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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 不周山 2010-06-12 16:24:21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87352 bytes)

第七十一章 去留兩難
一周之後蘇虹從醫院痊愈出來,當著淩涓與雷鈞的麵,把自己的所有行為全都交代了。包括她兩次違規穿越,其間發生的點點滴滴。

聽完之後,雷鈞抱著手臂,許久沒說話。

“事情大概我們都已經清楚了。”淩涓開口道,“唯一疑惑的是,蘇虹,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蘇虹微微垂下頭:“……不知道。”

“不知道?”雷鈞有些慍怒,“你在這兒上班這麽多年,你現在告訴我你不知道為什麽要違規?”

蘇虹的頭埋得更低了,她小聲說:“頭一次,我隻是想過去看看……”

“看什麽?”

“看看……清河公主。”蘇虹的聲音像蚊子哼哼,“方無應和我說了他姐姐之後,我就總想過去看看。”

雷鈞與淩涓對視一眼。

“後來,我被慕容衝砍傷,本來已經死心了的,但是我……”她頓了一下,“總覺得這樣不行,想起清河公主的結局我就覺得不能坐視不管,她是我們共同的朋友的親人,好像就成了和我直接有關的人,所以我覺得我沒法不管……對不起。”

“這不是理由!”雷鈞很明顯完全不接納這種說法。

淩涓擺擺手:“先別發火,雷鈞。我也不是要你道歉,蘇虹啊,現在事情的麻煩在於,我們不能肯定你這個行為是有效的。”

蘇虹莫名抬起頭來:“什麽?”

雷鈞放下手臂,站起身,走到窗前。

“我們不能肯定清河公主能夠留下。”淩涓繼續說,“有可能,上麵並不同意把她留下,她仍然會被送回去。”

“送回去?!她送回去就是死了!”蘇虹慌忙起身,“而且曆史上根本就沒有清河公主的詳細資料,她是否死於前秦時代,一直就沒有定論……”

“這個,由不得我們做主。”雷鈞忽然回過頭來,“更由不得你做主,蘇虹。”

蘇虹看著他,慢慢坐回到椅子裏,她臉色死灰。

之後的幾天裏,時空平衡處的所有人,個個把日子過得提心吊膽,他們都得知了清河公主的事情,方無應甚至還把姐姐介紹給了控製組的所有成員。

當控製組的頭兒,把一個嬌小的少女領進控製組辦公室時,全體未婚青年都不由屏住了呼吸!

絕色!

這是同時湧上他們心頭的一個詞匯。太漂亮了,按說,當今社會是個美女用車皮裝運的時代,美女這種生物本來已經不稀罕了,但當真正天然的美女出現在眼前時,雄性生物們的觸角仍然不受控地豎了起來!

“我姐姐,慕容瀅。”方無應看看清河公主,“阿姊,這些都是我的兄弟。”

慕容瀅粉白的臉蛋泛起紅暈,她用不太熟練的現代普通話,磕磕巴巴地說:“……大、大家好。我是慕容瀅。”

這些話肯定是方無應教給她的,見慣了帝王與臣仆的公主,哪裏知道該如何應對現代人群?所以她才慌張得不知所措。

小楊第一個反應過來,他撓撓頭發:“隊、隊長,我們是不是該……該給長公主殿下叩首請安?”

這句話一出來,逗得所有人忍不住笑,方無應俯身給慕容瀅做了翻譯,慕容瀅也笑起來。

“什麽話?”方無應瞪了他一眼,“你以前給我叩過首、請過安麽?渾小子。”

“不是啊隊長,長公主氣質不同……”

小楊還想強辯,旁邊於凱拍了一下他的腦瓜:“怎麽說話的?咱隊長難道沒有帝王氣質?”

“帝王氣質?”方無應被逗樂了,“真有那玩意兒我還在這兒坐著?”

“隊長,長公主該去當模特。”小田挺認真地說,“夠高,身材夠好,又這麽漂亮,不上鏡頭太可惜了。”

“進娛樂圈幹嘛?那裏麵太髒了。”方無應笑笑,“再說,她還不見得留得下來。”

方無應一句話,大家全都沉默下來。

李建國打破沉默:“隊長,不管怎樣,你可不能走,真的。”

方無應低頭笑了一下,又抬頭:“看情況吧。我……就算真走了,也不後悔。”

這下子,幾個小夥子都叫起來:“那怎麽行?!隊長,我們可不答應!”

“有什麽關係?在這邊的十幾年我過得無比踏實,一點遺憾都沒有,哪怕明天就回去,也值了。”

他說得如此誠懇,大家都啞然了。

“行了,你們忙你們的,我帶我姐再去轉轉。”他衝大家擺擺手,然後牽過慕容瀅的手,示意她該離開了。

告別的時候,慕容瀅滿臉羞澀衝大家微微鞠躬,弄得好幾個小夥子跳起來立正。

等姐弟倆都走了,於凱才歎了口氣:“千萬別弄成那樣,我怎麽都不願隊長回去,就算他回去當皇帝我也不願意。”

何勇翻了個白眼:“我們隊長本來就是皇帝,什麽叫‘就算’啊?”

小楊也一臉沮喪:“是啊,隊長本來就是皇帝,他要是走了,就把長公主也帶走了……”

李建國敲敲他的桌子:“想什麽呢?別存覬覦之心!”

小楊嘟囔著:“怎麽了隊副?我惦記漂亮女孩還不行啊?”

“那是隊長的姐姐,就算比隊長小十三歲那也是他姐姐。怎麽?你想做隊長的姐夫啊?”

小於笑出了聲,“小子,金枝攀得高啊!”

“隊長的姐姐又怎麽了?”小楊梗著脖子,不服氣地說,“隊長的姐姐就不談戀愛麽?就不結婚麽?”

“我說,什麽叫門當戶對你懂麽?”何勇湊過來,拍拍他的肩膀,“你要明白:隊長是皇帝,隊長的爹也是皇帝,隊長的姐姐是公主,一落生就是金枝玉葉、奴仆成群,再說她的前夫可是那個苻堅——想什麽呢你!你以為隊長會放任不管?”

“一群封建腦瓜!”小楊忿忿道,“隊長自己都沒把他那個皇帝身份放在眼裏,你們跟著著什麽急?皇帝不急急太監!”

“臭小子你說誰太監?!”於凱作勢要掐小楊脖子。

李建國擺擺手:“行了小於,這事兒,得讓他自己慢慢琢磨,他會明白的。現在人家已經害了相思病,你怎麽搖晃他都是沒用的。”

小於笑起來:“這家夥每年相思病要害11個月,不害病的那一個月在鬧失戀。”

小楊的臉頓時漲紅了:“別瞧不起人!要是長公主真留下來,我……我就去追求她!”

大家麵麵相覷,然後全啞然失笑。

“好兄弟,有勇氣!攢夠50次就能打敗櫻木花道!”小田把手重重放在他肩上,“到時候失戀了,哥哥我免費借肩膀給你哭泣。”

“門縫裏看人!”小楊切齒,“哼!你們給我等著瞧!”


第七十二章 新人方瀅的誕生
一周之後,方無應和淩涓被部裏叫去,談了整整一天。

等他們返回平衡處時已經晚上八點了,人都還沒走,一個個站在走廊上,瞪大眼睛緊張地看著他們。

直到方無應滿臉笑容衝大家做了個OK的手勢,整個走廊的空氣才再度開始流動!

“這麽說,清河公主能留下來了?”雷鈞還有點不敢相信。

淩涓疲倦地笑了笑:“是的,雖然頗費周折,但她可以留下來了。”

“真太好了,”小武轉身往辦公室裏走,“我去電話通知蘇姐!”

“局長,頗費周折是個怎麽說法?”衛彬有些好奇,“難道還有很多條件?”

淩涓點點頭:“當然,現代都市哪怕多一個嬰兒,父母要去辦的手續都很麻煩,更何況憑空多一個成年人。”

“怎麽說的?”雷鈞看方無應。

“兩年之內,必須有專人負責。”方無應說,“相當於監控吧。”

“……”

“有必要麽?”衛彬很疑惑,“一個女孩子而已,又不是猛將。”

“不是實時監控,幾個月一次的檢查和督導而已。”淩涓趕緊說,“平常生活是不受控的,督導主要關注的也是法律和人文基礎方麵。”

方無應點點頭:“我姐也的確需要協助,不然她沒法順利適應。光靠我一個人肯定不行。”

小武打完電話又出來:“怎麽都站在走廊裏?快進去吧!”

方無應搖頭笑道:“不了,我得回控製組,大夥都還等著呢。”

等他轉身離去,雷鈞看看淩涓:“出乎意料吧?局長。”

“是有點,不過也可以理解。”淩涓笑笑,“我到現在才明白,關鍵不在清河公主,而在方無應——國家培養人才不容易,現在是關鍵時刻,誰肯放他回古代去白白送死?苻堅陛下可以不拿一個妃子當回事,咱們卻得拿一個素質優秀的中校當回事。”

“督導什麽的,真的有必要麽?”衛彬又問。

淩涓搖搖頭:“總得做出一定的妥協。再說後續還有很多麻煩事情:身份戶口,檔案,入籍……一切都得納入體製內才好運作。況且,清河公主現在算軍屬。”

“原來如此。關鍵在‘軍屬’二字。”雷鈞笑道,“你看你小子失算了吧?當初軍裏叫你入伍你不肯。”

他這話是對衛彬說的,小夥子聽了笑笑:“可我真不喜歡打仗,沒辦法。”

“天下奇聞!”雷鈞說,“戰神說他不喜歡打仗,小武,你不覺得這話說出去都沒人信?”

“我是不喜歡打仗,不喜歡現代的這種。”衛彬說,“根本沒有實戰的感覺了,坐在指揮部裏操作電腦?還不如給塊板子演算函數。”

小武笑道:“所以方無應才堅持要去特種部隊,常規部隊對他而言,離他需要的感覺還是太遠了。”

“不騎馬,我就沒法打仗。”衛彬笑笑地說,“可現在能上哪兒騎馬去?兒童公園?”

“賽馬場也招聘騎師……”小武安慰他說,“實在不行自己買一匹。聽說如今真有汗血寶馬了。”

“得了吧,買一匹?我能把它養在哪兒?栓咱辦公樓樓下?”

“然後每天嘚嘚騎著馬來上班,”小武樂不可支,“可千萬別在二環上繞不下來啊!”

衛彬做了個無奈的鬼臉,轉身進了儀器室。

“唔,說來我倒是想買一匹。”小武突然說,“現在開始攢錢,十年之內或許有希望。”

雷鈞嚇了一跳:“買匹馬?什麽馬?”

“就是他家武帝想要的那匹唄。”小武眨眨眼,“汗血寶馬,簡稱——悍馬,無需大軍遠征,輕鬆到手,首付隻要四十萬。”

雷鈞忍不住笑:“你小子,做汽車廣告呢!”

隨著清河公主留下的事宜確定,給予蘇虹的處分決定也下來了:記大過一次,留職察看,並處以停發一年薪金的罰款。

得知這個處罰結果,蘇虹總算把懸了好幾天的心給放下來了,之前她隻當自己是走定了,必須被開除,離開這個工作十年的單位……

但是現在她能留下來了,為了這,付出任何經濟上的代價蘇虹都覺得不虧。

唯一有點麻煩的就是房子的貸款問題,她在梅苑小區的那個“麻雀窩”,每個月得還四千多的房貸。一旦失去收入,長時間無法償還貸款,房子就得被銀行收回去了。

然後,方無應就找到她說,房子的貸款由他來付,他甚至願意把所剩的貸款全部付清。

方無應的這個建議,遭到蘇虹的強烈拒絕。

“你要是那麽做,那我成什麽了?”蘇虹說,“如果我從你這兒獲利,哪怕隻有一分錢,我之前所做的事情就不幹淨了。隊長,這一點你該很清楚。”

方無應並不是不能理解蘇虹的想法,但房貸是個實際存在的難題,總得解決。

“沒關係,我還有積蓄。”蘇虹笑笑,“大不了先用積蓄還一年,喏,也就是幾萬塊錢的事兒,平時省吃儉用一點,不上美容院就行了。”

方無應遲疑了一下,點點頭:“好吧。但是平常生活別苛著自己,沒飯吃就來我家。”

蘇虹笑起來:“好啊。”

後來,她仍然悄悄找雷鈞借了三萬,蘇虹的積蓄並沒有那麽多,但此事她求雷鈞誰都不告訴。雷鈞問她除了房貸,平日生活怎麽辦,蘇虹想了半天,說她打算在淘寶上開店。

“同學總叫我給她幫忙,倆人合夥。”蘇虹告訴他,“以前我幹過,當時覺得太累,又覺得犯不著為了賺錢把周末都搭進去。如今既然缺錢就接著幹唄。”

“你那同學就是做淘寶的?”

“她開淘寶好幾年了,最近跳槽進了外資銀行的中小企業部。以前她搞外貿,現在怕是沒空了。正好我能去給她幫忙。”

“賣什麽的店?”

“日韓休閑服。”她說,“就是蕾蕾喜歡穿的那種,外麵商場賣三四百,網上幾十塊錢就能弄到,絕對正版。對了,可別說出去,公務員開網店是違規的。”

雷鈞白了她一眼:“反正你也違規一次了,再說誰理你呀一個小芝麻。”

“這不是盡量不錯上加錯罪上加罪嘛。”蘇虹嘟囔。

“好吧,那到時候我叫蕾蕾也去挑幾件,照顧你們生意。”雷鈞說完又想了想,“就光網上做麽?”

蘇虹搖搖頭:“提貨啦,發貨啦,跑快遞公司啦,管理倉儲啦……我同學沒時間,一直是想把這部分都交給我管的。”

“唷!上班再加上這個,那你不是等於白天黑夜的24小時連軸轉?”雷鈞有點詫異,“那麽累你行不行啊?”

蘇虹笑起來:“放心,不會過勞死的。不過雷鈞你用不著再幫我了,怎麽都活得下去的。也就是夜夜加班到轉鍾、一年沒有休息日而已,不過那個錢,賺得可不比上班少呢!”

雷鈞又氣又笑:“嗯!你這又有辦法了!當初闖禍的時候,怎麽沒想到如今?再說人家金龜婿送上門來給你釣你又不要。”

“你說方無應啊?”蘇虹掀掀眼皮,“我怎麽能拿他的錢?當初又不是為了錢去救他姐姐的。”

雷鈞的神色看起來,好像想到了別的地方,他慢慢道:“蘇虹,你當時,真的就沒有考慮到更長遠的問題麽?”

