犯難了——盯著那排小方塊看了半天,跟阿籍嘀咕:
  “……沒有不連著的,也沒有不一樣的單個,怎麽打?”
  阿籍樂了,興奮之中下了個錯誤的判斷:“那就是胡了呀!”
  共翳很快把牌麵朝上放倒了,學著陳先生上一局的樣子,開口:“胡了。”
  四個人一齊往他麵前看去,臉色各有千秋:
  “六條七條……缺牌!”
  “小相公!”
  “詐胡!”
  共翳一下子輸掉了三十塊錢。
  陳先生晚上的手氣也不大好,但比起完全的門外漢共翳,還是好了很多。
  看著共翳麵前當注的撲克牌越來越少,他心情一點點愉悅起來。
  未婚同居!
  拐騙良家閨女!
  背著我老陳租房子妄圖製造事實婚姻!
  ——搞不好上次那事也是這小子折騰出來的!
  阿籍一直在邊上開小灶,什麽叫吃上家碰對家,什麽叫先杠後碰再吃,什麽叫自摸三家賠……
  共翳不時點頭,學的不快,但偶爾也能在陳先生打出白板後喊一聲“碰”了。
  幾局牌下來,張女士笑的合不攏嘴,陳先生的低氣壓也有點好轉。
  張女士高興是自家也能開麻將桌,不用老要找別人湊人數了。
  陳先生心情變好則完全是因為做事認真,注意力被轉移了的緣故。
  所以當阿籍提出時間太晚了他們要回去的時候,張女士是不住口的挽留,陳先生卻仍舊要求趕一個留一個。
  “那房子誰租的?”
  阿籍撒謊:“建國的……”
  “那你就這麽厚臉皮的住過去了?”
  阿籍臉紅,把實話說了也沒人肯相信:“我們各住各的……我住外屋,他住裏屋。”
  陳先生固執的脾氣又爆發了:“什麽裏屋外屋?你們就是一屋子男盜女娼!”
  想想覺得不對,又改口:“一屋子幹柴烈火!”
  阿籍給他教訓的脖子都紅了,共翳倒是沒什麽反應。
  盜是什麽?娼是什麽?幹柴烈火又是什麽?
  阿籍老安慰他要學習的東西還很多,不急在這一時,一切都可以慢慢來。
  這回,倒是省了不少事端。
  知道人家在罵人,在不待見你,跟明明白白的聽見汙言穢語,效果畢竟還是不同的。
  張女士雖然凡事都愛做主,但在的女兒婚姻大事上,倒也有點偏向丈夫的老思想——八字還沒一撇呢,就攛掇著人姑娘偷偷搬出去,確實得多觀察觀察!
  她拉著阿籍往一邊去,小聲商量:“那晚上你們就先住下,家裏的書房收拾下也能住人。你爸正在氣頭上,你就先按他的意思搬回來住,啊。什麽事都得一步步來,你們要真合適,我們也不是不講道理的人……”

  第二十一章、銀漢迢迢遠

  人呢,總是失去了才知道珍惜。
  要說那小平房真有什麽好的,阿籍也說不上來。
  早上沒人準備早餐沒人叫起床不說,上個廁所還得彎著腰進去低著頭出來。
  男人和女人同住到底是不方便的,換個衣服還要躲來躲去的——也不是說沒看過,就是怕造成誤會或者尷尬嘛。
  阿籍覺得,自己本質上還是挺傳統的。
  平房外麵的噪音也大,不單是施工隊的魔音貫耳,還有鄰居啊對街啊家裏孩子哭黃狗嚎的聲響。
  有時候睡到半夜,還能聽到裏屋門打開或者關上的聲音。打開的時候,腳步聲就往廁所去了;關上之後,她又忍不住想東想西失眠好一會。
  這種心理,可以用那個經典的男人女人笑話來比喻一下——一大捆幹柴堆在火種邊,火種想燃燒一下,幹柴大罵:你這個禽獸!
  火種真熄滅了,幹柴又開始鄙視:你這家夥,連禽獸都不如!
  ……
  客觀點說,自從醫院那一晚之後,共翳還是挺尊重人的。阿籍姑娘當然也沒有真想發生點什麽……隻是,女人,尤其是戀愛中的女人,總是愛多想的嘛。
  不但想的多,還會添油加醋的想!
  是我沒有魅力?還是選擇多了人家不稀罕了?
  床頭的夜光時鍾把時針和分針劈叉成了一個銳角,在黑暗中綠瑩瑩的發光。
  阿籍把靠墊放到枕頭上,仰頭看著同樣模糊不清的天花板發呆。現在倒好了,她搬回來了,他還留那,徹底不用糾結這些問題了。
  早飯有張女士準備,衣服有洗衣機伺候,就是吃個西瓜,也不用在擔心吃不完放著會不會壞掉。
  她又把靠墊抽了出來——太高了,還太軟了!
  他睡的好不好呢?電飯煲用的習不習慣呢?廚房的煤氣記不記得關呢?
  還有打赤膊的毛病,還有洗發水沐浴露混用的毛病……
  阿籍長長的歎了口氣,把頭埋進被子裏。
  第二天一早,張女士就看到了女兒的成長。
  六點不到,她已經起床刷牙洗臉洗漱完畢了,連被子枕頭都疊的整整齊齊。
  陳先生正在小區附近的小公園打太極,姿勢雖然不是很標準,架勢還是挺那麽回事的。驀地的瞥見自家賴床女兒拎著包提著早餐經過,那個大圓圈就掄歪了。
  轉性了?還是受刺激奮發向上了?
  阿籍一路哼著歌上了公車,又在中途下了車,熟門熟路的往那小院子裏。
  李師傅那店開門算晚的,偶爾還關個門休息一天兩天的,共翳的上班時間也就不大穩定。
  她估摸著人應該還沒出門,正打算掏鑰匙開門,院門吱呀一聲在麵前打開了。
  共翳看見她,似乎嚇了一跳,隨即,眼睛亮起來。
  阿籍揚揚手裏的早點:“還沒吃飯吧?我給你送來了——”
  一邊說,一邊忍不住四下張望。
  共翳嘴巴動了動,沒吭聲,把院門關上,跟著她進門。
  他衣服鞋子都穿戴的整整齊齊,明顯是正要出門上班。但是,看到她從袋子裏拿包子油條出來,還是自動自發的去廚房拿了碗筷。
  兩個人圍著桌子坐下來,阿籍一邊解塑料袋一邊問:“你上班不會遲到吧?”
  共翳遲疑了一下,搖頭:“不會。”
  阿籍把豆漿遞給他,自己拿了根油條在手裏,慢吞吞的撕著。猶豫半天,又問:“我搬回去……你是不是生氣了?”
  共翳看了她一眼,臉色果然不大好看了。
  阿籍無奈:“我爸媽他們也沒惡意,就是……”
  她支吾著解釋起來,既不能說他臉上煞氣太重被嫌棄,也不好說他社會地位不穩定工作不體麵。繞來繞去,自己也編不圓了,幹脆,悶頭喝豆漿。
  共翳盯著她頭頂的發旋看了會,眼神還是冷的,嘴角卻微微勾了起來。
  人其實都是很聰明的,一點小心思,一點小關懷,就能覺察到溫暖和喜悅了。
  等對麵的人重新抬起頭,那麽點弧度又不見了。
  阿籍見他不追問,放下心,又開始嘮叨了:打雷時候要拔電線,煤氣閥門要關緊,高壓鍋不要一熄火就去開,垃圾桶要經常清理……
  說到這裏,她撇頭看向廚房的垃圾桶,一隻附近早餐鋪的塑料袋赫然入眼。
  阿籍愣了一下,轉頭看向共翳:“你吃過早飯了?”
  共翳把豆漿推回到她麵前,點頭:“吃過了。”
  阿籍一瞬間覺得自己畫蛇添足並且杞人憂天了,嘴巴裏的油條也沒滋味了。
  “那你剛才幹嘛不說啊?”
  共翳一臉的麵癱,怎麽看怎麽無辜。
  阿籍嘟囔著抓起碟子上的包子,三兩口下肚。又灌了大半碗豆漿,正打算繼續消滅,被共翳攔住了。
  “別吃了……肚子……”,他努力按照她的詞匯表達意思,“胃要受不了的。”
  阿籍瞪他:“不吃浪費啊!”說著,又咬了口包子。
  共翳瞅一眼她套裝底下的小肚子,歎口氣,搶過她手裏的咬過包子,吃起來。
  阿籍臉刷的紅了,碎碎念:“碟子裏還有,幹嘛搶我吃過的啊?你不是吃過……”
  共翳打斷她:“兩個人吃,比較有意思。”
  很快,五隻包子全消滅掉了。
  阿籍喝著豆漿,跟灌蜜糖似的,忍不住咧嘴笑起來——她可記得在海島的時候,他那眼神的殺傷力。尤其是生氣的時候,連背影都叫人覺得可怕。
  現在的話,也不是說脾氣就沒有了,就是……怎麽說呢,總覺得互相都有點遷就的意思。
  一個不再咋咋呼呼的嬌氣,另一個,也不再有事沒事的指使著人、獨斷專行了。
  都說夫妻相處久了,連長相也會越來越像,那他們這個算什麽?
  夫妻相?齒輪互合?舉案齊眉?
  還是——情人眼裏出西施?
  她越想就笑的越開心,酒窩又深又大,像是對著空氣在照鏡子。
  共翳瞪了她兩眼,沒什麽效果,也懶得管了。
  吃完東西,阿籍催著他出門,自己反倒圍上圍裙開始洗碗洗筷子。再看看時間還有早,她幹脆連地板都拖了一遍。
  一個星期晃眼就過去了,共翳的獨居生活過的並沒有阿籍所擔心的那麽糟糕。
  除了偶爾犯點常識性錯誤,炒菜不喜歡放雞精味精,豬肉喜歡吃大塊肥……把電動剃須刀拆成碎片,抽出轉動的小馬達之外,還真沒什麽大災難發生。
  阿籍往這邊跑的也勤快,天熱了要送水果,天陰了再路過看看衣服收進去沒有。
  共翳把前屋的小床收了起來,折疊桌就一直放著了。
  單身漢住的地方,總是有這樣那樣的自由,特容易招那種失去自由的妻管嚴來釋放下壓,發泄個男人脾氣。
  先是大剛來玩,再是大剛帶著哥們來玩,最後就變成幾個人的麻將聚集地了。
  共翳習慣了阿籍熱熱鬧鬧的跟後頭吵,一下子安靜下來也不習慣。加上那天晚上的慘敗,對打麻將的技術,還是很想學那麽幾招的。
  阿籍這天下班經過,一打開門,就撞見了一屋子煙酒味加洗牌叫喝的國粹藝術。
  小平房悶熱,光開兩個電扇當然用處不大。幾個男人幾乎都是上身□、渾身冒汗。
  那個幫忙辦證的趙建華更是連長褲都脫了,穿著條褲衩蹲椅子上疊牌。
  阿籍手把著門,一臉驚愕的瞪著這個背對著她,隻穿著紅色三角褲的陌生男人,差點以為走錯了門。
  共翳在煙霧繚繞中站起來,收拾桌子送客,期間還在笑侃著“嫂子嚇到了大哥多哄哄”的某人胸口擂了一拳。
  阿籍有點無法接受了,這才幾天功夫,他居然就開始聚眾賭博了!
  共翳很有些不理解,他們幾個人玩是該批判的,那怎麽和陳先生張女士玩就正正當當了?
  阿籍發脾氣,當天沒給做飯也沒給洗衣服,拎著包氣呼呼走了。
  共翳當然沒那麽容易低下男人高貴的頭顱,直到阿籍曲線的透過劉燕再到大剛,傳達了和好的意願。
  他才不大熟練的用大剛的電話給她撥了過去,沉默半天,說了句古越語的對不起……
  “#¥……%&……”
  阿籍捏著手機一陣激動,差點沒把枕頭掐出花來。
  賭博風波平息了,男人們的聚會還是繼續的,隻是時間和地點都開始隱蔽起來了。
  共翳辭了賣烏龜賣刺刺魚的清閑工作,開始跟著他們做起汽修來。
  雖然技術原理不懂,難得的是他有耐心有頭腦打架身手好——很快的,跟在他後頭叫大哥並嚷嚷著要學“中國功夫”的人就多了起來。
  共翳看著那幾個連站都站不直的痞子樣或者文弱書生,斬釘截鐵的拒絕了。
  他學武,不隻是苦而已,還是生存的需要。那個時候,不把利刃捅進別人心髒,就會被別人殺死。而他們,折根骨頭就嗷嗷亂叫,學這個幹嘛?
  生活不再是單調的他和她,豐富的有點應接不暇起來。
  阿籍雖然還是常來探望,共翳也總不大樂意的提點禮物上門拜訪,兩人獨處的時間,還是在一點點變少。
  共翳自己買了個手機,不會發短信不會看短信,最大的用途就是半夜放在耳朵邊聽阿籍廢話。
  電話通常都是阿籍打的,對話也很像獨角戲。
  靜靜的夏夜裏,一個窩在被窩裏嘮嘮叨叨的說些芝麻綠豆的小事,另一個就對著牆壁默默傾聽。
  有時候實在聽的不耐煩了,他才硬邦邦的開口:“早點睡吧。”
  這也是大剛教授的訣竅,和女人說話,得把不好聽的說成好聽的——你不想陪逛街,就關心人腿酸不酸;忘了情人節啊聖誕節什麽的,就說過洋節日土氣沒創意……
  共翳對什麽洋節日逛街之類的還沒有深刻體會,但是對“閉嘴”和“早點休息”這兩句話產生的效果是親身實踐過的。
  總結來說,生活在磨練人,愛情在細水長流。

