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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我欲因之夢吳越
當晚,雷鈞和方無應帶著李白去了食堂,讓李白吃了個飽。

“你們這兒的飯食,初嚐十分味美,久而久之就覺得膩。”李白說,“油鹽佐料放得太多,菜蔬鮮甜都嚐不出來了。”

“你說你吃個食堂這麽挑剔。”方無應敲敲他的碗,“食堂是管飽的地方,你也不看看每個菜的價格。”

雷鈞端了杯茶過來,放在李白麵前,“三百多的明前玉露,老貴老貴的,詩仙嚐嚐吧。”

李白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半晌,皺起眉:“你上當了,這不是好茶。”

雷鈞大驚:“怎會?!我可是在商場名茶專櫃買的!”

“茶質不純,有腥腥鐵鏽味兒。雖是明前玉露,但其所生之地必已汙糟不堪……”

蘇虹上前打斷他:“行了行了,再說下去,連汽油味兒都能被他嚐出來。”

“現代社會汙染嚴重。”方無應打著哈哈,“人人都挑剔,大家就喝風吃煙吧。”

“可惜了,時間不太夠。”雷鈞說,“不然真帶他上好菜館搓一頓。”

“何為時間不夠?”李白抬頭問。

“就是說,明天就得把你送回唐朝去了。”蘇虹解釋道,“你不是這地方的人,對吧?從哪兒來,我們還把你送回哪兒去。”

“不行!”

李白的斷然拒絕,把所有人都震驚了!

“我要留在此地。”李白繼續說,“我暫時不想回永王麾下,打算就在此地遊覽。”

“遊覽?!你在這兒遊覽個什麽?”

“此地甚是奇異,和大唐風土截然不同。”李白笑嘻嘻地說,“我還沒有看夠……”

“唉喲我的詩仙爺爺,你不回去你想怎麽著?”方無應說,“別出幺蛾子!這兒可不是你的盛唐!”

“我知道這不是大唐,你們這兒比大唐晚了一千多年。”李白慢條斯理地說,“既然闖來了此處,我就必然要弄個明白!”

“你怎麽知道現在比大唐晚了一千年?”蘇虹很好奇。

“我問過王勝平,又問過那名攔下我鐵坐騎的官吏,他們都說,大唐已經過去了千年。”李白說,“原來爛柯山竟在此地,我萬萬沒想到啊!”

“這兒不是爛柯山。”方無應懶懶揉揉眼眶,“詩仙,謫仙,太白同誌啊,你這樣讓我們的工作很難開展,你這屬於妨礙國家公務!”

“我覺得我呆在此地,並不妨害各位呀……”

“你根本就不是這兒的人,呆在這兒不是給全國人民添亂麽?”雷鈞也忍不住了,“再說,難道你想老死客鄉?我們這兒可不是埋而是燒!你想燒得屍骨無存?!等到把你燒成灰,你妻你兒,他們得多難過!”

最後這句似乎打動了李白,他畢竟有妻子兒女在大唐,最後,李白點了點頭:“好吧,那……我就在此呆一段時間再回去。”

“不行,你明天就得回去!”

李白非常不滿地看著方無應。

“是的,你隻能呆一夜。”雷鈞說,“放心,我們的客棧很不錯,三星水平是有的……”

“既然如此,我不想住客棧。”李白突然說,“我要和你們住在一起。”

“那怎麽成!”蘇虹說,“我們都各自有家的。”

“為何不行?”李白笑道,“誰家有空地,容我借宿一夜又有何不可?”

蘇虹搖頭:“反正我家是絕對不行的。”

小武舉手:“和我一塊兒住宿舍吧!呃,我今晚值班回不去,詩仙,咱今晚可以論詩通宵!”

李白一聽就搖頭:“不要,又論詩?難得觀光一晚上……我才不幹!再說你們現代人都不通文墨,寫的玩意兒不通!簡直糟蹋紙張氣死神佛!我才不和你們論詩呢!”

“……”

雷鈞卻道:“你這邊宿舍就一張單人床,李白這麽大個子,真要過去了往哪兒塞他?難道把堂堂詩仙塞你床底下?”

蘇虹聽得起雞皮疙瘩,她使勁揉揉胳膊:“不然去方無應那邊吧?控製組的宿舍是上下床……”

方無應哼哼冷笑,並不答話。

雷鈞見狀,歎了口氣:“來我家吧。不好意思沒有客房,和我同一間,當然,如果你要求留下,就得戴上這個。”

他說完,拿出一個紫色塑料手環,看樣子很像麥當勞附贈的運動手環。

“是什麽?”

“說白了,和野地追蹤大熊貓所用的儀器是一樣的。”

“大熊貓?”李白好奇,“那是什麽?”

蘇虹拿過新聞雜誌,翻開贈送台灣熊貓的新聞,指給李白看。

“啊!這個我見過!”李白說,“見過好幾頭,很凶悍!我跋涉蜀地時,經常看見它們的蹤跡——這就叫大熊貓?”

“嗯,但是現在它很稀少了,已經成了國寶。”蘇虹說,“輕易是見不到的,想見就得給銀子。”

“早知如此,當日我該抓來一頭……”

“可以考慮共同展覽:熊貓與詩仙。”蘇虹哈哈大笑,“不知是詩仙值錢還是熊貓值錢。”

“哼,還不如從唐朝來頭熊貓呢!”方無應站起身,嘀嘀咕咕走掉了。

關於李白暫留的問題,淩涓最終還是同意了,主要是考慮到李白此人並無危險性,不是為逃亡以及蓄謀複仇才留下,他純粹是出於好奇。

“他住你家,方便麽?”淩涓問雷鈞,“蕾蕾也在家呢。”

“蕾蕾有自己的房間,躲進去誰都不理。”雷鈞說,“我也就提供個食宿,不麻煩的。”

淩涓笑道:“其實想想,也很難得——誰能與詩仙同榻?”

“我對詩人不太感冒。”雷鈞聳聳肩。

“方無應為啥不肯答應?”淩涓問,“他又沒家累,正好帶著詩仙玩。”

“不是一類人。方無應受不了李白這種過分天真的性格,一塊兒呆久了他就抓狂。”

淩涓若有所思點點頭:“那算了,雷鈞,你就對人家多點耐心。”

“局長,還真把人當大熊貓了?”

淩涓笑了笑,彼時斜陽愈淡,窗外人聲漸起,快到下班時分了。

局裏同意了李白留下的要求,但是要求將他的長劍暫時沒收。

“這是法製社會,不能拿著管製刀具滿世界亂跑。”雷鈞將李白帶到車前,自己拉開門坐上駕駛座,又從窗口看看李白,“愣著幹嗎?還不上車?”

“不能……不能讓我開麽?”

“不行。”雷鈞斷然拒絕,“我還想多活兩年呢。”

李白悶悶走到車旁,拉開門坐上副駕駛座:“可我會開車呀。”

“不是踩了油門往前跑就算會開車了。”雷鈞慢條斯理地拽過安全帶,“我問你,卡車後麵那一排小燈,你都懂是什麽意思麽?”

“卡車?”

“禁止停車的指示牌長啥樣兒,你知道麽?”

“呃……”

“還有,馬路中間的雙黃線是什麽意思,明白麽?”

“這……”

“就你這樣還開車呢?沒把車開到樹上真是奇跡。”雷鈞歎口氣,“把保險帶係上吧。”

“為何還要係這條帶子?”

雷鈞幹脆彎下腰,替李白扣上保險帶:“你現在坐的位置叫就是說,撞車事故裏最容易死亡的座位,俗稱自殺座。所以哪怕你不係,被官吏們發現也是要責罰的。”

一切妥當,雷鈞發動了車,沒多久,老舊的富康就混入了回家的浩瀚車流之中。

李白盯著窗外,他眼神中的驚奇已經消失了,隻是仍然感覺到有趣。

“喜歡這兒麽?”雷鈞問。

李白卻答非所問:“雷兄,你剛才提到法治,是不是法家提的那個法治?”

“不太一樣。法家重刑,嚴苛寡恩,現代刑罰除死刑外,沒有肉體折磨。另外,古代法家是不許民議法的,現代則人人可議論法律。古典法家輕民愚民,現代嘛…… 總比那時候好一點了,剩下的,今晚你自己看書吧。”

“雷兄,你家有何人?雙親都還在麽?”

“父母不在此地,在西安。我嘛,好多年沒回去了。家裏有個女兒,今年十五歲。”

“哦哦,嫂夫人也在家?”

雷鈞不語,過了會兒,才道:“她杳無音信好多年了。”

李白看他神色沉鬱,也不敢再多問。

到家,蕾蕾已經回來了,她有些詫異地望著父親帶回來的李白,目光主要集中在李白盤起來的長頭發上。

“是我朋友,搞藝術的,今晚借住咱家。”雷鈞低頭換鞋,又給李白找了雙拖鞋。

雷蕾在一邊咧咧嘴:“呃……叔叔好。叔叔貴姓?”

“呃,我姓……”

“姓李叫李小白。”雷鈞打斷李白的話,“所以你就叫他‘小白叔叔’——別笑!懂點禮貌。”

蕾蕾一臉強忍,倒是沒笑出聲來。

“還有,蕾蕾,小白叔叔從鄉下來的,很多事情都不明白,問到你就耐心解答,不許嫌煩。”

雷蕾終於笑出來:“沒問題!包在我身上。”

在路上,雷鈞就叮囑過李白,不許告訴外人他是唐朝人,“這是機密,如果說出去會引起很大的麻煩。”他十分嚴肅地說,“就算是我女兒,也不能將真相告訴他。”

彼時,雷鈞還未想到過,他擅自改動李白的名字,對喜歡蠟筆小新的女兒來說,有多麽不妥,因為那晚上作業做完之後,雷蕾竟然真的會去看蠟筆小新。

所以,直到李白告辭,他始終對自己竟和一條狗同名而耿耿於懷……


第三十二章 小白也有戰敗時
客廳裏,花瓣形狀的吊頂燈溫柔的投射下一圈淺淺的橘色光暈,三個人的晚餐桌,兩大一小,全都用萬分期待的目光盯著中間的火鍋蓋。

“天還沒冷就吃火鍋,好像早了點……”雷鈞咳嗽了一聲。

“已經深秋了,早什麽呀?”蕾蕾站起身,把佐料和醬汁分別倒入三個碗,又分好了香菜,“小白叔叔,如果覺得味道不夠就自己加。”

“多謝!”李白興致很高,“好久沒吃羊肉了!”

“先說好,不一定讓你滿意啊。”雷鈞笑道,“如今的食物不比當年,總會有點汙染的,奶粉有汙染,蔬菜有農藥,肉有注水……”

李白一副聽不明白又很想明白的表情。

“唉呀不要講這些了爸爸,精神壓力大了更容易長癌。”雷蕾盯著鍋裏的湯,一看見翻泡,趕緊動手,“開鍋了,放東西!”

“好久沒三個人吃東西了。”一邊涮肉,蕾蕾一邊嘟囔著,“上次是拉了小武叔叔來過年,今年過年,又不知道能拉誰來。”

“吃了飯趕緊去做功課。”雷鈞打斷女兒:“期中考試名次別再掉下來。”

雷蕾一聽這話,忽地把碗往前一推!

