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落師門 ---一篇老文

【穿越時空愛情類】北落師門 作者: 側側輕寒 完結


楔子
今日驚蟄。  
  從睡夢裏被遠遠一聲驚雷拽出,走出延春閣,就著宮燈瀉地的明亮側耳聽一聽 殿外,春蟲還沒有出來,什麽聲響也沒有。
  夢裏的一切隻剩了殘缺幾句。
  醉軟煙花四月瘦,驚颭芙蓉夢。塵煙綺年事,菱鏡消磨,風雨黃昏驟。   
  隱約想起來,其實我與她第一次見麵,就是在驚蟄這一天。
  十年前。
  當時我十三歲,她大約十八九歲。
  如今我二十三歲,她還是大約十八九歲。
  我至今不知道她從哪裏來,她的家鄉是哪裏,她以前過什麽樣的生活。
  可是現在她在幹什麽,想什麽,我又何嚐知道?  
  聽著那遠遠的驚雷,竟象劈在我的心頭上。
  夜風料峭。我微微縮了下身子,我一直畏懼寒冷的東西,從十三歲開始。
  我想她說得對,我其實從來就沒有長大過。
  十年,我固執地在十三歲裏等待她。  
  我身後有人輕手為我披上罩袍。
  不用回頭也知道是張清遠。她睡覺非常地警覺,自然會知道。
  張清遠算是現在我最常眷顧的人。她以前是楊淑妃身邊的宮人,我到淑妃那裏時,她正脫下腳上的鞋子在拍石桌上的一條青蟲。我便向淑妃要了她來。
  對於這際遇,她自己都常常懷疑。問我原因。
  因為我喜歡你眼睛裏惡狠狠的樣子。我笑道。
  然後我走到哪裏,哪裏就會有人在拍蟲子。直到我煩不勝煩,狠狠禁了一回才停止。
  其實他們都不知道,重要的原因是,張清遠拍的那張桌子,左邊坐著的,正是我的母後。
  我喜歡女子那樣旁若無人的凶惡,肆無忌憚。
  就象我第一次看見自己喜歡的人,才知道,原來我需要的,不是溫柔順婉的女子。  
  那時我曾經在夜裏想過,假如她也能像其他女子那樣,故意裝做不經意地在我麵前拍蟲子,我這一輩子就算圓滿了。
  可惜,我恐怕永遠也看不見。
  她在自己那一邊,而我被困在十三四歲裏麵,任憑身邊那麽多的動人容顏,卻永遠隻記得遙遠過去裏,她微笑的眉梢眼角。
  即使現在我們見麵時,什麽話都倦於出口,可是每每午夜夢回,我都能清楚地看到她的樣子,這麽多年,沒有一絲紊亂。
  原來我從來也不曾忘記她一點點。 
  “夜深了,皇上不如不要回去,就宿在這裏?”張清遠柔聲問。
   我抬頭看看天空,北落師門在天中,光芒幽藍。
  “還未到子時呢。”
  “那不如回去再睡一會?”
  回頭仔細看她,在宮燈下嫣紅的容顏,這似曾相識的情景讓我想起很多事情。
  “不了,還是回去。”  
  輦駕近東華門,我叫了停,下來在磚地上走了幾步,這夜風夾著春寒。
  “伯方。”
  伯方忙近前來。
  我頓一頓,說:“去……錦夔殿看看。”
  他詫異地問:“夜已深了,不如明日報過錦夔殿再去,好讓宮使準備著?”
  我低聲說:“不必驚擾她,朕悄悄去看一眼也就算了。”  
  錦夔殿在內宮城前進,一路行去,車馬緩慢。掀簾子一看,漫天風露,夾道杏花如雪,竟有吹到我袖中的。
  就如當年的春日出遊一般。
  所有的錦繡纏綿,到最後都是這樣褪盡鮮豔的殘片。  
  錦夔殿裏熄了燈火,走進去隻覺得冷清。
  止了所有人,一個人進內去。
  我無比熟悉的地方。
  正南門進來不是正堂,是假山,從假山側過,是垂著薜荔的遊廊,前庭嘉肅,花廳揖棣,殿後就是辰遊池,她現在住的是池邊上的徊雲閣。
  在閣下站了一會,沒有看到燭火燈光,想來她已經睡下了。
  這裏很好,不象別人宮裏,什麽時候都要點著燈,老是睡得不安穩。
  聽旁邊的海棠花簌簌地落,那淺淡紅的花瓣落了滿地也沒人發現。
  除了天上圓月,誰也不知道。    
  終於覺得意趣了了,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麽。回頭要離開時,卻發現她就站在月門處看我。  在夜色中,她似乎要融合到身後的粉牆上一般蒼白。
  我的喉口一下抽緊,什麽也說不出來。
  她平淡地看著我,眼神波瀾不驚,象看著月亮下最普通的一株海棠樹。
  而我,聽到驚蟄的雷聲,清清楚楚在我耳邊劈過。
  驚蟄。驚蟄。
  所有的事情都從這天開始。 
  和她第一次見麵,是在乾興元年二月二十日。
  那年我十三歲。
  當時我在步天台上,看中天紫微垣。可是它沒有任何動靜,仿佛我的父親還是安然無恙。
  可是,父親昨日去世,留了遺詔說,
  太子即皇帝位。
  尊皇後為皇太後,權處分軍國事。
  遣使告哀契丹。  
  其他什麽都沒有了。
  我想告訴他我很害怕,我跪在他的床前,在二月的寒冷天氣裏,一直發抖,眼淚冰涼。可是他什麽都不說,到最後他留下最後一句遺言,他抓著我的手說,善待天下啊,受益。
  我甚至不知道如何麵對他的死亡,我如何麵對天下?
