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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香港.去聽他們的演唱會
方無應帶回來的關於那方傳國玉璽的消息,簡直比他自己的真實身份還讓雷鈞他們驚訝!

失傳上千年的傳國玉璽,此刻竟會知道確鑿下落,這讓人不由揣測命運的吊詭。甚至淩涓在局裏的會議上提出猜測:本來這方玉璽,就是等著這次“不合邏輯”的穿越才現身的。

“如果不是因為慕容衝重新出現,玉璽就會落入別人手裏,甚至有可能落入姚萇手中。”淩涓頓了一下,“當然,我是說,方隊長出現。”

“也就是說,如果我們這次沒有過去,那曆史……反而可能改寫?”蘇虹道,“我們的行為,事實上是補完了曆史?”

所有人都默不作聲,這種提議聽起來有點詭異,雖然它不是沒道理,它的某種理論根基是:一切發生的都是合理的。

“如果我不過去,就遇不到苻堅。”方無應道,“那他當晚很可能就被慕容衝……我是說以前那個我,給逮住,但就算之前玉璽遺失也一定能被搜查出來,不會一直流落民間始終不出現;若不遺失,必然會被奪走,對方不是慕容衝就是姚萇。”

“他在被姚萇殺害時,也沒拿出玉璽。”雷鈞說,“這說明那時候他是真的沒有玉璽,不然姚萇怎麽翻查也能在屍首上找到。”

“可是至少不到一個月之前他是有玉璽的。”蘇虹說,“這我們都親眼所見。民間不可能有,那時候東晉還沒有,長安城裏的那個慕容衝沒有,姚萇手上也沒有。”

會議室裏,再度陷入沉默。

“那麽現在玉璽在何處?”淩涓問。

“沒法帶回來,”方無應說,“剛打算返回時就出現問題。所以當時局長啟動了裝置兩次才成功。”

“那麽大一塊玉質,真要帶回來,屏蔽怕是都得被它給弄破了。”雷鈞抱著手臂,看看那幾個,“結果呢?”

小楊攤攤手:“就地掩埋。”

“啊?!”

“沒地方送呀!雖然後來歸回東晉,可是……”李建國苦著臉說,“總不能讓我們隊長親自送去東晉吧?那還不把人家謝安給嚇傻了?!再說當時屏蔽狀況危險,我們也不能再呆下去了。”

四下無聲。

“因為不管交給誰都不合適,所以我們把玉璽埋了。”方無應說,“經緯度倒是留下來了,不過估計沒啥用處。”

“先去看看那個地方吧。”小武總結道,“搞不好原址還在。”

“也許那上麵已經有東西了……”方無應突然說。

他一語成讖。

那上麵的確已經有“東西”了,而且那“東西”是如此之龐大——

“請問,是要泊車還是要住宿?”穿戴幹淨的高大門童,好奇地打量著麵前這些人,他們已經在酒店門口發了一刻鍾的呆了。

又默默望了一眼那高聳入雲的48層建築物,方無應終於歎了口氣。

“走吧,看來是被人挖走了。”他說著,轉過身,“有人替我們完成了曆史。”

“可到底是被誰挖走的呢?”小楊還想追根究底。他有點不甘心。

“不管是誰都行。”方無應說,“哪怕落在姚萇手裏,也比落在希爾頓小姐手裏強。”

至於方無應的真實身份,並沒有在局裏掀起什麽軒然大波,或者應該說,因為事前得到了蘇虹的通知,至少控製組人員返回之後,淩涓他們並未表現出過度的驚訝,隻是在安全檢查結束,玻璃門打開之後,他們在外麵迎接時,淩涓意味深長地衝著方無應笑了笑。

他們回來的當天,雷鈞、淩涓,還有方無應,在小會議室裏談了兩個鍾頭。

誰也不知道三個人究竟談了些什麽,後來,蘇虹才聽雷鈞說,事實上淩涓相當驚訝,因為她手中根本就沒有掌握到這份資料。

“但是我和方無應認為,這份機密資料一定還是有人掌握著,除了他的心理醫生舒湘之外,一定在高層某個地方保存著另一份,包括小武的資料。”雷鈞說,“梁所長去世之後,我聽說……”

“什麽?”

“他的住所被封鎖過。”雷鈞遲疑地說,好像為吐露高層機密而有些赧然,“軍方,至少我猜測有軍方人員參與其中。”

“那是當然的。”蘇虹點點頭,“方無應在軍隊裏呆了十年,這是不爭的事實——怎麽可能不知道底細就讓他進入軍隊?那也太小覷國安局了。”

雷鈞倒是笑了:“讓慕容衝進入現代軍隊,這是誰提出的大膽想法?不過他爬得還真快,十年時間就是中校了,再過十年,我覺得他肯定能進總參——單看他樂意不樂意了。”

蘇虹笑起來,她轉過椅子,伸手拍拍旁邊伏案的小武:“喂喂,聽見沒?看人家多有出息!你呢?好歹也是個皇帝對吧!要加油哦!”

小武“啊?”了一聲,從堆得高高的資料裏拔出頭來,一臉詫異地望著蘇虹:“加油?蘇姐,我不是皇帝,我是公務員呀。”

蘇虹額頭冒出幾根黑線:“……當我啥也沒說。”

雷鈞笑起來:“你也是,亂比較。李煜和慕容衝那能比麽?小武現在這樣挺好的。”

“是啊很好很好,通知一聲,明天我休假。”蘇虹站起身,“同誌們,兩天之內不要打我的手機,漫遊費很貴。”

雷鈞翻了個白眼:“什麽人啊這是……”

“行了我得走了,穿越穿得我渾身都臭掉了。”蘇虹憤憤道,“就算隻有一塊肥皂我都要洗澡。”

她一邊說,一邊收拾著桌上亂七八糟的資料和文件夾,然後將兩瓶安利雅姿滋潤套裝塞進皮包裏——那是小武找做安利的熟人幫她低價帶的。

“哎我說,你買了飛機票了?”雷鈞突然問。

“不買我怎麽去香港啊。”蘇虹悻悻道,“上個禮拜都定了。”

“真給人買經濟艙啊?”

“頭等艙!正常航班!一分錢折扣不打。”她一臉怒容,“誰敢讓威皇帝陛下坐經濟艙?我坐經濟艙也不敢讓他坐呀!”

雷鈞趕緊說:“少‘威皇帝’、‘威皇帝’的叫,人家可沒死,小心方隊聽見了發火。”

“知道了!”

看著她氣衝衝走出辦公室,雷鈞忽然敲了一下小武的桌子:“我看,他倆有戲,你覺得呢?”

小武抬起頭:“誰?方隊和蘇姐啊?”

“嗯,總覺得有希望。淩局不是老關心她的嘛,這下一口氣解決倆。”

“唉,頭兒,你操心他們幹嘛啊?”

雷鈞不滿地看看他:“那我操心誰?操心你?你那個人問題咋解決?”

小武一臉鬱悶:“……我申請放棄這個話題。”

後來蘇虹他們真的飛香港去看演唱會了。

除了機票,酒店費用也是蘇虹負擔,為此她簡直要跳腳!HK此地,除了上環中環,其它地方酒店價格都不低,而千元以下的則完全不在方無應的選擇範圍之內,蘇虹本想定便宜一點的,他就嚇唬蘇虹,說夜半油麻地的黑幫會拎著刀砍上來,這話又把蘇虹嚇個半死。

蘇虹很想說我不去了我等官方出DVD,但她覺得這話說不出口。她總有一種“其實自己被方無應那家夥給宰了”的疑心,因為除了演唱會的門票,其它的所有屁事兒方無應全都丟給了她處理。

到了香港,在酒店休息了半日再出來,她又被方無應那個無良的家夥給嚇了一大跳。

他改了裝束,穿了一身中長黑衣,頭發好像一夜之間長長了(事後證明那是假發),鼻子上架著墨鏡,耳垂掛著骷髏形的耳環,手上戴著怪怪的戒指。

蘇虹在那一瞬間真想轉身逃掉,她想說“我不認識這個人!”,但她沒能開逃就被方無應抓住了。

他摘下墨鏡,露出一雙笑嘻嘻的眼睛:“要去哪裏?”

“……我後悔了。”蘇虹哼哼。

“後悔沒穿黑紗蕾絲裙?”方無應說,“要是那樣可正好和我登對。”

“你怎麽換了軍裝?”蘇虹瞪著他。

“穿軍裝去聽叉團的演唱會?”

“……”

事實證明方無應那一身COS很有“效果”,沿途吸引了無數女性的眼睛。為此方無應很是得意,蘇虹一臉晦氣跟在他旁邊,為了方便行動,她是最簡便的休閑裝,這樣的雙人組合,看起來無比之古怪。

“……方隊,你太招搖了。”

還招搖麽?”

“……你倆全都是不炫耀會死星人。”

但是當晚的演唱會很精彩,當台上那個老了許多的男人,抱著鋼琴一通亂砸,蘇虹就明顯魂不守舍了。她甚至都顧不上去看方無應的反應,事實上兩張票定得距離有些遠,直到後半場,間隙裏蘇虹往大致的方位回望,卻一眼發現了方無應。

不像絕大多數歌迷,他沒有站起來。

他一身黑衣坐在那兒,不歡呼,也不尖噓,甚至表情都沒有太多的激動。

就好像一個遊離的夢,在這滿場沸騰的氛圍裏,他像是個遊離於外的夢。

哪裏都不存在的夢。

蘇虹忽然覺得也許一錯眼,這個人就會消失。於是當晚她做了個夢,夢見清晨醒了,服務生通知她結賬時,她才發現其實是自己一個人來的香港。“不存在。”那個服務生笑眯眯地說,“您提供的這個人我們查不到他的資料,方無應?他在係統中不存在。”

這個噩夢是被一陣電話鈴聲給驚醒的。

天光亮亮地照曬在她臉上,蘇虹迷迷糊糊爬起來,抓過聽筒:“……誰啊?”

“還在睡呢?”男人的聲音,“起來吃東西吧。”

蘇虹愣了一下:“方隊長?”

那邊笑起來:“不是我是誰?你做夢呢?”

她的喉嚨有些發幹,想起剛才的噩夢,心口還突突跳著!

“……蘇虹?”

“我這就下來。”她飛快地說,“馬上好。”

出了酒店,蘇虹看見方無應,還好,他又恢複了軍裝。

“你再穿昨天那一套出來,我堅決不和你走一塊兒了。”蘇虹嘟囔道。

方無應笑起來:“走吧,去吃東西。”

“去哪兒吃?”

“我知道好地方。”方無應衝她擠了擠眼睛,“跟我走就行。”


第六十二章 慕容衝的秘密過往
那天中午,方無應帶著她,七拐八彎穿了好幾條小巷,蘇虹有些疑惑,似乎方無應對此地非常熟悉。

“方隊,你以前在香港住過啊?”

“嗯嗯,住過不到半年。”他沒回頭,“好長時間沒來,都忘得差不多了。”

“……來公幹的?”

方無應笑:“怎會?玩。”

“在香港?”

“嗯,不止香港。到處換地方,滿世界亂跑,語言也七七八八學了不少。”他說,“錢花光了就流浪,人家給食物我就接著,沒地方睡就睡地下鐵。”

蘇虹驚愕地望著他的背影!

“這裏,國外,都住過。”方無應停下來,回頭衝著她笑了笑,“別弄錯了,可不是貴族旅遊,是窮鬼的流浪史。”

“……很多年前麽?”

“嗯,十多年前。”他說,“他們放我出來,說,給你時間,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吧,出去看看。結果,整整在外麵流浪了三年。”

“他們?”

“唔,研究所,高層,軍方。”方無應頓了一下,“總之就是那些。”

蘇虹默默閉上嘴,她想起了雷鈞說的那些。

“本來對於要不要放我出來,也有爭論。”方無應說,“有一種認為是,不能把慕容衝放出來,要是他出去就亂殺人怎麽辦?像他這種曾經以殺人為樂的變態……”

他的話說到這裏,停了下來,蘇虹站住,大氣也不敢出!

“後來,是梁所長堅持要放我外出,因為之前我有過驚人之舉。”

“什麽驚人之舉?”

“自殺。”方無應轉過身,笑眯眯的。

蘇虹以為自己耳朵聽錯了!

“……別那麽看著我,這不是沒死成嘛。”方無應聳聳肩,“沒什麽大不了的,躺在浴缸裏割脈。喏。”

他索性伸出手,給蘇虹看手腕上那道傷痕。

“……為什麽啊?”蘇虹有點發抖,“到底為什麽要自殺?”

“穿越綜合症並發重度抑鬱。”

看蘇虹嘴巴張那麽大,方無應終於忍不住大笑:“我瞎編的。”

“……自殺,可是真的?”

“真的。”

說完,他轉過身,繼續往前走。

蘇虹默不作聲跟在後麵,有好一陣子,倆人誰也沒開口。

初春的南方,風有點點涼意,但吹拂在身上,卻極舒服。這讓蘇虹感覺談話內容不那麽真實,甚至覺得身邊這個人也跟著不真切起來……

“……以前的事情,還會去想麽?”她輕聲問。

“常常。”方無應說,“雖然已經離開十多年了。但也隻是想想而已。”

“後來,你還是離開研究所了?”

“嗯。據說……是高層某個關鍵人物,同意了梁所長的意見。於是我就出來了。帶了些錢,以及不太多的現代常識,還有定位器。”他笑了笑,“但是他們必須確定,隨時都能找到我。畢竟放出來的曾經是個重度殺人犯,他們要確保社會安全。”

“……你真的會隨便殺人?”

蘇虹問出口,才覺得自己問了個很白癡的問題。

方無應沉默了一會兒,才道:“回來以後,李建國曾經問我,他說隊長,韓延怎麽會那麽怕你?”

“韓延?哦,咱們遇到的那個……”

“嗯,我告訴他,是因為韓延親眼見過我殺人。”

“……”

“人在極度恐懼的時候,會做出最殘暴的事情。這句話適合那時候的我,也適合韓延。”方無應頓了一下,“若不殺我,他會承受不了對我的恐懼。”

蘇虹沉默了很久,才小聲說:“我不知道說什麽好。”

“不用,什麽都不用說。”方無應一笑,“好了,到地方了。”

他帶蘇虹去的,是一家很小的賣魚丸的店,在某個街角,又小又破,可是客人挺多。方無應找了張空桌子,要了兩碗魚丸。

食物很快上來了,魚丸又香又甜,蘇虹吃驚又愉快。

“味道不錯吧?”方無應說,“名酒店裏反而吃不到這麽好的東西。”

“是怎麽找到這兒的?”蘇虹笑,“莫不是一家一家吃出來的?”

“怎可能。”方無應轉身一指店門口,“餓暈在這裏,被老板扶進來,灌了半碗魚湯。”

蘇虹差點把嘴裏的湯噴出來。

“後來在這兒打雜,做小夥計,做了兩個月。”方無應說,“粵語也是在這兒學會的。之前我隻會數數,還有,唔該(謝謝)。”

“怎麽會餓暈的?”蘇虹笑道,“錢都到哪裏去了?”