蘇虹怔怔望著他,似乎有些明白了雷鈞的意思,一個團體多一個人不是多一件家具,隨之而來會有無窮無盡的麻煩。

“不,那些都不重要。”她咬了一下嘴唇,堅決地說,“活著就最好,人命大過天。什麽都比不上活著。”

不久他們就得知,慕容瀅正式更名為“方瀅”,於是鮮卑慕容氏的這對姐弟,從此將以不為人知的新身份,進入現代社會。


第七十三章 淩涓的秘密
後來,蘇虹就帶著“方瀅”出去買東西。

她們去購買一切少女必備的商品:內衣,發飾,外套,皮鞋,裙子,衛生巾,化妝品……

方瀅不許蘇虹花錢,她手裏有方無應給的金卡,“衝兒說,隨便我花。”她說的時候,神態嬌憨,額角細細的胎發依稀可見。

蘇虹聽了,露出點苦笑,她細細打量著麵前的女孩,黑色外套,白色長褲,亮亮的小皮靴,最簡單的搭配,卻無可挑剔。在裝扮自己這方麵,方瀅無師自通。此刻,她站在黛安芬鮮紅色標誌下,正細細看著一款翠綠色寬邊蕾絲的內衣,她的一舉一動全都很優雅,姿態婉轉動人,不見一絲粗俗和不妥。

這是個公主,真正意義上的公主,到現在,這女孩對男人已經有了概念,對女人同樣有確切的認知……不管是友是敵。

然而這一切都被隱藏在桃子一樣嬌嫩玲瓏的臉孔之下了,包括她曾受過的悲慘磨難以及跌宕起伏的遭遇,比起同齡人,方瀅經曆過他人一生都可能無法經曆的滄桑,充滿悲歡的曆史在她的靈魂中層層積澱下來:生為公主,不久亡國、被敵人淩辱,寵愛之後又失寵遭棄,被家族視為草芥,戰敗的父親甚至令其隨時自盡……比起那些口唇鬆弛,心智混沌未開,思維簡單如白紙,卻能獲得平淡生活的普通少女,蘇虹甚至不知道這複雜的過去,究竟是方瀅的財富還是她的悲劇。

她們還談起了方無應。

“不能回去太晚,不然又是電話又是絮叨。”她笑眯眯地說,“那麽大的人了,還愛撒嬌。”

“管你管得很嚴麽?”蘇虹笑道,“你怎麽受得了?”

“不是管,是要栓根繩在阿姊腰上,時不時拽一下,以確保自己沒有被丟掉。”方瀅嘰嘰咕咕地笑起來,她已經開始學說普通話,但用詞還是顯得有些生疏和過於書麵化。

“課程怎麽樣?還跟得上麽?”

“先生教得很耐心,我嘛,有的很明白,有的就不太明白。”方瀅說。

“比如說?”

“六藝什麽的,撫琴,還有曹植,這些都明白,先生也讚我。還有山水畫……以前在宮裏我也畫過的。”方瀅頓了一下,“陛下……呃,我是說苻堅,他想叫我學那些,以前真下過功夫。”

那個好久沒聽見的名字,甫一入耳,蘇虹頓時覺得恍如隔世。

“……我見過他。”

“苻堅?”

蘇虹點點頭:“談過一些事情,不太多。”

“覺得他怎樣?”

“要我說實話麽?恐怕你聽了不悅。”蘇虹笑笑,“挺好的一個大叔。”

方瀅沒吭聲,輕輕放下挑選的T恤衫。

蘇虹想了想,說:“當然,我這種外人的眼光很私人化,算不得數。”

“他人是不壞。”方瀅忽然打斷蘇虹的話,“隻是……”

“什麽?”

方瀅沒回答,隻給了個蒼白的笑臉。

“什麽學的不太明白?”蘇虹趕緊轉了個話題。

“英語。”方瀅歎了口氣,“真不知道洋人是怎麽卷舌頭說話的。”

蘇虹笑:“這放心好了,不光你一個人受折磨,全中國的中學生大學生,還有無數評職稱的成年人,都在受此折磨。”

方瀅笑起來:“可是衝兒就說得很好,衝兒什麽都做得好,不像我。”

她輕快的語調裏,微含著惆悵。

“那是因為他曾經到處跑,去講英語的國家生活過。”蘇虹頓了一下,“隊長他以前,受過很多苦。”

“我知道。”方瀅點點頭,“所以現在才這麽愛和我撒嬌。他這麽多年一個人扛過來,沒人肯讓他撒嬌。”

“他也不肯給別人撒嬌。”蘇虹笑起來,“你看控製組的那些小夥子,怕他怕成什麽樣了。”

“衝兒不是壞人……”

“絕對不是。”蘇虹拍拍她的手,“你隻是沒見過他嚴厲的一麵。”

方瀅頓了頓,忽然輕聲說:“蘇姐,我在這邊,除了衝兒,就隻信你。”

蘇虹詫異了一下,微笑道:“怎麽忽然說這個?”

方瀅垂下頭:“……昨天要填報戶籍表格,民族那一欄我填了‘鮮卑’。”

“啊……”

“人家一看就說我填錯了,說如今沒有這個民族,叫我改做漢人。”方瀅抬起眼睛,神色有點淒然,“可我真的不是漢人呀,而且我的姓也改了,不姓慕容了,衝兒要我這麽做的,他說往後再說姓慕容,會在這個社會裏引起很多障礙,尤其是我們這種身世,好事的人一深入打聽就麻煩了……”

蘇虹啞然片刻,點點頭:“我覺得他考慮得很周全,雖然委屈了你們倆。”

“蘇姐,昨天我填鮮卑二字時,人家那副神情,真難看。”

蘇虹有些不忍,她走上前,用手圍住方瀅的肩膀,“你得體諒他們,他們可沒活過一千年啊。而且要你填戶籍表格,也是幫你確立身份,往後在這裏就更好生活了。”

方瀅搖搖頭:“我知道。別的人怎麽愛護我幫我,我都明白,但心裏還是忍不住害怕。隻有你和衝兒我不害怕。”

蘇虹的心柔軟起來,她摟住方瀅,親密地說:“沒關係,往後有什麽麻煩盡管來找我吧。既然是我把你帶過來的,我就該負責到底。”

方瀅的事情告一段落,局裏也暫時恢複了往日的平靜。蘇虹因為逃過一劫,大大鬆懈下來,因為管網店太耗費精力,她不肯上夜班的老毛病又開始反複,還好有小武和衛彬頂著,小武出差那兩天夜班就由雷鈞來代替,總不能真的放一個實習生獨自上夜班。

但是連續上了兩個夜班之後,雷鈞終於跑來找淩涓了。

“怎麽?”淩涓從文件裏抬起頭。

“有點重要的事情,想和局長你談談。”

雷鈞的神色有些古怪,淩涓驚訝地望著他,然後伸手指指椅子:“坐吧。”

雷鈞沒坐下,反而走到門口,伸手把門關上,然後拉上了旁邊的玻璃——那扇玻璃本來從不關緊,所以一直以來,在大辦公室裏就可以聽見局長辦公室的談話聲。

雷鈞這一係列舉動,讓淩涓摸不著頭腦。

“出了什麽事兒?”她輕聲問,神情也變得緊張起來。

雷鈞走到她的辦公桌前,將一疊數據資料放在了她麵前。

“這是我這兩天上夜班時,整理的全部數據。”他輕聲說,眼睛盯著淩涓,“包括次日白天的常規檢查數據。”

淩涓默默盯著那一疊厚厚資料,半晌,道:“然後?”

雷鈞坐到椅子裏,他的目光始終盯著淩涓:“局長,我想知道,你到底在幹什麽。”

這句話一出來,雷鈞清晰地看見淩涓的臉色變了!

“如果不是恰好連續兩個夜班,再加上白天的常規檢查,我想我是不可能發現的。”雷鈞的聲音很輕,“局長,你在私下修改數據。”

淩涓的嘴唇有點發白,她既沒出聲,也沒搖頭。

“其實這一兩個月以來,你的行動一直有些不對。”雷鈞繼續說,“每晚檢查數據到八點多,蘇虹和小武沒說什麽,他們也沒那個義務管這些事兒,可我不能不注意到這一點。”

“……”

“我拿這些證據來,不是來質問你的,局長,我更不是想要挾你。”雷鈞平靜地說,“我隻是想弄明白,你到底在幹什麽。”

淩涓深深埋下頭,雙手絞在一起。然後,她慘白著臉,抬起頭來:“……就算被你發現,我也不能不這麽做。”

“到底出了什麽事?”雷鈞有點焦急。

“我兒子……小鵬他失蹤了。”淩涓低聲吐出這幾個字,“失蹤有一年多了。”

雷鈞一時驚得說不出話來!

“怎麽回事?!”他萬分緊張地看著淩涓,“怎麽……他也失蹤了?他不是在英國……”

淩涓的兒子史雲鵬今年十七歲,在歐洲讀書。淩涓與丈夫史遠征離婚已經八年了,她一直帶著兒子獨自生活。因為局裏相互間關係都很好,雷鈞他們幾個和小鵬都很熟,男孩上初中的時候,雷鈞還專門給他輔導過數學。

“還記得去年夏天他回國了一趟麽?”淩涓說,“就是那時候出的事兒。”

“怎麽回事?”

“他瞞著我,私自使用了局裏的儀器。”淩涓的神情有點呆滯,“等我發現時,人已經不見了……”

“他去了哪裏?”

“我不知道。”淩涓用手扶著額頭,“他起初求過我,求我讓他去唐代一趟……”

“唐代?”

“他想去找他師父,留學期間他在大英博物館看了敦煌的東西,就打算往後專門做敦煌方麵的研究。”

“師父?你是指吳道子?”

“對。可我當時沒有答應他,還警告他不要打這種歪主意,做研究就好好的利用現有基礎……我發了一通火,大概當時把他罵狠了,他跑出去好幾天沒回家。”

“然後呢?”

“後來回來了,說他想通了,這就回歐洲去。”淩涓頓了一下,“我當時還很高興,誰知沒有多久,他就失蹤了……”

“可是局長,你確定小鵬真的使用過儀器?”

淩涓點點頭:“我當時檢查過,儀器的確有被動過的痕跡。”

“可他怎麽會使用?”雷鈞太驚訝了!

淩涓沉默了一會兒,才說:“你忘了麽?吳道子誤闖過來那一次,是小鵬在他橫穿馬路的時候救了他……”

這件事雷鈞還記得,畫聖吳道子的那次誤闖,造成了一個不可挽回的結果:還在上中學的史雲鵬碰巧得知了時空穿越的機密。

吳道子在現代社會呆了一周,期間他與淩涓的兒子小鵬成了摯友,吳道子甚至還教會了史雲鵬基礎的國畫技巧,雖然隻短短幾天,但倆人師徒的名分已經確立下來了。

也是因為這件事,本來讀理科的史雲鵬,最終決定轉專業,改攻藝術。

“我們送吳道子回唐朝的時候,小鵬一直跟在旁邊,你也知道,吳道子曾問我能不能帶小鵬一起回去。”

雷鈞點點頭:“他當時還和我說太可惜了,小鵬天賦過人,留在現代社會是個浪費,那些按部就班的教育會毀了他。他想讓小鵬做他弟子,跟著他學幾年。”

“我不舍得放小鵬去唐朝,而且這也違反規定了。”淩涓歎了口氣,“現在想來,還不如當初讓他跟過去呢,至少那樣我就知道他在何處了。”

“可他是怎麽會一個人闖過去的?他沒有密碼也不知道如何使用機器……”

“……我不知道,雷鈞,我也不知道這孩子到底是怎麽知曉這一切的,他一定是從什麽地方得知了密碼。恐怕也為此瞞著我很多年了。”

雷鈞默默無語,事情本來就如此,怕就怕有心人,如果小鵬當時就存了心思,那他自然會千方百計尋找解決辦法。

“現在小鵬已經有一年多沒露麵了,我總瞞著他父親也不行。他父親疑心越來越重,怎麽打電話都找不到兒子……”淩涓的聲音好似低泣,“我沒法交代,再不把小鵬找回來,他父親不知道會做出什麽事來。”

淩涓的前夫史遠征,雷鈞也見過,雖然並不太熟。一個身材高大,言語沉默的男人,現在政府機關工作,倆人到底為何離婚,到現在雷鈞也不清楚,但他卻知道這倆人離婚沒吵沒鬧,很安靜就把手續辦了。而且到現在,淩涓沒再婚,史遠征也仍獨身。雷鈞內心甚至曾揣測這倆人有無複合的可能性。

“局長,你當初應該馬上通知大家的……”

“通知你們?不,不行。不能公之於眾。”淩涓搖頭,“那樣小鵬會被取消出國的權利,書讀不成了,再慘一點有可能判刑……”

“可你現在找不到他了,”雷鈞耐心看著她,“這不是比他坐牢更糟糕?”

淩涓的臉色愈發慘白:“……我有別的辦法。”

雷鈞默默看著她,然後把數據送到她麵前:“這個?”

淩涓點點頭,她的眼睛放射出不顧一切的光芒:“我想要小鵬回來。”

“你怎麽讓他回來?”

沉默良久,淩涓忽然低聲說:“……把兩條時間軌置換位置。”

雷鈞嚇了一大跳!

置換時間軌道,就是說,將兩個平行宇宙交換位置。從技術上說,那樣做不是沒可能,但難度太大,一直是所裏的攻堅難題,並且,研究人員也害怕這麽做會對自身所處宇宙產生破壞性危險,所以這個領域一直沒人去碰。

“我已經成功了,雷鈞。”淩涓的聲音有點發抖,“現在已經能把另一條時間軌並到如今來了!”

雷鈞一下站起來,驚訝地望著她:“可是局長!你這麽做太危險了!”

“難道叫我就這麽失去兒子?”淩涓的眼睛裏充滿淚水,“時間軌道如果置換成功,在另一個平行宇宙裏,小鵬就會留在我身邊了。”

雷鈞痛惜地看著她,搖搖頭:“局長,這是從沒有人敢做的事情,雖然你突破了攻關難題這很難得,但我真不能肯定你這麽做是對的……”

“可是雷鈞,你想過沒有?在那一個平行宇宙裏,簡柔沒有離開過你——你的人生會是另一個樣子!”

這句話,像一道閃電劈在雷鈞的頭上!

“你找她已經找了八年了,雷鈞,你難道真的不想知道她去了哪裏?”淩涓輕聲說,“在另一個平行宇宙裏,她或許根本就沒離開過你,你的家庭也是完整的……難道你不願去過那樣的人生?”

雷鈞像遭電擊一樣,木木呆呆望著淩涓,他慢慢坐回到椅子裏。

“可是,你怎麽能肯定會那樣?”他小聲地,不確定地問,“在那個宇宙裏,究竟又會發生什麽呢?”

淩涓遲疑了片刻,才說:“事實上我也不知道。雖然技術達標了,可我並沒有去看過一眼,但我知道小鵬能回來,因為隻有現在的這條時間軌裏,他才會離開家。簡柔也是如此,不管怎樣,你至少能弄清楚她為何離開。”

雷鈞沉默不語,淩涓忽然悄聲說:“去看看吧,雷鈞,你自己親眼去看一次,然後告訴我,你的決定。”

好像做了極大的努力,雷鈞終於,輕輕點點頭:“好吧。”


第七十四章 鏡子的另一端 (上)
“時間定的仍然是此刻。”淩涓說,“你甚至無需更換衣著,鑰匙手機什麽的都不需要攜帶。把它們放在抽屜裏,過去看看它們是否還在老地方。”

作為第一個跨越平行宇宙的實驗者,雷鈞並不知道等著他的是什麽,但存在心裏八年的那個疑問,像隻不停抓撓的貓,促使他答應了淩涓的要求。

“如果成功了,我們就一起遷過去。”淩涓低聲說完,合上轉換室的玻璃門,“祝你好運,雷鈞。”

所有的程序,和平時穿越的步驟無甚區別,等到白霧散了,雷鈞在轉換室裏停了一會兒,仔細聽了半天沒有發現動靜,這才推開門,輕手輕腳走了出來,一直到了走廊上。

如淩涓所言,一切都沒改變。雷鈞仔細打量著周圍的物品,年曆仍然貼在對麵牆上,年前表彰先進個人的紅紙還留著沒撕去,蘇虹那把灰色的舊傘仍然扔在牆角……

與記憶裏的鏡頭一一對應,雷鈞沒有發現絲毫不一致。

“難道說,完全沒差別麽?”他心裏嘀咕著,“那這還叫什麽平行宇宙?”