  我害怕。害怕屍體,害怕冰冷的東西。這害怕一直延續到我現在,也許要跟隨我一生。  
  父親停在延慶殿。遵他遺詔,我於柩前即皇帝位。
  接受了朝臣的三叩九拜後,我向內殿跪下:“請母後垂簾,以攝天下。”  
  兩年前,天禧四年,我十一歲。父親因為久疾居宮中,朝政全掌在母後手中。當時宰相寇準密議奏請皇上讓皇太子,也就是我監國,但是消息傳到了母親耳中,寇準因此被罷相,取代他的是丁謂。後來因為周懷政密謀廢後殺丁謂。宮裏的兩個內侍----客省使楊崇勳、內殿承製楊懷吉去向丁謂告密,丁謂連夜與執掌東京兵馬的樞密使曹利用計劃。第二天,周懷政被殺,寇準貶為衡州司馬。自此母後在朝中牢牢紮下了根基。
  然後在十一月時,父親下詔,除軍國大事仍舊親決,其餘都我同宰相丁謂、樞密使曹利用等參議行之。  聽到消息時,我一時喉頭噎住,眼淚就流了下來。
  回去的路上,我對著太子左庶子晏殊哭了。他才三十二歲,脾氣溫厚,我平日裏最喜歡讀他的詞。我希望他能幫我。
  第二天他替我上表陳讓,我去見母後時她問我:“可是擔心父親身體?”
  我搖頭,怯怯地說:“我不想要……”
  母後一巴掌打在我的左頰上。 
  丁謂任宰相,他對母後行了禮,請太後不要當殿垂簾,請禦別殿。母後冷笑,不語。
  張景宗、雷允恭於是說:“皇帝視事,當朝夕在側,何須別禦一殿?”
  張景宗是父親親自指定承侍資善堂,想讓他做我心腹的人。原來他與別人也一樣。
  我抬頭盯著藻井上的花紋,數那些龍的鱗片。
  數到第三條的時候,他們商量好了,決定我與太後在承明殿共商國事,帝位左,太後位右,垂簾決事。  我以為結束了,站起來要去父親麵前守靈。
  母後卻又拿了一張手書出來,內客省使,也就是從小就在我身邊服侍我的伯方忙拿去宣讀。我又坐下來。  原來母後不喜歡垂簾,要在禁宮中自行批閱章奏,遇大事再召對輔臣。
  群臣大嘩,場麵一片混亂。
  我於是繼續抬頭數龍的鱗片。
  伯方在我耳邊悄悄說:“那道手書,似乎是丁謂的筆跡。”
  既然如此,剛才他又提出要請太後禦別殿?
  我也想像母後一樣冷笑,但是眼睛卻熱極了,眼淚就要奪眶而出。
  所有人似乎都已經忘記了,父親就躺在那裏,屍骨未寒。
  大概很多年或不久之後,我也要躺在這裏,然後讓我的妻子孩子臣子爭吵成一片。
  我在心裏暗暗發誓,我以後,絕不停棺延慶殿。  
  中天紫微垣,是帝王的位置。
  東蕃八星,西蕃七星,在北鬥北,左右環列,成翊衛之象。
  北極五星,在紫微宮中,北辰最尊。
  我躺在軌天儀裏用遊規在雙規上找到位置,仔細地看北辰。
  不知道父親現在是不是已經到了那裏?
  但是如果古來今往的帝王都要到那裏去的話,那裏能容下多少英魂?  
  突然有人在我身邊問:“喂,你躺在這個奇怪的箱子裏幹什麽啊?”
  我猝然聽到有人在身邊對我說話,嚇了一跳,遊規一晃,北辰就失了位置。
  我不是叫內侍不許讓別人進來嗎?
  慢慢地坐起來看她。
  這是我第一次遇見她,也是我第一次看見這麽奇怪的女孩子。
  她的衣服很奇怪,袖子窄窄的,領子象把脖子包住一樣豎立。而且……她居然穿著褲子,很小很緊的那種。
  一個女孩子,半夜跑出來,跑到司天監來,還穿著褲子。
  沒有梳洗,披頭散發,沒有打扮,素麵朝天。
  真是很奇怪。
  會不會是失魂夢遊?
  於是我伸手在她麵前晃了幾下。沒想到她一把抓住我的手,問:“幹什麽?以為我看不見你?”
  “……沒有,你的衣服,很奇怪。”我低聲說。在她理直氣壯的質問麵前,我居然心虛。
  我果然不適合當皇帝。
  她低頭一看自己的衣服,大笑出來,說:“對不起,我忘記換了。”她好象忘記了她還抓著我的手沒有放開一樣,隻是顧自己笑。
  她的手心熱熱的,很溫暖。好象她是從夏天裏走來的一樣。
  她看看我,笑著放開我的手,卻又用那隻手拍拍我的右頰,問:“小弟弟,幹什麽要臉紅啊?”
  ……她摸我的臉。
  ……她居然在這裏,摸我的臉。
  我瞠目結舌,覺得臉象發燒了一樣,血一直往上湧。
  她卻又不以為意地在冷風裏抬頭看看天空,自言自語:“不知道跳到哪個年代了?連個空調都沒有,真難受。”
  我不知道她在說什麽,所以在旁邊不說話。我從來沒有見過摸了男人的臉還這樣無辜的女人。
  “小弟弟,姐姐問你件事。”
  我已經十三歲,繼承皇位,她卻漫不經心地把我叫成弟弟,可是不知道為什麽,我覺得她比那些跪在丹陛下叫我萬歲的人都要溫和。所以我看著她點頭。
  “現在是什麽時候啊?”
  “大概子時了吧。”我說。
  “不是,姐姐是問你,現在是什麽朝代?”她問。
  這個人居然不知道現在是誰家天下?
  她是哪裏來的?
  可是我居然也乖乖地回答她:“現在是大宋乾興元年二月二十日。”
  “乾興元年?什麽皇帝啊?”她皺眉。
  “大臣們上表,大約要擬為應符稽古神功讓德文明武定章聖元孝皇帝。”我說。“哇靠,你背得出這麽長?”她大笑。
  這個人好象不知道什麽叫掩飾似的,要張多大嘴就張多大,要瞪多大眼睛就瞪多大,她難道不知道什麽叫女孩子的矜持?
  不知道人活得太為所欲為,會很艱難?