“花光了,又不肯找所長要。除了護照身無一物。”方無應聳聳肩,“一開始在國內各處轉悠,慘到家,被關收容所,到處打短工,還做過銷售,喏,就是一家店一家店去鋪貨那種,很好玩的。後來也賺了很大一筆,房子就是那時候買的。但是剛開始不行,那兩年,窮得慘過教堂的耗子——耗子都不來找我。也不會計劃,有錢就去吃大餐,沒錢就去快餐店等著剩下的免費土豆條。有時連土豆條都沒有了,就餓著,餓得頭暈眼花隻能灌自來水。錢花光了就露宿街頭,還因為打人被拘留……”

“打人?!”

“砸了給我假幣的小店。”他笑,“人家報了警。”

“……真驚悚!”

“梁所長親自去派出所領人,出來的時候他說,再捅漏子他就馬上帶我回研究所,再不放我出來了。”

蘇虹默默吞了口魚湯,良久,才說:“他為什麽力排眾議,讓你出來?”

“如果不出來與社會磨合,就必須進行腦部手術,”方無應說,“經過腦部手術,我會忘記慕容衝的全部,成為完全的現代人——那樣就很好辦了:給個普通人的身份,從大學生開始做起,一切都有所裏照拂,不用這麽辛苦。”

“可你選擇了不忘記?”

方無應點點頭。

“為什麽不肯忘記過去?”

“因為那是我,無論怎麽醜惡,怎麽可怕,那也是我。”他淡淡地說,“有我傷害過的人存在著,我不能一忘了之。”

“你是指……”

方無應頓了頓:“我姐姐。”

那個午後,就在那家鬧哄哄的魚丸小店裏,蘇虹默默聽著方無應說他的過去,那些幾乎無人知道的故事。方無應的語氣平淡之極,蘇虹卻聽得心頭陣陣悲涼。

方無應並不是個喜歡談自己的人,認識他四、五年了,蘇虹對他可說知之甚少,她甚至不知道他是否還有親人。在同事麵前他從不提,哪怕平日言談中不得不涉及到,也隻用一兩句無關緊要的話含混過去,蘇虹本是個識趣的人,雖然滿懷疑惑,卻也不想為自己的好奇心付出慘痛代價。

要不是這次去十六國,發生了這麽大的意外,她也絕不可能知道在那張笑嘻嘻的麵孔之下,藏著這麽複雜跌宕的過去……

方無應這個人,從不粉飾天性,也懶得敷衍任何人,雖然這常被旁人錯認為“小子目中無人”,但如今蘇虹才知道,那是因為某些關鍵性的東西,他一直藏著不肯輕易示人。

“我不知道,梁所長對你而言是這麽重要的一個人。”她輕輕呼出一口氣,放下有點冷了的茶杯。

“嗯,是有如真正的父親那樣。”他輕聲說,“所有的東西,都是他交給我的——後期才轉給了舒湘,但是最開始的基礎,是他給的。”

“基礎?”

方無應笑了一下:“怎麽和人相處,怎麽適應這個新的世界。你看,我那時連普通話都不會——是他教我要溫和說話,平等對待別人,他說沒有誰是天生供我欺壓的,當然也沒人敢無故欺壓我。他還教我基本的社交禮儀,如何體察周圍人的心情,教我在不傷害他人的前提下,明確表達自己的要求,而不是一味蠻取或者用毒計,更不能動不動就傷人性命。他甚至教我笑。”

“笑?笑也要教的麽?”

“我以前,笑起來不是這樣子的,小楊曾說那不是笑,是魔鬼在齜牙……”

“你以前……”

“就是成王敗寇的狀態,沒有什麽平等。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方無應笑笑,拿過茶壺,給蘇虹的杯子添了些熱熱的茶,“如果你不能欺壓我,那我就要你的命—— 就像當年我和高蓋以及宿勤崇,合謀殺了我二哥。”

明明不怎麽冷,但是蘇虹握著杯子的手,還是忍不住抖了一下。

“我活著,對很多人不公,可是如果我死了,梁所長說那就對他不公。對我自己更不公。”

沉默了一會兒,蘇虹才說:“你並沒有忘記他們,這是你所能做到的最大的公平。”

被她這麽說,方無應的目光有些恍惚:“……可是,姐姐終究還是死了。”

蘇虹有些淒然地望著他。

“也許對其他人,我還有一、二分的借口,就算假裝,也能裝得理直氣壯;唯獨對她,我一絲一毫借口都沒有,甚至連偽裝無辜的資格都沒有。她整個短暫的生命,因為我才變得更加悲慘,如果一定要在我的家族裏尋找出一個最無辜的人,那麽她就是的,她是受害者,比我更加是。”

方無應說這番話的表情,深深震撼了蘇虹,她從未見過這個人如此絕望。

這讓蘇虹覺得深深的悲哀。

之後數年,那悲哀一直無法自她心頭消除,就好像滴落在宣紙上的一滴墨,隨著時間的延展,慢慢洇透她的心……

《附錄》

某隊長不就是一隻歌詞很適合他。


第六十三章 舒湘醫生的心理谘詢 (E)
年前一段時間,總有那麽幾天,氣溫很高。偶爾中午會攀升到20度,讓人疑心冬天是不是早就走了隻是氣象台不知道。

暖陽曬進屋內,舒湘已經把取暖器關掉了,她沒開窗,卻在角落裏點了一根細細的日本線香。燃燒的時候,聞起來像木頭和綠茶的味道。

那是方無應從香港買回來送她的,隻一小盒,淡月色日本花布包裝,價格卻不菲。

“你好像總是能找到這些東西。”舒湘遞上來一杯冷開水,今天太熱。

“所謂的‘這些東西’是指什麽?”他問。

“讓人喜歡,卻又很難發現。十分特別。”舒湘想了想,“甚至微妙到不易叫出名字,收禮的人會對禮物銘記許久。”

方無應聳聳肩:“是你送我書的回報。”

舒湘笑起來。

“猜猜我給蘇虹買了什麽?”方無應突然說。

“你給她也買了東西的?”

“以表示感謝嘛……為她替我跑前跑後操勞住處和機票表示感謝。”方無應一本正經地說,“事實上她到現在都覺得自己虧大了。”

“那麽,買了什麽呢?”舒湘笑眯眯地看著他。

“一件女裝。”方無應說,“鑲銀絲的繡花仿古上裝。”

他說著,嗤嗤笑起來。

“她高興麽?”

“高興與惱怒的程度大概成正比。”方無應想了想,用手比劃了一下,“對襟盤扣,但兩側開衩到腋下,估計她沒法穿去上班。也許我該說,她很難尋找到合適的場合。”

“為什麽偏買這種衣服給她?”

“我覺得她穿那衣服會很好看。”方無應眨眨眼睛,“頭發弄得蓬鬆一點,曬黑一點,這衣服她穿著會非常迷人……呃,如果是在夏日的舞會裏。”

“她收下了麽?說了什麽?”

“收下了,然後說,感謝我對她的捉弄。”

“哦,她覺得你捉弄了她……你是想捉弄她麽?”

“不,我隻是,”方無應頓了一下,“想看看她不那麽正經的樣子。你知道,每次看見她都是OL職業裝,很乏味。”

舒湘很有興致地盯著方無應。

他停了停,做了個投降的手勢:“好吧,是我把個人趣味強加於他人了。”

“不,我的關注點並不在此處。”舒湘搖搖頭,“一直以來你都和其他人隔開很遠,對麽?可是剛才蘇虹那件事,我感覺很明顯,你在試圖入侵她的領域。”

“入侵?”方無應怔了一下,良久,緩緩點頭,“也許是的吧,也許是因為她已經入侵到我的領域裏麵來了。”

“你是說,知道你真實身份那件事?”舒湘問,“可是知道的人不止她一個。控製組現在全都知道了嘛。”

方無應笑了笑:“但沒人和苻堅有過什麽深交,除了她。”

“蘇虹?”舒湘有點驚訝,“她和苻堅?”

“去十六國的當天,她遇到意外,從山崖上摔了下去遇到了苻堅……可是當晚他們倆談過什麽,蘇虹沒有和我提。”

“唔……”

“但是後來看她和苻堅的關係,給我感覺倆人在某些方麵達成了共識。”方無應說,“很明顯就是那天晚上的事情。”

“你是說……他們倆的關係超乎尋常?”

“不不,我不是指他們有曖昧關係。”方無應趕緊否認,他換了一個坐姿,“我是說,他們那種似乎‘談過些什麽’的感覺,讓我……”

“不悅?”

“沒那麽嚴重。”方無應停了片刻,“有點疙瘩,僅此而已。”

舒湘笑了一下,轉了個話題:“苻堅,如何?”

“還是那樣。”方無應笑,“還是那個樣子,一點沒變,說他清楚他其實很糊塗,以為他真糊塗,偶爾又發現他十分清楚。”

“嗯,似乎還不錯?”

“什麽不錯?”方無應翻了個白眼,“一塌糊塗,簡直不想提。”

“簡單說說?”

“簡單來說就是蘇虹在我們與韓延手下的爭鬥中,摔下山崖,和大部隊失散了一夜,次日中午她就帶著那家夥找來了,剛見麵我就和那家夥打了一架,差點殺了他……”

“啊?”

“嗯,然後就這當口,韓延帶著人馬來捉拿我們。”

“那不是非常危險?”

方無應微微點頭:“將近一千,連人帶馬匹,分三個方向包圍我們隱藏的竹林。”

“危機怎麽解決的?”

方無應沒立即回答她,他端起冷水,喝了一大口,放下。

“我曝露真實身份,耍了個詐,把他嚇走了。”

舒湘意味深長地望著他。

方無應沉默了片刻,輕輕晃了晃腦袋:“那一瞬間我就想,也許兩邊都罩不住了。”

“什麽叫兩邊都罩不住?”

“韓延看出我不是真正的慕容衝,這是一重;李建國他們發現我恰恰就是慕容衝,這是兩重。”他的嘴角微微一彎,“最壞就是這個結果。”

“如果成了那樣,你覺得你會怎樣?”

“會被韓延捉住,真相大白時被控製組的人唾棄,眾叛親離。”

舒湘眨眨眼:“不覺得這兩重結果其實是相互矛盾的麽?”

“現在我才發覺是相互矛盾的,但當時那刻就是那麽想的。我直接想出了最壞的結果。”

“或者說心底傾向於這種結果:如你所言,新舊兩撥人全都和你翻了臉。”

方無應怔了一下,慢慢點頭:“似乎對我而言,那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你已經察覺它了。”舒湘輕聲說,“可以消融它麽?”

“我……不太有這種自信。”

“除非你從這種習慣中獲益,如果你樂在其中,那自然是不肯擺脫它的。”舒湘的身體微向前傾,“這樣的思考方式,給你帶來過什麽好處?”

“好處?”方無應揚起臉,他的目光有些迷惘,“眾叛親離……能有什麽好處?”

“不覺得它能將你彰顯得十分特別?你身邊沒有任何人,隻有你。”

方無應怔怔看著舒湘!

那女人直起身,拿起茶杯走到飲水機跟前,又倒了一杯水。

“之前某次你曾對我說過,忘記了麽?”舒湘將杯子放在他麵前,坐下來,“永遠格格不入,無論和誰,無論在哪裏——你說的時候,神情又痛苦,又驕傲,似乎你在享受這種格格不入?”

“……”

“如果你真的那麽歡迎‘眾叛親離’,那它早晚還會來造訪的。”舒湘輕聲說,“這是個事實,你是知道的。”

方無應久久沒有出聲。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舒湘注視著方無應,她在內心揣測,要不要打破這種漫長的僵局。

但是最終,方無應替她打破了這個僵局。

“……舒湘,我問你一件事情。”

“什麽?”

“還記得我和你說的姐姐砸碎玉佩的事情麽?前幾次說過的。”

“嗯,記得的。”

方無應抬起眼睛,充滿迷茫地望著她:“你還記得,當時我說這件事時臉上的表情麽?我當時,是一種什麽樣的語氣?就你個人感受而言,你覺得我是以一種……什麽樣的心態在說那個玉佩?”

舒湘沉默地望著他,良久,她輕聲開口:“……炫耀。”

那兩個字,仿佛一柄大錘,重重打在方無應的心上!

“我還記得你當時的原句:這玉佩整個禁宮隻有一塊,苻堅從他身上解下來,直接給了你,別人都得不到——你就是這麽說的。”舒湘說,“你那種語氣讓我覺得奇怪,因為我覺察到你竟然是在炫耀。你告訴我這是一段屈辱的經曆,但你使用的卻是炫耀的語氣,那種反差,讓我印象深刻。”

方無應垂下頭,過了好一會兒,他才低聲說:“苻堅也這麽說。”

“什麽?”

“他說,我就是喜歡炫耀,那玉佩,是因為我的炫耀才被砸……他這麽說。”

舒湘久久望著方無應。

“……他說,我最喜歡在愛我的人麵前炫耀,炫耀從另一個愛我的人那兒的所得,炫耀另有人愛我,超過了麵前這人百倍,對方聽得越難過,我就越開心。”方無應抬起頭,臉上的表情有些奇怪,“我竟從不知道自己是這樣的,當他這麽說的時候,舒湘,你知道我的感受麽?”

“嗯?”

“火冒三丈,憤怒到了極點。”他頓了一下,“好像心底最深的秘密被人一下子揭穿,那種羞辱讓我無法忍耐。”

“……”

“我無法反駁它,就算從我的狂怒也可以推導出這個結論。不然我不會火那麽大。”

當你向一個愛你的人炫耀,然後將他給你的愛不屑一顧踩踏在腳底時,會發生什麽事情呢?”

“對方感覺受傷害,然後離去。”方無應說,“一般而言,邏輯就是如此。”

“……現在你明白結果了。”

方無應點頭:“眾叛親離,舒湘,這就是最後的結果。”

舒湘深深呼出一口氣。

又是一陣難熬的沉默,方無應反複看著他自己的手指,好像那上麵有什麽深刻的秘密。

舒湘注視著他。靜待他自己再度開口。

“他不夠愛我。她也是,不夠愛我。離我的要求還差得遠呢。”方無應突然說,“我能聽見自己心裏在這麽說。”

“誰?誰不夠愛你?”

“任何愛我的人,無論是哪種愛。”他慢慢抬起頭,看著舒湘,“苻堅,姐姐,母親,父親,哥哥們,部下,寵姬們,左右將軍……”

“那麽,你要他們怎樣才算是達到你的要求?”

