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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 不周山 2010-06-12 14:56:17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52930 bytes)
第二十一章 誰家居住霍將軍
從春秋時代回來,雷鈞和控製組本應有兩天休假。但是漢獻帝的事情讓他們臨時加了班。

在下一個出差到來之前,控製組的人員全體放了一天假,雷鈞卻沒有休息,因為他還有別的任務,必須與淩涓一同處理。

上午十點,雷鈞開車到了時空平衡處原來附屬的研究所,淩涓已經等在了門口。

“我覺得,此次測評你得到場。”淩涓對下了車的雷鈞說,“畢竟年底他就要進局裏來了。”

“錄用的方麵不是沒問題了麽?”雷鈞說,“既然是應屆碩士生,那應該是局長你認可的人吧。”

淩涓笑了笑:“雖然是我一直在負責他,但畢竟往後你們共同工作的時間比較長,你的審評意見也很重要。”

淩涓說的是即將進局裏工作的那個新人,原本一直是由她在負責這個培訓項目,據雷鈞所知,這個新人在四年前,還在大學期間就被梁所長內定,但是梁所長退下來不久就去世了,所以培養計劃就落在了繼任的淩涓身上。

關於培養計劃,雷鈞一無所知,悉數由淩涓一人負責,而且雷鈞感覺這項計劃似乎還很保密,淩涓平日從不在局裏提起,在他麵前也隻有限地說過一兩句。這幾年的周末,淩涓經常往研究所跑,恐怕就是為了這個培養計劃。

“先進去吧,人已經在會議室等著了。”

研究所真有些年頭了,地方靠近郊區,房子老舊,四周全都是茂密的樹林,厚厚的樹葉遮蔽住了屋簷,光線從縫隙間透下來,就算是白天,整個房間也始終籠罩在深綠色的樹蔭之下,沒有一刻不顯得陰沉沉,濕漉漉。

然而這種陰霾披離的環境,卻讓雷鈞從心底感到平和舒暢。對此地,雷鈞是很有感情的,他進局裏之前,也在研究所呆過一年,連二樓轉彎處的瓷花盆,他看著都萬分親切。

倆人快步上了研究所二樓,到了會議室,淩涓推開門,諾大的房間裏隻有一個人,他看到有人進來,趕緊站起身:“……淩局長。”

“雷鈞,這就是小衛。”淩涓說完,又向那位年輕人介紹,“這是我們雷副局長。”

事先雷鈞看過材料:衛彬主修理論物理以及古代史序列,在大學及研究院裏的各項成績都非常優秀,院係給的評語是:勤奮認真,高效守紀,原則性強,能突破常規進行思考,有很好的組織能力。

“就是性格有些冷。”淩涓當時對雷鈞說,“小夥子倒是很不錯,而且籃球打得特別出色。”

“天生不愛紮堆那也很正常。”雷鈞說,“辦公室已經夠鬧了,小武和蘇虹那叫一個話癆……來個流川楓平衡也好。”

淩涓當時一愣,卻笑起來,那種笑容顯得有幾分奇妙。

“雷鈞,這孩子很不同尋常。”她說,“如果有什麽讓你驚訝的,別怪我沒打招呼。”

再看那年輕人,180公分左右,但是十分精神幹練,五官很陽光可愛,眼睛明亮,笑起來非常感染人,猛一眼看去,是穿件好外套就可以上芒果台蹦蹦跳跳的類型。

倒是看不出淩涓說的脾氣冷淡的跡象。

雷鈞與對方點頭致意,淩涓拉了椅子坐下,也示意衛彬坐下來。雷鈞手裏還有一疊衛彬的材料。

“上次體檢報告我看過了,已經沒有問題了。”淩涓說,“還有MMPI的測試報告,結果也很令人滿意。”

衛彬笑了笑:“今年年底還有兩門必須通過考核,我真希望快點結束,進入社會。”

雷鈞說:“想來我們局裏工作?”

“那是我的夙願。”

淩涓說:“小衛的各項測試都是優秀,成長速度快得驚人。”

成長速度?雷鈞有點疑惑,但是又沒好意思當麵問。

“愛打籃球?”雷鈞笑問,“什麽位置?”

“小前鋒。”衛彬撓撓短短的頭發,“技巧方麵不是太熟,不過靈活度和力度都還行。”

“那往後可以加入控製組的籃球隊了。”雷鈞笑道,“我以前受過傷不能上場,小武是天生就沒運動細胞,方無應總抱怨我們局一個人也不出。”

“哦哦!那太好了!”衛彬很興奮,“我真期待!”

淩涓笑起來:“還有幾個月,所以今天我把雷鈞帶來,如果你真的進入局裏,他就是你往後的直接領導者。”

“呃,我在尋找拍馬屁的方式。”

雷鈞笑:“用不著,隻是我得告訴你,咱們這地方人少活多,往後進去了,可是相當受累的。”

“明白。”衛彬齜牙一笑,“年輕人就需要鍛煉,而且我的座右銘是:不走尋常路。”

“還美特斯;邦威呢你。”淩涓善意地諷刺了一句,“老脾氣還沒改啊?”

“怎會呢。嘿嘿。”

淩涓合上手中資料:“那麽,好。”她轉頭對雷鈞說,“今天叫你過來,是要讓你聽小衛做一個自我評述。本來……”

她頓了一下,又看看衛彬:“本來我一直猶豫要不要把這個環節推後,等到衛彬進了局裏再說,或者幹脆去掉這一環節,但是衛彬的意見,應該提早和你說。”

“我覺得還是坦誠一點好,往後的同事與上司可以多一點心理準備。”衛彬說著,用他年輕晶亮的眼睛看看雷鈞:“再說,我的檔案總還是要到雷副局長手裏,晚說不如早說。”

雷鈞有點糊塗,他覺得他沒聽明白。

“而且往後我一旦離開局裏,這類培養計劃的後期完善工作,也必須交給你完成了。”淩涓說,“所以還是提前通氣的好。”

“局長,其實我一直想問,這項培養計劃到底指的什麽?”雷鈞問,“是和培養學術帶頭人的程序相同麽?”

“不,完全不同。”淩涓摘下眼鏡,用小拇指按了按眼窩,她本來微凹的雙目因為長久疲倦顯得有點發青。她咳了一聲,“這是一個完全新人的誕生過程。”

“完全新人?”

“就是說,將他培養成為衛彬。”淩涓說。

雷鈞一怔:“什麽意思?他以前不是衛彬?”

“不,他以前不叫衛彬。”

“那他以前叫什麽?”

然後,雷鈞就清清楚楚聽見那個年輕人開口道:“以前我叫霍去病。”

《附錄》

明尼蘇達人格測試》,但非專業狀況下因為沒有效度量表,做出來的結果是不準確的,而且直接用粗分算,誤差很大,因此不建議自行嚐試。事實上除非的確有必要(比如此處檢查古人的現代化程度,笑),心理測量表之類的東西,我不認為可以隨意嚐試。

作者廢話:明日外出,不得已斷網半月,回來之後將恢複每日更新,這段時間因為忙於準備此次出行,停了很久,還請各位海涵~


第二十二章 驃騎大將軍的重生
會議室裏,安靜得仿若無人!

雷鈞覺得室內的空氣,奇妙地起了變化,他不禁看了看身邊的淩涓,那女人將身體向後放鬆,靠在椅背上,摘下眼鏡,露出一副疲倦而輕鬆的樣子。

“怎麽回事?”他又一次將迷惑的目光轉向衛彬,“你以前叫霍去病?你怎麽叫這麽個名字?”

“確切地說,我以前是霍去病。”衛彬笑了笑,“就是那個霍去病。”

雷鈞差點從椅子裏跳起來!

“你是古人?!”

“是的,我被梁所長從西漢帶了回來。”

雷鈞忽地轉頭看著淩涓,“局長!怎麽會有這種事情?!”

“之前沒有告訴你,是基於專項計劃專人負責的保密原則。”淩涓將雙手合在一起,她的表情有點抱歉,“這項計劃的創始人是梁所長,衛彬——不,霍去病是所長去世後,我獨立負責的第一個對象。”

雷鈞不出聲,隻是死死盯著自稱是霍去病的衛彬,這讓衛彬多少有點尷尬。

“我想,我應該不是壞人,雷副局長……”

“不,當然不是。”雷鈞收回目光,他抬了一下手,“至少你在曆史上的評價很好。抱歉,是我太吃驚了。”

“唔,我知道。”衛彬理解地點點頭,“這也是我希望在畢業之前就和您坦白的原因。我不想等進了局裏,再被發現真實身份,那樣的話,我擔心會引起同事之間不必要的猜忌。”

“呃,就算你現在坦白,起初他們還是會以詫異的目光注視你。”

“當然,這是無法避免的。”衛彬——霍去病笑了,“可是我更願意和大家坦誠相待。”

“那麽,就先從你自己談起吧。”淩涓在一旁開口,“和雷鈞說清楚這一切,對你而言也是一種考驗——雷鈞,你有殊榮,你將成為第一個決定是否接納他的現代人。”

曆史上,西漢武帝時期的大司馬驃騎將軍霍去病,年僅23歲就去世了,關於他的死因,記載非常不詳細,司馬遷說是患了急症,幾個字而已,《漢書》也隻借了他的異母弟霍光提了一筆,說他因病卒。

“是因病……可是沒霍去病轉了轉靈動的眼睛,“差一點卒掉了,但是梁所長正好帶了抗生素。”