  “那,總有個先帝的廟號什麽的吧?”她問。
  我低聲說:“……先帝剛剛去世,禮儀部還沒有擬好廟號。”
  “這樣啊……”她抓抓頭發,然後說:“那就隨便啦,不知道就不知道好了。”她看看四周,又問:“這是哪裏?”  “東京汴梁。”
  她恍然大悟:“啊,原來是北宋。”  “今宋。”我糾正她。
  “宋朝。”她笑著點頭,“那是汴梁城的哪裏……”
  她環視四周,然後大吸了口冷氣,問:“皇宮?”
  我點頭。 
  她愣了好久,指著我問:“你……衣服上有龍哦。”
  你現在才看見?
  她那個的樣子很可笑,所以我就不追究她直指君王的罪了。
  我以為她馬上就要跪下來請罪,沒想到她看看周圍,附在我耳邊問:“喂,旁邊有沒有太監?我沒見過,可不可以叫個過來讓我看一次開開眼?姐姐請你吃糖糖哦。”
  …………太監?
  我看著她神秘兮兮的樣子問:“我不知道什麽叫太監?”
  她做了個暈倒的姿勢,然後問:“那宋朝應該叫什麽啊?閹人?”
  “你說內侍嗎?”我問。  “對啊對啊,應該是吧?”她問。
  這女人真奇怪,皇宮裏什麽都不多,就是內侍多,她自己去看就好了,幹什麽要我叫人來給她看?
  我搖頭,拒絕。
  “小氣鬼!”她哼了一聲,然後跳到軌天儀旁邊,問:“那這個是什麽?”
  “軌天儀,是用來觀測星象的。”
  “啊?真的?怎麽用的?”她馬上鑽進去看。  女孩子怎麽這麽隨便啊?
  我猶豫地看看下麵,是不是要叫人來把這個奇怪的女人帶走?
  她坐在軌天儀裏,隔著銅製的圈軌向我看來,問:“小弟弟,怎麽用的?”
  我默然看著她,那已經有點殘缺的下弦月的光華,在她的頭發上,打出幽藍的輪廓。因為圈軌重重疊疊的陰影,她的笑容就象被關在稀疏籠子裏蝴蝶一樣,沒有些微威脅,又伸手可及。
  聽到初春的夜風從耳邊擦過的聲音,細細地鑽入沒有邊際的未來。
  象水墨畫一樣,濃濃淡淡又孤寂無聲。
  我以前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活潑的生命,在這死氣沉沉的宮裏,她看起來這樣怪異。
  我的腳不聽使喚地就走到她的身邊。
  在軌天儀旁邊半跪下,指著雙規給她看:“這是雙規,刻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南北並立,出地三十五度的地方,是北極出地之度。四麵都是七十二度的,屬紫微宮,四麵二百二十度,屬黃赤道內外宮,南極七十二度,除老人星外,一般隱在地平線下。遊規上麵也刻著周天,用釭貫接在雙規巔軸之上,可以左右運轉看眾星遠近,隨天周遍……”
  我還沒有說完,她用窺管看天上,問:“那顆很亮的,是什麽星啊?”
  “哪裏?”我問。
  “這裏。”她把我的肩拉過去,我沒防備,下巴撞在她的脖子上。
  “哇,好痛……”她揉揉脖子,然後把我拉到窺管下。
  我茫然地看著星星。
  聞到了,她身上的香味,象是白蘭花的味道,青澀而幽暗。
  星在天市垣東北,應該是誰都知道的才對。“織女三星。”我告訴她。
  “啊……原來是織女星。”她興奮地把窺管轉來轉去,“我看看,牛郎在哪裏?”
  她找了半天,問:“這個是不是?”  我湊過去看,可是因為角度不對,看不見。  她把我拉進去。在窄小的空間裏,我幾乎可以感覺到她的呼吸輕輕噴在我的脖子上。
  “喂,是不是啊?”她問。
  我抬頭看她,她好象比我大好多,已經有十八九的樣子了吧……而她看我的神情,卻好象我是個還隻有三四歲的小孩子一樣。
  咬住下唇,看那顆星星,原來不是。
  “你看,這顆星的北邊,有羽林軍四十五星在壘壁之南,三三聚散,所以它是北落師門,在羽林軍南,北宿在北方,是顆很亮的星星,現在這樣明大,象征天下安定;如果微小、有芒角,就會有兵災。”我認真地告訴她,她卻笑道:“迷信,怎麽可能?”
  也許她說得對,因為我六七年來從沒有在星星裏看見什麽預兆。
  “我要回去準備出皇宮的東西了,小弟弟,你不要告訴別人我出現過哦,不可以哦。”她揉揉我的頭發,想要出去。但是因為我們都困在裏麵,我又不敢碰到她的身體,一時居然出不來。
  她不耐煩,直接就從我身上爬了出去。她的膝蓋狠狠撞到我的右肋,好痛。
  我看她站起來,終於忍不住,問:“你是誰?從哪裏來?”
  “我啊?”她在夜色中回頭看我,微笑:“我從很遠很遠的地方來……你不要告訴別人哦,我明天再來。”
  我忙點頭。  她笑著揮揮手:“拜拜~”
拜拜?我莫名其妙。
  她在我麵前高高躍起,在空中,消失。
  好象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
  我看著她消失的地方,呆了好久,然後從高台上下來,司天監的人都在下麵候著。
  回頭看看空蕩蕩的樓台,問內侍們:“剛才有人上來嗎?”