方無應的眼神,有些呆滯:“……我不知道。”

谘詢室裏,死般的寂靜,連牆上的掛鍾,仿佛都停止了擺動。

“我常常做一個夢。”

“什麽夢?”舒湘輕聲問。

“我夢見……我是一個魔術師。”方無應的聲音,好像夢囈,“而且是一個非常出名的魔術師——劉謙那樣大紅大紫,一登台,鎂光燈圍著我,閃耀刺目。”

舒湘神情專注地望著他。

“……我不知道我為什麽會是個魔術師,可是我知道我是。盡管……盡管現實生活裏,我那麽討厭魔術,從不看類似節目。”他慢慢垂下頭,“可是夢裏,我卻站在魔術表演的舞台上,穿著……你知道,那種黑禮服,拿著魔術棒,故作神秘,一臉假笑。”

舒湘做了個“繼續”的手勢。

方無應吞了口唾沫:“我……我是個非常出名的魔術師,我能感覺到當自己走上台,台下如雷的掌聲和熱烈的氣氛。每一雙眼睛都牢牢盯著我。我知道那含義:快!給我們表演吧!我們一直期望著這個……”

“期望你的表演?”

“是的。”方無應的聲音,忽然微弱了下去,“我討厭這樣,可他們都希望我這樣,我無法抗拒,我不能不按照他們的期望來辦。”

舒湘微微皺起眉頭,凝視著麵前這個低垂著頭的男子。

“然後我就開始表演,表演各種變戲法:從帽子裏拿出兔子,從空氣中變出鮮花,把雞蛋從魚缸裏拿出來……全都是些無中生有的事,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做到的,我就那麽表演,台下的反應更加熱烈,直到……”

“什麽?”舒湘有些緊張地望著他。

“我開始變一個大戲法。”方無應的聲音有點故作玄虛,“……大變活人。”

“就是那種把人裝在櫃子裏,然後……”

“然後,用鋼刀鋸。”方無應的聲音變輕,他的眼睛直盯著舒湘,但好像不是看著她,而是直接穿過她,去往了她身後的什麽地方。

舒湘小心翼翼望著他:“後來呢?”

“我不肯了。”方無應搖搖頭,“我突然就不願意了,我覺得那太危險,你知道,我其實……夢裏的我,其實根本就不會變魔術,我也不知道我是怎麽做到的,那些兔子,鮮花,鴿子。其實那都是假的,可好像沒人發覺。我不願表演大變活人,我根本就不知道怎麽弄。可是他們不願意了。”

“他們?誰?”

“觀眾,台下的人,那些一直盯著我的人。”方無應頓了一下,“發現我有停止表演的意圖,他們就不願意了,台下變安靜了,那種氣氛……舒湘,有一種壓迫般的,烏雲罩頂的氣氛逼迫過來,就好像我不從他們的心願不行,他們要看大變活人,我必須滿足他們,否則……”

“會怎樣?”

“否則他們就全都離開,再沒有一個人願意看著我,會走得光光的。”

舒湘默默望著他,她的姿勢長久保持不動。

“我沒有辦法,隻好硬著頭皮進行下去:箱子推上來了,超過一人高的金屬箱,台下看見我要繼續表演,全都騷動起來,氣氛比之前更加熱烈,被這種氣氛給鼓動著,我好像也突然間有了信心,覺得我大概能行吧?我微笑著衝他們招手,然後掀開箱子,自己鑽進去,隻除了頭部在外麵……你見過的,就是那樣子表演。”

“是你?是你自己在充當被大變活人的靶子?”

“是我。”方無應點點頭,“那台上就隻有我一個人,所以我必須鑽進箱子裏去,我鑽進去了,留了頭部在外麵,然後,我就看見了鋼刀……”

“……”

“雪亮的鋼刀,懸空切下來……直到那時,我終於開始慘叫,因為我突然發覺那把鋼刀……是真的。”

靜默。

“之前,夢總是在這裏醒過來。”方無應疲倦地擦擦額頭,他的額頭滲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無數次我從慘叫中醒過來,夢在這裏停止,但是昨天,夢出現了變化。”

“什麽變化?”

“有人衝上來,在鋼刀即將切到我的時候,有個人衝上台來……”

“是誰?什麽樣的人?”

“不知道。”方無應笑了笑,“我不知道他是誰,甚至都不知道是男還是女。這人衝上來,大喊:不行!停下來!危險!”

舒湘輕輕呼出一口氣。

“就是這樣。”方無應做了個手勢,“那人把箱子砸開,把我拖了出來,我狼狽不堪,台下大亂,刀插進了空箱子,夢就這麽結束。”

靜默了很久。

“我覺得這夢的意思很深刻。”舒湘低聲說。

方無應點點頭:“我也這麽覺得。每一樣東西的象征都很清楚。可我對那個衝上來的人,很糾結。”

舒湘想了想:“如果你是這夢的一部分,如果你是那個衝上來的人,你覺得你的言行舉止,到底是想傳達出什麽樣的信息?”

方無應沉默了很久很久,才慢慢開口道:“……別那麽幹了。”

“別那麽幹了?”

“別再裝了,別再用自欺欺人取悅別人,你會死的。”

舒湘輕聲問:“那是……你內心的聲音麽?”

方無應點點頭。

“可是真的我,他們不喜歡。”他忽然,輕聲笑起來,“真實的我太乏味,太無能,太不好看,太……不合人心意。”

“他們?誰?”

“所有人。其實我早知道,節目散場我還是會一個人,眾叛親離,我早知道這結果。”

“就算節目散場又如何真的就沒有人肯接納真實的你麽?”舒湘輕聲問,“可是你看,有人阻止了你的自戕,至少在夢裏。”

“也許因為,最近終於有人……我是說,無條件的接納了我。”他再度垂下頭,“那個人說,哪怕我不是大燕的中山王、大司馬,長得也不好看,沒名沒姓身無分文都沒關係,隻要能在一處……隻要是我,怎麽都好。”

舒湘用近似憐憫的目光,毫不遮掩地望著他:“……苻堅?”

“嗯。”方無應抬起眼睛,目光茫然地在屋內逡巡,“舒湘,我當時,哭了的。”

“為什麽?”

“不知道,隻是很想哭,在他麵前哭還是頭一次。他說了那番話之後,我覺得有什麽東西,哢噠一聲從心底落下來了,有什麽隨之結束,我是說,我和他之間。”他笑了笑,“我明明盼著這樣的結束,盼了很多很多年,可真到結束那一刻,我又難過得……難過得無法自已。”

“為什麽?”

“……我說了我不知道。”

“想一想。”

“為什麽逼著我想那個?我已經把能說的都說了。”他將杯子扔在桌上,虛弱地嘟囔了一句f.u.c.k.之類的,他用發火的詞但是並未發火。

“我想知道根源我們在某個點上整整糾纏了十年。”舒湘盯著他,“你究竟為了什麽而難過?”

然後,方無應垂下頭,沉默了很久。

“他接受了我。頭一次有個人,無條件地愛我。”他低聲說,“無論我是什麽人,他都愛我——雖然我不愛他。”

“這個我知道,我奇怪的是,你用的那個詞:結束。”

“嗯。”

“什麽東西……結束了?”

“……不知道。”

“我不知道!”他忽然發起火來,“你到底要聽什麽?你要我承認我愛他?!承認我是個同性戀?一開始你就認定了這一點,你挖好了洞等著我往裏跳然後說:看吧!你果然是個同性戀!可我不是是!”

“我從沒說過你是你為什麽發這麽大火?我什麽時候說過是個同性戀——我說過麽?”

“但是舒湘,你也說過我們為這個問題爭執了整整十年!你明明知道,我現在總算不用再取悅他了!不用再拿那些惡心的技巧去討他的歡心了!所以你不要拿你那些該死的性取向理論往我頭上套……”

“……魔術,消失了?”

方無應突然,安靜了下來!他瞪大眼睛望著舒湘!

“結束的是你的魔術?”舒湘輕聲說,“當他承認並且完全接納你的時候——包括他示意你完全可以不用取悅他的時候,你施展魔術的必要性,也同時被取消……”

“什麽魔術?我對他施展過什麽魔術?”

“各種各樣取悅他的手段,偽裝自己的方式,以及……”沉默了許久,舒湘再度艱難地張開嘴:“……性魅力。”

她看見方無應的臉色霎時變得鐵青!

“……用性來換取保護與安全,如你所言,取悅。就像某種貨幣,你厭惡它但是最開始那一次卻不得不使用它,不然你的生命就會受到威脅,而一旦這做法收到卓越成效,就成了習慣……”

“我想把這杯子,砸到你的臉上去。”

舒湘萬分訝異地望著方無應,他抓著杯子,他的指甲在發白!

然後,她就笑起來:“你通過描述來達到你的想象,於是這舉動,也就不會實現了。”

房間裏,寂靜得令人心慌!

終於,她看見方無應慢慢放下杯子,從鼻子裏哼了一聲。

“知道麽?我注意到你描述那個夢的結尾,用了個詞:狼狽不堪。聽起來就好像還不如被刀砍下去得好。”

方無應一字一頓地說:“我該說,我還不如不和你描述這些更好。”

“為什麽?”

“我本來以為,這一周的進步如此之大,於是你會讚賞我的進步,告訴我,我們之間進行的如此順利。”

“不順利麽?”

“我現在火得隻想揍人。”

舒湘大笑。

方無應聳聳肩,扔掉杯子,站起身:“好吧,時間到了。”

舒湘也站起身:“也許正是因為順利地觸及到關鍵,你才會發火。”

方無應的表情,是不置可否。

谘詢結束,臨走時,方無應忽然停下來,疑惑地看看舒湘:“其實我一直有個疑問,舒湘。”

“什麽?”

“為什麽我們之間,從未出現過情欲性移情?”他衝著舒湘眨眨眼,“到底是你魅力不夠,還是我魅力不夠?”

舒湘笑不可仰:“你覺得很遺憾麽或者你的意思,是在質疑我作為女性的資格?說一個女人沒有女人味可是最嚴重的攻擊。”

“不,我沒那種意思。”

“唔,那麽就是……你感覺在性魅力上被人質疑了?切慣了蘋果的漂亮刀子,一旦沒有蘋果可切,這刀又磨礪得如此漂亮,無用武之地又多麽可惜……”

“能否不要再扯什麽性魅力?”他尷尬而不悅地笑了笑,“我隻是想,中國曆史上屈指可數的美男子,坐在你麵前將近十年,卻沒能俘獲你的心,我不由得從內心感覺到某種慘敗。”

“你慘敗,好過我慘敗。”舒湘笑道,“如果真發生那樣的事,我會質疑我的專業能力——天啊,你俘獲了一個女人,卻要她付出整個事業的失敗代價,你不覺得這實在是件殘酷的事情麽?”

“你太誇張了。”方無應衝她擺擺手,“行了,我走了。”

“路上小心,驕傲的小子。”

關上門,舒湘仍然微笑,卻不由自主搖搖頭,歎了口氣。

有一些嚴肅的事情,逐漸浮上她的心頭。她坐回到椅子裏,開始了漫長深邃的思考……

作者有話要說:

情欲性移情,是指谘詢期間,谘詢者與心理醫生產生了戀情。

嚴格來說這隻說明了一件事:心理醫生的職業能力不合格。按照規定,彼此間甚至不應該展開超出診室的私人來往。和谘客發生關係的醫生隻存在於小說,現實裏的醫生,就算是為了自身安全他也不會那麽幹的。
第六十四章 新人霍將軍所引起的思緒
過年之後,新人衛彬加入了平衡處。當然在他到來之前,淩涓就在會議上把此人的真實來曆通知了大家,盡管在這個地方,古人已經見怪不怪,但一想到是那個少年戰神要來做同事,大家的表情多少還是有些異樣。

“那往後該怎麽稱呼人家?”小武有點惴惴,“要……要稱呼‘大將軍’麽?還是大司馬?”

“不行!”方無應用拇指傲慢地指指自己的鼻子,“此處大司馬已經有一個了。”

雷鈞擺擺手:“你不算,你早就升級做陛下了,咱這兒陛下不少,隻缺將軍。”

“那……霍將軍?”

“唉,你管人家叫霍將軍,那人家管你叫什麽?陛下麽?亂來!”雷均瞪了小武一眼,“叫人家‘小衛’就行。”

“哎?人怎麽樣?”蘇虹用圓珠筆敲了敲雷鈞麵前的桌子,“看著好相處麽?傲氣麽?”

“傲氣?”雷鈞看看淩涓,“也沒覺得怎麽傲氣……”

“沒那麽傲。”淩涓說,“挺活潑一小夥子,挺好說話的,愛打籃球。”

“嗯,像流川楓,能力像,樣子也挺像的,很帥。”雷鈞說,“方隊,你們籃球隊又多一人材,絕對的。”

“那太好了!”

“得。”蘇虹翻了個白眼,“驃騎將軍改灌籃高手了。”

“不管怎麽說,值夜班的又多了一個。”小武表情挺欣慰。

霍去病——衛彬剛剛進來的階段,大家的確有些局促,包括那倆本身就不是現代人的也如此,仿佛每個人對他都保持著某種惴惴不安的情緒,這和普通單位對新來大學生的頤指氣使,完全兩樣。

就連方無應,雖然在事前會議上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但真到了小夥子麵前,也顯得不那麽自在了。

小武私下問他怎麽也怕起新人來了,方無應瞪了他一眼說自己不是怕,是不習慣。

“他是古人嘛,我怎麽可能那麽容易就接受他呢?”

小武都快結巴了!

“你……你不也是古、古人麽?”

“可他是西漢的!”方無應很幹脆地說,“懂不懂啊?在這兒他比誰都古!比咱倆還古!那小子是真正的老古董!”

小武傻眼了,這種理論太匪夷所思,以至他一時半會想不出來怎麽反駁方無應。

後來他說給蘇虹聽,蘇虹笑得要從椅子上翻下去了。

“這算歧視麽?可這究竟算哪種歧視呢?”小武疑惑地看著她,“朝代歧視?十六國歧視西漢?這太奇怪了。”

蘇虹忍住笑,拍拍他:“方無應這不是歧視,我覺得這叫一山不容二虎。”

“……蘇姐,你說得太嚇人了。”

“多少有點兒那意思吧。”蘇虹聳聳肩,“倆人都是打過仗的,你要是會打仗他也會和你比的。人會有比較的心態這很正常。”

“那要不要趕緊牽匹馬來,倆人大戰幾百回合啊?”小武鬱悶地說,“人家小衛是驅除韃虜出名的,可是方隊長他……他說到底,恰恰是個韃子吧?”

“鬧不起來的啦。這個嘛,就真的應了方無應那句話了,人家比你們都‘古’。”

“那又如何?”

“他沒印象嘛,沒感覺嘛,要是現在來個100年後的地球領袖,我也不會有任何感覺。”蘇虹說,“我的個人曆史裏沒有經曆過小衛他公元前160年的人生裏,壓根就沒有慕容衝這個概念。書上看了一遍而已,印象肯定還不如高中生深刻呢。”

她笑了一下:“當然了,也沒有公元978年的李煜這個概念。他心裏真正的文學,唔……曹操、謝靈運都還沒出現,我想還是以詩經、漢賦那些為主吧。你覺得呢?”