“我不吃了!”

李白和雷鈞都怔了,呆呆看著她!

“煩不煩?!你煩不煩啊?!吃個飯就說考試考試,叫人吃什麽都沒胃口!”

小女孩一通尖叫,做父親的感覺麵子頓失!

“雷蕾!客人在這兒呢,你還叫那麽大聲!”雷鈞將筷子重重放在桌上,“有沒有點禮貌?!”

女孩筆直坐在座位上,臉漲得通紅,胸脯一起一伏!

李白有點看不過去,他拽拽雷鈞袖子:“小兒女總有嬌嗔之時……”

“把筷子拿起來,繼續吃飯。”雷鈞的聲音很低沉,裏麵隱含著警告的味道。

雷蕾瞪了父親半晌,終於還是撿起筷子,一聲不吭地吃東西。

見女兒這樣,雷鈞有點心軟,他想了想:“我知道,初三壓力很大,你心裏煩。但是蕾蕾,盡量不要把火發到不相幹的人身上。”

“那你叫我把火發誰身上?”蕾蕾恨恨地說,“發到帕斯卡身上?牛頓身上?還是李白身上?”

雷鈞清清楚楚感覺到身邊的李白打了個嗝,並且他斷定李白並未吃飽!

“……特別是語文,如果教科書改革,我堅決要求刪除兩個人的文章,一個是魯迅一個就是李白!魯迅就不提了,至少他寫的字兒我都還認識,句子我也都懂,就是段落分析很要人命,可是李白呢?天哪!那個什麽‘海客談瀛洲’,別說背誦,就算讀下來都會斷了氣……”

“雷蕾!”

雷鈞一聲暴喝,把女兒嚇了一大跳!

雷蕾眨了眨眼睛,茫然望著父親:“……怎麽了?”

眼看著雷鈞要發火,李白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雷兄,沒事沒事。”李白一麵按住發作的雷鈞,一麵衝著雷蕾幹笑,“繼續說,繼續說。”

雷鈞情急,“你還叫她說什麽啊?!”

“怎麽啦?怎麽就不能說了?”一看客人幫著自己,雷蕾倒來了勁兒,“又沒說錯,我真搞不懂,李白沒事兒寫這麽長的詩幹嗎……”

“呃,也許是因為,他覺得他看見華夏景色壯美,所以……”

“景色壯美沒問題,可他幹嗎寫那麽長?”蕾蕾一句也不饒人,“就那個海客談瀛洲,你看看,裹腳布似的,我到現在連標題都忘了……”

“夢遊天姥吟留別。”李白一臉低頭認罪的沮喪表情。

“哦對,就這個,還不是啥壯麗景色呢,就他做的一個夢!天啊一個夢!真氣人!這家夥做個夢都要害人!”

“可這個夢也很美……”李白努力分辨,他都快哭出來了。

“夢他寫那麽老長幹嗎?再美也是夢,再美也是瞎編!”

“蕾蕾!”雷鈞實在聽不下去了,“實話告訴你,這位是…研究李白的專家!”

李白茫然看著雷鈞:“……專家?”

雷蕾大張著嘴,臉上驚訝和尷尬同時出現!

“人家一直在研究李白,最迷他的詩,你卻跟人家說李白不好,這多傷人哪!”雷鈞覺得自己已經顧不上李白的麵子了,他現在最想挽回女兒丟掉的麵子。

“啊……是這樣啊……”

“就像你是張靚穎的粉絲,好,人家偏在你麵前說張靚穎的壞話,你心情如何?”

被父親這麽一說,雷蕾的臉又紅了,聲音也放低了,“這個,對不起,其實……李白也不是那麽糟糕的……”

李白的樣子看上去有點怏,他擺擺手:“沒事,是太長了,我……他也沒想到會有那麽長。”

“不,其實不怪李白的,小白叔叔,李白很好。”雷蕾趕緊說,“關鍵得怪中學課本。”

“何為中學課本?”李白轉頭迷惑地看著雷鈞。

“呃,現在的孩子讀書有必須學習的科目,而在這些必須學習的科目裏,就有你……你研究的李白的詩。”雷鈞解釋道。

“那……這中學課本該是哪些孩子念?”

“十二歲到十八歲。”雷蕾說,“就這個年齡的來念。”

“全天下的孩子都得念?!”

“外國的孩子我不知道,唔,不過我們老師說,李白的詩也被翻譯成英文,外國孩子估計也知道吧?”

“那還是全天下的孩子都得念了?!”

“呃,反正全中國的孩子是得念。”雷蕾說,“而且不光念這一首,前前後後加起來,怕是得幾十首。念了還得分析,分析李白當時想了啥,為啥要寫這首詩,詩的意思,用典有哪些,每個字怎麽念,還有他的境況如何……哎呀麻煩得要人死!他寫詩的時候想什麽我哪裏知道?我又不是李白肚子裏的蛔蟲!詩很好我承認,可是我們學生吃不消啊。”

“嗚呼,哀哉……”

雷蕾說到這裏,眨眨眼湊上來:“小白叔叔,你既然研究李白,那你肯定經常寫學術論文吧?你就在你的論文裏反映反映,就說李白有些詩太長了,小孩子其實讀不懂的,幹脆去掉,咱改《哈利.波特》好不好?”

“……”

到了如今,雷鈞已經不知該如何收拾這殘局,他現在深深覺得,把李白帶回家,是個特大的錯誤!


第三十三章 詩仙也受不了砸磚
晚餐之後,雷蕾去做功課,雷鈞在廚房洗碗收拾餐具,他把電視打開,又教給李白用遙控器的法子,但是李白的興致似乎並不太高。

等到雷鈞從廚房出來,就看見李白對著《新聞聯播》正發呆呢。

“想什麽哪?”雷鈞笑道,“還在關心國家大事?”

李白的眼睛盯著電視機,半晌,才慢慢說:“雷兄,為什麽連小女孩兒都要背我的詩?”

雷鈞一聽著了慌,他趕緊轉到李白麵前:“喂,你可別亂想啊!小丫頭隨口一句話,你怎麽就上心了?”

“是她說的,天下的孩子都得背我的詩,為什麽天下的孩子都要背我的詩?背不上來是不是還得打手板?為何要如此?我寫詩不是給孩子打手板的……”

“沒打手板!現在沒那規矩啦。”雷鈞趕緊解釋,“小白,你聽我說,這事情裏存在著很大的誤會……”

“反正天下的孩子得背我的詩,是不是?”

雷鈞愣了半晌,艱難地點點頭:“這個……的確,別說雷蕾,就連我也是背著你的詩長大的。”

李白驚訝地看著雷鈞!

“但是小白,我一點都不覺得這有什麽不好。我是很喜歡你的詩……”

“可是孩童們背我的詩背得很苦,我那些詩也不是寫給他們看的,又不是《詩經》、《尚書》,他們背我的詩幹嗎?”

“孩子們現在早就不背詩經了,除了關關雎鳩那四句。”雷鈞說,“現在中學課本的古詩,主要是以你的,杜子美的,白樂天的詩為主——哦白居易你不認識,他比你晚很多年——反正就是唐代詩人三大家。小白你居首位,你是詩仙啊,當然會有大量作品選入中學課本。”

“又是中學課本……”李白皺眉道,“好好的經史子集不讀,讀我的詩又有何用?”

雷鈞解下身上圍裙,笑了:“經史子集?你也太高看現在的孩子了。他們連你的詩都讀不明白,哪裏有那本事去讀經史子集?”

“既然完全不知其意,為何要讀?”李白一臉真誠,“我寫那些詩,心中暢快得很,萬萬沒想到,天下的孩童卻為我的詩鬱悶煩躁,往後我再不寫了!”

雷鈞一聽,大驚失色!

“喂喂!別開玩笑!什麽叫你不寫了?”

“再不吟詩了。有詩也憋在肚子裏,不寫出來,免得禍害天下孩童。”

“唉喲我的詩仙!你這不是要讓我當民族罪人麽?別!你千萬別!這樣吧,我叫雷蕾來給你道歉……”

李白一把拉住雷鈞的胳膊:“你要作甚?!不關她事啊!”

“都是她抱怨得你不寫詩了,不讓她道歉怎麽行?!”

“就算她道歉,我也不寫了。”李白賭氣道,“我不願孩童們因為我的詩,終日不得開心顏。”

雷鈞無奈,他也在沙發上坐了下來。

“其實,小白啊,這事兒和你沒關係。”他輕言細語地解釋,“孩童不用功,不愛讀書,這是天性。就算沒有你的詩,還有杜子美的,我到現在還記得他那‘八月秋高風怒號’,多長的詩啊,我整整背了三天。”

“哦?”李白瞪大眼睛,“這詩,我沒聽他提起。”

“那是後來他寫的,”雷鈞笑道,“你有所不知,他到了年邁,詩作得比壯年時候更好了。”

“是這樣啊……”李白神色有所緩和,“子美為人嚴謹至誠,我知他來日必能成大器。”

“所以說,沒有你的詩,也有他的詩,沒有他的詩,也有孟浩然、駱賓王的詩,後頭還有李煜、李清照……不喜歡讀書的孩童們,什麽時候都是鬱悶的。”

李白的腦袋略略一低,不吭聲了。

“我並不是因為你在這兒才要稱讚你。”雷鈞說,“小白,整個中華文化史,如果把你刨去,那就不完整了,不管願意不願意,事實上你已經代表了整個大唐乃至整個中國,普天下的百姓,他們記不住大唐幾位天子的名字,記不住朝代的更替、宰相的去留,可是他們記住了你和你的詩,你想想,就連王勝平,那個隻讀了幾年書的貧困縣農民,連他都知道你——不然也不會拿你的名字開玩笑,到了現在,你還覺得自己的詩不重要麽?”

聽了雷鈞這一番話,李白沉吟了很久。

“雖然雷兄你這樣說,但是近來我作詩的心也大減。”

“哎呀你這人……”

“我想,暫時我還是不要再作詩了。”李白說,“我所知甚少,特別是來了如今這個年代,多看多聽,勝過作詩。”

雷鈞無法,隻得點點頭:“隻要別弄得再也寫不了詩就行。”

“雷兄,我寫不寫詩,真有那麽重要?”

雷鈞歎了口氣,他揚起臉,想了想:“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我叫郭德綱。”

李白怔怔看著他:“郭德綱是誰?我最後一句不是那麽寫的。”

雷鈞哈哈大笑!

“好,我錯了,剛才我的意思是,如果沒有你的詩,連郭德綱的相聲都會變得沒趣——先別管郭德綱是誰,等會兒我再給你介紹他。其實我是想念: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

“……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長風萬裏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李白把詩念到這兒,說,“這是我在宣城期間,餞別秘書省校書郎李雲時所作。”

“嗯,我知道,”雷鈞點點頭,“這是你所有詩裏麵,我最喜歡的一首。”

李白笑了笑,他的笑容看起來有幾分驕傲,但是卻沒說話。

“我很喜歡這首詩,大學時候心情苦悶,常常念起它,總覺得特別暖心,特別通透。”雷鈞說,“我本來不是學文的,早期隻是個不通文墨的工科生。”

“工科生?”