  一起搖頭。
  我在那裏想了好久,終於明白了,她大概就是伯方在故事裏說過的狐狸精,她是來引誘人的。
  想告訴伯方我今天被狐狸精調戲了。但是,想到父親,心情變得抑鬱,還是沒有說出來。
  即使父親從來沒有抱過我,從來沒有說過三句以上的話。
  我畢竟,沒有父親了。
  沒有錯,遇見她的時候,正好是我人生最孤獨,最難熬的一段日子,未能長成,卻已經要麵對我威嚴的母後和各懷心腹的臣子。
  在我最怕冷的時候,她突然來臨。
  給了我一個掌心的暖和。

驚蟄
“二十一日,群臣入臨,見帝於東序閣,群臣拜舞稱萬歲,複哭盡哀,退。群臣上表請聽政,”念到這裏,伯方低聲叮囑我說:“陛下要推辭兩次,等到他們上了三次,然後才可以應允。”
  我木然點頭。
  “二十三日,陳先帝服玩及珠襦、玉匣、含、襚應入梓宮之物於延慶殿,召輔臣通觀。二十四日,大斂成服。二十五日,有司設禦座,垂簾崇政殿之西廡,簾幕皆縞素,群臣敘班殿門外。”
  我轉頭看窗外,楊柳剛剛發青。
  大約是驚蟄天氣。
  春天就要來了。  
  與幾位宗室見了麵,他們神情都沒有什麽異常,隻是眼睛紅紅的,好象平白用辣椒水刺激的一樣不自然。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是這樣?
  我們的眼淚是流出來的,不是哭出來的。
  到東序閣的時候,才發現母後坐了大安輦來。大安輦是鹹平年間,父親為萬安太後所製,上設行龍六條。
  平時皇太後、皇後常出,一般隻用副金塗銀裝白藤輿,覆以棕櫚屋,飾以鳳凰。母後在父親剛剛龍馭的時候,坐大安輦來,想必不是沒有深意。
  於是我跪下拜見,然後詔皇太後出入所乘,以後都如萬安太後輿,上設六行龍,製飾率再加。
  母後在輦中微微點頭。  
  萬歲萬歲萬萬歲。
  群臣呼聲山響。
  如果真能萬歲,我還用坐在這裏嗎?
  我父親若真的萬歲,我就可以一輩子在司天監裏看著星宿,永遠也不用知道人世間的事情了。
  木然地聽他們按禮節哀哭,這感覺真奇怪。
  父親和我見麵的時候,永遠都是那幾句話----
  “給父皇請安。”  “起來吧。”
  “謝父皇。”  “今天書念了嗎?”
  “念了。”  “好好用心。”
  “是。”  “下去吧。”  “是。”  
  但是以後連這樣的話也不會再有了。
  不知不覺我也淚流滿麵。  
  回宮後母後褒獎了我:“皇上剛才的舉止很合禮節。”她端起茶盞喝了一口,問:“有擬好誰去守陵了麽?”
  “還沒有。”我低頭說。
  “那不如讓李婉儀為順容,從守皇陵?”她緩緩地問。
  李婉儀,我沒有什麽印象,大概也是普通的嬪妃吧。“一切遵母後的意旨。”
  母後著意看了下我,見沒有什麽異樣,想了一想,又說:“讓劉美、張懷德訪其親屬入朝吧,她是杭州人,據說在杭州還有個弟弟叫用和,不如讓他補三班奉職。”
  “是。一切聽母後安排。”  
  傍晚的時候,見到了李婉儀。
  我依例講了撫恤她的話,她一直低著頭不敢看我,口中隻是稱“是”。
  最後我說:“你既沒有孩子,長守父皇身邊也算是福分了。”
  她終於抬頭看了我一眼,我看見她的眼裏全是眼淚,卻強忍著沒有哭出聲來。隻是淚流滿麵。
  這個人,和我一樣的哭法。
  她跪下磕了頭,然後回去了。
  頭也沒回。
  據說她是有個女兒的,隻是和我的哥哥們一樣,都夭折了。
  在皇家,能長大的孩子是很少的。
  我心裏難受,看看天色黑了,又想起昨夜那個奇怪的女孩。
  胡亂吃了點東西,太白已經出來了。
  到司天監的路上全是竹子,夜風中瘦影斑駁在我衣袍上搖晃。禁苑的燈全是白色,照在青磚上,一股陰寒從地卷起,直撲人麵。
  我要去看她嗎?
  覺得一身寒意。  
  我呆了半晌,然後回身向伯方說:“回去吧。”
  走了幾步,回頭看一看司天監。
  一片寂靜。
  不知道她來了沒有?
  我感覺到右頰開始溫溫地熱起來。她手心的溫度明明還在我的膚表,那種奇異的溫暖卻象藤蔓一樣蜿蜒地鑽入我的心髒。
  她身上的香味,象是白蘭花的味道,青澀而幽暗。
  她對我說,我明天再來哦,小弟弟。
  她的笑容就象被關在稀疏籠子裏蝴蝶一樣,沒有些微威脅,又伸手可及。
  我站在離司天監隻有百尺的地方,默然地看著那個高高的樓台。
  伯方在身後問:“皇上?”
  “回延慶殿。”  
  我已經整整兩夜都隻是闔了下眼,可居然還是睡不著。
  起來在殿外看天空。
  現在天空最亮的那顆,就是北落師門。
  長安城北門叫“北落門”,這顆星星就是以此為名。師,兵動。
  北落師門,主非常以候兵。
  太祖皇帝每滅一處割據,就將金銀財貨分一部分入專庫,對臣子說,等庫內積存到三、五百萬,就可以用來向契丹贖回燕雲故土。
  從那時開始,對外族就是妥協,而不是用武力。
  澶淵城下那一戰,局勢已經倒向我們這一邊,但是父親始終不相信能真的打敗遼人。況且,他後來說,不要戰爭,萬一臣子握緊了兵權,五代之禍就是前車之鑒。
  他最後對我說的“善待天下”,何嚐不就是要我安定局勢,避讓戰爭。
  寧願屈辱,也不要顛覆。寧願殘延苟喘,也不要失去政權。
  這就是我們的國策。  其實這與我又有何關係?
  我其實什麽力量都沒有。我甚至也不想當這個皇帝。
  我排行第六,是父皇最小的孩子。沒有賢能,加上年紀太小,也沒有公開支持自己的勢力,現在能做的,隻有乖乖聽母後的話而已。
  母後現在已經在替我物色皇後,據說是應州金城人。平盧軍節度使郭崇之的孫女。為了防止前朝後戚幹政故事,她也不是什麽顯赫出身。
  心裏煩躁,伯方在後麵問:“皇上該安了?”