事實上,衛彬是個很容易相處的同事,他很勤快,頭腦又聰敏,話不是太多,交給的任務總能提前完成,值夜班之類的也會主動要求,他的想法是要趁著晚上事務少,多多熟悉。

這種情況下,蘇虹說的“一山不容二虎”的結果並未發生,再怎麽有隔閡,幾場籃球賽下來,控製組的人員全都和衛彬熟悉起來,如雷鈞預言的那樣,衛彬的小前鋒在隊裏如虎添翼,本來控製組和野外設備部,是整個時空平衡處最好的兩隻隊伍,水平不相上下,衛彬的加入,使得控製組理所當然成了

後來方無應說今年處裏的MVP肯定是這孩子的了,所以他考慮要不要塞衛彬去國家隊,要是能進NBA就更好。

“算了吧,就我這還NBA?”衛彬笑著擺擺手,“和洋人打,光靠靈活度是不夠的,方隊你太抬舉我了。”

方無應自己是得分後衛,三分球無人能敵,胡人一向強調騎射,這是他過去很多年在弓箭上練出來的準頭。

雷鈞對這現狀明顯很滿意,他手下的精兵強將又多了一個。

“肯定能幫著解決很多技術難題。”雷鈞和淩涓說,“不如送去搞IT吧,軟件工程。”

“嗯,然後他大概會說:國軟不興,何以為家!”

“哈哈!真的,這孩子腦子太靈了,程序好像早就儲存在他記憶裏了,幹起活來簡直是電腦的表弟。”

淩涓大笑,說雷鈞這話對河東衛氏是大大的不敬,對漢武皇帝則是更加的不敬。

雷鈞也笑:“還怕他怎的?反正我們這兒倆皇帝了。”

淩涓又笑,“可我看大家,好像都挺怕他的?”

“小衛啊?”雷鈞有點尷尬,“他自己沒把過去當回事,可是我們這幫人卻辦不到嘛。”

“尤其是小武,像是沒太多話說?”

“嗯,類型不同。”雷鈞點點頭,“一個武將一個文……不,詞帝,總不太搭調。大概是還沒鬧清怎麽打交道。”

“不鬧矛盾就行。”

“咳,領導你這話說的,小武和誰鬧過矛盾?和他有矛盾的人在宋朝呢。”

淩涓點點頭:“這倒也是。”

對於和古人相處,雷鈞並未感到不習慣,也許是因為這三個古人本身,就已經“現代化”了,艱難的磨合期外人並未參與。

事實上,小武和方無應的身份曝光以及衛彬的到來,在雷鈞心中,仍然蕩出了不小的波動……

他不由自主想到了妻子簡柔。

如果不是老子的那句話,雷鈞恐怕還不會想那麽多,那句“她從哪兒來,就回哪兒去了”,給雷鈞本來已如死水的心中,添加了新的微瀾。

難道說,簡柔她……也是古人麽?

雷鈞至今仍然記得他第一次與妻子見麵的情景。

那時候他還在上大學,雷鈞在學校裏就小有名氣,他是係裏出名的秀才,又是宣傳部的部長,手上管著一堆雜事,身邊總是群雌粥粥,追他的女孩並不少。

和其他學生不同,他是特別招生,當年從很多學生裏挑選出來進行特殊培養的,負責他們這一小批學生的也並不是係裏的領導,而是研究所的頭兒,簡而言之就是梁所長。

其實除了上的課程比普通學生多很多之外,雷鈞並沒覺得特別培養有什麽“特別”之處,如果一定要說特別,那大概就是指他們的一切操行,包括日常生活,都得向培養者報備,另外,他們也必須就各個方麵與培養單位負責人進行溝通。

第一年雷鈞保持蟄伏,他不得不花費很長時間來適應大學裏完全自主的生活,然而第二年雷鈞就被選為宣傳部長,成了活躍分子。忙裏忙外的生活雷鈞相當喜歡,雖然學業和學校工作壓得他夠嗆。

但是後來,雷鈞就從別處聽來了梁所長那四個字:“本性難移”。

大概是梁所長和別的領導談到他時,不慎漏出的評價,這四個字讓雷鈞很是不爽了一段時間。

雷鈞與梁所長算很熟,不過這倒不是因為,他是當年特殊培養的那批學生裏最出眾,也是最鬧騰的一個。梁所長是個溫和的中年人,說話很多又愛笑。瘦瘦高高的個子,看人的卻眼神十分銳利。他看起來似乎是個愛囉嗦的長輩,但是說出的話,必然正中核心。每個學期總結,特殊培養的學生必須當麵和他匯報,每次雷鈞說的時候,梁所長總愛點評幾句,不過倒是沒有當麵批評過他什麽。

但他想不通為什麽梁所長會背地裏說自己“本性難移”,就好像那語氣裏,包含著對他這種鬧騰的本性的不屑。

而從那之後,雷鈞就開始注意,收斂自己的言行,盡量讓自己顯得不那麽鬧騰。這種習慣甚至延續至今,結果大學同學再見到他,都驚訝他變得如此沉穩。

實際上,雷鈞在大學裏一直過得挺孤單。雖然有要好的哥們,宿舍裏關係也非常融洽,平日和同學們也總是有說有笑,可心底卻始終有個聲音在對他說:這一切,都不太對勁。

就好像那些嬉笑,那些吵鬧,都隻是淡淡劃過心的表麵,如風吹過花瓣,無法滲透進去,真正感動他。

在學校裏,他是秀才明星,毛筆字和詩歌都出眾,又是帥哥,宣傳部長……但他心裏,弄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去做這一切。

似乎它們的作用,隻是用來驅趕心底那可怕的孤寒而已。

後來,他忍不住和死黨談了這個問題,對方大笑,說他應該找個女朋友。

“傻瓜!孤寒的時候誰都有嘛!寢室的臥談會上,嘖嘖,大家都很孤寒呀!”死黨笑道,“談場戀愛!保證你不孤寒了!”

雷鈞對這種解決方案嗤之以鼻,他根本就不覺得戀愛能改變自己的人生,對於雷鈞而言,連自己都不能徹底了解自己,別人,哪怕是個校花,又怎麽可能了解呢?

雷鈞的生活裏並不缺乏女孩,他的儲物櫃裏,經常能收到告白的紙條,周圍的好友也頻頻給他傳達某女生的“意思”,但是這些都被雷鈞歸到無聊一類去了。

他根本不需要女朋友,自己心底那種徹骨的孤寒,是沒法被外人填滿的,再說他也沒那個心思去應付第二個人。

他不知如何向外人形容這種詭異的感受,那種孤寒的感覺。日子一天天過去,雷鈞總覺得有什麽正逐漸從自己的體內剝離出去,他知道那些東西異常重要,甚至因此害怕得要命,懷疑正是依靠那些東西,他才能構成自己完整的人生。然而雷鈞卻始終無法捕捉到那些東西,因為無論他怎麽搜索,力量都落入了無形中,所以,他隻有眼睜睜看著那重要的部分,黯然消失於無形。

他沒有精力去和誰建立感情,也沒有那個欲望。


第六十五章 簡柔.簡柔
那是大二的一個春日午後,當雷鈞被同學通知,有人在教學樓平台上等他的時候,他的心裏,慢慢彌漫上一種惆悵……

這麽好的天氣,這麽嫵媚的春光,卻有一個年輕女孩子,正等著自己去拒絕她。

站在學校那棵大櫻花樹下,雷鈞猶豫了很久,他不想去打擊這個不太熟的女孩,可是如果不去一趟,就讓人家幹等,又不像他忍心做的事。

周五的午後,教學樓已經沒什麽人了,開學不久的仲春,所有的人都跑出去玩了,附近的大河畔是最佳踏春地點,誰還會守在孤零零的教學樓裏呢?

在心裏組織著拒絕的句子,雷鈞守著點爬上了教學樓的平台,等他走出塔樓時,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雙裸著的腳。

再走上前仔細看,那是一個側臥在平台上的少女!

陽光下,少女的牛仔長裙一直遮蓋到小腿,裸露在外的腳踝纖細柔弱,她白生生的腳上什麽也沒穿,旁邊放著一雙淡綠色的運動鞋。

雷鈞愣在那兒!

好像聽見了腳步聲,本來閉著眼睛的女孩睜開眼睛,她看見了雷鈞,“呀”地一聲,慌忙起身!

“啊……對不起。”雷鈞有些慌,“我不知道……”

女孩的臉也有點紅:“……我以為沒人上來,這邊太陽很好。”

雷鈞也有些不知所措,他吭哧了半天,才說:“呃,對了,你是不是那個……”

他的話還沒說完,身後卻傳來微弱的女聲:“……對不起。”

雷鈞猛然回過頭,一個女孩正羞澀地站在他身後,從那張不太熟悉的麵容來辨認,這個,才是他要找的對象。

穿牛仔裙的女孩一見這情勢,笑起來:“糟糕,成了電燈泡,對不起我這就走。”

她彎下腰,拾起那雙運動鞋,然後光著腳走到塔樓口,伸手攀住鐵梯。

“等一下!”

在她身後,雷鈞忽然脫口而出:“你叫什麽名字?”

女孩回頭看看他,有點吃驚:“……你問我麽?”

被她吃驚的表情提醒,雷鈞又看看身邊那位女性,對方臉上已經浮現出古怪的神色。

可他此時已經顧不得這許多,隻固執地盯著那女孩:“我想知道你的名字。”

女孩微微皺眉,她搖搖頭:“至少,你得尊重一下你的女朋友吧?”

“可她不是……”

雷鈞的話還沒說完,女孩攀援著鐵梯,已經走下去了。

同寢室的男生聽說這件事,都感慨雷鈞這個榆木腦袋終於開竅了,大家紛紛替他打聽那女孩的下落。他們足足花了一個禮拜,才找到這個秀骨姍姍的女生。原來她和雷鈞一樣,是特殊培養的學生,隻比他低一年,名字叫簡柔。

……

這段軼聞,在後來時常被簡柔拿來打趣雷鈞,她說如果不是當時自己出現,說不定還能成就雷鈞和別人的一段好姻緣。但雷鈞每次都會反駁她說,自己本來就是要去拒絕對方的。

“怎麽?人家不好麽?”簡柔笑眯眯地問。

“不是你,那就不行。”雷鈞想了想,“嗯,就是這樣。不是你就不行。”

那時候,倆人正在學校附近的大河畔,牽著手慢慢走著,又是一年春天,河畔桃花燦若紅雲,豔麗動人。

雷鈞望著簡柔腳上那雙淡綠色的運動鞋,他笑起來:“怎麽還穿著這雙鞋?”

“很舒服。”簡柔輕輕踢了一下腳尖,“舊鞋子但是舒服,我喜歡這雙鞋,什麽我都喜歡舊的。”

她的手握在雷鈞的手裏,柔若無骨。

河畔很靜,除了流水聲和鳥鳴,什麽聲音都沒有,像雷鈞那顆除了快樂,別無它物的心。

“一個下午又過去了。”

“嗯,咱們逃了多少課了?”

簡柔笑起來:“再逃課就要掛了。”

“那怕什麽?”雷鈞也笑,“補考也一起去。”

然後,簡柔站住,她回過頭,笑盈盈地望著雷鈞:“結婚吧。”

她的微笑裏有一種動人的溫柔的光閃。

雷鈞以為自己聽錯了,他怔了怔。

“和我結婚吧。”

“現在?”

簡柔點點頭:“願意麽?”

雷鈞笑起來:“當然。”

那年他們都還是學生,雖已達到了法定婚齡,但卻不能去辦理結婚手續。於是他們就先去拍了婚紗照,不是多麽昂貴的婚紗店,隻是路邊的小店,然後,雷鈞又給簡柔買了個便宜的銀戒指,算是婚姻的憑證。他們是學生,窮得隻能買銀戒。

倆人誰都沒有告訴,偷偷搬出去同居,但是最終此事卻被負責人梁所長知道了。

梁所長把他們都找了去,問他們到底是怎麽回事。

那一瞬,雷鈞有種索性豁出去的決心。

“我們結婚了,所長。”他握住簡柔的手,“我和簡柔已經結婚了。”

就在那時候,雷鈞覺得梁所長的表情,古怪到了極點。

“我們是真心的!”簡柔像所有言情漫畫的女主角那樣竭力分辨,“任何人,都不能分開我們。”

漫長的沉默。

然後,梁所長慢慢走回到辦公桌前,他坐了下來,盯著辦公桌。

“這是個錯誤。”他忽然開口,“你們的結合是個錯誤。”

雷鈞和簡柔的臉色,全都變得很難看!

“可你們現在已經在一起了。早知道我就該把你們分在兩個學校……”梁所長說到這兒,忽然聲音放輕,他搖搖頭,“不,估計就算是那樣,也沒用。”

雷鈞他們,瞠目結舌望著麵前這個中年人!

“就這樣吧。”中年人有些頹喪地擺擺手,“以後,好自為之。”

雷鈞畢業之後進了時空平衡處,他有了正式工作,終於可以貸款買房子了。不久,倆人的新家出現,隨之而來的還有個女嬰——簡柔生下了一個孩子。

沒有誰來幫他們,他們也不肯要人幫忙,經濟上困窘,夫妻倆擠出錢來撫養孩子,日子過得雖辛苦,卻沒誰有怨言。

雷鈞愛著這樣的簡柔,他愛這個女性並不是因為對方容貌秀美,性格溫和,而是她驚人的獨立。

從相識開始,他從未見過簡柔猶豫不決的樣子。她永遠那麽堅定,挺著胸膛,眼睛裏沒有一絲遊移,一切由自己決定、自己選擇,自己來承擔後果。什麽時候,簡柔都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要什麽,該怎麽做,情況即使再壞她也不怨天尤人。

這樣堅強的簡柔,和本性優柔悲觀的雷鈞實在太不相同,然而從第一眼相見,雙方就感覺有某種息息相通之處。像黑暗中兩個小小的亮點,在漫長的孤寂之後終於發現了同伴……這樣的兩個人,最終會慢慢靠攏,這一點都不奇怪。

結婚幾年之後,終於有一次,簡柔告訴雷鈞,梁所長曾經把她單獨找去談話。

“談了什麽?”雷鈞有點好奇。

簡柔的神情,欲言又止,但她終究低聲說:“我這麽告訴你,雷鈞,你可千萬別生氣——梁所長問我,當初是不是你強迫我的。”

雷鈞忽地坐起身!

“看你,真的著急了……”

“我當然著急!他怎麽能那麽說我呢?”

雷鈞非常生氣,他從未想過,梁所長會那樣看待自己……強迫簡柔?那自己豈不成了個**犯?

“事情過去那麽久了,我這才敢告訴你。”簡柔低聲說,“我不知道梁所長到底是怎麽想的,或許她害怕女大學生上當受騙?”

她的臉上因困惑泛起很細微的漣漪,但是太細微了,幾乎捕捉不到。

雷鈞哼了一聲:“他怕我花言巧語,對你始亂終棄,我在他心裏原來是個小人。”

簡柔低低笑出聲:“我和他說是我提出結婚的,多了不起!是我向你求婚的。孩子嘛,也是我堅持要的,一切都是我來做主。梁所長他沒話說。”

雷鈞笑了:“偉大的女性。”

他重新躺下。

那是個暖暖的午後,夫妻倆溫存了一會兒,彼此的身體裏,還殘留著大量愉悅溫柔的感受。

簡柔蜷在雷鈞懷裏,雷鈞輕輕撫摸著她的頭發,有那麽一陣子,倆人誰都沒說話。

“其實所長會吃驚,並不奇怪。”簡柔低聲說,“我可沒想過自己有這麽好的運氣,傍上係裏的秀才帥哥。”

雷鈞低低地笑:“又不是大款,很值得驕傲麽?”

