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舒湘醫生的心理谘詢 (A)
天陰沉沉的。綿綿秋雨下了三天,到今日為止雖然停住,秋空卻依然未放晴。
下午四點。
方無應看了看手表,離會麵時間還有三分鍾。他吸了口氣,往研究所的東樓走去。
研究所解放前是租界裏的德國領事館,文革時期曾受到過衝擊,不過前兩年經過文物建築的重新整修,恢複了原貌。這裏的外觀與內部裝潢,多少和普通國內建築不太一樣,方無應有段時間對西洋建築很感興趣,這座具有小圓尖塔的典型德國建築,他曾經給拍過無數照片。
事實上,他對這裏的特殊感覺,並不是源於其異域的建築風格。
進了東邊那棟樓,直接上樓梯,如每一個人員不多的辦公樓,建築內部靜悄悄的,除了自己的皮鞋在木質樓梯上發出的輕響,方無應聽不見別的聲音。
到了二樓的門口,他抬手輕輕敲門。
“請進。”溫和的女聲。
方無應頓了一下,伸手扭開金色的門球。
那是一間不算大的屋子。
進門,靠牆放著褐色的素雅長沙發,小方玻璃茶幾,一個電暖爐。淨色的牆壁上是一副油畫:靜靜的白樺林小徑。沙發對麵,是一張高背軟椅,罩著飛蛾般細碎蘭花花紋的墨綠色椅罩。
舒湘正站在沙發旁,對著他微笑。
“很準時。”
“我一向準時。”
在關上門之前,方無應將門球上的牌子轉到“有客在內”。
“啊,多謝。”舒湘說著,轉身到櫃子前,拉開玻璃門,“喝點什麽?抱歉,我這兒沒有好茶葉。”
方無應笑了笑:“隨便什麽——別是果汁可樂的就成。”
“有蜂蜜柚子茶。”舒湘笑道,“養顏的,呃,不討厭吧?”
方無應在軟椅上坐下,他摸摸沒刮太幹淨的臉,“別人說這話我還不至於翻臉,可如果是你,我就要考慮一下。”
舒湘笑。
她走到水壺前,倒了大半杯熱水,然後轉身遞給方無應。
“五年沒見了,你還是原來的樣子。”她仔細打量方無應,“居然一點沒老,真是妖怪。”
“好吧,我駐顏有術。”
舒湘再次笑起來。
她四十歲上下,膚色白皙,微有點胖,但體形並不離譜。五官平淡,打扮也毫無華彩之處,卻自有一種魅力,讓人甘心放下防禦,願意與之親近。舒湘屬於這樣一種女人:她們臉上每一根線條都表現出一種獨特的魅力並含有深意,一顰一笑不是說明什麽,就是掩藏著什麽。
“看起來過得不錯。”舒湘回到沙發前坐下,“比我想象中要好很多。”
方無應抱著杯子,看著她,他眨眨眼:“你指哪方麵?”
“整個,從頭到尾。”她做了個手勢,“其實我有些擔心,怕一打開門,就看見一個焦慮症的典型站在麵前……”
方無應說:“你對你自己沒有信心,舒湘。”
“多少有一點。”舒湘笑眯眯地點點頭,“幸好所有的谘詢對象,都比我要自信和堅強。我一直為此驕傲。”
方無應放下杯子,他眯起眼睛看著舒湘:“你是否在提醒我,如今已不複當年?我已經沒有崩潰的資格了?”
“是麽?你那麽想?”舒湘仍然笑眯眯的。
“要麽,就是你期望看到一個再度壞掉的我,然後你又可以‘大顯身手’?”
舒湘笑得更愉快:“你認為我渴望這種大顯身手的機會?”
方無應無所謂地搖搖頭:“我不清楚。而且事實上,如果不是萬不得已,我並不想再次聯係你。”
“為什麽?”舒湘收起笑容,溫和地望著他,“為什麽不肯聯係我?”
“那讓我感覺糟糕。”他輕輕咧了一下嘴角,“讓我覺得自己……嗯,覺得自己又不行了,又需要依靠他人了,又成為了某種……某種人質。”
“也就是說,並不是事情本身出現問題,而是這種恐慌,讓你不適?”
方無應仰著臉,看著天花板,他想了想,點點頭:“很可能是這樣。但是當你約定了時間,我還是覺得如釋重負……好吧,我承認我又為這種如釋重負責怪過自己。”
“我在被繞暈的邊緣呢舒湘又笑了,“你數一數,裏麵有多少重對你自己的否定?”
“你不可能繞暈。”方無應聳聳肩,“我所認識的人裏麵,最不可能被繞暈,遇事最不可能驚惶的就是你了。”
“你把我說成了神仙。”舒湘安詳地說,“我也是個普通的人,連兒子發燒我都會害怕。”
方無應笑了笑:“哦,那的確是我的幻覺了,也許你提供給我的各方麵信息,就是那樣子的。”
“真的沒有我軟弱的印象麽?”
“……似乎隻有我自殺那次,你的反應不夠平靜。”方無應笑笑,“最近我常常想,是不是你也有救不了我的時候。”
舒湘一愣:“哦,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梁所長剛開始讓我負責你,那段時間我的確壓力很大。”
“看來此事對你印象並不深刻,可當時你的情緒波動很大——比我的情緒波動還大。”
舒湘微微一笑,她擺了個很舒適的坐姿:“我到現在也不能保證,情緒不隨著谘詢對象的狀況改變而改變,但是的確,比十幾年前好多了。”
“就是說,如果我再自殺,你照樣會睡得很好?”
“不,我會理智地排列出各種應對之策,而不是一味自責驚惶,把時間和精力完全消耗掉,那樣反而無助於解決問題。”
方無應默默點了點頭。
“近來你想過自殺?”舒湘問,“不,我不是說具體實施方案,而是指,你是否經常想到過這個抽象的話題?”
方無應搖搖頭:“是因為此事隻和你有關——我最近想要聯係你,所以那個過往才又浮上心頭。”
舒湘點點頭。
“其實關於自殺的方案,我在十幾年前就已經設想得很周全了。”他笑了笑,“甚至研究了納粹如何殺猶太人。如果我能弄到一小塊氰化物,壓在舌頭底下,像他們殺死流浪貓一樣簡單。或者用針管注射也行,隻要往血液裏注射一些空氣,幾秒鍾之後一切就結束了。”
“為什麽當時會去想這些?”
“因為很累,你知道,那時候我……我非常用力,但在這個世界裏,我還是找不到目標,像一直不斷把臉抬到水麵上呼吸一樣累,不知怎樣才是個盡頭。”方無應停了一下,又說,“就像被拋棄在超市和遊樂場的孩子,因為父母已經不知道該怎麽辦了,不是拋棄他們,就是和他們一同結束。”
“真的沒有別的辦法麽?”
方無應沉默了一會兒:“或許應該有。”
舒湘想了想:“你剛才提到的那個比喻,我很感興趣。”
“把臉抬到水麵上?”
“不,關於被遺棄在遊樂場的孩子。”舒湘盯著他,“我很好奇,為什麽你會提出這樣的比喻。”
方無應怔了一下,他的身體慢慢往後靠:“……你是說,我在自我帶入?因為我就是這樣被我父親遺棄的?”
“你覺得呢?”
“我……很討厭遊樂場。沒緣故地討厭。”方無應慢慢說,“大前年去香港旅遊。我陪著李建國的孩子去過一次迪士尼。那是唯一一次進遊樂場。”
“感覺怎麽樣?”
“討厭,非常厭惡,從心底裏憎惡。”方無應想了想,“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忍受下來那幾個小時的,後來連李建國的妻子都看出我的不適,他們以為我生病了,所以讓我先回酒店。”
“為什麽?”舒湘問,“迪士尼裏頭,是什麽引起你的憎惡?”
“……太好了。”
“太好了?”
夢樂園,它可以實現你任何夢想,隻要你想得到的:玩具、珍饈、夢幻故事、公主王子魔法城堡……它都能提供給你,不,提供給孩子,滿足孩子的一切要求。”
“這有哪裏不對?”
“我以為你該知道為什麽。”
“……”
“忘記了麽?一開始,他是如何對待我的?”
到這裏,好像無意間碰到了某個關鍵的節點,倆人都停了下來。
那樣子,有點像多米諾骨牌將倒未倒的第一張。之前在外圈的徘徊,頓時顯得多餘起來。
舒湘默默看著他。
“……傾其所有,無論我想要什麽東西,都可以得到,那家夥最常問的一句話就是:還想要些什麽?我可以在那兒得到任何我想要的,珍貴的兵器,璀璨的珠寶,華美的衣物,各種珍饈……整個宮殿鋪滿了堆給我一個人的東西方無應諷刺地笑了笑,“可是為此,我也付出了高額的‘門票’。”
靜默的空氣,隻能聽見抽濕機在嗡嗡運作。黑雲再次上來,屋裏光線黯淡了,舒湘悄悄起身,擰開一盞橘黃的燈。
方無應輕輕呼出一口氣,他端起杯子,吞了口溫熱的柚子茶。
舒湘回到座位上,她想了想:“對於迪士尼,你還有什麽印象?”
他仰起臉又想了想:“……危險。”
“危險?”
“不知為何,我總疑心每一個遊樂設施背後,隱藏著莫名的危險——你也聽說過吧?遊客從過山車上摔下來。”
那是意外事故,不是每個遊樂場都會發生。”
“這不能說服我。”他搖搖頭,“危機重重,每一個令你愉快的節目背後,也許藏有致命的危機。”
“就是說,取悅的背後必然藏有傷害?”
“……也許。”
舒湘想了想:“對了,你剛才提到遺棄孩子的父母……”
“我在香港迪士尼的那幾個小時,經常聽見廣播尋找孩童:某某小朋友,你的父母正在某處等你,或者某某先生,你的孩子正在尋找你。粵語,英語,普通話,都有廣播。”
“那又如何?”
“我那時候就想,這些孩子,真的找得回來麽?而且為什麽會有那麽多孩子丟失?”
“那天是什麽時候?”
“正好是兒童節。”
“你覺得在兒童節的遊樂場丟失孩子,是不對頭的事情?”
方無應想了想:“我隻是不認為那些孩子最後都能被找到。”
“為什麽?”
“園內環境非常複雜,人很多,而且港台與內地的人都有,語言上也不通……”
“你為孩子與父母的重逢,設置了重重困難。”
沉默。
“那或許是因為,我並未與我的父親重逢,我甚至疑心他連廣播找人都不屑幹。”方無應的臉上,再度露出那種諷刺的笑,“也許那些父母也是如此,其實他們潛意識裏就想丟棄這些孩子……”
舒湘用手揉了揉額頭:你鋪陳了很多東西,它們的聯係非常隱晦而且複雜。”
“也許複雜到連我自己都想不明白了。”
“那麽讓我們回到最初:你提到過,自殺就如同,父母在遊樂場遺棄自己的孩童,而遊樂場又讓你想起了父親是如何對待你的。”舒湘說到這兒,想了想,“這是否代表,你放棄自己這件事,和你父親放棄你……”
“這是兩碼事!”方無應突然激動地打斷她的話,“別把我和他相提並論!”
舒湘默默看著他。
一時的激動,讓方無應的喘息有點不平,他扭過臉去,盡量讓自己平靜下來。
舒湘起身,拿起他的杯子,走到熱水瓶前。
她將續了水的杯子放在方無應麵前時,方無應輕輕說了聲:“……謝謝。”
“他將本該他來承擔的責任轉嫁到你身上,要你擔負起家國的危亡——那時你才十二歲,沒有什麽比將父母的責任轉嫁給孩子更可怕的了,那對一個孩子而言,無異於精神上的死亡。”
方無應閉上眼睛,靜默了一會兒,他再睜開:“我在十二歲的時候,已經死亡過了,是麽?”
他的表情平靜安然。
舒湘看著他,神情裏沒有讚同,也沒有否定:“你低估了人類的複原能力人對求生這回事,執著驚人。”
方無應懶懶攤開手,將它們枕在腦後:“於是我就抑鬱,就心理扭曲以殺人為樂,又抑鬱又變態的殺人狂魔——你不覺得我的解決方案很出色?”
舒湘笑起來:“人世間有幾個完全常態的人?來,拉出來我瞧瞧。”
方無應哼了一聲。
舒湘收起笑容,她將雙手交叉放在膝上:“那麽,最近引起你抑鬱的根源,有沒有找到?”
方無應沉默了一會兒,放下手臂,低聲道:“最近,常常夢見姐姐。”
舒湘盯著他:“是麽。”
“中秋的時候,去給她上了墳。”
“……知道她葬在哪裏?”
“怎可能。”方無應搖搖頭,“象征性的去了公共墓園。我最近……不安得很。”
“想起她,你覺得是因為什麽?”
“……從上個月開始,局裏在搞屏蔽修繕工作。”
“哦,是麽。老的屏蔽是梁所長在的時候設下的,有好些年了。該修了。”
方無應點點頭:“這次的維修項目是整體計劃,而且采取的是即時勘察。”
舒湘的眼睛裏,微微露出驚訝:“是麽,就是說得過去了?”
“……下個月,就輪到兩晉南北朝了。”
房間裏,再度陷入某種不可言的沉默中。
“你在怕什麽你在擔心什麽?”舒湘微微側著頭,看著方無應,“怕回去?怕再看見那一切?”
“不,並不是怕這個。”
“……陛下所患究竟為何物?”
那個稱呼一出來,舒湘就看見方無應雙眼閃過一道惡毒的光,他悄悄坐直了身體,握住了那個茶杯!
“……呃,輕拿輕放。”舒湘笑了一下,“我這兒杯子不多。”
“……信不信我真能砸出去?”
“好好,聖上恕罪,民女一時言語差錯。”舒湘仍然笑。
“孤家一向殺人不眨眼,你難道不知道?”方無應哼了一聲,把杯子歸回原處。
“這個嘛,文死諫武死戰,既然是心理醫生,在診所裏完蛋好像也蠻符合職業身份的。”舒湘說罷,擺擺手,“罷了,不開玩笑。明白你擔心的是什麽了。”
方無應不出聲,隻重重地呼吸了一下。
“如果真的那樣,你會如何?”舒湘盯著他,溫和地說,“如果李建國、於凱、小楊,還有雷鈞他們,真的像我剛才那樣,對你口稱‘陛下’…你會崩潰麽?”
“那麽,不是我瘋了就是他們瘋了。”方無應冷冷道,“可我不是在和你開玩笑,舒湘。”
“你擔心的,不就是他們發現了你的過去?”舒湘淡淡說,“那很恐怖,的確我雖然無法體會,但是類比起來,大概就仿佛麵對死亡一樣的。因為我也不知道死亡是什麽。”
直到她這麽說了,方無應的表情,才出現了細微的變化。
“……我甚至開始考慮辭職。”他低聲說。
舒湘溫柔地注視著他。
“不,不是辭職,我是軍人,該說是轉業。放棄他們,選一個別的地方生存,去一個都不知道我是誰的地方重新開始,反正公檢法部門隨便我挑,政府機構也可以,實在不行也可以出國做武官的,以前就有這種機會。我甚至開始責怪自己幹嗎要回來?幹嗎繞了一圈又要回到這個與之相關的地方來任職?”
“以為逃走了,就可以避開一切?”
“嗯,很無聊,可我就是這麽想的。鄙視我吧。”
“沒有人會鄙視你你已經做得非常棒了。”舒湘溫柔地說,“我常常覺得,你本身就是一個奇跡。”
“現在來誇我,是不是有點晚了?”
“我不是誇你。”舒湘搖搖頭,“見過最嚴重的抑鬱症患者麽?深度抑鬱的那種。除了躺在床上,什麽都不能幹,眼珠都無法轉動一下,如果不管他們,最後他們會爛死在某處。”
“……”
“……還有那些自殺者,這個我不說了,你有過這種經曆。雖然事情過去十多年了,可我真慶幸你能闖過來。”她笑了笑,“你看看,你現在多麽出色,真的是當年那個垂死的皇帝麽?”
“可是我現在最擔心的,就是失去這一切。”方無應忽然啞聲道,“這是我花了十年功夫,一點一滴積累起來的,我不能眼看著它一夜之間……化為烏有。”
“誰說的?誰說它定會化為烏有?”舒湘盯著他。
“……他們知道我是誰以後,還會像現在這樣看待我麽?還會把我這個‘隊長’當作他們的自己人?他們……難道不會在心底竊笑?或者……”
“為什麽他們會笑你?誰又給過你這種證據?”
“……可我聽得見。”方無應盯著牆麵,一字一頓地說,“我覺得,它就快要響起來了。”
你在把什麽時候的嘲笑,搬到你現在的耳畔來?”舒湘繼續溫柔地問,“此刻,隻是此刻,你究竟活在什麽時間裏?”