  第二十二章、台風芙蓉

  轉眼到了八月份,特大台風再一次來襲。
  阿籍抱著筆記本在蹲在窗前的椅子上刷網頁,玻璃窗外雨大如注。
  “小籍啊,建國住的地方地勢好像挺低的啊?”
  阿籍“嗯”了一聲,眼睛還停在屏幕上。
  “雨這麽大,你跟人家打過電話沒有?”
  阿籍有點不耐煩,一邊打字一邊回應:“剛才就打過了,沒事……”
  張女士也放心了,在客廳沙發坐下來,打開電視看新聞。
  “今年12號台風芙蓉已於8月9號22時35分在xx沿海登陸,登陸時中心附近最大風力13級。受其影響,我市今天有陣雨或暴雨,短時雨量可達大雨到暴雨。今天夜裏到後天有大到暴雨局部地區特大暴雨……”
  阿籍愣了一下,摸出手機撥電話,剛剛還有人接聽的電話卻顯示關機了。
  她探頭往客廳看了看,繼續盤腿上網聊天看八卦。
  ——杞人憂天了這麽多次,她已經差不多徹底放下心來了。共翳做事穩重,就是再不濟,還有那麽好的身手,怕什麽?
  隨手發了條消息出去,阿籍抬眼看向窗外。
  天空陰霾一片,大風把路邊的梧桐樹吹的葉子都落禿了,小區樓下的花壇也是一片狼藉。偶爾傳來一兩聲狗吠,很快就又被雨聲淹沒。
  她沒來由覺得有點心慌,眼皮直跳。
  走到客廳,新聞還在播,滿屏幕的氣象雲圖。
  阿籍又打了回手機,還是該用戶已關機。
  新聞已經開始連線前線記者,海邊風浪滔天,路麵上積水已經漫過車頂。堤岸上的沙包和泥水讓她想起幾個月前的情景……
  到了傍晚,新聞突然報道了一名女子海上獲救的消息。
  “神秘海島再次出現,搜救人員發現一名滯留女子,疑似精神病患者……”
  阿籍捧著飯碗瞪大眼睛,眼睜睜看著那個穿著戲服似的女人給濕漉漉的抬進救護車,烏黑的頭發垂落在擔架邊。救護車周圍全是穿雨衣的搜救、醫護人員,忙亂中,女子的鞋子脫落了。
  那是怎樣的一隻腳啊——
  腳底四趾詭異的向外曲折,緊貼在顯得異常的腫大大腳趾上。整隻腳是個不大規整的三角形,足跟變形,腳板心消失,壓平的腳趾和足跟之間一條深而細的裂縫……
  “這、這個女的!!”
  阿籍驚叫起來,她是不大懂曆史,但這種變形的“小腳”還是在圖冊上看到過的。
  陳先生也眯著眼睛看,可惜沒帶眼鏡,隻看見那條濕漉漉辨不出顏色的裙子,點頭讚揚了句:“這個襦裙做的挺那麽回事的,壓腳花紋也靠譜……”
  阿籍放下筷子推他:“爸,你看她腳,你看她腳!”
  陳先生聞言站起來,湊到電視劇前——女人已經給抬進車裏了,車門嘩啦一聲關上……
  一整個晚上,阿籍都蹲在電視前麵等新聞,手機更是沒命的打。
  電視裏還是一遍又一遍的放著台風消息、電視劇、廣告,台風消息、電視劇、廣告。
  手機裏也還是一次次重複“您所撥打的用戶已關機”。
  阿籍看著外麵越來越大的風雨,咬咬牙,換上雨衣往門口衝。
  陳先生正從廁所出來,奇怪的問了句:“這麽晚上去哪?”
  玄關的大門已經“砰”的被她摔上,看不見人影了。
  路麵上全是積水,密集的雨滴打在雨帽上都有些發疼。
  阿籍攔半天才攔到輛車,一邊往小院趕,一邊往家裏打了個電話。
  她不敢說自己的真實目的,隻模糊的說公司臨時有事,張女士理所當然的又是一通嘮叨。
  下車的時候,積水已經到膝蓋了,到處都是漂浮的垃圾瓶罐。
  阿籍涉水走到小院外,開了門,屋子裏一片漆黑。
  她試著去摸電燈開關,這才發現是停電了。
  “共翳?共翳——” 她裏裏外外都找了遍,喊了好幾聲都沒有回應。
  靠著手機照明,她在廚房摸到截燒了一半的蠟燭,點了固定在折疊桌上。
  房間裏一片死寂,隻有窗玻璃被風刮的嗡嗡作響。她找了件寬大的T恤換上,剛坐上床,就發現手機被扔在床鋪上。
  估計是沒電自動關機了,怎麽按都沒有反應。
  阿籍的心又懸了起來,拿著蠟燭在床底下摸到了那把被報紙包裹著的鐵劍,才又有些安下心來。
  燭影搖晃,恍惚著像極了某個夜晚。
  也是大風大雨,也是獨自等待,最終,等到了希望和離別。
  她想起電視上看到的那個小腳女人,又想起那一身濕漉漉的“戲服”,拉著被子把自己裹起來。
  又是台風天,還總是在漆黑的夜裏。
  她盯著桌上那截歪歪斜斜的蠟燭,像是盯著那輪突然圓滿的月亮——驚疑、恐怖、不安定……
  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那些信任和習慣性思維,突然就被打破了。
  差一點就忘記了,他們,本來不該遇上的。
  阿籍把被子纏緊了點,攥著手機,真的開始發起抖來。
  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傾城色。
  要是遇上了,付出了,還是要分離的——那何必遇上?
  說不出是悔恨還是什麽,她甚至開始後悔那時候一心一意的找他回來,一心一意的照顧和相處……
  誰知道呢,他現在是不是已經不再了,又或者,將在哪一天悄無聲息的離開。
  共翳是不大愛說話的,即使高興,也沒見他滿臉喜慶或者跟大剛似的滿嘴跑火車。
  她原本以為的心意相通,突然又能有另一種解釋了——在海島上的時候,她也是那麽忍耐的。
  強逼著自己忍受野果的酸澀,強逼著自己咽下隻有鹹味的肥膩肉塊,還有腥味十足的生魚肉和烤魚。
  吃一次是新鮮,天天這樣吃,光是看著就覺得胃部翻滾。
  阿籍想起曾經看過的一個科幻小說,一個從瘟疫區通過時空隧道穿越逃亡出來的難民,用盡一切辦法想要回到原時空。
  無論有多不好,那是他的時代,與他親近與他相適。
  模模糊糊的想著,居然就這樣睡了過去。
  半夜裏被手機鈴聲吵醒,是焦急的父母。
  阿籍啞著喉嚨說了聲“住同事家”了,按掉了手機繼續睡。
  ——還是沒有回來,已經幾點了呢?
  一摸臉,她才發現自己什麽時候哭過了。
  明明沒有做夢,明明睡的這麽死。
  暴風雨已經到了瘋狂的程度,外麵不斷有樹木折斷或雜物撞擊的聲音,偶爾還有閃電劃過。
  擦幹淨臉,她又睡了過去。
  她沒有那麽大的勇氣,說不許你走的,或者為了我們的愛情留下來之類的話。
  那張帶著疤痕的,岩石一樣冷漠的臉上,似乎並沒有情愛至重的影子。
  她記得他說過第一次殺人的恐怖,也記得他說過手刃仇敵的快感。
  劍鋒捅進皮肉裏,血不會立即流出來,隔了好一會,才汩汩的往外湧。撥出凶器的時候,溫熱的血漿是噴濺的。
  兩眼圓瞪,瞳孔渙散,肌肉還在痙攣。
  ……
  再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徹底亮了。因為大雨的關係,還是不大明朗的灰白色。
  衛生間裏有淅淅瀝瀝的水聲,桌上的蠟燭也早燃盡了。
  隔了一會,共翳隻穿著褲子從裏麵彎腰出來,頭發精濕,表情柔和。
  阿籍在被子看了一眼,又縮回到被子裏去了。
  天氣不熱,還有點涼,軟軟的布料覆在皮膚上,說不出的舒服。
  共翳朝床上看了一眼,拿毛巾擦擦頭發,到廚房煮吃的去了。
  熱湯麵,似乎還加了蒜泥和韭菜。
  麵條上桌之後,共翳過來扯她被子。不算怎麽的溫柔,很理所當然的一把拉開:“醒了就起來吃飯。”
  阿籍瞪他,半天,認命的爬起來。
  “你什麽時候過來的?”
  阿籍支吾著走向衛生間,拿牙刷開始洗漱。
  共翳又問:“麵條要不要辣椒醬?”
  她收拾完出來,還穿著他的大T恤,領口都快歪到肩膀上了。拉開凳子坐下來,反問:“你呢?你昨晚去哪了?”
  共翳理所當然的回答:“那邊倉庫的東西浸水了,我過去幫忙。”
  阿籍“哦”了一聲,埋頭喝麵湯——他們有多久沒一起吃飯了?
  時間久了的話,要習慣還是很容易的。
  感情能夠變濃,也是能一點點變淡然後消失的吧?
  阿籍給辣醬嗆到了,連咳了好幾下,喉嚨火辣辣的疼。
  可是現在,看到人還在,心裏還是要歡喜的不行。
  共翳去廚房倒了杯水,拍著她後背,拍著拍著就把臉湊了過來。
  要是跟往常一樣,也就是個曖昧性質的吻。
  阿籍卻偏偏頭,笑著說“吃飯呢”,避開了。
  久違的保護傘突然就張開了,猝不及防的,驚亂了一室的平靜。因為喜歡所以付出,但這付出時候的希望要是終究會落空的,那怎麽辦?
  按著她的智慧,或者說下意識的自我保護,就是盡量的挽回並且停止付出。
  共翳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沒說話。
  過了一會,突然又站起來,拉過她連親吻帶撫摸,緊緊的摟抱住。
  阿籍爭動著撞翻了桌子,湯汁四濺。看著狼藉的地麵,兩人都有點尷尬。阿籍最近蹲下去收拾,手碰到破碎的碗沿時,眼淚突然就滾落下來。
  都說她杞人憂天,明明都是存在的可能嘛!
  共翳以為她是手被割傷了,伸手過來拉她手腕,一下子就給推開。
  他臉色沉下來,怒火還沒聚集,她卻先哭了出來。
  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毫無形象的嚎啕大哭,連指甲都用上了,拚命的往他身上招呼。
  共翳抓著她胳膊,眼神裏那點溫柔一下子就呆滯了。