“雷鈞……”

“嗯?”

“為什麽是我呢?”她忽然輕聲問,“為什麽不是別人?”

“不知道……看見你的時候,我就知道是你了。”他低聲說,“看見你的時候,我就踏實下來了。”

“踏實?”

“嗯,之前的日子過得輕飄飄的,像風箏似的。看見你了,就好像整個人被拴住了,從此可以不用再飄了。”

“唔,我這麽任性你也喜歡?”簡柔低聲說,“我不喜歡被操控,什麽都得自己做主,這個樣子惹惱了很多人。”

“有什麽不可以?”雷鈞說,“我不覺得你的決定有哪一樣做得不對。”

“唉,那是因為你是個好人……”

“我可沒問過你之前的情史。”雷鈞調侃道,“你也從來沒說過——聽起來,有一套?”

“很有一套呢。”

“嗯嗯,我知道了,屜子裏那東西就是從人家那兒弄來的。”雷鈞故意說,他佯裝生氣,“顏色都舊了,可你還想著他呢。”

簡柔哈哈笑起來!

“那個啊,還真不記得了呢,留著好久了。”簡柔笑道,“到現在,主人的樣子都不記得了,我也不想扔它。”

“……哦,那看來不是初中的小男生,就是高中裏的那些小子們。”雷鈞鬆了口氣,“算了,我不和小孩兒做情敵。”

“不問了?”

“不問了。”

簡柔彎起唇,嘴角像個意猶未盡的逗號,“於是,我的情史夠不夠彪悍?”

“嗯,光是主動求婚這一項,就夠彪悍的。”雷鈞摟住她,“可我喜歡你這樣……”

那個下午的事情,雷鈞全都記得,包括之後嬰兒房傳來蕾蕾微弱的哭聲,一切細節他都記得。他覺得那是他的人生中,最美滿幸福的歲月。

最美滿幸福的歲月隻持續了七年。

之後,便是夜夜的孤獨思念,從簡柔離去那一天開始,雷鈞覺得自己又陷入到之前那種孤寒的狀態中了,甚至比那還糟糕,因為他已經知道踏實的滋味了,漫長的搜尋也逐漸變成了某種根植於心的交代,對自己的交代。

如果找不到簡柔,雷鈞覺得自己會遺恨終生。

可是她究竟去了哪裏呢?如果她真的是古人,她又回到何年何月去了?她是否……是去尋找她真正的那個摯愛去了?因為雷鈞後來發現,就在妻子失蹤的同時,她屜子裏那個紅色的繩飾品也不見了。

簡柔……

寧靜如水的夜,雷鈞輾轉反側,徹夜難眠。
第六十六章 一次違規的操作
衛彬來了之後,小武的加班次數減少了,就連上夜班也不像之前那麽頻繁了。後來他才發覺,是因為蘇虹的夜班也多起來。

之前蘇虹總是把夜班推給他,最近一段時間不知為何,蘇虹也開始像模像樣上起夜班來。小武問她,她說不好總把夜班推給別人。該是自己的還是得上,不能讓新人笑話老員工。

小武私下和雷鈞說蘇虹有點不對頭,雷鈞詫異地問蘇虹是不是覬覦今年的優秀員工,蘇虹翻了個白眼,這才剛剛元月份,還得惦記十一個月,誰那麽傻呢?

不管怎麽樣,手下員工變得自覺上進了總不是壞事情,所以雷鈞也並未發覺,每次蘇虹值班的時候,辦公室裏其實都沒有人。

她在設備處。

因為最近幾個月以來,淩涓查數據查得比較頻繁,通常都會呆到下班之後一兩個小時才結束工作,所以蘇虹的私人行動也隻有等到九點才能開始。

當淩涓離開,安全係統打開,紅燈一亮,蘇虹才算鬆了口氣:從現在開始,無論她做什麽,都沒人能幹涉了。

把電話轉入自動應答,鎖上辦公室的門,在更衣室換好衣服,蘇虹進了設備處。

她要查找的年代是:公元

直到打開轉換室的鋼化玻璃門,有那麽片刻,蘇虹產生了猶疑。

她到現在仍然不能肯定,自己這麽做的目的。但是香港兩日歸來,一顆微小的種子就深深埋在了蘇虹心裏:她要再去看看。

看什麽?看誰?蘇虹自己也說不上來,她甚至都不能確定具體年表,思索了好幾天,才把時間定在了

地點,是長安禁宮。

……白霧散去,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尊烏金獸首形的香爐,有嫋嫋青煙,從獸的嘴裏緩緩吐出。

清淡的香味,有鬆木的味道,空氣裏滲著絲絲涼意,蘇虹不由得輕輕摸了摸胳膊。不知是初春還是晚秋,但可以肯定的是傍晚。

暮色沁入寂靜空曠的大殿,遠處是重重延綿的崇樓峨殿的影子。深黑色大方石鋪砌的地麵,踏在上麵冰入骨髓,幽滑可疑如沼澤。蘇虹小心翼翼地走在寬大的走廊裏,她並不習慣這麽空曠高遠的建築,現代人被幽閉在十幾平米的小房子裏太久了,偶爾放逐到空曠的場所,反而會產生恐慌與不適。

蘇虹的布鞋無聲踏過長長的走廊,她裹在布襪裏的腳有點難受,甚至不如穿著十寸高跟皮鞋來得自在。從高處垂下的青色帷幔被風輕輕吹起,走廊盡頭,有人影隱約閃現,蘇虹趕緊躲在帷幔後麵,好在垂帳又厚又重,足夠遮擋她。

那是一處隔間,窗下,一個年輕女子斜臥在一張美人榻上。

有侍女上前,低聲道:“……公主。”

女子像是從小憩中蘇醒過來,她慢慢坐起身:“打聽來了麽?”

侍女的聲音裏含著遲疑:“打聽來了。”

“如何?”

“陛下這幾日……一直在阿房城。”

“當啷!”

有瓷器被砸碎的聲音!侍女嚇得渾身一哆嗦!

長久的寂靜。

從帷幔後,蘇虹屏氣凝神地望著麵前這女子,她穿著一件菱紋羅窄袖敞口紅褥,束一條石榴紅的長裙,女子容貌十分秀美,就算在當今美女如雲的社會裏,也仍是極出眾的,烏黑的秀發用一根金釵高高盤起,像鶻鳥飛騰的黑色翼翅。瑩潔的麵龐如月動人,但那雙美麗的大眼睛裏,卻充滿了憤怒。

過了一小會兒,蘇虹聽見環佩玎錚,美人從榻上起身,慢慢走到窗前。

“……紫兒。”

“奴婢在。”侍女顫巍巍地應道。

美人忽然輕聲問:“你說,陛下會不會把他再迎回禁宮?”

侍女囁嚅著,垂著頭:“……奴婢不知。可是聽說,陛下要把大司馬送去平陽做太守。”

大司馬?蘇虹的心裏轉了個彎,她們在說誰?

美人聽到這兒,發出一聲冷笑:“平陽?就算送到天邊去,陛下也不會撒手。”

侍女的頭垂得更低,她一聲也不敢吭!

稍頃,蘇虹看見美人微顰眉頭,輕歎了一聲:“……陛下已經把這兒忘了。”

十分平淡的一句話,卻如雷擊,蘇虹有那麽一刻幾乎喘不過氣來!

一陣急促的腳步,打破了沉寂,有侍女的身影上前:“公主,大司馬來了。”

美人驚喜轉身:“衝兒來了?他在哪裏?怎麽會這時候……”

她的話說到一半,像是想起了剛才那名侍女,腳步停住,美人看了一眼那叫紫兒的侍女:“……是你說,陛下在阿房城?”

她的聲音冰冷難聽,侍女“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奴婢不知!奴婢也隻是從別處打探來……”

“若陛下在阿房城,衝兒此刻又怎會來禁宮?”美人的聲音變得閑閑的,“你先下去吧。”

紫兒渾身抖得更厲害,她幾乎站不起身來!

但美人已經不去看她了,因為一個人影快速從外麵衝進來:“……阿姊!”

“衝兒!”

美人的聲音充滿欣喜,她一把抱住從外麵跑進來的少年:“這麽這時候來禁宮?”

“在附近打獵,後來……”少年頓了一下,“陛下叫我趁便來看看阿姊。”

有那麽一瞬,蘇虹覺得氣氛好像僵住了。就好像七彩繽紛的電影在播放途中,忽然停了一兩秒電,景色呆滯了一會兒。

“哦,我還以為我的弟弟思念我,所以特意回來探望呢。”

“阿姊……”少年的聲音有些難堪。

似乎察覺到這一點,美人笑起來:“也罷,有幾個月沒見了。母親怎樣?過得還好麽?”

她的笑聲,將原本中斷的畫麵續接起來,連侍女都開始重新動作,重新演出。

終於明白了是怎麽回事,也終於明白了來人是誰,蘇虹心裏不由一陣慘然,她的手,不禁緊緊抓住了帷幔……

美人牽著弟弟的手來到榻前,倆人親密地坐下,低聲交談,侍女們走來走去侍茶,端上果品……做這一切的她們,臉上掛著奇怪的笑容,就好像是用筆快速描畫上去的,讓蘇虹感覺無比僵硬。

她不禁輕輕歎了口氣。

可誰知,在這細微的嘈雜聲中,蘇虹這聲歎息竟被人發覺了!

“誰?!”

少年霍地站起身:“誰在垂幔後麵?!”

侍女們驚得紛紛後退,美人也滿臉驚訝站起身:“衝兒?”

“出來!”少年又厲聲道,“誰躲在哪兒?”

“怎麽回事?!”

“阿姊,帷幔後麵有人!”

蘇虹慌了!她沒想到會被發覺,隻有下意識往後退,可退了沒兩步,後背就貼到了堅硬的牆壁!

柔軟的帷幔,成了唯一的屏蔽,蘇虹緊張無比地把手放在腰上,她在那兒藏了一柄防身的短刀!

腳步聲,一點點逼近,四下裏悄無聲息!

“撕!……”

帷幔被什麽豁然劃開!一柄寒光閃閃的劍,直刺蘇虹麵前!

劍的主人,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

當目光落在少年的臉上時,蘇虹忍不住在心裏驚歎了一聲:“好像!”

一見躲在帷幔後的竟是個女子,少年原本美好的眉形皺了起來:“你是誰?為何躲在此處?”

蘇虹愣了一下,忽然噗嗤笑出聲。

她現在,完全看清了少年的樣貌。是的沒錯,真像,像極了!

這是她見過的最漂亮的男孩子,容貌之美,世人無出其右。黑色的頭發配著白皙的鵝蛋臉,麵龐端正新潔,好像精雕細琢出來的鼻梁與雙唇英秀動人,讓人聯想到古典雕刻名家手下的藝術精品。細膩的皮膚如同最上質的白瓷,缺血的臉上,雙眉如鴉翅。少年的周身散發著奪人的氣勢,俊美不可方物。

然而最攝人心魄的是他那雙眼睛,如寒夜星子,那是蘇虹從未在方無應的眼睛裏看到過的神情,美則美矣,但卻毫不柔和,少年的目光銳利得近乎殘酷。

……如果時間真的能改造人的話,那麽這隻魔手的確把同一張臉孔,改造成了兩個人,而這差別卻不僅僅是年齡。

“唉,怎麽變成了這樣?”蘇虹禁不住歎了口氣。

她這一開口,倒把拿著劍的少年給說愣了,蘇虹說得是現代語言,少年無法聽懂。

“什麽?”他盯著蘇虹,忽然一揚手上的劍,“哪裏來的奸細?!”

奸細?蘇虹苦笑:“不,我不是奸細……呃,這個……方隊長我該怎麽稱呼你呢?”

她這一通自言自語,似乎惹惱了少年:“管你是何方神聖!”

他說罷,提劍往前就刺!蘇虹慌了,趕緊拔刀抵抗!兩柄兵器在空中一碰,發出刺耳的撞擊聲!

“麻煩了!難道要和少年方無應拚個你死我活?”蘇虹暗叫糟糕,她設定的是一小時後自動回收,現在時間恐怕還沒到……

一邊奮力抵擋,一邊往後退,帷幔在她身邊交錯滑開,少年的劍越來越快,蘇虹避無可避,索性縮身鑽入厚厚的帷幔!

“出來!給我出來!”

少年的叫聲隔在帷幔之外,那柄劍時不時劃破帷幔,好幾次險些刺中蘇虹!此刻,遠處漸漸傳來“捉拿刺客”的吵嚷,蘇虹心裏愈發焦急!上一次她還和方無應一同躲避捉拿,誰想不到半個月,自己卻成了方無應要捉拿的刺客……

少年的劍逼得越來越緊,蘇虹不得不再次提刀相抗,寒光閃爍,她麵前的青色帷幔被利刃劃開,長劍直趨近前!隻聽“鐺!”的一聲,蘇虹覺得手上一輕,刀刃竟被一削而斷!

這下子,蘇虹成了赤手空拳!
第六十七章 被環境汙染毀掉的美少年
蘇虹大大驚惶起來!

此時她除了往後躲,一點辦法都沒有了!可少年仍然步步緊逼,最終將蘇虹逼入宮牆死角!

寒光一閃!

蘇虹隻覺左臂一陣劇痛!

蘇虹扔下斷刀,拿右手按住左臂的傷口,她能感到血汩汩往外淌,被砍傷的地方疼得她眼前發黑!

快死了吧?她忽然想,再來一劍,直刺心窩,自己就完蛋了。

……竟然被十四歲的方無應給殺了。

這是何等……何等荒誕的結局。

蘇虹喘息著跌坐在地上,她仰臉看著少年,不禁笑起來。

“……喂,謝謝你請的演唱會。”她低聲說。

少年高高舉起的劍上,還滴著血,他的動作卻停在半空。

“什麽?你說什麽?”他瞪著蘇虹。

不遠處,傳來少女清叱:“……衝兒!勿要傷她!”

蘇虹歎了口氣,閉上嘴。

就在此時,周圍所有的事物,都開始變得模糊不清!四周的景物,就好像泡在了海水裏一樣,都被塗抹上了光暈,一層層,開始蕩漾,波動越來越大,越來越強烈,到最後,全部變成了一圈奇怪的軟物質!

這是回收的征兆,蘇虹心裏一塊巨石落地!