“呃,簡單的說就是個手藝略高的工匠。”雷鈞笑了笑,“一個工匠,明白麽?根本算不得什麽文士。但就算是個普通工匠,你的詩也照樣能打動這些人的心。你說得沒錯,孩童很難懂你的詩,可孩童終究是會長大的,等到他們大了,自然就知道了詩的好。”

說完,雷鈞站起身,拽了一下李白:“行了,先不說這些,我來教你用浴室。”


第三十四章 去往天牢的探險
明月高懸,天街如洗。

入夜不久,寂靜的宮門外,雨已經停了,隻剩下泛著青色的一條官道從宮門口前延伸,好像要鋪到天邊。

長安右門外,有幾個人影趁黑來到近前,其中一人似乎是領隊,他略遲疑片刻,四麵望望,示意其他人安靜。

“蘇虹,上吧。”

話音落了,從人群裏走出一個小個子,隻見那小個子抬手,輕輕扣了扣宮門。

大門上,一扇小門吱呀而開,有低低的聲音傳出:“誰啊?”

“將軍,是裏麵的人。”那人答,“小的是王承恩王公公手下。”

那人聲音細弱,門裏的人走出來,月光朗朗照著,看得清叩門之人麵容清瘦、身形矮小,好似二十不到的少年。

察覺到叩門的是個小太監,守門的將軍才放緩了聲音:“你這位公公,怎麽半夜要闖皇城?”

“我為王公公外出辦事,剛剛回來。”小太監從身上掏出塊東西,遞了過去。

那坐更將軍伸手接過來,是半塊銅牌。那銅牌正麵是半個背麵數碼是五十二。坐更將軍從自己懷裏掏出半塊銅牌,和那交來的半塊一湊,正好是一個完整的

這是太祖皇帝留下的“銅符”東四個字號,是特許的入宮禁的通行證。

一看銅牌沒問題,坐更將軍趕緊把門打開,讓那一行人進來。他沒點燈,月光如銀,除了打頭的小太監,其餘幾人身形都有些高大,但是沒一人有胡子——明顯是一群太監。

王承恩是皇上身邊得寵的大太監,既然是他的人出宮辦事,幾乎沒人敢過問。

坐更將軍放進人來,沒敢多嘴,隻是指點屬下將這群人送進宮去。重重宮門,處處請鑰,一路隻聽腳步聲,送人的人固然不敢問,進宮的這群人,竟也沒一個出聲的。

走到大殿跟前了,小太監一拱手。

“多謝大人相送。”

值更的人恭敬回禮,轉身去了。

等到他人影消失在遠方黑暗處,蘇虹才大大吐了口氣:“……我的汗都下來了。”

“怎麽樣?裝太監不難吧?”方無應笑了笑。

“難是不難,就是沒底——沒有和太監一同生活,缺乏足夠信息。”

“習慣就好了。”

“這話說得……”

“蘇姐打扮起來還是蠻像少年的。”小於打趣道,“隻要不細看臉上的化妝粉。”

“死小子,不說最後一句你會死呀?!”

方無應一擺手:“行了,廢話少說。開始分配任務。”

幾個人的神情立即嚴肅起來。

“我和李建國還有小陳去懋勤殿,拖拖拉拉足足半年,明天就出最後結果,這位勤奮的少年皇帝今夜不會那麽早睡覺的。”方無應抬頭看看對麵宮殿,裏麵燈火閃爍,“其餘人,去天牢。蘇虹,你也跟去天牢,但你一定要萬分小心,出了事,可能沒人顧得上你。”

“沒事,我配了刀。”蘇虹按按腰間,“不要小瞧我五年的訓練度。”

小於忍了半天,還是問:“隊長,你覺得嫌犯去哪邊的可能性更大?”

方無應沒有立即回答,他仰起臉看看四周,靜悄悄的,已經入冬,小蟲斷斷續續的鳴叫都聽不見了,隻有遙遙處傳來的梆子聲,那調子聽起來如泣如訴。夜色漸漸濃重,一輪黯紅色的圓月掛在了皇宮的飛簷上。

“照現在的情形來說,他去天牢,也不見得就能把人救出來。躲不躲得開重重看守是一回事,人家信不信他,跟不跟他走又是另外一回事。比起救人,直接去砍罪魁禍首的腦袋,豈不更容易泄憤?”

“隊長!你這麽說,嫌犯應該會去乾清宮了?!”

“隻是這麽推斷而已。”方無應說,“不管結果如何,我們必須確保犯人在監,大牢無恙,天子在朝,皇城無恙。”

方無應的聲音很沉,大家都知道他這麽說的涵義何在。

隻因為今夜他們所要做的事情,對任何一個有惻隱之心的人來說,都是很難忍受的。

跟在小於他們隻顧著飛奔,蘇虹覺得氣有點上不來。小於看了出來,他招呼剩下兩個隊員放慢腳步,這一來,蘇虹倒有些不好意思。

“不用刻意等我,我會跑快一點的。”

“沒事兒,蘇姐,也許天牢沒動靜,那我們就根本不用進去了。”

蘇虹喘了口氣:“那是最好。那個叫許延州的,是技術部的骨幹?”

“都這麽說,而且據調查,人際關係不算太好。”小於停了停,“他這次擅自離崗,私自使用儀器穿越,我們問了他好幾個同事,都不清楚他可能去哪朝哪代。”

“是怎麽發現他來這兒的?”

“查他在市圖書館最近的借閱記錄。”小於低聲說,“《碧血劍》他借了三次,其它的書包括《大明日落》、《明史》、《正說明朝十三帝》以及如今最火的《明朝那些事兒》,另外,還在他的宿舍裏找到了筆記本,裏麵記滿了明朝末年每一次大戰役,時間,地點,指揮者,人數……”

“難怪方無應一回局裏就要我查果然漏洞在此處。”蘇虹皺了皺眉,“怎麽回事?最近都和大明朝幹上了?上次去殺吳三桂那位,到現在還在牢裏蹲著呢,這個許延州,雖然是搞技術的,難道不知前車之鑒?”

“這大概就得怪當年明月了。”小於笑了一下,又說:“而且許延州這種宅男有時腦子一發昏,容易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說完,他一抬頭,“天牢到了!”

黑壓壓一片低矮建築,燈火閃爍。蘇虹他們摸到近前,卻不見守衛。

“人去了哪裏?”小於滿懷疑惑,低聲道,“莫非……”

疑團頓時在每個人心中盤旋:難道許延州已經來過天牢?!

小於率先衝進天牢!走了還沒兩步,就被倒地的人給絆住。

“麻煩了!他真動了手!”另一個隊員彎腰查看,“……不對,還有熱氣呢。”

“沒死呢,”小於仔細觀察了一下倒地的獄卒,“是微型麻醉針。看來許延州準備得挺充分。”

他們幾個繼續往裏奔,一路竟連著看見五個倒地不醒的獄卒。雖然沒有一一去試探,但大致估計,都是被從現代闖來的那名技術人員許延州,給用微型麻醉針放倒的。

就這麽毫無阻攔地一路衝到了天牢深處,獄卒雖然沒再出現,監牢中的犯人倒是被這群闖進來的“太監”給驚醒了,紛紛扒拉在鐵欄裏往外瞧。

“……怎麽又來了?”有老者問,“爾等是何人?”

蘇虹一個警醒,她趕緊奔到那老者跟前:“老丈,你剛剛說‘又來了’,是怎麽回事?”

老者身上汙糟不堪,血跡斑斑,帶著喘的聲音像風箱,他指指那裏麵:“一刻之前,有人也這麽闖進來,嘖嘖,真有人敢冒死闖天牢!”

蘇虹大驚:“……已經進來了?!那人在哪裏?”

“又出去了。”老者指指外麵,“我見他一直闖到那最裏麵,後來又像是與誰爭執,聽不太清,過了片刻,那壯士又急匆匆闖了出去。”

“怎的無人拿他?!”蘇虹問完,突然想起來,獄卒全都被放倒了,連個報信的都沒有,外界甚至不知道天牢出了事兒……

她平了平情緒,把聲音放緩:“老丈,我們和剛才那人,不是一夥的。”

老者定睛一看,這才注意到了她的穿戴。

這位公公,你們是來拿人的?”

蘇虹搖搖頭:“不是來拿人,我們是來找人——袁崇煥袁大督師,您知道他被押在何處?”

老者這才恍然大悟!

“哦,原來剛才那位壯士,也是來見督師的?”

“恐怕是的。”

老者沉吟片刻,伸手指指那最裏麵:“聽說,就押在最裏麵一間。”

“多謝老丈。”蘇虹道,“敢問老丈尊姓大名?”

“老朽錢龍錫。”

蘇虹一愣:“您……您是那位被誣告受督師賄賂的內閣錢大人?”

老者神色大變:“公公怎知我是被誣?”

“說什麽您收了他萬兩馬價銀……”蘇虹憐憫地笑了笑,“督師若有那麽多錢賄賂您,又何至於家貧如洗?”

老者聽此言,已然哽咽。

“錢大人,放心吧,您的命不會丟在這裏,我告訴您一句:您活得比大明朝還長呢。”蘇虹用手輕拍鐵欄,“小的有要事在身,改日再談。”

顧不及看錢龍錫驚愕的表情,蘇虹和小於他們往天牢最裏層奔去。

深深的天牢裏,汙濁的死亡之氣緩緩流動,沒見獄卒,隻有壁上的火焰還在燃燒,一路上,他們聽見了各種奇奇怪怪的聲音……

那是犯人們的聲音,他們很久不見同類,一看到人影閃動,便狂吼亂叫,他們的嗓子嘶啞難聽,有的被拔光了牙齒,卻還在用磨破了皮的上顎,咯吱吱啃著欄杆。

那是幾百年前中國最陰森的地方:被東廠西廠和錦衣衛折磨得不**樣的犯人們,都被關押在此處,他們絕大多數都是政治犯,甚至百分之九十都曾高居廟堂,然而某日一言不慎,得罪了龍椅上的人,就被扔到了這裏。

“知道我想到什麽?”蘇虹用顫抖的聲音悄然說,“我覺得我是史達林,正要去見萊克特博士。”

“《沉默的羔羊》?蘇姐,你是第一次來天牢吧?”

蘇虹點點頭:“很不對的比喻,但我現在隻能想到那電影。”

“習慣就好了,真的。”小於聲音沉沉地說,“解放前的重刑犯,都是這麽活的。”

“……解放前。你這跨度太大了。”

“我真這麽想。”小於低聲說,“一想到幾千年來,這個民族一直保持著這麽黑暗的地方,我就覺得頭皮發麻。”

“基督山伯爵也被關押在紫杉堡。”蘇虹說,“雖然是大仲馬的小說,但也有寫作原型。”

“唔,或許人類的天性裏就有這麽黑暗的所在。所以才在現實中,顯化出這麽一塊地方。”小於說到這,停下了腳步,“應該是這裏了。”

另一名隊員取下了牆上的火把,將它遞給蘇虹。

擎著火把,蘇虹來到牢籠前,她大驚失色!

牢籠竟是大開的!

她失聲道:“完蛋!袁崇煥跑掉了!”