  第二十三章、海島的秘密

  到了傍晚,風雨終於小了些。
  早上的那些尷尬,一個不提,另一個也不問。像是泥地上的腳印,雨水一衝,也就沒什麽痕跡了。
  阿籍還穿著那件T恤,坐在小凳子上吹剛洗好的幹衣服。
  仿佛感應似的,屋子主人一回來,小區的電路也正常了。
  共翳看得不耐煩,把衣服拿到水槽邊狠擰幾下,擠出來一大灘水。阿籍看得兩眼發直,好半天才回了句“謝謝”,又開始蹲一邊吹衣服。
  共翳瞅著她胡亂用皮繩紮著的小馬尾,忍不住伸手捊了兩下。
  阿籍晃了晃腦袋,躲開他手:“幹嘛啊?”
  共翳學她的樣子蹲下來,幫著拎衣服袖子:“頭發長了好多。”
  阿籍把吹風機伸進衣領裏,咕噥:“這不廢話,你都會用抽水馬桶了……”
  共翳瞪眼,她也反映迅速的收嘴了。
  小凳子又矮又薄,他是很不願意坐的。但蹲著又實在不好看,並且還累人。
  共翳調整了下姿勢,最終還是習慣性的跪坐下來。
  阿籍眼睛餘光看到他的動作,臉上沒什麽動靜,心裏卻開始起小疙瘩。
  連習慣都這麽不容易改變,何況其他呢?
  “共翳,要是……還能回到海島上去,你……”
  關於海島消失這事,她是跟他提過的。各種各樣的物理啊時空啊、失蹤神秘之類的書列舉了一堆。共翳卻對這些所謂的科學解釋很不以為然,唯一相信的反而藏身閣樓時,無意中聽結巴漁民盧安福說過的神秘海浪——在他,似乎越難解釋的事物,反而越容易接受。
  何況,還是他親身經曆的事情。
  習慣了坐沒有馬匹拉著公車不難,看著電視劇裏燙頭發的紂王妲己發笑也很容易。
  對於現代人時時掛在嘴邊的科學,趙建國先生還是持觀望態度的。
  “那我為什麽能到這裏來?科學做了什麽?”
  僅僅這一句話,就把宣揚進步科學的阿籍打擊的憂鬱不已。再一看某人那副萬物皆靈、神怪作亂不可妄語的姿態,她就更加無力了。
  畢竟,這一整件事情就不真實到了極點!
  阿籍確實有點明白牛頓為什麽要投奔神的懷抱了……
  但這麽直白的拿這個問題來問,卻是頭一遭。
  見他不吭聲,阿籍又委婉的遮掩了一下:“不想說就算了,我就問問而已……”
  共翳卻不是不肯回答,而是走神沒聽見。愣了一下,有點詫異的開口:“什麽?”
  阿籍低下頭:“我是說……要是有機會,能回那個海島上去……”
  頓了一下,小聲的補充:“或者,回你的國家去……你,走不走?”
  她捏著還有些濕潤的衣角,一下下的往上麵吹著熱風,手指尖都有點發抖。
  旁邊的人沉默了一會,搖頭:“我的國家不需要我,不能回去。”
  話是這樣說的,那語氣,總覺得有點不大甘心的意味。
  阿籍抿抿嘴,關上吹風機,坐在小凳子折衣服:
  “那海島呢?你想回去嗎?”
  “……”
  “……”
  “你想我走?”
  阿籍把衣服抱在手裏,看向他:“我先問的。”
  共翳不答話了,轉頭去看窗外淅瀝的雨幕,眼睛微眯著,神思又不知道飄到哪裏去了。
  阿籍推了他一把,他才轉頭看她:“那你看到什麽了?”
  阿籍心裏一震,立即搖頭:“沒啊。”
  天光從半天的著的窗簾邊透進來,在對麵的牆壁上留下一大片影影幢幢的黑影。她收起吹風機和衣服,站起來走到牆邊,打開日光燈。
  啪的一聲,牆上的陰影一下子就消失了。
  小平房裏的沒有冰箱什麽的,蔬菜儲備當然不多。外麵又那麽大雨,兩人很快就麵臨有米無菜的窘境了。
  阿籍在廚房翻了半天,也隻找出幾包鮮蝦魚板和豚骨拉麵。
  燒水,拆包裝,下麵,撈麵。
  ——對著一大鍋泡麵,共翳很有點不屑的皺了皺眉毛。
  這倒不能怪他挑食——單身男人嘛,尤其是忙於工作偶爾還和人通宵打牌的男人,對泡麵當然是陌生不起來的。
  幸好他有足夠的忍耐力,對著那萬年不變的味道的速食麵條也還是胃口大開。反倒是阿籍,因為淋雨受了點涼,吃完沒多久就鬧起肚子來。
  “嘩啦啦”、“嘩啦啦”
  扶著門框,阿籍第N次捂著肚子從廁所出來,腿都麻掉了。
  “……還很疼?我去買點藥吧。”
  阿籍啞著喉嚨搖頭:“外麵雨這麽大,藥店肯定都關門了。哎呦——我再跑幾次肯定就好了!”
  這麽一跑,就跑了一整夜。
  共翳倒了點熱水,端到床邊,見她背朝上趴著,伸手打算扶她。
  阿籍抱著墊在肚子上的枕頭可憐兮兮的抗議:“別動……這個姿勢不痛一點,我好不容易發現的……”
  共翳無奈,也爬上床,手伸到她肚子下慢慢的揉起來。
  溫熱的手掌大而粗糙,貼在皮膚上一下一下的摩挲著,輕重合適、氣氛也正合適。
  阿籍縮著腦袋鑽到他臂彎裏,還是抱著肚子趴躺著,臉側橫在他胳膊上,隔一會就換一麵。
  共翳理所當然的吃了點豆腐,每每想要認真起來,阿籍拿不爭氣的腸胃就又開始翻滾。
  鬧到淩晨,兩個人都沒睡成。
  第二天一早,不管阿籍怎麽不樂意上醫院,還是被共翳拉著上了去醫院的出租車。
  去醫院的路上要過地勢很低的一大段馬路,司機猶豫著不想接生意。
  共翳連瞪帶奪的開了門,把捂著肚子的阿籍跟個球似的塞了進去。司機無奈,卻不肯開計價器,談好了價錢,才勉勉強強發動車子。
  一路上披風戴雨,駛過地勢低的路段時,積水都快淹沒過車胎了。共翳下去幫著推車,阿籍扭頭去看,正看見玻璃外麵那雙黝黑的眼睛。
  漂亮的,像是寒夜的星辰。
  她心裏狠狠地瓊瑤了一把,那點心思就又放下不少。
  到了醫院,阿籍自由自主地開始拖拖拉拉的慢動作走路了。被共翳威懾性的瞪好幾眼,才戰戰兢兢的進了門診。
  一般的毛病,阿籍是不會諱疾忌醫的。唯獨上腸胃科看病,一聽檢查兩個字,她就心肝發顫想拔腿跑人。
  果然,一問病史,醫生就要求做胃鏡。
  阿籍眼巴巴的看著共翳買來早餐午餐,又是餓又是拉,熬到下午去輪到做胃鏡,走路都在飄了。
  檢查結果要好幾天才能出來,便檢之類的倒沒什麽大問題。
  開了點藥,張女士又來電話催人回家。
  胃部雖然難受,肚皮卻是真的空了,張嘴就問了句:“家裏還有什麽吃的不?”
  “中午的豬腳麵線還剩下一大碗。你要吃?我給你熱一下就好了……”
  阿籍的腸胃更翻滾了,連到了廁所,腦子裏都還是那油膩膩的豬蹄油湯。
  不顧她的反抗,共翳背著她出了醫院,甚至到了自家小區樓下,也是被公主抱下車的。
  那張堅毅的臉上完全沒有吃力或者不高興不耐煩的神情,明擺著很享受你太弱了還是需要我來照顧的感覺。
  在樓道裏脫了雨衣,阿籍後悔自己沒把吹幹的衣服換上。
  穿著他的T恤,指不定家裏的二老怎麽想了!
  共翳精神飽滿,難得的是心情也不錯。上樓梯走的飛快,沒一會就到了四樓。
  張女士正在廚房炒菜,陳先生架著眼鏡在客廳看新聞。
  一打開門,阿籍就從他身上跳下來了。盡量自然的扯扯衣服下擺,讓共翳扶著進來。
  一半是真虛弱,一半是怕挨罵裝出來的。
  玄關邊的張女士愣住了,客廳裏的陳先生也扭過脖子來看。
  二老的視線從她身上明顯過大的男士T恤挪回到共翳那張心滿意足的臉上,嘴巴張了張,一時都有點震驚。
  不是住同事家,怎麽又……
  不等張女士嘮叨,也不等陳先生的激光眼開始備戰,阿籍捧著肚子開始訴苦了:“我昨天在璐姐家耽擱了,雨太大回不來,又拉肚子,幸好共……建國來接我!”
  共翳也配合的很默契,臉不紅心不跳,看向二老的眼神真誠而溫和。
  共翳回去之後,顧不得拉的踩棉花似的兩條腿,阿籍端著甜粥到客廳看新聞去了。
  陳先生難得見她這麽好學,也戴上老花眼鏡跟過來。
  “你上次出事那個島啊,專家說是個移動的時空機!真是越來越能瞎編,還專家,我看他是科幻電影的編劇出身的!”
  阿籍把勺子放進碗裏,有點怔怔的:“哪個專家?什麽節目?”
  陳先生很不屑的搖頭:“那種糟粕,嘩眾取寵!看了有什麽意思?”
  阿籍於是開始上網查節目視頻,找了半天也隻找到個圖文版的。
  報道大多是從那天的新聞裏截的圖,那個女人身上的裙子和□的小腳都給特別的標記出來了,旁邊明確的注釋著“明代前期”。
  正如陳先生所說,那確實不能算什麽正經的“曆史學專家”。最多也就算個嘉賓談話節目,中間還穿插了不少上次她被采訪的那個節目以及飛機失事新聞裏艙門上那幾根的木頭箭截圖。
  他判斷海島是時空機什麽的,也就是圍繞著海島從無到有再憑空消失幾個月,然後再次出現這個謎團展開的。按他分析的,那木頭箭代表的是狩獵文明,而褥裙和裹腳則是封建社會後期的產物。
  這兩個東西為什麽會出現在神出鬼沒的神秘海島上呢?
  解釋隻有一個——就是這個海島從遠古穿越到今天又回到明代,帶回了這個穿明顯有明初風格褥裙的女人!
  “專家”的論述一氣嗬成,觀點旗幟鮮明,就是缺少最關鍵的實物年代鑒定。
  沒有數據,沒有第一手資料,瞎嚷嚷個屁啊!
  新聞下麵果然罵聲一片,誇獎他想象力豐富的不少,真把那些話當真的卻沒有幾個。
  阿籍連掃了好幾遍,越看越覺得有道理——雖然看著玄乎了點,還真講到她心坎裏去了,那些事情還疑點,也都能解釋的通了。
  她想起那消失的一百多天,又想想那輪突然盈滿的月亮,心跳漸漸加快起來。
  要真的是這樣,那通過海島,豈不是能周遊各朝曆史?
  她慌慌張張的打電話給劉燕,被家裏進水的劉燕罵了半天,然後一桶涼水當頭澆上。
  “你要看新聞就看全一點好不好?現在新聞上都說那個女的是個精神病患者了——那衣服是她自己訂做的,還有那腳,也是她自己給纏的……”
  阿籍追問:“什麽新聞?那海島怎麽解釋?”
  劉燕無語了:“不是說了是地質現象?那太平洋上的什麽什麽島不也是一年從水裏冒出來幾次?”
  “那是下麵有活火山,而且,那島多大,能比嗎?我在上麵住了一百多天,我還不知道……”
  “行了,你說一百多天就是一百多天。我擦地板去了啊。”
  不等阿籍再說什麽,電話被掛斷了。
  阿籍轉到客廳,新聞頻道果然在放“海島滯留女子真實身份已確認,為xxxx精神病院出逃患者xxx……”
  阿籍覺得不對了,但哪裏不對又說不好。
  手機裏的號碼存了好幾頁,她一個一個按過去,最終停在了一個熟悉的名字上。

  第二十四章、滿城風雨

  “那個女的確實有心理疾病。”
  阿籍握著手機,愣了一下——她猜錯了?
  李娜雲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沙啞,還咳嗽了兩聲:“沒什麽事我先掛了……”
  “可是,她的腳……”
  李娜雲歎了口氣:“你看過那個電視節目了,是吧?”
  阿籍“嗯”了一聲。
  李娜雲顯得有點無奈,隔了老半天,解釋:
  “……一個人獨處久了,天天跟毒蛇野獸做伴,產生幻覺或者心理曲扭,是很正常的現象。”
  阿籍震動,喉嚨幹澀:“你什麽意思?”
  “她現在生活不能自理,精神狀態差到極點了——政府會保護她……當然,代價也是有的。”
  阿籍覺得話題又被轉移了:“那她到底是什麽時候的人?這個海島有問題!它消失了整整兩個多月,現在又憑空出現。你不覺得……”
  “她的語言,被證實是近古音係,按服裝樣式和語言推測,應該是崇禎年間,江浙人士……我知道的都告訴你了。”
  說完這些,電話就直接切斷了。
  阿籍再重撥回去,對方也按掉不再接聽了。
  “你的號碼我刪除了,沒有記錄的東西就是不存在的……別給自己惹麻煩。”
  看著短信,阿籍怔怔的說不出話來。
  疑問在幾天後徹底解開。
  明朝女子的身份被政府公開,從她的衣食住行到宗教信仰,都做了很詳盡的報道。
  按電視台的說法,有一個研究組的人員在幫助她恢複精神狀態。
  各國專家的言論也不斷出現,甚至有“移交聯合國組織”的聲音出現,政府被批判最多的,就是人權兩個字。
  “她沒有被關押,如果願意,她隨時可以離開並拒絕我們的拍攝……”
  “明朝女子”果然拒絕了,某一次交流訪談活動時,她激烈的拒絕進入帶著攝像頭的房間。
  甚至開始絕食。
  三天之後,“明朝女子”節目宣布停止播放。
  無數目光注視著的新聞裏,這個臉色蒼白,細腳伶仃的孱弱女子驚惶著走向熱鬧的街區——那裏有專門為她準備的私人住宅和少量的醫護人員。
  女子眉眼清麗,身上的棉布衣服整潔而合身,就是步子有點踉蹌。
  一步、兩步、三步……
  幾分鍾之後,她放棄了唾手可得的自由。
  女子幾乎是飛奔著跑回研究人員懷抱的,語速快而堅決,像是溺水的救助者。
  “或許對她來說,比起隱私什麽的,那些在她醒來第一時間露出笑容的人更加重要一點吧。——xxx報記者”
  “因為世界並不隻有我獨自一人而喜悅,這種心境,我能理解。——某名流評價”
  “她因為對未知的恐懼,放棄了原本屬於她的自由與權利。——xx主持人”
  “女人,天生的弱者!——某雜誌。”
  而在當時,攝像機鏡頭被伸手抱住她的年輕醫生用手遮擋住了。
  男醫生眼眶發紅,神色哀慟,差點和拍攝組的人打起來……
  一直熱衷於獵奇的觀眾一下子沸騰了,生活狗血起來,真叫人覺得真假難辨。
  這個男人是誰?
  她不是精神有問題?
  他們……難道是,戀人?
  “明朝女子”的欄目又一次開播了,不同的是不再出現過分私密的鏡頭和內容。伴隨節目的解說人員,也換成了一個溫柔的男低音。
  “不,她不喜歡吃甜食。”
  “她睡著了,明天再問吧。”
  “我們不接受‘遊客’——她不是動物園的熊貓,我也不是飼養員……”
  “她的意思是請你閉嘴,對,帶著話筒和攝像機,從側門出去吧。”
  ……
  偶爾節目也會播放一些研究人員或者語言專家與她交流的場景,那位年輕醫生幾乎是每回必在,偶爾還會代替或者幫她拒絕掉一些問題。
  阿籍往共翳處跑的更勤快了,話題永遠圍繞著那個“明朝女子”的生活。
  共翳對她放棄自由的選擇很不屑,對那座被封鎖起來的海島卻表現的非常熱衷。
  “我們回去看看吧。”
  阿籍硬著脖子搖頭:“怎麽回去?那裏有軍隊駐紮。”
  共翳冷著臉把蘋果掰成兩半,遞了半隻給她:“我也是軍人。”
  “……”
  阿籍跑小院跑得更勤快了,恨不得找把大鐵鎖把他關起來。
  “你不是這裏的軍人,你……你怎麽說不通的!”
  共翳寒下臉瞪她:“我也跟你說不通!”
  “明朝女子”節目又一次改版了,她擁有了和普通市民一樣的身份證。
  並且,結婚了!
  消息傳來的那天晚上,阿籍正深陷在靠枕裏發困。
  接到劉燕的手機,她一下子驚得從沙發上彈坐起來。
  打開新聞一看,新郎果然是那個愛笑的男醫生。
  節目因為他們的蜜月停播了一個多月,再度開播時,收視率超過了第二名整整幾十倍。
  單人的拍攝換成了對小夫妻倆的拍攝,醫生笑的異常的坦誠——“謝謝你們的關心,我願意和我太太一起在公眾的矚目下生活……”
  所謂樹大招風,他所接受的生活,當然還包括了各種抨擊和威脅,甚至是恐怖襲擊。
  “移交聯合國組織”的提案最終也不了了之,小夫妻倆竟然也代言起各種公益廣告。
  這下,真成了名副其實的公眾人物。
  隨著觀眾們對“明朝女子”的審美疲勞,勇闖海島的“穿越迷”和“獵奇迷”也有漸漸減少的趨勢。
  時光匆匆而過,第一批從海島上撤離的誌願軍家屬喜極而泣,第二批的軍嫂軍媽們的眼淚又開始滾落了。
  作為第一個被發現的海島滯留人員,阿籍也被提出來討論了幾次,那段經典的“她將去向何處”、“她背後的神秘男人是誰”的節目插花,又不可避免的上了幾次新聞。
  共翳這個名字,卻始終沒有被提起。
  也是到這個時候,阿籍才恍然醒悟李娜雲那句“沒有記錄的東西就是不存在的”的真實含義了。
  她胸膛暖暖的想要打電話去感謝,人家卻換了手機號,連搭理她都不願意了。
  “對不起,您所撥打的是空號。對不起,您所撥打的是空號……”
  阿籍仰天長歎。
  共翳想要回海島一趟的執念,卻越來越嚴重。
  報紙、電視新聞、小道消息,凡是能獲得訊息的渠道都被他開發盡了。
  劉燕也終於相信了他的來曆,隻有粗枝大葉慣了的大剛還把他當國際友人對待。
  “他要是真想走,你也攔不住啊——”
  這道理她當然懂,任是什麽樣的感情,在自由麵前,總是個弱者。
  “過兩天周末,我們出去走走吧——”
  共翳滿頭大汗的換下髒衣服,愣住了:“去哪?”
  阿籍眉毛彎起來,酒窩大大的:“你想去哪?”
  共翳看來她一眼,有點無所謂的回答:“隨你吧。”
  ——她心裏想什麽,他當然隱約也猜到了。
  這麽近乎於討好的低姿態,這麽警惕敏感的反應……
  在海島上共同生活的那幾個月裏,他無時無刻都存著這樣的念頭。隻是,更加強硬和直白罷了。
  誰都是自私的,誰也都希望能留在自己熟悉的土地上。
  他拿了衣服進衛生間洗澡,眼睛餘光不意外的看到她把視線瞟向他扔在桌上的手機。
  這樣的挽留,顯得柔軟而溫暖,還有點可憐兮兮的味道。總是那麽偷偷摸摸的瞥一眼,瞟兩下,跟偷食的小狗似的。
  當然,那是在他的眼裏看來——情人眼裏出西施,再猥瑣都能找出點可愛的影子來歡喜。
  要是擱婚姻題材電視劇裏,那就是徹頭徹尾的怨婦加愛管丈夫還總不夠聰明的黃臉婆正妻立場。
  一想到電視新聞裏那個連走路都戰戰兢兢的“明朝女人”,共翳皺起了眉頭,連涼水衝到身上都少了點痛快淋漓的舒適感。
  這算什麽呢?
  ——簡直像在養隻牲畜!
  洗完澡出來,阿籍已經把飯菜都端上桌了。
  清蒸鯽魚、母鴨煲、回鍋肉、爆炒豬肝……
  幾乎全是葷菜,滿滿的擺了一桌。
  “你發工資了?”
  阿籍咧嘴巴微笑:“……我發獎金了。”
  ……
  到了約定的那天,時針才轉到四點半,阿籍連鑰匙都忘了帶,背著小包急哄哄地趕來了。
  “咚咚咚、咚咚咚。”
  “共翳——共翳——”
  共翳陰著臉打開門,眼神又凶又狠。
  阿籍呐口,眼睜睜看著他回頭撲倒在床上,睡死過去。
  外麵還是全黑的,她當然也不好一個人出去。
  蹲在他床頭打商量:“哎,回來再睡吧——這是去看日出,晚了就沒了……”
  共翳在被子裏翻了個身,困得眼皮都睜不開了
  “哎——”
  “共翳,共翳?”
  給催的不厭其煩的共翳一拳砸在床板上,“咚”的一聲,驚得邊上的阿籍差點跳起來。
  “我不吵你了,你別生氣了啊……”
  他閉著眼睛,拉過唧唧喳喳說個不停的她。老鷹拖小雞似的拽進被子裏,一手強製性的把人箍在懷裏,一手捂住她嘴巴。
  “睡覺!”
  阿籍掙紮了會,覺得沒什麽作用。忍不住告饒:“太熱了,我不鬧你了,你讓我起來吧……”
  回應她的,隻有嘹亮的呼嚕聲。
  外麵的天色一點點亮起來,她的“日出計劃”,算是告敗了。
  “你到底想去幹嘛?”
  “……”
  吃過晚飯,兩人傻兮兮的在江邊堤岸上散步。共翳忍了半天,終於還是問出口了。
  阿籍訕訕的,很想顧左右而言他。
  偏偏旁邊除了跑來跑去的小孩就是拿著扇子寶劍排練的大爺大媽,腦子實在有點轉不過彎來。
  共翳不屈不撓的問了好幾聲,阿籍的臉漸漸紅起來了。
  “你覺得……這裏夜景好不好看?”
  “嗯”
  “那這裏的生活呢?方不方便?”
  “嗯”
  “比起那個鳥不生蛋荒草遍地的海島呢?”
  “嗯——”
  共翳習慣性出口的那個“嗯”字尾音漸漸上揚起來了,肯定變成了疑惑。
  “海上山上的日出好看……城市也有日出的……高樓大廈上全是染紅的顏色,一點也不差……”
  共翳默不作聲的聽著,表情肅然。
  阿籍扯了半天,終於說到重點了:“這裏也很好,你留下吧。”
  初秋的風還有些熱氣,從寬闊的江麵上拂過,帶起粼粼的一層層波光。在霓虹燈的照耀下,異常的奪目。
  這裏也很好,你留下來吧。