雷鈞用手指蹭了蹭鼻翼,沒說話。

“漢朝醫療條件對烈性傳染病束手無策,但是某些病對現代人而言卻很容易治療。”霍去病說著,莞爾一笑,“一針青黴素就足以救我的命了。”

“為何武帝當時沒發現?”雷鈞問,“你的墳墓至今仍在他的茂陵附近——”

“他發現了。”淩涓說,“武帝知道他沒死,可也隻有武帝一人知道。當時霍去病射殺李敢一事,剛剛在軍中引起軒然大波,風口浪尖的時候,他希望霍去病暫時遠避他鄉。”

“陛下希望,痊愈之後,我能於三兩年之內再轉回長安。”像那些有點西化的年輕人一樣,霍去病聳聳肩,“隻是他沒料到這希望破滅,治好驃騎將軍的‘異人’未能守約將人送回。事實上梁所長在我來現代之前,就已經嚴肅警告過我,不可能再回去了。”

雷鈞陷入沉思。

“所以,現在的曆史記載並未改變,霍去病仍然卒於公元前淩涓說,“霍去病雖然已經病逝,但是,衛彬還活著。”

她說這話的時候,神情很愉悅。

“幹嘛改這個名字?”雷鈞剛問出口,就立即明白了這名字的涵義。

霍去病是平陽公主的女奴衛少兒與小官員霍仲孺的兒子,霍仲孺懼怕被人發現他與公主女奴私通,所以一直不願承認這孩子,成名之前,霍去病一直是以私生子的身份活著的。但誰又想到,霍去病的姨母衛子夫後來成了漢武帝皇後,他的舅舅衛青成了擊潰匈奴的大將軍。

霍去病親自去認父,是在他成名之後。

“我已經鄭重其事地去演過一場親情秀了。”霍去病淡淡地說,“盡我做兒子的責任,我想這就可以了。”

“所以你現在重新改回母姓?”雷鈞笑了笑,“子曰: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

衛彬點頭微笑:“我想徹底改個樣子。河東衛氏也好,驃騎大將軍也罷,那種人生雖然很光輝很不錯,我卻不想再重複了。”

“所以,選擇理論物理?”

小夥子笑起來:“這個更有趣一些,鑽進去就很難出來。”

一般人,絕不會認為“理論物理”是個有趣的領域——私底下,雷鈞認為其實國防部會更想要此人。

“那麽,你想過未來沒有?”雷鈞合上材料,微笑著看他,“年底,你將重新踏上社會,有沒有考慮過自己的未來?”

“當然。”小夥子的神情中,有努力克製的興奮。

“哦?打算走怎樣的路?”雷鈞也來了興趣,“有沒有一個具體的目標?”

“現在說目標似乎還太早,畢竟我才剛剛入門。”他笑了笑,“不過,如果能成為費米那樣的人,也不錯。”

那時候,近午的陽光照進來,沁著秋日寒意的房間,好像熔爐流淌出了黃金,霍去病,就坐在這一片耀眼金色之中,既興奮,又沉穩。

雷鈞心情複雜地望著這意氣風發的年輕人,曾經的光輝功績足以讓所有人打消嘲笑他的念頭,這將又是一個真正把握自己人生的人……

在重獲新生的霍去病麵前,世界恐怕還沒學會對他說半個

《附錄》

費米:恩利克.費米,偉大的物理學家,諾貝爾獲得者。


第二十三章 “完全新人”培養計劃
審評到中午才結束,衛彬走後,淩涓建議就在研究所食堂吃午飯。

“想想也有這麽多年沒回來過了,嚐嚐味道變了沒。”淩涓笑道。

“也好。”雷鈞打趣道,“下午不上班,領導啊,我想要瓶啤酒。”

“沒問題。”

專賣小炒的小食堂裏,雷鈞他們選了個安靜的角落,又叫了三個菜,一瓶酒。

空氣裏,彌漫著油乎乎的飯菜香。

“老實說,所長第一次將衛彬介紹給我認識的時候,我也吃驚了很久。”淩涓的話題,來得比炒菜更快。

雷鈞從筷筒裏拿出兩雙來,遞給淩涓一雙:“我到現在都覺得吃驚,這和工作狀態下見到古人是不一樣的。”

“我明白。”淩涓笑笑,“所以早上不是說了麽?要你有點心理準備。”

“完全新人培養計劃,到底是個怎麽回事?”

淩涓一時沒有回答他,這時候正好菜上來了,她開始埋頭吃菜,雷鈞也打開了啤酒,他拿過杯子,給淩涓倒了一杯。

“……喂,我可不能喝酒。”淩涓看看他。

雷鈞微笑:“沒事兒,天熱,也就一杯。我一個人喝多沒勁啊。”

淩涓笑起來:“也是,一個人多沒勁啊——我想,這也是當年梁所長帶我去見衛彬時的心情吧。”

“於是說,所長終於在他有生之年,做了一件違反規定的事情?”

“不能幹預曆史,這的確是他最先定下的規矩,也許霍去病這事兒,是他鑽的一個空子?”淩涓笑了笑,“畢竟曆史還維持著原貌——霍去病真的活過23歲了麽?沒有。”

“那麽衛彬又是誰?”

“衛彬就是衛彬,一個物理係的碩士生,就這。”淩涓停了一下,“我第一次見他時,他還在醫院裏。”

雷鈞等著淩涓的下文。

“那段時間他非常虛弱,剛剛搶救回來,還完全弄不清狀況。”淩涓說,“在那次會麵之後,梁所長就和我談了他的計劃。”

“完全新人培養計劃?”

淩涓點點頭:“梁所長知道他在做什麽,他知道這是違反規則的,但是人在那種情況下——我是說,眼看著千古名將霍去病生命垂危,那麽年輕的孩子命懸一線,如果什麽都不做,就眼睜睜看著他死,至少,他做不到。”

“也就是說,完全新人培養計劃其實是古人改造計劃?”

“差不多是如此。”淩涓說,“通常而言,需要使用洗腦以及手術冷凍記憶之類的手段,但是霍去病沒有接受這些,他保留了他的記憶……”

雷鈞想了想:“局長,你對霍去病的最初印象是怎樣的?”

“非常堅強的孩子,接受現實的速度超快。還在病床上,梁所長就將一切告訴了他。當天下午,我就看見他拿著字典慢慢開始學習簡體字了。雷鈞,他花了半年時間,就達到了大學英語的水平。”

“神童麽?明明已經過了最佳語言期了……”

淩涓笑了笑,“知道麽?開始的兩年裏這孩子每天隻睡四個鍾頭,平時連《讀者》雜誌他都不放過。”

“積累現代社會的各方麵常識?”

“是的。”

“不對自己所不能理解、甚至抗拒的現實進行反抗,”雷鈞說,“若是對過去念念不忘,就無法接受現在。”

“雷鈞,這世上沒有天才,霍去病的過去曾有著超乎想象的榮耀,即便是如今,世人提起來仍然將他當作少年戰神,如今戰功消失了,家族也消失了,漢武帝賜予他的財富奴婢功名全都沒有了……”淩涓的嘴角彎了彎,“可他毫不在意,這孩子真了不起,不是說他過去的戰功,而是說他真能‘放下’,再次從零開始——哪怕是現代人,丟一份工作都會喪魂落魄。”

“不知為何,我開始期待這小子的將來了。”雷鈞笑道,“那麽,完全新人培養計劃算是全麵啟動了?”

淩涓搖搖頭:“正好相反,這是最後一例。”

“為什麽?”

“整個計劃已經被高層否決掉了。”淩涓說,“上麵認為計劃本身不妥,恐會留後患。”

雷鈞有點震驚。

“計劃被否決,所長很受打擊,我猜……”淩涓慢慢說,“他一直就有個宏大的設想,但是還未展開就折戟了。”

雷鈞突然想到,所長梁毅的故去很出人意料,幾乎是在沒有任何預兆的情況下,訃告就貼了出來。

“我負責霍去病整整四年,從教他識認簡體字開始,再到調整他的心理狀態,補充現代常識……其實每一步都走得很艱辛。”淩涓端起啤酒,大大吞了一口,“各方麵都很優秀,能迅速接受當下,是的沒錯,可這並不代表他就真的完全認同如今。比如他曾追問我,為什麽如今沒有肉刑了。”

“當下沒有一個民主國家會有斬去左腿,割掉鼻子的刑罰。更不會有宮刑。”雷鈞說,“新加坡的鞭刑他恐怕看不上吧?”

淩涓笑起來:“他看過錄像,結果大失所望,因為罪犯隻被打了三鞭,而且還是分九個月,階段性進行的。”

“殺人分屍案在世界各地不停地發生。”雷鈞諷刺地笑了笑,“然而在某些國家,此類罪犯卻隻被判處終身監禁,或者出示一份精神錯亂的證明就能出獄就醫——我能理解霍將軍的疑惑。”

“更嚴重的是,你知道麽?他始終讚成帝製,不肯認同民主製度。天哪,到現在還堅持君主專製理念的,你在大街上能找出幾個?可不是君主立憲哦,他說那純粹是猴把戲。”淩涓自嘲道,“他甚至認為目前國際局勢之所以會有危機,就是因為我們沒有一個如秦皇漢武般的皇帝。”

“美國有皇帝麽?”