正想著,對麵走來一人,雷鈞心裏一驚!

是淩涓!

雷鈞的第一反應就是想回避,但已經來不及了,淩涓走過來,用手裏的報紙拍拍他:“站這兒幹嘛?”

“呃……”

似乎發現雷鈞神色有些不對,淩涓注意地看看他:“怎麽了?”

“不,沒什麽……”雷鈞趕緊搖頭,這個淩涓可是什麽都不知道的。

“看起來怪怪的。”淩涓嘀咕了一句,“沒事歇著吧,下午還要去所裏……夠你忙的。”

“去所裏?”雷鈞迷迷糊糊地接了一句,“研究所?”

淩涓本來往前走的腳步停下來了,她回過頭,詫異地望著雷鈞:“我說,你今天到底是怎麽了?”

雷鈞尷尬地站在那兒,不知該怎麽說。

“不是昨天都說了,今天要去所裏取X359的觀測報告麽?”

X359是什麽?雷鈞一腦子霧水!但他再也不敢問些什麽了。

“哦哦,咳,我給忘了……”

“安排好的工作也給忘了?你昨天還叫小武吃了中飯就把車開出來。”淩涓皺了皺眉頭,“別讓人家小武一直等著,欺負人也該有個限度。”

欺負人?自己什麽時候欺負過小武的?雷鈞更詫異,但這時候實在不適合開口詢問什麽。

“啊,局長,你等一下……”

淩涓再度停下來,“還有什麽問題?”

她微有些不耐,這真的很少見,雷鈞幾乎沒見過淩涓當眾表露過不悅。

“那個……”雷鈞撓撓頭,“小鵬……還好吧?”

他說出這名字的時候,心裏惴惴的,生怕再引爆出什麽來。

“小鵬?”淩涓揚了揚眉毛,“挺好的,怎麽了?”

雷鈞仔細觀察著淩涓的表情,很明顯她沒說謊。

“啊,那個……”他大著膽子又問,“那小鵬他爸爸也……挺好的?”

“我說雷鈞,你今天到底怎麽了?”淩涓一臉又好氣又好笑,“怎麽?打算一個一個問候到?”

“不,我隻是……”

“他挺好,上個禮拜你們不是還出去打了網球的麽?回來還跟我說年紀果然來了,速度和耐力都趕不上年輕人。”

雷鈞怔怔望著淩涓,從對方的話裏可以判斷,淩涓夫婦並未離婚!

“還有想問的麽?”淩涓拿報紙拍拍雷鈞的腦袋,“一次問完。”

“……沒有了。”

淩涓苦笑,轉身往辦公室走:“別忘了下午去所裏。”

目送淩涓離去,雷鈞心裏不知是什麽滋味。

淩涓的人生發生了質的改變,夫妻並未離異,看起來感情也很好,孩子也並未失蹤,甚至連她自身都和原來的那個有了差異,她更……愉快了,情感更外露,整個人增添了驚人的活力,這是雷鈞從剛才的觀察中感覺到的,真正的,不,原來那個淩涓,絕不會用報紙拍雷鈞的頭部,她是過分收斂自律的女人,無論在何種情況下都不可能那麽做。

揣著滿心的疑惑,雷鈞進了辦公室,房間裏空無一人,他抬眼看看鍾,恰是午餐時間。趁著這個空檔,雷鈞快速掃了一圈房間內的陳設,依然沒有變化,他走到自己的辦公桌前,拉開抽屜,手表,鑰匙,手機,全都在老位置上。

“果然和淩涓說的一樣。”雷鈞暗想,什麽都沒改變——除了人。

他在辦公室裏又兜了兩圈,小武的桌子還是老樣子,蘇虹的桌子也是老樣子,上麵堆著美容雜誌和鏡子的位置都沒改,以及那個明星相框,還有……

雷鈞的目光,死死定在了那個相框上!

那裏麵竟然不是《越獄》男主演溫特沃什.米勒,而是……自己!

這是怎麽回事?!

雷鈞一把抓起那相框,目瞪口呆望著相片裏的人,那是他從未見過的一張照片,不,雷鈞甚至確定自己從未拍攝過這張照片:在一棵盛放的花樹下,把一個小男孩高高舉起來,孩子和他的臉上全都掛著燦爛的笑容,完美無缺的畫麵,活像寶潔公司拍的日用品廣告。

——可這小男孩,又是誰?

正發愣間,他聽見敲門聲,雷鈞一抬頭,正看見小武站在門口。

“副局長,車已經備好了……”

這才想起剛剛淩涓和自己說的下午的工作,雷鈞放下相冊:“哦,我這就來。”

“是。那我先下去了。”

目送小武轉身出去,雷鈞覺得心裏微微有點異樣。“副局長”,沒錯這是他的職務,但雷鈞從未在小武嘴裏聽到過如此鄭重的稱呼,小武一直管他叫“頭兒”,很自己人的感覺。局長之類的尊稱,大家隻留給個性嚴謹的淩涓,雖則淩涓才是此地真正的

小武到底是什麽時候,變得如此疏遠的呢?

這讓雷鈞心裏悶悶的不悅,但他不能就此糾結下去,除了幫助這邊這個自己完成該完成的工作以外,雷鈞別無選擇。

他走出辦公樓,一眼看見車正等候在大廳門口,小武則神情恭敬地站在一旁。

雷鈞苦笑,這究竟是怎麽回事?小武成了自己的司機?他哪次上研究所去不是自己開車的?什麽時候變得興師動眾、勞累下屬了?

……而且這車什麽時候變成了奧迪A6?!

他哪來這麽多錢?難道這車……是公款購買的?

憋著一肚子不滿和奇怪,雷鈞上了車,小武關上車門,發動了引擎。

去所裏的一路上,雷鈞始終沒聽見小武說什麽,後視鏡裏小武的神情很拘謹,雷鈞覺得自己從來沒見過這麽拘謹不安的小武。

“喂,你到底是怎麽回事?”

他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這一問不打緊,汽車“嘎”地一聲急刹住了!

雷鈞驚訝地望著小武那張驚惶的臉!

“……有、有什麽問題麽局長?”

他在害怕自己!

雷鈞萬分愕然,愣了半晌,他慢慢往後靠在椅背上,盡量用平和的語氣,開口道:“……沒事,繼續開車吧。”

小武再度發動了車。

雷鈞此時,心亂如麻,他已經有了不良預感。在這個時空軌道裏的自己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從下屬如此強烈的反應,以及淩涓那隻言片語裏,雷鈞多少可以窺到端倪。

車到了所裏,下車往樓裏走的路上,小武將一疊厚厚的資料交給雷鈞。

“雷副局長,這是X359近期的觀察報告,情況基本上沒有什麽改變……”

雷鈞接過那疊資料翻了翻,裏麵充斥了他所不知道的數據和描述,“行為錯亂”、“身體時有臘屈”、“失語緩解”、“躁鬱程度減輕”……

“……這是什麽東西?”雷鈞奇怪極了。

的報告。”小武眨眨眼,“您不是上個禮拜就吩咐我準備好的麽?”

“……”

“本來昨天要交給您,可是您當時在開會,不準人打攪。”小武的頭微微垂了一下,“對不起。”

雷鈞有點受不了了,他忍住怒火,低聲道:“不用道歉,我不喜歡聽你道歉。”

小武的臉色有些發白。

雷鈞看出他是誤解了自己的意思,趕緊搖搖頭:“不,我不是要指責你,我隻是……”他自己也說不下去了,尷尬地捏著那疊資料,不知所措。

“……局長,監察室那邊還等著咱們。”小武小聲提醒道。

“哦哦……”

雷鈞吸了口氣,邊往裏走,邊盡量用溫和的語氣問:的情況,你能否再給我簡單說說?對不起我最近……嗯,頭腦有點亂。”

最近兩個月幾乎沒有什麽改變,暴力傾向在手術後已經減輕許多,不過因為以前就監視在特殊區域,所以除了那次之外,沒有造成過更多的實際傷害。”

雷鈞默默聽著,從小武的話來判斷應該是指某個人,而不是什麽物品,從材料的描述來看,可能此人精神方麵出了嚴重問題,從“臘屈”、“躁鬱症”幾個字雷鈞就明白了這一點,看樣子,研究所正在給他進行治療……或者研究。

“……但是X359體內的神秘物質,到現在我們仍然無法得知其具體構成。”小武頓了一下,“沈教授推測可能是某種酶,因為它能分解一切毒質,甚至連酒精都能被轉化,也就是說,這個人是喝不醉的。”

雷鈞想了想:體內的這種酶,是他自身產生的麽?”

“還不清楚,應該是服用過的什麽,導致了機體RNA變異。”小武說,“沈教授希望能從X359體內提取出這種物質,然後分析出來,成功的話,我們也可以大量製造這種酶……”

雷鈞皺了皺眉頭,小武說的這番話,那態度像對待一隻老鼠,而不是對待一個人。

小武的話說到這兒停住,他的腳步也停住,雷鈞抬頭一看,一個陌生的老者正站在麵前,他旁邊的房間上,寫著“監控室”三字。

他衝著雷鈞打了個招呼,看樣子和雷鈞十分熟稔。

“沈教授。”小武恭敬的問候提醒了雷鈞,他也問候了一聲對方。

“你們要的報告我都準備好了。”被稱為沈教授的老者說罷,將一個文件夾遞給小武,“這個,帶回去給淩局長。”

小武接過文件夾,將它裝進公文包裏:的情況如何?”

“還是老樣子。”沈教授說罷,轉頭往走廊深處看看,“要親自去確認一下X359的情況麽?”

小武看看雷鈞,雷鈞點點頭。

“這邊來吧。”沈教授做了個手勢。

那是一條狹長的雪白走廊,每一扇門都關得緊緊的,裏麵偶爾傳出不太清晰的呻吟,毛骨悚然的低泣,古怪的撞擊聲響,嘶啞的慘叫不似人聲……

雷鈞覺得自己後背的雞皮疙瘩全都冒出來了!

他從來不知道研究所裏有這種恐怖的地方,不,他能肯定研究所裏絕對沒有這種地方,呆在研究所的那一年,雷鈞把整個建築全都走遍了,這一塊地方,應該是堆滿資料的資料室才對。

目前的情況還算穩定,當然,下午要做活體穿刺實驗,因為無法打麻藥,可能會稍許麻煩一些。

“活體穿刺?”雷鈞愣了一下,“那不是會非常疼?”

小武詫異地望了他一眼,沈教授卻淡淡地說:“為了弄清楚X359體內物質,這麽做是有必要的。”

雷鈞的手暗暗捏成了拳頭。

“目前我們隻剩了X359這一個活體,一同弄過來的兩個,之前一個已經死了,一旦實驗體死亡,這種酶就會隨之消失。”沈教授頓了一下,“那將是全研究所的損失。不過現在沒關係了,腦白質被摘除之後,他的危險性也隨之降低。”

“……摘除腦白質?!你們給一個人摘除腦白質?!梁所長會同意這種事麽?!”雷鈞忽然有點憤怒地問,“他如果還在,絕不會答應!”

沈教授的腳步停住,這下,輪到他滿臉詫異地望著雷鈞:“梁所長?誰?雷鈞,那是誰?”

雷鈞啞然,他無措地望著對方:“呃,就是……梁毅啊。”

呆了半晌,沈教授搖搖頭:“不認識。”

雷鈞如遭電擊!

“怎麽會……”他轉頭看著小武,“你也不認識梁毅?”

小武木然望著他:“我沒聽過這個名字。”

雷鈞已經完全說不出話來了!

沈教授看了他一眼:“雷鈞,你今天有點不對頭。”

雷鈞不自覺地有點發抖,他趕緊幹笑了兩聲:“抱歉……”

“建議你還是把酒戒了吧。”沈教授淡淡地說,“酗酒不是好習慣。”

酗酒?!

“……我承認,雷鈞你工作很出色,當然,對付上麵你也有一套。”沈教授繼續說,“這也是部裏之所以容忍你到如今的原因,但如果再這樣下去,就算是部長也保不住你了。”

“請問,我到底怎麽了?”雷鈞滿懷怒氣,盯著對方,“我想知道你這麽說的原因。”

“局長……”小武好像很緊張,他看看雷鈞,又看看沈教授。

而被質問的人,則麵色毫無改變:“坦白說,我隻是個研究者,不是你們官場裏的人——雷鈞,就算你把淩涓哄得再怎麽好,那也隻能保得一時,你以為她明年調進部裏,就能把你也帶著高升麽?你這兩年狀況不斷:酗酒,毆打下屬,對同僚頤指氣使,家庭關係又是一團糟……所裏把你放在平衡處,是想給你機會,而不是為了收拾你弄出的爛攤子。”

他說完,又瞥了一眼小武:“另外,不要遷怒於你的下屬,你的這些事兒大家全都知道,根本用不著他去傳播。”

不用看小武,雷鈞此時的臉色,已經慘白如紙。


第七十五章 鏡子的另一端 (下)
雷鈞覺得自己的耳畔,轟轟亂響!他好像死掉了一樣,愣愣看著對方,嘴微微張著,卻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本來等著迎接一通憤怒的爆發,但最終這爆發並未到來,沈教授看著雷鈞這樣子,他深深歎了口氣:“我說話太直接,天天隻對著機器,不比你們這些在官場裏打混了十幾年的人。這些話你能聽就聽吧,聽不進去就算了。”

他說完,轉身繼續往走廊深處走去。雷鈞機械地移動自己的腳步,身後小武緊緊跟隨,一聲不出。

走過了很多扇關著的門,他們終於停在了最裏麵的一扇門前。

那是金屬門,上麵有個很小的有機玻璃窗戶。

就在裏麵。”沈教授說完,後退一步,將小窗戶旁邊的位置讓給雷鈞。

深吸一口氣,雷鈞走到窗前,往裏看了看。

那是一個單間,一張可以固定位置的單人床,床單是白的牆壁也是白的,鍍鉻的金屬儀器閃爍著寒冷的光芒。

就在這一片雪白當中,他看見一個穿著大紅錦衣的人,背對著他們坐在床上。那件鮮紅的錦衣,在雪白中格外豔麗刺目,也格外的詭異。

此人的頭發散亂地披在身後,沒有束起,而且頭發很長,遮蓋著身體,背影讓人難辨其男女。

那一頭長發,竟已完全雪白。

“……多大年齡?”雷鈞輕聲說著,看了一眼小武,對方不置可否地聳聳肩。

當初標記年齡是如此,現在應該40歲。”沈教授看出雷鈞的疑問,“是注射藥物導致發色變白,實驗證明女性能抵抗這種反應,男性就差很多了。記得麽,你上次來的時候已經白了三分之一,最近藥物量增大,所以全都白了。”

雷鈞不禁打了個寒戰!