然而,蘇虹的話音剛落,從牢房深處,傳來一個低沉的男人聲音:“……袁崇煥未曾離開。”

那聲音,又低又嘶啞,帶著濃重的南方口音。

所有的人,屏住了呼吸!

腳步聲慢慢走近,蘇虹高高擎著火把,她看見,從黑暗深處走出一個人。

大明朝,崇禎年間,讓滿人聞風喪膽的戰神,那個將努爾哈赤送進地獄的人……

於是,蘇虹就看見那幹黑瘦小的中年男子走到她麵前,微微一笑,道:“老夫便是袁崇煥。”


第三十五章 榮華我已知莊夢
那年,他四十七歲。

和史書記載的一樣,他看起來瘦小幹枯,甚至不知是天生,還是因為半年的牢獄之災所致。但是一雙眼睛,依然炯炯有神。

“督師……”

蘇虹一句話脫口,後麵的,卻再也說不出來了。

小於有點驚訝:“……督師,您沒逃?”

“逃?逃去何處?”袁崇煥不太在意地拂了拂衣袖,“都是大明疆土,牢中和外麵一樣。”

蘇虹好歹回過神,她暗自捏了捏拳:“督師,剛、剛才……是否有人來找過您?”

袁崇煥點點頭:“有名壯士剛剛來過。自稱來解救在下,要在下同他一道出天牢,去異邦。”

“那……為何督師依然在此啊?”蘇虹顫聲問。

“去了異邦,袁崇煥就不是袁崇煥了麽?”他笑笑,“離了天牢,大明軍法難道就不存在了麽?”

“督師,你是被冤的!天下人都知道……”蘇虹說到這兒,忽然頓住。

天下人知道袁崇煥是冤,可那是後世,當時的明朝百姓被關外滿族人的反間計哄騙,個個視他為亂臣賊子,甚至對之懷著食其肉寢其皮的恨意。

這時隻聽袁崇煥淡淡道:“我大明,沒有在監脫逃的督師。”

蘇虹無語。他們本來是來查看天牢,以防現代人劫獄,如今天牢大開,袁崇煥卻根本不想離開,這倒顯得他們的行為多餘了……

“蘇姐,現在我們怎麽辦?”小於問。

蘇虹沉默片刻,道:“守在這兒,防止許延州再返回劫人。這期間等待消息。一旦那邊得手,就集合收隊。”

“是!”

“另外……”蘇虹轉過身,看看大開的牢門,她欲言又止。

袁崇煥看出了她的意思,他走過來,伸手拽住鐵門,“咯吱吱”將門關上。

“煩請各位,把牢門鎖上。”他在鐵欄裏看著蘇虹和小於,“鑰匙還在鎖眼中,請交還給獄卒。丟了鑰匙,他們也有殺身之禍。”

蘇虹看看小於,後者咬咬牙,上前鎖了牢門,又將鑰匙拔下來,扔在昏迷不醒的獄卒身上。

蘇虹走到牢門前,她的手指握住鐵欄:“……督師,您真的……真的不想逃?”

“為何要逃?又逃去何處?”

蘇虹忍了又忍,最終還是沒忍住:“督師!眼下不是真就沒有轉圜的餘地了,我……我這就替您想辦法!咱們先離了此處!隻要您同意,咱們……”

小於聽她話裏有話,他大驚失色:“蘇姐?!你想幹嗎?!”

還沒等蘇虹回答,袁崇煥便輕輕搖頭:“老夫不同意。”

蘇虹啞口無言。

袁崇煥又仔細看看她,卻麵帶疑惑:“你這位公公,是東廠的,還是西廠的?以前老夫未曾謀麵……”

蘇虹一怔,她低頭從懷裏掏出麵巾紙,輕輕擦拭掉臉上的化妝粉,這才抬起臉,又笑了笑:“督師,我不是太監。”

袁崇煥盯著她,火把光芒的映照下,蘇虹五官眉眼的女兒之態逐漸顯露出來。再加上她刻意掩飾的柔細嗓音終於暴露,仔細一看,分明是個女性。

“……原來是位姑娘。”袁崇煥的聲音聽起來很驚奇,“恕老夫眼拙。”

“我一開始,也沒認出督師來呢。”蘇虹笑笑,“和畫上畫得不一樣。”

“何處看到我的畫像?”

蘇虹欲言又止,袁崇煥倒是笑了笑:“後世將老夫畫成了什麽樣子?莫非是個文弱書生的模樣?”

小於他們大驚!

“督師,督師怎……怎知後世的事情?”

他伸手指指蘇虹他們:“你們幾位不就是後世來的?剛才那位壯士就是這麽說的。”

“我靠!”小於低低罵了一句,“許延州怎麽那麽輕易就暴露了身份?”

“他大概也沒辦法。”蘇虹道,“不和督師說實話,督師不會信他。”

她說完,又看看牢裏的袁崇煥:“督師,您信了他的話了?”

“原本是不信,但我見他三尺之外抬手取人性命,疾如閃電,竟似鬼魅……”袁崇煥想了想,搖搖頭,“老夫在軍中多年,從未見過如此身手,但他說他並未取人性命,隻是讓他們昏過去——這不更是匪夷所思麽?”

“他的確沒有傷獄卒性命。”蘇虹說,“我等剛剛查看過,都還活著。”

“你們是……一路的?”

“是一處來的,但不是同夥。”蘇虹想了想,“勉強來說我們是官,他是賊。雖不太恰當,大致如此吧。”

袁崇煥點了點頭:“想必你們是尋著他的蹤跡到此的?”

“是。所以起初我們擔心他……呃,他會擄走督師。”

袁崇煥大笑:“擄走老夫?”

“督師,您為何不肯跟他走?”

“一走了之,崇煥豈不坐實了通敵之罪?”袁崇煥淡淡地說,“苟且偷生於異鄉,非我所想。”

“那……您的打算是?”

“老夫無任何打算,也不覺得應該有什麽多餘的打算。”他看看蘇虹,卻歎了口氣,“原本是想通了的,你們一來,老夫倒是生了一肚子疑團。現在成了死而不明。那壯士說他不是大明的人,又講了一番不知所雲的話,還給老夫看了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兒——但你們怎可能……怎可能從後世而來?”

蘇虹深深吸了口氣,她挨著牢門在泥地裏坐下,盤起腿:“督師,既然您不肯逃,眼下又暫時無事,有什麽疑問,就盡管問我吧。這也是我唯一能為您做的事。”

小於在旁大驚:“蘇姐!這不行!……”

“什麽不行?”蘇虹回身怒目而視,“他明天就死了!知道或者不知道,對曆史又能有多大改變?”

“可是按照規定……”

蘇虹平了平喘息,淡淡道:“小於,許延州已經破壞了很多東西,他給出的信息已經打亂了袁崇煥原始的心理狀態,如果讓他這麽糊裏糊塗去死,天知道明日行刑會出什麽事兒,我們得做點補救。”

小於聽她這麽說,便不再阻攔。

“真的問得麽?”袁崇煥瞧著蘇虹。

蘇虹苦笑:“我撿我能回答的給您解答。”

袁崇煥沉吟片刻,道:“那好,剛剛那壯士說,滿朝文武沒一個忠心的,這話我卻不信。姑娘,你知道老夫死後,遼東鐵騎會落在誰手中?”

“在祖大壽的手上。”蘇虹道,“最近的消息,他收複了已失的永平、遵化。”

“是麽?!”袁崇煥麵露喜色,“那後來呢?”

“後來……”蘇虹一臉苦澀,“他……結局不好。”

“怎麽?戰死了?”

“……降清了。”蘇虹低聲道,“督師,祖大壽……降清了。”

漫長的沉默,袁崇煥的手指死死抓住鐵欄。

“原來是這樣。”他輕輕吐出一口氣,滿懷苦澀,“去了一個祖大壽,也還有別人——洪承疇如何?”

“……也降清了。”

袁崇煥臉色大變!鐵欄發出咯咯輕響!

“怎會全都降了清?!皇太極他……”

“皇太極用盡手段,當然,另一方麵也是因為……人心不堅。”

又一陣死寂,在一旁的小於覺得呼吸都不暢快了。

過了一會兒,袁崇煥微微歎道:“我聽聞,祖大壽有一甥,今年十八。都說他驍勇善戰,少年時便勇猛救父,忠心可嘉。雖然他舅父降清,可這孩子……”

“督師,您說的可是吳三桂?”

“正是。他又如何?”

蘇虹的表情,似哭似笑:“……十多年後,正是此人洞開山海關,引得清兵入關——督師,求您問點別的吧。”

袁崇煥閉上眼睛,半晌,又睜開。

“還有誰?”

“督師,這……”

“還有誰降清?!”

“……”

“說!”

蘇虹隻得低頭道:“……尚可喜,耿精忠,施琅,孔有德,李永芳,馬光遠。”她說到這兒,搖搖頭,“督師,數不完哪。”

小於擔心地看著袁崇煥,他覺得對方的臉色已近似死灰。

“……就、就沒有不降的?”他的聲音發顫。

“有!肯定有的!”蘇虹忽地站起身,她手抓鐵欄,“史可法!夏完淳!孫承宗!還有您部下的何可綱,對了……左良玉也沒降。”

“老夫知道左良玉他們,但是前麵二人……”

“如今他們還年輕,沒出頭,不知名。”蘇虹道,“督師啊,就算最後降清的那些,如今……也都還忠心耿耿,沒生過一絲投降的念頭呢。”

一句話驚醒夢中人,袁崇煥慢慢點頭:“如今,他們還是大明的臣子。”

“督師,您憑一己之力是不能扭轉乾坤的。到了如今您還惦記著這些?”蘇虹勸慰道,“大明朝爛成了這樣,就算再多十個督師也救不回來。”

“姑娘,我問你一句話……”

“什麽?”

“大明朝……還有多少年?”袁崇煥的神色有些惴惴,“剛剛那位壯士竟……竟說,剩不了幾年了,還說什麽後頭就是韃子的天下。”

“這個爛舌頭的許延州!”蘇虹暗自咬牙,她又深深歎了口氣:“督師,您是問,如今這位天子還有多少年好活?”

袁崇煥顫聲問,“莫非……他是末代之君?!”

“正是。”

接下來,又是悶得人簡直要窒息的沉默,時間稍一長,沉默生出又長又細的疼痛,恰如黑暗中悄然探頭的豆芽。

然後,蘇虹聽見袁崇煥幹幹的聲音:“……到底還有多少年?”

“十四年。”蘇虹答。

“是……韃子?”

“是李自成。”蘇虹解釋,“就是‘闖逆’。李自成大軍攻進了京城,咱們的聖上……就是這位崇禎皇帝,手刃公主嬪妃,後在煤山自縊身死。再之後,福王之子朱由崧於南京即位,史稱南明,也隻延續了十多年。”

“竟不是滿人,陛下他……”

“督師呀,”蘇虹見袁崇煥傷感,慌忙道,“今日他冤殺督師,來日他自縊身死,焉知不是輪回報應?”

“這麽說來,當日我冤殺毛文龍,也應在今日了?”