  第二十五章、等待與歸來

  張女士抱著衣服從陽台進來,就看見阿籍站在窗戶邊折騰那盆蘭花。
  手指抬著蘭花葉子左一下右一下的撥弄著,末了,竟然開始扯下來往嘴巴裏塞。
  張女士尖叫著阻止:“你幹什麽?”
  阿籍“呸”的吐出葉子,訕訕地站起來。
  “啊,剛才走神了……”
  張女士瞪眼,拖鞋後跟啪啪啪作響,轉身往臥室去了。
  阿籍歪了歪嘴巴,低頭去看那盆可憐的蘭花——嚼草根的苦難,可真是經不得回味的……
  “先跟我回海島一趟。”
  這回答,任誰都會覺得有問題的。
  加一個“好”字,或者點一下頭,就那麽難?
  阿籍看了看地上被咬碎的蘭花葉子,歎氣。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說不難也不難,要說難,還真是難!
  共翳的工資算不上高,要養活自己當然沒問題(其實他吃老鼠也能活吧?)但要達到陳爸陳媽暗示的買房供車的標準,還是很需要努力的。
  “明朝女子”節目還在繼續,女子的賢惠善解人意越來越明顯,醫生也還是那個溫柔的樣子。因為他們都犧牲了不少,還是他們遷就的更多?
  阿籍捏著遙控器坐到沙發上,跟誰結婚要心甘情願,犧牲不犧牲當然也得心甘情願。
  就連她這樣胸無大誌的人,也曾拚了命的想要反抗想要逃跑,何況是開一言堂的他呢?
  《女人必讀的男人心理學》她已經看過很多遍了,連書頁都有點翻卷發皺。
  可是,有沒有專門講古代男人尤其是先秦的男人們心理的書?
  太陽光線一次又一次的從窗簾縫裏漏進來,黑夜也重複著到來與離去。
  共翳很快湊足了租船出海的錢,人卻瘦了一圈。
  阿籍僵硬著笑容離開小院,走回家準備出門的行李。要是短時間的,隻帶換洗衣服就好了。
  要是長的,那得帶……
  衣櫃裏的衣服被一件件取出來,又被一件件放了回去。
  她折騰了大半天,才終於籲氣摁下了電話:
  “我就不跟你一起去了,就在這等你吧。”
  電話的另一端沉默了,隔了好幾秒,才有一個“好”字慢悠悠的傳來。
  “……回來的話,給我打電話。”
  “好。”
  火車上會有什麽?
  狹窄的過道,緊閉的車窗,還有仰麵睡死過去的各色乘客——共翳穩穩的踩在車廂地板上,一步步往前擠,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
  從這樣成熟冷靜的動作表情來說,他是完全適應了這裏。
  但是,靠在椅子上時,腰背卻總與椅子有那麽一點點距離。仿佛這樣,脊梁骨才能挺直不彎折。
  沿途的景色照片似的沿著車窗一溜兒滑過,快的像是流逝的歲月。
  這到底算是同來不同歸,還是歧路相逢終須別?
  ……
  那等待的這一方呢?
  早起上班,中午加班,晚上下班。
  偶爾,翻翻娛樂新聞,看看有沒有帥氣的男星出道,或者聽陳爸陳媽吵個小架:
  “叫你少吃肉少吃肉,你聾了?”
  “肉類有營養。”
  “營養,毛毛蟲身上還有營養,你去吃幾條給我看看!”
  “……”
  “……”
  阿籍咽下兩口飯,嘀咕:“我就吃過……”
  可惜聲音太低,沒人注意到她。
  時鍾走過午夜零點以後,時針分針秒針走動的聲響也很輕,卻總被覺察在耳朵邊“卡擦卡擦”的微微震動。
  那時候,什麽人都還沒遇上,也還什麽夢都不曾去做。
  那時候,隻想著離開,隻想著回到自己熟悉的天地間。
  那時候,下定了決定要付出,要去保護一個人……
  ——要走還是要留,倒是給句話啊!
  阿籍從睡夢裏驚醒,滿頭冷汗——難道她當時忘了挽留?難道她當時沒有直白的開口?
  不然,為什麽這麽多天都沒有音訊呢?
  日曆又撕下了一張。
  對樓屋頂的鴿子又長膘了,飛的時候嘩啦啦一整群,落地的時候也是撲簌撲簌的同進同退。
  熱熱鬧鬧的擠一起,多好啊!
  可是,那個人還是沒有回來。
  秋末冬來,張女士開始嘮叨著問“你那建國怎麽好久沒來了?”,陳先生則是一臉篤定的“肯定吹了”的幸災樂禍表情。
  這麽著,連知道內情的劉燕也有點坐不住了。
  “真舍不得人走就去追,在這等什麽啊?天上掉個男人下來?”
  阿籍搖頭:“不是這麽說……”
  “那怎麽說?人家對你也不錯,你照顧人的時候不也一臉春意盎然?窮折騰!”
  阿籍眼眶泛紅:“我都留他了,他不肯,我有什麽辦法?綁著?關起來?綁著也要看綁的住綁不住吧,我他媽當時就是給五花大綁著的時候逃出來的!”
  她一激動還爆了粗口,眉頭猙獰糾結,胸口起伏跌宕。
  劉燕愣了下,放輕聲音安慰:“……好了,哭什麽……”
  阿籍怔住,誰在哭啊?
  摸摸臉,手指頭一片冰涼。
  生活還是這個樣子,這裏不是叢林,誰也不會沒了誰就活不下去。阿籍有時候想,是不是他也在等,等著奇跡發生,等著海島再次時空漂移,回到那個戰火如荼的年代?
  十一月一日,晴,南風。
  十一月二日,晴轉多雲,偏南風。
  十一月三日,多雲,偏北風。
  ……
  傍晚下班時,天空下起來淅淅瀝瀝的小雨。
  阿籍一邊抱怨著氣象局做事不牢,一邊縮頭縮腦的打算往車站衝。腳步邁下台階的時候,對街的一個人影吸引了她的注意。
  高個頭,短袖衣服,頭發有點長,幾乎蓋到了眼睛。
  感應似的,也轉過身來。
  皮膚曬黑了,胡渣出來了,頭發也長了不少。穿著另一個季節的衣服,在這樣涼的雨天裏回來了。
  天氣都這麽涼了,居然還穿這麽少,真是白癡白癡白癡!
  阿籍站在那邊咕噥,眼淚滴滴答答從往下滴落,半邊身體都被雨淋透了。
  然後那個人也就看到她了,似乎愣了一下,又似乎什麽表情都沒有。隻是穿過馬路,頂著那一頭遮著眉毛眼睛的黑頭發一步步走近了。
  “下雨了,回家吧。”
  阿籍結結巴巴的應了一聲,邁開腳步跟上。
  不知道是不是太緊張了,腳腕一扭,差點滑倒。
  雨下的不大,卻密集,兩個人走著走著就都淋濕了。街邊的奶茶店放著流行歌,曲調溫柔,歌詞卻含糊不清。
  共翳皺著眉頭問:“那唱的什麽?”
  “手牽手一步兩步三步四步往前走……”
  “什麽意思?”
  “……就是形容我們倆……特般配!”
  共翳狐疑的看向她,下巴上還隱約有青青的胡渣,半天才吐出句:“那走吧。”
  公車站的廣告牌又換了,不變的是那指揮若定的紅綠燈。要不了多久,天色就會暗下來,霓虹閃爍,連匆匆而過的自行車,尾巴上也反射出光亮。
  都市也是叢林,繁華就是大樹上的果子,總有人要往上攀到頂,也總有人願意在灌木叢裏棲身。
  隻是,獵食後回到洞穴,能被另一半所容納,並且養育一大串毛茸茸的小崽子,應該算是大多數人的共同願望吧——
  這一天,他們沒坐車,更沒打傘,就這麽慢慢的走到天黑,一路淋了回去。
  阿籍回憶起來,不由感慨某人麵癱功力的深厚。
  要不是後來發現他始終捏著傘忘了打開,要不是發現他抓著自己的手也在微微顫抖……
  愛情,從來就不是一個人的事。



番外一、有關思想覺悟

  共翳絕不是什麽大人物,趙建國更不是。
  即使他消失了幾個月,再回來,也得自己掏鑰匙開小平房的門,自己找剃須刀刮胡子。然後挑件能看的衣服換上,一臉嚴肅內心忐忑的上人家單位守株待兔。

  阿籍問過他為什麽不先打個電話,共翳的回答是手機泡水裏,壞了。
  劉燕則把重點放在了實際利益上:“你們好好整理下,能出手的出手,不好出手的當傳家寶……賣的時候也別自己出麵,找中介。”
  完完全全一幅黑道大姐的口吻,聽得電話另一邊的阿籍心跳加速。
  當然,這對象是指共翳從海島上帶回來的那隻大包——厚厚實實的料子,裏麵裝滿了取火鏡、榆木弓、陶器罐子、獸皮……

  阿籍看得很激動:“啊,那不是你上次帶出去的東西嘛,都還藏得這麽好啊。”
  共翳很沉穩的點頭。
  “我留在海灘邊的……”
  “秘密基地?”
  “……”
  “就是留在誰都不知道隻有你知道藏東西很隱秘人家想找都找不到的地方?”
  “對。”
  阿籍喜笑顏開,她男人真是太有智慧了。
  文武雙全,不,簡直英明神武!

