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異(8)

8.
卻說潘鶻硉正在池邊悵然站著,忽然肩膀上搭過一隻手來。他欣喜叫道:“你到哪裏去了?”轉頭一看,卻是韋方平那張氣得鼻子都歪了的臉。隻見他左手提著一小罐照水油,右手不知從哪裏弄來了一壇酒,想來本是要邀佳人清風明月之下飲酒談心,哪曾想到如今隻剩兩個大老爺們。那韋方平望著他,皺著眉說道:“方姑娘呢?” 潘鶻硉待要咧嘴笑,又覺不厚道,便忙端正了臉容:“我也正找她呢!韋公子可知她在哪裏?”

韋方平搖了搖頭,想到那女子,臉上不禁露出溫柔神色,輕道:“這樣淘氣!”轉眼瞥見潘鶻硉,又一臉憎惡,他將那潘鶻硉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久,才頓足恨道:“你這麽個措大,今晚何必跟來?當真是煞風景!”說著也不再理他,隻管自己坐在池邊,將那酒壇子打開,喝了一口。

夜交三更,人群已漸漸散去,偌大的放生池邊重新聽到了夏蟬的長鳴,先是一隻兩隻,漸漸膽壯了,便有千百隻鬧了起來。潘鶻硉聞到那酒香,不禁吞了一口口水,正尋思著要去哪裏找酒喝,忽然韋方平將那酒壇子遞了過來,潘鶻硉也不推辭,當下二人你一口我一口,竟是坐著對飲起來。過了好一會兒,韋方平忽然打破了沉默,道:“我不憑權勢,你不借財力,我倒要看看,方姑娘到底喜歡誰。”

潘鶻硉喝到半酣,口裏便沒了遮攔,直言相告:“這個……其實她叫令狐妃妃,她親口告訴我的……你老叫她方姑娘,很傻的……”韋方平聞言,轉過頭來,狠狠瞪了他一眼。潘鶻硉平日對著這些貴人老爺,最是低眉順眼不過,此刻酒壯人膽,也大膽瞪了回去。兩人烏眼雞一般用目光拚殺了一番,忽然忍不住都大笑了起來。那韋方平嗆了一口酒,邊咳嗽邊指著他說:“你這人雖然草包一個,倒也豪爽,怪道人家叫你潘將軍。” 潘鶻硉大約酒鄉中得劉伶指點,學來了伶牙俐齒,也回敬道:“你這人雖然臭美,倒也不像其他當官的,是個真君子。”說到這裏,兩人好像忽然又意識到了他們之間的差別,但覺千言萬語,不知如何出口,隻有住了嘴,繼續喝起悶酒來。

過了好一會兒,潘鶻硉才打破沉默,低聲對韋方平說:“你若喜歡這位姑娘,也不過收她為婢妾,過幾天膩了,也就拋在腦後了。我喜歡她,卻是真想娶她……我若得了她,這家業我也可以不要,隻恨不能回洪州府,做個打漁的,快快活活過一生——你仔細想想,我說得對不對?”

那韋方平卻不接話,隻在一旁微微冷笑,過了半晌,他才站起身,將酒壇子遞給潘鶻硉:“夜深了,金吾衛要來了,你也早點回去罷。”說著便往回走,走了幾步,又轉頭對潘鶻硉正色說:“你想的自然好,隻是我看你也是自身難保。潘將軍,多保重罷!”說著也不等潘鶻硉回答,自顧自走了。

潘鶻硉將壇中最後一口酒喝盡,長笑一聲,學著韋方平冷冷的口氣,陰陽怪氣道:“潘將軍,多保重罷——哈哈!”用力一拋,那壇子便在池子裏浮浮沉沉起來,過了一會兒,便沉到了水底。他喝得興起,隻覺滿腦子都是那女子模樣,還有她湊近自己時,耳朵裏感覺到的軟軟的口氣。此刻他忽然隻想見到那女子,有心去石橋柳下找她,又覺造次,看看天色,又恨未到五更,想到那女郎青睞自己,又覺不可思議。一時之間,又是歡喜,又是迷茫,又是不信,又是沉醉。正彷徨時,忽然心靈福至,想著:哎呀,奉恩寺裏不是有她的畫像麽!如此正好,我在那裏呆一晚上,明天一早就去找她。既拿定了主意,心中便重新歡喜起來,那雙腿也由不得他,隻往義寧坊走去。他本就喝得七分醉,叫夜風一吹,變成了十分。走著走著,忽然撞到了一匹馬上,他還以為到了寺門口呢,也不管不顧,隻把手在馬上擂將起來。

潘鶻硉今晚運氣卻不算好,他撞著的,正是金吾衛的人。原來本朝有令,日暮之時敲八百鼓,鼓歇坊閉,再有出來亂走的,以犯夜論。當日雖是中元節,三更過後坊門也關了,更加糟糕的是他衝撞的乃是左金吾衛將軍。這醉漢酒氣上湧,張嘴便吐,左右街使見狀,連忙將他拉開,到底晚了,直吐得那將軍一身醃臢,氣得哇哇直叫,下得馬來,一腳便把潘鶻硉踹在地上,正要掄鞭打時,卻從街邊竄出一個黑影,將那將軍的手格住,笑道:“牛大人,打不得!”