沈教授伸出手,在玻璃窗上輕扣了兩下。

紅衣白發的男子並未回過頭,整個身姿都沒有一絲動彈。

“就是這樣,每天盯著陽光能發幾個小時的呆。”沈教授毫無感情地說,“還是無法自己進食,隻能注射營養劑。”

“對外界仍然沒有反應?”小武問。

“唯一的反應就是暴力。”沈教授搖搖頭,“那次差點把護士給掐死。不過現在已經好很多了。”

無端的寒冷襲擊了雷鈞,就在這時,他看見那紅衣男子慢慢轉過身來……

他長著一張方無應的臉。

……雷鈞跌跌撞撞衝出樓來。

他一直衝到車旁,扶住車身,不斷嘔吐。小武從樓裏奔出來,一直奔到他身邊:“……怎麽了?副局長,我送你去醫院?”

雷鈞搖搖頭,臉色蠟黃,他連說話的氣力都沒有了。

盡管此刻,午後陽光是那麽耀眼眩目,使物體投落下濃重的陰翳,但這明豔中暗暗夾雜著某種真空似的淒寂。那是一種與夜晚,與黑暗截然不同的,獨屬於白晝的明晃晃的恐懼。

雷鈞的脊梁骨因這恐懼,不住地瑟瑟顫抖著,他的樣子看起來糟糕透頂。

“送我回去吧,拜托……”他低啞著嗓子說。

小武用震驚地表情看看他,然後恭敬地說:“是。”

一路上,雷鈞始終閉著眼睛,他的胃仍然一陣陣向上翻湧,好像要把五髒六腑全都翻騰出來,這使得他無法出聲。

剛才那一幕給他震撼太大,以至於雷鈞幾乎無法接受那一切,當方無應那張木然可怖的臉出現在他眼前時,雷鈞覺得渾身的血液全都凍成了冰塊!

這個世界是沒有方無應這個人的,慕容衝雖然再生,但他被一個代號給命名他不是方無應,他隻是一隻白鼠,渾身長滿雪白毛發的老鼠,一隻被關在小籠子裏的實驗品,一個被摘除了腦白質的白癡,一個與世隔絕的瘋子。

小武的車一直將他送到住宅樓下,雷鈞用瑟瑟的手推開車門,下來。

“要我扶您上去麽?副局長?”小武仍然擔心地看著他。

雷鈞搖搖頭,他沒說話,轉身扶住欄杆,蹣跚著爬上了樓。

站在樓梯上,聽著小武發動汽車離開,雷鈞這才長長出了口氣。他覺得自己快瘋了,在這個瘋掉的世界裏。沈教授剛才的那番話,好像一盆冷水劈頭蓋臉澆了下來,雷鈞從未想過,在另一個世界裏,自己竟然這麽的……不堪。

“好吧,就來看看,我到底能不堪到何種地步。”

想著這句話,雷鈞咬咬牙,用最後殘存的力氣走上樓。

家裏沒有人,非常安靜,蕾蕾還沒放學……

可是蕾蕾她還存在麽?

這個念頭閃電般襲過雷鈞心頭,他的心髒猛然一縮,目光落在了客廳。

顧不上換拖鞋,雷鈞三兩步衝進客廳,他揚起臉,目光落在牆上那幅全家福照片上。

有什麽重重擊打在雷鈞的心上,他無聲呻吟著,慢慢蹲下身去。

那不是他和簡柔以及女兒的照片,照片裏唯一沒變的人是他自己,在妻子位置的人……是蘇虹。

一切都應驗了,從在辦公室裏看見那張照片開始,這個不詳的預感就出現了:在這個平行世界裏,他沒有和簡柔結婚,而選擇了蘇虹。

他,蘇虹,還有一個完全不認識的小男孩。

這就是他如今擁有的家庭,他的妻子沒有失蹤,隻是,換了一個女人。

慢慢從客廳的地板起身,雷鈞走到玄關,換下拖鞋,動作遲緩如同年邁的老者。

……如血殘陽,無聲無息潑灑進來,淒烈的泛著腥味兒的落日光芒,讓屋內的一切更加鮮明。雷鈞呆呆坐在臥室裏,思維已近乎凝固。

有輕輕的開門聲,雷鈞一動,他遲鈍地抬起頭來,不一會兒,從外麵走進來一個女人。

“哦,你回來了?小武說你不舒服,讓我早點回來看看。”

雷鈞定定望著進來的女人:“……蘇虹?”

放下手袋,蘇虹有點詫異地看看他:“怎麽了?真的不舒服?”

雷鈞不回答,不動,不出聲,隻呆呆看著她。

“怪,你今天是怎麽了?”蘇虹笑笑,伸手摸摸他的額頭,“好像也不發燒啊?”

雷鈞垂下頭。

“還把我嚇了一跳。”蘇虹歎了口氣,“一口氣衝回來,渾身汗都濕透了。”

她開始脫外套。

“這簡直不像春天,熱得真夠嗆,預報有25度。”她脫下外套,又彎下腰,褪下絲襪。

蘇虹做這一切的時候,雷鈞就一直木然看著她,他的神情裏茫然無物,直到蘇虹開始脫襯衣,雷鈞才像從夢中驚醒了一樣!

“喂!……”

被他這一聲給嚇到,蘇虹原本解開扣子的手停住,滿臉驚訝地看著他!

倆人呆了呆,雷鈞背過臉去:“……不,沒什麽。”

蘇虹站起身,走到他麵前,彎下腰:“雷鈞,你到底怎麽了?”

她的襯衣扣子已經解開了一半,露出裏麵黑色的胸罩,雷鈞閉上眼睛:“沒怎麽。”

他的聲音木然,女人輕輕摟住他的頭部,低聲問:“是哪裏不舒服?”

她的聲音低柔甜蜜,雷鈞被親密地擁著,臉頰甚至能擦著她胸罩上的蕾絲邊,一股淡淡的香水味兒湧進雷鈞的鼻子,這讓他的心一陣狂跳。

“我沒事。”他想推開蘇虹,但最終沒有那麽做,而隻是握住了她纖細的胳膊。

“寶貝兒,我先去洗個澡……”

她在雷鈞的額頭親了一下,起身鬆開了他,轉身進了浴室。

雷鈞覺得自己有即將錯亂的嫌疑,有什麽可怕的東西,控製不住地湧上來,而他在用很大的力氣壓製著它。

要不要現在就離開呢?他忽然想,可是如果現在就離開,簡柔的下落到哪裏去問?

這才是此行的最終目的!

雷鈞站起身來,在屋裏胡亂轉了兩圈,他努力讓自己平心靜氣,讓發脹的腦袋清醒下來。“雷鈞,你會有辦法的!你不會迷失自己!”反複念叨著這兩句話,雷鈞暗暗握住了拳!

“……在自言自語什麽?”

身後的聲音響起,雷鈞猛地回頭!

蘇虹從浴室出來了,她身上隻裹著一塊浴巾。雷鈞慌忙把眼睛轉開。

“我……想起一些事……”

“什麽?”

蘇虹走到他身邊,笑笑看著他,神情複雜:“怎麽這麽老實?難不成,有事求我?”

為了避開她,雷鈞慌忙走到床邊,坐了下來,他垂著頭,雙手都不知該放在何處:“……不,其實,今天下午,我去了研究所。”

“哦。”蘇虹興味索然地走到床邊,挨著他坐下來,用一塊幹毛巾擦拭著頭發。

“……見到了雷鈞抑製住聲音裏的顫抖,“我是說,就是那個,呃……”

“他們還在X359身上打主意麽?”蘇虹的聲音有點輕蔑,“哼,除了抓些小白鼠,研究所的人什麽都做不了。”

“小白鼠?”

蘇虹沉默了一下,搖搖頭:“算了,我也隻是私下說說。”

雷鈞也沉默了。

“每當對如今不滿意時,我就想想那些小白鼠。”蘇虹忽然笑了一下,“想想那些被關起來的,比如我就覺得自己已經夠幸福了,至少被關在裏麵的不是我,對吧?”

雷鈞愕然望著她!

“我們都該慶幸,被關在裏麵的不是我們自己。”蘇虹低聲說,“雖然,唉,人心苦不足。”

她說著,衝雷鈞甜蜜地一笑,然後伸出胳膊擁抱住他。

雷鈞慌亂得不知該怎麽辦!

“不過之所以做這種像把刀子咬得咯吱咯吱響的危險遊戲,是因為有什麽傷疤在他內心隱隱作痛吧,就像慢性自殺……”

“自殺?你是說……”

柔滑修長的手臂,纏上雷鈞的脖子:“……發什麽愣?”

聲音消失在唇齒之間,雷鈞覺得有柔軟滑膩的嘴唇堵上自己的嘴,親吻越來越熱,似乎已經不夠用了,深刻的原始本能在雷鈞身體最裏麵點燃了一把大火!他突然不顧一切的將懷裏的人按倒在了床上!

“呼……”

熱熱的氣息噴在雷鈞的耳畔,有鈕扣彈開的聲音,但是雷鈞已經忘記了周遭,隻熱烈地吻著身體下麵那個人。他壓在她身上,一麵吻她,一麵摸索著,將手伸進她的雙腿之間……

就在慢慢往下吻的時候,雷鈞的嘴唇,觸碰到了柔軟的突起,那是女性的胸部。

身下的人終於忍不住呻吟起來!那聲低低的呻吟,好像一個驚雷,劈在了雷鈞的耳畔!那一刻,他突然從混亂中清醒過來!他的手,停了下來。

察覺到雷鈞不動,蘇虹回過神來,睜開眼睛詫異地看他!

“不行!”雷鈞忽地翻過身,坐了起來!

那一瞬,蘇虹的表情失望到了極點!

“什麽不行?!怎麽了?!”她憤怒地坐起身,“你在搞什麽啊雷鈞!”

雷鈞抱住自己的頭,他簡直想殺了自己!

一片瘋狂的混亂中,他聽見女性不均勻的喘息。然後,蘇虹就開口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她忽然,冷冷地說。

雷鈞不出聲。

“……你在想著她,是吧?你腦子裏想著她,滿腦子都是她,所以才不肯抱我。”

蘇虹用一種尖刻的聲音說,她的臉上帶著諷刺的笑容。

“她?”雷鈞糊塗了,他鬆開手,回頭看著蘇虹,“誰?”

“還真的要我把那個名字說出來麽?”她冷笑道,“我可沒想過,有一天親密姐妹,奪走了自己的丈夫。”

雷鈞的眼睛瞪大了!

“……當初我就不該信你的鬼話!居然迷了心竅和你結婚。”她懶懶笑著,斜靠在床上的棉被上,“所裏堅決不同意你和簡柔結婚,所以你就來找我,指望我幫你們暗度陳倉。其實如果你明說,我或許還會大度一點,可是你不該騙我。”

“騙你?”

“何必說什麽我才是你的真愛,何必說這種話呢?”蘇虹的臉,因為強迫自己割舍欲望而顯得有點扭曲,“本來這兩年,人家傳那些八卦我不願意去信,畢竟她是簡柔……我不願承認是她背叛了我。可如今你們竟公然在休息室裏……雷鈞,你不該讓人撞見呀,現在局裏都在說些什麽你知道麽?你不要臉麵,我還想要!”

“我並不是這樣的……”雷鈞的聲音已經完全嘶啞。

“好吧,既然如此,那也別怪我不給你倆留情。”她冷笑著,咬牙切齒道,“她不是千方百計想做二奶麽?那就一輩子做二奶吧,就帶著她那個野崽子,一輩子甭想見光!隻要我活著一天,我就不會給你們好日子過!”

“……”

……原來,這就是他的另一種人生。

房間裏,安靜了下來。

良久,雷鈞慢慢站起身。他彎下腰,撿起剛剛跌在地上的扣子,裝進口袋裏,然後走出臥室。

“喂!你去哪兒?!”蘇虹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雷鈞停住腳步,回頭看看蘇虹,他慘然一笑:“……回去。”

蘇虹愣住,然而轉眼,她就憤憤道:“去吧!找那個狐狸精去!一輩子也別回來!”

迎頭扔過來一個抱枕!

雷鈞拾起抱枕,將它放在沙發上,他又看看把臉埋在被子裏啜泣的蘇虹,微微歎了口氣,然後走到門口,拉開門。

……

《附錄》

據說切除前額葉腦白質的人會喪失情緒,早期用這種方法來治療精神錯亂,使之減少攻擊性,但同時也會損失思考能力。總之是很殘忍的手術。

唔,忽然覺得我寫恐怖小說也很在行呀~

哦哦,還有,好友給畫了一張蘇虹~相冊地址如下~


第七十六章 不可估量的錯誤
一張桌子,兩個人。

淩涓神情緊張地望著雷鈞,而後者,長時間的一言不發。

“然後呢?”

雷鈞慢慢用手捂住臉,他的樣子像是即將哭泣,但卻沒有發出絲毫的聲音。

“雷鈞……”

“不要逼我了,再讓我回想一遍,我會瘋的。”

淩涓閉上嘴,默默望著雷鈞,後者在長久的沉默之後,終於放下了手。

“然後,我被小武送回了家,見到了我的妻子。”

“見到簡柔了?!”

雷鈞努力扯了一下嘴角:“簡柔?不,我在那邊沒娶她。”

“啊?!”

“我娶了蘇虹,局長,我竟然娶了蘇虹,你能相信麽?簡柔也還在,可她成了我的情婦,連同蕾蕾也跟著變成了私生子……”

淩涓已經驚得無法說話!

“局長,那是一場噩夢,不折不扣的噩夢,你能想象自己最壞的人生是什麽樣麽?你能想象自己究竟能墮落成什麽樣麽?我現在已經得知了。”

“……”

“所以,我給你的回答就是:我不同意。”雷鈞一字一頓地說,“我堅決不同意時間軌道置換這種行為。”

淩涓沉默了片刻,說:“可這隻是其中一種人生,雷鈞,如果我們再尋找其它軌道……”

“不會有比現在更好的。”雷鈞目光灼灼望著她,“隻會更加糟糕,就算彌補了如今的遺憾,不久你就會發現,一定有更大的遺憾出現在別處。”

淩涓的手指絞在了一起。

“局長,我們都失去了親人,我們都遭受了這種痛苦,但我們不能拿別人原本幸福的人生來改變這一切,至少我無法接受……簡柔是失蹤了,我找不回她,但我也不願拿方無應和蘇虹的人生去交換,我不願看見朝夕相處的同事變成一隻實驗室的白鼠。”

“你說的對,我們的確不該那麽做……”淩涓慢慢說,她複雜的表情逐漸變得堅定。。

沉默。

雷鈞有點不忍,他想了想:“但是小鵬,我們還是有辦法的。”

“什麽辦法?”

“將此事公之於眾。”雷鈞神色堅決地說,“讓控製組的人一同參與搜救,我不相信我們找不回他!隻不過目前我們倆幹的事,得瞞著他們……”

淩涓頓了頓:“你是說,時間軌道置換的事情?”