  共翳喝了口茶,開始描述海島上的情況:
  山洞倒塌了,駐紮的部隊新建了崗哨和居住的房子。原來山坡下的那個臭氣熏天的池子也被填了石頭抹上水泥,蓄了一滿池的清水……”
  阿籍一呆,隨即反應過來——臭池子,那不是她設計的化糞……阿呸,沼氣池?
  那個爆炸這麽厲害,臭氣全炸跑還能改進成水池蓄水了?
  “……是裝他們喝的水。”
  “喝、喝的?”
  阿籍腦子裏嗖的冒出那個堆滿雞屎人糞腐草爛葉的深土坑……
  真是,滄海桑田啊——

  她越聽越好奇,拉了條塑料小凳子過來,眼巴巴的坐他邊上。
  共翳為她這麽崇拜的目光所激勵,曬得有些發黑的臉頰上疤痕依舊,那些陰霾沉默卻減了不少。
  海島變化確實巨大,一方麵是部隊駐紮上去的人為改造,另一方麵則是氣候的變化——不過,這海島的氣候本來就沒正常過,他還是能適應的。

  阿籍蹲一邊緊張:“你整個島都走遍了?他們都沒發現你?”
  共翳搖頭:“我在海邊等了一個月,偷偷……嗯,不讓人發現的坐著二批換崗軍隊的船上島的。船還沒到岸,剛能看見海島,就又下水了。回來也是等到他們換崗撤離,才跟著回來的……”
  阿籍想起他那彪悍的嚇人的水性,點頭。又想到他在海島上東躲西藏的待了這麽久,小心肝一抽一抽的:“那你都吃什麽?他們人那麽多,怎麽生火才能不被發現啊?”
  共翳愣了一下,開口:“可以吃生的。”
  阿籍“哦”了一聲,眼圈有點紅了。隨即覺得憤怒:“那你在海邊住了一個多月,幹嘛不打電話給我?我以為你早走了,以為……”
  我以為,你不要我了。

  共翳一怔,伸手在她腦袋上揉了兩下,跟摸小狗似的。
  阿籍掙紮了幾下,避不開,也就任他揉了。
  她個子本來就不算高,加上坐在矮凳上,剛剪過的短頭發翹翹的,一揉就特象炸了毛的獅子頭。
  共翳皺皺眉頭,這頭發顏色又變了,黃不拉幾的,真怪。
  而且,摸著也不舒服了,手感糙糙的。

  阿籍還以為自己的新發型有多驚豔,給他看的有點不好意思起來。她把腦袋往下低了低,佯裝看袋子裏的東西。摸索來摸索去,翻出兩支發簪來。
  一支荷花紋包金頭銀尾釵,另一支是全金的圓頭簪子。
  嗬,文物,發財了!
  共翳解釋:
  “這是在海邊的岩石縫裏找到的——你刻岩石上的那些劃痕,都被他們框起來了……”
  阿籍捏著那兩支疑似古董的寶貝,瞬間覺得自己偉大了不少——要有考古學家去研究,她畫的那幾條蚯蚓線可就是文物了呀!
  這樣想著,忍不住就脫口而出:“早知道我就留個簽名,畫個押!”

  共翳看著她笑起來,抬手拉拔拉拔她翹在額前的劉海,抓著她肩膀抱起來。
  阿籍嚇了一跳,下意識的就反手摟住他脖子保持平衡。
  這一下,真是幹柴烈火了。
  兩人半推半就的滾倒在床上,氣氛正好,嘭嘭嘭的響起敲門聲。
  共翳瞪著她,她也無奈的委屈回瞪。
  “你瞪我幹嘛啊……”

  敲門聲卻越來越大,震得牆壁都有點震動。
  共翳氣得青筋都起來了,阿籍憋著笑從他胳膊下爬出來,整理整理衣服,走過去趴貓眼上看。
  啊,是久違的房東太太。
  共翳歎口氣,下床把亂七八糟的東西塞回大包裏。

  房門打開,房東太太滿臉笑容的進來:“啊喲,陳小姐趙先生好久沒住這裏了,有沒有什麽不方便的地方?”
  ——不方便的不就是你嗎?
  阿籍心裏腹誹,兩頰酒窩深陷,典型的諂笑:“麻煩你了,前一陣子他出差了,也沒跟你打個招呼。”
  “啊喲,陳小姐客氣了。我房子租給你們嘛,總是要多關心關心的,萬一哪天有人有什麽事,可怎麽好……”
  共翳也整理好東西從裏屋出來了,耳朵裏全是她的“啊喲啊喲啊喲”。
  啊喲啊喲,給貓抓了還是給狼啃了!
  房東太太當然不知道,還熱情的跟他打招呼:“趙先生老辛苦的。出差黑了這麽多,啊喲,嘴巴都腫了!一定是上火,我在做的一個保健品產品,就有一種專門調理內分泌的。啊喲,效果老好的。寒性體質吃了不拉肚子,熱性體質吃了……”
  共翳狠狠的剜了她一眼,轉身進衛生間刮胡子去了。
  房東太太回頭繼續瞎扯,阿籍悄悄用手背抹了下自己嘴巴——要不是撲的那麽快,嘴唇哪能被自己的牙齒磕到,疼死了……

  那些陶罐獸皮到了大剛眼前的時候,就是另一個味道了:“大哥,你是不是搶博物院去了啊。”
  阿籍瞪眼睛瞅他:“大剛你什麽嘴巴啊,呸呸呸,童言無忌童言無忌!”
  共翳回應一個哥倆好性質的擂拳,震得他肋骨直顫。
  大剛疼得齜牙——這廝絕對練過!他媽的力氣又漲了!

  東西可以不著急賣出去,秋冬的衣服卻非添置不可。共翳隻有夏天的衣服,除了那套西服,連個長袖衣服都沒。
  阿籍拉著他逛了一天,幾乎把鞋底都踩爛了。
  共翳體格雖然好,也經不住對著幾乎看不出什麽差別的幾十條褲子瘋狂審美。還沒走完一條街,就把大剛教的那句“你腿酸不酸”重複了三遍。
  阿籍豪邁的揮手:“不累,今天還就不信了,逛不完這兩條街!”放完狠話,堅定的把一件深藍色羊毛衫往他身上比劃:“唉,你咋一穿上深色衣服,殺氣就這麽重呢……”

  所謂知足常樂,行樂也要及時的!
  共翳對這一點絕對的讚同,就是對她非要買回來的一大盒安全套特別反感——發明這種東西的人絕對是變態,簡直無可救藥,居然阻止生命的自然繁衍!
  這種思想確實落伍了點,連那幾個牌友都幫著開導:
  “大哥,你思想覺悟不夠高嘛——”
  “大哥,這想養孩子得先做準備……經濟基礎、社會地位、胎教、智力開發,哪一樣都不能落後……”
  “大哥,這種思想,當心老丈人提錘子來揍你!”
  ……

  陳先生倒不一定有力氣錘他,但對這個突然又頻繁上門蹭飯,並且穿的更加人模狗樣的偽女婿看不順眼那是肯定的。
  “不是吹了?怎麽就又勾搭上了?”
  阿籍默默的掛上電話,全當沒聽到這麽惡毒的詛咒。
  張女士幹脆連頭都沒從廚房伸出來:“女大不中留,我是看開了……”
  陳先生吹胡子瞪眼。
  這如膠似漆,形容的是人家夫妻;新婚燕爾,講的也起碼是辦了證的小倆口。他們倆這算怎麽回事?
  女兒夜不歸宿都成慣例了。
  “好好的黃花閨女,成天晚上不回家!”
  張女士搖頭歎息:“她還黃花閨女,早就黃花菜了——指不定哪天你就當外公了。”
  陳先生張口結舌,抬抬眼鏡,對著窗台上的蘭花憂鬱了很久。
  這人,思想覺悟還真都不在一個水平線上。


番外二:男人的職業

  錢是很重要的東西。
  有錢,就連吃冰棍也能一根塞嘴巴裏咬,一根捏手裏化。
  幾張獸皮高價賣出去了,被阿籍寄予厚望的“文物們”反倒沒人稀罕——“這些哪的文物啊,仿得也不像,還沒個年份。造假也造的敬業一點好不好……”
  阿籍愣住,指著那兩支簪子:“那這個呢?”
  大剛灌了口可樂:“這個能出手,那邊也說是仿製。但又說工藝和那金屬成分不像仿的,問你們的意思。價錢也不大好看……”
  共翳搖頭:“不賣了。”
  阿籍也同意:“留著做傳家寶。”
  “……”
  意外之財,果然不是那麽好得的。

  再說說共翳的職業。
  汽修這行,利潤大、工資高,當學徒卻又窮又苦。他一個大字都不認識,也不是專門汽修學校畢業的,要學就得人家手把手的教。剛上手時,連什麽是活塞環、什麽叫大燈都分辨不來。
  幾個月下來,進步是有的,可惜沒理論基礎支持,上升空間幾乎就是零。
  劉燕幫著支招:“要不,去上個掃盲班?”
  大剛難得有機會鄙視自己媳婦:“現在哪還有掃盲班?那都幾幾年的稱呼……”
  阿籍也覺得難辦,工作不找好,結婚的事就定不下來。好容易才把欠父母朋友的錢還清,手上沒積蓄,總是少了點安全感。
  共翳坐一邊翻報紙,圖片一張張掃過去,看得快極了。
  “再不然,當保安也行嘛。我大哥這身手,絕對的一個頂八個。”
  劉燕也覺得可行,就是說起來不大好聽。
  阿籍沉思:“幹這個,不會有危險吧……”
  兩人同時唾棄她:“你當拍古惑仔電影啊!”
  共翳的第二次跳槽之路,就這樣開始了。

  保安一般都是當兵出身的,保安一般都能穿套製服,保安還經常拿個對講機在大廳或者停車場附近徘徊……綜合起來說,保安也是得麵試,也是有條件要求的。
  畢竟是第一次不通過熟人競爭崗位。
  共翳麵試的那天,阿籍請假陪著去,咋咋呼呼的,活脫脫一隻護雛的小母雞。負責招工的女經理先是問他有沒有退伍證,問完退伍證就又問工作經驗,一圈問下來,搖頭:“我們招聘啟事上寫了,起碼要初中學曆……”
  阿籍在邊上拚命使眼色,共翳幹巴巴的開口:“我很能打。”
  女經理一愣:“多能打?”
  共翳伸手拿起她桌子上的鋼筆,四下看了看,手高舉過頭頂,手腕施力,猛地擲向緊閉著的房門。
  奶白色的木頭門咚的一震,女經理也嚇了一跳。
  黑色的鋼筆半截都埋進門板裏了,門板龜裂,油漆下的三夾板不尷不尬的露出來了。
  女經理看鬼一樣的看他——那是金筆!就算不是萬寶龍也不能這麽、這麽……暴力的糟蹋啊!
  阿籍也傻眼了。鋼筆是派克的,賠估計得幾百塊,門板是三夾板做的,修修補補應該不會收太貴的吧?
  不過,這工作鐵定黃了

  女經理在一邊拿話筒撥號了,眉頭緊皺,不知道是打算叫保安還是叫領導。
  氣氛一陣壓抑。
  “……那個,你學過格鬥散打?”
  共翳想搖頭,一看阿籍顏色,點頭:“會一點。”
  “還會用弓箭?”
  共翳點頭:“會。”
  “你覺得一個保安的職責是什麽?”
  “……”
  阿籍心裏樂了,有戲!連忙使眼色,把眼白都快翻出來了,渾身都發射著暗號:昨天背了好久的,快背出來快背出來啊——
  “認真、負責,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分派的巡邏工作要認真對待,發現情況及時通報隊長。對顧客有禮貌,認真填寫值班記錄。製止不法分子破壞商場設施……”
  “下周來上班吧。”

  下周來上班吧!
  回家後回味起這句話,阿籍就樂的肩膀發抖。
  共翳把飯菜端上桌,問他:“晚上要回去?”
  阿籍“嗯”了一聲,回去啊,陳先生這幾天正鬧脾氣。
  “以後不住這裏了?”
  阿籍“咦”了一聲,點頭:“你單位那邊給安排宿舍,這房子也快到期了。和房東打個招呼,不續租就好了。”
  共翳點頭,低頭夾菜。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這態度瞅著還有點委屈。
  阿籍心裏不是滋味了,嚼了兩口飯,試探:“那要不,還是先留著吧?”
  共翳抬頭看她一眼,搖頭:“算了,省錢。”
  哦,對,省錢。
  俗話說的好,貧賤夫妻百事哀。
  阿籍進食速度慢下來了——錢真的很重要,可是,也不能為錢委屈自己不是?
  “你別理我媽,咱們隻要攢夠錢買房子就好了。我膽子小,你又不會開,車子買了也是浪費……”
  共翳沉默了,一個男人,連自己的女人都養不了,成什麽事!

  第二天一早,他就找大剛他們取經去了。
  “男人嘛,敢闖就能賺大錢!”
  “做生意容易賺,隻要有商機。”
  “炒股炒房也賺,不過這幾年形勢不好啊。”
  “……”
  歸納到後來,他們發現,沒文化可以,但文盲還真是步履維艱。
  看中文得帶小秘,看洋文得帶秘書,看合同得帶律師……這個,投資成本實在大了點。
  “大哥,還是得識字啊——”

  真要學現代漢語,還是得從最簡單的橫豎撇捺學起,最痛苦的莫過於漢語拚音。
  “A,不是不是,‘啊——’”
  共翳看著嘴巴張得大大,一臉認真的攤著本子坐在自己對麵的阿籍,嘴角抽搐了兩下。
  “啊——”
  “啊?”
  “啊?”
  “啊~”
  “啊~”
  “啊!”
  “啊!”
  ……
  等到正式上班的那天,共翳已經對任何張著嘴巴說話的人類心理恐懼了。

  第一聲,第二聲,第三聲,第四聲。
  嘴巴張大,啊、啊、啊——
  嘴巴圓圓,哦、哦、哦——
  嘴巴扁扁,餓、餓、餓——
  “阿嚏!”
  共翳狠狠的打了個噴嚏,甩掉滿腦子的“啊啊啊”,在商場大廳走動起來。
  他個子夠高,身材也夠好,商場的保安製服做的也不算差,這麽往大廳一站,回頭率還是很高的。
  隻是……共翳狠狠地瞪向第N個朝這邊看的小女生,眼睛下的疤痕猙獰凶煞,整個人的煞氣就出來了。
  小女生瞪大眼睛,明顯受到驚嚇了,轉身灰溜溜走了。
  當個保安還這麽大脾氣,毛病!