  我點頭。回殿內躺下。
  周圍空蕩蕩的,仿佛我的呼吸都隱隱有回聲。
  宮燈點得又這樣明亮,越發映得周圍冷清,清清楚楚地看到,隻有我一個人。
  一個人在這樣蒙著縞素的房間裏。睜著眼,看一室的死寂。
  那些宮女在外殿也睡了,母後挑選過的人,睡相都是極好的,沒有一絲聲音。
  一片凝固。
  因為這安靜,我害怕極了,手指不自覺就痙攣地抓著被子,那些絲繡的龍,蛇一樣纏繞在我的身上。我喘不過氣來,我看見母後大安輦上的六條龍,從外麵鑽進來,冷氣噝噝地吐著信子。
  信子血紅,卻象父親的唇,在他大去的時候,異樣血紅的唇。
  他的雙唇不停顫抖,裏麵吐出的字卻清晰無比----你要善待天下啊,受益。
  ……受益,受益。
  楊淑妃在我很小的時候,跟在我身後一直追我,笑著叫我。
  我回頭看她,突然前麵一空,墜入懸崖,在最高的地方一下子摔了下來。
  夢魘。
  我掙紮著坐起來,大口喘氣良久,才爬起來到窗口。
  北落師門明亮而冷淡地掛在天邊。  
  這宮裏,還有我唯一喜歡的地方,步天台。
  還有那個奇怪卻沒有威脅的女孩子。
  我從偏門跑了出去。
  聽到自己急促的呼吸聲,我狂奔過無數慘白的宮燈,奔過無數枯瘦的竹子,風象刀子一樣從我身上一掠而過,二月,幾乎凍到皮開肉綻。
  子時還沒有到。
  我在高台上等待她。
  這樣冷,想要一點點溫暖的東西,就象她手心的那些夏天的溫度。
  還有,象籠子裏的蝴蝶,安全,又貼近。  
  銀漢迢迢。
  在高處看,最是清楚,可也最不勝寒。
  似乎全天下的風都聚在這裏,而我穿薄薄的單衣,從被窩裏跑出來,等待她到來。
  可也許我並不是在等待她到來,我也許隻是在厭惡延慶殿太過窒悶的空氣,也許隻是不要那些龍蛇。  也許,隻是不要那些最高處即將墜落的恐懼感。  
  抱著自己的膝,在亂風中。
  看著整個天空緩慢地鬥轉星移,所有的星宿都冷淡地在我頭上旋轉。
  冷得連發抖也沒有,隻是覺得那寒意從四肢百骸進去,象在裏麵紮根一樣,一層一層生到骨髓裏麵去。到最後長滿了全部血肉,就不覺得寒冷,隻覺得融融一片。
  到子時過去,長河漸落。到天邊幽藍。
  她沒有出現。
  她明明說要來的。
  原來她也是騙我。
  好象她的膝蓋狠狠撞到我的時候那樣,疼痛之極。
  但這次卻不是右肋,是心脈那一塊。
  天色大亮。
  我想要起來,手腳卻僵硬了,一時跌在地上。
  身後有人默默把我抱起來,給我包上錦被。
  原來是伯方。不知道他什麽時候到來的。
  他已經準備好熱水。
  我僵直的手指觸到溫水,血才象融化了般,流動起來。    
  那年三月庚寅,我初禦崇德殿,母後設幄次於承明殿,垂簾以見輔臣。
  八月乙巳,母後同禦承明殿垂簾決事。
  十月己酉,安葬先皇於永定陵。詔中外避皇太後父諱。
  十月己未,祔父皇神主於太廟,廟號為真宗皇帝。郭青宜正式以配。
  她比我大四個月,似乎低著頭,但又似乎在抬著下巴。我向她看了一眼,看到她頭上冠飾以九翬、四鳳,心裏就放了心,這是妃子之製,看來母後沒有現在就立她為後的打算。至於她的臉,我沒有瞧清楚就把眼睛轉回來了。
  向太廟裏的祖先行禮時,我暗暗慶幸。
  我朝帝王每月在皇後宮中若少於五天,身邊內侍客使就會提醒著去皇後宮中。我才不要每個月六分之一的時間在這樣一個陌生女人那裏睡覺。  
  一年也很快就過去了。
  我以為再也不會看見那個奇怪的女子。我也沒想再看見她。
  我習慣了生活,習慣了任何事情都往右一看。
  仿佛母後隨時垂著簾幕在我的右邊。
  以為,自己的人生順理成章就會延續,再沒有任何突兀的東西來臨。

上元(一)
  然後到了第二年上元。
  我要先去向母後獻賀,而後去保安殿。
  楊淑妃十二歲就進宮,也是父皇心愛的人,而且又是養大我的人,我一直叫母後為大娘娘,叫她小娘娘。父皇既留了遺詔以她為皇太後,母後就題了她的居處為“保安”,尊為保安皇太後。
  不過現在除了年節請安,她再不出現。  
  在長慶殿受了賀,回到延慶殿,除去狐裘在爐上烤了下火,大雪就下起來了。
  我站在殿裏看大團大團的雪花轉眼把禦苑鋪得一片蒼白。
  “天色已遲,萬歲可上正陽樓,與民同樂。”伯方提醒我。  
  正陽門居宮城南三門正中,上有正陽樓。
  其實那天我並不想去,可是這是母後的吩咐,所以隻好跟伯方去了。
  我依然還記得半月前元日,在長慶殿接見了各國使節,說是使節,其實都是各懷心腹,跪是跪了,神情卻倨傲之極。
  不是很願意去。但還是不得不去。
  正陽樓臨禦街,樓上四麵垂了明黃薄帳,正中是禦座。我上去坐下時,簾子還沒有放下,在下麵的人看見了,一時歡呼雷動。
  雖然知道無論是誰坐在這個位子上,他們都是會這樣反映,但是我心裏還是有點歡喜。
  轉念一想,其實誰不知道所有的詔令都出自崇徽殿母後那裏呢?