“休想逃!……”

少年的叫喊聲,漸漸飄入空氣裏,越來越遠,蘇虹閉上眼睛。

幾秒鍾之後,震蕩消散,她再睜開眼睛,黑暗中,轉換室的毛玻璃閃著微弱的光。

蘇虹長長籲了口氣,終於逃過死劫,她安全回來了。

慢慢爬起來,她捂住傷口,走出轉換室。蘇虹能看見自己的衣服上,手上,身上全都是血……

忍著痛,打開醫療櫃,她取出止血藥物,撕下衣服,自己給傷處噴上厚厚的一層藥,再用紗布仔細裹好。

做完這一切,血暫時止住了,但受傷的臂膀仍然疼得她咬牙。

看看地上這兒那兒的一滴滴鮮血,以及堆在一旁、破碎的沾著鮮血的衣服,蘇虹渾身發軟,她的力氣都被抽沒了……

清早,雷鈞提前一小時來接班,因為蘇虹在六點多的時候通知他,她有點不舒服,要上醫院。

走進辦公室,雷鈞一眼看見蘇虹靠在桌前,臉色蠟黃。

“怎麽回事?”

“……不知道。”她有氣無力地回答,“難受……可能是發燒。”

“怎麽臉色這麽差?”雷鈞問,“那你是回家還是去醫院?”

“去醫院……”

“嗯,該去醫院看看。”雷鈞說著,伸手扶了一下蘇虹的胳膊,“自己起得來麽?”

豈料蘇虹一聲慘叫!

雷鈞嚇得往後一退!他不明就裏看著蘇虹,對方用手捂著胳膊,深深埋下頭……

“蘇虹?”雷鈞有點慌,“你胳膊怎麽了?”

良久,蘇虹才慢慢抬起頭:“沒事……”

她的回答支離破碎,好像隻要輕輕一戳就會化為灰燼,雷鈞呆在那兒不敢動彈!

第二天,蘇虹又請了一天假,電話裏她和小武說,還是不舒服,醫生叫她再休息一天。

直到第三天,蘇虹才來上班,她臉色仍然不怎麽好,那天蘇虹沒穿套裝,卻穿著很少見的厚棉襖。

“怎麽樣?”小武問她,“好了點沒?”

蘇虹點點頭:“沒事了。”

“怎麽突然生病了?”

“呃……”她笑了笑,“大概是受寒,而且倒黴的是,我把胳膊弄傷了。”

“胳膊?”

蘇虹伸手指指放在高處的複印紙:“拿複印紙的時候摔下來了,就那晚上……把胳膊弄傷了。”

小武同情地看著她:“何必自己爬高呢?等白天我們來了再拿多好。”

蘇虹尷尬地笑了笑。

後來蘇虹慢慢恢複過來,隻是胳膊還是不太敢動,拿東西的時候十分不便,小武就拜托方無應和他一起,把所有放在高處的複印紙都搬了下來。

“摔傷的?”方無應看看蘇虹,“一個人爬那麽高幹嘛?”

蘇虹低頭,不說話。

“以後有力氣活就叫男同胞。聽見沒?別自己逞能。”

方無應的話還沒說完,蘇虹看他半天,忽然囁嚅道:“方隊長,你……”

“幹嘛?”

“……要不要理膚泉的係列?”

“理膚泉?那是啥?”方無應看看她,又看看小武,“軟件?”

小武笑起來:“是化妝品。”

方無應一下皺起眉:“我要那個幹嘛?你多的沒處送就去送淩局!”

“不是呀。”蘇虹趕緊說,“理膚泉有男士護膚係列,金城武做過廣告的……”

“那又怎麽了?”方無應瞪了她一眼,“我不要那個!”

蘇虹又頓了半晌,忽道:“……方隊,你早上刮臉沒刮幹淨。”

方無應一愣,摸摸下巴:“哦,是啊,昨晚我夜班,所以早上在辦公室就……你管這個幹嘛?”

“你的臉色看起來也不太好。”蘇虹的目光在他臉上探照燈似的掃來掃去,繼續說,“唔,很糟糕……又憔悴又幹枯。”

“廢話!昨天去軍裏開了一天的會,下個月有軍事演習,回來又是夜班,完善作戰計劃,一整晚上沒合眼。”方無應瞪了她一眼,“大老爺們,糙一點怎麽不行?”

“不是啊……”蘇虹試圖分辨,“就算是大老爺們也得注意保養,這樣吧!我聽說有男性護膚的美容卡,其實,如果你不介意……”

方無應瞠目結舌望著她!

“真的!你這樣下去不行,我看著你我就覺得……”她的話說到一半,頓住了。

方無應沒好聲氣地說:“覺得什麽?覺得世界末日了?”

蘇虹不說話了。

方無應轉頭看看小武:“她這是怎麽了?瘋了?”

小武聳聳肩:“不知道,昨天也這麽盯著我看來著,看了足足一刻鍾,眼睛活像放大鏡,弄得我渾身發毛——是不是在拿我們做研究?”

方無應笑起來:“她研究美容走火入魔了。”

等方無應離開,小武才小心翼翼看看蘇虹:“……蘇姐。”

蘇虹輕輕歎了口氣:“真可惜。”

“什麽可惜?”

“可惜了那張臉。”

小武有點詫異:“你是說方隊?”

蘇虹呆了半晌,忽然扭過臉望著小武:“我說,要是他也像你似的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如今可能更漂亮?”

小武傻了半晌,喃喃道:“我也不知道……喂!不許那麽說我!真叫人生氣!”

“明明是粉妝玉琢的瓷娃娃,不,光滑可人的玉娃娃……眨眼美玉變粗鐵,還‘糙點兒怕什麽’?氣死人!”

小武在旁聽來聽去,忍不住問:“蘇姐,你這說的是誰?方隊長?”

“我說,覺不覺得是他抽煙抽得皮膚差了許多?”

小武默默在心裏囧了一會兒,才說:“……我怎麽沒看出來?再說,誰真的見過他小時候的樣子?”

蘇虹沒回答。

過了一會兒,她將桌上兩本資料夾收起來,塞進文件檔裏。

“汙染啊汙染。一切都是環境汙染的錯。美少年消失的城市,是無藥可救的城市。”

小武聽了,大笑起來:“蘇姐,難道如今電視上的美少年還不夠多麽?”

“那些?”蘇虹嗤之以鼻,“算了吧,那些所謂的美少年,P過的照片都不如他真人,連給他提鞋都不配……”

蘇虹沒做聲。
第六十八章 人麵不知何處去
觀察者的參與,將對被觀察的物體產生作用。

這是從量子物理學的角度而言的,事實上,就連讓你能夠看見的光線,也會對物體產生光壓——當然,如果沒人在觀察,就沒人知道物體是怎樣在運動了。

蘇虹最近總是在考慮這幾句話,不是以物理學角度,也不是以哲學角度,而是以醫學角度:她為了慕容衝的那一劍,特意跑去打了破傷風針。此事不能公之於眾,更不能要求單位給工傷補償,為了保密她甚至沒有使用醫保,而是完全的自掏腰包。

蘇虹覺得自己該懊悔,好好的,非要偷偷跑過去挨一刀,還誰都不能說,還損失一筆醫療費,這是多麽冒失且無聊的行為。但蘇虹偏偏就不覺得懊悔,唯一讓她不爽的是她竟然敵不過十四歲的方無應。哪怕那家夥是特種部隊的中校,可……好吧,至少當時他才十四歲,自己三十多的人,練了五年跆拳道,花了那麽多時間在健身房裏,結果竟然敵不過一個未成年……

蘇虹簡直想把方無應叫出來,再單挑一次。

但是那肯定不可能,所以蘇虹決定,再過去一次。她覺得她大概是瘋了,因為心裏怎麽都放不下那對姐弟,蘇虹隱約覺得自己“有責任”過去一趟,有什麽說不清的東西牽掛著她,當她看到清河公主寂寞地側影,蘇虹就有了這樣的感覺……

那莫名湧上心頭的酸怵,攪擾得她時刻不安。

蘇虹把次回行動定在一個禮拜之後的夜班。

這次她更加謹慎,一直等到淩晨,絕對不可能有電話進來之後才開始,並且她吸取了上一次的教訓,佩戴了更優質的刀具。

“這次應該不會那麽倒黴吧。”蘇虹暗想,為了安全,她把時間又調後了兩年此時慕容衝已經去了平陽做太守,姐弟倆的母親也已過世,料得在長安禁宮裏,應該是遇不到那小子了。

白霧散去,那股熟悉的清冷幽香又撲入鼻裏。

蘇虹抽了抽鼻子,沒錯,鬆木的味道。隨後,鋪著黑色大方磚的大殿,再次出現在蘇虹的眼前,青色帷幔,黃銅獸首香爐,嫋嫋青煙……什麽都沒變。

不,有變化。

蘇虹走到帷幔前,伸手摸了摸垂下的流蘇,有些舊了,還有一些甚至出現了起毛和破損……上次來的時候,明白還是整齊簇新的,怎麽舊成這樣也不進行更換或修補呢?

按著腰上的短刀,蘇虹小心翼翼走在大殿裏,映入眼簾的景物,和她上周所見幾乎沒甚差別,陳設的銅器仍然放在原來的位置,但,仍然有點不對頭。

冷清。

這是湧入蘇虹內心的第一個感覺,不是因為空間太大造成的,而是這兒的氣氛,那種被長年冷落,無人問津,因而隻得孤芳自賞的冷清與寂寞,和上次她來時,感覺完全不同。上次雖然也同樣行走在這大殿之內,但蘇虹能夠清晰感覺到人的氣息,每一處都有被精心照拂的痕跡,然而如今,這痕跡消失了。

蘇虹不明原因地走在殿內,透過高高的窗欞,她能看見連鬢胡子一樣灰白的衰草一直鋪到天邊,遠處的宮殿如一頭深黑色巨獸,蟄伏於廣袤原野上,沉默不語。

……布鞋踩在磚石上,蘇虹的腳底發出輕輕聲響,然而這聲響很快就被廓寥的大殿給吞噬了。她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終於出現了一點點黯淡的燈火。

離燈火處還有幾步路,蘇虹停住了腳,她側耳聽了聽,沒聽見什麽聲息,於是又往前走了幾步。

她聽見了一陣低低的哭泣聲。

蘇虹的心不由一抽,伸手抓住了帷幔,接著,她就聽見了一聲歎息。

“……合該如此,我早料到了。”

女子的低語,有點低啞,蘇虹心裏一動,那是清河公主的聲音。與上周相比,裏麵那種強硬的歡快已經消失殆盡……

“叔父那邊的跡象越來越明顯,未來某日彈壓不住,必然舉旗,到時候……”

“公主,到時候我們……”侍女低泣的聲音,話語破碎。

“長安慕容氏,必被斬殺殆盡。”清河公主的笑聲充滿苦澀,“你看,陛下已經半年未到此處了。”

這句輕飄飄的話,聽在蘇虹耳內,卻讓她難受之極。

“公主,大司馬如今還在平陽……”

“他?沒用的。”清河公主歎了口氣,“叔父和二哥一旦起兵,他怎會安坐平陽?那孩子,死也不會老實呆在太守位置上的。”

“可公主你還在禁宮裏……”

“那又如何?我命如草芥,慕容氏複國大業才是最重要的。你沒聽父皇說,屆時要我自行了斷麽?”

侍女的低泣被壓得更低了。

透過帷幔縫隙,蘇虹小心張望著裏麵,一個頎長的女性背影從她眼前晃過。

一周不見……不,兩年不見,她長高了,高了差不多十公分,身形也顯得更加成熟。

十八歲吧?這女孩子剛剛成年呢,蘇虹想,但她眼下卻得麵對族人生死的大事了。

“還得多久才能送來呢?那三尺白綾……”

蘇虹嚇了一跳!

“公主!……”侍女驚惶地低聲喊道,“不可胡言啊。”

“胡言?”清河公主笑起來,“既知結局,何苦再白熬呢?如今我就是在這禁宮裏悄悄死了,也不會有人知道……”

“……”

“把那東西取來吧。”

蘇虹好奇地往裏看了看,卻看見侍女跪在地上,額頭貼在地麵,渾身發抖!

“拿來吧,當年進宮那日,我叫你悄悄藏在什麽地方來著?是寶瓶的後麵麽?”

“公主,萬萬不可!”

“拿來吧。”清河公主淡淡道,“隻一小口,吞進去就沒事了。”

蘇虹的心,猛地跳了一下!難道清河公主要自盡?!

侍女哆哆嗦嗦起身,過了一會兒,她端著一個小瓷瓶走回來,跪在了清河公主麵前。

盯著那瓷瓶,好像盯著什麽古怪的物件,然後她伸手拿過瓷瓶。

“破國之日,父皇給的,他說如果有受辱的危險,就用它。”她輕聲說,“可後來,父皇卻把我送進了這裏……”

她歎了口氣,拔下瓷瓶的塞子。

就在這時,蘇虹突然從帷幔後麵衝了出來!

“別幹傻事!”

她一掌打在清河公主的手上!

瓷瓶跌在地上,裏麵的黑色液體潑灑了一地,發出“滋……”的奇怪響聲。

那一瞬,蘇虹是不經思考,下意識做出的舉動,可她這麽憑空竄出來,把那兩個嚇得不輕,侍女甚至跌坐在了地上!

“……你……你是何人?!”清河公主顫聲問,一麵往後退。

那侍女更是嚇得麵如土色,兩腿直往後蹭!

蘇虹愣了半晌,想不出該如何介紹自己,她索性一卷袖子,露出包著紗布的左臂。

“還記得麽?”她笑盈盈道,“兩年前,就在這裏,你弟弟拿劍砍傷了我……”

清河公主怔怔看著她,眼睛慢慢浮現出驚奇的神色:“……是你?你是……花精?”

花精?

……妖精?!

蘇虹氣不打一處來:“誰說我是妖精?!我哪兒看著像妖精了?!”

“可……衝兒說,你是妖精。”

“……”

那侍女忽然爬起來,慘叫著往大殿深處跑去,嘴裏兀自念著“有妖怪!來人啊捉妖啊!”,沒多會兒就跑沒了影。

蘇虹氣急敗壞想去追上她,豈料清河公主一把拽住她的衣袖!

“你既是花精,為何會被吾弟所傷?”

“跟你說了我不是妖精!怎麽憑空誣賴好人?!”

清河公主遲疑了一下:“你一瞬間就不見蹤跡,隻剩了一灘血,衝兒說此處花木繁盛,經年曆久就生了妖精……”

“方無應個信口雌黃的家夥!一定要找他賠償我的名譽損失費……”蘇虹絮叨完,放下衣袖,“公主,我不是妖精,你信我。”

清河公主愣愣看著她,既不搖頭,也不點頭。

這時候,深宮裏遠遠傳來吵嚷聲,並著“捉妖”的叫喊。

“糟糕!”蘇虹暗叫不好,她一把拽過清河公主的手,“公主,想不想離開此處?”

“離開這兒?”

“我帶你去別處,不留在這禁宮內了,咱們去個平安自在的地方。”

“可是……”清河公主神色猶豫。

蘇虹索性放開手,鄭重看著清河公主:“這樣的冷宮,你還要呆麽?陛下他半年沒來此處了吧?”

這句話像一把尖刀,直刺清河公主心窩!她慘白著臉垂下頭。

“你叔父你兄長,還有幼弟,他們無一不把複國報仇當做最大的事兒,一旦慕容氏起事——喂?幹什麽要為別人而死?”