雷鈞點頭:“我們得把這事兒處理幹淨然後才能通告大家,局長,公之於眾的隻是小鵬那件事,時間軌道發生過置換這一點,隻需你我知道就可以了。”

“……”

“這幾天,我先想辦法把痕跡抹掉。否則我擔心會出亂子。”

淩涓沉默了片刻,點點頭:“放心,我會提出辭呈的。”

“局長?!喂,我可不是這個意思啊!”

“我知道你不是這意思。”淩涓勉強一笑,“我有我該承擔的責任,哪怕隻是小鵬那件事。”

她說著,站起身,這時候淩涓忽然眉頭一動!

“等等,有個地方我沒聽清。”

“什麽?”

“你遇到的那個我,她是怎麽和你說小鵬的爸爸的?”

“呃……就說一起打過網球。”

“不是,那後麵一句……”

雷鈞想了半天:“說,果然年齡來了,體力耐力都趕不上年輕人。”

“哦……”

“怎麽了?”雷鈞問。

淩涓搖搖頭:“不,沒什麽。”

她的表情裏,似乎隱藏著什麽。

接下來一周之內,群眾普遍反應雷副局長有點不大對頭。

“他問我有沒有害怕過他。於是我想了想,就問他究竟需要我呈現出哪種害怕,並且附加報價若幹嗬嗬!結果他就很憤怒地說他哪種害怕也不需要並且不會為我的害怕付賬一分錢,然後就……就氣衝衝走掉了。很莫名其妙吧?”(小武)

“他這幾天都不太肯看我,神經兮兮的!好像我哪裏得罪過他似的,見麵恨不得要繞道……怎麽搞的嘛!”(蘇虹)

“他特意跑來問我為什麽喝酒喝不醉,於是我就告訴他此事屬於國家一級機密所以不能透露給他!哈哈哈!結果沒想到他忽然露出一副肚子疼的表情,然後還叫我萬事小心,千萬不要被抓進實驗室提煉藥物,靠!他以為我是大號的海王金樽?!這家夥!”(方無應)

於是這群八婆在反複討論之後,得出了一個可以勉強解釋以上怪事的結論:雷鈞的男性更年期提前了。

因為男性更年期的提前(這也太荒唐了吧!),雷鈞最近的行為也顯得有些詭異,繼淩涓頻繁加班之後,他也開始出現長時間呆在儀器室裏的狀況,小武挺想問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需不需要自己幫忙,但是左思右想,他還是沒把這話問出口。

一直以來,雷鈞都是個凡事親力親為的領導,個人界限非常分明,從不喜歡把自己的責任推諉給下屬,所以小武覺得這種時候,做好份內的事兒就可以了,如果太多嘴,可能還會給雷鈞和淩涓帶來不必要的煩惱。所以當他和蘇虹勘測出上世紀五十年代那個小漏洞之後,小武就決定自行解決問題。

蘇虹問他要不要控製組一起去,小武說沒什麽必要。

“三反五反剛結束,四清和文革又還沒開始,本來是很平和的階段,叫那麽多人過去倒容易引起注意。”小武說,“我一個人悄悄過去,也就一天時間,把漏洞補好就回來。”

蘇虹一想,也是這麽個道理,但此事還是不能不通知雷鈞他們。

雷鈞聽了之後,意見與小武相同,但是他建議小武弄一點那時候的全國糧票以及偽造一封介紹信。“不然萬一被察覺,照樣有生命危險。”

然後蘇虹就根據工作程序,偽造了一封郵電部直屬某某通訊設備廠的介紹信,格式和印章完全參照五十年代的規格,以及三十塊錢人民幣,還有一些全國糧票,當然,也全都是五十年代通用的。然後為了以防萬一,她又給小武弄了個假工作證。

她甚至還給小武弄了套藍色中山裝,衣服看起來舊舊的,肘部還打了個補丁,如今這款式已經不太好找了。

“喲,看起來還真像個紅旗下長大的有為青年。”她笑嘻嘻地說。

小武自己打量著鏡子,反而覺得有些別扭。他的人生裏隻有兩個階段,五代十國,以及現代社會年這種絕不是古代,又不算現代化的階段,對他而言反而是最陌生的。

事實上,誰都沒去過那個年代。盡管在此處工作了這麽多年,小武他們頻繁往來的都是清末之前那三、四千年,近代雖然也是必學功課之一,但他們都沒有穿越這段曆史的經驗。

“對了,能背兩句毛主席語錄麽?”蘇虹忽然問。

小武愣了一下:“沒係統背過,就看過一些主席的作品,呃,《紀念白求恩》、《論持久戰》、《別了司徒雷登》,還有,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

“這就不錯,總不至於一無所知就行,反正語錄也是六十年代才興起的。”

蘇虹說完,又暗想,讓李後主背毛主席語錄,是不是有點太……太苛求了?

看著小武進了轉換室,人影消失,蘇虹這才回到辦公室裏,人送走之後,她還必須勘察跟蹤數據,確定對方到達目的地才算完成任務。昨天雷鈞上的是夜班,淩涓開會去了,衛彬今天得去院裏參加論文開題報告,那小子為此緊張了一個禮拜。

所以上午的辦公室裏就隻有蘇虹一個人。

打開監測儀器,尋找到固定的點,蘇虹看了一會兒,隱約覺得有點不對頭。她又重新啟動了一次儀器,等到搜尋的點終於停下來時,一瞬間,蘇虹以為自己看錯了顯示。

“不會吧?”她輕聲自語,心卻開始忍不住怦怦跳起來,蘇虹第三次重啟儀器,等到搜尋的亮點停下來,再度出現在剛才那個點上,蘇虹隻覺得腦子嗡的一聲!

她的手指有點發軟,深吸了口氣,蘇虹拿過旁邊的通訊器材,費力掰了兩次才把開關掰開,立即,她就聽見另一端傳來極大的嘈雜聲。這是從未有過的事,即便是與身在春秋時期的同事進行聯係,蘇虹也沒有聽見過這麽刺耳的幹擾聲。

瞥了一眼牆上的鍾,小武已經過去一刻鍾了,蘇虹不禁有些焦急,她把通訊器搜索範圍打到最大,隨之而來的嘈雜聲也大得驚人,但操作者已經顧不上這許多了,她試探著對通訊器說話:“……小武?小武?聽得見麽?”

良久,那邊傳來模糊的聲音:“蘇姐我……滋……現在是……”

小武的話音完全被幹擾聲給打斷了,蘇虹隻能捕捉到零星的幾個字。

“小武?那邊是不是出了問題?”她繼續問,手指卻不受控地緊緊抓住通話器的底部。

又過了好一會兒,小武的聲音重新出現:“……錯了……滋……蘇姐,這是抗…上海……滋……鬼子……”

盡管在噪音的強烈幹擾下,蘇虹也聽出了小武聲音裏的恐懼!那幾個破碎的字詞,無一不吻合了蘇虹眼下的勘測結果!

蘇虹覺得渾身血液嘩嘩亂流!

她“當啷”一聲扔下通訊器,兩步衝到辦公桌電話前一把抓起電話,撥通了控製組的號碼!

“這裏是控製組。請問……”

“小於!快把方無應找來!”

那邊的人明顯被她的語氣嚇了一跳!

“蘇姐?怎麽了?發生了什麽事情?!”

“出了大問題!”她握著聽筒,渾身顫抖著說,“時間出了錯!弄早了!……”

她的話還沒說完,方無應的聲音從聽筒裏竄出來:“蘇虹,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方隊長,小武他……我……”

“別急,慢慢說。”

“他沒有去他去的是蘇虹在電話那邊,都快哭出來了,“現在人在淪陷區!他掉進鬼子堆了!……”

“……”

於是,因為儀器誤差或者某種更加不可知的因素,他們把南唐後主李煜,送去了抗戰時期已淪陷的上海。


第七十七章 三千裏地山河
牛毛細雨。

小武沾染著一身粘膩的雨絲,淒惶無助地躑躅在狹小弄堂裏。

他身上的中山裝已經濕透,原本的深藍色幾乎變成了黑色,對麵就是華麗的飯店高樓,可他身處的卻是上海的“下隻角”:雜亂,肮髒,窮困……貧民窟的一切可怕樣態全都呈現在他麵前,這也是他從未見過的地方,無論在他人生的哪個階段。

但為了躲避搜查,小武隻能鑽到這裏來,他沒有“良民證”,一旦撞上日本人,隨時可能被斃掉。

這裏是貧瘠與富有並存的上海。他能看見被扔在路邊腸穿肚爛的孩屍,死掉的貓狗,麻繩一樣幹掉的大便,一個乞丐在漆黑烏髒的自搭灶台前彎著腰,拚命吹著,裏麵沒有冒出火焰,隻有滾滾青煙,他手裏的破布袋裏裝著什麽,也許隻是發黴的雜糧。有撕裂心肺的嬰兒啼哭傳來,那是饑餓難忍的哭聲……

淪陷區已經沒有戰事了,隻有滿街半垂的太陽旗,在雨中喪氣如垂暮老者。

一陣寒風襲來,小武縮了縮肩膀,他現在已經可以確定,儀器的運作出了嚴重問題,他來到了中國河山已被侵占的抗日階段,至少此刻,在他所站的這片土地上,主人已經不是中國人了。

他來錯了時間。可這,又是多麽諷刺!

他,一個亡國之君,來到了一個亡國滅種的時間。

有整齊的腳步聲逼近,聽起來像是一隊奔跑著的士兵,小武有點慌,這種狀況下沒法和日本人正麵對抗。他四處望了望,前方左轉有條狹窄的弄堂,他咬咬牙,衝著那弄堂奔過去……

剛進弄堂口,小武就覺察不妙,因為他聽見了一聲槍響!

槍聲很悶,聽起來像是加了消音器,若不是對槍械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小武不可能察覺到。再等他抬頭一看,狹長的弄堂裏已經有了兩個人!

其中一個背對著他,身著黑衣,頭戴禮帽,手裏舉著一柄通稱掌心雷的手槍,另一個被槍口逼著,已跌倒在地,他的肩頭正往外湧著汩汩鮮血!

小武怔了怔,那持槍者回身看見了他,二話不說舉槍瞄準了小武!

這是一條細長的巷子,走到這兒小武再想退已經來不及了,就在這當口,那原本倒地的傷者忽然奮而躍起,以一根斷裂的鐵棒,用力猛擊持槍者的後腦!

持槍人被那一下,打得“撲通”倒地!受傷的人又補了一棍,等到第三棍快要落下的時候,擊打者終於支撐不住,再度倒在了地上……

小武瑟瑟發抖、麵無人色地望著眼前這一幕:在他腳下不遠處,持槍者蜷在地上,他的身體抽搐了幾下之後,不再動彈,那兩棍用力過猛,黑衣者的頭顱幾乎被打得稀爛!

救了他的傷者則昏倒在一旁,身上陰丹士林布做的大褂,已經被血染濕了一片……

終於反應過來,小武幾步奔上去,一把扶起傷者。

子彈打在右肩,不是什麽要命的位置,但那子彈本身極為要命,從流出的血的顏色可以判斷,子彈切了口,灌了毒,又封上了鉛。如果不是看了好幾年軍械和武器雜誌,又跟著方無應學了很多這方麵的特殊知識,小武不可能立即判斷出這一點,曾經方無應給他看過這種子彈的製作方法,以及它在人體傷口內造成破壞的照片。

“得趕緊把子彈取出來,不然他會被毒死的!”小武腦子飛快運轉,他幹脆彎腰一把抱起傷者,撒腿往巷子深處跑。有好幾家後院的門就開在這條巷子裏,隻要找個安全的地方,把子彈和中毒的部分弄出來,這人終歸還是有救的……

然而小武想錯了,他抱著那傷者,連續敲了三家的後院,卻沒有一家肯開門。甚至他能透過稀疏的木板看見後麵的人影,但無論如何哀求,裏麵卻始終冥寂無聲。

誰也不會給自家惹這麽大的麻煩,尤其在如今這種年代。

敲到第五扇門,小武已經快絕望了,可就在這時候,門打開了。

“……進來吧。”

不熟練的中文加上一雙藍色眼睛,小武愣了一下,那是個修女打扮的外國人。然而此刻他已經沒有挑剔的餘地,於是隻得咬咬牙,背著傷者走進院內。

年輕的修女關上院門,遲疑地看著他。小武放下傷者,低聲解釋道:“我朋友……受了重傷。”

修女點點頭,又往裏做了個手勢,示意他先進屋再說。小武遲疑了一下,扶起傷者,將他攙進屋內,然後放他躺倒在地毯上,這時候小武才發現,這是一座教堂的附屬建築。

“剪刀,紗布,或者……阿摩尼亞有麽?”小武實在想不出能在四十年代的教堂裏得到什麽醫療救助,他連盤尼西林都不敢指望。然而修女轉身出去,過了一會兒就帶來了紗布、酒精、藥棉和剪刀。

得先給他把子彈取出來。小武這麽想著卻有些不敢下手,他沒給人做過手術,而且現在也沒有麻藥……

沒辦法,時間緊急隻有硬上。小武彎下腰,把嘴唇貼近傷者的耳朵:“……忍著點,我幫你把子彈取出來。”

原本昏迷著的傷者聽見了他的聲音,微微睜開眼睛,他的嘴唇蠕動了一下,但那幾個音節太微弱,小武並未聽清,轉瞬他又昏迷過去了。

已經沒有時間猶豫了,傷口冒出的血開始散發古怪的味道,小武咬咬牙,為了避免對方疼極咬到舌頭,他掰開傷者的嘴,將毛巾塞了一點進去,然後撕開傷者的衣服,拿過剪刀和棉花……

放在托盤裏的是一顆子彈,以及一些已發黑的肌肉組織。在小武這個外行的整個手術過程中,那名修女始終伴隨在一旁,不斷送來幹淨的水,拿走血跡斑斑的藥棉,擦拭被汙染的地板,雖然有好幾次,她的模樣都像要暈厥過去……

把傷口包紮好,結束手術,小武此時的額頭已經滿是大汗了,他覺得自己不像個外科醫生,倒像個屠夫,甚至不知道自己這一通亂折騰,是否把傷者往死亡深淵裏又推了一把……

但整個手術過程中,受傷的男子隻不斷發出低低的呻吟和嗚咽,他沒有過分掙紮,就算刀插入最深處時,也沒有太大的反抗舉動,隻任憑豆大汗珠不斷從慘白的額上滾落。

到了現在,小武才有點空閑好好看看這個慘遭“蹂躪”的年輕人。他非常年輕,看上去不過二十出頭,一張可以稱之為清秀的臉,膚色白皙幹淨得像個學生。不,也許真是個學生,連裝束打扮,都像那些隨時可以被鼓動著去遊行示威的大學生。

“……他會死麽?”修女低聲問。

“不知道。”小武疲倦地搖搖頭,經曆了剛剛那一切,他覺得自己眼下也快死掉了。

一直彎著腰緊張地做手術,小武渾身僵得像石塊,他支撐著站起身:“……謝謝你,嬤嬤。”

年輕的修女遲疑了片刻,說:“你們先躲在這裏吧。”

“您是哪國人?”

“德國人。”修女慢慢說,“瑪利亞。”

她指指自己。

“您真仁慈,如同您的名字。”小武苦笑,早上好),真抱歉我隻能說兩三句德語——您懂中文?”

瑪利亞搖搖頭:“中文,一點點,我懂英文……”

倆人正說著,卻聽見外麵一陣紛擾,有大力砸門的聲音,伴隨著嘈雜的日語!