  自嘲地笑笑。  登門樂已經作畢,簾子放下。
  我向左邊設彩棚的燕王點頭,他是有名的八大王,受封過八種王位,趙元儼的名頭連母後也忌憚,隻是他現在與母後見解不一,退在家中。
  前麵光芒刺眼,我抬頭看去,原來開封府用黃羅設了彩棚,禦龍直執黃蓋掌扇,列於簾外。
  兩樓懸掛燈球兩枚,都是方圓丈許的大燈,內燃椽燭,照徹通明。樓旁邊用轆轤絞水上燈山尖高處,象瀑布一樣傾瀉而下,在旁邊紮成層山的燈火輝映下,流金濺玉。
  左右門上,又各以草把縛成戲龍,用青幕遮籠,草上密密插置燈燭數萬盞,自燈山至正陽門樓橫大街,大約有百餘丈,蜿蜒如兩條發光的長龍遊走。
  禦街上磚石甃砌的禦溝水道邊植的桃李梨杏的枝椏上掛滿各色花燈,雙魚、寶塔、宮式,高挑在夜空中,伴著紛飄的白雪,華燈寶炬,雪色花光,霏霧融融,一如白晝。
  “樓下設紅紗貼金燭籠一百對,琉璃玉柱掌扇燈一百對,紅紗珠絡燈籠一百對,玉柱玉簾窗隔燈一百對,再有太後剪金箔小鳳百對,俱以賜民。”伯方在我耳邊說。
  我隻是點點頭。
  輕飄的金鳳在樓上被宮女撒下,下麵的人爭搶成一團。
  我坐在正陽樓上看下麵數十萬盞燈燭的光華,到處是妖冶的熱鬧,到處是燦爛的喧囂,到處是歡笑的人群。萬家競陳燈燭,千燈光彩爭華,到處是影戲樂棚,到處是行歌滿路,萬戶千門,笙簧作徹,大街小巷,寶馬雕車。
  連雪也在離地三尺的地方就融化。
  這樣的繁華,真是旖旎如夢。
  可惜我始終與他們是不一樣的,我始終也不能到裏麵去,我在這裏做一個旁觀者,幻想這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的,又有何用?
  我今日本來就心情不好,覺得不該有這樣一場演給遼人看的盛事,等樓下的人開始安靜下來,各自觀看戲法雜耍之後,就隻覺得意趣寥寥,對伯方說了句“回宮吧”就站起來。
  “皇上何不再看一會?還未到三鼓。”
  “不了,些許頭暈。大約是被風吹了。”
  伯方忙小心地問:“要傳太醫嗎?”
  “不必。走吧。”
  我站起來,聽到樓外擊鞭的聲音,山樓上下,燈燭數十萬盞,隨著鞭聲一時全滅。
  整個天地一下就暗淡了下來。
  所有的嘻鬧都離我遙遠極了,隻就著暗暗的微光,看到那些雪花一朵一朵在空中緩慢地飄下來。
  速度慢得可疑,如同時間故意放慢了一樣。
  冷風激過來,黃羅帳全都往橫裏飄飛。
  可這讓我覺得舒服了不少,不用再壓抑想拚命大口呼吸的感覺。  
  從正陽門往內宮走,經過外宮城的司天監。
  雪終於下得稀疏了點。
  我從紗窗間看司天監裏最高的步天台。
  被滿城的燈火映得天邊緋紅,何況這樣的雪,又沒有星月,根本沒有人會在上麵才對。
  但是我看見了,一個披散頭發的人,身材纖細,坐在台上居高臨下地看著皇城。在這樣的雪夜,象鬼魅一樣。
  我不期然想到去年的那掌心,那溫度至今留存,清晰地讓我毛骨悚然。  
  車子一直在前進,馬的蹄聲踏在我的耳中,碎冰聲曆曆。
  宮裏的笙管聲傳過來,咽咽隱隱。
  “伯方。”我不自覺地叫出來。
  伯方在前麵掀起簾子,等我吩咐。
  我猶豫了半晌,說:“朕上步天台看看城裏燈火的情形,你先讓車駕回去。”
  伯方忙拿出傘要替我撐著。
  我接過說:“你不用在這裏候著了,替我先去向母後稟告一聲。”  
  真的是她。
  穿上次一樣的衣服,窄窄的袖子,窄窄的褲子。她肩上頭上都是一堆的雪,坐在步天台邊沿上,把腳垂到下麵,看遠處的燈火,直映得天邊赤紅通明。
  我覺得這樣坐在這麽高的台上很危險,但是我也試探著在她旁邊掃開一塊地方坐了下來。
  她此時才回頭看見我,驚喜地向我質問:“喂,怎麽這麽晚?等你好久了!”
  沒有任何交代,似乎她本就與我約好在此時此刻相見一樣。
  我看著遠遠的城裏燈光璀璨,不想說話。也不把傘撐住她。反正她也滿身都是了,不需要。
  討厭她這樣若無其事。
  細細的雪花無聲地落在我們腳下,落到深深的下麵,鋪設得明晃晃的白。
  風卻很小,卷起她的頭發在空中蜿蜒。
  有一絡像絲線一樣在我的耳邊輕輕地觸探著。
  我下意識地往旁邊挪了點地方。
  但在這裏讓我安心。沒有喧囂,沒有人事,那些亂七八糟,我煩心但其實無能為力的東西,我什麽都可以不用去想。就像雪花一樣,溶在白茫茫中,再沒人看到我。
  再沒有人來打攪我。
  她看了我良久,突然站起來,又拉我起來,伸手比比我們的高度,詫異地問:“小弟,你好象一夜之間長高好多哦,昨天你還隻有我耳朵這裏的,現在和我一樣高了!”
  她的手碰到了我的額頭,冰涼透骨。
  我突然心裏一動,想,不知道她在這裏,這樣的雪裏等了我多久?
  聞到那青澀的白蘭花暗香,心一軟,低聲說:“你走了都快一年了,我當然長高了。”
  “……啊?一年?”她倒吸了口冷氣,再問道:“已經一年了?”