清河公主的臉色更蒼白,她咬住嘴唇,一把抓住蘇虹的手!

“帶我走吧!”

那一霎,她美麗的眸子射出駭人的光,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情裏,有種豁出去的味道!

“不愧是慕容家的女兒。”蘇虹笑起來,握住清河公主的手,“跟著我,不要出聲。”

巨大的帷幔,又一次成了屏蔽她們的“戰壕”,蘇虹拉著清河公主在青色帷幔裏鑽來鑽去。

“要去哪裏?”清河公主問。

“至少得先出宮去,出去我就知道怎麽辦了。”蘇虹說,“聽見了麽?他們在追我們倆。”

“要出宮從這邊走!”清河公主指了指旁邊一條岔道。

蘇虹看看她:“能肯定?”

清河公主笑了笑:“在宮裏好些年,哪裏都走過了,無聊。”

蘇虹遲疑了片刻,道:“公主,我想知道你叫什麽名字,總是公主公主的……”

清河公主怔了怔,垂下眼簾。

“呃,不肯說就算了,”蘇虹趕緊擺手,“我就是覺得,呃,書上怎麽都查找不到你的姓名……”

“瀅。慕容瀅。”她抬起眼睛,笑了笑,“花精,你呢?”

蘇虹咬咬牙:“再說一遍我不是妖精!我姓蘇……”

她話還沒說完,慕容瀅一拉她的衣袖:“快點,他們趕上來了!”
第六十九章 憑空而降的公主
……不停地奔跑,空間始終在變化,她們從寥廓的大殿奔出,從高高的宮牆夾道奔出,又越過無數花簇的回廊,後來,終於停在了一堵牆後麵。

“這是哪兒?”蘇虹好奇地看看四周。

“禦溝的出口。”慕容瀅指指前麵不遠,“廢水就是從這兒流出去的。宮門守備嚴格,我們兩人衝不過去的,這兒是唯一有希望的地方。”

就在這時,蘇虹腕部的儀器閃了一道光。

“糟糕!”

“怎麽了?”慕容瀅瞪大眼睛看著她。

“……時間到了。”蘇虹咬咬牙,按下開關,“我取消了自動回收,不然我就得被單獨弄回去了。等會兒再想辦法吧,總不能把你一人扔在這兒。”

慕容瀅似懂非懂地看著她:“……可是,咱們怎麽出去呢?”

蘇虹不答,她撩起衣裙下擺,踏著齊膝的荒草往禦溝盡頭走去,在那一端,蘇虹發現了一個很小的洞,廢水的確是從這兒流淌出去的。

慕容瀅走過來:“這堵牆外不遠就是渭水了,這洞,我……我經常偷偷過來砸一砸,想把它弄大一點逃出去,可是沒有工具,看,連砸帶踹折騰了半年,還是太小,隻有孩童能鑽出去。”

“唔,不過我還是想試試。”

蘇虹說罷,掏出刀,用力撬了撬磚塊,有鬆動的跡象!

原來連日天雨,古建築的牆壁又不是用混凝土水泥鋼筋鑄成的,再加上之前已經被慕容瀅給踹了半年,刀刃進去一撬,土層就嘩嘩往下掉!

“有希望了!”

她說著,手上用力,那塊磚鬆動得更加厲害。慕容瀅在一旁看著,也彎腰找了塊硬石上來幫忙。

倆人連砸帶撬,很快就把那磚頭給掰了下來,洞口豁然變大了。

“……差不多可以爬過去。”蘇虹說著,收起短刀,“我先試試。”

“可是……要把臉口伸進汙水裏……”

“逃出去,比什麽都重要!”

蘇虹說完,深吸一口氣,彎腰把頭塞進汙水裏。她屏住呼吸,用手攀摸著洞的邊緣,一點一點,竟然將身體完全擠了過去!

從宮牆裏鑽出來,蘇虹深深吐了口氣,她的頭上臉上還有衣衫,全都汙髒不堪!

“公主!出來吧!”她低聲道,“忍著點髒……”

裏麵沒聲音。

蘇虹默默等了一會兒,悄聲道:“宮裏的生活比這汙水更髒。你還想留下麽?你比我身形小,肯定能爬出來的!”

於是,沒過一會兒,她就看見慕容瀅的頭和頸部從水裏鑽了出來!

“……快!”蘇虹一把抓住她從水裏探出的纖細的手,將她從宮牆那邊用力拉了出來!

“這……這是哪兒?”慕容瀅茫然望著四野。

“禁宮之外,長安。”蘇虹說,“你逃出來了。公主,你自由了。”

慕容瀅看著她,她的神色仍怔怔的,但是兩行眼淚卻順著臉頰淌了下來。

蘇虹看她這模樣,心有不忍,正想說什麽,卻聽見宮牆那一端人聲嘈雜!

“他們追上來了!”她一把拽住慕容瀅的手,“快逃!”

也許是剛剛的槍聲吸引了宮裏侍衛,很快她們的蹤跡就被發覺了,蘇虹帶著慕容瀅隻能揀那些馬匹過不來的小徑,荒草和荊棘劃破了她們的裙子,手,胳膊還有臉……但是沒人出聲,更沒人停下來。

就這麽逃啊逃啊,忽然,一條大河橫亙於她們麵前!

蘇虹的腳步停了下來。

這是渭水,此時它還年輕,看上去仍然豐沛寬廣,遠勝過二十一世紀,因汙染和填塞變得幹涸窄小的狀況。

蘇虹有點沒轍,她回頭看看慕容瀅,對方臉上也是一臉茫然和驚惶。

遠處,喧囂的人聲已可耳聞,馬匹人群揚起的塵土也可以看見了,蘇虹一橫心,她麻利地解開自己的衣扣。

“把衣服脫下來!”她低聲吩咐,“我們換一下裝束!”

慕容瀅仍怔怔望著她!

“你這一身紅裙太顯目了,我們換一下。”蘇虹將脫下的淡黃色宮女衣衫交給慕容瀅,“快!我穿你的衣服去引開他們!”

這才明白了她的意思,慕容瀅慌忙搖頭:“不成!他們會抓住你的!”

“怎麽都不至於那樣。”蘇虹笑道,“我沒那麽窩囊——雖然敵不過你弟弟,對付幾個侍衛可不難。快點吧!”

被她催促著,慕容瀅隻得脫下身上紅襦與長裙,因為鑽過了禦溝,她那身原本華美的衣裳也變得汙糟不堪,但基本的鮮紅顏色仍清晰可辨。

“穿上它。”蘇虹將自己的衣服交給慕容瀅,然後指了指遠處的樹叢,“去那邊躲起來!別出聲,等我對付完他們再來找你。”

……眼看著慕容瀅的身影消失於樹叢裏,蘇虹這才籲了口氣,換上了慕容瀅的衣裙。馬蹄聲越來越近,人聲也越來越吵嚷,蘇虹隻得沿著大河畔不停往前飛奔,事實上她也不知該怎麽辦。

“……看見了!她在那兒!”

有侍衛的呼聲,蘇虹回頭一看,一隊人馬就要衝上來了!

千鈞一發之際,蘇虹轉頭看看麵前滔滔渭水,她咬了咬牙,跳進河中!

岸上傳來一陣驚呼!伴隨著“糟糕!快去叫人!娘娘落水了!”之類的嘈雜聲響,深吸一口氣,蘇虹讓自己漸漸沉進水底,遠離水麵……持續幾年的遊泳訓練原本是為了保持身材,沒想到此刻卻派上了用場。

但水流湍急的渭水並不是室內溫水遊泳池,蘇虹隻覺得自己被激流給衝得越來越遠,估摸著遠離了那群人,她這才奮力鑽出水麵。徹骨的寒冷浸透了她,這不是酷夏,低溫的河水冰得她幾乎無法承受……

不知被衝了多遠,蘇虹用盡最後一點力氣,終於遊到岸邊,掙紮著爬上岸來。

癱在岸邊好一會兒,她才緩過勁來。就在這時候,腕部的儀器突然閃爍個不停!

她喘息著按開開關,雷鈞的聲音衝入耳朵:“……蘇虹?!”

“……是我。”她嘶啞著聲音。

“你在哪兒?!”雷鈞聽起來很焦急,“你怎麽了?!”

“沒事……”她想好好說一句話,可牙齒冷得磕碰個不停,“我……我等會兒回去……”

“等會兒?!”是方無應的聲音,“你跑到哪裏去了?!我們現在就回收你!”

“不行!”蘇虹用力大喊,“不行!請等一會兒!拜托!求求你!”

“等什麽等?蘇虹,你到底去了哪裏?!”

“我……我在

通話器的那一端,陷入了沉默。

蘇虹掙紮著站起身:“……對不起,我得去救人……”

她說完,關掉了通話器。

沿著河畔,蘇虹蹣跚往前行,她渾身濕透,冷如冰塊。剛剛喧囂的聲音已經消失,恐怕搜尋的士兵見她落水,搜尋半天未果,隻得放棄了行動。

渭水之濱已經看不見什麽人了。

遠遠的,蘇虹瞧見了那片小樹林,她輕聲呼喚:“公主?清河公主?你還在麽?”

沒有回聲。

蘇虹慌亂起來!她跌跌撞撞往樹林深處走,聲音也變得更加焦慮:“……慕容瀅?慕容公主?你在不在?”

連續兩三聲之後,她聽見了一個微弱的聲音:“我在這兒……”

循著聲音過去,在一塊大石背後,蘇虹看見慕容瀅探出頭來。

她的臉上,身上,都是蹭上的青苔和泥土,衣服也髒成了土色。頭發上還夾著枯葉和細枝,不仔細分辨,很難看出有個人躲在這兒。

大大鬆了口氣,蘇虹笑了笑:“害得我好找。幸好你沒事。”

她覺得腿發軟,索性靠著大石坐了下來。慕容瀅伸手摸了摸她的胳膊,驚呼道:“……你身上都濕了!這麽冷!”

蘇虹無力地笑了笑:“我跳進渭水,他們以為你投水自盡了……”

慕容瀅的眼睛裏,閃爍著感激的光芒:“花精,是你救了我。”

蘇虹想反駁她不是妖精,但她已經沒這個力氣了。

“花精,咱們現在怎麽辦?”

“找人來救……”蘇虹的嘴唇彎了一下,“讓你弟弟……救咱們。”

“我弟弟?!”

蘇虹不解釋,伸手按下通訊器的開關,不一會兒,一個怒衝衝的聲音冒出來:“……蘇虹?!”

是方無應的聲音。

蘇虹忍不住笑,她喘了口氣:“方隊長,請開啟回收裝置。”

那邊的人似乎忍耐了一下,才道:“回收裝置已經開啟,位置已確定——蘇虹,你馬上給我回來。”

“是,隊長。”

蘇虹很想大笑,但她此刻,連笑的氣力都沒有了。

“握著我的手。”她伸手給慕容瀅,“抓牢,無論如何也不要鬆開,我帶你走……”

她的聲音很微弱,但意味卻是那麽堅定。

慕容瀅遲疑了一下,後,一把抓住蘇虹的手。

回收裝置的綠燈亮起的時候,方無應他們就聽見了“咣當”一聲。

是人體倒地時撞擊玻璃板的聲音,同時,裏麵一團人影閃現。雷鈞慌忙打開轉換室的玻璃門,兩個人跌撞著從裏麵滾出來!

隻見那倆人渾身是泥,衣衫與手臉均沾滿汙垢,其中一個伏在另一個身上,抱著她連哭帶喊,泣不成聲!

“……花精?!花精?!你醒醒!”

昏過去的那個正是蘇虹!

轉換室外,所有人都驚呆了!

就在這時,方無應緩緩走上前,他彎下腰,瞪大眼睛看著哭泣的年輕女子。

“……阿姊?!”他的聲音,好像夢囈。

女子抬起滿是淚痕的臉,怔怔望著方無應:“……你是何人?”

作者ps:

我回來了!

首先必須感謝“周妖瞳是肉包子”同學(這ID真好……),我是個除了碼字,別的事兒都不太上心的人,這篇文到現在能增加這麽多讀者,我想,“周妖瞳是肉包子”同學功不可沒(你的ID實在太長了TT),還有其它主動去推廣的讀者,萬分感謝你們!

然後,多少想談談對文章的認同問題,之前看到回帖裏提及,某些讀者因為某些緣故而不認同此文的事情,我想,這是很正常的。

如果覺得這篇文有可取之處,那麽這讀者會抓住他想要的那樣東西,而不會太在意那些常理不太容易接受的問題;如果覺得這篇文毫無可取之處,那麽這讀者會就近找一個最方便的理由,借此放棄這文,所以哪怕我修改了處……他要放棄,仍然會放棄。

所以我不打算為讀者而修改任何地方,不是我驕傲自大,是因為我太清楚人嘴上所說的理由根本靠不住——如果靠得住的話,哪裏還用得著做幾年的心理谘詢?所以,我根本就不可能知曉那些讀者內心真正想放棄這文的緣故,事實上,恐怕他們自己都不能夠知曉。

過度揣測他人會喪失自己的立場,完全為討好他人而活、喪失自我,才是更加可怕的事情。

不過就算是不喜歡這篇文,我覺得這也沒什麽,本來閱讀喜好是沒有優劣差別的,更談不上對錯了,每個人有每個人不可撼動的一套哲學,每個人,都該尊重他人的哲學,因為它是人類生存的基礎。

再說這文的確有無數BUG,拿某位讀者的話來說就是“跟漁網似的”,哈哈哈!這話我真喜歡~幸虧起點沒有規定的文不許貼”,不,該說幸虧沒規定“bug超過50個的不許貼”,不然這文就隻有扔硬盤裏了~

我真正想拿給大家看的,是漁網之內的東西,我正是用這千瘡百孔的漁網,網住的它。

再次感謝大家支持,這是我打算作為吃飯的營生,我會好好幹的,以自己的方式。
第七十章 薛定諤的貓知曉一切
小會議室裏,一點聲息都沒有。

一隻蜜蜂嗡嗡飛著闖進來,結果被滿室的人給嚇到,小家夥慌張地兜了一圈又飛出去了。

方無應垂著頭,看著手上的圓珠筆。

淩涓看看他,輕輕籲了口氣:“……好吧,先不提那個,方隊長,你姐姐……清河公主現在怎麽樣?”