蘇虹和小於相對無語。

牢房裏,寂靜無聲,隻聽火把“嗶嗶剝剝”的聲音。

然後,他們就聽見袁崇煥,用沉重的調子念了兩句詩:

“戰守逶迤不自由,偏因勝地重深愁……”

蘇虹將接下來的兩句念了出來:“榮華我已知莊夢,忠憤人將謂杞憂。”

她念到這兒,看看袁崇煥,“督師,您自己說榮華如莊夢,大明朝也合該有末世一劫,滿人兵精將良,皇太極又有作為……”

“姑娘莫非是為滿人說話來了?”袁崇煥聲音涼涼地問。

蘇虹一愣,苦笑:“我為滿人說什麽話?就算開頭幾位君主再有作為,也挽救不了它大清朝的末路——督師,那是最後一茬皇帝了。”

“什麽最後一茬?”袁崇煥一時未聽清。

“李闖進京城沒幾個月便被趕了出去,皇位沒坐穩哪,您倒是不用太操心他。”蘇虹聳聳肩,“接下來的大清,延綿三百年,最後還不是滅了?”

“滅了?”袁崇煥聽見敵人的壞消息,似乎來了精神,“是誰為我大明複國?”

“沒誰為大明複國,督師。”

氣氛古怪起來,小於拽了拽蘇虹的袖子,示意她小心說話。

“沒有了,一切都沒有了。”蘇虹用溫柔輕渺的,好像催眠一樣的調子說,“再過個幾百年,這世上便沒了皇帝。沒了大明,也沒大清,什麽都沒了。吾等過來的那個後世就是那樣。”

“沒有皇上?!”

“沒有皇上,沒有後妃和朝臣,誰也不必效忠誰,不必跪地叩拜誰。人讀明史,如讀唐史宋史。世道最終變成了那樣,督師。”

“……蘇姐!你和他說這些幹什麽?他會糊塗的!”小於低聲埋怨。

“他不會糊塗,這是生死攸關的時刻,他一定比什麽時候都更清醒。真受不了這些他就不是袁崇煥!”蘇虹堅決地說完,又扭頭看著袁崇煥,“袁大督師啊,世事難料,您簡直想不到天下會成什麽樣子,可就算您想不到,它也照樣發生了。您控製不了,誰也控製不了,世道的變化,不歸人控製,咱們都隻是小小的人,不是神 ——您……明白了麽?”

她的這番話,對袁崇煥而言,無異於當頭棒喝!

過了好半天,長久得好像一個世紀那麽久,袁崇煥終於緩緩點頭。

“……佛經有雲:如我昔為歌利王割截身體,我於爾時,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老夫之前總想不明白,如何被割截身體時,依然能無我相,當時隻道佛法無邊,非常人所想……。”

蘇虹知道,袁崇煥說的是《金剛經》裏的故事。

佛祖前世做忍辱仙人時,於修行路上被暴君歌利王用汙名所囚,身軀被以關節為點,一段段切開。但因為他是被冤的,所以最終軀體又合攏複生。

蘇虹心裏一動!割截身體……這不正和明日袁崇煥將要受的酷刑差不多麽?

“可如今聽姑娘這麽一說,老夫卻懂了。”他的臉上,露出一種難以描述的神色,他看起來,又迷惘,又安詳,“不應住色生心,不應住聲香味觸法生心,應生無所住心。老夫日日所思所想的,也不過是明日一劫。之所以會去‘想’,是因為,心有住。”

蘇虹和小於全都訝然!

“督師,如何能無所住心?”蘇虹小心翼翼地問。

“心本為空,何來所住?”袁崇煥回答,剛剛一秒鍾之前他臉上的迷惘,已經完全消失了。

這幾乎是在打禪機了。

然而誰都看得出,不知何故,袁崇煥的心理狀況在短時期內,突然發生了驚人的巨變!

但蘇虹尚陷在不解之中,她低頭想了想,又道:“其實,督師您有所不知,吳三桂、洪承疇之流,雖得以長壽,卻為後人所不齒,進了貳臣史冊;相反,後世幾百年來,一直有人為您守墓,世人皆知您是大英雄,真國士。連小兒郎都記得您的功績。”

“記得我的功績?明明是勸我放下,姑娘你自己卻放不下了?”袁崇煥忽然笑了笑,“袁崇煥、洪承疇,此間皆是虛影,身既無物,何況於名?”

蘇虹驚訝極了!

她怔怔望著袁崇煥,良久,才艱難道:“是。法猶如此,何況名、相?恭喜督師,證得大道。”

她的笑容,又悲哀,又釋然。


第三十六章 邊緣少年朱由檢同學的困惑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如果有實時監控的鏡頭,一直跟隨著這兩隊人馬,我們會發現另一隊遇到的事情,戲劇化程度絕不亞於天牢裏的那群人。

懋勤殿內,燈火通明,所有的人,呆若木雞!

每一雙眼睛,都定在了倒在地上的那名太監身上,他是用一種極為別扭的方式,緩緩倒在地上的,他的嘴還大張著,連眼睛都沒合上……

就連身為天子的那人,也不禁啞然!

他們都還記得,片刻之前,這名太監用一柄銳利的刀架在皇帝的脖頸,脅迫天子,讓他釋放天牢裏的人犯,而轉眼間他就被放倒在地,連傷口都看不到……

“……他還沒死,陛下。”

一個冷靜的聲音驚醒了大家,護衛們如狼似虎衝上前,要去綁那倒地的太監!卻見說話之人伸手一擋:“且慢!”

眾人這才把注意力集中在說話之人身上。

這人,也是太監打扮,但他此刻未曾控製嗓音,仔細一看,卻分明不是個太監!

“……你是何人?!”侍衛統領率先出聲。

“我是何人並不重要。”那人指指地上的太監,“此人是從我處跑出來的,我要將他帶回去,諸位大人,恕我不能將他交給你們了。”

“大膽!……”

“慢!”天子終於發話,他做了個手勢,讓侍衛們後退。

“這位壯士,你喬裝打扮闖進皇城,就是為了救寡人麽?”天子問,“敢問壯士尊姓大名?”

“小人姓方,名無應。”那人微微一笑,“擅闖宮門,就是為捉拿此人,還請陛下見諒。”

坐在龍椅上的少年瘦瘦小小,看起來隻有十六、七歲,但是方無應知道,那年他十九,做皇帝也有三年多了。

“方義士,你來自何處?這名嫌犯又來自何處?你怎知他要來行刺朕?”

“這……”方無應微微一笑,“小人不便說——您是崇禎皇帝吧?”

四下裏一聽,都聞之色變!崇禎倒揮揮手,一臉不在意:“鄉野之人未經教化,言詞粗魯也不礙事。”

一聽“未經教化”四字,方無應與李建國他們對視一眼,都笑了。

“壯士何故發笑?”崇禎似有不滿。

“沒啥。皇上,小民請求帶此人離開。”方無應指指被抓住的現代人許延州,“不知可否?”

崇禎一皺眉,下麵侍衛明白,喝道:“此為大內禁地,豈能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哎?怎麽是說來就來說走就走?沒事兒我們上這兒來幹嗎?不就是為了抓他為了救皇上麽?”

聽出方無應的不樂意,崇禎擺手讓侍衛退下,他放緩了語氣:“壯士為何要急著離開?你救了朕,立了大功,朕該封賞你們才是。”

“封賞就免了,還請陛下讓我等離開。”

崇禎有點詫異:“高官不想要?金銀也不想要?爾等這般身手,若能領兵,必能解我大明憂患啊!”

方無應一愣,卻忍不住笑起來:“解大明憂患?陛下是想讓我們幾個去殺李自成,還是去殺皇太極?”

崇禎眉毛一挑:“均可。隻要壯士能留下來為我大明效力。”

“陛下,不是我不想給你大明朝效力,隻是……”

“義士有何難言之隱?盡管說與朕聽!”

方無應看看崇禎,他鬆開許延州的領子,背著手,在龍案前踱了兩步,“難言之隱嘛,倒是沒有,隻不過……那麽多前車之鑒擺在眼前,我們不敢哪。”

“前車之鑒?”

“我們害怕,當官沒兩天就得被逮起來。”

“哪有此事!”

“怎麽沒有?陛下,您自個兒想想:登基三年多,內閣大臣走馬燈似的換人,兵部要員也頻頻更替,昨兒個還高居廟堂之首,今兒個大牢裏等待行刑。細細數來,這些人做官長的半年,短的數月……照這個速度看,十年之間,五十個大臣都不夠您換的,前車之鑒就在眼前,我等豈能留下為官?”

被批評了,崇禎倒是滿不在意:“你們幾個怎能和那些廢物相比?朕從未見過你們這般身手的,若能在軍中效力,取上將首級如囊中探物……”

“那我們也不幹。”方無應很幹脆地搖頭打斷他的話,“當年袁崇煥在寧遠城大敗努爾哈赤,寧遠城成了後金鐵騎的絞肉機,聖上你也說了‘還是蠻子中用’,現如今又如何?袁蠻子明兒個就被您操刀剁了。翻臉不認人的本事數您最大。”

少年天子的臉,一陣青,一陣白!

誰都能瞧出來,崇禎的情緒已經瀕臨爆點,像每一個受了刺激的半大孩子,接下來哭號或者發火,都是馬上的事兒。

“當然,我堅決不支持那些說您‘喜怒無常’的人——青春期小孩就跟火山似的觸不得,所以怎麽能怪您呢?可您也不能前腳出了政令,後腳馬上就反悔呀,這不是把國事當兒戲嘛。”

“朕何時反悔政令,何時把國事當兒戲?!”

“還沒有?”方無應笑笑,“別讓我提醒您啊:您登基不久,殺了魏忠賢,撤了各地的監軍太監不讓閹人掌管軍權,本來這很不錯,可後腳您就不放心了,太監還沒回京,您又把正陽等九門,永定等七門以及四門提督軍權,全都給了他們……這不是出爾反爾,說話不算數,又是什麽?”

“……內臣監軍,得看人選。”崇禎已知理虧。

“再看人選也是太監。”方無應搖頭,“統兵將帥不想餓肚子打仗,就得在這些太監褲襠裏鑽來鑽去——我說哥幾個,你們誰樂意幹?”

李建國他們全都嗤嗤笑起來。

就算再不明白,侍衛們也看出來者不善,他們提著刀,想往前衝,又礙於皇帝,隻往崇禎那邊瞧!

明晃晃的大殿之內,氣氛陡然緊張起來!

“行了行了,不說了,該走了。”方無應彎腰想拽起許延州。

崇禎終於被激怒了!他一拍龍案:“爾等心中,到底還有沒有家國二字?!”

他用力太大,一個筆架跌在地上,李建國要去接沒接住,當啷一聲碎成數片。

“……娘喲!真真的明代青花瓷!”李建國無限惋惜,“幾十萬……沒了。”

“家國?”方無應一愣,笑,“當然有,不為國家,我們幾個跑您這兒受什麽罪?”

崇禎忍住怒氣:“那又為何不肯聽命朝廷?”

“朝廷是誰的?是皇帝自己的。”方無應眯起眼睛,笑了笑,“皇帝自己都不把國家放心上,又怎麽能要求臣子效忠?”

“大膽!”

“我說錯了麽?陛下,您自己順著家譜往上想想:您這一族,除了打頭一個和第二個是自覺自願當皇帝,熱衷幹這一行的,其他幾位陛下,誰又認認真真幹過這份工?”