“他說,國人心態和體質與洋人有異。”

雷鈞鬱悶得隻想扶額頭:“中國人請走皇帝才不過百年……”

“雷鈞,他過來的時候才23歲,又一直生活在卓越君主漢武帝的治下,會有這種認知挺正常。”淩涓苦笑,夾起老菜根慢慢嚼了一會兒,“可每次遇到這種思想衝突,我就常常擔心未來:用現代科技武裝起來的古典核心啊……你知道他哪一方麵問題最嚴重?”

“唔,這麽說起來,應該是人際關係方麵。”

“一點沒錯。”淩涓點點頭,“簡而言之,他很難真正去融匯他人,所以說話也就顯得不那麽留情麵。就這一點上,他依然是過去那個霍去病:武帝贈他的肉食堆滿了倉庫,他卻想不到要分給饑餓的士兵吃。”

“這不是性格問題,恐怕是年齡限製——局長,現代的孩子也有相似缺點:炸一盤雞翅,蕾蕾一個人吃光,都想不起來給我留一點。”

“沒辦法,慢慢來吧,他會長大的。至少,衛少兒應該是個出色的母親。我真希望我能更加了解她。”淩涓歎道,“改造古人和培養幼兒是完全不同的兩碼事,不管怎樣,我希望霍去病能健康充實地生活在現代社會。”

“……而在他到來局裏之前,我隻希望人工屏蔽檢修工程能如期進行。”

淩涓敲敲他的杯沿:“後天中秋,打算怎麽過?”

“還能怎麽過,加班唄。”雷鈞晃晃脖子,鬆散了一下頸椎,“誰也不敢保證中秋就不出事兒啊。”

“加班完了呢?”

“家裏蹲唄,對了,還有一場球賽要看呢。”

淩涓歎了口氣:“你快成稀罕貨了。”

“怎麽?”

“全中國球迷裏,還能找出幾個支持國足的?”

雷鈞是球迷,而且他竟然還支持中國男足,每次國足比賽轉播他都會看,按照雷鈞自己的說法,他主要是想看看“他們究竟能爛成啥樣”。

當然,每次國足在“爛”這一項上所創的“新高”,都不會讓他失望。

“嘿嘿,中國人支持自己的足球事業,好像這沒啥錯吧領導?”雷鈞說,“再說我記得小鵬他爸爸不也支持過國足嘛。”

他說這話之後,略微有點後悔,淩涓已經和丈夫離婚好多年了。

“……他才不肯承認呢。”淩涓倒是滿不在乎,“好幾年前就撂下話了:誰再說他支持過國足,他就跟誰急。”

“咳,這又是何必……”

“廢話,出去玩也比看那群人踢球強!”

“一把年紀了還能去哪兒玩?”

“你很老啊?”

“領導,這老不老,不在體力,在興致。”他笑笑,“對了,過節,咱局裏不會忘記廣大勞苦職工吧?”

“月餅是麗晶酒店的,一桶食用油,過節費——至於錢多少,到時候看。”淩涓放下筷子,看看雷鈞,“後天過節,還是就你們父女倆?”

“嗯。”

“雷鈞。”淩涓遲疑片刻,道,“沒想過再給蕾蕾找個媽媽?”

“找誰?找領導您麽?”

淩涓哭笑不得:“我說你沒大沒小也得有個度。”

雷鈞笑起來:“這不是您問起來我沒人選,才胡謅嘛。”

“就不考慮一下蘇虹?”

這話一出來,雷鈞瞪大眼睛:“領導,我沒想到蘇虹不出嫁竟然是這麽讓你煩惱的事兒,都要往我這兒塞了……”

“什麽叫往你那兒塞啊?”淩涓瞪了他一眼,“可別告訴我,你啥都沒察覺。”

“察覺什麽?”

淩涓沒回答,她低頭,筷子在剩菜裏挑了挑。

“我說領導,別光顧著我——您不也光棍進行時嘛。”

淩涓苦笑:“別提了,離婚這麽些年,一點兒念頭都沒有——我是說真的,雷鈞,我說這話你大概不愛聽:簡柔已經失蹤八年了,從法律上說,持續四年下落不明,這人就……”

她沒再說下去,雷鈞接了口:“持續四年下落不明,法律上就可以認定死亡,尤其是咱們的職工,國安都參與其中了,真要活著不可能找不到——您是要說這話對吧?可是局長,我怎麽都不願承認簡柔已經死了。”

午後的食堂,人走得差不多了,喧囂漸漸平息,太陽靜靜照著窗前那一小片草地,九月的日光仍舊很厲害,曬了一上午,草坪顯得有些蔫……

陽光照在淩涓身上,她膚色更顯白皙,微卷的淡發色也更亮。

“前段時間,蕾蕾和我說,她都快想不起來媽媽長什麽樣兒了。”雷鈞說著,用手搓了搓臉,呼出一口酒氣,“簡柔失蹤那年,蕾蕾還不到七歲。”

“雷鈞,她現在也才剛十五歲,依然是需要媽媽的年齡。”

雷鈞苦笑:“我對不住這孩子,說是一個人又當爹又當媽,其實哪邊也沒當好。”

淩涓愣了愣:“這麽說,我對小鵬也有愧疚,雖然他都這麽大了……”

“盡管是這麽說,可叫我給蕾蕾再往家帶一個媽媽來,又不是我能幹的事兒。父女倆單獨生活都這麽久了,真再來一個新成員,磨合不好。”

“所以就叫你找個磨合得好的嘛,蘇虹不就正好合適?她和你們父女,磨合了多少年啊!”

雷鈞噗嗤笑出來:“我說領導,你今天怎麽就認準蘇虹了?哦,不把她嫁出去您就誓死不退休是吧?別呀!您不退休我就一輩子是副職了!”

淩涓笑噴:“我恐怕還扛不過她。”

“咱們是被婚姻之神詛咒的一群人哪……”雷鈞將剩下的啤酒倒入口中。

“胡說什麽?”淩涓又好氣又好笑。

“怎麽不是?您,離婚;我,老婆失蹤;蘇虹,挑挑揀揀不肯嫁;方無應呢,挑挑揀揀不肯娶;武海潮那小子連挑揀都免提,打定主意要獨身……”雷鈞笑了笑, “我說領導,你做領導工作這麽多年,底下這幫家夥,有解決個人問題的沒有?”

“下屬全單身,領導很失敗。”淩涓頹喪地喝光了她的啤酒。


第二十四章 但願人長久
中秋節。

局裏每人一盒麗晶酒店的月餅,一桶金龍魚,兩千大洋過節費。

分發物資的時候,辦公室挺熱鬧,對於上班族來說,過年過節分東西領錢那是人生最快樂的時刻。

蘇虹拎著油回了辦公室,看見方無應從淩涓辦公室出來。

“怎麽?還沒去領月餅?”她問。

“等會兒去也不急,反正沒太大興趣。”

“麗晶酒店的,千萬別說等級不夠你標準。”

“和等級無關,我對甜食不感冒。”方無應聳聳肩,“你要的話,雙份都拿去吧。”

“我怕胖,不吃甜的。”蘇虹搖頭,“我這盒也是送人的。”

“看看,這就是家裏沒孩子的下場。”雷鈞幸災樂禍道,“我家有個蕾蕾,什麽吃的都剩不下,絕對不為食物犯愁。”

方無應彎腰研究似的看看蘇虹:“中秋沒團圓對象?”

“你有麽?”蘇虹從鼻子裏哼了一聲。

“咦?你怎麽知道我沒有?”方無應一揚頭,“我有約會!”

蘇虹有點驚訝,她回頭看看雷鈞:“聽見沒?大新聞!方隊有約會!”

雷鈞也故作驚訝,他趕緊走過來,扳住方無應肩膀:“真有約會?!太可惜了,我還想今晚約你呢。”

“方隊長,你約的是男的是女的?”蘇虹笑道,“要是男的,他風采如何?趕得上咱雷副局長麽?”

方無應一本正經扒拉下雷鈞的手,嚴肅地說:“蘇虹同誌,你可以懷疑我的性向,但是你不可以懷疑我的品位。”

雷鈞趁機捶了他一拳:“怎麽?還敢看不上老子?!”

“不是看不上你,是俺拖不動你家的油瓶……”

蘇虹大笑。

雷鈞悻悻:“去吧去吧!外頭有美少年等著你呢!”

“不是,我真有約會。”方無應表情很誠懇,“真的。”

“那算了。”雷鈞說,“本來想叫你倆一塊兒來我家吃飯的。既然方無應被美少年纏身,蘇虹你來吧。”

“行啊。”蘇虹看起來,相當愉快。

中秋那天晚上,蘇虹到雷鈞家的時候,並沒有發現雷蕾。

“咦?閨女呢?”她四處看,“補課還沒回來?”

“說是去和同學看電影。”雷鈞圍著圍裙,一臉不高興,“我數落了她兩句,還給我摔電話。”

“罵她幹嗎啊你……”

“中秋團圓本來該呆在家裏,居然跑出去看什麽電影,像話麽?”

蘇虹歎了口氣:“初三了,平日累得要死,難得放假,出去看場電影還得被父親罵,她心裏也不舒服。”

雷鈞拎過蘇虹手裏的東西,往裏看了看:“你說你來就來,還買什麽東西?”