那將軍姓牛名守珪,見攔住他的人身形短小肥胖,一雙碧眼兒在黑夜裏熠熠閃光,不是別人,卻是尉遲青。因尋常總與這胡兒賭錢,關係親厚,便按捺下性子,強笑道:“原來是尉遲兄,見過見過!你瞧這潑皮吐了我一身,又怎麽打不得?”

那尉遲青收了手,搖頭晃腦道:“將軍不識得此人,我與你講,他叫潘鶻硉,如今在京城炙手可熱,他若明日酒醒知道被你打了,一怒之下做出點什麽事來——大人,你說這人打得是打不得呢?”

那牛守珪聽這醉漢原來便是潘鶻硉,一口氣在胸腔裏,上也上不來下也下不去,呆了一會,才跺腳恨道: “罷了罷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算他今日走運!”說著又伸足踢了潘鶻硉一下,道:“這廝醉成這樣,難道還要我送他回家不曾!哼!”

尉遲青卻笑著拱拱手:“不勞將軍,我與這潘鶻硉倒也認得,你將手下撥給我兩個,我送他回去便是。”那將軍正巴不得,忙點頭稱謝,又叫了兩人過來,把潘鶻硉扶上了馬。那潘鶻硉醉在地上還不安生,一雙手隻管亂劃,沾了多少穢物,嘴裏還說著胡話:“尉遲兄,你便叫我看看那畫,難道會少一塊肉麽?”隻恨得眾人捂住鼻子,都隻想將他扔進臭水溝裏了事。待好容易尉遲青將潘鶻硉在馬上安置妥當,便笑著對牛守珪道:“將軍,我得了好漂亮一把古劍,得閑去你府上,你給看看。”說著便策馬離開,到得潘鶻硉宅子,康抱一眾自去清洗那醉漢不提。

卻說尉遲青將潘鶻硉送回去後,在街上兜了幾圈,卻不忙回家,而是朝奉恩寺走去。直等走到了義寧坊,他卻忽然抬起頭,對空中怒道:“喂,曹家的,跟著我做甚麽?我可沒拿那珠子。你若不信就下來打一架,看今日是你死是我活!”高大的坊牆中空音回蕩,隻聽“你死……我活……”幾字,過了好一會兒,才聽到牆頭傳來陰測測一個笑聲:“沒錯沒錯,果然是你死我活……嘿嘿嘿”,說著牆頭一個黑影跳了下來,正是早些日子在西市將尉遲青打得口吐鮮血的曹剛。

尉遲青此刻見到仇人,分外眼紅,話也不說,衝上去便打,一枝竹筆點點畫畫,盡往曹剛要害處招呼。那曹剛卻不慌不忙,手中一隻鐵琵琶,攔擋格挑,將招式一一化解,邊打邊調笑:“前日聽說你家哥哥畫畫輸給了吳軫,是也不是?嘿嘿嘿,尉遲戊僧自負清高,卻不料今日成了長安城裏的笑柄。聽說皇上愛才,昨日將吳軫找了去,你家哥哥可有奉詔?”說著便搖搖頭:“罷了罷了,我看就是我們家黃狗爪子上沾了墨水畫畫,也比你家……”

他的話音突然停了下來,臉上笑容未盡,牙齒卻格格作響。尉遲青也停下了打鬥,隻冷笑看著他。原來不知什麽時候,尉遲戊僧已來到他身後,聽他出口揶揄,心中恨極,手上一枝鐵筆灌足了力氣,便往他背心插去,筆頭從前胸直貫而出。曹剛一臉不可置信的神色,眼中又是驚恐,又是憤怒,待要開口說話,卻從嘴裏湧出了鮮血,滴滴答答,流在地上。轉眼之間,他眼中神采盡失,倒在地上,竟是死了。

尉遲戊僧走了上來,在曹剛屍身上猛踢兩腳,恨道:“憑你也來糟蹋我!”又抬頭對尉遲青道:“你還等甚麽?將他背回去,我們慢慢商議!”說著一甩袖子,便往回走,那尉遲青趕忙抱起屍體,跟了過去。

疾走幾步便是奉恩寺,甫一進門,尉遲青便看見大哥三弟,連同慈恩寺的窺性和尚,都在院中花氈上喝酒。月色如水,花木扶疏,前殿裏的玉佛眼珠子會動一般,正冷冷盯著他們。尉遲皂見人進來,忙站起身,招呼道:“二弟辛苦,該換我去了。”說著抬起眼睛,看見曹剛屍體,不禁一呆。那尉遲青此刻三魂六魄回到了身上,忽然想到什麽似的,心頭便覺突突突猛跳了起來,他看了一眼戊僧,卻不料戊僧也正在看他,兩人目光一閃,均覺對方心中都在想著同一件事情。那尉遲青是個直人,便將曹剛的屍身往地上一摔,滿麵露出猙容,粗聲說道:“堂兄,大哥,我覺得今晚時機正好——我想擇日不如撞日,不如咱們今晚便發動罷!”