  我悻悻地說:“你上次來是乾興元年二月二十日,現在是天聖元年正月十五。”
  她大叫:“一年?我離開到現在已經一年了?真的!”
  誰騙你啊?
  我橫她一眼,她把我一把抓住:“姐姐對不起你哦,上次等了我好久嗎?”
  我下意識地就說:“……沒有。我看看沒人,就走了。”
  “幸好幸好,那你就不要生姐姐的氣哦。況且這不是姐姐的錯耶……我不知道我們的時間是不平行的,就是說……”看她狡黠地轉轉眼睛,突然換了種哄小孩的語氣,問:“你沒聽過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嗎?”
  “難道你是天上的仙女?”我才不相信她。
  “嗬嗬,你要這麽認為也可以啊”,她笑得陽光燦爛,“難道姐姐不漂亮嗎?”
  和一般的宮女也差不多。
  不過我沒說出來打擊她。
  明知道她在騙我,也不知道她的話裏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什麽仙子,什麽天上一天地上一年,都恐怕是假的。
  但是我隔著疏落的雪花仔細地看她的表情,想看看上麵有沒有什麽不安與掩飾,卻發現沒有。
  她騙我騙得理直氣壯。  所以我也隻好被騙得心甘情願。
  “你不是天上來的仙子嗎?幹嗎自己不出去,在這裏冒大雪?”
  “嘿嘿,仙女也會有辦不到的事嘛,我又不知道怎麽選擇降落地點,有什麽辦法?”她抱著我的胳膊哀求:“小弟弟,求你了,我要出去啊!”
  雖然並沒有忘記去年的難過,但這麽冷的雪天,我又何必讓去年驚蟄時我那些寒冷再在她身上重演?
  她若真的出不去,我就帶她出去,然後我與她就沒有瓜葛了。
  她也沒有哪裏對不起我,那隻是隨口說的一句話而已,是我自己認真了。  
  “走吧。” 替她撐著傘下來。
  想想,把自己外麵的狐裘脫下來給她。
  “我不冷啦。”她搖搖頭。
  手冷得冰一樣,還說自己不冷。這女人一定很愛騙人。
  “你穿這麽奇怪的衣服,我怎麽帶你出去?把自己包牢一點,別讓人看見你。”我沒好氣地說。
  “是,是。謹遵皇上諭旨。”她笑著披上,一點也不莊重。
  本想喝她一句的,可是她笑嘻嘻的樣子讓我覺得輕鬆,我也就隨便她了。
  從最偏的小門出去,那裏的皇城司都是地位卑微到連母後的腳都挨不到的,我出去之後,等他們層層稟告到母後,我早已經坐回到自己宮裏烤火了。
  即使如此,在出去的時候還是有人攔了我們。雖然隻是兩個小小的內侍都知,但是我居然訥訥了半天,然後才鼓起勇氣說:“朕要出去一下……”
  不過他們顯然比我還緊張,倒頭就拜,不敢放我出去,卻也不敢攔我。
  她在旁邊一皺眉,抓住我的手,拽著我就奔出去,慌亂間我踩了左邊那個都知一腳,他跪在地上轉身看我們。
  “不許起來!”我指著他們大叫。
  她大笑,聲音在夜空中清脆如響鈴。我們奔跑著匯入前麵上元禦街的人流中,“放心啦,他們找不到我們了……”  的確,恐怕要整個汴梁都翻倒過來才找得到我們。
  “如果我不叫他們跪在那裏不許動,日後追究起來,他們就慘了。”我先檢查一下自己的衣服,幸好是裏麵的衣服雖然是明黃色,但是沒有繡著團龍。
  “你心地很好哦,小弟弟。”她笑著挽住我的手:“不要看衣服啦,這麽多人誰會認出你啊?我們和普通姐弟一模一樣嘛。”
  “才沒有姐弟這樣呢!隻有……”我脫口說了一半,然後覺得難為情,臉熱熱地燒了起來。
  她看看周圍,放開我的手,說:“好啦,我們去逛大宋都城的街吧。”
  
  沿著禦街往南去,“這條街好開闊啊,有多少寬?”她問。
  “大約二百餘步吧,中心是禦道,各路人馬不得行往,兩邊是禦市,商賈可以在裏麵做買賣。”
  我們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花燈,看路邊的百戲,上竿、跳索、相撲、鼓板、小唱、合笙、喬筋骨、叫果子之類,她看見每一種都興致勃勃,好象從來沒見過。我們在人群中走過景靈宮,大晟府,太常寺,往州橋曲轉。
  前麵有大堆聚在那裏猜謎的人群,她忙拉了我湊上去看。
  那花燈上寫著的謎語是----
  卓文君夜奔相如。
  打詩經一句。離合格。
  “夜奔,我們倒真的是夜奔。”她笑道,“雪夜狂奔。”
  猜的人不少,但是沒有人猜對,有人居然猜是“有狐”,我暗笑,但看一眼她又覺得像,狐狸一樣狡黠,暗夜拉我出奔宮城。
  彩物是玉梅、夜蛾、蜂兒、雪柳任選。她似乎喜歡,看了又看,然後說:“蛾兒雪柳黃金縷,元宵要戴的就是這些啊……”
  又看了謎語良久,她搖頭說:“不懂,我們走吧。”
  我低聲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你看到美女了?”她問。 “……謎底是好逑。”我說。
  她最後揀了一枝穰金雪柳,可是她頭上連發髻也沒有。
  我握著她的頭發良久,也不知道從何下手。
  她站在花燈前看我。
  燈離她太近,火光把她的臉映得通紅,琥珀般透明的嫣紅色雕琢成她的臉頰。她的耳朵薄薄地,在火的近旁,紅瑪瑙一樣,看得見底下血脈的流動。
  我的指尖觸著她纖細的發絲半天,最後把雪柳插在了她的耳畔。

上元(二)
前麵有人爬在樹上忙碌著。
  “他們要幹什麽啊?”她問我。  “似乎是要放煙火。”
  “放煙火去爬樹幹什麽?”她問。  “這樣焰火才能噴得高啊。”
  “原來你們這樣放煙火的啊!”她似乎恍然大悟,“那一定很漂亮!”