“沒什麽貴重的,都是零食。”

她換了拖鞋,走上玄關。

“你等會兒啊,我這菜還沒炒好。”雷鈞說著又鑽進廚房。

“沒事兒,不用急。”

走進客廳,蘇虹揚起臉,看牆上那張全家福。

照片中的女人依然年輕,秀麗動人。相片和人不同,它是不會老去的,蘇虹不禁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夕陽透過細細竹簾照在她臉上,蘇虹眯起眼睛,不用照鏡子她也知道,自己眼角有多少魚尾紋。

她還記得第一次到這屋子來做客的情景,那時候她才大三,還是個孩子。但是這屋子的女主人,卻已經誕下了一個小小的女嬰……

蘇虹仍然記得她第一次抱起小女嬰的感覺,美麗的嬰兒在她懷中咿呀,那對夫婦的濃情蜜意叫人看了心生羨慕。

“……喂。發什麽呆?菜好了。”

蘇虹慌忙轉身:“哦哦!好快!”

那天的菜不錯,牛肉炒菜心,紅燒蹄膀,家常豆腐,清蒸魚,蠶豆炒蝦仁,還有蒸鮮蔬。本來都是蕾蕾愛吃的,現在可好,剩下的倆人對著一桌子菜發呆。

“吃吧,甭等她了。”雷鈞率先拿起筷子,“大過節的不在家,活該她沒好菜吃。”

蘇虹夾起塊牛肉嚼了嚼,點頭道:“我說,你做廚子做出水平來了。”

“是麽。”雷鈞笑。

“真不賴,這個水平,出去開個小菜館沒問題。”

“嗯,等蕾蕾上大學,我就辭職開菜館,比當公務員賺。”

蘇虹瞪大眼睛:“辭職?瞎說吧你!淩局過兩年就調到部裏去了,放著好好的局長你不幹,開什麽餐館?”

“亂傳,你怎麽知道她過兩年去部裏?”

“咦?都這麽說。”蘇虹滿不在意,“不是明年秋天就是後年春天。她一走,你不正好被扶正了?”

“扶正?我可不是局裏的姨太太。”雷鈞哼了一聲,“她走不走我才不在乎呢,你以為當頭兒多舒服呢?成天開會屁事一堆。”

蘇虹笑笑:“誰不想升官發財?你不想?”

“賺那麽多錢幹嗎?升那麽高的官幹嗎?就咱這清水衙門,我倒是想貪汙腐化來著,有那機會麽?”

蘇虹來了興趣:“上次去春秋,怎麽不順手弄點瓦當殘片?”

“我要有那興趣,淩局還敢讓我呆在局裏?”

“也是,咱這地方,貪心的還真不能來,日日守著上億的古董,估計隻有造幣廠工人能和咱們比。”

“且!你當咱們的安檢都是吃白飯的?還上億古董……”

“這人啊,真想營私舞弊,你以為就沒法子?”

“行了行了。”雷鈞也笑,“誰要有那心,方無應不一梭子掃了他才怪,真以為他幹不出來?他的確是有這個權力的。”

提到方無應,蘇虹來了興趣:“怎麽回事?方無應有女朋友了?”

“你問我,我問誰去?怎麽?人家不能有女朋友?”

“我可沒那麽說,是他自己成日晃來晃去,說找不著合適的。”

“太挑剔了唄。中校,人又帥,碩士文憑,家裏有錢——聽說父母在國外?謠傳謠傳,不知真假。”雷鈞起身,“要不要再添一碗?”

蘇虹愉快地把碗遞過去,“好!”

“看來我的菜做得真不錯,你比在食堂吃得多。”

“是啊,幸虧不是天天吃,不然我得胖死。”

雷鈞盛了飯,從廚房出來,將碗遞給蘇虹:“我說你也是,怕胖都怕出精神病來了,你能怎麽胖啊你?”

“唉唉不說我。”蘇虹筷子亂晃,“繼續繼續,方無應家有海外親戚?”

雷鈞笑:“什麽海外親戚,都是謠傳。不過是真挺有錢的。他的組織關係還在部隊,就是暫時調來咱局負責安全,我開始以為他那房子是部隊裏分的,後來聽說是他自己買的,你想想,買了好些年了也沒聽說他還貸款的事兒,估計買的時候就把房款付訖了。萬科碧水灣的一套複式樓,接近三百個平米。嘖嘖,那麽大的地方就他一個人住——他才多年輕啊。”

“有錢,媽的真是有錢。”蘇虹若有所思,“這家夥上頭有背景?”

“是麽?真不知道。”

“唔,他倒是從來不談自己。”

雷鈞看看蘇虹:“你經常談自己麽?”

“我有什麽可談的?”她笑,“小公務員一枚,一點兒存款,梅苑小區那五十平米的麻雀窩還款進行時,又無家世又無本事。”

“我這房子還不是在貸款?”雷鈞抬頭看看天花板,“都用舊了還沒還清。”

“還有多少年?”

“七年差不多。”雷鈞又想了想,“最快也得五年,當時房價正好飆升,買虧了啊。”

“行了行了,買房的再精明也精明不過開發商,再高的價,開盤的時候也是人頭攢動——不過你可以更快點。”蘇虹頓了頓,“找個人和你一塊兒負擔。倆人工資還貸,比一人強。”

“我找誰去?”雷鈞放下筷子,悻悻道,“誰樂意一結婚就幫人家負擔房貸?本來嫁個二婚的就吃虧了。”

蘇虹沉思:“……這倒是。不過這不是根本原因吧?”

雷鈞沒回答,他站起身,將筷子撿起來。

“我來吧。”蘇虹趕緊起身。

“行了行了,哪有客人洗碗的?”他埋頭把菜端起來,送進廚房。


第二十五章 無人沒有傷痛
月亮出來了,蘇虹趴在陽台上,仰望空中一輪明月,今年的月亮據說最圓。黃澄澄一大盤掛在半空,讓人想起質量上好的奶酪蛋糕……

“喝茶。”雷鈞遞過來一杯香片,“不過據說香片不能減肥。”

蘇虹笑,伸手接過杯子,繼續仰望月亮:“我想起……”

“嗯?”

“大學的時候,我和簡柔總愛爬到宿舍頂上,曬月亮。”她輕聲說,“那時候的月亮也這麽好。”

“你們那時候,好得就像連體雙胞胎,讓我都覺得自己多餘。”雷鈞笑笑,他用手輕輕揉了揉鼻翼,“你們班上都知道你倆分不開,最後進一個單位都是宿命。”

“她去哪裏,我就想去哪裏,總覺得如果有簡柔在的話,我大概什麽問題都沒有了——你可能理解不了年輕女性的這種牽絆。”

“這種,俗稱閨蜜,是吧。”

“嗯,閨蜜。”蘇虹看看雷鈞,“可我聽說,男的最討厭的就是自己老婆的閨蜜,恨不得幹掉以後快,你看樣子並不怎麽想幹掉我?”

雷鈞笑起來:“幹嗎要幹掉你?幹掉你了,誰還能聽我談簡柔?這群人都沒幾個認識她的。”

蘇虹默默了一會兒,突然說:“也真奇怪,那時我沒結婚,她是過來人,彼此居然還能有那麽多話說。大四那年男朋友考去了上海讀博,分手後我幾天吃不下東西,她比我還傷心。”

“嗯,簡柔是個老好人,她一直就這樣。”

“雷鈞,我真想念她啊,真的,她是我最好的姐妹,後來再沒有那麽親密的朋友了。”

蘇虹的聲音很懷念,她知道在雷鈞這兒,說什麽都沒關係。

然後,她聽見雷鈞的聲音:“我也很想她,半夜醒來,總會惦念她此刻過的好不好,會不會有什麽難處,經常一夜一夜,沒憑沒據地擔心她的遭遇……就好像我還能尋找到她一樣。”

雷鈞望著遠方的目光有些茫然,蘇虹看看他,閉上嘴,她把臉貼在自己臂彎裏。

上大學時,蘇虹就認識了雷鈞。從一開始,他就是以“閨蜜的丈夫”這種形象出現在蘇虹麵前的,簡柔既是雷鈞的同學,也是他的妻子,他們甚至是在大學時期結婚生子的。而同時,雷鈞也是蘇虹的學長。比她隻大兩三歲的雷鈞,卻好像年長蘇虹很多。蘇虹常常想,婚姻就是這麽個奇怪的東西,為人夫,為人父,就能把一個二十剛出頭的頑皮男孩子,變成一個成熟的擔當起一切的人。論關係,蘇虹不過是雷鈞妻子的好友,她有自己的男友,雖然和簡柔親近,見了雷鈞也不過打聲“師兄” 的招呼。可是有了麻煩,她第一反應就會想到雷鈞,對此簡柔倒是十分坦然:院裏能做牛做馬的男性不多,你男朋友又在外校讀研,有了事兒,不找他還能找誰啊?不找,反而才是見外了,蘇虹你可是雷鈞他閨女的姨。

不能見外,所以就慢慢把他當成是自己的親人:在車站粗心大意丟了行李,可以找雷鈞哭訴,讓他幫忙把行李找回來;沒好好複習的功課,可以去問雷鈞要講義,順便記下所有複習要點;要實習了,係裏分配意向不明,簡柔出差在古代無法聯係,她還是打電話給雷鈞傾倒苦水……

而這個可以依靠的兄長般的男人,也從未有一次讓她失望過,整個大學階段,工作最初的幾年,雷鈞的存在,給蘇虹的人生鋪上了一層安全感,它不明顯,淡淡的,猶如水色的藝術背景,不仔細根本覺察不到,然而,無論何時,它就在那兒。