再次,深深的沉默。
牆上的鍾一點一滴往前走,長針還差一格指向十二點。
“一個小時了。”
舒湘看看鍾,點點頭:“嗯,真快。”
她起身去書櫃,從裏麵抽出一本書:“給你的。這是70年代企鵝出版的一套精裝,印製比如今的好許多。”
“多謝。”
“喜歡希刺克厲夫?”她笑笑。
方無應沒回答,他端起杯子,把裏麵的水喝光,然後放下杯子,站起身:“又把舊東西翻出來了。真不知道是好是壞。”
舒湘也起身:“如果它還沒好,翻出來就是正確的,不然潰爛在裏麵,更可怕。”
“也許吧……走了。”
“外麵下雨,開車小心。”
走到門口,方無應停住,轉身看看舒湘:“……我不得不承認,你還是起到了作用。”
“什麽作用?”舒湘的臉上,露出頑皮的表情,“阻止了陛下大開殺戒?小民功勞不小。”
方無應苦笑了一下:“我是說,你起到了堤壩的作用。”
“哦……”
“如果沒有這道堤壩,我說不定會衝毀一切。”
“那麽未來的目標就是,沒有堤壩,你也不會衝毀一切。”舒湘說,這也是我最終的願望。”
方無應靜靜注視著她,他輕輕道:“再見。”
“下周見
拿著車鑰匙,走下樓梯,一直來到樓外,方無應又回頭,看了看二樓的玻璃。
鵝黃色的窗簾依然拉著,燈影下,有女性伏案的身影。
“一切都是弗洛伊德的錯,是麽?”他的嘴角,露出一絲自嘲的笑。
細雨打在男人的臉上,冰冷而溫柔。
第四十二章 各自的湧動
後來蘇虹和雷鈞說了袁崇煥的事兒,雖然她的所作所為真可以算是膽大亂來,但雷鈞卻並未說什麽,就連報告裏也沒過多提及。
蘇虹想,可能因為雷鈞是個佛教徒的緣故。
雷鈞信佛,全局都知道,袁崇煥那一場獨白,他聽在耳朵裏,大概“與心有戚戚焉”。
至於那根金釵,最終還是被蘇虹留在了明代,並未帶回來。
雷鈞後來知道了,問她幹嗎不帶回來,金屬製品和玉質不同,不見得會引起頻率紊亂。
“帶回來幹什麽呢?交公還是自行贖買?買下來幹嗎?我又不是長頭發,平日也不能拿來用。”蘇虹搖搖頭,“當硬通貨保存?等到經濟崩潰的時候拿出來保命?”
雷鈞笑:“何至於,可以做裝飾嘛。周皇後不也說是出嫁時用麽?”
“第一,天知道我出嫁是哪年,第二,大喜之日佩戴末代皇後所贈之物,會不會不吉利?”
雷鈞搖搖頭:“你這就不對了,怎麽能歧視人家末代皇後呢?人家是好心。”
蘇虹擺擺手,“我知錯了,算我沒說。”
“再不濟,拍藝術照的時候可以用。”
“……行了吧你,別惡心我了。”蘇虹哼了一聲,“對了領導,下個月我要請一天假。”
“什麽時候?”
“可能16號左右。”蘇虹頓了一下,“去香港聽演唱會
“演唱會?真年輕。”雷鈞站起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什麽古怪樂隊……都沒聽說過。”
“你聽說過的樂隊有幾個?”蘇虹幹笑,“我敢打賭除了你一個樂隊也說不上來。”
雷鈞被她搶白,幹瞪眼沒話說。
“我知道,師兄你不喜歡這些玩意兒,可你好歹也換換口味行不行?看你車裏放的那些碟子,什麽啊都是,不是劉德華就是蔡依林……”
“打住!我聽什麽用不著你來批評。”雷鈞有些不悅,“以為人人都是方無應?在那上麵花錢如流水,買唱片跟買饅頭似的。”
蘇虹覺得這個比喻很可愛,她撲哧笑出來。
正說著,方無應敲門進來:“淩局呢?”
雷鈞指指屋內。
他往裏走了兩步,又停下來看看蘇虹:“幹什麽這麽高興?發錢了?”
“雷鈞說你買唱片跟買饅頭似的。”蘇虹笑。
方無應眨眨眼睛:“我沒覺得啊……”
“反正你們還年輕。”雷鈞懶懶道,“而且都沒拖累,花錢當然無度。我還有個孩子……”
“誰說我花錢無度了?”方無應不願意了,“我可是很有計劃的!”
他嘟嘟囔囔進了淩涓辦公室。
雷鈞笑了笑:“騙誰?他能有什麽計劃?又不用還貸又不養孩子,攢錢也是為了出去玩。”
“有錢比沒錢好。”蘇虹聳聳肩,“至少能替我出演唱會的票。”
雷鈞一愣:“你和他一塊兒去看演唱會啊?”
蘇虹也愣:“……怎麽?不批準?”
“呃,怎會。”雷鈞撓撓頭,“是好事兒,比一個人去強。”
“什麽話。”蘇虹有點不悅,“不要想歪了,大家都是叉團粉而已。”
“叉團?”
“就是剛才我說的那個日本樂隊。”
“都是同好,就幫出票錢?”雷鈞故意問,“這倒是稀罕,怎麽沒人幫我出劉德華的演唱會門票。”
“你根本就不會去聽好不好!”蘇虹恨恨道,“真把票塞你手裏你照樣推三阻四的,說什麽那是年輕人去的地方啦,怕發生踩踏事件啦……害得我去年白買了兩張票。”
“咦?那張票不是換了小武去了麽?”
蘇虹不說話了。
那次她本來是想拉雷鈞去,結果雷鈞死活不肯,沒辦法她隻得把票給了小武,結果小武聽了一半沒興趣,就找借口溜掉了。
小武根本就不喜歡劉德華,他喜歡的全都是聽不懂的國外音樂。
很讓人鬱悶的一件事,若不是雷鈞提起,蘇虹真想把此事從記憶裏抹除。
“看起來不錯。”
“什麽?”蘇虹悻悻問。
“方無應。”雷鈞忽然壓低聲音,“多金,英俊,碩士,而且絕對有背景……”
“我雙手讚同你娶他。”蘇虹咬牙道,“方無應本來就喜歡蕾蕾,你們絕對比斷背山那對更幸福!”
“傻丫頭,我是說你啊……”
“跟你說了是因為同好!”
“同好?人家無緣無故請你去香港聽演唱會?”雷鈞像猜中了似的,很有些得意洋洋。
蘇虹不響,過了一會兒,她說:“是有點怪怪的……”
“是吧!”
“雷鈞,真不是你想的那樣。”蘇虹說,“我覺得,他請我去聽演唱會,另有別的原因。”
雷鈞看她神色那麽嚴肅,也愣了:“什麽原因?”
蘇虹咬著鉛筆頭,思索了一會兒:“我總覺得這趟去明朝,他回來之後就有心事的樣子。”
“心事?和明朝有啥關係?”
蘇虹搖搖頭:“我哪裏知道。就是在回來之前,他突然和我說去看演唱會的事兒,還說他出錢。”
“什麽時候?”
“我們從周皇後的房間出來,準備回收的時候,其實等回來再說給我票也不遲嘛。”蘇虹說,“當時他那副樣子,怪怪的……”
“怎麽個怪法?你怎麽感覺?”
“覺得……好像他在害怕著什麽,很惶恐。”
“方無應?!”
“是吧,奇怪吧。就是那種急需人幫助,急需人站在他身邊的感覺……”
“……”
“見鬼了,就好像我如果不答應他,他就特別的……呃,怎麽說?惶恐?痛苦?崩潰?大概就是這樣的。好像人在絕望驚惶下,很自然的反應,抓著最後一道防線。”
“因為周皇後?周皇後很可怕?”
“怎麽會。”蘇虹白了雷鈞一眼,“十六、七歲的半大女孩子,哪裏可怕?”
“唔……”雷鈞想了一會兒,搖搖頭。
“其實當時真的很危險,本來他還拿著刀威脅周皇後。可等我把侍衛騙走,再回來看,他的刀也收起來了,喏,就呆呆站在床邊看著人家母女倆哭……”
“如果就那麽看著,要是人家再喊起來,你們豈不很麻煩?”
“就是啊,也不知他當時到底在想什麽。”
雷鈞不說話,他忽然想起方無應過世的姐姐……
但這是人家私密,雷鈞覺得自己並不應該到處傳播。
“不管怎麽樣,你算賺了對吧。”他笑笑。
蘇虹還想說點什麽,但這時淩涓辦公室門打開,方無應從裏麵走了出來,蘇虹趕緊轉身回了自己的座位。雷鈞也咳嗽著轉頭對著桌上公文。
“幹嗎?”方無應詫異地看著他們,“在說什麽?怎麽我一出來就不說了?”
“沒說什麽。”雷鈞摸摸鼻子,“蘇虹在找我請假,下個月你們不是要去聽演唱會?”
“哦,那個啊。”方無應笑了笑,“蘇虹,我出演唱會票錢,你出機票錢哦。”
“……啊?!”蘇虹氣得,“你不是說全包麽?”
“我沒說包機。”方無應眨眨眼,“還沒買機票,你買吧——不然咱倆都去不了。”
“我買紅眼飛機,春秋航班最便宜那種。”蘇虹故意道。
“隨便你咯!”方無應打著哈哈轉身出了辦公室。
“……給他買張經濟艙的,然後我去坐頭等艙。”蘇虹恨恨地說著,一麵拿鉛筆尖戳筆記本。
“真的?”雷鈞疑惑地看著她。
蘇虹不出聲了。
兩天之後,有讓人高興的事情,小武的一篇論文被部裏評為優秀,發了一千塊的獎金。
局裏的同事得知,都叫他請客,雷鈞說人家寫論文發表,隻有往裏賠錢的,小武這次名利雙收,不請客那是不行的。
“再說今年先進個人多半還是你,反正快年底了,你就提前把客給請了得了。”蘇虹很熱切地說,“記得找家好館子!”
小武苦笑:“蘇姐,你對食物不是不熱衷嘛,怎麽集體一宰我,你就積極起來了?”
“這和吃真的沒關係,她喜歡湊熱鬧。”雷鈞誠懇地說,“小武你錢都到手了,不請客,對不起人啊。”
“行,請客。”小武想了想,“把控製組的人也叫上吧?他們平日也幫咱們不少。”
“沒問題啊,反正你請客。”雷鈞笑,“別到時候獎金全賠進去,還得倒貼。”
“有什麽關係?”小武笑了笑,“我又沒家累,守財奴似的攢錢幹嗎?大家吃吃喝喝,反而更快活。”
“完了,這下子你當不上先進個人了。”蘇虹低聲說。
“為啥?”
“守財奴似的攢錢……你說的可是咱們雷局?”
雷鈞在一邊對蘇虹吹胡子瞪眼。
“啊?不是不是。”小武趕緊說,“我沒那意思……”
“知道你沒那意思。”雷鈞悻悻道,“你們都不知道養個孩子多費錢……”
“好吧,這個先不提。”蘇虹扔過來一本雜誌,“最近好館子都在這上麵,自己找一個吧!”
小武接過來,翻了一遍,他抬起頭:“想吃什麽?川菜?日本料理?牛排?海鮮火鍋?還是涮羊肉?”
“牛排絕對不行,怎麽坐啊這麽多人……”蘇虹說。
“別日本料理,我受夠那玩意兒了。”雷鈞趕緊搖頭,“自助料理每人一百,十多個人一共上千塊,就吃那麽點魚,太劃不來了。”
“那吃川菜?”蘇虹抬頭看看雷鈞,“李建國他們都喜歡川菜。”
“行啊。”雷鈞痛快地說,“小成都,上次去感覺不錯。”
“那就小成都得了。”小武合上雜誌,“什麽時候?”
“今天我要去做美容。明天下班,大家沒事兒吧?”蘇虹問,“淩局呢?”
“不知道,我去問問她。”雷鈞往局長辦公室走,又停下,回頭說,“蘇虹你給控製組電話,問問他們有沒有空。”
“好。”
抓起電話,蘇虹撥通了控製組的號碼,待機音樂響了一會兒,一個懶洋洋的聲音接了電話:“控製組。找誰啊?”
蘇虹低低一笑,故作神秘:“是我,明兒下午有空麽?”
“蘇虹?”方無應在那邊停了一下,似乎有點意外,“明天下午?什麽事兒?”
“小成都。”蘇虹說,“川菜館子,來不來?”
“你請客?”方無應的聲音忽然壓低,很魅惑的樣子,“那我當然得來,美人邀約,死也得來。”
蘇虹笑出了聲:“裝什麽裝?是小武請客,他論文得獎了,叫我問問你們明天下午有沒有事兒。”
“哦……”
“怎麽?”
“不,沒事。”方無應趕緊道,“明天下午?”
“嗯,下班以後。就看你們有沒有空,把李建國於凱他們都叫上。”
“喲嗬!人不少啊。”方無應笑道,“他拿了多少獎金啊這麽招搖?”
“一千。不過我們都估計他得賠本。”
“我也這麽認為。那行,我去通知小於他們。”
掛了電話,蘇虹想了想,總覺得方無應剛才的聲音裏,似乎隱藏著什麽。
是什麽呢?她鬧不明白,搖搖腦袋,手頭還有很多事情,這讓蘇虹決定放棄思考這個問題。
次日在小成都裏,武海潮要了個包廂,正好坐滿一桌。菜是小武點的,全都是小成都的招牌菜,雷鈞又拿來兩瓶五糧醇,他說可以省了酒水錢。
淩涓沒來,她有什麽事情推辭了,隻吩咐雷鈞別讓控製組的人亂灌小武的酒。“那幫小子,逮著機會還不得把咱們的人往死裏灌啊?”她笑道。
淩涓的預言算說對了,席間異常熱鬧,白的黃的輪流上,小武其實不擅酒,但也被灌了半瓶白酒。
這幾個裏麵,最能喝的是方無應,不管多少酒下肚,他完全沒變化,連臉都不紅。小於他們都說隊長讓人有嚴重的挫敗感。
“非要把我灌得像醉貓似的,你們才有成就感?”方無應淡淡一笑,“那你們可真得失望了。我嘛,對酒精免疫。”
雷鈞後來說,這麽些年,他真的從沒見方無應喝醉過,對此雷鈞一直詫異,甚至懷疑方無應是不是像段譽那樣,用內功把酒精給逼出了體外。
蘇虹說他盡瞎扯,她自己隻敢喝一杯啤酒。淩涓不來,蘇虹是席間唯一的女性,她怕酒後失態,所以堅決不肯被灌。
酒過三巡,雷鈞覺得自己有點醉了,他告罪離席,想去洗手間洗把臉,清醒一下。
出了包廂,走廊裏的風吹了一下,雷鈞的酒意已經消退了一半。往洗手間走的路上,他經過了服務生管理間,忽然裏麵傳來一聲叫罵!
“……連這都做不好,你還呆在這兒幹什麽?!”
雷鈞停下了腳步,他好奇地往裏看了看,門沒關緊,一個領班模樣的人,正在訓斥一個高大的服務生。
“對不起……”服務生低頭道歉,看不清他的臉,但聲音相當低沉。
“324房本來就該你負責,為什麽臨時換人?!”
雷鈞一怔,那是他們的包廂號碼。
“……”
“酒店養你們,不是養一群廢物!不能幹活就趁早滾蛋!”
這領班,脾氣也太壞了。雷鈞搖搖頭,他不再往下聽了,轉彎進了衛生間。
第四十三章 舒湘醫生的心理谘詢 (B)
舒湘站在窗前,目光落在樓下,那男人就站在灰白色的水門汀小徑盡頭,吸著煙。
她久久凝視著那個人,下了多日的雨,天仍然不算好,沉重的陰雲籠罩天空。男人神情淡漠,麵容在昏沉沉的天色裏看起來有幾份憔悴,他默默吸著煙,心事重重。
他這模樣,外人大概很少見到吧?舒湘忽然想,都說控製組的方隊長是個厲害角色,“意氣風發得簡直讓人抽筋”,但是她所見到的方無應,卻永遠是這樣一個人:目光陰鬱,眉頭緊鎖,就算偶爾露出笑容,也參雜著濃鬱的苦澀……
她看著男人碾死煙頭,往樓裏走來。
舒湘離開窗口,走回到屋內,將取暖器的溫度調高了一檔,延綿的冬雨讓房間又冷又濕,隻能依靠取暖器來驅寒。
很快,她就聽見敲門聲。
“請進。”
門開了,方無應一言不發走進來,他看看舒湘,再將門球上的牌子轉到“有客在內”,然後走到沙發前,坐下。
“我看見你在樓下吸煙。”舒湘笑了笑,走到櫃子前,取出蜂蜜柚子茶。
“是麽。”方無應的聲音裏毫不驚訝。
“煙癮還是很大?”
“已經開始克製了。前年一天兩包,如今兩天半包。”
“那很不錯。”舒湘將杯子遞給方無應。
“謝謝。”他接過杯子,“不管怎麽說,比吸白粉強。”
舒湘笑起來。
“笑什麽?以為我就不會吸白粉?”
“哪裏。撒旦如獅遍地逡巡,時刻尋找可吞噬之人。”舒湘說到這兒,話題突然一轉,“去過戒毒所麽?”
方無應搖搖頭。
“我去過。”舒湘很自然地說,“去看我一個親戚。”
方無應神情有點驚訝。
“坐了很遠很遠的車,到的時候我都快睡著了。地方在郊外,綠水青山,石蒜像火那麽紅。荒無人煙的一片天地,然後,我就看見了高大的鐵絲網。”
“……”
“像捕鳥籠一樣的鐵絲網很高很高,細細的,卻牢不可破。進出需要很嚴密的檢查,我仰望那鐵籠,就想,生活在這裏麵的人,真像生活在籠子裏的鳥類。”
“很近的親戚?”