“什麽?!”

見他詫異,方無應索性掰著手指說給崇禎聽:“不是愛玩拿國家公器當T形台(正德),就是濫用藥物,嗑粉嗑得幾年不見朝臣(嘉靖),要麽就是戀母情結戀到病態,成日和個可以當媽的老女人廝混(成化),對了,還有您那位除了木匠活,什麽都不想幹的皇帝哥哥(天啟)……這些人裏,誰又曾把家國二字放在心中?”

說完這些,方無應細細端詳崇禎,很明顯大男孩就算沒聽全明白,也被他這番話給氣著了,他喘息不勻,手裏抓著劍,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方無應看到這兒,心有點軟了,他擺擺手:“算了是小人的錯,小人和您說這些也無益,皇上,您很努力,又節儉,一天好日子沒過,每天上班內容就是和人生氣,可憐的……用功快趕上十大傑出青年了。別的都是性格問題,看人太極端,不能容忍灰色地帶,都不是一時半會兒能改的……”

聽到方無應說這些,崇禎漸漸把怒氣給壓了下去,他擱下劍,衝著方無應一拱手:“壯士,朕想請教治國之方。”

他這麽一給禮遇,方無應他們倒有些驚詫了。

“治國之方?”方無應歎了口氣,“誰也開不出這種方子。”

“為何?”

“大明朝,它……它已經爛掉了哇!就跟爛水果一樣沒救,連海那邊的人都想學的政體架子,生生被弄得千瘡百孔,全國上下,連個統一的價值觀都沒有,您不知道相信什麽好,百姓們也不知道相信什麽好,文官武將更是一塌糊塗,上班成天就知道掐架摸魚……”

“嘩啦”一聲,崇禎提起長劍,劍鋒直指方無應!

“陛下,你就算這麽戳著我,我還是得這麽說。”方無應沒有懼色,“這不是您的問題,別說李世民——我知道您瞧不上他暴得大名——就算鳥生魚湯……不,堯舜禹湯全都來也挽不了狂瀾。”

大殿裏,一片寂靜。

崇禎的劍尖在發抖,少年人的臉慘白如紙,更顯得眉似鴉翅,那雙倔強的眼睛,卻像有火焰在裏麵灼燒!

“……朕該怎麽辦?”他顫聲問,“朕到底該怎麽辦?!”

方無應久久凝視著他的眼睛,忽然,輕輕開口道:“……願意舍棄帝位麽?”

“什麽?”崇禎以為自己聽錯了。

“願意不當皇帝麽?”方無應的嘴角彎了一下,“救國,你不行,可救你自己,倒是還有法子。”

“什麽法子?!”

“做個正常人。”方無應說,“有根有底的普通人。別當皇帝了,讓你老朱家的龍庭關門大吉。”

崇禎的身體,像是被戳中了重心那樣,發起抖來!

他顫聲道:“你可知,你在說什麽?!”

“我當然知道我在說什麽。”方無應聳聳肩,“我這是同情你,真的,萬分同情,你真是個努力的好孩子,我將心比心才和你說這些的。”

崇禎的劍沒放下來,他沒出聲,隻死死盯著方無應。

“朱由檢啊,你哥哥朱由校雖然比你無能,隻會造椅子板凳,可他至少還有個魏忠賢以供依賴,還有一份木匠活幹得開心無比——你呢?你能依賴誰信任誰?你到底有什麽事兒是幹得高興的?千萬別告訴我你治國治得挺開心。”

“……”

方無應惋惜地搖搖頭:“不離開這個龍椅,你是不可能真正舒心的。”

“你說什麽?!”

“說你有問題!像你這樣的在我們那兒,都得進心理醫院了!你太神經質,疑心他人到了偏執的程度,孩子,容我說句實話,再這麽頻繁殺人換人,你最終真會落得孤家寡人的。”

李建國在旁扯了扯方無應的衣袖:“隊長,說話小心……”

“沒事,聽不懂的,聽得懂也不敢記下來。”方無應哼了一聲,“誰敢記錄大明之恥?”

崇禎在這時,卻突然冷笑起來:“朕明白了,說到底,是你!覬覦皇位,妄圖亂政!”

方無應衝李建國攤手:“看見沒?他聽不進去,也不可能舍棄這個帝位。”

他說完,彎下腰,也不理發怒的崇禎,隻將許延州扶起來,衝李建國一點頭:“該撤了。”

李建國一臉苦笑,衝崇禎咧咧嘴:“得,崇禎先生,咱回見吧。”

“……大膽狂徒!”侍衛們一擁而上,他們手上的鋼刀,在燭光下閃著寒光!

方無應不顧左右,他抬起手,槍口指著崇禎:“我看誰還敢動!”

所有的人,都定住了!

崇禎更是臉色鐵青,一動也不敢動!

正是這個小玩意兒,剛剛讓刺客無聲倒地,禦前護衛們全都知道它的厲害!

“別逼著我讓龍庭見血。”方無應冷冷道,“各位大人,掂量清楚啊,到底是抓我重要,還是天子性命重要?!”

一句話,大家全都不敢邁步了!

“……快撤,先去和小於會合。”方無應一麵說一麵將許延州扔給李建國。他手上的麻醉槍,仍然指著崇禎絲毫不動,那副鎮定自若的神態,簡直讓人可恨。

崇禎眼睛死死盯著槍口!今夜他竟兩度被人威脅,奇恥大辱恐怕銘刻在骨。

“陛下,您貴為天子,萬金龍體,可千萬穩住了。”方無應笑笑,“小的雖然有心,小的手上這玩意兒可不長眼。”

……眾目睽睽之下,李建國他們扛著許延州一溜煙奔出大殿,等他們的腳步聲遠去,方無應也往殿外退,眾侍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愣是沒人敢動,就這麽眼睜睜看著他消失於視線中。

“嘩啦!”

崇禎麵前的龍案,被他一下子掀翻在地!

“追啊!還給朕等什麽?!”


第三十七章 逃入坤寧宮
與蘇虹他們匯合之後,最緊急的事情就變成了“尋找妥當地點以便局裏回收”。

當時那刻,他們躲藏在宮內某處死角,雕龍刻鳳的岩壁下,方無應他們能看見對麵宮殿燈火一盞盞點了起來,伴隨著鼎沸的人聲:“……捉拿刺客!”

李建國撓撓頭,看看方無應:“怎麽辦?隊長,我們已經把整個紫禁城給驚動了。”

方無應低頭看看尚在昏迷中的許延州:“這裏也不能久呆,馬上侍衛們就會搜捕過來了。”

“再往前就是坤寧宮了……”

“總比乾清宮安全。到那邊再尋找安全地帶等候回收。”

“就這麽過去麽?”

“不,我先行一步。”方無應道,“盡量引開侍衛的注意。李建國你們帶著許延州,盡量找隱蔽地點。”

“你一個人不夠吸引注意力,我也去。”蘇虹此時已換下太監的外衣,裏麵是一身宮女裝束。

“行了你就別跟著添亂了……”

“怎麽是添亂?”蘇虹一麵整理發型,一麵堅持,“要去的是坤寧宮,還有比我這身打扮更保險的麽?”

她還沒說完,就聽腳步和叫嚷由遠而近,危機就在眼前。見勢不好,方無應低聲喊道:“……快走!兵分兩路!”

動招的時候,方無應使的是一柄刀,當他亮出兵器時,所有的侍衛竟都鬆了一口氣。

他們實在是害怕了方無應的麻醉槍。

……蘇虹在方無應的掩護之下,直往坤寧宮裏闖。他們倆人將絕大部分侍衛都吸引到了自己這邊。十多分鍾之後,蘇虹手腕上的儀器閃過一道紅光。

“方隊!他們回去了!”她欣喜地低聲喊。

“行了,俺們也該鳴金了。”

本來揮著刀與兩名侍衛拚殺,這當口,方無應冷不防將刀往回一收:

他這舉動太讓人詫異,英文發音又太古怪,那倆侍衛不明就裏,舉著刀欲砍不砍,愣在當地!

然後接下來,所有人都大驚失色!原來方無應……又掏出了那柄麻醉槍!

“嘿嘿!怕不怕這玩意兒?”他笑嘻嘻晃著手裏的麻醉槍,“想死的就往前衝!”

所有人,後退一步!

“……來點卯吧,點著誰就是誰。”

所有人,後退兩步!

“我數一

話音沒落,一群人呼啦啦退得沒了影!

蘇虹歎了口氣:“怎麽怕成了這樣?又不是佛郎機大炮。”

“這玩意兒比佛郎機大炮嚇人。人就怕不懂,越不懂越怕。”方無應收起麻醉槍,一拉蘇虹,“到裏麵去,找個安全地點發訊號!”

倆人暈頭暈腦往裏闖,這是坤寧宮,侍衛們明顯不見了,畢竟是娘娘呆的地方,男侍衛不方便進來。

走投無路,蘇虹瞅準一間屋子,用力推門就往裏衝,方無應跟在她身後也進了屋子。

“啊!……”

一聲驚呼,咣當,有人倒地的聲音。蘇虹低頭定睛一瞧,一名宮女倒在麵前。她趕緊彎腰伸手試了試,鼻息尚在,估計是暈過去了。

“……被我們嚇的?”蘇虹回頭看看方無應。

後者聳聳肩。

倆人進屋,關上門,將暈倒的宮女拖進裏麵,這才仔細打量四周。

那間屋,點著燈,燭火通明,有隱約的香。繡簾低垂,紅的黃的鳳凰飛在床頭帳腳,暖融融、溫柔柔一股纏綿之意……

“這是哪位美人的屋子?”方無應賊賊笑道,“皇帝小孩兒應該還沒來吧?”

“喂喂,可不許隨便亂來。”蘇虹趕緊警告道,“古代女子也要尊重的。”

方無應板起臉:“什麽?你看我是隨便亂來的人麽?”

“……我不是隨便的人,我隨便起來不是人。”蘇虹嘰嘰咕咕地笑,“你QQ簽名不就這麽寫的麽?”

方無應也笑:“好吧,你打頭陣。”

正說著,蘇虹發現厚厚的帳子動了動,她衝方無應做了個“噓”的手勢,自己踮著腳走到床前,一下掀開帳子!

床上,不,正確地說,是被窩裏,擁著一大一小兩個人!

一個年輕婦人正滿麵驚惶地看著他們,她的懷裏,緊緊摟著一個三兩歲的女童!

蘇虹拽著帳子,她瞪著這母女倆,一時不知說什麽好!

就在這時候,門外突然響起腳步聲:“娘娘!娘娘!您無恙否?!”

是男侍衛的聲音!

婦人懷裏的孩子,小嘴癟了癟,像是要哭!

蘇虹一個激靈!

顧不上脫鞋,她“蹬蹬”踩著床鋪衝到母女倆麵前,一把捂住孩子的嘴!

方無應也跳上床,從不知何處抽出一把寒光閃閃的匕首,刀刃就壓在婦人的脖子上!

“……大、大王饒命!”婦人的眼淚順著臉頰淌下來,她顫聲哀求道,“女大王……勿傷小女!”