小武臉色大變!

“是日本人!”瑪利亞慌忙轉身,小武一把抓住她,他改口用英文:“NO!不能給他們開門!”

“可是他們在砸門……”

“他們會找到他然後殺了他!”

瑪利亞猶豫起來,然而就在這時,門外的日本兵開始朝著門放槍!

瑪利亞飛快奔了出去,小武跟在身後!

“他們在放槍!”瑪利亞渾身瑟瑟發抖,“他們會衝進來的!”

話沒說完,一發子彈呼嘯著打在旁邊的磚牆上!

“小心!”小武一把將瑪利亞拉在身後,一顆子彈打中了他的胳膊!鮮血頓時湧了出來!

住手)”小武用日語叫起來!

門外的槍聲,停止了。

小武聽見外麵一陣低低的日語,他知道再躲不過去了,隻得捂著傷口,硬著頭皮走到門口打開門。

門外,站著一隊日本兵,約莫七八個人,為首的看起來是個軍官。

小武瞪著他們!他的右臂還在往外冒著鮮血。瑪利亞跟在他身後,驚恐地望著那些日本人。

軍官一臉絡腮胡子,臉色陰沉得像鍋底,一雙冰冷的眼睛掃視著屋內。

你是誰?)”軍官用日語問。

“瑪利亞修女。”小武指指瑪利亞,又指指自己,“教堂雜役。”

“日本人?”

“中國人。”

“會日語?”軍官盯著他。

“是。”小武說。

軍官的臉色有點改變:“做過留學生?”

小武隻得點點頭。

“看見一個受傷的年輕人沒有?”軍官問。

小武回頭看看瑪利亞,修女搖搖頭,他也跟著搖搖頭。

軍官不再看他,他在院子裏走了一圈,停在了一灘血跡前。

小武的心怦怦亂跳!那是剛才受傷的青年留下的血!

“是我的血。”他故意抬起左手,給日本兵看傷處,他的手掌上全都是鮮血。

軍官走回到他身邊,一言不發看著他。

小武有點心慌,他想了想,用日語說:“瑪利亞修女是德國人,閣下。你們剛才差點射殺了她。”

這句話,起了微妙的作用,軸心國的聯盟在軍官心裏看來還是很抵事的。他想了想,衝著下屬揮揮手,日本兵們把原本豎著的槍放了下來。

“你,明天過來。我們給你治傷。”軍官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凡是支持大東亞共榮圈的,都是良民。剛才隻是誤傷。我們會給你治傷。”

“謝謝,我自己能……”

“明天過來,到安防站來。”

軍官不由分說打斷他的話,說完,他轉身走出了房門。

那群日本兵跟在他身後一個不落退了出去。看著他們走掉,瑪利亞這才飛快上前,關上了門。

小武痛苦地咧了咧嘴,子彈從他的胳膊穿了過去,並不需要手術,但留下的那個透明窟窿讓他很是疼痛。

回到屋內,這下輪到瑪利亞給他包紮傷口了。

“其實還好,沒有當場爆頭。”小武嘶嘶吸著冷氣,又安慰她,“有人被殺死在清早的大街上,他隻是去上班而已,那個日本人也隻是想練練槍。”

瑪利亞的神色很是淒然。

“等我一下,我得去找點東西。”小武穿好衣服,又去裏間,收拾出受傷的青年早已被扯爛的大褂。

瑪利亞驚訝地望著他!

小武沒出聲,他鑽進後院,來到院門口,仔細聽聽外麵沒有動靜,這才小心翼翼打開院門。

抱著那堆血跡斑斑的爛布,小武一直走到接近後麵巷口的地方。

那個被傷者殺死的持槍者屍體,仍然橫在那兒,沒有被移動過的跡象。

小武蹲下來,挖掉屍體手裏的槍,開始脫那人身上的衣服,他隻有一隻手可用,所以很是費力。但就這麽連扯帶拽,他也把那人的衣服給囫圇弄了下來,最後,小武將沾血的青色大褂扔在了他身上。

現在弄堂裏隻剩下幾灘血跡,以及一具衣衫襤褸、頭被砸得稀爛的死屍,並且幾乎看不出模樣。這種無名屍在如今的上海並不難發現。隻有倒黴的衛生隊才會來關注它。

抱著那堆黑衣服還有禮帽,小武悄無聲息回到了弄堂深處。他鎖上院門,又聽了一會兒外麵的動靜,這才放心進屋。

瑪利亞詫異地看著他懷裏抱著的這堆東西!

小武不管她,隻笑笑走到桌邊,開始抖露衣服裏頭的東西:掌心雷,消音器,格鬥刀,連圍巾都沉甸甸的,一抓到手就能感覺裏麵的鋼絲……

他甚至還弄到一張“良民證”:陳天興住址是霞飛路XX號。

“良民?”小武嗤之以鼻,“日本人說他是良民我都不信!有良民往兜裏裝掌心雷的麽?”

可不管怎樣,這張良民證對小武是有用的,明天他可以拿這玩意兒去哄騙那個日本軍官,小武可以斷定這身份是捏造的,盡管他並不能斷定死者背後的真實身份。

然後,當他再度向瑪利亞修女道謝時,小武告訴了她自己的名字。

“武海潮。”他說。

小武說得很慢,但是對方仍然無法發清楚第二個和第三個字的音,“武”這個姓氏聽起來又像是個歎詞,比如

小武歎了口氣:“好吧,不折磨你的舌頭了……我姓李。”

這下,瑪利亞發出的音節非常清晰,她大概聯想到了普通姓氏lee。

“李……什麽呢?”

“煜,意思是明亮的火焰。”他笑了笑,解釋道,

他第一次,在現代社會使用了真姓名。雖然小武肯定瑪利亞是不知道李煜的。

他呢?叫什麽?”瑪利亞指指旁邊還在昏迷的傷者。

“我不知道。”小武搖搖頭,“等會兒他醒了,再問問吧。”

當晚,小武一直守在傷者身旁,他不敢睡,因為害怕對方突然出現高燒或者痙攣,雖然即便那樣,他也不知道該怎麽辦。小武想搜查一下對方,找到他的身份證明,但最終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

同時,他也再次試圖和同事們取得聯係,然而結果卻令他失望,通話器裏完全沒回音,無論他怎麽嚐試。

“怎麽?難道我就這麽被扔在1943年了?”他苦悶地想著,拿過修女送來的幹麵包,啃了一口。戰時一切限製供應,瑪利亞是把自己的口糧省下來一部分給了他。

“不能和家人取得聯係麽?”瑪利亞有些擔心地問他。

小武搖搖頭:“失敗了。”

瑪利亞默默看了一會兒他,輕聲說:“就暫時留在這裏吧,外麵很危險。”

“多謝你的麵包。”小武有些赧然,“總在這兒吃你的配給口糧真不好意思。等這家夥清醒之後,我會想辦法帶他走的。”

“沒關係,反正現在不能移動他。”

“嬤嬤,怎麽此地隻剩你一個人?”

“之前還有別的修女,但戰事越來越緊,她們都遷回去了。”瑪利亞說,“我最後一個走,下周的船票。”

小武默默歎了口氣。

“我走之前,你們盡管留在這兒好了。”

“嬤嬤,你怎麽會說英語?”

“嬸嬸是美國人。”瑪利亞笑道,“我是孤兒,從小被叔叔嬸嬸收養。”

“那麽,下周的船票是回德國?”

瑪利亞點點頭:“回德累斯頓。”

小武想說點什麽,但最終還是忍住了。

德累斯頓在1945年被盟軍瘋狂轟炸,幾**間煉獄,著名的聖母大教堂也在炮火中化為灰燼,這種時候回德累斯頓,無異於找死!

……即便僥幸活下來,被關在柏林牆內的人們,至此,也將喪失自由長達半個世紀。


第七十八章 少年的中國沒有學校
次日,小武去了日軍的安防站。

這次他終於得知,昨天見到的那個軍官名叫蒼川征一郎。然而此人一反常態,不僅沒有用鍋底一樣的臉色對他,反而用生硬的中文和他聊天,並且給他找來了護士治療傷口。

“日軍對支持大東亞共榮圈的人,都會給予無償幫助!你回去之後,要把這裏的事情告訴你的朋友們。”

聽到這句話,小武才明白他態度改變的原因:他被安防站的日軍當作了親民範例。

護士給他清理了傷口,包紮完畢之後又給了一點消炎藥。

護士離去之後,蒼川就開始詢問小武自稱的“留學生活”,問他什麽時候在日本何處讀過書,感覺如何,喜歡當地何種風土人情。

小武回答,幾年前他曾在青山學院讀過文科,但沒好好用功,沒過多久家裏缺乏經費,就輟學回了中國。不過在日本的兩年他曾到處旅遊,看了很多風土人情。

事實上小武根本沒去過日本,他在給蒼川背誦外研社出版的那本《日本世情》,小武慶幸自己曾在自學階段,跟著磁帶使用過這本日語教材,蘇虹和雷鈞一致認為小武有語言天分,那書他幾乎可以通篇背下來。

但他還是險些說漏了嘴,因為小武差點就把在秋葉原挑選電器產品的篇幅也給背出來了,幸好蒼川並未在意他突然的停頓。

“怎麽了?”他看看小武。

小武勉強笑了笑,指指傷口:“有點疼。”

“總會有一點的。”蒼川滿不在乎地說,“疼痛是人生的必經之路。”

可這疼痛是你們這些鬼子造成的!小武在心裏憤憤詛咒,但他表麵並未顯露出來。

“給點止疼片好麽?”他試探著問,“夜裏,疼得無法入眠,太痛苦了。”

蒼川沉吟片刻,點點頭:“當然!當然!日軍要把你這樣熟悉日本的良民當做好友。”

結果下午,小武就帶著消炎藥和幾片止疼片回到了教堂。

剛進屋,他就看見瑪利亞和受傷的男子全都神情緊張地望著他!等看見他進來,倆人全都鬆了口氣。

“幸好你沒事。”瑪利亞說,“我們都擔心你回不來了,沒有人能從日軍安防站平安回家。”

受傷的男子仍然在床上,看見小武回來,他才慢慢把身體放回到榻上。

小武走過去,看看他:“你睡了一天一夜。”

男人眼珠微微轉動了一下,目光停在他的胳膊上:“日本人給你包紮的?”

小武低頭看看自己的胳膊,頓了一下:“是的。他們還給了我藥。”

他拉過凳子坐下來,開始掏藏在懷裏的藥:“磺胺,還有止疼片。我一直擔心你的傷口會感染,不過至少今晚你不用苦熬了。”

“藥給了我,你怎麽辦?”

小武笑笑:“死不了的,我沒你傷得這麽嚴重,況且明天還得去一趟。”

男人的目光有點驚異:“為什麽還要去?”

小武有些不想說,但他停了半晌,還是開口道:“他們把我當成親民的機會了。”

“親民?”

“不知道是上輩子沒積德,還是被祖宗給詛咒了,估計是後者,總之我碰巧會兩句日語,蒼川——就是來抓你的那個鬼子,是個中佐,他似乎很喜歡聽我說話,所以要求我明天還得去換藥,並且……陪他聊天。”

男子看了他一會兒,默默把目光移開,沒說話。

這時候瑪利亞把水端了過來,然後把小武帶回來的藥片,一片一片擺在桌上數了數,磺胺,四片,止疼藥,兩片。

“消炎藥和止疼片外麵不好買,都得出示證明。這些你先吃了,明天或許我還能再弄一些來。”

男人卻不動。

小武忽然,臉上露出一絲苦笑:“怎麽?疑心我是漢奸?”

男子慢慢道:“那倒不至於。”

“那……你是憤青?”

“憤青?那是什麽?”

“就是拿墨水瓶砸大使館的牆麵……總之,就是十分容易激動的愛國青年,日本藥片也是堅決不吃的。”

男人伸手拿過藥片,塞進嘴裏:“我辦不到,激動是需要氣力的,我沒那麽多力氣白費在無聊的事情上。”

他說這話時,神情冷冽,目光卻十分沉靜,和看上去的年齡並不相符。

“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麽?”

“……鷹翼。”年輕人說。

“哪個字?英雄的英還是殷切的殷?”

“雄鷹的鷹,雄鷹的翅膀。”

“唔,好吧,我不追問你的真名字了。”小武說,“你管我叫‘小武’就行——殺你的那個人,我把他的衣服和東西都拿回來了,等會兒你可以看看,或許有你需要的。”

鷹翼的神色似有震驚:“……你去搜查了屍體?”

“不光,還剝下了他的衣服,那身衣服扔那兒太顯眼啦。”小武苦笑,“現在屍體該已經被衛生隊收走了吧?不然會臭在巷尾的。”

“唔……”

“他的掌心雷也在屜子裏,裏麵還有一發子彈,我取出來了,也是灌了水銀的……”

男人如鷹的眼睛閃過一道寒光:“……你是什麽人?”

小武怔了怔:“我?這裏的雜役唄。”

“哼,一個雜役不會知道掌心雷是什麽。你在說謊。”

小武也笑:“一個普通人也不會被灌水銀的子彈打中,那麽難製造的子彈,拿來對付普通人太浪費了。”

“你想說什麽?!”

“沒什麽,隻是在謝謝你救命之恩的同時,好奇揣測一下你的身份。”小武站起身,把剩下的藥片收攏在了一起,此時,瑪利亞已經出去了。

“那麽,你得出什麽結論了?”男人的眼睛死死盯著他。

“答案無非三種:軍統,中統黨。”小武笑笑,重新回到床前椅子裏,坐下來,“追殺你的是個軍統吧,看他那身行頭就知道,這是他們的地盤,此時他們在上海的地下王國裏勢力最大,裝備也最優良。另外,地麵上的日本人也在追殺你,這很明顯。”

“結論是?”

“我真希望你是中統的人。”小武端起茶杯,掀了掀眼皮,“那樣你至少不會淪為最弱的那一群。”

“……”

“不用著急摸槍,我不會再往深裏追究了。”小武搖搖頭,“而且坦白說,我對這些也真沒興趣,聯合抗日都好幾年了,那幫家夥私下裏還在爭鬥,軍統中統互相撕咬、搶奪勢力地盤也罷了……”

男子慢慢收回抓著槍的手,他一字一頓地說:“你懂日語,你知道這麽多,你什麽都猜得到,這讓我開始猶豫要不要殺了你。”

小武笑起來:“話都說出來了,你怎麽不動手呢?”

“……至少你救了我,這讓我沒法下手。”

“一開始是你救的我。”小武眨眨眼睛,“一切因果皆在於此。”

“聽起來,像是讀過幾年書?”

“沒怎麽讀,自己亂看些雜書罷了。”小武說罷,饒有興趣地看看他,“你這樣子,才像個在學校裏的大學生呢。”

“我沒有學校。”

“什麽?”

“中國已經沒有學校了。”鷹翼冷冷說,“中國的課堂上也一樣在流血。”

“……少年的中國沒有學校,他的學校是大地和山川。少年的中國也沒有老師,他的老師是大地的人民。”

鷹翼揚了揚眉毛:“是你寫的詩?”

小武苦笑搖頭:“我可寫不出這樣的詩,我的詩……也不是這樣的。”

“那你的詩又是什麽樣的?”