舒湘點點頭:“姨媽的女兒,姨媽隻有這麽一個女兒。”
“為什麽會吸毒?”
舒湘搖搖頭:“不知道。姨父是做生意的,很有錢。表姐大學畢業之後,被姨媽動用關係送進政府機構當了個辦事員,嫁了人生了孩子,孩子五歲的時候,突然開始吸毒。”
“……很突兀。”
“聽說此事,我一點都不覺得突兀。”舒湘說,“表姐給我的感覺就是飄飄忽忽的,你知道,人在精神上缺乏依靠的時候,就會呈現出那種狀態……”
“家庭也無法給她依靠?”
“看樣子是不行。她好像無法依附於任何東西,無論和什麽綁在一起都感覺不對勁,工作也罷,家庭也好。吸毒事發之後,姐夫很快和她離了婚,把孩子也帶走了。”
方無應默默聽著。
“我去看表姐,可她見到我,第一句話就問我有沒有給她帶藥。”
“她已經變得依賴那東西而活了。”
舒湘點點頭:“她認為自己的人生太痛苦,需要強效的東西來使她遺忘。”
方無應眉峰一動,似乎想到了什麽。
“所謂的‘癮頭’,通常都是根源於極深的罪惡感。不是真的不好,而是‘我覺得我很不好’。”
“但不是每個痛苦的人都選擇吸毒……”
“癮頭也不隻是毒癮嘛:網癮,購物癮,美容手術癮,工作癮,連考試都有癮,抱怨他人以及受苦也同樣如此。”舒湘歎息,“恐懼中的人,什麽事兒都幹得出來。”
方無應突然笑了笑:“你有購物的癮頭麽?舒湘。”
舒湘一愣,笑:“沒有,當我想購物的時候,拿出錢包數數裏麵的鈔票,我就打消了這種念頭——所以我連信用卡都不辦。”
“也就是說,你平衡得很好?”
“不是每個方麵。也有某些點我平衡得不好。”舒湘做了個手勢,“不談我了,說說你自己吧,最近過得如何?上次幾乎沒聽你談多少。”
方無應放下杯子,撓撓頭:“很忙,經常連軸轉。”
“看出來了。”舒湘笑,“說說吧,我喜歡聽你們局裏的花邊新聞。”
方無應笑起來:“哪有那麽多花邊新聞?維修屏蔽的事兒我上次和你說了,其實不光是要出差,還得頻繁應付闖到現代來的古人,最近半年,突破屏蔽過來的人數是幾年前的數倍,屏蔽已經弱到不修不行的程度了。”
“哦,最近來了些什麽人?”
“嗯,最近闖過來的這個,是詩仙李白。”方無應笑了笑,“他在高速公路上醉酒駕駛,被交警給逮捕了。”
舒湘驚奇地瞪大眼睛。
“其中過往比較複雜,總之人算是平平安安給帶回局裏來了,本來當天就該送回唐朝去,一來,賀知章的金龜官憑被他賣掉了,需要找公安機關追回,二來,他自己堅決不肯走,非要留下來觀光旅遊。”
舒湘哈哈大笑。
“更要命的是他不肯住局裏的招待所,非要和工作人員住在一起。”方無應攤手,“蘇虹家肯定是不許他去的,小武值班,沒地方給他睡,隻有把他塞去了雷鈞家,然後他去雷鈞家又惹了些事兒出來……”
“唔,等一下。”舒湘伸手打斷方無應的話,“為什麽不讓他去控製組?或者,你怎麽不幹脆帶他回碧水灣?你的房子明顯比雷鈞家大多了吧?而且也比他更方便,他家畢竟還有個女孩兒……”
方無應沒有說話,他捧起杯子,慢慢喝了一口,才道:“我不願意。”
舒湘一愣:“為什麽?”
“我不喜歡李白。”方無應說罷,又想了想,改口道,“確切地說,我對詩人這種存在,沒有好感。”
“為什麽對詩人沒好感?”
“喜歡不起來,覺得他們都是沉溺在文字裏的一群瘋子。”方無應哼了一聲,“比小說家還瘋狂,‘小說家這職業,本來就該由品行不端之人來幹’,詩人則更加完蛋。”
舒湘笑起來:“我以為你是喜歡小說的。難道我記錯了?狄更斯的作品你不是看過好多麽?”
“我喜歡小說,但我不喜歡詩歌,尤其不喜歡詩人。”方無應聳聳肩,“他們讓我煩。當然,李白恰好是詩人的代表,所以他的身上有著詩人該有的一切……惡習。”
“惡習?為什麽這麽說?”舒湘緊跟不放,“詩人讓你感覺到了什麽?”
“……天真,生活在夢裏,在現實麵前睜眼說瞎話。自己以為勇猛無比,在大地上來複奔走,毫不吝惜地折騰但事實上,又常常一事無成,你知道李白加入永王李磷麾下,是一個多麽不智的舉動,那麽多人都看出來永王的不靠譜,有腦子的都采取了回避的態度,除了他。盡管如此,這些所謂的詩人們,他們依然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麽,經常出現讓人瞠目結舌之舉:最極端的例子,就是蘭波。”
“那個法國詩人?你很討厭他?”
“非常。”
舒湘想了想,“他的哪些地方,讓你不喜歡?”
“急需被關注,經常做出瘋狂和極端的舉動,和魏爾倫的同性交往,還有……”
“什麽?”
“最後竟然跑去經商,失敗簡直理所當然。”方無應訕笑,“一個詩人,去經商……多荒唐!”
“你討厭荒唐?”
方無應點點頭:“還討厭他的同性傾向、以及性格裏的瘋狂。”
舒湘默默望著他。
方無應放下杯子,他垂下頭,複又抬起:“我知道你的意思。”
舒湘笑眯眯望著他:“我是什麽意思呢?”
“按照你那套理論:我憎惡蘭波,其實是我在憎惡我自己,那是我對自己的投射——我討厭自己的同性傾向,性格裏的瘋狂和極端,荒唐,還有天真。”方無應哼了一聲,“你就是這個意思,對吧?我一點都沒說錯,你在想什麽我都知道。”
“哦,你打敗了我。”
舒湘仍然笑嘻嘻的,方無應白了她一眼,沒再說話。
“OK,首先,關於性向問題。人基本的性向——包括性吸引、性幻象和欲望——是牢不可破的,如山的科學證據都證明了這一點。既然它是不可能改變的,我們就先不去討論它,隻要不對此抱有罪惡感就可以了,這個,我們曾經談過很長時間,還記得麽?”
方無應點點頭,眼睛看著地麵。
“然後,請你告訴我,天真,還有瘋狂和荒唐,這等等一係列名詞,你是如何定義它們的?”
“不肯考慮常態,一味感情用事而不接受事實,結果把事情攪得一團糟……總之就是如此吧。”
舒湘點點頭:“也就是說,你認為這一切很糟糕——為什麽?”
“為什麽?瘋狂和天真所帶來的結果,難道還會好到哪裏去麽?”
“怎麽不好?如果隻是一個人的性格如此,又有什麽值得譴責的?”
“……它會毀滅自己,加之以傷害他人。”
“你認為自己有此類過失?”舒湘輕聲問:“瘋狂、荒唐、極端,還有天真。你是否在自己的生命中,發現過它們的蹤跡?”
長久的沉默。
方無應慢慢垂下頭:“……我覺得,你已經完完全全地了解了我的過去,比任何人都了解。”
舒湘看著他,她的目光裏有閃爍的憐憫:“然而在我看來,你並沒有什麽瘋狂和荒唐的地方……”
“沒有?”方無應忽然發出一聲冷笑,“長安城淪為一片焦土,是在誰的鐵蹄之下?”
舒湘沉默片刻,才開口道:“我認為,一個現代人是不能去審判曆史中的古人的,我沒有這個權力。”
方無應盯著杯子的邊緣,看著氤氳白氣慢慢飄散。
長久的沉默。
“……從一開始,我就弄錯了。”他忽然,用極輕的聲音說。
“弄錯什麽?”
“我是說,關於我姐姐的事情……”
舒湘閉上嘴,她靜靜等待方無應繼續說下去。
“我以為我能夠救姐姐。”
“你想救她?”
“父親將我送去陪著姐姐,我不知道會出什麽事兒,還以為他是希望我去救姐姐——不僅是救他和國家,也要救姐姐——如果做到了,我是不是就能重新回家了?”
舒湘慢慢呼出一口氣:“你給這孩子的肩頭,加上了多麽沉重的任務啊。”
方無應的嘴角,扭出一個諷刺的笑:“不然我該怎麽辦?在那種狀況下。”
“……做到了麽?你認為。”
“怎可能。事實上我誰也救不了,甚至還得等姐姐來救助。”
“為什麽這麽說?”
方無應忽然用力搓了一下臉,然後鬆開手,吐出口氣:“……因為姐姐說,她會想辦法救我,她說對家國而言,我比她更重要,所以她不會讓人有機會接近我。姐姐的樣子非常堅決,我從未看過她那麽的……勇敢,堅決,偉大,不顧一切。”
舒湘用一種幾近窺視的目光看著他。
“所以一開始我是被姐姐給保護著的。所以……你相信麽?起初他就真的……真的一直流連於姐姐那邊,幾乎把我給忘了——忘了送來的是兩個人。”
舒湘微微皺了一下眉頭,她調整了一下姿勢:“……你從未詳細提過這段時期,盡管我們已經認識了十多年,可你從未主動提起過。”
“看史書你也能夠知道大概情況。”
“不,我不是在學曆史。”舒湘的聲音很溫和誠懇,“我是在給一個谘詢者做心理谘詢你確定你現在,可以提這些麽?”
“我不想再依靠‘百憂解’了。”他露出一個蒼白的微笑,“盡管服藥是條捷徑,可我現在不能再喪失我的記憶力和注意力了,我已經不是一無所有,我付不起那個代價。”
“如果你願意這麽認為——姐姐比你大兩歲,是麽?”
方無應點點頭:“但那時女性很早熟,所以她似乎比我大很多。”
舒湘做了個“請繼續”的手勢。
方無應深深吸了口氣:“簡單來說,那段時間,我不清楚究竟會發生什麽,隻是直覺裏意識到將會有壞事情降臨。我就這麽一直等著,藏著,像小偷躲避最後的追捕。直到……再次見到了姐姐。”
舒湘默默看著他。
“……再次看見她的時候,我幾乎都不認識她了。”方無應頓了一下,他打了個簡單的手勢,“她非常的……非常的消瘦,瘦得眼眶都塌陷下去了,瘦得脫了層殼,活像換了個人。然而當她見到我時,卻顯得非常高興,短短一個月,卻好像幾年沒見那樣,她抓著我的手,不停地問這問那,問我過得好麽,有沒有被人欺負。說到這兒她突然開始哭,又像是怕被人發覺,所以她哭得很小聲,她拉著我的手邊哭,邊勸我趕緊回住所,別再來找她。這讓我很茫然……”
“你很茫然?”
方無應點點頭:“我覺得那件很可怕的壞事情降臨到姐姐身上了,我不知道那是什麽事情,但是明白事情終於發生了。我覺得姐姐變成這樣,全都是因為我……她是為了保護我才變成這樣的:瘦得不**形,哭得這麽委屈。”
“真的是如此?還是說,這隻是你自己的認知?”
方無應瞪著舒湘,就好像看一個完全陌生的人!
“……難道你認為她是裝出來的?!”他低聲嘶吼,“你以為那一切都是她故作姿態?!”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舒湘搖搖頭,她的痛苦來源於她所遭受的那一切,而你,真的是她遭受這些的根源麽?”
方無應盯著她,一時無法出聲。
舒湘輕輕歎了口氣:“繼續吧。”
又過了良久,她才聽見了他的聲音。
“……就在我即將離開時,他來了。”方無應低聲說,“當時那刻,他走進來的姿態,他看見我時的目光,你能想象麽?就仿佛……就仿佛那顆必將打中你的子彈,迎麵,一擊而中。呯!……”
“……”
“……持續了一個月,這場俄羅斯輪盤賭,我輸了。”方無應緩緩放下手,抬起頭來,目光平靜。
舒湘忽然想起這句歌詞。
那是方無應非常喜歡的一首歌的歌詞,此刻,回響在舒湘耳畔,好像具有了魔咒般的效果。
“整整一個月的躲藏全都白費了,當我看見他的時候,心裏就明白這個事實了。”方無應的聲音不知為何,有些發抖,“……姐姐瘋了似的撲在我身上,哭著求他放過我,她滿臉是淚,卻拿手捂著我的臉,好像那樣他就瞧不見我,她明明那麽弱小,卻用那麽大的力氣把我往門口推,求我趕緊離開。”
房間裏,再度陷入死一般的沉默中。
舒湘變換了一下坐姿,她首先開口:“後來,如何?”
“……他扶起姐姐,輕言細語哄著她,讓她別哭。我在一旁極為詫異地看著這一切,我有些鬧不明白姐姐為何啼哭,他看起來像個好人。”方無應說到這兒,忽然一怔,然而旋即他又嗤嗤笑起來:“看起來像個好人,真的如此,他看起來真像個好人——哄騙一個十二歲的小孩,不,那時候我實際年齡才十一歲,是多麽容易的一件事。”
舒湘默默注視著方無應,他的表情有點歇斯底裏,如每個陷入噩夢,又掙紮不出來的人。
“後麵的你應該都知道了,第二天夜裏,他就來了我住的宮苑……”
抽濕機仿佛累了似的大聲歎了口氣,停止了工作。
談話也停止了。
屋子裏的寂靜更深了一層,好像一下栽進了深不見底的海底,那是如生物出現之前的無機質海洋底部,無邊的黑暗裏,沒有一絲波瀾,也沒有一點兒聲響,就連液體內部都是死寂一片。
黑暗,至此,毫無希望。
默然良久,方無應抬起頭,看看牆上的鍾:“一個小時了。”
舒湘輕輕吸了口氣,她也回頭看看:“還有五分鍾。好吧,我們談點別的——最近有啥高興的事情?”
方無應笑了一下,他舒展開手臂:“下個月我要去聽演唱會。”
“喲!真好!”舒湘的表情終於放鬆,“誰的?”
香港場。”
“……我對視覺係無感。”舒湘歎了口氣,“但是能去看演唱會實在是件幸福的事情。哪怕一個人去也好。”
“不是一個人。”方無應搖搖頭,“我和蘇虹。”
“啊……”
“我請客。”方無應笑了笑,“上次在明末幫了我點忙。”
“呃,這個。”舒湘一笑,“喂喂,有貓膩吧?”
她本來是等著方無應來反駁她,豈料方無應怔了一下,卻沒說話。
他的神色,有些錯愕。
“喂,舒湘。”他突然問,“你這麽一說……有件事,我不明白。”
“什麽?”
“我覺得,我似乎對……”
舒湘有點驚訝地看著他!
“不,我不清楚,一時說不清。”他笑了笑,又揚了揚手,“算了,下次再說。”
“好的。”舒湘笑了笑,站起身,“開車小心。”
方無應走到門口,停下來,回頭看看舒湘:“上次忘了說。謝謝你給我的書。”
“啊,喜歡就好。”
“非常喜歡。”方無應頓了一下,“尤其是希刺克厲夫。”
下樓的腳步聲漸漸遠去,舒湘走回到窗前,她久久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好像陷入了某種沉思。過了很久,她慢慢轉身打開了資料櫃,取出一疊厚厚的資料。
台燈溫暖的光下,她細細閱讀著那行讀了無數次的文字:慕容衝,十六國時期前燕帝慕容俊的幼子,西燕第二位皇帝,生於公元卒於公元其父慕容俊在敗於前秦皇帝苻堅以後,被迫將14歲的女兒清河公主以及12歲的兒子,當時前燕的中山王、大司馬慕容衝送與苻堅,姐弟倆因貌美驚人,皆被苻堅寵幸,長安城內,時人歌之曰:“一雌複一雄,雙飛入紫宮。”
淝水之戰後,慕容衝隨其兄長起兵,後弑兄繼位並率軍進攻長安,不久苻堅敗,西逃。長安遭慕容衝屠城,之後,因為畏懼叔父慕容垂,遲遲不肯東歸故土,慕容衝被部下所殺。
……
合上資料,舒湘關上燈,她將目光投入沉沉的黑夜,就仿佛在那兒,隱藏著一個久遠的秘密。
《附錄》
關於英文含義為“幼小的”;“衝”,古時做人名通常會取給家中排行靠後的孩子。
雖然這家夥真的是個天然不定時炸彈,不過我還是很喜歡他~~
關於本章,有義務提供一下放牛班的春天》那首著名的歌,唱歌的男孩,也曾一度被評價為“天使麵孔、魔鬼心腸”——這句話也適合某人。
歌曲百度可尋。男孩子的童聲讓人遐想——
童年的幸福
轉瞬即逝
金色的光芒
照耀小路盡頭
黑暗中的方向
希望之光
生命的熱情
榮耀之路……
第四十四章 遠去的洄響
管理局這種單位,一般夜間都會有人留守,一是需要監控儀器,再者如果有突發事件,也能第一時間著手處理。
但是上夜班這種事兒,沒幾個人樂意幹。最不樂意幹的就是蘇虹,她總說熬個通宵自己就老了十歲,眼角皺紋加黑眼圈,那是給多少加班工資都補不回來的。
但是也有挺樂意值夜班的,那人就是小武,他說夜裏清淨,反正回家也是一個人,還不如守在單位裏,又有夜班補貼拿。蘇虹很想說“你怎麽那麽俗氣啊為了點錢累死累活的”,但她沒說出口,因為小武常常就是代她的夜班。
人總不能得了便宜還賣乖。
小武是個好相處的人,求他點什麽事,很少回絕,他比雷鈞小五歲,比蘇虹也小,蘇虹把他當小弟,經常抓來隨意使喚,打個飯啊倒個茶什麽的,他也毫不在意。他叫雷鈞“頭兒”,叫蘇虹“蘇姐”、“大姐頭”,仿佛很甘願做小弟似的。人緣是一切的基礎,連續兩年的單位先進個人不是隨便得來的。
這個禮拜三又輪到小武的夜班,明天是元旦,蘇虹走得早,四點半就開溜,雷鈞要去接女兒放學,一到點也沒了影,方無應五點過五分過來一瞧,辦公室就剩了小武一個。
“怎麽回事?一個個兔子似的竄那麽快……”
他很鬱悶地拿著審核報表四處看。
小武笑起來:“雷局前腳走,方隊你後腳到,怎麽不早個十分鍾?”