一切,是在簡柔失蹤之後被打破的。

那是蘇虹第一次在雷鈞臉上,看見了絕望的表情,這使得她大大驚駭起來!甚至這驚嚇,遠勝過簡柔的失蹤……

她第一次發現雷鈞也會軟弱,第一次發現他也會手足無措,喪魂落魄,第一次發現他也會流淚。

後來,蘇虹默默告訴自己,不要再去麻煩雷鈞了,出了什麽事情,自己一個人扛著,她不能再把雷鈞當成因為雷鈞自己的天空已經喪失了。

然而隨著時間的流逝,蘇虹慢慢發覺,事情並不像她想的那樣。

雷鈞好像很快就從妻子失蹤的悲劇中掙脫出來了,他開始照常工作,照顧女兒,對同事多有體貼,熱情對待朋友的需要,對蘇虹,也依然如往常。

他看起來並未受到妻子離去的打擊,頹喪隻持續了很短時間就消失了,如每個堅強的人那樣,雷鈞終於接受了現實給予他的一切。看到這結果,局裏每一個人都暗自鬆了口氣,誰都怕局裏的頂梁柱雷鈞垮了,不僅因為他優秀的能力,更因為他讓人喜愛的為人。

但是隻有蘇虹知道,他還沒有好。

她知道雷鈞心裏還想著簡柔,他依然對失蹤多年的妻子念念不忘,臥室裏還保存著簡柔的東西,桌上留著她的長頸香水瓶,雖然裏麵的液體早就揮發幹淨了,雷鈞卻依然不肯扔掉,仍舊擦拭幹淨,擺在梳妝台上。她的那些衣服依然好好掛在衣櫃裏,蘇虹甚至都能想象出來,在無人的深夜,雷鈞靠在衣櫃前,用手溫柔地撫摸著這些絲質的或者棉布的衣物,將它們輕輕摟在懷裏,嗅著那上麵幾乎已經聞不出來的淡淡馨香,那是離去的女主人所留下的味道……

沒人說話,夜裏很靜,隻能聽見鄰家電視發出的微弱歌聲,伴隨著不知哪裏來的蟲鳴。牛奶一樣的月光淌下來,將他倆漸漸膠裹在同一個哀婉回憶裏。

空氣中,有不知名的秋花,散發著淒愴柔軟的芬芳。

中秋節之後的清晨,雷鈞在局裏後山的慢跑道上遇見了方無應。

那是一條山道,不通車輛,隻供遊覽以及晨練人員使用。雷鈞隔三差五會提前一小時來晨練。而方無應則是天天清晨都要進行十公裏的長跑鍛煉。

“怎麽樣?昨天的約會?”雷鈞打趣道,“看起來神采飛揚。”

方無應笑了笑,沒說話,他摘下耳機,將它塞進口袋裏。

“你這跑鞋不行。”他指指雷鈞的鞋,“跑長距離,鞋底要稍微硬一點,像這種老太太鞋,久而久之會傷腳底。”

雷鈞無可奈何低頭看看自己的腳:“好好的運動鞋,被你說成是老太太鞋。”

“長跑是要講技巧的。”方無應道,“還是花錢去買雙正規跑鞋比較好。”

“聽起來很有經驗?”

“以前全軍競賽得過獎,鐵人三項第一。”

“真不含糊。”雷鈞有點驚訝,但是想想又釋然,“不過也是應該的,畢竟是特種部隊出身嘛。”

“什麽就應該呀?”方無應笑笑,“天下哪有那麽多應該?練出來的。”

“好吧——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約會咋樣?”

“啥約會?”

“你看你,又想回避話題了吧?”

方無應低頭笑笑,沒說話。

“怎麽?不成功?“

“沒約會,昨天。”他說,“其實是給我姐上墳去了。”

雷鈞一愣,他停下腳步,“啊”了一聲。

“……想著去看看她。”方無應也停下來,擦擦額頭的汗,“前段時間做夢,總夢見她,可能日子到了。”

雷鈞想了想,小心翼翼地問:“過世很久了麽?你姐姐?”

方無應點點頭:“好些年了,嫁得不好,沒幾年就……”

雷鈞不知說什麽,想了半天,才說:“抱歉。我不知道……”

“沒關係,我也沒提過我家的事兒。”方無應搖搖頭,“姐姐很年輕就沒了,這事兒說起來誰聽著都不舒服,所以我不愛說。”

雷鈞說:“嗯,換了誰家,都是樁痛苦的事兒。”

方無應仰起臉,看著樹叢間露出的一點兒青空,他的表情充滿了極少見的茫然:“姐姐活著的時候就過得不好,每次想到她,我都覺得人世不公。”

“……”

“……嫁了很糟糕的人,不好好對她。現在雖然我有能力了,也不能挽回她的命運。”

雷鈞一臉慘然望著方無應,他在對方眼睛裏,看到了同樣的慘然。

那是遭命運猛烈重擊之後的無言苦痛。

“那……父母呢?”

方無應搖搖頭:“也不在了。”

雷鈞默然片刻,才道:“就剩你一個了。”

“嗯。沒法。就算剩我一個,也得好好活啊。”他彎了彎膝蓋,又往前跑去。

看著方無應的背影,雷鈞歎了口氣,也跟著跑起來。

……到底誰說他父母在國外的?他想,果然是謠傳!


第二十六章 方無應最近心情不太好
之後的兩個禮拜,都沒發生什麽值得一提的事兒,期間雷鈞與控製組人員繼續完**工屏蔽修補工作,第二個目的地是西漢末年的長安,那是綠林、赤眉活躍的年代,也是“越改革越糟糕”的短命新朝時代,雷鈞他們沒見到愁眉苦臉的新皇帝王莽,倒是在偶然的機會撞見了剛剛脫逃出更始皇帝追殺的劉秀,一度劉秀以為雷鈞他們是更始帝所派來的殺手,狹路相逢,差點要掙個魚死網破,因為方無應下令不能對抗未來的漢光武帝,小楊被劉秀砍傷了胳膊。

誤會冰釋之後,劉秀對傷了方無應的手下感覺很過意不去,甚至許下諾言說,來日必不相忘。方無應對此隻是笑了笑,他知道劉秀的長兄劉演剛被殺,心緒亂極,一時衝動也可以原諒。

送走劉秀,控製組人員立即取出現代醫療設備,救助受傷的小楊。

這種險情不是第一次發生了,之前據說在梁所長時代,有考古人員因為丟失了偽造的路引(旅行許可證),不慎被秦朝官員捉住,秦帝國是個法律非常殘酷嚴苛的時代,那人被救回來時,已經奄奄一息……

好在小楊受的那一刀並不重,止住血之後就沒大礙了。但是傷者自己有點憤憤不平:“來日?他就差說苟富貴、莫相忘了!”

“你怎麽把陳勝的台詞套劉秀身上啦?”李建國拍拍他的腦袋,“而且如今都是狗富貴了才不相忘呢。人富貴了,最愛幹的事兒就是拋棄過去。”

“你別說,劉秀他真算是個不忘本的人,”雷鈞說,“做了皇帝之後回鄉多次,對娶到手的陰麗華也夠忠誠啦——那些包二奶三奶的家夥還不如他呢。”

小楊摸摸胳膊上的紗布,悻悻道:“反正這一刀算白砍了。就算是光武帝,也給不了我想要的。”

“光武先生可以賜給你個美人當小於哈哈笑道,“當然,要以他的審美觀為主。”

雷鈞慢條斯理地說:“至少他不會給你那個誰……哦,安吉麗娜朱莉一樣的女友。如今雜誌上那些歐化的高鼻梁、高顴骨、尖下巴,還有小麥色皮膚的女人,隻會被古人當成命薄家窮的醜八怪——”

“那劉秀心中的美人應該是什麽樣子?”

“把安吉麗娜朱莉的標準全都倒過來就可以了嘛!”方無應說到這兒,突然熱心起來,“其實我覺得吧,娶個白白肥肥的‘漢代美人’也不錯!”

李建國突然插嘴:“……隊長,白白肥肥這詞兒聽起來,有點惡心。”

雷鈞知道方無應在故意惡搞,不過為了耳朵的清淨,他忍著笑沒去點破。

“這麽說,古代美人到現代社會就是醜人了?”小於問。

“可不是!”方無應故意說。

雷鈞搖頭:“怎可能,其實人對美的核心感覺還是共通的,隻不過隨著時間的流逝,今人比古人的美感更廣博了。”

“邊界效應遞減?”小於說。

“唔,雖然不太恰當……”雷鈞說著,想了想,“對了,去看看上次挖出來的北魏陶俑吧,我閨女看了以後都說,日韓那些帥哥統統得靠邊站。”

“哦那是當然,北魏嘛,鮮卑美人多,”小於點頭道,“那個著名的慕容家,不就是美男集團嘛——對了雷局,要是以咱隊長為標準,他在鮮卑人裏算是漂亮的還是普通的?”

“喂!”方無應沒想到會引火上身,“這怎麽說話的?!”

雷鈞也笑起來:“說來,那個陶俑的眉眼,倒有幾分像你們隊長呢……”

他的話沒說完,因為已經發覺方無應的臉色開始糟糕了。

“哎呀誇你你還不樂意聽。”雷鈞開始打圓場,“說你是帥哥還不高興啊?”