門外未聽見裏麵回應,聲音更加焦急:“……娘娘?您無恙否?!”

“快說!說你沒事!”方無應的刀用了用力。

“……沒、沒事!”那婦人的嗓子尖得不像話,“本宮安好!”

門外的聲音頓了頓:“……娘娘,宮裏闖入刺客,我等奉命尋拿,驚擾娘娘,還請恕罪。”

“快點讓他們退下!”方無應又低聲道。

婦人用充滿恐懼的眼睛看看他,她渾身顫抖,一時竟無法出聲。

蘇虹覺得原本老實不動的小孩子突然別扭起來,小腦瓜在自己的臂彎裏掙紮著,非要探出來!她愈發焦慮,按住孩子的手臂加大了力度:“別動!”

門外的聲音又響起:“……娘娘,公主可安好?”

公主?

蘇虹與方無應對視一眼,而就在此時,那女童張開小嘴,冷不丁咬了蘇虹一口!

“哇!……”蘇虹沒忍住疼,輕呼出聲!
第三十八章 拜見末代皇後
門外一聽裏麵有動靜,聲音更加焦急:“……娘娘?娘娘!”

“快!讓他們退下!快說!”方無應咬咬牙,動了一下匕首。

年輕婦人渾身篩糠一樣,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門外的人開始拍門:“娘娘!娘娘恕罪,情況緊急,小的要進來了!”

蘇虹把孩子往婦人懷中一推,她飛身下床,到門口伸手拉開門。

“大膽!”衝著門外的人,蘇虹低聲怒叱:“娘娘已然安寢,你們幾個竟敢來攪擾?!”

門外的侍衛們正欲往裏衝,卻被她這一下子給喝住了!

隻見眼前這位宮裝美人,看著有些眼生,但卻氣勢淩人。侍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目露膽怯。就在這時候,一個領頭的站了出來。他先給蘇虹恭敬地施了一禮,才道:“這位姐姐,宮內闖入刺客要行刺皇上,趙將軍正帶人捉拿……”

“刺客?行刺皇上的刺客又怎會跑到坤寧宮來?”蘇虹神情輕蔑地瞥了麵前那人一眼,“大人來錯地方了吧?”

她說這話時,雙手交握在身前,蘇虹能感覺到右手虎口的劇痛,小女孩那一口咬得不輕,她方才起身太匆忙,隻撿了塊帕子掩著。

但那侍衛頭領卻十分精幹,他一雙鼠眼滴溜溜轉了轉,盯在了蘇虹的手上:“……您的手,怎麽了?”

蘇虹低頭一看,帕子上竟然滲出了血跡!

“哦,公主有點發熱,我去取水,砸了杯子。”蘇虹輕鬆地說,“怕血跡嚇著公主,才拿帕子掩著。”

“公主發熱?”侍衛頭領露出詫異神色,“為何不宣太醫?”

“娘娘不讓。”蘇虹趕緊說,“公主年幼,太醫一來,房間人多氣味雜,有害無益,娘娘也隻留了我一人,其餘人等都被屏退。現在熱已退了,沒事了。”

“真沒事了?”侍衛頭領滿懷疑惑地看著蘇虹。

蘇虹盯著他的眼睛,她知對方不信,便索性轉身往裏走:“……各位盡管進來,驚擾娘娘與公主,引得公主病情反複,此等大罪我可不會幫各位擔著。”

蘇虹這一下子,本來尚有疑心的幾個侍衛都被嚇住了。

就在此時,房間裏傳來女性微弱的聲音:“錦兒,何人在外紛擾?”

是那年輕婦人的聲音!

蘇虹索性高聲道:“啟稟娘娘,這幾位大人非要進來查刺客。”

這一句,嚇得那幾個侍衛麵如土色!那做頭領的一把拽住蘇虹衣袖:“……錦兒姑娘,勿要驚動娘娘,我等這就退下!”

話說完,一堆人無聲後退,很快轉身離去。

目送著他們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蘇虹笑笑,關上了門。

到此時,她方才拿開帕子看了看,右手虎口處仍然有血往外滲,小女孩那一口咬得真狠,活像八輩子貧農在土改裏見著了階級仇敵。

“搞什麽?我又不是張無忌!”蘇虹憤憤地想。

走回到房間裏,她見年輕婦人縮在床裏麵,抱著女童,仍然淚流不止,方無應則早就把刀收起來了。他站在床邊,呆呆看著這母女倆。

方無應的那種表情很陌生,讓蘇虹覺得複雜難懂。

“怎麽回事?怎麽還在哭啊?”蘇虹走過來,“方隊,你把人弄哭的?”

方無應回過神,他趕緊走到一邊:“怎麽叫我把人弄哭?她一開始就在哭好不好?”

蘇虹脫下鞋,爬上床,那年輕婦人見她過來,嚇得又往裏縮了縮!

“別怕,我不傷害你們。”蘇虹頓了頓,“您是……周皇後吧?”

婦人看著她,遲疑地點點頭。

那麽這小女孩就是長平公主了?蘇虹想。

雖然被媽媽抱在懷裏,小女孩卻沒再哭,隻用一雙晶亮的眼睛盯著蘇虹。那架勢,好像打算隨時撲上來再咬第二口。蘇虹苦笑,把手往背後藏了藏。

“娘娘,我們不是歹人……”

蘇虹這話說完,自己倒覺得理虧,不是歹人?剛剛還拿著刀威脅人家,現在又自稱不是歹人……

不過她仍然繼續溫言軟語道:“娘娘,我們也不打算行刺皇上,說起來,剛剛我們還救了皇上呢,豈料皇上疑心重,拿我們也當了刺客。”

蘇虹曾經受過專門的催眠術培訓,她這方麵天資甚高,甚至能夠自動控製聲音聲調。

蘇虹的聲音極具誘惑力,周皇後被她說得半信半疑:“……果真如此?”

蘇虹歎了口氣:“娘娘,要是我們真有歹意,剛才索性劫了娘娘和公主,一並帶出宮去,豈不便宜?您想想是不是這個理?”

周皇後看看她,又看看方無應:“……你們二人,從何處來?”

蘇虹笑笑:“鄉野地方,說了,娘娘也不知。我們得知陛下有危險,這才趕到京城來。”

周皇後的眼神明顯有所改變,那是情緒緩和的跡象。

“如今天下不太平,前有闖逆,後有韃子兵。”周皇後歎道,“皇上夙興夜寐,以安邦中興為己任,竟然還有人想行刺他……”

她的話裏,藏著大大的憤恨和不解,說到這兒,她又抬頭看看蘇虹:“姑娘,你們想怎麽出去?”

蘇虹一笑:“沒關係,我們自有辦法,隻要娘娘給我們倆一間安靜的屋子。”

周皇後一時沒懂:“你們要安靜屋子做什麽?”

她說到這兒,忽然臉頰飛紅,蘇虹一怔,知道她回錯了意!

“呃,娘娘你誤會了。其實……”

周皇後倒是一臉的善解人意,她甚至一把握住蘇虹的手:“女俠,不要留在宮裏了,現在外麵久遭兵燹,難有安生之所。你與你家相公還是尋個僻靜的地方,好好過日子。”

方無應在旁,咳嗽了一聲。

蘇虹聽出他的不自在,她也有些尷尬:“娘娘,不是那樣的,其實他……呃,不是我相公,是……是我師兄。”

周皇後一怔,卻笑眯眯道:“哦,是師兄啊。”

那種表情,就等同於“你以為我看不出來?好吧你很害羞我就替你掩護”。

不僅如此,周皇後想了想,甚至從頭上取下一根鳳釵。那根鳳釵通體金黃,是純金打造,釵頭一隻鳳凰口銜碧翠,金玉相映,璀璨精致,盈盈動人。

“這個,你拿著吧。”周皇後將金釵遞給蘇虹,“周濟不開,換錢度日也罷,成婚大喜,添做嫁妝也罷,都是極好的。”

蘇虹大驚:“這不行,我不能收,娘娘,這是宮內藏品,豈能流入民間?”

周皇後笑笑:“拿去吧,我看你身上也無甚值錢細軟……”

這話說了一半就停住了,皇後自覺有點過分,她的手停在半塊:“……呃,女俠不喜宮內之物?”

周皇後的表情中,深深的膽怯再度流露了出來,蘇虹明白了,她是想以這種方式換取自己和女兒的安全,如果自己堅決拒絕,反倒會引起她的擔心和恐懼。

蘇虹躊躇半晌,終於還是伸手接過鳳釵:“多謝娘娘。”

周皇後大大鬆了口氣。

收起鳳釵,蘇虹做了個跪拜的姿勢,然後翻身下床。皇後懷中女孩仍然睜大眼睛,盯著她。

“你們……這就走麽?”

“是。”

“可你們怎麽出去呢?”

“娘娘不用擔心,我與師兄自有妙法。”蘇虹說,“隻需娘娘將後麵那間屋子,暫借與我倆。”

她說完這話,方無應沉著臉,先轉身去了裏間,他是去探看裏麵情況如何。

周皇後有點惴惴看著方無應背影:“女俠,本宮剛剛……是不是說錯了話?惹怒了你師兄?”

“並沒有。”蘇虹笑笑,“他就是那樣,麵冷心熱,人倒是極好的。”

“呃,他方才真真嚇煞了本宮……”

“娘娘,我們先行告退了。您與公主殿下……多多保重。”

說完這話,蘇虹歎了口氣,轉身推門進了裏間。


第三十九章
蘇虹進入房間時,方無應正站在窗前,他轉過頭來,望著她,不知為何,蘇虹覺得他的神色有點奇怪。

“想起一件事。”他開口,輕聲說,“和我一塊兒去看演唱會吧。”

他的表情複雜難懂,讓人捉摸不定。

“什麽?”蘇虹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的演唱會,香港場的。如果……你願意的話。”他甚至輕笑了一下,“行了別推辭,我出錢。”

蘇虹愕然望著他,良久,點點頭:“……好。”

那是明朝末年的明月夜,梆正敲過三更,月光下,坤寧宮如同染了一層輕霜,一片寂靜,萬籟無聲。

十四年後,周皇後於國破之日自縊身死,小女孩長平公主,被瘋狂的父親崇禎砍斷了胳膊,當日卻僥幸活了下來。順治二年,順治帝為籠絡民心,賜婚長平公主,令她仍與有舊盟的周世顯成婚。然而新婚不久,長平公主便去世了,死時尚有五個月的身孕。這個女孩子,總共隻活了十七歲,但是後世卻有無數人知道她的故事,當然,大多是通過金庸的《鹿鼎記》、《碧血劍》,以及傳統粵劇《帝女花》。

……等到白霧散盡,安檢的毛玻璃已清晰可見時,蘇虹才鬆了口氣。

門打開,李建國和雷鈞他們都等在門外,一見蘇虹與方無應出來,都是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

“隊長,怎麽耽擱了那麽久?”小於問。

“在坤寧宮呆了一段時間。”方無應扯掉假發,解開布扣,一麵又問,“許延州呢?”