“忘了唄—
“淩局長還沒走,在設備處。”小武說。
“得,不等她了,後天再蓋章。”
“明天就行。”小武說,“明天雷局過來值班。”
“是麽,知道了。”方無應往外走,又回頭看看小武,“你又是夜班哪?”
小武點點頭。
方無應有點詫異:“我怎麽覺得你們局值夜班的就你一個?每次每次都是你。”
小武笑道:“能者多勞唄。”
“……自誇得還真不含糊。”方無應擺擺手,“走了。”
“好。”
送走了方無應,辦公室安靜了下來。小武收拾好桌子,又去局長辦公室看看,門沒鎖,淩涓的大衣還在椅子上。
她還沒走,小武有點鬧不明白,最近淩涓檢查數據經常趕在下班之後,其實那些數據5點之前報一次備份就可以了。
不過小武對此不想太探究,領導有領導的事兒,他沒資格也沒那個必要對此置喙。
夜班的事兒並不多,特別是最近沒有需要暫留的古人,所以基本任務隻是監控數據。他喜歡這種輕鬆的夜晚,有那麽一點點事情幹,不至於無聊到發呆,又不至於累死。
天際邊,一輪冬日正急速向地平線跌墜,像大半個碎掉的蛋黃,又淡又冷。小武回到辦公桌前,機器正發出輕微的響聲,他把白天上班時間關著的電腦音響打開,從收藏夾裏找出一個爵士樂網站,讓它自由選擇在線音樂。室內的寂靜頓時被打破,爵士樂加快了屋內的節奏,多變的調子步步攀升,複雜的號聲充滿了男性的渴望。
麥爾斯.戴維斯的《七步上天堂》。
想起這曲子的名稱,小武不由笑了,隻需七步?
他曾經買了張戴維斯的密紋唱片送給方無應,為了感謝他的某次幫忙,那家夥就喜歡這種音樂,就像那家夥喜歡的黑色寶馬車,古巴雪茄,以及強尼.沃克威士忌,純正,囂張,濃烈,肆無忌憚。
美之極。
這就是方無應的性格,他就是這樣的人,小武常常想。可小武不是這樣的人,甚至他一直刻意避免走上這樣的道路,但這並不妨礙他欣賞這樣的人。
他聽了一會兒,高亢的小號聲停止,更換成女性渾厚緩慢的吟唱,空氣裏開始回蕩朱莉葉.倫敦仿佛從水底發出的歌聲,像最昂貴的香水,霸道而溫柔地按摩著聽眾的感官,她婉轉低回地呼喚:你還要去哪兒?你還要去哪兒?我這兒才是天堂。
滿意地呼出一口氣,小武走到熱水機前,給自己衝了杯熱騰騰的咖啡。是蘇虹給的速溶雀巢,那是她吃康師傅方便麵得到的贈品,因為總是在吃泡麵,所以蘇虹積累了一堆咖啡。袋裝咖啡很少,衝出來味道也很淡,他隻好不斷往裏加糖。不過有個優勢是,這種咖啡不會有咖啡機裏的那股焦糊味。之前辦公室有一台咖啡機,但是沒幾個喜歡用,包括“西化”嚴重的方無應也對咖啡沒感覺,蘇虹說咖啡能導致女性骨質酥鬆,雷鈞甚至覺得咖啡機出來的液體如泥漿水。當淩涓發現咖啡機上落了一層灰之後,就幹脆叫人把它搬去了別處,後來讓哪個部門順手牽羊拿走之類的事情,就誰都不清楚了。
小武也不喜歡喝咖啡,來這裏五年間,他把一切都改了,開始抹古龍水,愛上了三明治和牛排,去參加同事婚禮給人當伴郎時,穿起條子襯衫和大翻領雙排紐扣黑西裝,但他就是接受不了咖啡。什麽都能改,甚至連胃都能改,可舌頭卻改不了。
他喝茶。
但是上個禮拜他的茶就喝完了,又沒來得及去買。盡管旁邊雷鈞的屜子裏就有三百多的明前玉露,雷鈞這方麵很大方,茶和煙經常被同事蹭便宜,他也從不在乎。
今晚小武仍舊決定不動雷鈞的茶,盡管他並不喜歡咖啡。
八點左右,淩涓回了辦公室,她的肋下夾著厚厚一疊資料。
“哦,今晚是你值班?”她看了看小武,有點疲倦地問,“我記錯了?不是蘇虹的班麽。”
“我和她換了。”小武笑了笑,“明天……呃,說是大學同學聚會,掛著黑眼圈不好去。”
淩涓搖搖頭:“也就你肯答應她。”
“局長,你還不回去啊?”
“嗯,這就走。”
十分鍾之後,淩涓鎖上局長辦公室,走到大辦公室門口,看看小武。
“晚上打算吃什麽?”
“這個。”小武揚揚手裏的幹拌麵盒子。
淩涓疲倦地笑笑:“下次叫雷鈞批發一箱子回來得了。”
估摸著淩涓出了院子大門,小武起身,將安全閥扳下來,紅燈亮起。
紅燈一亮,固若金湯。
他喜歡這種無憂無慮的瞬間。
現在,全局就轉入了安全自動控製中了。
朝九晚五,偶爾加班,小武常常思考,這是否就是他所要的生活。
曾經一度他以為自己不能適應這種枯燥的生活:在鋼筋水泥的大森林裏做一隻小螞蟻。一周五天班,除了發薪日之外毫無波瀾,時間在電腦輕微的聲響裏悄悄打發,歡樂不多,憤怒更少,甚至大聲說話的機會都難尋,這是個平淡得不能再平淡的人生,就連他的名字都那麽乏味和俗氣:武海潮。
沒人知道,五年前他叫的不是這個名字,另外那個名字已經被小武給舍棄了,盡管在它上麵,曾經攀附著那麽多浪漫、悲歡情懷以及傳奇。直到如今,無數詩文裏,還不斷閃爍著那個名字留下的印跡……
可他擦掉了那個名字,就如同擦掉美人臉頰上一串閃閃珠淚,他現在不需要那些了,他現在需要的是這:二十八歲左右,超過一百七十公分,頭發微有點長,瘦削端莊,溫和易交往,但永遠缺乏激烈的表情,身上永遠是深色西服,黑色公事包……乏味得如同他上個月,參加的那場同事婚禮。
那婚禮很盛大,但是,乏善可陳。酒席其實不錯,一千多塊一桌的食物色香味俱全,新郎新娘滿場敬酒,其間捉弄新人的把戲層出不窮,高潮幾次迭起。
小武坐在同事那一桌,和方無應他們在一起,那些家夥們在拚酒,高聲的喧嘩能掀翻房頂,他則坐在一旁,靜靜望著眼前這奇妙的一切,怎麽都激動不起來,心裏好像在看另一個宇宙的事情。
他到如今,依然還記得當時自己心中那份困惑:為什麽他們會有這麽大的精力?
這些始終生活在常規中的人們,他們仿佛從不知疲倦,更不會無故喪失活下去的勇氣,他們的所思所想從不極端,也沒有什麽巨大的東西將他們擠壓出常規,不會爆發什麽恐怖的事情逼迫他們成為文學家。而且任何一點小事都能激蕩他們的心靈,從而變成滋潤他們生活的源泉。小武甚至羨慕他們有所煩惱:房子貸款,汽車保險,孩子升學,或者女朋友的新靴子……
他也想要這樣的煩惱,就在那一瞬,他突然間,萬分渴望也有這種種瑣事來煩自己……
可他沒有,他不敢有。
這喧囂的城市就是個巨大的蟻穴。到處都是忙忙碌碌、進進出出的微小生物。而他,是比這些微小生物更加懦弱的一個,他曾經弄垮了一切,他孱弱的肩頭,什麽都負擔不起。
所以他必須自我精簡,舍棄一切不必要的聯係,就像那些不起眼的螞蟻。
隻有這樣,小武覺得自己才能繼續走下去。
電話,是在午夜時分響起的。
厲聲鳴叫的電話鈴打破了幽靜的夜,也打斷了似有若無的歌聲,小武皺了下眉頭,他放下正寫著年終總結的圓珠筆,伸手抓起電話。
“您好,時空平衡處。”
電話那頭,沒有聲音。
“喂?”小武又說了一聲,“請問,您哪位?”
還是沒有聲音,但是對方並未掛斷電話,他能聽見那邊微微的喘息,以及遙遠的車鳴。
怎麽回事?
小武看看聽筒,又看看牆上的鍾:十一點四十五分。
大概是惡作劇吧。這麽想著,他很有禮貌地說:“如果您有公事,請於明日辦公時間打過來吧。”
然而,就在即將放下聽筒的那一瞬,他聽見了一聲冷笑。
非常清晰的一聲冷笑,很輕,充滿輕蔑,但極短暫。
小武抓著電話站在那裏,通體僵硬如石塊!
“……喂?!”
他突然失控般衝著聽筒大叫,然而,那邊已經傳來了嘟嘟的掛機聲。
怎麽會是他?!
不可能!他怎麽可能過來?!
可那冷笑……分明就是他的聲音!自己不可能聽錯,那冷笑曾經在夢裏出現過無數次,早已蝕刻進記憶的骨髓裏……
……噩夢般的記憶被驚醒,他聽見渾身的血液,狂亂蜂鳴!
像是突然清醒了,小武奔出辦公室,來到設備處。
他手忙腳亂打開門,啟動機器,輸入密碼。
三個小時之後,小武從設備處出來,設備處的大門在他身後無聲合上,他渾身脫力地靠在門旁,如軟軟一灘泥……
漏洞的成因還沒查明,甚至都無法確認那是某種漏洞,因為整體時空都出現了變形,因此無法在短期內查明是否屬於漏洞……誰都沒想到,公元十世紀左右的時空,竟然會扭曲成那個樣子!
明明幾個月之前才檢查過,明明那時候還是完好無損的!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回到辦公室裏,小武心神不安地踱了兩步,他覺得呼吸好像被誰堵了,有火一樣的疼痛灼燒著嗓子,用了極大的努力平複了呼吸,他定了定神回到了桌前。
首先要辦的,是查明那個電話的來源。
掃了一眼來電顯示,小武的腦子裏立即鋪出了一張地圖,這個號碼他熟悉,那一帶是市內最繁華的步行街,對了,上次聚會的小成都酒店,就在這一帶。
然而在抓起電話的一刻,他又開始猶豫了。
可是,需要報警麽?需要即刻通知控製組麽?
問題是……真的是他麽?
小武呆坐在辦公桌前,良久,他忽然以極其僵硬且別扭的姿勢,將聽筒扣了回去。
喂,如果真的逃不過,就迎頭去麵對吧。他忽然喃喃對自己說。
反正如今,你已經沒有什麽可以失去的了。
缺血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小武重新坐回到辦公桌前,他深深吸了口氣,再次抓起了筆。
第四十五章 此外不堪行
雷鈞是早上七點半到的辦公室,今天是元旦,然而他是領導。
所謂的領導,就是過年過節值班人員的首選。
進了辦公室,雷鈞沒在會客廳的長沙發上找到小武,倒是看見他正坐在辦公桌前,一筆一劃寫著什麽。
“不會吧?你一夜沒睡?”雷鈞有點驚訝,“還是剛剛起來?”
小武抬起頭,他的眼睛微有些發紅,看樣子證實了雷鈞的猜想。
“打了會兒盹。”他笑笑,“我想把年終總結寫完。現在差不多了。”
“你也太積極了。”雷鈞嘟囔著,“蘇虹到現在還沒動筆,你這都寫好了。”
“嗯,我嘛,總不想留下什麽遺憾嘛。”
“這話說得……都快八點了,回去睡吧。”
雷鈞走到小武身後,拍拍他的肩膀,後者擱下筆,揉了揉眼睛。
“頭兒……”
“嗯?”
“如果有需要,通知方隊長。”
雷鈞的大衣脫到一半,猛然聽見這話,他愣住了。
“怎麽了?出了什麽事兒?”他看著小武,“昨晚有什麽意外情況麽?”
“……呃,公元十世紀左右,似乎出現漏洞。詳情我都記錄在值班本上了。”
“是麽?很嚴重?”
“還不清楚。”小武答道,“那段時間的整體時空好像發生扭曲,漏洞到現在未查明。”
“哦,也就是說沒有確定——那你幹嗎提方無應?”雷鈞說,“把我給嚇了一跳。”
小武沒有繼續話題,他起身穿好外套,然後走到保密器械櫃前,取出鑰匙,按了密碼打開櫃子門。
他做這一切的時候,雷鈞始終盯著他,小武今早的舉動太奇怪,尤其是,保密器械櫃平常很少有人會去動,這裏頭的儀器都很特殊,不是出了大事兒,一般不會用到它們。
然後,雷鈞就看見小武從櫃子裏取出一個紫色手環,套在了自己的左手上。
那是雷鈞曾經給李白佩戴過的手環,戴著手環的人,無論走到哪裏,局裏的GPS都能捕捉到他的下落。
“喂,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啊?”雷鈞詫異萬分地看著小武。
“還沒發生什麽,或許……什麽都不會發生。”小武笑了一下,拿起公文包,“頭兒,我走了。”
雷鈞怔怔站在那兒,不知道說什麽才好了。
走出辦公樓,一直走到院子外麵,小武深深吸了口氣。清晨的空氣很冷很新鮮,今天是公共假日,現在才八點鍾,街上的人很少。
他朝著地鐵口走去,並沒有回頭看,然而那種感覺,卻始終縈繞在小武的周身……
有人在跟蹤他!
刷卡進了地鐵站,小武一直走到中間候車處,才停下來。他站在安全黃線邊,低著頭。這一段路尚且未安裝安全門,黑洞洞的地鐵隧道直露在麵前,好像可以吞噬人一樣張著大口。
……如果他撲上來,要不要往下跳?
這個念頭甫一衝出腦海,小武驚出一身冷汗!
他不由自主往後退了一步,心還在撲撲狂跳:瘋了麽?就為了躲避他,連命都可以不要?!
傻瓜!他喃喃自語罵道,這可是法製社會,那人已經沒權力任意剝奪別人的性命了。
就算他手上捧著滿滿一罐牽機藥,也不成。
一點類似自嘲的微笑浮上小武的嘴角,是的沒錯,如果這次他真的死了,雷鈞和方無應他們也不會就此罷休。
在腦海裏,把每個同事的臉孔回想了一遍,小武覺得,自己可以不用再害怕了。
大兔子一樣的地鐵,從黑暗中猛然躍出來,停在小武麵前。他深吸了一口氣,走入空空的車廂。
地鐵的座椅是白色金屬製造的,冰冷,但是結實。時間太早,車廂裏幾乎沒多少人,燈卻十分明亮,照著黢黑的隧道,車體微扭著向前行。
有的時候,車體扭的角度大了一些,小武就能看見前後幾節車廂的情況,沒人站著,大多靠在某個角落打盹。這是他喜歡看的人生百態:電車都在黑洞洞的地下跑,沒什麽風景可看的。小武在地鐵裏最喜歡看的是人。
各色的人,疲憊麻木表情呆滯的上班族,背著沉重書包昏昏欲睡的孩子,偷偷出來和情人冶遊的“小三”,甚至包括淩晨下班、在地鐵裏為瑣事爭風吃醋大打出手的洗浴中心“小姐”……各種各樣的人,各種各樣的表情,比電視劇還要精彩。他和蘇虹偶爾說起這些,蘇虹總是很驚訝地看著他:“小武,你簡直像個詩人,不,你該去寫小說!真的!”