  外麵秋陽高照,裏麵冷氣嗖嗖。共翳還是有點不大適應空調,走動著繼續巡邏。快到換班的時候,門口騷動起來了。
  一群背著漁具,帶著太陽帽的老太太老頭子扶著個人衝進來,一邊走一邊還大喊“讓讓讓讓”。
  共翳快步走過去,沒想到的事,迎麵撞見的竟然是陳先生那張慘兮兮的老臉。
  “伯、伯父?”
  那些老頭老太太也愣了一下住了,隨即七嘴八舌的開口:“你認識老陳?那最好最好!他中暑了,快快快,年輕人幫著扶一下。”
  這個天氣,中暑?
  共翳有點不大相信,但見老丈人癱的像根麵條似的,心裏又覺得不像是假的。
  中暑了啊——
  不知道為什麽,在看到他裏三層外三層的衣服時,隱約還有點兒幸災樂禍。

  “年輕人力氣就是大!”
  “對、對,扶到那邊椅子上去。”
  “先脫衣服,脫衣服脫衣服!”
  頭發都花白了的老人們氣勢如虹,擁著扶著人的共翳直衝休息區的長椅。
  服務台的小姐也站起來,共翳衝她擺手:“中暑,休息一下就好了。”
  休息區邊上就有空調通風口,共翳剛把人抬上長椅,幾個老頭就七手八腳的開始脫他上身衣服。
  老太太們則很自覺的轉身或者趕去一層的超市買酒精了。
  共翳瞅著他慘白的臉色,也有點擔心起來,彎曲食指在他脖子上刮了幾下,果然現出一道道紫紅色的痧痕。
  “啊呀,都黑了!要吃藿香正氣水。”
  “我包裏還有人丹。”
  “老霍你給他刮刮痧……”

  大廳經理也趕過來了,正聽領頭的小老頭自我介紹:“我們是附近一中的老年教師,周末出去釣魚,那位是我們曆史組的陳老師,中暑了,借你們地方休息一下。”
  “這樣不行,還是要趕快通知醫院,萬一出了事情……”
  那邊已經有老頭推開共翳,大施神威的找了塊纏釣魚線的小木片在給陳先生刮痧了。
  肩膀鎖骨上麵兩道,後脖子兩道,皮膚鬆弛的背上兩大條。
  開始刮出來全是青紫色一道道痧痕。有些地方刮破了皮,滲出一滴滴小血珠來。

  “哎喲——哎喲——”
  陳先生雖然神智迷糊,共翳他還是認得的。剛開始是不舒服忍不住,等到暑氣發出來,人舒服點了,老丈人的尊嚴就又擺出來了。
  痛他也不叫了,不舒服也不吭聲了。趴著姿勢別扭的緣故,胃酸翻滾,眼睛一翻白,呼吸急促起來。
  邊上人一下子都唬住了。
  共翳動作最快,一把扶起他,重重的在他人中上掐了一下。
  “伯父,好點了沒?”
  陳先生早飯吃的太飽,穿的又太多,這個中暑其實純粹是捂出來的。現在給晚輩這麽陰陽怪氣的問候一句(心理作用),忿忿不能辯。
  一下子急火攻心,喉嚨發酸,趴椅子邊緣嘔吐起來。
  共翳哪裏見過病征變化這麽快的人,瞅著他被自己掐紅的人中,十分的不解。

  阿籍這天是直接回的家。
  一打開門,張女士就湊過來:“人在裏屋呢,剛才建國送他回來的……”
  阿籍“嗯”了一聲,壓低聲音:“怎麽了?”
  “臭脾氣。”張女士看看臥室,小聲,“說什麽水庫邊風大,非要穿那件新買的毛線背心——中暑了!”
  這三個字發音異常的奇妙,感歎裏麵有驚奇,驚奇之後還帶著點不可思議居然真的發生了的興奮激蕩。
  阿籍“噗”的笑噴出來,給張女士狠狠的拍了一掌。
  “進去看看你爸!”

  阿籍在房門外調整了半天情緒,才推門進去。
  房間裏開著空調,溫度打的很低。陳先生圍著條薄被子,正戴著眼鏡看雜誌。
  “爸?”
  陳先生哼了一聲,沒吭聲。
  阿籍打了個噴嚏,把空調溫度調高了點:“爸,好點了沒?”
  陳先生總算正麵轉過來看她了,嚴肅的表情加上人中上那塊紅紅的掐痕,怎麽看怎麽搞笑。
  “你下班了?”
  阿籍點頭,幫著他把被子拿開:“爸,你可不能再捂著了……”
  理所當然的,好心被當做驢肝肺了:“出去出去,跟你媽邊上撒嬌去。”
  阿籍無奈,訕訕的打開門準備出去了。
  陳先生咳嗽了一聲,在她後麵慢吞吞的開口:“明天晚上,讓小趙過來吃晚飯吧。”
  阿籍下意識的點點頭,點完頭猛地回頭看向他:“爸!”
  陳先生給她這突然的大聲嚇了一跳,瞪眼:“一驚一乍的,幹什麽!”

  阿籍心裏歡喜,小鳥似的放開門把手撲回到床邊,差點就撲他身上去了:“你同意了?你同意了?”
  陳先生哼了一聲,不答話。
  阿籍忍不住又問:“你不嫌棄他工作不體麵了?不嫌棄……”
  “我什麽時候嫌棄他工作?啊?你爸爸是這種人?”
  阿籍呐口。
  “他一個大男人,成天跟一幫流氓混混搞一起。快三十了還沒個正經工作,騙女孩子跟他同居——你爸嫌棄錯了?啊!”
  阿籍呐呐的,不知道自己又觸到他那根筋了。
  “我是看他當那個保安挺那麽回事的,也算是為人民服務!”陳先生繼續嘟嘟囔囔,“你當你爸爸什麽人?嫌貧愛富——那是你媽!”
  “……”
  阿籍目瞪口呆,滿腦子隻剩下那句“嫌貧愛富那是你媽嫌貧愛富那是你媽”。

  張女士果然聽到了,在外麵捏著大湯勺差點就衝進來。
  “我嫌貧愛富?我嫌貧愛富還嫁給你個窮教書的!”她揮著勺子在臥室門口破口大罵,“這房子誰出的錢?我當年那點錢都貼小白臉了?”
  陳先生黑著臉,一動不動躺在床上。這話阿籍聽他們吵了不下十幾遍了,屋裏屋外兩頭跑著勸起架來。
  “媽,算了算了。”
  “我張舒蘭什麽人?當年沒人要了?追我的排起來隊來,能繞你那破學校一個操場!”
  陳先生繼續裝死不說話。

  張女士發泄夠了,也走回到廚房,乒乒乓乓地開始剁肉末。
  阿籍同情的看了眼挑起戰火又不敢應戰的父親大人,感慨著給共翳打電話:“共……建國,明天晚上過來吃飯吧。”
  她怎麽就盡撿沒出息的遺傳,嘮叨像廚房那個,膽小窩囊像臥室裏那尊……

  第二天共翳找人代了個班,換了件淺色薄毛衣就登門拜訪了。
  這也是阿籍的意思——“要給人親和感,你就得穿淺色的衣服。”
  他提了點水果,順便還買了點張女士喜歡的桃酥。

  飯桌上的氣氛,卻不大對。
  陳先生妻管嚴是不錯,在女婿麵前,張女士一向都是很給丈夫麵子的。
  今天晚上卻有點不對勁。
  陳先生麵前不是炒白菜就是豆芽芹菜豆腐湯,一絲葷腥都沒有。那幾碗油亮亮的紅繞肉爆豬肝都快擠到共翳胸口了。
  陳先生也詭異的沒擺什麽臉色,默默的一口白菜一口米飯。嘴唇蠕動,帶得人中上的那點紅痕也一抖一抖的。
  中暑中傻了?
  那天給掐壞了?
  或者,共翳看看埋頭苦吃的阿籍——吵架了?
  阿籍偷偷在桌子底下踢了一腳,眨眼睛:吃飯吃飯,別看了!
  共翳於是也低頭扒飯。

  吃完飯,陳先生破例的招呼未來女婿一起下象棋。
  阿籍懵了,共翳更加麵皮繃緊。
  “象走田馬走日,你會不會的啊?”
  “……”
  “象不能過河!臭棋臭棋。”
  “……”
  “將軍!哈哈哈哈”
  “……”
  阿籍看著共翳越來越黑的臉色,有點擔心。好不容易老的不鬧了,小的可不能再折騰了。
  “爸,別下了,我們玩麻將吧。”
  兩個男人同時把她鄙視了。
  棋局繼續,共翳漸漸也摸到了點規矩。要“將死”老油條的陳先生還是很困難的,但也總能吃掉他不少子。
  沒兵沒卒,遲早能耗死他!

  陳先生一掃剛才飯桌上的窩囊相,贏了一局又一局,自尊心大大的得到滿足。
  “看到沒有,牆上那幅字是學生送我的——這字寫的,多有氣骨,全國青少年書法亞軍!”
  共翳看著那張鬼畫符一樣的東西點點頭,有氣勢,就是看不懂。
  “有空多過來玩,多學點有文化的東西,別成天想著賭啊玩啊的。”
  “爸,他不會賭……麻將還是你給逼出來的。”
  陳先生瞪她:“未雨綢繆懂不懂?你也就……”

  “小籍,去廚房把水果端出來。”
  張女士一邊解圍裙一邊坐到沙發上,滔滔不絕的陳先生住嘴了。
  她當然沒他這麽“風雅”,一坐下首先就是開電視,一開電視就轉到電視劇頻道。
  “我是女人,我也有尊嚴。我是你的妻子不是你的保姆!”
  共翳一臉麵癱,阿籍也麵無表情,隻有陳先生覺得那女主演的聲音越來越刺耳,簡直在跟他吵架似的……

  老丈人的問題解決了,文盲的問題還是非常的嚴重。
  阿籍要上班,共翳也要上班。並且,一個住員工宿舍一個住家裏。
  劉燕問她:“保安也得寫值班記錄的吧?他怎麽寫?”
  阿籍歎氣:“他說每次都是找營業員或者換班的同事幫忙的,他們也都知道他不識字。”

  大剛摟著女朋友坐下來:“小陳,我把公司的工作辭了。正跟人一塊投資辦旅遊公司,你要是覺得合適,讓大哥來我這幹吧。”
  “旅遊公司?導遊?”
  大剛搖頭:“導遊我們要招旅遊專業的小姑娘或者小夥子。不過,計劃裏有一項野外拓展訓練。這個國內有人在搞,但我們這邊還沒興起,商機還是比較大的。一般人家請的都是退伍軍人,或者特種兵當培訓師,還能做模擬CS野戰。不過,大哥身手這麽好,又有野外求生的經驗,你要是不反對,請大哥來試幾天。”
  阿籍心動了,又有點緊張:“那、那危險不?”
  “哪能?主基地就設在溪穀那邊,風景還不錯,原來就有些人文景觀。再有就是幾個省內的旅遊區,都是開發的差不多的,最多就是進小森林之類的——你以為那些遊客,還真願意待鳥不拉屎的地方?那點好奇心滿足了,就開始叫苦連天了。這種野外團隊訓練,主要是跟那些企業單位合合作……”
  “什麽時候開始?工資待遇怎麽樣?”
  “公司已經注冊了,資金也到位了,下個月開始招人。工資嘛,肯定比當保安高的多。”
  阿籍點頭:“那我問問他的意見。”

  共翳當然沒有意見,一聽有模擬戰爭的訓練,眼睛還亮了不少。
  第三次跳槽進行的異常順利。
  共翳終於搬出商場的集體員工宿舍,住到了新公司的單人員工宿舍。
  大剛人模人樣的穿著西裝剪彩那天,共翳也穿上了軍綠色的工作服。
  阿籍翻著“新野”公司的網頁,隔一會就返回到員工風采那個地方,瞅著看著鏡頭一臉嚴肅的共翳樂嗬。
  “你看人家都笑的,你怎麽能不笑呢。”
  共翳摟著她,也瞟了兩下——這黑本子比電視還神奇,竟然什麽都能找到。

  他們正歪歪膩膩的,宿舍門給敲響了。
  共翳過去開門,進來的是個中年男人,禿頂圓臉,腰背卻挺的筆直。
  “你好。”
  共翳愣了一下,伸手:“你好。”
  男人卻行了個標準的軍禮:“我叫王震,原來是幹炮兵的,現在是公司的主訓師。”
  共翳放下手:“我……”
  “我知道你,趙建國。聽說你散打格鬥很厲害,想請教請教。”
  阿籍呆滯了,請教是什麽意思,要跟我男人打?
  共翳的眼睛卻亮起來了。

  兩個大男人脫了外套往樓下走,都是一臉的激情。
  阿籍也趕緊跟下來。
  人們的八卦心理總是很厲害的,一聽說新來的主訓師要和走後門的小訓練師打架,紛紛駐足圍觀
  就是原來在吃飯的,或者端著臉盆準備洗澡的,都穿著條彩色小內褲圍過來了。
  打架啊,快打快打!

  王震上場就把上衣扒了個精光,肌肉一塊一塊,擺了個標準的右實戰式。
  阿籍心跳漏了一拍,這男人很壯啊,打得過打不過?
  共翳也想把上衣脫了,摸到皮帶猛地想起身上的一道道傷疤,就又忍著沒脫。
  小操場上的群眾更加激動了,這倆身材都不錯,氣勢上一比一平了!

  “啊”的一聲,光膀子的王震大叫著衝上來了。
  他的基本功非常漂亮,進攻動作放長擊遠,位移也快,一拳打不中立即拉開距離繼續找空擋。
  共翳則少了點套路,他的拳腳都是實戰打出來的。靠近就攻擊,拉開就防守。偶爾被打到也不避閃,反而趁機重重的一腳踢在他肚子上。
  自損八百,傷敵一千。
  王震倒地了,共翳臉也腫了。
  圍觀人群更加激動了——
  啊,王震又給摔了,共翳又挨了兩腳。
  ……

  打到後來兩人都眼紅了,不但襲擊頭部連襠部都亂踢,一點武德都不見了。
  大剛頻頻點頭:“這才是打架嘛,要那麽多架勢幹什麽。”
  正說著,王震飛起一腳,整個人都懸空了。
  共翳右臂抓著他腿使勁一拽,借力也一腳飛踹,踢中他臀部。
  王震又飛了,一頭栽進沙坑裏,共翳胳膊也脫臼了。
  一個狗吃屎趴著,一個鼻青臉腫的坐著,都在大口大口的喘氣。
  然後互相看一眼,抹著汗哈哈哈大笑起來。
  男人嘛,不打架算什麽男人!