“帥能當飯吃麽?!”他瞪了雷鈞一眼,又悶悶道,“下次有損陰騭的事兒可別再找我了!”

雷鈞知道他說的還是假裝宦官那件事,他笑笑,沒再說話。

雷鈞他們從兩漢回來後,局裏有段時間特別清閑,因為下一站維修任務是在兩晉十六國,而這之前需要進行大量準備工作,東晉到隋為止的一兩百年間,是中國五千年來,數一數二的混亂年代,史上最著名的瘋子殺人狂以及躁鬱症患者大多集中在那一時期,平和安定的日子屈指可數,就連那個一貫堅持“對古人要像春天般溫暖”的方無應,今次也終於溫暖不起來了。

“一定要活著回來,聽見了?”他開始反複強調,“沒有什麽比安全更重要。”

“高高興興上班去,安安全全回家來。”有人開玩笑插嘴。

“一點沒錯。”他很嚴肅地說,“為了安全回來,最近半個月局裏準備搞個集訓。”

小楊手臂裹著紗布,但他仍然舉手說:“隊長,這次……還是不能攜帶熱兵器麽?”

“處裏正在討論這個問題。”方無應說,“大家都很清楚,史上稱那段時間為‘五胡亂華’,可想而知它的混亂程度,鑒於此,我們有可能會佩戴槍械,但不到萬不得已,恐怕還是得以冷兵器對陣。”

“具體將會去哪個年代?”李建國問。

“還不清楚,這不由咱們定,甚至連雷鈞他們都不太能做主。”方無應看起來有些疲倦,“這一時期測量誤差特別大,有可能達幾十年。”

“真麻煩……”小於喃喃道,“十六國是少數民族,語言不通難免被殺;穿去北朝被當漢人殺,穿去南朝又可能被當北朝奸細,哪兒都不安生。”

“不如去找苻堅,他人挺不錯的。”有人開玩笑。

方無應皺了皺眉,厲聲道,“你見過苻堅?你怎麽知道他不錯?我希望大家慎重一些,不要把這麽重的任務當兒戲。”

這是控製組成員們極少見的,方無應一向說話很隨意,隊員們也就跟著他活潑隨意,按照方無應的話來說,本來幹的是出生入死的工作,如果平常也弄得緊張僵硬,那還怎麽過日子?可是此刻,隊長突然毫無緣故地嚴肅起來,隊員們一時都有點懵。

“我是說,要你們提高警惕。”方無應看出大家的錯愕,他歎了口氣,“十六國是個異常危險的時代,之前誰都沒去過,我們要著手準備的東西太多——好了,下午作訓計劃就會發下去,希望大家認真準備。”

再沒人敢亂開玩笑了。


第二十七章 就算詩仙也不準酒後駕車!
那天接到交通大隊的電話時,方無應的心情並不太好。那段時間周圍的人都看出來了,他有很大的壓力,對五胡十六國階段,方無應始終抱著極高的警惕性,他也希望通過加強集訓,把這種認知灌輸給每一個控製組成員。

所以,交通大隊的那個電話,來得實在不是時候。

“什麽違章司機?他違章和我們有什麽關係?”方無應有點不耐煩,“我們這兒沒有亂開車的!”

盡管他的態度不夠好,人家交管大隊的語氣倒還是非常溫和:“……之前我們接到過上麵的通知,說一旦有此類可疑分子,必須通報你處。”

“可我們這兒不管違章司機……”

他的話還沒說完,雷鈞一把搶過了聽筒:“喂喂,您好,不好意思我是這裏負責人,請問有什麽事兒?”

方無應哼了一聲,那意思對雷鈞的“自稱負責人”有點不滿。

雷鈞聽了一會兒,捂住話筒,衝方無應瞪眼:“人都有事兒的,你幹嗎不好好接待?”

“隻有古人來了才通知我們。”方無應沒好氣道,“古人會開車麽?”

“上禮拜三測出的漏洞,公元750年左右,唐玄宗時期。基本誤差不超過兩年。”雷鈞壓低聲音,為防止聽筒那頭聽見,“現在還沒查找出問題所在,但緊急通知已經發往各公安和交管機構了。”

方無應眨眨眼睛,有點尷尬。

“……是麽,真的?真危險!那的確是有問題。”雷鈞握著聽筒,一副認真的樣子,“多謝您了,這樣吧,我們這邊馬上派人過去。”

他掛了電話,方無應趕緊問:“怎麽回事?”

“很有可能就是了。”雷鈞說,“交警是在高速公路上逮到那輛貨車的,駕駛員沒有駕照,酒精測試超標,超速駕駛撞了警車,幸好人都沒事。”

“然後?”

“然後?”雷鈞瞪大眼睛,“然後咱就快去接人吧!”

上了車,雷鈞才告訴方無應,交警抓住的駕駛者據說身高超過一米八,喝得酩酊大醉,盤著長發,說話大家聽不太懂,身上有管製刀具,脾氣倒是挺好。因為交流困難,他找交警要毛筆……

“交警大隊有毛筆?”

“給他鋼筆他不會用啊,後來給了毛筆和墨汁,他就開始伏地狂草……”

“難道是張旭?”方無應說的是唐朝書法家,以狂草出名,也是六世紀中期的人。

“但他寫的是‘黃河之水天上來’……”

“也許張旭挺喜歡李白的詩……”

“唐朝人都會作詩,才不稀罕盜版人家的。”

“那就是說……我的媽!”

車裏倆人,相對默默,心中淚千行。

“他怎麽會跑去開福田小卡?”方無應終於一臉囧狀問。

“我怎麽知道。”雷鈞更鬱悶,“還撞了交警的車。他哪弄的車呢?”

“我更想知道他是怎麽學會開車的……”

“他如果真會開車,怎麽會撞了交警的車?”

“他如果不會開車,又是怎麽把車開上京珠高速的?”

“可問題是他到底哪裏弄來的車?!”

“我哪裏知道!是唐玄宗賞賜的吧!哈哈哈!”

“唐玄宗就賞賜農用柴油蹦蹦車?!”

“……呃,最近唐朝也經濟危機。”方無應打著哈哈,“早幾年,可能還賞賜個馬6、卡羅拉什麽的。”

雷鈞將快囧歪了的下巴挪向窗外。

過了一會兒,他說:“你現在心情好點了?”

方無應平視道路前方,呼出口氣,點了點頭。

“……不要給自己太大壓力啦,五胡十六國也不是地獄。”

“我盡量不把它當地獄。”方無應眨眨眼,“萬一想不開,我就拿揚州十日、嘉定三屠來安慰自己。”

雷鈞橫了他一眼,那表情明顯是不可救藥了。

倆人進了交通大隊,大廳裏倆短裙交警美眉正在拖地,還有一小夥子拎著桶水過來,看樣子這洗了不止一遍了。

地上,是墨黑一大片。

“怎麽回事?”雷鈞問。

那小夥子放下水桶,揉揉肩膀,“不知道,來一瘋子,拿著大毛筆趴在地上寫大字……”

“什麽大字?”一個短裙女警打斷他,“人家寫的那是將進酒!有沒有文化?”

“我哪兒有文化啊?”小夥子嘿嘿笑了,“那有文化的才讓你倆洗了一下午地呢。”

雷鈞咳嗽了一聲,掏出工作證:“請問,你們邢隊長在麽?”

那小夥子一看工作證,趕緊說:“哦,我們隊長就在二樓辦公室等著您呢。”

雷鈞和方無應互相看了一眼,方無應說:“那位拿毛筆寫字的,也在麽?”

小夥子撓撓頭,咧咧嘴,好像不知道該說啥,倒是那位短發姑娘嘴快:“那位啊,也在辦公室,酒還沒醒,睡著呢。”

雷鈞默默歎了口氣,和方無應上了二樓。

他們來到隊長辦公室門口,雷鈞敲了門,裏麵傳出中年人的聲音:“請進。”

推門進去,雷鈞出示了工作證件,又介紹了方無應,那位邢隊長人倒是挺熱情的,不過在雷鈞問違章人員在何處時,他的表情有點為難。

“在裏麵房間。”他指了指隔壁,“寫完了詩之後就大醉倒地,怎麽都弄不醒,我就叫兩個小夥子把他扶上來了,先叫他在這裏麵睡一會兒。”

“我們想看看他,可以麽?”雷鈞問。

邢隊長點點頭,走到裏間,推開門:“看吧,他還沒醒呢。”

雷鈞走進房間,那裏麵的沙發上,躺著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他臉衝著裏,正呼呼大睡。頭發的確盤在頭頂,但是身上卻穿著一件藍色工裝服,褲子則是一條牛仔……

那把“管製刀具”就擺在他身邊,雷鈞認得出來,那是一柄古劍。


第二十八章 違章罰單:來自謫仙的見麵禮
“先讓他睡,我們在外麵談吧。”邢隊長說著,讓雷鈞他們出來。

倆人坐定之後,邢隊長給他們談了當時的情況。

當時發現超車的是他們隊裏的兩位交警,本來限速一百,此人將小卡開到了140,車身以S形往前衝。

“我們交警一看就知道司機是喝了酒的。”邢隊長表示理解地搖搖頭,“一般喝了酒的,就愛上高速去撒酒瘋。”

“聽說……撞了是麽?”雷鈞小心翼翼地問。

“不太嚴重,車身擦了一下。”邢隊長說,“交警想要他停下來,喊話他不聽,警示燈也不行……總之什麽手段都用上了,司機似乎完全不明白。”

“能明白才怪。”方無應在肚子裏嘀咕了一句。

“帶回來以後,沒法錄口供,全隊的人都圍著他看,又唱又跳的。”

“又唱又跳?”