可他不想寫小說,更不想寫詩,觀察世情隻是某種慣性使然。
但是今天他沒心情看這些了,他隻想知道,那個跟蹤的人還在不在。
他沒有發現什麽特殊奇怪的人。
小武的房子不是買的,而是租的。蘇虹曾經問他幹嗎不買房子,卻要每個月把工資的三分之一交給房東,他的回答是“害怕償還不了房貸”。
蘇虹就很直率地說他其實是對自己沒信心,生性太悲觀,小武認為蘇虹說得很對。
然而他租的房子也很不錯,在市郊一個安靜的小區平米一室一廳,臥室朝陽,裝潢很好,拎包入住。
這種房子,最適合無法與人群建立深層聯係的白領。
上了樓,用鑰匙打開門,進屋。小武這才鬆了口氣。
然而還沒等他換下外套,通話器就響了。刺耳的聲音讓他不自覺打了個激靈!他奔到門口,拿起通話器:“……誰?”
“送快遞的。”一個古怪的聲音。
小武握著通話器,呆了半晌,方才道:“……上來吧。”
他按開樓下鐵門開關,站在自家門口,手握著門把,一股戰栗的感覺從肩頭一直彌漫到雙腿。
他沒叫過什麽快遞,最近也沒有在網上購過書籍。
幾分鍾後,他聽見了電梯的叮咚聲,接著,就是門鈴的蜂鳴。
透過貓眼,小武能看見一個高大的,穿戴著快遞工作服的男子站在門外,他戴著鴨舌帽,帽簷壓得低低的,看不見人的臉。
猶豫了好一會兒,小武拉開了門,就在一霎那,門外的男子如猛虎般撲過來,有重物狠狠錘擊在小武的頭部!
……他暈過去了。
一雙剪水秋瞳,靜靜看著他。
“官家召喚奴家,再不走,就是不聽詔的大罪了。”
可他不肯依,隻咬著牙,用手死死拽著愛妃的衣袖!
“再這麽拽著奴家也是無用……早知今日,當初為何不帶著奴家一道殉國?也免了奴家如今的苦。”
他怔了一下,不由得鬆手,華軟的弋地絲綢在轉動時發出簌簌輕響,聽在他耳朵裏卻如驚雷。
“……您還是留在宅邸,將那幾處未定的匾額提了字,再將官家吩咐的幾首詞填了,才是正經。”
月光淋漓,潑灑下來,月影中,女子的聲音輕飄飄的,可是羞憤的雙眼,包含著屈辱和不屑,當日吐了嚼爛紅茸的嘴,如今吐出的竟是這般絕情的句子。
他知道她在說什麽,遷居至此,背負著喪家之罪,亡國之悲,本該痛哭絕望,可他來此地第一件事,卻是揮毫給各處提匾——文人惡習,生死之外,隻有文字不依不饒伴於心間。
一個亡國之君,還填得出什麽濃詞豔曲?連愛妃都得拿身體去侍奉他人,以此來保障這一宅子老小的安全,做人做到這個份上,活著還有什麽意思?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裏地山河……
小武慢慢睜開了眼睛。
頭部的劇痛還在,那一下幾乎要將他的頭骨打碎,到現在血管的跳動依然感覺得到。但是視野開始出現,眼前的黑氣慢慢褪去。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個男人。
沒錯,是那個穿著土黃色快遞服的男人,他仍然戴著鴨舌帽,但此刻正背對著自己,在櫃子裏翻著什麽,有精致的小瓷器被他碰倒,“嘩啦”砸在地上,可他好像完全不在乎,粗魯的翻查動作一點都沒停頓。
小武輕輕呻吟了一聲。
那聲呻吟,打斷了男人的翻查,他停下來,回過身看著小武。
“喲!你醒了啊。”男人笑眯眯的,“好久不見。違命侯。”
當那男人的臉孔完全映入小武的眼簾,當噩夢中的五官在現實裏重現時,他不禁又呻吟了一聲……
“抱歉,下手太重。”男人舉了一下手,表情裏充滿惡毒的捉狹,“可你本來不就應該是個死人麽?”
小武努力抬起手,將摔倒的身體支撐著坐起來,然後大大喘了口氣。
“真是好久不見了。”他勉強擠出一個笑容,“趙官家一向可好?”
男人一聽,哈哈大笑起來:“很好很好!多謝違命侯牽掛。”
他說著,將手上的書扔在桌上,那種神態,仿佛完全不在乎這是別人的領地,他照樣隨意侵入。
他本來就是這樣子的,小武突然想,他一向不就是如此麽?
頭更疼了,小武伸手捂住自己的額,他能感覺到黏黏的液體流淌下來。
“喲,違命侯受傷了?”男人走過來,故意彎腰看看他,“要不要我打120?不過有個麻煩呢。”
他將臉湊過來,神情裏充滿惡意:“……我該說,受傷的是平衡處的職工武海潮,還是南唐後主李煜呢?”
房間裏,陷入死寂。
小武放下手,他苦笑了一下:“官家,莫非你就是為了討得臣子一條性命,才跨越千年來到如今?”
“一個亡國之君,喪家之犬,用得著朕拋卻大宋天下來追討麽?”男人冷冷一笑,“要不是那日在小成都偶遇,朕又怎可能知道違命侯你苟全於此?”
小成都?
“……本來朕差點進去了,幸好在門口看見了你。”男人看他一臉懵懂,隻得提醒道,“忘了?上個禮拜你們同事去喝酒……似乎還是你請客?”
小武恍然大悟!
“官家怎會去小成都?”
男人冷冷看著他,不答,半晌,才道:“……你們那個包廂,由朕負責。”
小武目瞪口呆望著麵前的男子,忽然,他爆發出一陣大笑!
“……官家,官家啊!沒想到你會跑去做侍應生!”他笑不可仰,連頭部的劇痛都忘記了,“怎生委屈了官家萬乘之尊啊!”
“還是少說風涼話吧。”男人冷冷盯著小武,他的眼睛好像吐芯毒蛇!“以為這次我就會放過你?!”
小武止住笑聲,他跌跌撞撞爬起來,走到茶幾前,抓過一大盒餐巾紙。
“你要幹什麽?!”
“擦擦血可以麽。”
“你要去哪裏擦?!”
“衛生間。”小武聳聳肩,“好歹讓我洗幹淨再麵聖吧?趙光義先生?”
男人哼了一聲,退回到沙發上,坐下來:“諒你也逃不出朕的掌心。”
《附錄》
違命侯,是趙家兄弟為了羞辱李煜而賜給他的稱號,因他曾說要與南唐共存亡,結果最終卻投了降。
官家:宋朝人對天子的特殊稱呼,《資治通鑒.晉成帝鹹康三年》胡三省注:“西漢謂天子為縣官,東漢謂天子為國家,故兼而稱之。或曰:五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故兼稱之。”
關於本章標題
《烏夜啼》李煜
昨夜風兼雨,簾幃颯颯秋聲。燭殘漏斷頻欹枕,起坐不能平。
世事漫隨流水,算來夢裏浮生。醉鄉路穩宜頻到,此外不堪行。
第四十六章 流水落花春去也
衛生間內。
按開牆壁上黯藍的小燈,小武默默無語地注視著鏡子裏的自己,剛才趙光義那一下用力不小,血流得他滿臉都是,但是傷口很快凝結。隻剩了縱橫血跡,猛然看起來十分嚇人。
“如果這個樣子跑去局裏,會把蘇虹嚇得尖叫吧?”小武忽然覺得很想笑。
他竟然完全不覺得害怕,好像那恐懼隨著噩夢的成真,也跟著沒了立足之地。
洗幹淨了臉,找了塊創可貼貼好傷口,他從衛生間出來,看看沙發上的男子:“你餓不餓?”
男人正玩著他昨晚扔在沙發上的PSP,聽他這麽一說,怔了一下,旋即兩道濃眉豎了起來:“你想幹什麽?!”
小武歎了口氣:“我想吃飯,快十一點了——官家,你也沒吃早飯吧?”
趙光義盯著他,滿臉的不信任!
“……我叫附近的外賣,兩份炒米粉,”小武看看他,“吃米粉麽?”
趙光義點點頭:“好吧。”
小武從桌上拿下外賣單,掏出手機,照著上麵撥通了號碼:“……兩份炒河粉,一盒叉燒飯,恩……地址是:天河大廈對,天河大廈。謝謝。”
他掛了手機,又看看趙光義:“多叫了一盒叉燒飯,我怕河粉你吃不飽。”
他的神情自若如常,這讓沙發上的男子多少有些不自在,趙光義仔細看看他:“你變年輕了。”
小武聳聳肩。
“做了整容手術?重瞳都沒有了……就這麽怕我麽?”
小武一怔,苦笑了一下:“怕你倒還是怕,但這不是原因,而且我也沒做整容——哦,左眼的確做了手術,一是已經發現有病變了,另外也怕太明顯。”
趙光義突然冷笑了一聲:“看來違命侯在此處過得甚是逍遙啊!”
“為什麽不?”小武皺了皺眉,他抬手摁一下額頭的創可貼,“我認真工作,得到薪金,我有朋友,有房子住有衣穿有飯吃,為什麽不逍遙?”
“嗯嗯,而且沒有愛妃,沒有亡國之君的身份,也沒有了故國不堪回首明月中。”趙光義冷笑了一聲,“你以為逃到此處,那些就都不存在了?”
“存在,當然是存在的。”小武指了指對麵的書櫃,“可它們現在在那裏頭。順便說,我也不是逃過來的。”
“那你是怎麽過來的?”
“被人救過來的。”小武笑了笑,“你派你弟趙廷美送‘毒鼠強’給我吃,本來我該死定了……”
趙光義大為不滿:“什麽毒鼠強?!是牽機藥!”
“配方是一樣的嘛。”小武聳聳肩,“好吧,牽機藥……反正在生死關頭,我被人送到了這裏洗胃,加上一係列醫療手段就沒死成,雖然,咳,足足躺了半年醫院,後遺症到現在還有。”
“怎可能!廷美明明看著你身亡……”
“其實你家幼弟做事比較馬虎,沒見證我斷氣就離開了——他沒你無情,怕是不忍心吧?所以最後他才會被你害死。”
“我早知廷美婦人之仁!”趙光義重重擊了一下茶幾。
“反正我在那邊已經死了,又何苦怪他?”
“為何你會被送到現代來?”趙光義疑慮地盯著他,“誰送你來的?”
“一位雲遊僧——應該說是這裏的梁所長喬裝的雲遊僧。至於為何他要救我……可能是出於個人興趣,我猜。”
“個人興趣?!”
“我不知道,或許他喜歡我的詞?曆史上不是管我叫‘詞帝’麽?”小武攤了攤手,“反正我被他送到現代社會,他告訴我,往後我想怎麽生活都無所謂,總之要記住:過去那個李煜死了。”
“李煜死了?那你是誰?!”
“武海潮啊。”小武笑起來,十分愉快,“你不是明明知道麽。”
趙光義死死盯著他,忽然道:“……為什麽你可以這麽鎮定?”
“或許是因為,我真的不再把自己當成南唐後主了吧。”小武思索了一下,回答道,“官家,你一味追著過去不放,我雖然很理解,但我卻沒法再做回那個‘李煜’ 配合你了。”
趙光義看著他,冷笑出聲:“你以為,這是你可以放開就能放開的麽?”
“那你想怎麽辦?再拿毒藥毒我麽?”小武苦笑,他起身走到電腦前,開機,放音樂。
房間的氣氛頓時輕鬆起來。
“你別想耍花招!這次就沒那麽簡單了。”趙光義也跟著站起身,“我要讓你的身份曝光!讓天下人都知道你是誰!你就是那個亡國之君、南唐後主、違命侯李煜!”
小武的嘴唇抖了一下,他轉過身對著趙光義:“……你覺得這有用麽?”
“朕知道,如今的媒體厲害得很!一旦身份曝光,你就沒法這麽逍遙了。”他哈哈大笑,“把你的身份曝光出去,再然後,我才不管那麽多!光是狗仔隊就能騷擾死你!娛樂八卦找出你和小周後的事兒,哼哼,姐姐還在病重,你就和妹妹勾搭成奸,很好!這種題材最好用,就把你弄得臭臭的,你們單位為了影響也不能留你,隻好開除公職,到時候你走投無路,然後被科學怪人抓去解剖……”
小武目瞪口呆望著趙光義!
“官家!你到底來了此處多久?!怎麽連狗仔隊都知道?!”
“不多不少,一個月。”趙光義做了個手勢,“朕在這月之內,考察民情……”
“行了,就別自我美化了。”小武打斷他,“你是曆史上數一數二喜歡自我美化的皇帝,宋史被你給改得亂七八糟——曆史學家提起官家你就頭疼。”
趙光義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他滿臉惱怒,那姿勢仿佛又要撲上來!
就在這時候,門鈴響了。
倆人僵持了一段時間,武海潮打破僵局,他歎了口氣:“到底還吃不吃飯了?”
趙光義哼了一聲,鬆懈下來:“去開門。”
武海潮看了他一眼,轉身走出客廳。趙光義坐在沙發上,盤算著。他並不害怕對方逃跑,因為這次並不需要殺了對方。
一點狡猾的笑出現在他的嘴角。
門口傳來外賣生的聲音:“……一共二十五塊,謝謝。”
“……二十五?又漲價了?原先不是二十塊麽?這才一個禮拜……”
“不好意思……最近原料貴,已經漲價一個禮拜了,這是新的外賣單。”
“可你們怎麽能說漲就漲呢?我一直是叫你們家的外賣……”
“先生,真不好意思,雖然漲價了,可我們附送的老火例湯一直很不錯……”
怎麽這麽喋喋不休?趙光義皺起眉頭,果然是書生!叫個外賣還婆婆媽媽的!
正想著,腳步聲往屋裏,他抬起頭,看見小武走了進來。他身後跟著拎著飯盒的外賣生。
“有沒有五塊錢?我缺零錢,一百的人家找不開。”小武衝著趙光義揚了揚手裏的紅色鈔票。
趙光義一臉晦氣:“……等等!”
他開始低頭翻找自己的口袋,外賣生往前走了兩步,來到他的麵前。
“給吧,這是二十五塊。”趙光義摸出兩張鈔票遞給外賣生,嘴裏罵罵咧咧,“媽的,吃個飯還是我付賬。”
豈知那外賣生一臉笑容,沒有伸手接那錢:“其實,您也可以不付賬的。”
趙光義愣了一下,然而已經來不及了,飯盒後,一管幽黑冰冷的槍頂在了他的胸口!
第四十七章 李後主的暴力執法
“不好意思,先生,這絕不是麻醉槍。”“外賣生”笑容未減,隻用手裏的槍頂了頂趙光義,“或者,還需要我給您介紹這種武器?”
外賣生的普通話,此時卻變成北宋東京口音!
趙光義的臉上,血色頓失!他緩緩舉起雙手……
小武鬆了口氣,他衝著門外喊了聲:“頭兒,方隊得手了。”
他的聲音還未落,門外又走進一人,手裏也舉著杆槍,槍口正瞄準趙光義!
小小的客廳裏,氣氛緊張!
趙光義舉著手,看看方無應,又看看雷鈞,他突然笑起來:“果然是無用的書生!非得叫外援麽?”
“敗者不用擺什麽高姿態。”方無應用槍戳戳他,“到沙發那邊去!”
趙光義一動不動。
小武冷冷說:“官家,最好還是乖乖聽話——他不比尋常人,你再勇猛也打不過特種部隊的。”
趙光義的臉色有點變,他倒退到沙發前,雷鈞收起槍,掏出手銬上前銬住了趙光義。
“行了,完事。”方無應笑嘻嘻地收起槍,將趙光義按倒在沙發上,“歇會兒吧,官家——哦,您是天子啊?我還想到底是誰從宋朝過來了呢。”
雷鈞指指趙光義:“小武,不給咱介紹一下?”
“我都忘了。”小武苦笑了一下,做了個手勢,“各位,大宋皇朝第二位君主,開國皇帝趙匡胤的胞弟,宋太宗趙光義陛下便是這位先生。對了,眼下人家在小成都做侍應生。”
方無應那個捉狹鬼,甚至還惡作劇地鼓了幾下掌。
趙光義那剜人的目光,活像馬上要撲上去扇方無應一個耳光!
“原來是趙官家駕到,小民有失遠迎。”雷鈞笑了笑,“要不是小武按下手環上的報警按鈕,草民就無緣得見天子麵了。”
趙光義突然冷冷一笑:“隻介紹朕,為何你不也介紹一下自己?”
他的目光直逼小武。這引得雷鈞和方無應也不約而同去看小武……
“官家,他乃卑職屬下……”
雷鈞還想調侃兩句,但卻被趙光義打斷:“你真相信他隻是你的屬下?若此人隻是你一名下屬,朕又何必跟蹤至此?”
房間的氛圍,古怪起來!
方無應和雷鈞看看趙光義,又看看小武,他們的表情裏出現了疑惑。但是方無應趕緊把手一擺:“小武,你的私事,不用公開給我們聽。”
雷鈞看看方無應,也點點頭。
“事到如今,你還想瞞著他們?”趙光義陰惻惻一笑,“朕勸你還是招了吧。”
小武聳聳肩,他若有所思地回到黑色高背椅前,慢慢坐下來,然後抬頭衝著那兩個人笑了笑。
“頭兒,方隊長,真不好意思,一直對你們有所隱瞞。”他微笑的表情絲毫未改,“既然趙光義都找到了我住的地方……其實,我是南唐李煜。”
如果是在日本漫畫裏,雷鈞相信,自己一定聽得見下巴“咣當”砸地上的聲音!