  當野外拓展訓練師最容易接觸到的是什麽?
  危險、刺激,還是奇遇?
  不,是女人——而且是非常多的漂亮女人!
  阿籍原來沒意識到這一點,直到有一天看到大剛網站上的一係列宣傳照片,這才發現問題的嚴重性。
  導遊是美女,顧問是美女,就連來參加拓展訓練圍著共翳拍照的,也是一大群美女。
  這個算什麽啊——左擁右抱,群芳環翠?
  阿籍覺得非常的鬱悶。

  然後,更大的危機來了。
  這一次遇到的是某電視劇劇組。就是拍那種大熱天穿著長袖子,戴著厚厚頭套搖扇子拿寶劍飛來飛去的武俠片的劇組。
  共翳和幾個遊客臨時給抓去湊人數當群眾演員。
  遊客們當然求之不得,共翳對站一小時就能拿到錢也覺得很不錯——他們也已經在存錢打算買房子結婚了。
  別看共翳穿西服穿黑色毛衣匪氣十足,一換上那古代士兵的衣服,即使功用隻是站在遠處當背景,遠古軍人的氣質還是掩蓋不住的。
  唯一的一個側臉鏡頭掃過,很多眼尖嘴利,並且揚言隻愛配角帥哥的小姑娘們瘋狂了。
  啊啊啊,那個拿長矛的帥哥側臉好帥!
  啊啊啊,那個帥哥怎麽就沒有鏡頭了?
  啊啊啊,這個討厭的女主角怎麽老擋著長矛兵帥哥……

  很理所當然的,訓練師帥哥紅了,要求合影留念的美女就更多了。
  阿籍坐電腦前反複拖曳著視頻看,越看那一個士兵裝越覺得帥氣——幹本行果然跟幹別的不一樣啊,一看就是專業的!
  花癡完之後,阿籍的危機意識更強了。
  這麽多女人硬拽著自己男人拍照,可不是什麽好苗頭。
  所以,當共翳拿著所謂的導演名片過來給她看的時候,就彷佛一枚魚雷扔進了平靜的海域。

  阿籍捏著那張小紙片,心裏千萬根針在紮。
  什麽拍武俠片,什麽隻是演男配角的小廝的被毀容的遠房表哥,什麽隻有一句台詞。劉德華以前還跑過龍套呢!
  演了第一部就有第二部,一個鏡頭就給小姑娘看上了,難保將來不給什麽富婆看上——不是說演藝圈都黑的看不到底?不是說要紅就得脫就得潛規則?
  再想想現在還老在電視上看到的“明朝女子”,阿籍更加緊張了。
  她忐忑不安的瞅著一邊正喝水的共翳:“你答應了?”
  共翳奇怪的看她:“站一會走幾步路就有錢,為什麽不答應?”

  阿籍說不出話來了,憋了半天,跑走廊去跟劉燕打電話。
  “他要去拍電視劇了!”
  “好事啊。”
  “那要給人潛了呢?要是給占便宜了呢?”
  “……”
  “你幹嘛不說話?喂?喂?”
  “大剛說他昨天把王震打骨折了。”
  阿籍愣住了,半天才回過神,扭頭衝共翳喊:“你是不是又去打架了?你把王震骨頭打斷了?”
  共翳從屋裏探出頭,一臉的莫名其妙:“打了,怎麽了?”
  阿籍瞪著他,真是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

  共翳很快又給了她另一個打擊:“導演也請王震了。”
  阿籍“啊”了一聲,腦海裏閃過王震那個光禿禿的腦門。
  ——禿、禿頭也有市場?
  “他演男配角的小廝的遠房表哥家鄉的惡霸,最後被女主角和男配角從酒樓上踢下來,摔死了。”
  阿籍原來瞪著的眼睛睜的更大了,簡直要脫框蹦去看看那個伯樂導演到底長了雙怎樣的慧眼。

  共翳則以為她激動得反應不過來——這也是王震和大剛給他的印象:王震拿到角色後天天激動的找人幹架,大剛則不住的打電話詢問他那個導演還缺不缺人演小廝——自然而然的,他又無奈的加了一句:
  “王震那個角色賺的錢更多一點,我原來想演那個。導演說他形象更符合,要按劇本來。”
  阿籍張張嘴,把手機掛了:“那男配角誰演啊?”
  共翳搖頭:“不認識,好像叫劉陽河。”

  劉陽河,最近很風頭很勁的年輕男演員。
  他唱了很多歌,也跳了很多舞,還拍過很多叫不出名字或者名字響當當的電視劇。
  一說到瀏陽河,大家都知道;一說到那個在瀏陽河上拍過音樂mv的劉陽河,知道的人也不少。
  這麽出名的人也隻能演男配角,可想而知這個電視劇有多眾星雲集了。

  根據共翳的描述,這個電視劇有一個男主角,一個女主角,三個男配角,七個女配角。
  阿籍拍著桌子和劉燕打賭:“男主角肯定是xxx,你想啊,劉陽河都隻能當男二號,還有八個女的跟他屁股後麵追。不是他,誰有那麽大牌!”
  劉燕鄙視:“什麽瀏陽河劉陽河的,你到底要說什麽啊?”
  阿籍抱著電話一陣沉默,半天,悶悶地開口:“我覺得,我還沒嫁,就快變成黃臉婆了……”
  劉燕沒吭聲,阿籍繼續念叨:“他要是真紅了去當明星……男人都是下半身動物……你說……”
  “你怎麽就這麽點出息?做女人要自信,尤其是麵對競爭者的時候!再說,就你們家那塊又臭又硬的石頭,就你當塊寶,擱大街上誰要啊!”
  阿籍反駁的:“話不能這麽說啊……”
  劉燕打斷她:“還有啊,你男人是去演隻有一台詞的大龍套,又不是演什麽什麽大俠主角,這麽著就能紅了?你也太能想了。”
  阿籍點點頭,說的也有道理。這麽演個大群眾都紅了,那娛樂圈也太好混了!

  共翳對拍電視劇最大的印象就是人多、熱鬧,並且有錢拿。
  王震則是對大俠、武術、李小龍的崇拜。
  “李小龍?”
  “對對,就是他——他讓全世界都知道了咱們中國功夫!啊打——啊打——”
  共翳把麵癱臉轉向旁邊,眼神裏都是隱忍。
  ——王震也給大剛附體了。

  負責他們幾個群眾演員的領頭在那邊喊了:“你,對,就說演惡霸的那個!別穿著戲服擺架勢,扯壞了誰來賠!”
  王震的禿頭戴上頭套之後非常的伏貼,加上臉上蓄力待發的一股蠻勁,看著就是個強搶民女車的惡霸。
  這時候回吼過去,氣勢就非常的足:“力哥放心,我注意著呢!”
  聲震四野,比人導演的喇叭還響。
  力哥一臉的挫敗。

  因為女主角檔期非常忙,於是和她有關的小群眾們的戲也自然都給擠到了一起。
  上午拍女主角憐憫的安慰被毀容的共翳,下午就趕王震從酒樓上摔下來的打戲。
  “你記住,你非常的自卑。對,自卑。你隻要說一句話就好。”
  共翳板著著臉看他,試著說了一遍台詞:“多謝姑娘。”
  導演連連點頭:“對對對,本色演出就好!你天生就是個自閉症啊!”
  共翳看向王震,眼神銳利:什麽是自閉症?
  王震摸摸鼻子,心裏暗暗下決心,可不能告訴他!
  ——小趙這兄弟義氣是義氣,就是太衝動了,幸虧他是個文盲。要不然,還不把導演門牙打飛了?

  秋季是旅遊旺季,共翳和王震也就請了這麽一天假來賺外快。
  兩場戲一拍完,他們就打算回去了。
  那個遞名片的副導演過來商量了:“小趙,你看,你條件這麽好。要是去整個容,那以後戲路可就寬了。”
  共翳愣住:“整容?”
  副導演點頭,滿臉微笑:“對,就是把你臉上的那個疤填一填。”
  “怎麽填?”
  導演樂了:“現代科技這麽發達,要漂亮還是很簡單的嘛。你看看我們劇組的劉陽河,那鼻子,那嘴巴,哪一個地方不是整的——”
  共翳腦海中浮現那個正戰戰兢兢的吊在鋼絲上,抖半天才軟綿綿衝王震踢出一腳的小白臉,然後斬釘截鐵的拒絕了。
  王震也覺得沒意思,什麽武俠片上真身打鬥,就看見滿天的威亞鋼絲,一點兒技術含量都沒有。

  兩個鬥毆愛好者一臉憂鬱的回到了原崗位。共翳更是把阿籍留著的那張副導演的名片都撕了。
  一個男人,不靠力氣、不靠汗水賺錢養家,卻要靠“整容”變漂亮,拿臉賣錢——共翳對此非常的鄙視,連帶著開始鄙視找他合影的花癡小妹妹。
  阿籍心裏爽的樂上了天,不痛不癢的開導他兩句,又火上澆油攛掇上五六句,內心對工作時候越來越冷酷的男朋友十分的滿意。
  男人做工作,還是要靠實力的嘛。


番外三:野外求生訓練(上)

  自從那個“明星事件”之後,阿籍一直很想跟團參加一下大剛公司的那個野外團隊拓展訓練。
  所以,當單位領導一講到要提高公司各部門的團隊精神風貌時,阿籍立即推薦“新野”旅遊公司。
  “那個野外團隊訓練,又刺激又能增進團隊合作的默契度。而且,那公司我有熟人,能打折!”
  老總看向她,王璐也看向她,辦公室裏的同事們通通扭頭看向她。
  阿籍勇敢的接住這麽多溫柔的凝視:“我說真的,不信你們去查查資料。公司網址就是WWW.XINYE.COM,訓練師風采那裏就有教練們的照片——那個叫趙建國的訓練師就特別的專業,吃螞蟻吃毛毛蟲都不帶眨眼的,水下閉氣起碼能半小時!”
  女同事們紛紛流露出嫌惡的表情:“野外團隊拓展就是搞這種東西的啊?”

  領導卻很感興趣,回辦公室翻了翻網站,還真打到大剛公司谘詢了一下。
  “小陳,你說你認識那個司馬經理,那就從你們部門開始試驗,你就負責聯係司馬經理吧。”
  阿籍欣然領命,正樂顛顛的要去打電話,領導又下了新命令:“那個訓練基地就挑最近的溪穀好了。一方麵可以避免大家在路上浪費體力精力,另一方便那也是人家的主基地,項目多、人員足,選擇餘地也多嘛。”
  阿籍愣愣的點頭,身後同事們的目光已經幾近凶惡了——溪穀那個鬼地方誰沒去過啊!就一條破山澗兩個山包一個大樹林,加把勁,再跑遠點!
  領導彷佛聽到了大家的心聲,又加了句:“我看那個回歸大自然懷抱、挑戰個人能力和那個什麽極限溝通課程都很不錯嘛。你們到時候一個一個玩過來,啊,哈哈哈哈——”
  阿籍寒毛豎了起來,同事們也失望地直歎氣。
  回歸大自然、挑戰個人能力、極限溝通……那本質上還是要去培訓呀!
  不過,室外培訓而且是在旅遊區的室外培訓,總比對麵某公司那種喊口號跑步要好的多。

  秋去冬來,天氣雖然還不怎麽冷,到了晚上,還是有點冷嗖嗖寒意的。
  阿籍縮在被子裏跟共翳小小聲的嘮叨:“我們公司那個領導,笑得跟格格巫一樣……”
  “嗯。”
  阿籍又嘮叨:“你就不問問格格巫是怎麽笑的?”
  電話那邊很快就傳來一陣詭異的笑聲,然後又換成了一種“呼哧呼哧”的呼嚕聲。
  阿籍沉默,半天,才試探著:“共翳?”
  “嗯。”
  “你是不是喝醉了?”
  “嗯。”
  詭異的笑聲又響起來了,這回還唱上了,一聽就是王震的聲音:“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有我可愛的故鄉……啊——故鄉——生我養我的地方——”
  阿籍恨恨的把電話掛掉了,果然又去喝酒了,還醉倒了一幫人!

  第二天出發往溪穀的時候,阿籍也沒再打電話給他。
  到了基地,帶隊訓練師果然不是共翳。
  阿籍心裏有點兒小失落,又忿忿的不肯示弱——喝、喝、喝,喝死他!

  因為知道要露營,大家下意識都穿的比較厚重,當知道要統一換那種臭巴巴的迷彩服時,更多的姑娘憂鬱了。
  “你們是一個團隊!一個團隊要提高效率,首先要做到什麽?那就是服從。”
  訓練師先生一臉嚴肅的教訓一番,阿籍嘴角一抽,不由自主的想象了一下共翳也這麽一臉正經的說著“服從”的樣子。

  開始的場地訓練讓人覺得是來搞笑的。
  怎麽說呢?
  就這麽放著大好的山水不玩不看,在一片光禿禿的草地一個個從高台上後背朝下摔一次?
  大家穿著傻乎乎的迷彩服,腦袋上還戴著統一的黃帽子,心裏都覺得有點兒不滿。
  還國外引進的心理訓練項目,早八百年就在電視上看見過了。

  訓練師示範了一下姿勢,開始讓他們一個個的來試這個所謂的“信任摔背”。
  第一個上去的是王璐,她閉著眼睛,站到台子邊,臨下去時,到底忍不住喊了:“你們要接著我的啊——”
  落到半空的時候,她又加了一句:“孫浩民——”
  底下伸著手臂接住她的男女同事們一陣激動,紛紛把眼睛看向托著她腳的法務孫浩民。孫浩民也沒想到她會喊出來,臉紅了一下,尷尬地解釋:“我們這不是剛開始談嘛。”
  輪到阿籍時,她勉強沒喊出什麽丟臉的話來,就是手心發涼心跳加速。

  最後一個隊員摔完,訓練師要大家談感想,談完感想之後又是翻救生牆。
  訓練項目雖然很常見,真的輪到自己來做的時候,感受還是有點不大一樣的。
  開始爬救生牆前,他們開了個小會。
  王璐是她們部門老大,這邊的人當然願意聽她的。她一說先把女隊員送上去,除了孫浩民,幾乎都沒有意見。
  ——本來男職員就不多,加上孫浩民也才四個,女士優先,是沒什麽錯的地方。
  再實際點說,高牆4米多,下麵沒有男隊員人疊人把隊友一個個送上去,怎麽可能上得去?
  孫浩民的意思是,至少要有一個身強體壯的男士先上去,才能在更短的時間裏上下照應,把人連拖帶拉的一個個送達高牆之上。
  “總共就四個男的,上去一個,誰負責在下麵做肉墊?哪個女孩子有這種能力?”
  “肉墊可以輪著做,上去的女隊員根本沒力氣拉人,這樣效率更差。”
  “你怎麽知道女隊員就沒力氣拉人?沒力氣拉人就有力氣做肉墊了?”
  “那一樣的問題,我也要問你。做肉墊隻是肩膀受力,拉人就一隻胳膊使力,你引體向上能做幾下?”
  ……

  遊戲規定的幾十分鍾到的時候,也就是倆小情人徹底鬧崩的時刻。另一邊的自行組織爬牆的隊員們也才剛剛把一半的人送上高牆。
  訓練師一臉的無奈:“你們因為兩個人的矛盾,影響了整個團隊的效率,進而導致失敗……”
  阿籍心裏默默的點頭,格格巫領導說的不錯,他們確實團隊精神不足,需要培訓啊。
  就這麽一個小遊戲,想當領導的、沒能力的、隔岸觀火的……全出來了。

  下午是戶外運動,一隊人背著背包開始“叢林冒險”,要求到達規定的地點才能拿到露營物資。
  出發前,訓練師普及了一下安全知識。畢竟是對公司員工的訓練,要求說起來也不難,真正施行起來的時候更是得顧及這些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白領們的體質。
  “跟上,跟上,不要掉隊。不要隨便往深草叢裏踩,不要把垃圾留在山上——這個花招馬蜂的,不要摘!”