“就拿著那把管製刀具,在大廳裏舞來舞去,幾個小夥子都抓不住他。”邢隊長指指裏屋,“唱完了,又要毛筆,我還以為他主動要求錄口供,結果他興致大發開始作詩,寫‘黃河之水天上來’……”

雷鈞隻覺得舌底泛起苦水。

“基本情況我們已經了解了,多謝你們的協助。”雷鈞說,“現在我們就把他帶回去。”

邢隊長十分合作,他指揮兩個年輕交警把昏睡的人幫忙搬扶到樓下雷鈞的車裏,將他安排在後座上躺著。

一切安頓好了,看著雷鈞他們上了車,邢隊長才說:“違章罰款通知,已經寄去你處了。”

他的表情笑眯眯的,完全沒有幸災樂禍的意思。

方無應苦笑:“好的,我們會承擔所有損失。”

車開上公路,雷鈞鬱悶地拍拍方向盤:“真好,人還沒到,先弄下一份罰單。”

“反正是公款,你擔什麽心?”

“……挪用公款替私人出罰金,這算不算違法?”

方無應正色道:“怎麽叫挪用?局長當然會審批同意的。雷鈞,你該換一種思維:如果他撞傷或者撞死了交警,那不是更完蛋?”

“那就叫他把牢底坐穿!爛在牢裏!誰也不去保釋他!”雷鈞恨恨道,“就讓他跟薩達姆一樣……”

“……薩達姆是誰?”

雷鈞被後座伸過來的腦袋給嚇了一跳!他一個急刹車,三人一起往前衝——

“唉喲!”

車停下來,方無應扭頭看著後座捂著腦袋的男人:“……薩達姆也該係保險帶呀。”

“行了,他知道什麽是保險帶。”雷鈞看看後座的人,“您還好吧?我刹車太猛,多有得罪。”

“呃……”男人按著自己的腦門,哼哼。

“您把那保險帶扣上。”方無應比劃著,“對,你是那根帶子?看見它的頭了?插進去,不對是下麵!對了,你給它插進去。”

雷鈞等到後座的人把自己折騰清楚了,才深吸一口氣:“還記得自己叫什麽麽?

後座的男人摸摸額頭上的包:“……記是記得,可如今我不太肯定。”

方無應笑道,“自己的名字都不能肯定了?”

“我覺得應該是,但是大家都說不是,盡管我覺得我沒出問題,可大家都覺得我出了問題,我越想說明白,就越說不明白,真是‘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銷愁愁更愁’……咦?!你們怎麽會說長安話的?”

雷鈞歎了口氣,小聲和方無應說:“沒聽說詩仙是個話癆啊?”

“……他這是太糊塗,又喝了酒,思維混亂了。”方無應十分理解,“我要是犯糊塗了,比他話還多。”

“好了,你仔細聽著。”雷鈞打斷後座男人的絮叨,“你啊,你姓李,叫李白,字太白,還有個號叫青蓮居士,你看我說得對不對啊?”

後座的男人臉露驚訝神色,他一把扳住駕駛座的沙發:“你怎麽知道我?這兒的人都不認識我——還有,你怎麽會說長安話?!”

雷鈞指指方無應,“他也會說長安話。剛才不是告訴你怎麽使用保險帶了麽?”

“長安話裏沒有‘保險帶’……”

“是的所以我們用了譯音,你就記住那玩意兒叫保險帶就行了!”

他看起來大約183公分,劍眉入鬢,眼睛微微有點凹,臉上線條剛硬,年齡在四十歲上下。

“喂,你又亂動什麽呀?”

“我的劍……”

方無應拍拍駕駛台:“在這兒呢!沒丟!”

“哦,那就行了。”李白放下心來,“你們也知道我?”

“全中國……不,很可能連帶著無數外國人都知道你,但是他們卻不認識你的臉。”雷鈞笑笑,“謫仙,酒喝得怎麽樣啊?”

“好酒!真好酒也!”

“什麽酒你喝得讚不絕口啊?”方無應來了興趣,他扭頭看著李白,“說出來讓我們也去買!”

“唔……”李白摸摸沒刮幹淨的胡子茬,“就這麽小一瓶,琉璃似透明。”

“哦哦!啥名字?!”

“唔,恍惚記得那上麵寫著:紅星二鍋頭……”

方無應轉過身來四處看。

“幹嗎呢?”雷鈞看他。

“找麵牆來撞!”

雷鈞歎了口氣,再度發動了汽車。

“真是好酒……”

“三塊五的二鍋頭,真是好酒。”雷鈞恨恨換擋,“喝了就去撞警車,真是好酒!”

“且就洞庭賒月色,將船買酒白雲邊……”

方無應打斷李白的吟哦:“喂喂,錯了!”

“何處出錯?”

“那詩是給白雲邊酒廠的,你喝的是紅星二鍋頭,得給人家北京牛欄山酒廠另寫一首!”

“寫什麽寫?”雷鈞說,“你還想再灌他一瓶啊?”

“原來那酒家叫牛欄山麽?”李白皺皺眉,牛欄山’三字,可不太好入韻啊!”

“啊哈哈哈哈你就寫‘將車買酒牛欄山’嘛!”

“不妥不妥……”

“全都給我閉嘴!”雷鈞抓狂,衝他倆吼了一聲,車裏終於安靜了。

……但是一路上,卻總能聽見方無應低低的笑聲,以及李白在那兒顛來倒去“牛欄山”念個不停。


第二十九章 李白的現代曆險
全局的人,圍攏著李白觀看。

被觀看的人反倒完全不在乎,低頭擦拭自己那柄寶劍。

“衣服,哪兒來的?”方無應作為主審官,首先開了口。

“人家給的。”李白頭也不抬地回答,“是個好人,說我的寬袍大袖不方便,就找了他自己的衣衫,然後問我要去哪兒,說可以免費帶我去。”

蘇虹大驚:“那輛福田小卡,難道就是這個人的?!”

李白抬起頭,神情迷惑:“……福田小卡?”

“就是你開的車呀!”

“哦哦!”李白恍然大悟:“原來這鐵坐騎名叫福田小卡?此車與比丘有關?”

方無應搖頭:“沒關,和佛教一點關係都沒有——先不要管那些,總之那車的牌子叫福田!”

“可‘過去諸佛……’”

方無應不耐煩地打斷他:“不要給我講授佛學!此福田非彼福田!你先告訴我此人叫什麽名字?現在何處?”

“他姓王,名勝平,是他寫給我看的……他聽不懂我說話,我就把我的姓名寫給他看,結果他說我的姓名好生奇怪……李白二字到底哪裏奇怪了?!”

“好吧不奇怪一點都不奇怪。”小武趕緊安慰,“那……這個王勝平現在何處?”

“本來應該在客棧。”

雷鈞覺得一陣頭暈:“哪裏的客棧?”

“……不知是哪裏的客棧,我依稀記得那客棧名叫‘縣政府招待所’——這‘招待所’就是客棧之意麽?他帶著我找了好幾個‘招待所’,似乎囊中羞澀,要尋便宜住處。”李白說,“可為何他不寄宿農家?那樣就一個子都不用花了嘛。”

“這兒沒農家可以寄宿。”蘇虹悻悻道,“詩仙有所不知,如今農家樂的價格更高。”

雷鈞眼看李白又要糊塗,趕緊打斷蘇虹:“既然車是人家的,你為何單獨開車跑出來?”

“他說他要即刻趕赴洛陽。”李白想了想,“說要……哦對了,交貨。”

雷鈞想起邢隊長說過,福田小卡上有兩台小型電動農具。

“可他人呢?怎麽換了你開車?”

“他病倒了哇!”李白很不滿地說,“腹痛難當,我叫來客棧主人,主人說這事兒不歸他管,叫我倆自己上……呃,上醫院!真是人心不古!見死不救!”

大家麵麵相覷!

“那後來呢?”

“我不知那醫院在何處,就隻好把他扛在肩上滿街轉,逢人便問此地何處有大夫,卻無人肯理會我……”

“……大家恐怕被你嚇住了。”

“後來王勝平神智略微清醒,他指點我攔下一輛鐵坐騎……”

“估計是的士車。”淩涓低聲說。

“那坐騎主人便將我倆帶去一處亂糟糟的醫館——就是那客棧主人說的醫院。”

“他現在怎麽樣?”

“怕是還在醫館裏。”李白說,“醫館裏有好多身著白衣的女子,她們將王勝平安置到一張床上,拉了床就跑,我攔不住……”

所有人的表情都十分鬱悶。

“後來又有白衣女子來找我,叫我寫一份詳單。然後反複比劃醫藥費三字。我料得那是在說銀子,可我身上並無分文……”

“那……怎麽辦?”

李白低頭,繼續擦劍,過了半晌,他才抬頭:“我找人打聽到一家‘質舍’(唐時稱當鋪為質舍),將身上的官憑金龜賣了。”

方無應他們的臉上,露出非常驚訝的神色!