客廳裏,寂然無聲,奇妙的感覺控製了人們的呼吸。
但是不多時,趙光義的嘿嘿冷笑傳入他們的耳朵:“好個南唐李煜,好個李後主!”
方無應最快反應過來!他一步衝到趙光義跟前,抓起旁邊一根方便筷,抵住趙光義的下眼角:“……信不信我給你戳出個透明窟窿?!”
趙光義勉強閉上了嘴,但是那副神情,依然充滿不屑。
雷鈞也回過神來,他胡亂揮著手:“……怎麽可能?!”
“是真的。”小武……不,現在該稱他李煜了,笑笑,“梁所長救了我,當日我服下牽機藥沒多久,就被他送來此處救治……”
“可你才多大?李煜是四十多歲死的!比我還老!”
“這我就不清楚了。”李煜說,“我所知道的是,我沒有經過洗腦,所以記憶一點都沒有受損——好像是因為參與了梁所長的特殊生化實驗,再加上給我治療牽機藥留下的後遺症……梁所長說我雖然看著年輕了十多歲,但內部老化並未停止,並且因為牽機藥的殘留很難處理,仔細檢查就會發現仍然有很多問題。”
“……梁所長隱瞞了你的身份。”方無應鬆開趙光義,隨手扔掉筷子站起身,“恐怕你的個人資料也被他損毀了吧?”
李煜點點頭:“可能某處還留存著,我並不相信沒有人知道此事。”
“至少淩涓是不知道的。”雷鈞總算接平靜了些,“這,真難以想象……”
方無應戳戳趙光義:“還難以想象?他在這兒呢。”
“好吧,既然他都找來了——”雷鈞看看趙光義,“我隻能接受事實。”
“……頭兒,你會開除我麽?”李煜有點惴惴看著雷鈞。
“開除你?幹嘛要開除你?”
“呃……因為我是……”李煜撓撓頭。
“因為你是古人就開除你?”雷鈞像看怪物似的看著他,“忘記了現在局裏人手不足?開除你,我哪兒去找人替你?”
方無應走過來,拍拍李煜的肩膀,“古人不是妖怪——就算是妖怪,能幹活的雷鈞照樣要。”
雷鈞輕輕用手指蹭了蹭鼻翼,接著就笑起來,李煜的表情輕鬆了許多。
方無應轉頭看看沙發上的趙光義:“這位……怎麽辦?”
“送回去。”雷鈞很快說,“既然是稀裏糊塗闖過來的,咱總不能還把他留在這兒。”
“回去?!”趙光義的表情又驚恐,又憤怒,“不,朕現在還不能回去!”
雷鈞歎了口氣:“我說這二十一世紀到底好在哪裏啊?怎麽一個個的跌過來就都不想回家了?寧肯做侍應生不肯回去當皇帝?我怎麽沒看出小成都的侍應生有啥不得了的地方?”
“不回北宋去,那你想幹嘛?”方無應叉開腿,騎靠在沙發扶手上,他順手抽過茶幾上削蘋果的餐刀,“官家,莫非你當侍應生當上癮了?”
他顛來倒去玩弄著餐刀的樣子,活像在雜耍,看得人觸目驚心。
趙光義將憤怒的目光轉向李煜:“……為何他可以留在此處?!”
“他?”方無應轉頭瞧了瞧李煜,“他有大學文憑,有固定工作,有專業技術,有本市戶口……來,官家你給我看看,你又有什麽?連身份證都是假的吧?花多少錢做的?五十塊?”
趙光義啞口無言!
“我說方無應,都創建文明城市了你怎麽還歧視進城民工啊?”雷鈞走到趙光義麵前,挨著他坐下來,看看他:“官家啊,你難道不想念故土?”
方無應嘖了一聲,他搖搖手裏餐刀:“雷鈞,你這兒煽什麽情啊?要煽情也得是人家李後主這樣的大詩人才行。”
李煜皺了皺眉頭:“我知道方隊你煩詩人——可我得聲明,我不是詩人,我是詞人。”
方無應無可奈何看了他一眼:“瓷人?瓷人我怕你砸碎了……還是當個鐵人吧。”
雷鈞大笑,笑罷又道:“我不廢話了。官家,實話告訴您,這兒不是您能呆的地方,您是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您回去大鬧您的開封府吧,就甭在這兒鬧了,這要是下個月‘文明城市’被您給鬧沒了,我們市長準能把您給生吞活剝……”
方無應放下餐刀,彎腰拽了一下趙光義的手銬:“走吧,官家,跟我們回局裏去,一個小時以後你就能回東京了——放心,不是日本的那個,是你的那個。”
被他這麽拽拉著,趙光義起身,他的手銬被方無應牽著,還兀自掙紮,以至步伐微有些不穩。
“你就甭去了。”雷鈞示意李煜——現在他又回到了小武的身份,“今天該你休息的。昨晚夜班夠受了。”
走了兩步,趙光義忽然停住,他轉身看著身後的小武,他的那雙眼睛裏,閃爍著難以言喻的詭異的光。
“……那,違命侯你就在此處苟延殘喘吧。”他眯縫起眼睛,慢慢說,“你那位美人,小周後,朕自會好好照顧。”
小武的臉色,陡然變得紙一樣蒼白!
“……違命侯到現在還想著她,是吧?”他淫邪地笑了笑,又指指對麵的電腦屏幕,“念念不忘至此?”
雷鈞一愣,轉頭去看桌上那台電腦,但他隻在桌麵上看見了好萊塢影星奧黛麗.赫本的一張黑白照。
小武的偶像是奧黛麗.赫本,這全局都知道,他在辦公室電腦的桌麵也是赫本在《窈窕淑女》裏的劇照。
……難道說,小周後長得很像奧黛麗.赫本?
忽然間,雷鈞聽見一陣碰撞聲、叫喊聲!閃電般一記左勾拳,又狠又準地打在了趙光義的臉上!
大個子男人被打得往後踉蹌幾步,終於跌倒在地!
雷鈞目瞪口呆地看著麵前的下屬,對方臉色慘白,五官因為過度憤怒微有些扭曲,他站在那兒,手攥成拳,骨節上滲著血……
方無應吹了一聲口哨,表情裏有幾分吃驚:“拳法不錯,在哪家健身房練的?”
雷鈞拍了一下方無應的胳膊,轉身用力想拽起跌在地上的趙光義,那家夥窩在地上,沒動。他似乎完全沒料到這結果,滿臉的不可置信!
小武還要往前邁步,方無應一把拉住他:“……行了,公務員打人照樣違法。”
但小武用力掙脫方無應,徑自走到趙光義麵前,彎腰一把抓住他的衣領口!
“給我聽著。”小武咬著牙,一字一頓地說,“再敢去欺負她,就小心你的龍體!我隨時可以回去……不會殺你,但像剛才那樣時不時給你一刀,我還是辦得到的。”
趙光義猶自在發懵!
房間的空氣,僵得好像一觸即發!
方無應歎了口氣,拉開小武。雷鈞也把趙光義扶了起來。
“走吧,還等什麽呢?”他拍拍趙光義的肩膀,“算你老人家本事大,一句話就惹翻了他——我還從沒見過小武發這麽大火。”
他推搡著將趙光義帶出客廳,方無應彎腰拾起桌上那二十五塊錢,衝小武搖了搖:“兩個河粉,一碗叉燒飯帶老火例湯。今天你不用出門了。”
小武怔了一下,苦笑起來。
“走了。你休息吧。”
方無應跟在雷鈞身後走出房間,順手將房門帶上。
下了樓,打開車門,將趙光義塞進車裏,那家夥終於清醒過來,他開始放聲咆哮:“放肆!一個亡國之君竟敢毆打朕!朕不會善罷甘休!朕……朕要告他對了!朕要找新聞機構!還要找你們紀委!”
雷鈞忍住狂笑,他轉過身,很嚴肅地看看方無應。
“方無應同誌,剛才,你看見小武幹什麽了麽?”
方無應看著他,一攤手:“我什麽都沒看見。”
“我也是。”
雷鈞關上車門,又推了推呆若木雞的趙光義:“下回,官家,千萬記得用手機拍下來。行了坐好吧,要開車了。”
方無應哈哈一笑,發動了引擎。
第四十八章 舒湘醫生的心理谘詢 (C)
下了半個月的雨,天空終於放晴。那種藍色是沁人心脾的嫩藍,幹淨得如初生嬰兒的眼睛。
方無應站在窗前,久久凝視著遙遠天空,他想起某種瓷器叫“雨過天青”,難得的顏色被世人視為珍品。
“抱歉,飲水機送去修理了,喝這個吧。”
方無應轉過頭,看著舒湘把一罐“粒粒橙”放在桌上。他擺擺手:“不用,留著你自己喝吧。”
“就那麽不愛喝果汁?”舒湘笑道。
“女孩才喝那個。”他聳聳肩,“我不渴。”
舒湘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沒再說話。
方無應關上玻璃窗,走回到沙發前,坐下來,他的姿態很放鬆。
“局裏的大新聞,聽說了吧?小武的事情。”他笑笑,“有沒有被嚇到?”
“的確很震驚。”舒湘點頭。
“嗯,你真該看看他給趙光義的那一拳。”方無應說,“夠精彩。”
“難以想象。”舒湘笑道,“對方沒還手麽?”
“還手?思維方式怕是還沒轉換過來。哼,那家夥一向把人家當窩囊廢、喪家犬,那麽多年頤指氣使,都形成習慣了,又怎麽會想到有朝一日,對方居然奮起反抗呢?”
“聽起來十分解氣?”舒湘饒有興趣地看著他。
方無應聳聳肩:“雷鈞也覺得很解氣,趙光義說要控告小武,我和他就不約而同裝聾作啞。”
舒湘哈哈大笑:“控告?宋太宗在這兒呆了半年,倒是什麽都學會了哈!”
“遠遠不止這。後來小武告訴我們,他還打算利用媒體曝光小武的身份,再次把他‘搞臭’,然後把他丟給科學怪人……他是不是日本漫畫看太多變
舒湘點點頭:“所謂的猥瑣是不分年齡更不分時代,此人強暴小周後的事,一直讓我惡心——送回去了?”
“當然。中午就送回去了,他也是因為屏蔽出現漏洞無意間跌過來的。既然10世紀左右的狀況發生紊亂,於凱和李建國也就跟了過去,在那邊做了兩天的修補工作。”
“哦,不過北宋初期還好,除了王小波李順起義,倒沒有太大的社會動蕩。”
“社會動蕩也影響不了他們倆。”方無應哈哈一笑,“剃了頭、偽造了香疤,假冒和尚蹲在大相國寺裏——那是皇家寺院,誰敢去查他們?”
舒湘再次大笑:“你們這回有幾個和尚了?上次雷鈞不是也剃了頭?”
“除了冬天剃頭有點涼以外,偶爾當當和尚也不妨事。”方無應表情相當的人畜無害,“再說度牒偽造程度很高,除非使用激光鑒別。”
“小武沒有參與這次行動麽?”
方無應搖搖頭:“雷鈞認為還是讓他回避此項任務比較好,他給了小武幾天假——大概擔心他情緒波動吧。可我真沒看出他有什麽情緒上的波動,除了那次發狠之外。”
“怎麽?聽起來好像最近你和他走得挺近的?”
方無應愣了一下,慢慢點頭:“後來,我把他拉出來喝過一次酒。”
“是麽。”
“我有點擔心他,怕他一個人呆家裏會想太多……但是後來發現是我多慮了。”方無應撓撓後腦勺,“他似乎並不怎麽擔心大家如何看待他,我是說,哪怕真相曝光。”
“是麽?他怎麽說的?”
“他說全天下都知道他是亡國之君,連小學生的曆史課本裏都有他那‘光輝的一頁’——這是他的原話。”方無應笑笑,“所以,他覺得自己再怎麽妄圖回避,也是白費力。”
舒湘的表情很值得玩味。
“他說這話的時候,笑眯眯的,我當時在旁邊,真驚訝。”
“嗯,為什麽驚訝?”
“驚訝他輕易地放下過去,而且還是那麽屈辱的過去。好吧其實我也明白他為什麽能這樣,當日那個國家就不是他心中的第一,詞才是他的第一,後世記住李煜也不是因為他的亡國,而是因為他的詞。所以真正的他,其實並未遭到絲毫損毀——後來小武跑去上班,小楊還去找他要了簽名的。”
舒湘又笑起來:“小楊是他的粉絲?”
方無應點點頭:“說是從高中開始就喜歡他的詞今日得見真龍如何興奮‘得見真龍’!那小子進控製組三年了,天天和小武臉對臉!”
“簽名要到了?”
“要到了。”方無應嗤嗤地笑,“可拿回來的卻是‘武海潮’三個字,控製組的人都拿這開玩笑,還說要這個簽名又何至於專程跑一趟?聯絡值班本上要多少有多少。”
“哈哈,小楊聽了豈不鬱悶?”
“是啊,他本來想叫小武簽原來那個,因為他覺得,如今這個簽名沒啥價值。可是小武說,難道‘李煜’兩字的鋼筆簽名就有什麽大價值麽?那不是更加荒唐?”
舒湘也忍不住笑:“說得也沒錯。就算現在拿著毛筆宣紙去找小武,叫他再寫下一首虞美人,恐怕賣得還沒有林夕的一首歌值錢。”
方無應點點頭:“小武的心思我完全明白,他認為世間已經沒有李煜了,你知道,他是……那種意思。”
舒湘點頭道:“明白。”
“所以,雖然小武隱瞞身份心有不安,但我看得出來,他並不害怕雷鈞他們會改變對他的態度。”方無應說,“那次喝酒,他說他本來就是個無用的人,本來就不打算去爭奪些什麽,當他對一切嘲諷都放開之後,就沒有可畏懼的了。”
“嗯,你聽了他這番話,又有什麽感受?”
舒湘看著方無應,然後她看見他慢慢抬起頭:“……我不是他,舒湘,我和他,不一樣。”
舒湘默默望著他。
“並不是說都從古代來,我和他就沒有差別了。”方無應緩緩道,“我們不能相提並論。”
“因為你比他更遠古?你比小武早了……哦,五百七十年。”
“問題的根本不在那個地方。”方無應苦笑,“我倒希望我是三皇五帝時期過來的呢。”
“那你很可能會披著獸皮穿著樹葉……”
“我不是在開玩笑。”
舒湘笑了一下,她換了個坐姿:“好吧,回過頭來。我其實對你去接近小武,很感到好奇。”
“接近?”
“在這件事之前,雖然你們是同事,其實你和他並不算很熟的朋友,對吧?我覺得你似乎和雷鈞更近一些。如果沒有這件事,你會去找他喝酒麽?”
方無應想了想:“一般來說,不會。小武這人其實很悶,做酒友絕對沒有雷鈞好玩……哈哈,雷鈞那家夥稍微喝多一點就滿嘴跑火車,好玩得很。”
“嗯嗯,那你為什麽會去找小武喝酒呢?”
“不是說了麽?怕他一個人在家想太多。”
“除此之外,再沒有別的一點點多餘的想法了?”
方無應想了一會兒,慢慢說:“要說有多餘的想法……似乎真有一點。我想拉開距離,看看他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
“拉開距離?”
“嚐試用現代人的眼光去看一個曝光的古人,而不是去看一個普通的同事。”
“為什麽想這樣去看他?”
“……想看看另一麵的他。”方無應說,“大概出於這樣一種心態。”
舒湘想了想,說:“我可不可以這樣認為:你是在以小武這件事,做熱身準備?將他作為未來可能的參照物?”
方無應眨眨眼,沒說話。
“那麽他這件事,是否對你原有的想法造成了一些影響?無論是良性的還是惡性的。”
靜默了很久,舒湘才聽見方無應的聲音。
“……我的恐懼更加重了。”
“怎麽回事?”
“那種感覺,就好像……就好像同伴少了一個。”方無應突然說,“像小時候躲迷藏,明白麽?本來兩個人一同躲在黑暗中,當然誰也不知道誰。可忽然間,其中一個被發現,被拉了出去,溶入陽光之下。”
舒湘久久凝視著方無應。
“……現在,黑暗中隻剩下我一個人了。剩下的孩子就更加齊心協力來尋找我了,包括剛才被拉出去的那個孩子,我變成了碩果僅存的目標,成了眾矢之的……”
“你的意思是,雷鈞他們會把你當做某種目標?”
方無應呆了一下,搖搖頭:“我知他們沒有惡意。但那是在他們還沒發現真相之前。舒湘,我真不知道如果哪天,我像小武這樣被迫曝光,未來將會發生什麽——世人看待李後主和看待慕容衝的眼光,是不一樣的。”
“或許都是被報以理解的對象,例如很多小說裏……”
“哼!你還要和我提那些耽美小說吧?在那些同人女眼裏,我和他的黴運倒是相同!”