“帶回來了,還沒醒呢。”小於說。

“都擠這兒幹嗎啊?”蘇虹嘟囔著,開櫃子取了自己的衣服,進了更衣室,

雷鈞見沒事兒,先回了辦公室,小於他們去查看許延州的情況,很快,走廊上隻剩了方無應一人。他脫掉身上太監的官服,順手從掛著的軍服口袋裏摸出包煙,抖了一根點上,坐了下來。

人散了,走廊裏也靜了下來,某盞吸頂燈似乎出了點問題,閃了閃,光線黯淡了下去。

有點累,方無應想,熬了一夜,任務總算完成,還不壞。

明天還得寫任務報告……

咬著煙,他緩緩將身體靠到椅背上,目光落在了天花板上。

屋角那兒,有一塊不大的水漬。

不知為何,方無應的腦海裏,又浮現出周皇後那發著抖的含淚麵容。

她也不過才十七、八歲的樣子,比崇禎大不了多少。小小年齡就進了深宮,貴為一國之後,“坤載萬物、德合無疆”。

……盡管危險在前,生命都不能得到保障,可她仍然選擇護緊懷中女童,哪怕被嚇得涕淚交流,渾身篩糠。

好像就是在那一刻,方無應收起了手中的刀,他突然,怎麽都不願意再以利器相逼,哪怕下一秒就有可能被叫嚷出來,他和蘇虹也將會被雙雙捉住。

方無應突然想,後來,這女子究竟是以怎樣一種心情,懸梁自盡的?

這種被迫度過的短暫人生,究竟有沒有閃現過哪怕一絲一毫的火花?

有女子美豔的臉,在眼前閃過,和周皇後的臉一樣年輕,和周皇後一樣哀怨,但卻比周皇後略顯木然,於是,更讓人深覺其中的苦痛和絕望。

“阿姊……”

指縫間的煙頭不知不覺掉落在地上,方無應彎腰弓背,他用手緊緊抱住頭,有一種徹骨的疼痛,從他身體最深處竄湧出來,如同不能自控的魔鬼,要從他身體深處將他死死攥住,然後,完全毀滅……

“……方隊長?隊長?”

有隻手在拍他的肩膀。

方無應猛一抬頭!蘇虹正站在麵前,她的裝束已經恢複為現代服裝。

“……哦?換好了?”他的語調,似乎從夢裏剛醒來。

方無應的目光遊弋,最後落在衣架鉤上,他的軍裝肩章,似乎有一道光芒從那兩顆星上劃過。

“嗯,你可以去用更衣室了。”蘇虹說著,看看他的臉,“怎麽了?”

“不,沒事。”方無應站起身,雙手大力揉了揉臉,“你不回去啊?”

“哦,我這就走。”

方無應走到更衣室門口,聽見蘇虹叫住了他。

“演唱會的事情……”她有點猶豫地看著他,“真說定了?”

“當然,隻要你願意。”

“…

仿佛一瞬間,方無應又恢複到平常的樣子,他看看蘇虹:“你先走吧,安檢室的門我來鎖。”

他那張慘白而瘦削的臉上,甚至沒有可以稱之為表情的東西。

方無應回到他在市郊碧水灣的家中,那時已經是淩晨四點多了,外麵,秋末的暴雨傾注,但他並不打算入睡。

打開電腦,進入係統,網絡聯通,郵箱信息在閃動,那是係統在提示有新的郵件進來。

點開郵箱,一封信跳了出來,來信地址是標題是方無應的心劇烈跳了一下,他慌忙移動鼠標,打開了信。

“如晤。

上封信已經收到,我這邊沒有什麽問題,但是時間暫時無法確定。手頭還有兩個討論會,不過下周一之前,應該可以給你答複。

我沒有想到五年之後,還會接到你的信但是這裏有個疑問:你是想隻作為朋友,簡單的談一下?還是想繼續進行正規谘詢?如果是前者,那很簡單,但如果是後者,我想我們得做一個全盤的計劃表。

希望下一封信,你能把回答告訴我,這樣我也可以安排工作進度,你是知道的,兩者的重心並不一致。

順便通知一聲,因為物價上漲等等其它原因,目前的費用已經比五年前上調了兩倍。

對了,聽說你去年基金投資獲利不少?

年前我去英國,碰巧買到了版本不錯的《呼嘯山莊》,記得你很喜歡這本書,一直想送給你,可惜總不見機會。這次終於沒問題了。

期待你的來信。

舒湘。”

信不長,方無應看了兩遍,然後關上了郵箱。

現在是淩晨

音樂重新開始。淫雨霏霏的清晨,被風輕輕吹動的白色窗簾,雨絲折射進來黯淡的光線。有沉重的搖滾,如雪山回音,響徹方無應的書房裏。

I

……

現在,他終於可以平靜下來了。

《附錄》:

方無應聽的那首歌是演唱組合是


第四十章 一千年前的鄧布利多粉絲
許延州被提起公訴,他判處七年徒刑,罪名是謀殺未遂。盡管缺席的受害者崇禎皇帝並不知道這個結果。

他還因此被單位開除。

李白在方無應他們返回的次日,才被送回了唐朝。本來他提前兩天就該走的,然而臨走之前李白很有些心不甘情不願,因為他突然發現有比韓國家庭電視劇和新聞聯播更好玩的東西,那就是宮崎駿的動畫片。

在李白蹲在會客室裏連看了五遍《千與千尋》之後,雷鈞終於忍不住提醒他該上路了,他這才戀戀不舍地關掉了電視機,站起身。

“真真華美無邊。”他問雷鈞,“此片何人所畫?”

“宮崎駿。”

“宮崎駿是何人?”

“日本人。”雷鈞說,“和你的朋友阿倍仲麻呂一樣。”

“哦哦!”李白相當興奮,“他怎麽從沒和我提過?”

雷鈞拿眼睛瞪他!

“呃……差了一千年。”李白撓撓頭發,“還有別的好看的麽?”

“我說詩仙,要想看片子你就走不成了。”雷鈞說,“這種片子太多了,你坐在這兒一年也看不完的!”

哈利波特為何物?”

“誰和你說了哈利波特?!”

“令千金不是說,把我的詩全都換成哈利波特麽?”

雷鈞翻了個白眼。

“……那是何物?”

“和宮崎駿的東西類型相近,不過是講魔法故事的……好啦好啦,那些都和你無關。”

李白索性一屁股坐下來:“拿哈利波特來!”

“……”

“看完哈利波特我再走。”

雷鈞勃然大怒,他簡直想一棒子把李白打暈,然後把他套麻袋扔進轉換室!

但是再看李白的表情,明顯那家夥比他還倔。

倆人對峙半晌,雷鈞轉身出去,一刻鍾之後,他帶著碟片回來。

“哈利波特,我隻弄到前麵三部。”他冷冷說,“看完了,立即走人。”

李白很得意:“絕不食言。”

所以事實上,方無應他們從明末回來的時候,李白正在會客室裏看哈利波特。

淩晨四點半,他終於關上了電視機。

雷鈞晃晃悠悠走進來,他看看倒在沙發上的李白,一言不發。

“……累煞我也。”

“當然是要累的,你已經連續看了30多個鍾頭了。”雷鈞恨恨道,“這下子,滿足了吧?”

“嗯……”

“看得懂麽?”

“再如何不懂,多看幾遍就能懂。小覷古人是不對的,雷兄。”

雷鈞笑了,他挨著李白在沙發上坐下來:“最喜歡誰?”

“鄧布利多。”

雷鈞大笑。

“我最中意這個老頭,睿智,比那些孩童更中意。”李白歎道,“不知後麵會怎樣,這老頭兒……”

“嗯,鄧布利多有很多粉絲,我閨女就挺喜歡他的。”

“粉絲?”

“他的擁躉,迷,說白了就是喜歡他的人。”

“那我也算他的……呃,粉絲?”

雷鈞慢慢地,帶著驚奇說,“李白,你或許是最獨特的鄧布利多粉。”

“奇妙啊,真奇妙。”李白慢慢坐起身,“為何能將夢幻描繪得如此栩栩如生?”

“是用電腦做的嘛……”

“電腦?那個東西我聽說過,但不知如何用……”

“打住!到此為止!”雷鈞一下跳起來,“沾了電腦你就更回不去了,網癮可比電視癮更難戒除。”

李白揉揉眼睛,晃了晃腦袋:“也罷,眼睛快瞎了。”

“成急性青光眼就真的瞎了。”雷鈞說完,伸手拽起李白,“行了去洗澡吧,飯菜準備好了,吃完我送你回去。”

那天淩晨五點,李白吃了他在現代社會的最後一餐:外賣的麥當勞早餐——豬柳蛋漢堡,港式奶茶,薯棒。可他說不太好吃,並且表示想再來一瓶二鍋頭。

李白的這個要求被雷鈞嚴肅駁回。

一切準備停當,檢查項目也完全通過,雷鈞帶著李白來到轉換室門前,讓他意外的是,裏麵的燈竟然開著,門也沒鎖。

雷鈞嚇了一跳!他慌忙拉門進去,結果發現淩涓在裏麵。

“局長?”雷鈞鬆了口氣,“怎麽?你昨晚沒走?”

淩涓捧著筆記本,另一隻手拿著筆,她看看雷鈞:“有些監控數據不太對,我想自己看看……”

她的表情不太自然,但很快就恢複平常,淩涓收起手裏的筆記本:“要送李白回去?”

雷鈞點點頭。

淩涓笑了笑,走到門口,她回頭看看李白:“詩仙,一路平安。”

看著她走出去,關上門,雷鈞指指那張床:“上去吧。”

“要做什麽?”

“注射藥物。”雷鈞走到旁邊的密碼櫃前,彎腰打開密碼鎖,取出注射用的洗腦藥物。

他做這一切的時候,李白一直用眼睛盯著他。

“這個,不疼的。”雷鈞安慰道,“就是把你這段時間的記憶全都洗去,你就不會記得來過此地了……”

李白愣了愣:“全都不記得了?”

“嗯,等於你沒來過。”

“……不能留著宮崎駿?”

“不行。”

“鄧布利多呢?”

“不行!”

“……豬柳蛋也不行麽?留著我自己回去做嘛。”李白很有些傷心的樣子。

“你剛剛不是還抱怨它不好吃麽!”雷鈞瞪著他。

“……可是,都忘了多可惜。”李白歎了口氣,“都沒來得及和王勝平道別。”

雷鈞一愣,笑:“你還記得他啊?”

“嗯,也不知道他到了洛陽沒,那匹坐騎如何……”

“好吧,回去寫首詩紀念他,就跟《贈汪倫》一樣……”

“我都不記得他了,如何寫?”

雷鈞啞然,半晌,他拍拍李白肩膀:“那些於你,記住了反而有害。”

李白想了想:“如果我知道結果,就不會再回永王麾下了。”

“那就不會出現‘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了。”雷鈞笑問,“你不覺得,那比你忘記了鄧布利多更可惜麽?”

李白沒出聲,但是他的表情認同了雷鈞。

“拿好你的劍,金龜官憑也收好。”雷鈞說,“回去之後,好好寫詩,天天向上。”

李白也笑了,他伸出左手手腕:“好,來吧。”

……

等到裝置的綠燈閃爍終於停下來,裏麵的人影消失無蹤時,雷鈞才微微歎了口氣。

“忘了劇透你,李白,鄧布利多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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