“誰知那質舍主人好生小氣,挑剔金質不夠純,又說不似古物……我便怒道,這金龜乃賀工部得蒙聖上所賜,是出入廟堂之憑證,怎會有假?啊啊結果那人竟拿牙齒咬,還咬了倆牙印!這官憑又不是糕餅!這要是咬壞了往後叫我如何……”

“等等!”蘇虹打斷他,“我記得……這金龜被賀知章充當了酒資?”

“後被我用重金贖回,因賀工部不久就告老還鄉了,所以我一直將它帶在身邊做留念。那質舍主人無論如何也不肯給換金銀,隻給我一大把紙!”李白一臉憤然, “我知那紙能易物,王勝平告訴過我,但紙張怎麽能和金銀比?太不可靠!”

“那你怎麽辦?”

“沒弄到金銀,我隻得拿著那一大紮紅彤彤的‘飛錢’(唐朝紙幣名稱)回了醫館。”李白哼了一聲,“那些白衣女子倒是很喜歡‘飛錢’,二話不說就都收了去……”

“全拿去了?!”

“不,留了一些。”李白放下劍,從上衣口袋裏掏出幾張百元大鈔擱在桌上,“對了,各位,這紙上到底是何人?怎麽這些飛錢上全都是他一人的畫像?”

“目前沒法和你解釋這些,詩仙,咱有更重要的事兒辦。”雷鈞說。

“對,首先得找到王勝平,還要找到那家當鋪,把賀知章的金龜官憑拿回來。”淩涓說,“看來,此事得通知公安機關。”

蘇虹又問:“謫仙,後麵的事兒呢?接著說。”

“我在醫館門口守了一夜,後來白衣女子又來找我,問我是不是王勝平的家屬,又說他是‘胃出血’,還問之前是否有飲酒。”

“明白了。”蘇虹翻了個白眼,“你看你看,就因為你愛喝酒,拉著人家喝,把人喝到胃出血。”

李白搔搔頭發,有點尷尬:“我也不知他不經酒。後來我進醫館看王勝平,他又說了什麽大恩大德之類的話,我說人命關天,豈能坐視不管?然後他又歎道,說他三日之內要到洛陽,怕是得被病耽擱了。”

他說完,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小紙條,上麵寫著幾個數字:“這是王勝平給我的,說要我打這個號碼通知洛陽——可我不知何為‘打號碼’,他當時氣若遊絲,我不好多問。”

“於是你幹脆自己開車去洛陽?!”

“嘿嘿!正是!”

雷鈞拿過紙條:“有手機號碼就好辦。”


第三十章 橫掃眾人的“小白”
他起身奔去自己辦公室打電話,剩下的人則繼續“審問”——

“現在,我們有好幾個疑問,想一一請教謫仙您。”方無應說。

李白點頭:“我也有疑問想請教各位。”

“行,我們一問換一問。”方無應說,“首先,你是在哪兒,怎麽碰見王勝平的。”

“最開始的事兒,我記不太清了。”李白揚起頭,目光投向遠處,“當日我在永王麾下,正遇到兵變,軍中大亂,我……好像一腳踏空,跌進一處黑暗之所。再睜開眼睛,我坐在路邊上。”

“哦,原來是李磷那檔子事兒。”方無應說,“安祿山那事兒過去沒多久?”

李白點點頭:“正是。我坐在路邊,一身泥濘,王勝平正在一旁修車,他見我狼狽,所以上前詢問。”

“原來你們是這麽認識的?”方無應說,“於是他就邀請你坐他的車了?”

“沒錯。接下來該我問了:你們幾位,看樣子都會長安話,我在此處從未見過能說長安話的人,為什麽你們都會?”

“因為我們專門學習過長安話。”方無應笑道,“而且還通過了考試。好了,我繼續問:你說他們聽不懂你說話,為什麽你能聽懂他們說話?”

“也不是完全聽不懂,王勝平一開頭也聽不懂我說話,後來說了兩三日,他就能明白許多了。我也同樣是反複聽了兩三日,才能聽懂此地語言。”

“原來是這樣,那你和王勝平說了什麽?”

“我說的話,起初他不懂,所以我拿木棍在地上寫——此處土地甚硬啊!想找塊軟一些的都很難。”

“那叫水泥地。你告訴了他什麽?”

“我告訴他我姓李名白,他聽後大樂,說我這種連……連報紙都看不懂的人能叫李白,那他就能叫杜甫,唔,我不知他這是何意,子美小友我也隻見過一麵……”

“他那是在開玩笑。”

“他在打趣我。後來我明白了。他說他叫王勝平,家中務農,偶爾跑運輸——就是那鐵坐騎的營生。我倒要問問各位了:這鐵座騎為何能日奔千裏?”

方無應愣了一下:“呃,因為它灌了柴油。”

“灌了柴油又為何能日奔千裏?”

“柴油能燒啊!油能燒這不是大家都知道的麽?”

“油能燒,和日奔千裏又有何聯係?”

“油能燒,它就能有推動力,柴油車裏有柴油發動機……”

“何為發動機?”

“發動機就是,呃……”

“既然燒油,為何不見火光?”

“它不是像普通燒油那樣的燒法,它隻是做一個熱能轉化……”

“何為熱能轉化?”

“……”

蘇虹同情地看看抱住頭的方無應:“……你認輸吧。”

“你們往後慢慢給他補吧。”方無應放下手,“李白,你先別抓著我問柴油機!我得先問問你,那家質舍的名字,你還記得麽?”

“記得,上書金耀二字。”

“行,金耀典當行,這個記下來可以去問了。”

“可我還未問完……”李白還想說點什麽,方無應站起身,“你剛才問了很多啦!”

他有點不爽地走開了,李白一臉愕然:“此人為何拂袖而去?”

“因為他回答不上來你的問題。”蘇虹坐下來,嗤嗤笑道,“你讓方無應很沒麵子的。”

“那人叫方無應?”

“是的,我叫蘇虹,剛才離開的叫雷鈞,還有這位,武海潮。”

蘇虹用鋼筆,一一把名字寫了下來,給李白看。

“那你是怎麽會開車的?”蘇虹問,“雖然沒有駕照還撞了警車,可你是怎麽會開車呢?”

“跟著王勝平學的。”李白笑嘻嘻地說,“他在駕車,我就在旁看,有的時候他還給我講一講。”

“就是說你根本沒進過駕校?那你還敢喝酒?!”

“不喝酒怎麽有勁駕車?”

“……”

雷鈞匆匆從辦公室裏出來:“王勝平找到了,他不知道李白開走了車,還以為自己的車被盜,就打了110……”

“被盜?!”李白的眼睛都瞪圓了,“怎麽能說我偷他的車呢?!”

“他不知道是你開走了呀。”雷鈞擺擺手讓他安靜下來,“人家王勝平擔心你的下落,所以一並報官府了——他以為你根本不會駕車。”

“哦哦,那他現在怎麽樣?”

“他身體沒事了,就是擔心車還有你,很緊張的樣子,據說聽見你和車都沒事,人家激動得都哭了,一疊聲感謝黨感謝政府感謝

“你這兒新聞聯播呢。他到底是為車哭還是為人哭?”蘇虹嘀咕道。

雷鈞不理她,又對李白說:“他擔心你到處跑,不知個輕重……”

“我怎會不知輕重?!”

“……你不是連報紙都看不懂嘛,不是連手機都不會用麽?110是啥,你知道不?”

李白發了會兒呆,才勉強嘟囔道:“可我踏遍大唐萬裏河山……”

“對了,我倒是好奇。”雷鈞笑道,“詩仙,你是怎麽找到去洛陽的路的?”

“問唄,問不懂就拿筆寫。反正我知道得往西南,世道改了,天地星辰卻沒改。有人給指了道,說那叫‘高速路’,那我就上高速路。”

方無應走過來:“行了,公安局把王勝平的電話轉咱們局來了。李白,來,接電話。”

看著方無應把李白帶走,雷鈞才壓低聲音和蘇虹他們說,其實王勝平以為李白偷了他的車和農具跑掉了,正後悔自己所托非人呢。

“他怎麽能這麽想?”蘇虹很生氣,“人家李白賤賣了友人遺物,非親非故的拿錢給他繳住院費,他卻認定人家偷他的車和農具,這叫什麽事兒!”

“他說那輛福田小卡才買沒多久,加上兩台新農具,差不多得十萬了,住院費才多大一點兒啊?撐死兩、三萬。兩相一比較,他擔心自己受騙,也挺自然。”

“李白背著他滿世界找醫院的事兒,他忘了?真要是騙子,李白能費這力氣麽?這個王勝平,總把別人想成壞蛋……”

小武插嘴:“可王勝平一開始也是信他的嘛,還帶他坐車,給他找住處。”

“蘇虹,你可以說現代人喪失了古人的淳樸,但是現代人會變得這麽精明勢利,也是被現代的環境所逼迫。”

“可要是讓李白知道,他肯定心裏難受。”

“所以我不就隻跟你們幾個說嘛。”雷鈞笑,“人家詩仙好容易來咱們2009年一趟,咱不能讓他帶著個壞印象走。”

“頭兒,你這是護短,而且還厚古薄今。”小武笑道,“現代不一定全壞,古代也不一定就全都好。”

雷鈞輕拍了一下小武的肩膀:“書呆子,咱這是臨時接待,大家不都希望客人看到好的一麵?家醜不可外揚。”

小武和蘇虹靜下來了,他們心情複雜地聽著裏間辦公室傳來李白的聲音,那家夥似乎還和王勝平談得挺歡,語調裏,充滿久別重逢的驚喜和關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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