看方無應又要發火,舒湘舉了一下手:“OK,不去談那些旁枝你的心裏一直抓著一個很強烈的想法:我和他們不一樣。這一點你發覺了沒有?”
“是的。所以我總會有格格不入的感覺,無論到哪裏,無論和誰。”
“可是我覺得,你在控製組裏很受隊員愛戴,和雷鈞蘇虹他們也合作得很好——誰真討厭過你?”
“那是他們還沒發現真相。等到他們看到真正的那個我……”
“現在的你,難道不是真正的你?”舒湘盯著他,“難道他們喜歡的是個虛假的人?”
方無應哼了一聲:“或許吧。”
“自命不凡的家夥。”舒湘哈哈笑了一聲,“拋棄了過去,你就不存在了麽?”
“或許真是這樣。”方無應曲起食指抵住下巴,他沉思道,“我緊緊抱住不放的過去,雖然痛苦得讓我想自殺,但同時它也讓我記住我是誰。”
你不是你的名字,不是你的身世,不是你的文憑不是你的財產不是你的家族……那些都不是真正的你,那些都可以消失無蹤但你卻不會。這世上一定會有完全不在乎那些,也一樣在乎你的人。”
“……你在說你自己麽?舒湘醫生?”
舒湘笑起來:“絕對不止我一個我注意到一個事情。”
“什麽?”
“包括上兩次在內,你對他的稱呼似乎有所改變。”舒湘說,“我還記得五年前,甚至最早的十年前,你對他的指稱方式從未客氣過——”
方無應笑起來:“還想聽我罵他‘老賊’?苻堅老賊,嘿嘿。”
“你現在改稱是麽?或者是,‘那家夥’。”舒湘笑著說,“你看,程度減輕了很多。”
“這個,很重要麽?”
“語言反映內心。”舒湘微微靠近他,“為什麽會改稱呼?之前你在我麵前談起他,永遠是連篇累牘的咒罵,你罵他為‘老賊’,至少有一百次。”
“那或許是因為……我的愛憎並不像最初那麽分明了吧。”方無應斟酌著慢慢地說,“最開始,仇恨全都集中在他一人身上,我把所有的壞結果都歸咎於他,可過了這麽久,特別是在這裏度過的十幾年,我冷靜下來再回頭去看當初,卻發現有很多真相其實掩蓋在對他的仇恨下了。”
“能不能具體說說呢?”舒湘盡量把聲音放緩和安詳,她知道,這是非常重要以及敏感的階段。
“具體說說?我很想具體說,但其實連我自己都十分困惑。”
方無應仰起臉,他迷惘的目光穿越玻璃窗,投向深遠的天空。
舒湘不做聲,等著他自己繼續說下去。
“覺不覺得小孩子是一種十分自大的生物?”方無應突然說,“把周圍的一切都歸因於己,連太陽東升西落都是為了自己。”
“自戀是人的本性。”
“可是如果真的給他一點點跡象,讓他錯以為自己能掌控局麵,那大概會造成某種悲劇。”
舒湘看看他:“你是在說你自己?”
很久的沉默。
“……後來,他幾乎不去姐姐那兒了。”
“……”
“他總是逗留在我這兒,什麽都肯滿足我,我說過的嘛就成了那樣。”
方無應把臉埋在掌心裏,他的拇指交錯按著眉頭,後,又抬起臉,孩子氣的笑了笑。
“舒湘,你知道麽?要摸清一個人的喜好脾氣,其實是件很容易的事情,隻要你肯完全放空自己,權當自己死去。所以沒幾個月,我就弄清楚了他喜歡什麽討厭什麽,愛聽什麽話,憎恨什麽人。當時我施展這一套,十分得心應手。”
“或許他當你是孩子,所以沒法設防。”
“或許吧。當然,有人看不慣這些,”方無應聳聳肩,“總有不被我迷惑的人存在。”
“王猛?”
方無應點點頭:“對。王猛總勸他趕緊把我送走,理由無非有二:慕容家不是那麽好惹的,得斬草除根;況且,我也不是真就像外表看上去那樣……呃,純潔可愛。”
他的臉上有自嘲的笑,可舒湘卻沒笑:“你也這麽認為?”
“我不知道。很複雜。”方無應長長籲了口氣,“來自各方麵的評價全都不一樣,甚至恰好相反:父母曾希望我做國家棟梁,姐姐卻隻當我是不懂事的幼弟需要保護;王猛說我是個妖孽,心懷叵測,其他朝臣卻說以色事君的小子不足道;還有禁宮裏的女妃視我如眼中釘,暗中罵我是淫邪的狐媚……”
“你被許許多多的人妄下定義。”舒湘停了一下,“可你沒提他是如何定義你的。”
方無應一怔,良久,才緩緩說:“……他說我如玉,絕美幹淨。”
“你怎麽想?”
“什麽怎麽想?”
舒湘吸了口氣:“你是如何看他說的這句話。”
“……傻×。”
“傻×?”
方無應哼了一聲:“說這話的人就是個傻×,還什麽絕美幹淨……”
“你認為,喜歡你,讚美你絕美幹淨的人,就是傻×?”舒湘想了想,“反言之,恨你入骨,說你既不美,也不幹淨的,才不是傻×?”
方無應不吭聲。
“好吧——怎麽來看這各種定義?”
方無應嘴角扯出一絲苦笑:“我被搞暈了頭。到後來,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個什麽樣子。任憑他人描畫。”
“我覺得……”舒湘想了想,“你似乎也傲於這些評價?就是:誰都不知道該拿你怎麽辦——你很得意這一點?”
“當時是很得意,有點像小孩子玩魔術成功了。但我相信,真相瞞不過兩個人:王猛,還有我姐姐。看見王猛的眼睛,我就知道我瞞不了他,連我叔叔都玩不過他,包括我堂哥也死在他的彀中。”方無應笑了笑,“王猛這個人,是我見過的最狠毒、也是最聰明的男人。”
知道他說的是金刀計,舒湘想了想:“王猛是堅持要把你送出禁宮去,後來他成功了,姐姐呢?”
方無應有很久,沒有回答。他從座位上起身,走到窗前,拉開玻璃窗。
早春的風還很涼,柔軟的淡色窗簾被晚風吹拂著,在方無應的身旁無力飄動。
“我有好長時間沒去她那兒。”他低聲說,“原因很多,我……又羞愧又得意,難說明白那種感覺,我覺得我保全了姐姐,至少因為他留戀我這裏,就不會去姐姐那兒,姐姐也不必哭得那麽慘了吧?但我已成了讓人難以啟齒的那種‘東西’,覲見的朝臣偶然看見了我,也全都是鄙夷的表情……他們心裏在說什麽,我全都知道:我的所作所為,不僅折辱了我自己,還折辱了整個家族。”
舒湘站起身,走到他身後:“你現在明白,這些評論都是不正確的了。”
然而,方無應隻是遙望著遠方,他久久沒有出聲。
第四十九章 舒湘醫生的心理谘詢 (D)
舒湘默默將粒粒橙拿走,她合上門出去,不到五分鍾又轉回來,手裏端著一杯開水。
“找樓下要的。”她笑了笑,“不好再找人要茶葉,所以,隻有白水。”
方無應接過那杯水,道了聲謝。
舒湘回到那張高背椅子上,她看著方無應:“可以繼續說下去麽?”
方無應從窗前走回到沙發前,坐下來,他盯著透明杯子裏的液體。
“……姐姐剛見到我的時候,非常高興。”他輕言細語地說,“我有三四個月沒見她了,看起來她的精神狀態的確比初次見麵好得多。在心裏,我不由自主把這歸功於自己。”
“姐姐,說了什麽?”
“起初也隻是問長問短的,吃得好不好,睡得如何,有無哪裏不合意……我說我一切都很好,還得到了很多寶貝。”方無應笑了一下,“我給她帶去了一塊翠玉做的玉佩,上好的水種,綠得鮮亮……近兩年我在珠寶店裏找過,再沒見過那麽好的了。我獻寶似的把玉佩給姐姐,她一見便十分歡喜,我想那個年齡的女孩子,不管在何種狀態下,看見了珠寶眼睛都會亮的。”
舒湘笑了笑:“你該說,任何年齡的女性都如此。姐姐拿著玉佩,說了什麽?”
“她很歡喜,問我是從何處得來的,然後就隨手把玉佩掛在石榴裙上,紅裙綠玉,實在很好看。她說她也得了一堆珠寶,可是沒有這麽好的玉佩。那是當然,這玉佩整個禁宮隻有一塊,苻堅從他身上解下來,直接給了我,別人都得不到。”
舒湘一時沒有出聲。
“可是等問到這玉佩究竟從何處得的,我就答不上來了。我本想隨口說是人家給的或是別處撿的……我從小就不會說謊,這個毛病姐姐知道,她一看就知道我在撒謊,於是更逼著我說實話。”
“……說了麽?實話。”
良久,方無應點點頭:“說了。”
“怎麽說的?”
“我說……是苻堅給的。”
舒湘屏住呼吸!
“……姐姐的臉色當時就變了!她問我是不是……是不是真如宮中謠言說的那樣,委身侍奉了苻堅。她說她總聽人家這麽傳,可就是不肯信,姐姐說隻要我說沒有,她就相信我。”
“你怎麽回答的?”
“我想說‘沒有’,可我不會撒謊,我站在她麵前,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通體成了透明。”
“姐姐她……”
方無應停了很長時間,才又開口。
“她的臉色看起來,就好像死過去了一樣。她瘋了似的咬牙切齒,說她白做了犧牲,費的心血全叫我這個不懂事的弟弟給糟蹋了。說到後來她就一把拽下玉佩,當啷砸在地上。說苻堅這是在侮辱我們慕容家,而我竟然不知羞恥還接了下來。”
舒湘微微皺了一下眉頭:“姐姐會發這麽大的火,你仔細考慮過其中原因沒有?”
“是那塊玉佩刺激了她。”方無應扯了一下嘴角,偽裝了一個笑容,“那玉佩,苻堅故意叫人雕成翔鳳的花紋……”
舒湘怔了一下,突然會過意思!
慕容衝小字“鳳皇”,《詩經.大雅》雲:鳳皇於飛,劌劌其羽。說的就是鳳凰飛翔時鳳首高昂,雙翅齊展,長尾飄逸,姿態極美。
房間很安靜,但是舒湘耳畔,似乎還回響著千年前,玉石碎裂的清脆聲響……
“玉佩被姐姐砸壞了一塊,我伏在地上,想把碎掉的部分撿了起來。可是姐姐衝過來,一腳踩在我的手上……”
舒湘輕輕呼出一口氣,她的眼角眉梢,充滿了不忍。
“我當時很想哭,又疼又委屈,可是卻哭不出來。我爭辯說我不想他去欺負姐姐,所以才這麽做,可是姐姐說她寧可被老賊糟蹋死,也不希望我用這種方式來解救她。她的樣子,真可怕,歇斯底裏的……罵完之後又抱著我痛哭,說她對不起我,都是她不好什麽的……”
舒湘定定看著他,輕聲問:“你的感受?”
方無應深深吸了口氣。
“混亂。混亂成一團,我原先還以為姐姐會疼我,我為她做了那麽大努力,忍受那麽多屈辱,她就算不認同,也至少該體諒一下,我們原本就是受難者同盟,對吧。可結果全然不是那麽一回事,甚至適得其反:連姐姐也開始恨我了。”
“恨你?”
方無應點點頭:“我回了自己的住處,晚上手背被姐姐踩傷的地方腫起來了,疼得我睡不著直哭,他發覺了,追問我到底是怎麽弄的,我不肯說,後來有小黃門悄悄告訴他,我的手是讓清河公主給踩的,又說了玉佩被砸的事情。他聽了此事勃然大怒,深夜闖進姐姐的住處,警告姐姐不準再對我動粗——這些我全都不知道,等我知道的時候,姐姐已經找上門來了。”
“啊……”
“嗯,姐姐來的時候,活像換了個人。”方無應想了想。“你見過套著麵具說話的人麽?臉上不動,聲音從身體裏發出來……”
“姐姐就成了那樣?”
“對。她那表情十分奇怪,看不出喜怒。平板一張,我從來沒見過她這個樣子。又說她往日疏於照顧我,所以往後打算常常過來關心我。”
“……她是被迫的,畢竟她也害怕苻堅,你要想到這一點。”
方無應呆了半晌,才道:“後來,她就真的總往我這邊來了。我起初還挺高興,我們是一母同胞的親姐弟,但之前一直被迫分隔在不同的宮苑,她每次一來我就興奮得失眠,要不是她上次砸了玉佩,我會把我得到的所有寶貝都拿去討好她。”
舒湘苦笑了一下。
“……可是後來,我就漸漸害怕她過來了。”
“啊?為什麽?”
方無應沉默了很久,才低聲說:“……她每次過來,總是找我身邊的小黃門打聽我的情況:我最近又得了什麽封賞,苻堅待我如何,苻堅又帶著我去了什麽地方遊玩,我又被賜了什麽珍玩和美食。”
“……”
“我不願意她知道這些,她每次打探這些細節的時候,我都很難受,特別是她總要問身邊的宮人:陛下昨晚又在我這兒留戀了多久,今晨多遲才起得床……我、我在旁邊聽著,覺得渾身火燒火燎的疼,像萬根鋼針紮在身上。有一次我疼暈過去。醒來時發現自己跌在地上,一臉的泥和血。”
舒湘點點頭:“情緒受創造成的。”
“每當那種時刻,我都恨不得死了才好。姐姐和他們說話時,語氣很溫和,可是看著我的眼神卻好像尖刀,當著我的麵說的那些話也很……”
“什麽話?”
“例如:陛下要把我家衝兒寵壞了,陛下是要將我家衝兒裝進錦繡裹著的籠子裏麽?寶貝成這樣,往後不能叫弟弟,得叫妹妹了吧。”
“……想過她為什麽要這樣對你?”
“我隻能說,她大概擔心我真會變成那種人,後妃詛咒的那種東西。”方無應慢慢地說,“她恨那樣的我,覺得我玷汙了慕容氏的傲名,恨我沒有誌氣,失了錚錚鐵骨,不像個以死相拚的男兒……有一次還給我送來百花漚成的香露。”
“香露?”
“沐浴潔身用的。”
舒湘一時無法明白:“她送那東西給你幹什麽?”
“……隻有不潔的人,才需要沐浴。”方無應停了一下,“苻堅那個傻×根本弄不懂我們姐弟之間的這些秘密,還讚她心細——姐姐的意思隻有我懂。我們之間的溝通方式就成了這樣,明白麽?刺痛與被刺痛。”
“你接受她對你的這些定義麽?”
方無應抬起眼睛,他的神情有些惘然:“不接受又能怎麽辦?難道我還真能以當時的處境自傲麽?那不真的是自甘墮落了?”
“不那麽做,你又能怎麽辦?”舒湘看著他的眼睛,認真道,“我不打算為你開脫可是我的確找不出解決辦法:父親和姐姐都成為人質,母親和其他親人被幽禁,國家亡滅生死未知,在這種時候,一個12歲的孩子,他能怎麽辦?叫他拿自己的命去和強權者抗爭?”
“他或許可以選擇不去逢迎……”
“嗯,那你給我講講,如何才能不去逢迎——違令不遵?絕食?自殘?還是去暗殺敵人?真要成那樣你維護的究竟是什麽呢?你一個人,真的就能夠代表一個家族麽?”
“……”
“你現在,已經遠離那個時期了——姐姐那樣恨你,那樣傷害你,難道原因還不明顯?”
“你是說,她是在自責?她恨的是她自己?”
“你以為她會怎麽看自己?委身侍敵的自己……”
“可我也是她的同盟……”
“正因為你也遭受了和她一樣的不幸,你和她,像得如同鏡中人。她承受不了對自己的憤怒,才會那麽輕易就把憤怒轉嫁到你身上——”舒湘說到這兒,微微喘了口氣,“可是錯不在你,她的內心也明白這一點。”
“……她真的明白這一點麽?我不知道。”
方無應慢慢的,像是在琢磨什麽似的說,“我隻知道,自己越來越害怕她,禁宮我呆不下去了,我要求離開,我逼著苻堅放我出去,說如果不答應我就死,那時候王猛正好勸得也很勤,兩邊一夾攻,苻堅就同意了。”
“去了母親那兒?”
方無應點點頭:“放我走的那天,姐姐沒有來送。我一個人,帶著兩個仆人,悄悄出了宮……像個偷偷溜掉的無恥的賊。”
舒湘歎了口氣:“我替你難過你這樣說,我聽了真的很難過。”
“可是能出來我真的很高興,哪怕全長安的百姓都在恥笑我,知道麽?他們在自家飯桌上,把我的事兒當笑料說,我成了天下人的笑柄,一個惡心的符號。”方無應的嘴角漾起淡淡的微笑,“可我……我終於不用呆在那座宮殿裏了,終於不再是他的禁臠了,終於和他再沒聯係了——這樣,姐姐從此該對我改觀了吧?”
舒湘想了想,轉了話題:“見了母親,感覺如何?”
方無應笑了笑:“很好。不,我又得說:剛開始是很好。”
“怎麽叫剛開始很好?”