小武的臉色愈加苦澀,他沒有回答,隻是起身,將剝下來的那包衣物和手槍找出來,交給了鷹翼。

鷹翼支撐著坐起身,一樣一樣檢查著那堆衣物,他的神色深沉似水,小武甚至看不出絲毫含義。

“你的傷口還沒好,不要起身吧。”小武說。

他放下手裏的東西,躺了下來,眼睛盯著天花板,一聲不吭。

小武想了想,問:“他們還會來找你麽?”

鷹翼的目光凝聚在虛空的某個點:“……這不是重點。”

“重點是什麽?”

小武等了一會兒,沒有等到回答,很明顯鷹翼不想回答他。

“如果需要我做什麽就告訴我吧。”小武說,“我不會問更多的事情,但可以給你幫些忙。”

鷹翼的神情,欲言又止。

小武等了一會兒,看他沒出聲,就起身出了房間。

瑪利亞在屋外院子裏等著他。

“似乎談得不怎麽樣,是麽?”她有點惴惴地問。

小武歎了口氣:“他戒心太重,你知道,受了那麽重的傷,人總有點……神經兮兮的。”

“可你並不打算傷害他。”

“是的,我不打算傷害任何人。”

雨停了一天,此刻又開始淅淅瀝瀝地下。小武在院子低矮的台階上坐下來,望著暮色沉沉的上海,他心事重重,目光比這雨霧更加迷惘。

“……你是想回家麽?”瑪利亞輕聲問。

“想,可是回不去。”小武歎了口氣,“也不知道如何回去。”

“沒有錢?”

“……和錢沒關係,和現實的種種全都沒關係。”

瑪利亞聽不太懂,也覺得自己不該再問下去了,隻能閉上嘴。

倆人沉默了很久,久到小武自己都覺得很尷尬。

他苦澀地笑了笑:“對不起,我和鷹翼一來,把你正常的生活也被打亂了。”

瑪利亞搖搖頭。

這是個淡金色頭發,深藍眼睛的漂亮女孩,但她身上的修女服裝,又嚴格地限製了她奔放的本性。

“你把我們藏在這兒,真的沒關係麽?”

“沒關係,我是德國人,他們不敢把這裏怎樣。”瑪利亞說完,深藍色的眼睛黯淡了一下,就仿佛說錯了話。

“怎麽了?”

“……我很想回德累斯頓。”她輕聲說,“在這裏看到的一切都太慘了,上周他們就在教堂裏槍殺了一個老人。”

“他們?日本人?”

“我也不知道是什麽人,活的人死的人全都不認識。隻幾槍就打死了,然後迅速把屍體移走,連射入牆壁的子彈都挖出來,再把牆壁重新填平,什麽痕跡都看不出,死過一個人……卻什麽都看不出。一群人麵無表情。”

小武默默歎了口氣:“這是個紛亂的時代,瑪利亞,如今哪裏都是這樣,哪怕屈從了也一樣會被殺戮,所以還不如不屈從。”

“……你也會殺人麽?”

小武搖搖頭:“沒有殺過人,我……”

“什麽?”

看出他表情的突然凝滯,瑪利亞有點好奇。

“不,沒什麽。”小武搖搖頭。

他殺過人。

潘佑和李平兩個堅持強國抗宋的忠臣良將,最終被他這個南唐皇帝下旨,砍掉了頭顱。

“嬤嬤……”

“嗯?”

“肉袒出降以保命,或者誓死抵抗,哪怕最終還是會亡國……這兩樣,哪樣更值得?”

瑪利亞望著他,小武這一段中文太複雜了,她一時領會不了其中含義。

“這個疑問在我心裏存了很多年。”小武輕聲說,他轉過臉,繼續望著暮色裏的細雨,他的目光隱藏著堅定,“可到現在我明白了,後者才是正確的。”

“果然,我沒有看錯你。”

有男子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小武一回頭,看見了鷹翼!

“進來一下好麽?有件事情想和你說。”

他說完,拖著病軀,轉身蹣跚著進了屋內。

小武跟著他走進屋裏,看著他重新回到床上。隻是幾步路而已,鷹翼已經疼得臉色煞白,但他的神情卻十分平和。

“想求你一件事。”他仰起臉,望著小武。

小武用手把門輕輕帶上,走到他床前:“什麽事情?”

“想求你幫我跑一趟,給某個人傳一句話。”鷹翼微微喘息了一會兒,才又低聲說,“我現在,走兩步路都很吃力,而且也不能出門。”

“沒問題。”小武點點頭,“明天我從安防站出來就去,我還可以先繞彎去買點東西,那樣日本人不會懷疑。”

鷹翼點點頭:“好的,隻要你在下午五點之前,到那個地方就行。”

“什麽地方?”

“宜興茶樓。”鷹翼說,“我等會兒畫張地圖給你看,很好找的。”

“嗯,然後?”

“五點左右你去那兒,二樓,靠樓梯口的一張桌子上坐著個老頭兒,你到了那兒,先不要做聲,拿兩個茶杯,放一個在你自己麵前,然後把另一個放老頭兒對麵,他若問你,你便說,這是祭奠亡友的。”

小武一邊聽,一邊往腦子裏記。

“接下來,老頭不會理你,但他會念兩句詩,記住,不管念得是多麽風馬牛不相及,你也要回答:好詩,好詩。”

“明白了。”

“然後,你要把最重要的一句話告訴他。”鷹翼壓低聲音,附在他耳畔說,“那句話就是: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

小武傻掉了!

看他那副呆呆的樣子,鷹翼有點急:“怎麽?連這都不知道?”

被他這麽一說,小武才慌忙道:“念……念過,呃,這詩是……呃,那個誰……”

“確切地說,不是詩是詞。”鷹翼用一種看笨蛋的眼光看他,“李煜,知道麽?李後主。這是他的《浪淘沙》。”

“……聽說過。”小武吞了口唾沫,“我念書不太多,句子一長就記不住。”

搞什麽鬼!

“咦?可剛才你還說寫過詩……”

“我……我那是胡說的。”小武尷尬地擦擦手,“我隻是聽人念過詩,自己沒寫過。”

“嗯,沒關係。”鷹翼笑笑,“沒關係的,念書太多反而不濟事,李後主自己就是個廢物蛋。”

那一刻,小武有一種衝動,他想立即拔腿走掉!

“好,那你念一遍給我聽: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

“簾外雨潺潺,呃……春意闌珊,羅衾不耐……

“羅衾不耐五更寒。”鷹翼又解釋道,“就是說,身上的衣服耐不住清晨的寒冷。”

“……我不喜歡這詩。”

“是詞,不是詩。”鷹翼糾正道,“我也不喜歡,但你明天要把這句話告訴那個老頭。好,再背一遍。”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

“很好。”鷹翼點點頭,“坦白說,這句詞,是要救好幾十條性命的。”

小武愕然良久,才道:“我……我會隻字不漏地傳達的。”

“那就最好。”鷹翼笑了笑,“李煜的詞是很好,隻不過,不合我胃口。”

《附錄》

1、“少年的中國沒有學校”,詩句來自台灣詩人李雙澤的《少年中國》,創作於因為傾向性明顯,曾經被台灣當局禁過。順便,請允許我向249嚴肅致敬~

2、軍統與中統,都是國民黨的特工機構,軍統boss是戴笠,中統是陳立夫陳果夫創立的。二者一直有內部爭鬥,抗戰期間,中統勢力主要集中在南京重慶和江西一帶,軍統則把持上海,不過在王天木事件之後,軍統就慢慢喪失了在上海的勢力地盤。

3、寫作的確是一種不折不扣的禪修,讓我看清自己這顆兵燹不斷的心。感謝所有給回應的讀者,尤其是激烈憤怒的讀者,從某個角度來說,我必須雙手合十,道聲多謝。

PS:髒話和主義之爭我會刪除,畢竟這是小說區,不是天涯。還有,德累斯頓那個是我弄錯了,謝謝提醒我的讀者,已經刪掉那句話了~


第七十九章 南唐來的“地下黨”
第二天上午,小武再次出現在日軍的安防站。他此行的目的除了換藥,就是陪著那個姓蒼川的少校聊天。

蒼川征一郎離開日本國內似乎很有些年頭了,而且缺乏可以交談的對象。他和小武說自己的手下都是一群不值得一提的蠢蛋,和他們說什麽他們都不知道。

“一群四國和東北野山裏來的土佬兒,連賤民都征召入內,敬語用得一塌糊塗,純粹是堵槍眼的廢物。”蒼川嗤之以鼻,他自己是大阪富豪家庭出身,母親則是名門閨秀,公卿華族嵯峨子爵的獨女。

“唔,簡單來說,公卿華族這種存在,就是連房事過後,一切都得女傭進來收輟的寄生蟲。”

蒼川竟然如此形容自己的母親,這讓小武大大的驚詫,然而很快他也明白了原因:一切正因為,自己是個外國人。

蒼川離開家族,參軍到國外打仗,身為家中幼子卻極瞧不起懦弱的貴族母親和身為關西巨富、隻知賺錢的父親。他希望自己能在軍隊裏爬上去,創立獨屬於自己的輝煌人生而不是站在家族的肩膀上。

隻是他選擇了一個錯誤之極的方式:他在侵略別人的國家。

當然,這一點小武不會當麵指出,因為無論蒼川在表麵上展現得多麽友好,他始終是個持槍的敵人,小武明白,對方隨時有權一槍崩了自己。

“我沒有什麽童年,就像良種賽馬反而會比一般的馬匹承受更多嚴酷訓練。從懂事的時候起,就知道自己是出生在什麽樣的家庭裏了。”蒼川笑了一下:“喏,就是那種將媽媽稱為‘母上様’(母親大人),每天恭敬地用法語問候家庭教師的家庭。”

小武默默無語,內心卻不自覺的唏噓了一聲。

他的童年同樣如此,宮廷禮節是與生俱來伴隨成長的,正式場合,父親要稱“父皇”,母親要稱“母後”,每日早起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問安,走到哪裏身邊都是宮娥與太監,稍有越軌的地方就會遭到申斥,說“不似皇子”……

“也許我不該和你說這些,唔,不過人總得說說心裏話才能舒服,對麽?”

他隻是能聽日語的一個樹洞,他不可能將蒼川的任何事情告訴別人,作為一個被占領國家的百姓,隨時可以被抹殺生命的螻蟻,小武恰恰是最好的傾吐對象。

被蒼川拉著嘰裏咕嚕講了幾個小時日語,從安防站出來,小武看看對麵銀行的大鍾,已經四點了。

今天他又弄到了一點磺胺,可惜止疼片不能再要了。

握著瑪利亞昨晚給他的一點點錢,小武沿著街道慢慢溜達,這是虹口一帶,離鷹翼告訴他的地點還有些遠。

一邊走,小武一邊想著鷹翼昨晚叮囑過他的那些話,還有那句“簾外雨潺潺……”

這是最讓小武哭笑不得的事情。

他從來不知道自己當年寫下的這十幾個字,成了他人溝通秘密的工具,而且現在他充當的幾乎是個地下黨的身份了。當然,小武對此並不反感,但是自己的作品被別人加入了不可知的神秘含義,作為作者本身,會感到困惑也很自然。

而且,居然是這首在他“後主”生命即將結束時,於極端苦痛的狀態下寫成的詞……

到如今,那種內心滴血、絕望如灰的心境,他依然沒能忘記。

在“黃天源”糕點店買了兩塊粘粘的米糕,小武七拐八彎又走了半個多鍾頭,才到了那家“宜興茶樓”。

走進店裏,他能聽見裏麵的電唱機在放評彈:“想你千裏迢迢真是難得到,我把那一杯水酒表慰情……”

咿咿呀呀的調子婉轉流暢,與現代音響播放的流行歌曲比起來,另有一種風味。

喝茶的客人並不多,小武直接上了二樓。就在樓梯口拐角處,他看見了那個老人。

那是個六十上下,又矮又胖的老者,頭上有禮帽,戴著一副老花鏡,身上藏青的舊袍子很有些年頭了,但還算整潔,整個人看起來就像個退了休的賬房先生。

“賬房先生”正拿著一本線裝書,看得津津有味。

當目光落在書名上時,小武在心裏長長哀歎了一聲。

那是一本明萬曆呂遠刊本的《南唐二主詞》。

但是走到這兒,想再回頭已經不可能了,小武隻得硬著頭皮,在老者身邊坐下來。

那一瞬,他感覺有一道冷冷的目光投向自己!

但再一關注,老者的目光已經回到他的書上。

小武放下米糕,他拿過兩個茶杯,在自己麵前放了一個,然後把另一個放在了老者的對麵。

他提過茶壺,將兩隻茶杯全都倒上了茶水。

“咦?這是為何?”老者指指對麵的茶杯,“還有人來?”

“沒有。”小武搖搖頭,一笑,“祭奠亡友罷了。”

老者深深看了他一眼,又轉頭去看他的詩詞本子,然而過了一會兒,他忽然用吟哦的調子,朗聲念道:“小樓吹徹玉笙寒,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小武差點沒把茶噴出來!

“好詩,好詩!”嘴裏雖說著好詩,小武的表情都快哭出來了。

“這位小兄弟,似乎也是熟讀詩詞的人,那你看來,後主詞裏最好的是哪一句?”

“莫如‘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最佳。”

說完這句詞,小武神情緊張地盯著老者,然而對方卻不慌不忙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水。

“鷹翼在何處?”他忽然,低聲說。

“受了傷。”小武鬆了口氣,“我給胡亂做了手術,取了子彈,現在動彈不得。”

老者一怔,慢慢微笑起來:“你救了他。”

“總不能眼看著他被殺死。”小武疲憊地笑了笑,“況且之前他救過我。”

“是麽。那你是他的……”

小武正想開口,忽然身後人影一閃,一個人坐在了那張沒人坐的椅子上!

小武嚇得差點把手中茶杯跌在地上!

來人竟然是蒼川!

四下裏,寂靜無聲,小武身邊的老者倒還鎮定,雖然麵前忽然多了個日本人。

“真巧,沒想到在這裏遇到你啊,陳君。”蒼川還是一副笑眯眯的樣子。

壓抑住快跳出嗓子的心髒,小武吞了口唾沫:“……是夠巧的。”

“不好意思,看你們談得很開心,我也忍不住上前來了。”蒼川看看麵前那杯茶水,“怎麽?你們在等人?”

小武想否定,但一時說不出話來。

“陳君,可否介紹一下你這位朋友?”

小武看看老者,一時支吾:“呃,這位……他……”

老者鎮定地摘下禮帽:“老朽龍雨生。”

“這位是蒼川中佐。”小武趕緊說,“呃,這兩天我一直在安防站治療傷勢。”

他給老者看不便的胳膊,小武唇青麵白的臉色,已經把他內心的恐懼展示無遺。

“你們在談什麽?”蒼川毫不客氣拿過老者手裏的本子,翻了翻,“哦,李後主,我知道他。”

他的中文不算好,音有點古怪,但字都咬準了。

小武勉強笑了笑:“我和這位老先生在談詩詞,都是巧遇。”

蒼川點點頭,他衝老者揚了揚手裏的書:“不介意將這本書送給我吧?龍先生?”