尉遲戊僧在他身側,聽他這麽一說,便沉聲問道:“二弟這是什麽意思?”他平日講究喜怒不形於色,此刻聲音居然微微抖動起來,可見心情激動之極。

尉遲青走到院中,先灌了一大口酒,才興奮道:“堂兄,你怎會不明白我的意思?今晚潘鶻硉喝得爛醉如泥,連個小手指都動不了。此刻莫說去取他那寶貝,就是拆了他的房子,他恐怕也無知無覺。我們又將曹剛殺了,那邊總要到天明才知曉。現在潘鶻硉身邊一個人也沒有,正是取寶珠的大好時機。堂兄,咱們謀劃了這麽久,不就等著這一天麽!莫要浪費了好時機!

那窺性聽了他的話,轉著酒杯,沉吟了半晌,方才點了點頭:“戊僧,阿青說得不錯。一來此刻不算倉促,我算了算日子,於闐那邊這幾日當有信來,二來曹準不在京城,少了許多麻煩,三來……”說到這裏他陰笑數聲,道:“康家,還有安祿山那廝恐怕正摟著美人兒快活呢!我們倒可以打他們個措手不及。”說著將那酒一飲而盡,冷道:“叫他們發那千秋大夢去罷!與我們尉遲家搶寶貝,當真是不自量力!”尉遲朱在旁邊,一條蛇一般的聲音也鑽了出來:“堂兄,二哥說得對!莫要再等了,難道像叔父與父親那般,等到白頭麽?”

說到這裏,眾人忽然閉了嘴,隻拿眼望著尉遲戊僧,盼他做個決定。螽斯鳴唱之中,隻見戊僧一張俊臉麵無表情,隻有眼角微微跳動。他沉默了半晌,忽然點點頭,沉聲道:“好,今晚便今晚!隻是各位要想好,這一發動,便無回頭之路。”尉遲青聽他這麽說,忙回道:“堂兄,我們走到今天,還有回頭之路麽?男子漢大丈夫,講的是建功立業,否則活著也是枉然。你吩咐罷,教我做什麽我便去做什麽。”

尉遲戊僧緩步走到尉遲青麵前,拍了拍他肩頭,溫言道:“二弟,我知你心意,隻是現在還用不上你。”說著便回頭來到窺性身邊,對他深施一禮:“正位之事,便從今晚始。茲事體大,其餘的都可以慢慢商議,隻是如今有一樣在眼前的,便是取珠容易,守珠卻難,這段日子可要拜托大師了!”那窺性微微一笑:“慈恩塔頂鑲的琉璃珠子,誰都不知道有機關開合。你將那寶石放在裏麵,我隻說在塔上參佛,日夜守護,以我的功夫,誰還能討得了便宜麽!”聽得此言,尉遲皂在旁邊點了點頭,插話道:“大師功夫恐怕天下人都莫望其背,我們有什麽不放心的?堂兄,開始罷!”

尉遲戊僧不再多話,隻伸手拿起一根蠟燭,朝左廊走去。他仔細看著那幅斑駁的降魔圖,燭光搖曳,照著青紫臉龐的夜叉,還有魔女的金色裙子,都像在隨著光暈晃動一般。看了半晌,他忽然低歎道:“祖父,祖父,這便是你留下此畫的用意麽?”說著抬起右手,指著夜叉,喝道:“五道將軍,六丁使者,種汝精氣,得汝神魂,速去速去,使石來縛,急急如律令。”話音剛落,便見那夜叉伸展開盤曲的腳,手持鐵叉,跳下畫來,隨後跪倒在戊僧麵前。戊僧手撫著夜叉駝峰一般的頭顱,指著正北道:“金城坊潘家,你去罷!”那鬼物兩隻銅鈴般的眼睛眨了眨,輕輕往空中一跳,便飛到了屋簷上。兄弟幾人眼睛看著他,但見長安城一輪冷月之下萬千屋瓦,牆頭蒲草,簷下犬吠,那夜叉如一隻黑色大鳥一般,漸漸便去遠了。

事已到此,窺性便不再停留,他拱拱手道:“諸位失陪,我先回去接應一下,得手便以長嘯為號。”戊僧望著他,肅然點了點頭:“如此煩勞大師了!我便在此靜候佳音。”

窺性聽他這麽說,也不回話,像隻大蝴蝶般,幾步便飛上了屋簷,轉眼間已去得遠了。過了好一會兒,才聽他的聲音露水一般落了下來:“你又何必客氣?隻盼將來淩霄閣上,給我留一席之地!”兄弟幾人守在奉恩寺裏,尉遲青一杯酒接著一杯酒灌著,那戊僧眼睛卻一直望著北方。過了許久,耳聽得從大內傳來五更的鼓聲,尉遲皂心急,跺腳道:“這都快二刻了,到時坊門打開,天氣放亮,那夜叉還怎麽藏身?”正在此時,幾人忽然聽見慈恩寺方向傳來一聲長嘯,如一縷洪鍾一般,劃破寂寂長空。到了此時,戊僧方才籲出一口氣,耳邊隻聽尉遲朱歡叫道:“得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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