“母親自得知我能回來,連著幾夜高興得睡不著。開始那段時間,親自監督我的膳食,親手幫我沐浴,晚上也叫我和她睡在一處……”
“那不是很好麽?”
“是很好。”方無應眯縫起眼睛,似笑非笑,“就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國家也沒亡,父親也沒戰敗被俘,兒女也沒被送去以身侍敵……但這都是她自己編造的幻覺,母親是個承受不了現實的人,我回來,不過是加強了她這種幻覺而已。但是幻覺終究會破滅。”
“怎麽說?”
方無應端起杯子,小心地喝了一口,然後放下,他的麵容十分平靜。
“因為苻堅又找來了。”
舒湘啞然。
“是把我放出宮去沒錯,可這並不等於他徹底放棄了我。從禁宮到母親所在的阿房城,兩者距離並不算近,但絕對阻止不了他私下往此處來。苻堅深夜闖進住處,母親大大吃了一驚!她還以為自己有什麽惹怒了這位帝王的地方,直到苻堅說‘寡人是為你家鳳皇兒來的’,她才算明白到底出了什麽事……”
舒湘覺得自己的脖頸有些僵,她不太舒服地轉了轉頭部,這才發現自己維持一種姿勢已經很長時間了。
“我想那個晚上,應該會成為母親的噩夢吧?”方無應的笑容顯得既殘酷又倦怠,“眼睜睜看著兒子被敵人一把抱入房內,自己卻無法阻止……別院非常幽靜,我不知道她聽見了什麽,也不知道她什麽時候去睡的,她的臥室離那兒不遠——或許她根本就沒有入睡?我不知道。我隻知道次日黎明,苻堅走了,我從屋裏出來,母親就站在門外,慘白著一張臉,瞪著黑洞洞的大眼睛瞧著我,她的表情恍如僵屍。”
舒湘做了個抱歉的手勢,站起身,她走到窗前推開玻璃窗。早春的風吹進來,沁著絲絲涼意。她覺得她需要暫時的清醒。
“……聽不下去了?”方無應突然問。
“是有點。”舒湘回過頭,苦澀地笑了笑,“我不小心帶入了,剛才。我帶入了你母親的心情。”
她關上玻璃窗,回到椅子前,坐下來:“聽起來,母親當時的表情給你刺激很深?”
方無應想了好一會兒,慢慢說:“是的,以及她之後的言行。”
“她後來又如何了?”
“她就那麽僵屍一樣瞪著我,瞪了好一會兒,我被她看得大氣也不敢出,渾身的疼痛好像又要發作了……就在這時候,她忽然轉身對身邊的侍女說:送大司馬回房歇息。”
“大司馬?你母親一直以官名稱呼你的麽?”
方無應搖搖頭:“從沒有過。這是她第一次用官職稱呼我。然後,她說完這話,拔腿就走,好像逃離一個纏身噩夢那樣迅速……”
“……她的幻覺被打破了她那時候一定非常的痛苦。”
“可我就不痛苦麽?!”方無應突然叫了起來,“她為什麽丟下我不管?!我所遭受的那些,難道她還不明白?!”
舒湘不出聲,她靜等方無應自己平靜下來。
在情緒激動了那一下之後,方無應有好久沒有說話,他喘息有些不勻。房間裏的空氣彌漫上了火藥味兒。
再開口,他的聲音有些嘶啞:“……那之後,她突然就不肯再見我了。”
“……”
“我的起居生活完全交給了下人,母親像蝸牛一樣縮進了她那個一碰就破的殼兒裏。好像我成了透明人,好像隻要不看見我,她就可以當做什麽都沒發生。”
“她承受不了那一切,如你所說,你母親軟弱如蝸牛,如果強迫她去麵對那一切,她或許會崩潰……”
“崩潰?哼。遭受了什麽的是我,她可什麽都沒遭受。”方無應冷冷說,“她隻是看著,永遠隻是看著。”
“那還不夠麽?她是個弱女子,因為貌美和順而被你父親所愛,你父親並不是因為她英勇神武心硬如鐵才娶她的——目睹了那麽多慘劇,特別是,親眼看見自己的……自己的幼子慘遭蹂躪,作為一個母親,她所遭受的難道還不夠多麽?你當然希望她能保護你,畢竟她身為母親,可在那種情況下,她辦不到。”
沉默了很長時間,舒湘才聽見了方無應低啞的聲音:“……你知道最讓我痛苦的,是什麽麽?”
“……”
“被敵人侮辱,不得不與同性發生性關係,這當然非常痛苦,但我不是女人,不會因為被強暴就生不如死。男人在這方麵心更寬一些,我可以……我完全可以把那事兒當做捕獵時不慎跌入泥淖,或者戰場上被砍傷了左臂,我可以這麽認為,完全可以的。但我不能忍受的是母親對我的態度,就好像我是什麽……什麽惡心的穢物,醃臢的怪獸,她甚至不敢靠近我。”
“如果她真的麵對你,麵對這一切,那豈不是等於她得承認自己的失職和無能?”舒湘輕聲說,“對一個母親而言,最可怕的事情就是取消她作為母親的資格。”
“於是她就取消了我作為她兒子的資格?”方無應眼神怪怪地盯著舒湘,“我到底做錯了什麽?原來我是她豢養在別院裏的一頭哥斯拉?外星球來的髒玩意兒?她隻需知道我活著就可以了,連看都不想看我一眼?”
舒湘沒有說話,她想起一本書中的句子:母愛是人生一切的基礎。質疑母愛的真實性,是人生最可怕的事情,求告無門、被生命之源徹底拋棄的孩子,完全可以理直氣壯的垮掉。
“這還沒完呢。”方無應哼哼冷笑了兩聲,“沒過多久,姐姐被允許省親,回來探望母親。我不知道她們談了些什麽永遠都有我沒料到的倒黴事兒在發生……總之那次之後,母親對我更加冷漠,態度也更理所當然。我想是姐姐告訴了她禁宮內的謠言,說我自願去勾引敵人,是我的狐媚功夫讓苻堅隔了那麽老遠還要半夜闖來,一切都是我的錯,如果不是我生性淫蕩,苻堅怎麽會對我死纏不放呢?”
“你覺得姐姐真會和母親說這些麽?有相關的證據麽?”
“證據?自她回來之後,連別院的下人們都開始傳這種謠言,苻堅每來一次,謠言就傳得更凶。直到……”
“什麽?”
很久的安靜,安靜得好像四周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方無應忽然伸手,從口袋裏摸出一包煙,抖出一根含上,卻沒點燃。
“……我下令杖死了兩名侍女。”
舒湘不禁打了個哆嗦!
“她們傳我在禁宮裏的那些‘豔聞’,說連親姐姐都爭不過我。”方無應呼出一口氣,拿下煙,“杖責侍女致死的事情,母親很快知道了,她跑到我這兒來,衝我大發雷霆,直到那一刻我才明白她心裏到底在想什麽。”
“她說了什麽?”
“她警告我不要太放肆,不要太猖狂,我的風頭出得太盛,妨礙了姐姐的光輝前程,她說姐姐本來有希望成為皇後,但是現在因為我,這希望變得渺茫了,她勸我收斂些,說這是為了我好,也為了慕容家好。”
“你聽出了母親這番話的意思了麽?”
“當然。”方無應點頭,他拿出打火機,點燃香煙,然後深吸了一口。
“她把一切責任都推在了我身上:苻堅往此處來,是因為我;姐姐當不上皇後,也是因為我;慕容家名聲掃地還是因為我……她算是沒有把父親戰敗、族人遷至關中的事兒,也一並歸咎在我頭上。如果可以的話她一定會這麽幹。”
“因為當時你最弱小,還看不出來麽?她身份太高,卻如你所言,性格太軟弱,根本背負不了那麽大的自責和內疚,所以才將它們係數轉嫁給你。因為你是她的孩子,是她最親近的人……”
“所以她就可以那樣對待我?”方無應冷冷道,“和母親的冷言冷語相比,我甚至願意苻堅過來,他雖然在肉體上淩辱我,但卻從沒在精神上汙蔑過我。我敢保證那段時間他一定很驚訝,我從未那麽自覺過……我是說,……滿足他。”
舒湘默默看著神色複雜的方無應,她忽然自內心生出一股強烈的感慨……
這是個多麽乖的孩子!他在潛意識裏聽見了母親心底的聲音,於是順從了母親的要求,獨自攬起了全部過失:既然母親“需要”他是個壞孩子,那他就滿足母親的願望,成為一個“淫邪”的壞男孩。
那天方無應告辭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烏雲散去,點點星光灑向大地。
“今晚特別想喝酒,雖然沒法喝醉。”他笑了一下,“話說得太多,會很難睡著。”
“喝點紅酒吧。”舒湘笑眯眯地拍拍他的手背,“但是不要和安眠藥一起。”
“哦,我還不想自殺。”方無應哈哈一笑,“納粹的集中營都逃出來了,又怎麽會死在和平年代?”
“行了,路上小心開車。”
“知道。”
房間裏再度安靜下來,舒湘回到桌前,她打開旁邊的收音機,有充滿憤怒的動聽歌聲,隨著殘餘的淡淡煙草味道,飄入夜空。
舒湘陷入到久久的沉思中……
《附錄》
小黃門:漢代低於黃門侍郎一級的宦官。後泛指宦官。
舒湘最後聽的那首歌送給年幼的慕容衝,它也是本章節BGM。
第五十章 前進!前進!向著十六國!
小武的事兒,如他自己所料,並未在局裏引起軒然大波,起初的別扭當然是有的,至少蘇虹再不敢吆三喝四地使喚他了,她說之前不知是“詞帝”駕到,有失禮儀。小武對她這話頗為不滿,不過習慣這個東西的力量是強大的,還沒過三天,她又開始叫小武幫她打中飯了。
“你看你,脾氣太好會被人欺負的。”雷鈞數落小武,“憑什麽老是幫她打飯?”
“喂喂,人家可是自願的。”蘇虹不滿,“我不願聞食堂油膩味兒,嗆到鼻子裏就惡心。”
小武笑道:“沒關係,反正也沒讓我多跑一趟,順道而已。”
人家自己都這麽說了,雷鈞覺得他也沒有繼續為對方抱不平的必要了,於是隻有帶著一臉“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走開。
控製組的成員在對小武的帝王身份表示了一定程度的好奇之後,集體商定,應該再搞一個迎新會——盡管小武進來都五年了。
淩涓說他們就是想找機會再搓一頓,尤其是小楊,他對自己沒弄到李後主手諭一直耿耿,對小武的我不做皇帝很多年了”的解釋也非常不滿。
但是日常的工作並沒有因為這個小插曲被打斷,修補人工屏蔽的工程還得繼續下去。
下一站,是五胡十六國。
最初的意見,是定在淝水之戰結束之前。淝水之戰是十六國曆史的分水嶺,它的前期稱為“胡亡氐亂”,雖然亂得可以,但是比起淝水之戰後,各民族衝突達到高峰的混亂,還稍許好那麽一點點。
雷鈞的建議是將坐標定在南邊,不管怎麽說,北方的狀況太可怕了,動不動屠城、滅國,幾乎找不出幾天消停日子。淩涓建議備選點可以定在苻堅的前秦時期,淝水之戰以前,前秦的狀況還算安定,北方民間也小小的富康了一段日子。
這個決策者並不那麽好當,五胡十六國的亂,超過了曆史上任何時期。送過去的工作人員隨時都會冒生命危險,無辜平民被殺吃掉,或者屍體堵塞河道的事情屢屢發生,就算是為了工作,也不能讓人把命丟掉。
後來,為了安全係數的提升,高層批準了方無應“建議攜帶熱兵器”的提議。
但是對於選擇落腳點的問題,方無應基本上沒有說話。他始終在一旁,默默聽著大家討論。後來雷鈞注意到這種情況,他有點奇怪地看看方無應:“……怎麽?有異議?”
“沒有。”方無應很幹脆地搖搖頭,“大家定在哪個點就去哪個點。我的話,隻要負責熱兵器的安全回收就可以了。”
“你也提點想法嘛。”雷鈞有些不滿,“看起來像是憋了一肚子話,又不肯說。”
方無應笑笑:“我能有啥想法?五胡十六國整個就是爛攤子,一大塊破布沒地方下剪刀,窟窿連著窟窿,難道還想整個大褂出來不成?”
他這麽說,雷鈞也沒法子了,他撓撓頭:“我聽小楊說,你挺討厭苻堅?”
方無應一愣:“討厭苻堅?”
“是說,他們討論要不要去前秦時期,你表現出反感來著……”
“我是認為,前秦階段也不見得就安全。”方無應淡淡地說,“而且退一萬步說,就算我們尋找到了萬無一失的短暫平安期,就真能準確達到目的地麽?如果儀器測不準,送去了別處怎麽辦?”
雷鈞啞口無言。
淩涓放下筆,她想了想:“方隊長提的這個很有可能,這一次的隨機性太大,我們也隻有充分從各方麵來考慮了。”
“考慮越多人越吃虧,這兩天頭都疼。”雷鈞揉揉太陽穴,“五胡十六國就是一鍋粥,爛!稀爛!”
方無應笑起來:“行了,這次不管怎麽說能攜帶槍支,就是得注意子彈的回收……”
“還是得避免開槍。”雷鈞擺擺手,“一般的土匪強盜也罷了,老天爺,誰知道那顆子彈對著的是不是未來某個皇帝?原本就是個皇帝紮堆的地方……你剛說苻堅,我倒是想起來:譬如那個瘋子慕容衝吧,那小子一進長安就大開殺戒……萬一他的刀砍到你我頭上,方隊長,你開不開槍?”
方無應的臉色有些發白,他一時沒有說話。
淩涓說:“還是得避免正麵交鋒,不到萬不得已,決不能開槍——子彈會遺失的。”
方無應深吸了口氣,“如果打死了,子彈還可以挖出來帶走,如果隻是打傷,讓人帶著子彈逃走,會製造虛假曆史遺留。”
“那你的意思是,以恐嚇為主?鳴槍示警?”雷鈞看著他,“可是像慕容衝那種人,他會怕麽?”
“……我不知道。”方無應擠出一個奇怪的笑,“或許一個真正的瘋子,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那就隻有往腿部打,然後把人留下來做了手術取出子彈再放走——真可怕。”雷鈞一臉錯亂表情,“這麽說,熱兵器反而成了累贅?還是盡量使用無子彈的類型吧。”
“熱兵器壯的是自己的膽子,而不是殺傷古人。”方無應說,他的臉色已經恢複常態,“實在遇到危急時刻,以搶救自己人為首要目標,就算打死古人也沒法子—— ”
“方隊長,這……”
“不能讓人工屏蔽繼續毀壞下去了,一旦出現大麵積破裂,古人全都會湧到現代來,那種結果隻會更糟。”方無應咧了一下嘴角,“比殺死慕容衝更加糟糕——反正他早死晚死都沒區別。”
於是,關於熱兵器的使用底線,全體就默認方無應的意見作為了基礎。
然而,在即將出發之際卻發生了意外:雷鈞的女兒雷蕾因為急性肺炎住院。這下子,他走不了了。
“怎麽辦?”隊副李建國看看方無應,“小武昨天是夜班,剛打著哈欠走的,淩局得坐鎮,局裏沒人了呀。”
他還沒說完,背後被人狠狠捶了一拳!
“我不是人啊?”蘇虹從他背後繞出來,手裏抱著全套士卒的行頭,“我去。”
“你?!”李建國看怪物似的看著她,“大小姐!你不是開玩笑吧!那種地方我們自身都難保,誰有多餘的力量保護你!”
“我不需要保護。”蘇虹瞪了他一眼,“小武不能去,雷鈞守在醫院裏,我不去,誰給你們固定位置?”
李建國咂咂嘴,看看方無應,他一臉為難表情:“隊長,蘇虹去得了麽?”
“那是要命的地方,你去,可真沒多餘人手保護你。”方無應表情很嚴肅,“我不是說著玩的,儀器控製這方麵我們沒有你們專業,但也不是完全做不來。”
“非常時刻才需要專業人才。再說我會用槍,小型冷兵器,短刀和匕首都能使,學過五年跆拳道,五十米泳道能來回遊四趟,至於城市馬拉鬆……呃,兩年前跑過,成績還不錯。防範能力方麵嘛,反正搶手機的近不了我身旁,另外我學過急救。”蘇虹頓了一下,“不好意思實話實說,我也就這麽多本事。”
方無應靜靜看了她一會兒,點點頭:“好吧,自己小心。”
事故通常隻在一瞬,從普及勞動安全的錄像上,很多人都能看見,有的時候就是那麽一小點疏忽,最終導致災禍的發生。
整個穿越過程照例經過了極強的震蕩,但是蘇虹忍耐下來了,這也是為什麽她不太經常出此類差的緣故,到現在為止,還沒有研究表明穿越引起的震蕩,對女性生理究竟有無不良影響。
但是至少,在白霧還未散盡之時,她就已經發覺哪裏出了問題。
燒焦的味道。
一股強烈的燃燒物的味道,在一切尚未清晰呈現於眼前的時候,就首先竄入他們的鼻孔。隨之而來的,是嗶嗶的燃燒聲。
等到麵前的一切映入眼簾時,所有的人都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