“她受了很大的驚嚇。”方無應低聲說,“一直不停哭,也不肯離開蘇虹,所以我就讓她守在病房裏。”

“蘇虹現在還沒醒過來,她渾身濕透了,體溫過低,可能會高燒並發炎症。”雷鈞說,“據清河公主所述,蘇虹跳進了渭水,呃,這方麵情況還是方隊長來說吧,她哭得太厲害我都沒怎麽聽清。”

所有的眼睛都轉向方無應。

“起初,她怎麽都不肯相信我是慕容衝。”方無應頓了一下,“怎麽安慰都不行,也不肯讓我接近她,更不肯讓其他人接近蘇虹,似乎害怕我們傷害蘇虹……”

小武發出很低的一聲歎氣。

“後來我和她慢慢交談,把幼時的事情一一說給她聽,給她說父皇母後的瑣碎習慣,兩個哥哥的事,還有宮人的名字。”方無應放下圓珠筆,按了按眉心,“聽到最後,她似乎開始相信我了。隻是……”

他苦笑了一下:“我姐姐隻記得十五歲的我,她的印象裏存留的,還是我十五歲時候的樣子,突然間弟弟變得這麽老,她心理層麵上……”

“很難接受。”淩涓點點頭。

“不過不管怎麽說,她現在肯讓護士接近蘇虹了,但是男醫生不行,隻允許女醫生近前給蘇虹診斷,她也不肯去梳洗換衣裳,就一直守在蘇虹床前。”

“你姐姐管蘇姐叫什麽?花精?”衛彬看看方無應,“那是什麽意思?”

方無應一愣,卻苦笑起來:“說來真是話長了,事實上,我懷疑蘇虹之前曾私自去過也就是這一次的兩年前。”

“啊?!”

“我說,雷鈞,你還記得她的胳膊是什麽時候受的傷麽?”

雷鈞一愣,看看小武:“上周?我記得是上周。”

“上周二。”小武很肯定地說,“周三我來上班,蘇姐病假——不是找頭兒你請的假麽?你還提前一小時來接班的。”

“嗯,她說她生病發燒……”

“後來蘇姐來上班,和我說胳膊受傷了,是從高處拿複印紙的時候摔傷的。”

“不是摔傷,是刀傷。”方無應很肯定地說,“她的左臂是被我砍傷的。”

所有的人,全驚訝地看著他!

方無應的神情,有些古怪,他好像有很多複雜的念頭需要表達,一時卻又不知從何說起,所以表情才顯得那麽的怪異。

“這麽說吧。在我少年時……”方無應慢慢地,斟酌著說,“大概十三、四歲的年齡,有一次進宮去看姐姐,結果遇到了刺客。”

“刺客?”

“一個年輕女子,躲在帷幔後麵偷聽我和姐姐的談話。”方無應揚起臉,目光望著虛空,有點迷惘,“那女子的容貌我完全不記得了,但是當時一看,就知道並不是禁宮內的宮人。我當她是刺客,拿劍就追,她用一柄短刀抵抗,可是短刀沒多久就被我砍斷了……”

“那人……是蘇姐?!”衛彬的聲音怪異之極,因這事兒本身就太怪異了。

“我……我不知道。”方無應拿手扶住額,後,搖搖頭,“我真的不知道,她說的話我聽不懂……當時我聽不懂,太陌生所以連音節我也不記得,我把她逼至死角,然後用劍砍傷了她的左臂,我想殺她。”

所有的人,大氣也不敢出地盯著方無應!

“可當我再次舉起劍,姐姐喝住了我,就在我遲疑的那一瞬,她忽然……忽然就從我眼前消失了。”

“消失了?”

“隻留下一灘血。”方無應做了個手勢,“對了,是我十四歲那年的事,太久了,我記得不是那麽清楚,連對方的臉我都忘記了。姐姐當時十分害怕,我就編了個謊話,說這是花木日久成精所致,我安慰姐姐說那女子是花精變的。”

“你姐姐說蘇虹是花精,那也就是說……她認出蘇虹正是兩年前那女子?”

方無應既不點頭,也不搖頭,他慢慢說:“昨天在醫院裏,大夫檢查了蘇虹之後,告訴我說她身上受過傷,左臂被利刃給砍過,隻是已經包紮縫合過了。”

沉默。

最終,雷鈞打破這安靜:“前後推論,可以證明頭一次擅闖禁宮的人就是蘇虹。她私自去了十六國兩次。”

淩涓皺了一下眉頭:“我真不敢相信,蘇虹會做出這種事情。”

又是一陣沉默。

小武囁嚅著開口:“那麽,現在我們該怎麽辦?我是說,我們該拿清河公主……方隊長的姐姐怎麽辦?”

這本來是不需要問的問題,所有違規闖入現代的古人,都得被送回去,以免影響曆史的進程。

但是今次,這簡單的問題誰都沒法回答了。

“……要把她送回去麽?”衛彬遲疑著看著淩涓。

淩涓看看雷鈞,也一臉為難。

事到如今,方無應反而顯得異常平靜了:“如果一定要送回去,那麽我也跟著她一同回去。”

“方隊長!”

“送回去,姐姐就是一個死,她活不了的。我沒法親手殺死姐姐。”他頓了一下,“我知道違規了,但比起規章製度,首先我是她弟弟,這是一切的基礎。我們當然不能打破曆史進程,可我也做不到犧牲姐姐、獨自苟活,如果要把我姐送回去,就請同時也把我送回去,當然,要洗去我在這邊十三年的一切記憶。淩局長,此事肯定得往上麵報,請您在匯報的同時,把我的想法也一並附上吧。”

雷鈞的臉色也變得很難看,他看看淩涓:“局長,這……”

淩涓沉思了片刻,點點頭:“正如方隊長你所言,這件事並不由我們幾個做主,你的意見我會向上呈報,不過作為個人而言,我會努力讓清河公主留下來。”

方無應點點頭:“謝謝您。”

說完他站起身來:“我得去醫院了,我姐差不多兩天沒合眼了,我得去看看她。”

“好的,”淩涓對小武說,“你也跟著過去吧,看看蘇虹怎麽樣了。衛彬,今天由你負責辦公室的事務。”

“是。”

等方無應和小武他們全都離開,淩涓這才長長歎了口氣。

“這下麻煩了,蘇虹這丫頭,真是捅了個大漏子。”

雷鈞站起身,在室內轉了轉:“我覺得,高層不會那麽輕易放方隊長回去。”

“這很難說。”淩涓疲憊地搖搖頭,“你覺得高層會輕易受一個古人的要挾麽?”

“要挾?”

“對外人而言,方無應這不是要挾又是什麽?”淩涓皺皺眉,“他的私人情感我們都能體諒和理解,但是能做決定的人,他們考慮問題,並不以私人情感為主的。盡管就我個人來說,巴不得他們姐弟全都留下來。我也不願讓那女孩子回去送死。”

“其實我更不明白,蘇虹為什麽會這麽做。”雷鈞撓撓頭發,“她是受過專業訓練的,咱們局的規定她都背得滾瓜爛熟,而且又在這兒工作這麽多年,怎麽還會做出這麽嚴重違反規定的事情?”

“方無應不是說了麽?他曾經和蘇虹談過他姐姐。”

“如果他和局長你談他姐姐,局長你會做出蘇虹今天做的事情麽?”

淩涓搖搖頭。

“而且更奇怪的是,局長,你記得麽?方無應說,他從苻堅處親耳聽到姐姐的死訊,小楊和李建國他們均可以作證。當時苻堅是怎麽說的?”

“說清河公主投渭水而亡。”淩涓點點頭,“很顯然,現在我們都明白了:那個投渭水的人不是清河公主,而是蘇虹。”

雷鈞眉間一動,他輕聲說:“我覺得,整個事情都像是早就安排好了的。”

“被誰安排好?”

“……不知道。”雷鈞說,“方無應的幼年記憶,絕不是一個小時之前鑄造而成的,幾十年以來他都有幼年那件事的記憶,就算萬一,他在兩周之前碰巧說起這樁記憶,哪怕他清晰地記起來蘇虹的臉,我們聽了也不會相信,因為那時事情還沒發生。”

沉默了許久,淩涓忽然低聲開口:“雷鈞,還記得薛定諤麽?”

“薛定諤?”雷鈞錯愕地看著淩涓,“記得,怎麽了?”

“所謂的定態,就是粒子的勢能與時間無關——然而是觀察者的觀察行為,導致了狀態確定唯一。”

“嗯,薛定諤的貓。”

淩涓點點頭:“‘觀察’這一行為的可怕性,就在於我們的觀察或者任何行為,都能影響每一個粒子的過去。所以前沿物理學界一直認為,人類其實處在一個不斷參與、變動不居的宇宙中。”

雷鈞點點頭:“宇宙的過去和現在,還有未來,都是因這個觀察者而存在,或者說是觀察者自身創造了宇宙——局長,你的意思是,蘇虹這件事本身就注定會發生?”

“正是她的妄自行動,完整了那段曆史,也確定了目前的狀態。說到底我們都是三維生物,就算現在打破了時間的一貫性,可誰又是突破三維達到四維以上的神呢?我們會迷惑,很正常。”淩涓苦笑了一下,“眼下我也隻能想到這麽多,再多的你得去問薛定諤的那隻貓了。”

雷鈞也笑起來:“局長,你應該把這些都寫進報告裏,說不定我們能留下清河公主。”

“但願如此。”

小武和方無應驅車到了醫院,小武先去找醫生了解情況,方無應走進病房,沒看見蘇虹,護士說病人正在樓下做檢查,方無應以為清河公主也跟著去了,護士卻告訴他,清河公主被勸了很久之後,終於同意去梳洗換衣服了。

“舒湘醫生親自陪她去的,”護士安慰似的告訴方無應,“不會有事的。”

正說著,門一響,舒湘走進來,一看見他就笑道:正巧我要通知你過來呢。”

她笑盈盈的,方無應一愣,目光卻落在了舒湘身後的女子身上。

那是個看起來隻有十六、七歲的女孩子,她上身穿著一件牛仔裝,裏麵是件深黑色毛衫,下麵是條黑色仔褲,腳上一雙白色旅遊鞋,除了頭發仍舊在腦後盤成髻之外,少女渾身上下已經完全現代化了,隻是那雙黑色的大眼睛,仍然充滿不安……

方無應愣神半晌,忽然笑起來:“舒湘,你怎麽把我姐姐打扮成這樣了?”

“她的衣服都撕碎了,沒法穿。”舒湘笑笑,“這是我帶她到附近時裝店買的,沒敢買太時尚的,這是最簡單的一套。”

“很好看。”方無應笑笑,口音轉為鮮卑語,他輕聲說,“阿姊,覺得怎麽樣?”

“衝兒……”

少女垂下頭,看看自己的長褲,囁嚅道:“怎地……怎地把我打扮成男子?”

方無應大笑,舒湘也笑:“哎呀是我不好,走了幾家店,裙子都沒有小號的你姐姐太瘦了。”

方無應走到少女近前,輕言細語地說:“沒關係,有裙子的,往後我給你買。”

舒湘笑笑:“行了,任務完成,我先出去了有事再叫我。”

“好的,多謝。”

看著舒湘離去,方無應拉著清河公主的手到床邊坐下,笑眯眯地打量她。

“阿姊這身衣服很好看。”

慕容瀅眨眨眼睛,又垂下頭,小聲說:“衝兒,這裏人說話我都聽不懂……除了你們幾個,那些穿白衣的姐姐,我總不明白她們在說什麽。”

“往後慢慢就明白了。”方無應安慰道,“這裏的人都很好,他們不會害我們的。”

慕容瀅點點頭:“我看出來了,衝兒,你一直和他們在一起麽?”

“是的,我在這兒過了好些年了,可真沒想到還能再見著阿姊你。”

慕容瀅笑眯眯望著他:“我也沒想到我的衝兒都這麽大了。”

方無應忍了很久,終於還是伸手輕輕抱住慕容瀅,把臉貼在她的脖頸上:“……阿姊,衝兒很想你。”

他的聲音有點哽咽,慕容瀅不由也抱住他,拿臉頰蹭著他短短的頭發,低聲道:“阿姊知道,這不是在一起了麽?”

“嗯……以後阿姊去哪裏,我就去哪裏。”方無應的聲音裏,少見的添了濃濃鼻音。

慕容瀅笑起來:“一點沒長進,還要牽著阿姊的裙子麽?都這麽大的人了。”

“再怎麽長大,衝兒還是阿姊的弟弟。”方無應低聲的,一字一頓地說,“到什麽時候都不會變。”

“衝兒,你現在多少歲了?”

“過了三十歲了。”

“哎呀,阿姊才十八歲呢。這如何是好?”

方無應嗤嗤笑起來:“有什麽關係?十八歲也是阿姊。我照樣聽阿姊的。”

姐弟倆正悄聲說笑著,蘇虹推門進來,她一見姐弟倆親密的樣子,笑起來。

“天啊,真不敢相信!”

方無應哼了一聲,沒有鬆開抱著姐姐的手:“不敢相信什麽?”

“這還是那個方隊長麽?”蘇虹故意笑著走回到床前坐下,“這麽大的人了,還和姐姐撒嬌。”

慕容瀅眯起眼睛,微笑著伸手摸摸方無應的頭發,她看著方無應時,那種驕傲又寵溺的神情,像個小母親。

方無應有點窘,但他哼了一聲,沒有反駁蘇虹。

看樣子姐弟倆在禁宮裏相依為命的那段歲月,姐姐一定曾替代過母親的職務。想到這裏,蘇虹的心裏,微微有點發酸……

“你怎麽樣?檢查情況。”方無應輕輕踢了一下蘇虹的腳尖。

“沒事,我很強韌。”蘇虹哈哈一笑,“任何磨難都打不垮我,換了別人一定高燒肺炎連帶破傷風,你看,我一點事兒沒有。”

方無應也笑起來:“我砍你那一劍,也沒事?”

蘇虹的臉一下紅了,她憤憤道:“現在想起來了?我還以為我得死在你的劍下呢!居然編派我說我是妖精……”

“咦?我什麽時候說過你是妖精了?”

“花精!我哪裏像妖精了?”

方無應大笑,他對清河公主說:“阿姊,這家夥啊,成天吃鳳喝煙的活,一點兒也不像活人,肯定是什麽植物變的精怪。就是不知道會是哪種花。”

蘇虹又窘又怒:“喂!幹嗎?你姐姐來了就開始說我的壞話了?!”

“我隻是說說事實而已嘛,阿姊,往後你就知道了。”

方無應說罷,微笑著俯身就著嬌小的慕容瀅,像嗬護她,又像依賴她,少女被擁在中年男人的懷裏,就好像一朵小小的百合,嬌嫩,美麗,又堅強。

這是兩個多麽美的人啊!蘇虹目不轉睛地望著他們,忽然暗想,這姐弟倆驚人的美,是因為他們屬於同類,曾是被傷害的同盟,於是這淒豔的美麗中,也飽含了無限的悲哀……

蘇虹悄悄歎氣,她走到窗前,沒有敢回過頭去。

《附錄》

薛定諤奧地利物理學家年生於維也納。

薛定諤貓:請查找百度百科“薛定諤貓”,簡單來說,“薛定諤貓”問題,指的是觀察行為造成波函數的坍塌意在說明,在量子物理學考察範圍內,觀察者的觀察行為對對象影響之巨大。

然後,我想說的是……

如果蘇虹沒有去救慕容瀅,那麽方無應的有效記憶裏,還會有那件捉拿花精的怪異事情麽?

所有跟帖: 

果然是因為那個F字 -不周山- 給 不周山 發送悄悄話 不周山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14/2010 postreply 23:0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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