  既然是初冬,遍目看去,山上就還都是深秋的景色。
  長了翅膀飛來飛去的蚱蜢,蛻在樹幹上的半透明蟬蛻,還有些沒開敗的野生梔子花,香氣熏人。
  阿籍認得幾個共翳教過的驅蚊草藥,隨手折下來揉碎了往挽著袖子的小臂上抹。旁邊的同事傻眼了:“我包裏有驅蚊水,你抹那個東西幹什麽?綠油油的髒死了。”
  “還一股臭味。”
  “……”

  溪穀,顧名思義,肯定是有大山澗的。
  她們在山上跋涉了半天,腳都磨出水泡了,還是沒看到那個大瀑布。走到後來,身上發癢受不了密林深處濕氣的開始摸出雨衣穿上,還有些戴了墨鏡遮陽光,更多的人往裸露在外的皮膚上補塗防曬霜。
  阿籍興趣缺缺的跟在後頭,雖然看到熟悉的野草啊菌類啊還是很有親切感,但是一聽到前麵女同胞們隔一會就來一聲的尖銳叫聲,真是影響心情。
  “啊,蟲子掉到領子裏去了!”
  “啊,有蛇有蛇——哦,不是啊。”
  “……”
  她忍不住想起在海島上的日子,隻不過,大呼小叫的變成了自己而已。
  阿籍忍不住笑起來,臉上春情蕩漾,隨手折了根小樹枝掂在手裏,劈劈啪啪的敲著路邊的樹幹。
  哪種草煮個三四遍還有苦味,哪種草兔子喜歡吃,哪種樹喜歡背陰並且老長樹菇——這些當時拚了命去記去學的東西,畢竟曾經是生存必須的,一看到實物,就立馬能回憶起來對上號了。

  一路走一路回憶,不知不覺,阿籍漸漸掉隊了。
  等到她猛地發現身邊隻剩下一個氣喘籲籲的女同事時,事情已經有點不妙了。
  “林維,其他人呢?”
  林維臉色青青的,已經上氣不接下氣了:“我走不動了,我、我不知道。”
  阿籍傻了,立刻掏出手機來看,果然沒信號。

  因為是第一天訓練,強度減少很多。原來的分小組和負重都沒有實行,訓練師親自帶著他們往露營地趕,東西也都提前送到那邊了。
  這樣以來,她們身上的東西就少得可憐了。
  阿籍在背包裏翻了半天,隻找出瓶礦泉水並一隻壓得幹癟癟的麵包,連張地圖都沒有。
  “我們在原地等吧,他們發現我們不見了,一定會找過來的。”
  林維巴不得不用走,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呼哧呼哧的大口喘氣。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天色漸漸暗下來。黑壓壓的蚊子一波一波的往他們身上招呼。
  阿籍盯著手機信號直後悔,林維給蚊子咬的直跳腳,不住的灑驅蚊水:“小陳,我們往回走吧,再等下去天就黑了。”
  “回去的路也很長,怎麽走?”
  林維已經快哭了:“那也不能一直傻等著,回去的路我們走過,肯定能認得的!”
  阿籍遲疑了:“這裏是旅遊區,領隊的訓練師也說不慎掉隊就在原地等候,我們要是亂走迷路了,怎麽辦?”

  林維不說話了,又等了一會,堅持要往回走。
  阿籍心裏也有點忐忑,見她一個人慢吞吞的往黑漆漆的小路上走,不知道為什麽,心裏突然就有點心疼。
  幾曾何時,她也對毫無文明跡象的自然充滿恐懼——又或者現在也還是害怕的,隻是多了一點點的認知,也就多了幾分冷靜。
  “林維——”
  猶豫了半天,阿籍到底還是趕上去了,不但追上去,還找了根長樹枝給她當登山杖:“你別急,我們再等等吧。”
  林維搖頭:“我不參加了,我要回家!”
  阿籍無奈,現在不是回不回家的問題吧。

  兩個人憑著記憶往回走,天色越來越暗,最後隻好開摁著手機照明。
  月亮模模糊糊的隱在雲層裏,像是籠著層薄紗。阿籍記得共翳說過,這樣的月華,第二天是要下雨的,但有時候也不準。
  那次她還特地把水桶都拎到山洞口等雨水,結果卻連著三個大晴天,一滴水水也沒等到。

  阿籍看著越來越陌生的山道,漸漸的肯定了一件事情:“林維,這棵樹我沒見過,我們迷路了。”
  林維有點不信:“怎麽沒見過?”
  阿籍很篤定的指向樹底下的一叢野草,拿手機照了照:“這個草很臭的,葉子和莖擠出來的汁都臭的不行,我白天肯定沒看到它。”
  林維咬咬嘴唇:“那怎麽辦?”
  “往回走吧,我們剛才從這邊走過來的,再按原路回去就能回白天走過的地方了。”
  林維也沒了主意,最終隻好點頭:“那先走回認識的路上去。”

  阿籍在前麵走,林維在後頭跟,繞來繞去走了半個多小時,終於回到剛才掉隊的地方。
  阿籍堅決地坐下來,不走了。
  林維很想一個人繼續走,但天已經全黑下來了,要一個人走,還真沒那個膽量:
  “我們這樣叫坐以待斃!”
  阿籍把背包裏的食物和水掏出來了,再把壓得扁扁的包墊在屁股底下坐著:“你別吼了,一會有搜救人員過來,還得留著力氣呼救呢。”
  林維瞪著眼睛看她,她也就勉強擠出點笑容:“坐下來休息會吧,這是旅遊區,又不會有猛獸,怕什麽?”
  一邊安慰人,一邊自己捏著麵包的手卻有一點點顫抖:應該沒有的吧,這種開發過的樹林,連樹木跟樹木之間的間距都這麽大,怕、怕毛啊——

  林維最終還是挨著她坐了下來,擠了擠,占走了她半邊的背包墊子。
  阿籍瞟了一眼,林維的包很重,裏麵裝滿了相機、藥品、防曬霜和很多的自製的小蛋糕,要把東西都倒出來清空肯定不大現實。
  “怎麽每個份量都是這麽少?”
  林維還在生氣,沒吭聲。
  阿籍連叫了好幾聲,林維才硬邦邦的回答:“我有胃病,少吃多餐。”
  “啊,我也是,老腸胃不舒服。”
  “……”

  見她不再開口,阿籍也沉默下來了。四周圍的蟲鳴聲沸沸揚揚起來,頭頂上樹葉隨風翻動,簌簌有聲。
  蚊子多得趕都趕不走,被叮咬到後來,就不隻是癢,而是疼了。
  林維挨得更緊了,有點遲疑的放柔語調:“小籍,咱們說說話吧,我有點兒不大舒服。”
  阿籍心裏煩悶,嘀咕:“說什麽?你都不愛搭理我,我又不是傻子。”一邊說,一邊啪地一掌拍在自己大腿上。
  隔著褲子都咬,這山裏的蚊子比海島上的還饑渴!
  林維果然不再纏著她了,但兩個人靠得這麽近,身體緊繃的緊張狀態是感覺的出來的。

  阿籍熬了一會,有點憋不住了——陳先生是這樣的脾氣,共翳也是,都是死要麵子活受罪。
  害怕就害怕,說出來又能怎麽樣?
  阿籍舔舔嘴唇,開口:“你那個小蛋糕怎麽做的?我火候總是掌握不好。”
  林維顫抖了一下,半天才啞著嗓子出聲:“我用電飯鍋也能做。”
  “加可可粉做?”
  “不是,就加黃油、雞蛋和牛奶,蛋清要用打蛋器打到起泡沫……”
  “其實,蚊子也能吃的。”
  林維在黑暗中瞪向她,一臉的驚悚。
  阿籍幹笑:“哈哈哈,騙你的了,不過老鼠肉確實能吃的……”
  她的本意是活躍一下氣氛。可惜林維膽子小,一聽到爬蟲老鼠之類的就起雞皮疙瘩。
  這下子,徹底把她當成異類了。
  阿籍百口莫辯——我知道能吃,不表示我喜歡吃啊!

  等到搜救隊員趕到的時候,林維激動的舉著手機不住的大喊大叫,喉嚨都啞了。瘋狂較之阿籍活躍氣氛之前有過之而無不及。
  阿籍一臉無辜地站在她身後,看著不遠處山道上一點一點晃動著靠近的亮光,鼻子一酸,差點哭出來。
  這冤屈,大了!
  當天晚上,林維就租了車逃也似的回家了。

  阿籍憤憤地在共翳屋子裏轉了十幾圈,翻來倒去就是那句“我什麽時候說過我喜歡吃蚊子吃老鼠肉了,啊?她是不是少根筋啊!”
  共翳不時拿餘光瞥她兩眼,氣壓低沉,臉色也不大好看。
  可惜她現在注意力全集中在自己的好名聲那,一點都沒想到看看身邊這隻高壓鍋的火候。
  嘮叨嘮叨再嘮叨,轉圈轉圈再轉圈,共翳終於忍無可忍的爬去王震那邊發泄了。
  “王震,出來!”
  王震光著膀子出來了,滿臉油光:“幹什麽?”
  “來一場!”
  王震兩眼冒光:“打架?”

  這一架,打得真是風生水起,天地變色。
  成功把阿籍的注意力轉移到他滿頭滿臉滿胸膛滿屁股的傷不說,還享受了不少平時沒有的福利。
  他背朝上趴在床上,阿籍兩手都是藥油,使盡了吃奶的勁頭在他後背上頭又揉又按。
  “王震以前都這麽打你的?這裏、這裏,全都腫了!”
  共翳舒服的閉上眼,沒吭聲。
  阿籍以為他自尊心受挫,就又安慰了幾句:“輸了也不要緊,那個、那個怎麽說來著——勝敗乃兵家常事,是吧?”
  “嗯。”

  第二天一早,阿籍就見到眼角腫得像隻青蛙的王震。
  他正帶著隊在做那個什麽“風火輪”場地訓練,引得好奇心重的隊員一次次為了看他放下捂著鼻子的手而一次次踩斷大紙圈。
  王震果然不負眾望的把手從鼻子上挪開了,撐著腰破口大罵——那鼻子真是異常得出眾,上半截青紫,下半截紅腫,跟隻小油葫蘆似的。
  阿籍這才終於明白,劉燕為什麽總說王震老婆投訴自己男人了。
  ——這麽個揍法,確實太不人道了!
  男人的麵子還是很重要的嘛,那王震怎麽老是臉朝下被摔?

  聽說那邊的同事們已經成功到達露營地,並且向下一目的地出發了,阿籍也有點小心動。共翳這天恰好接了個“叢林冒險”的團隊,阿籍就扮成訓練師的小助手,跟上了。
  比起昨天的訓練師,共翳的話實在是太少了。
  但他能保證隊員不掉隊。
  有時候連落下好幾個,就原地停下來等他把人找回來——別管是背回來、扛回來,還是被罵得一臉鼻涕淚水的趕上來的。
  總之,沒一個落隊的。
  “往前走,再走三百米我們就到宿營地了。把自己的背包背好,不要遺漏東西,不要偷偷把帳篷扔掉,扔掉的晚上睡泥地。”
  共翳一板一眼的說著,阿籍馱著大背包奮力地跟在他後頭趕路。
  這情景,多熟悉啊。

  按旅遊區的規定,遊客是不能隨意捕殺野生動物的。
  但領隊訓練的是共翳,他看見那些跳來跳去的東西,自然而然的就有點那麽手癢。
  爬上山崗的時候,第一隻倒黴的兔子出現了。
  大家都還沒看到它,共翳也“沒有”,他隻是不小心撿了幾塊石頭扔著手夠不到的植物解釋功用而已。
  “這個是野生的天麻——”
  “這個是金銀花——”
  “這個是,嗷——”
  砸中的是一叢不知名的小野花,得到的卻是人間美味兔子肉。

  隊員咬著兔子肉,對他的崇拜簡直如溪穀的澗水一般綿長:“趙訓練師真是太厲害了,隨便扔塊石頭竟然能砸到兔子!”
  阿籍也蹲在一邊吃兔腿肉,聽得眼皮一跳一跳的。
  這人怎麽就能暴力成這樣呢?
  怎麽就非血腥不能夠滿足呢?
  她百思不得其解。
  下午的時候,共翳又失手打死了五條凍得不大靈便的蛇,三隻蹦蹦跳跳的小鬆鼠,兩隻呆頭呆腦的灰毛兔子——當然,這些失手沒再被隊員或者跟隊的小導遊看到。

  一路行來,秋風習習,豔陽高照。
  漫山的野梔子花都在怒放生命力,蟲鳴陣陣,不時有蚱蜢或者不知名的鳥雀撲扇著翅膀從眼前跳過。
  人都疲憊了,眼睛也看花了,唯有那一聲接一聲的蟲鳴,還在不知疲倦的傳唱著。
  不屈不撓,像是永遠也看不到頭的生活——總有暗啞的時候,也總會有快樂諧韻的美好時光。

所有跟帖: 

好看,看了好幾遍 -眾生- 給 眾生 發送悄悄話 眾生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9/02/2010 postreply 11:11:01

好看 -一個常客- 給 一個常客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6/17/2010 postreply 15:59:39

謝謝:) 小說語言平實簡煉,情節明快詼諧,作者是 -ireneirene- 給 ireneirene 發送悄悄話 (31 bytes) () 06/17/2010 postreply 19:02:49

很喜歡,謝謝 -cityboat- 給 cityboat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6/17/2010 postreply 21:14:41

喜歡 -愛做夢的貓- 給 愛做夢的貓 發送悄悄話 (4 bytes) () 06/30/2010 postreply 07:35:03

好喜歡啊,可惜結尾好像有點倉促了。作者是誰啊? -紅臉蛋兒- 給 紅臉蛋兒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7/05/2010 postreply 05:13: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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