龍雨生搖搖頭:“盡管拿去好了。”

蒼川將書塞進懷裏,他站起身,看看小武:“陳君,我正好有車,可以送你回教堂去。”

他的笑容有說不出的含義,平淡的語氣裏隱含著壓迫。

小武沒有辦法,隻得站起身來,衝著龍雨生一抱拳:“先告辭了。”

“後會有期。”

跟著蒼川下了樓,小武覺得背後的衣服都被汗水浸透了!

上了車,開了一陣,蒼川忽然冷不防問小武:“你認識那人?”

小武搖搖頭,用日語說:“不認識,我是去聽評彈的,今天有《珍珠塔》呢,我就喜歡聽那個。”

“那你怎麽和他說話?”蒼川一雙眼睛冷冷盯著他。

“呃,是路過,我上樓時,聽他在那兒念詩念錯了,你知道,這個……按說,李重光與其父李……李璟,都是詞人。”小武結結巴巴地說,“可是剛才那位龍先生,把他們父子倆的詞給弄錯了,你知道,小樓吹徹玉笙寒是李璟的,紅了櫻桃綠了芭蕉那是李煜的,這……這根本不是一個人的作品,可是他在那兒胡亂念……”

人的眼睛能辨真假,看出小武說的完全是真話,蒼川的表情漸漸釋然:“就為了這個?”

是啊,我不喜歡人家念錯詩句,走到半路聽見了也會不管不顧去糾正,我就這習慣。”

“原來是個書呆子……”

“啊?”

“沒什麽。”蒼川揮揮手,“你真的不認識那人?”

“他說他叫龍雨生

“是不是挺意外?像他這滬興商會的會長,上海灘的商貿巨頭,居然沒想到在這兒碰上。”蒼川冷笑,“此人極難對付,有人說他是軍統,又有人說,其實他和共產黨往來密切。”

小武嚇了一跳!

“……不該惹這個麻煩,早知道就讓他自己念錯好了。”

蒼川笑了笑,卻不再答話。

車停在教堂門口,小武下車,直到目送那輛車絕塵而去,他才喪魂落魄走進教堂。

小武見到鷹翼的第一句話,就是“我被蒼川跟蹤了!”

鷹翼的臉色也變了:“事情辦得怎麽樣?”

“該辦的都辦了,對方,那位龍先生正問你眼下如何,蒼川就出現了。”小武擦擦額頭的汗,“他還把龍先生那本《南唐二主詞》給硬拿走了,恐怕懷疑那裏麵有什麽機密。”

鷹翼搖搖頭:“那本書裏應該沒什麽秘密,最大的秘密我已經借你的口告訴龍雨生了,應該不要緊。”

小武想了想,還是小心翼翼地說:“鷹翼,蒼川說,龍雨生是軍統。”

鷹翼笑了一下:“他那麽認為就最好。”

“但蒼川也說,龍雨生有可能和共/產/黨來往密切……”

“……”

看出鷹翼神情的變化,小武有點後悔自己的多嘴。他站起身,從口袋裏掏出藥片:“這是今天的磺胺,對不起,止疼片我沒弄到。”

鷹翼搖搖頭:“你已經幫我很多了,該說謝謝的是我。”

小武挨著床坐下來,訕訕道:“我總覺得今天……好像把事兒辦砸了。”

“沒有,話傳到了就算成功。”

“我明天還得去見蒼川,或許可以從他嘴裏套點什麽出來。”

“不,你不要那麽做。”鷹翼搖頭,“一旦察覺你有企圖,日本人不會善待你的。”

小武沉默了很久,才說:“你傷愈之後還能去找你的組織,我卻不知道去哪兒好,要我陪鬼子聊一輩子天麽?還不如他一槍崩了我來個幹脆。”

鷹翼看看他:“聽起來很複雜?能說說你的過往麽?”

“抱歉……不能。”

“哦,那算了。”鷹翼說,“我忘記你也是有秘密的人。”

小武笑起來,他站起身:“我去拿晚餐。”

“啊……小武,少拿一點,我們倆分多了瑪利亞的食物,她會不夠吃的。”

“知道,沒關係,我今天吃米糕,”小武笑了笑,“黃天源的。”

那天晚上分食物的時候,瑪利亞問小武,下周她離開中國,他打算怎麽辦。

小武咬著那塊米糕,半天沒說話。

“或者,我這裏還有一些錢……”瑪利亞小心翼翼地說。

“不,不要都把錢給我。”小武搖搖頭,“我會去找工作的。你走了,鷹翼傷愈也會離開,到時候我無牽無掛,總能找到活下去的辦法。”

“那你往後,有什麽打算?”

“往後?……”

他覺得這話題實在太痛苦,索性站起身:“我去把教堂打掃打掃。今天一天在外麵都沒幹活。”

身為雜役,哪怕是個假的,也得正經幹些活,小武覺得自己吃了瑪利亞的麵包,總不能什麽事兒都不替人家幹。所以清洗鷹翼換下來的帶血紗布和衣服,打掃教堂,上街跑腿買食物和整理日常用具……就全都是小武的活計。

他做不到無功受祿。

拿著掃把走進教堂,他從最後一排開始掃起,傍晚的教堂沒有什麽人,隻有一個穿黑大衣的坐在第一排,虔誠地垂著頭,他的禮帽邊緣壓得低低的,讓人無法看清臉孔。

小武並未關注對方,隻是彎著腰,耐心掃著地上的塵土,間或把歪了的座椅扶好。

外麵雨還在下,恰是雨季,這種濕漉漉的江南天氣通常都要延續半個多月。教堂此時的光線,已經非常黯淡了。除了前排坐著的那位和小武之外,再沒有第三個人。

不多時,小武打掃到了前麵,他沿著那人所在的排頭,一點點往裏挪。

在經過對方身邊時,他忽然,清楚地聽見了對方的低語:“我是真葡萄樹,我父是栽培的人,凡是屬於不結果的枝子,他就剪去;凡結了果子的,他就修理幹淨,使枝子結更多的果實……”

小武手裏的掃帚陡然停住!他直起身,驚異地瞪著那人,絕不是因為這段福音書,而是因為那聲音!

然後,他就看見那人摘下原本壓得低低的禮帽,衝他淡淡一笑:“以聖父聖子聖靈的名義,小武,能告訴我你到底在搞什麽鬼麽?”


第八十章 救援者駕到
小武怔怔看著那人,忽然怒火不打一處來!他掄起掃帚:“搞你媽的鬼!把我一個人丟這兒居然還來問這種問題!”

對方笑嘻嘻招架住他的掃帚:“喂喂,天父麵前,不可動粗。”

“天王老子麵前我也不管!”小武喘著粗氣,忽然,就笑起來,“*****的,總算是想起我來了……”

“又罵人!天啊你變壞啦!”

“怎麽?沒有我你們都很寂寞吧方隊長?”

方無應搖搖手裏的帽子:“真要命,人說三日不見當刮目相看,我刮得都快要成瞎子了,怎麽年的壓力過大,終於讓你精神變異了?”

“你他媽的才精神變異!”小武又想掄掃把,但這時胳膊上的傷終於疼痛起來,他扔下掃把,用手捂住傷處。

“怎麽了?”方無應察覺不對,趕緊問。

小武咧咧嘴:“……鬼子賞給我的。”

他說完,又忍不住嘶嘶抽了口冷氣。

“傷得很嚴重?”方無應的表情也嚴肅起來。

“子彈穿過去了,留了個窟窿。”小武勉強笑了笑,“算是沒要我的命——你們怎麽才來?”

“確切地說是隻有我過來了。”方無應解釋道,“人越多越難搞,而且我和蘇虹也找出問題的根源了。”

“怎麽回事?”

“無線電太多了。”方無應聳聳肩,“這就是原因。不管是收音機的無線電還是國共兩黨的諜報無線電,都對聯絡造成了嚴重的幹擾。所以在古代就沒這個問題。”

“至少這一趟不是完全無價值。”小武說,“而且這個階段的屏障我也加固過了。”

“儀器呢?”

“我不敢隨身攜帶,所以處理完,就藏在不遠處的貧民窟裏了。”

“沒關係,天路曆程即將結束,”方無應安慰道,“反正今晚就把你帶回去。”

“啊?不行……”

“怎麽了?”

小武怔了怔,才說:“現在沒法走。”

接下來,他就將在這邊遭遇到的一切,一五一十全都說給了方無應聽。

“鷹翼的傷還沒好,動彈不得,我這麽一走,蒼川肯定起疑心,到時候自然會派人來搜查教堂,一旦鷹翼被發現,連瑪利亞都脫不了幹係。”

那樣,一害就害了兩個人。

方無應躊躇了片刻,點點頭:“那咱們就在這邊多耽擱一些時候,蘇虹和雷鈞辟開的特殊通道應該可以維持幾日。”

“過兩天就差不多了。”小武說,“先來見見他們吧。”

他說完又停住,上下打量方無應。

“怎樣?挺不錯的吧?”方無應有點得意,伸手彈了彈黑大衣上不存在的塵土,“像個混跡上海灘的濁世佳公子?”

“不像佳公子,像個壞蛋。”

“……”

身後跟著一臉鬱悶的方無應,小武倒是顯得神采飛揚,兩天以來的絕望和悲觀一掃而空。

“……我哪裏像壞蛋啦?這明明是四十年代淪陷區最時髦的打扮!”

“四十年代淪陷區最時髦的全是壞蛋。”

“喂!……”

小武帶著方無應進教堂裏麵,將他介紹給瑪利亞和鷹翼。方無應不止帶了藥物,還帶來了一些食物。

“他們都疑心你在此地忍饑挨餓苦不堪言,所以塞了我一堆吃的。”方無應從攜帶的包裏取出食物,雖然都是壓縮食品,但都撕去了外包裝。

“太好了,這下不用再分瑪利亞的口糧了。”小武興衝衝地拿起食物嗅了嗅,又遞了一包給鷹翼,“今晚餓了就吃這個吧,營養足也管飽。”

瑪利亞對於的表哥”終於找到了此地感到非常高興,鷹翼卻始終是一副冷淡淡的樣子,隻簡單和方無應打了個招呼。

“對了,我還帶來了這個。”方無應掏出良民證遞給小武,又低聲說,“雷鈞叫技術部趕工做的,你看看像不像?”

小武掏出從死人身上搜到的那張良民證,兩相一比較,分毫不差,連鋼戳都看不出區別。現代激光偽造證件的技術已足夠讓上世紀的人震驚了。

“很好,這太好了。”小武說,“不過我還是得用陳天興的良民證。”

他將寫著自己名字的良民證遞給鷹翼:“給,你就用這一張。”

鷹翼接過小武那張良民證,反複看了看,沒吭聲,塞進胸口。

“這東西晦氣,可如今沒了它又不行。”方無應說完,又拍拍鷹翼,“小兄弟,傷口給我檢查一下。”

鷹翼遲疑地看看小武,小武說:“讓他看看。他帶的藥物比較齊全,這方麵經驗也比我充足。”

小武這麽說了,鷹翼才躺下來,解開衣服。

瑪利亞捧著方無應帶來的食物,欣喜萬分地去廚房煮東西,她很高興今晚大家全都可以吃個飽了。

方無應仔細檢查過了鷹翼的傷勢,他直搖頭:“……小武,你當時是在挖子彈還是在挖煤?”

小武很尷尬,他有點臉紅:“我沒給人做過手術呀,又不像你們學過專業的急救。”

“果然還是發炎了。”方無應總結道,“沒吃消炎藥?”

“……隻弄到一點磺胺。”

“幸虧我來了,不然他這傷過兩天得爛透。”方無應哼了一聲,“到時候,就算給他弄來天皇簽字的良民證他也走不了了。”

“……如果給我那種東西,我還不如當時腸穿肚爛。”鷹翼忽然打斷方無應的話。

方無應愣了一下。

“他是不太熟練,但他救了我的命。”鷹翼有點不悅地繼續說。

方無應笑起來,他眨眨眼:“小兄弟,幹嘛那麽激動?人太激動了容易出亂子。”

“嗯,您說得沒錯。”鷹翼故意說,“養尊處優的人才有權利不激動,正因為不肯激動的人太多,這個國家才會是這個樣子。”

方無應怔了怔,笑笑卻沒說話。

後來出來,小武有點惴惴,他和方無應說,鷹翼脾氣是有點不大好,不是那種性情隨和的人。

“唔,恐怕是看我這身打扮不太順眼。”方無應無所謂地聳聳肩,“大概把我當成剝削人民的階級蛀蟲了。”

“哦,有可能。”小武也笑起來,“而且他也看不慣你這麽快活。”

“快活?我很快活麽?”

“至少情緒明顯不夠沉重。”小武想了想,“明白吧?你身上缺乏那種……怎麽說?普遍存在的有關民族與國家的悲痛感。”

“……你難道看起來就很沉重?!”

小武抬抬胳膊:“我的胳膊重得抬不起來。”

“……呸。”

“算啦,21世紀的新新人類總會和半個世紀前的老家夥有代溝的。”

“胡說,什麽21世紀的新新人類?我明明是四世紀的老家夥!”方無應非常不滿,“我比他老多啦!”

“喂,你這是哪門子計算法?”

“好吧,就算純生存時間我也比他長,再說我也是黨員好不好!中共黨員!今年剛評的優秀!”

“噓!不要命了?在這兒還那麽大聲……可人家說不定三十年代就加入了黨組織,人家是老革命了,你算什麽?黨齡還不到五年的小毛頭……”

“好吧我比他晚了七十年,於是這就成了歧視新同誌的理由?毛主席都說了對同誌要溫暖!對古代來的同誌更得溫暖增加百分之二十!”

小武笑起來:“不管怎麽說,成長環境不同,所處時代不同,抗日青年看方隊長你不順眼,也是可以理解的。”

方無應沒出聲,但是過了一會兒,他忽然笑了笑。

“呐,小武。你知道麽?我特別討厭‘苦大仇深’這四個字。”方無應說,“那種時時刻刻把自己化身為仇恨的符號,除了仇恨,別的什麽東西都沒有……那種簡單到極點的樣態,我非常不喜歡。”

小武走到剛剛扔下的掃帚跟前,彎腰撿起掃帚:“嗯,我明白。因為那是你自己的過去。”

他說完,回到椅子跟前,繼續剛才沒掃完的部分。

方無應點點頭:“我個人曆史中所包含的仇恨,當然不能和如今全民族對日本人的仇恨相提並論。但關鍵不在於此。我不願將仇恨簡單化、教條化,我吃過那樣的虧,那樣反而會給頭腦靈活的敵人以可乘之機。”

“鷹翼已經很不錯了,真的。”小武一邊掃地一邊說,“至少他還沒把我當漢奸殺掉。”

“說來,明天你還得去安防站?”

“當然。就算前麵有刺刀等著,我也得去。”小武放下掃帚回頭看看方無應,“這次來,帶了武器沒?”

方無應點點頭:“時期比較特殊,帶上以防萬一。”

小武沒再做聲,於是在某個原本不應有疑問的點上,倆人達成了默契的一致。

作者PS:

今天是光棍節~我僅代表我筆下的這一大群光棍們,向各位光棍讀者致以節日的問候~~~

另外,感謝鬱寒楓、周妖瞳是肉包子感謝你們的打賞o(∩_∩)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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