  我們站在禦溝邊看那些人把煙火綁在高樹上,然後點燃引線,整棵樹的所有枝椏都在焰火噴出來的光華映照下細若發絲,象春天刹那到來,我們眼看著滿樹花朵綻放開所有花瓣,舒展萬千芯蕊,那銀色金色紫色的火花散亂地交織在空中,珠光碎玉漫天。
  “哇,雖然你們的煙花不能放到天空上,但是好漂亮啊!”她在旁邊驚歎。
  我轉頭看她,她的臉在光芒的映照下,時而蒙上淡淡的紅色,時而蒙上淺淺的綠色,時而蒙上薄薄的黃色,時而又是灩灩的紫色,像在變幻的霞光澄澈一樣。
  心髒尖猛地收縮一下,有些溫熱的血液從胸口抽搐一樣地波動到全身,血管突如其來地層層擴張開,直到指尖都生痛。
  我想知道她叫什麽名字,她多少年齡,她的家鄉。
  但是我什麽都不知道,就好象看著高天上的星宿變幻,我在遠遠的底下,沒有任何辦法伸出手去。
  她此時回頭對我微微一笑,撅起嘴說:“不過你們技術水平太差了!我下次帶個漂亮的給你看看。我們那裏的煙火能噴到天上哦!”
  “會不會觸犯天規啊?”我故意問。
  她嗬嗬地抬手摸摸我的頭發,“小弟弟,你好可愛哦。”
  “……可愛?”從來沒有人這樣說過我,我這輩子也沒有聽過。
  “對啊,就象剛出生的小……老虎。”她斟酌了下詞語,笑道。
  我猜她其實是想說我象隻剛出生的小狗吧。
  幸好她沒有說。  
  我們在人流中走過整條街,她看旁邊路邊的小棚的招牌上寫的鵪鶉骨飿兒、圓子、拍、白腸、水晶鱠、科頭細粉、旋炒栗子,馬上就拉我坐下,叫:“老板,兩碗圓子。”
  我坐在那裏等湯圓的時候,一抬頭卻看見侍禦史知雜事薑遵和兵部尚書任中正一起進了樊樓。
  沒道理吧?皇帝在路邊攤的冷風裏等一碗圓子,大臣倒誌得意滿地被迎上樊樓去了。
  圓子連餡也沒有,撒上一點桂花,其它都沒了。可是因為她認真地在品嚐,所以我也覺得這圓子香軟滑糯,和她一起一口一口地吃完了。
  “東京是現在天下最繁華的城市,真是個好城市……”她看著川流不息的人群中的香車寶馬感歎,“活在這裏,沒有汙染沒有沙塵,多好啊。”
  我瞥了一眼這個瑰麗京華:“你不知道嗎?這個東京繁華,冠蓋雲集,其實最是危險。”
  她不大相信地看著我,“危險?”
  “江南的交通會聚於此是當初立都的原因之一,但是你想,若遇到圍城,過分依賴的漕運被切斷後全東京百萬人口如何活命?”  她笑問:“難道你要遷都?”
  “太祖皇帝早就提出要遷都了,可是被太宗的那句‘立國在德不在險’給否決了,開封無險可據無固可守,外族一旦入侵就是長驅直入。”
  她咬住下唇,偏著頭看我良久,然後慢慢伸手來撫摸我的眉心,說:“你隻不過是十三歲的孩子,何必要想這麽多?”  “十四。”我低聲說。
  她的指尖冰冰涼涼的,印在我的眉間。    
  眉間,是連通心脈的地方。所以,她的手指就象一直按在了我的心上一樣。讓我氣都透不過來。  
  她突然又問:“那……你有錢嗎?”
  我一時不知道她在說什麽,愣住了。
  “你看後麵的字。”我回頭看布幡上的字,嚇了一跳。
  這簡直比東京還要危在旦夕。
  布幡上寫著:  圓子一文。
  那我們就是要兩文錢了。
  “你有錢嗎?”我反問她。
  “你見過在天上飛的仙女身上帶錢的嗎?她們是撒花的,不是灑錢的。”她支起下巴看我,“那皇上有沒錢?”
  “你見過皇帝在宮裏掏錢的嗎?”我也支起下巴看她。
  於是,我倆麵麵相覷。
  “有沒玉佩什麽的來抵帳?”
  我看看身上,無可奈何地說:“有當然是有的,但是如果我身上的東西不見了的話,我身邊的內侍要殺頭的,這個老板拿了大內的東西,也是死罪。”
  “可惡……仙女沒錢也就算了,居然皇上也這麽窮……”她眼睛轉來轉去,提議道:“我們不如走為上策?”
  “老板正虎視耽耽呢。”我翻翻白眼,然後想到皇帝是不可以這樣,但是已經遲了,所以索性再翻一下。
  “我現在突然想到一句話來形容我們兩個的遭遇。”她抬頭歎道:“真是貧賤夫妻百事哀啊!”
  相視而笑,然後又忽然想到,夫妻好象不適合我們?
  兩個人都狼狽地把頭轉開。
  此時她狠狠地一咬牙,說:“算了,拚了!”拉著我的手站起來,大聲說:“老板,錢放這裏給你了。”摸出兩個錢拍在桌子上,然後馬上疾步拖著我離開。我覺得她健步如飛,詫異地問:“怎麽了?”  “噓,快跑!”
  我們又是狂奔,後麵老板在大叫:“姑娘!你這個什麽錢啊?外邦的錢不收!”
  我聽到她壓低的笑聲,嘿嘿,好象奸笑。
  我越來越覺得她象一隻狐狸。
  狡猾卻迷人的狐狸。  
  川流的人群中,她緊抓著我的手。我也抓緊她的手。
  奔跑中,她的雪柳突然鉤在了一個人的衣襟上。
  她下意識地一伸手去扯,雪柳掉在地上,她卻將那人外麵的紗罩袍扯開一條口子,嘶的一聲輕響。
  我抬頭一看那人,嚇了一跳。
  原來是趙從湛。翰林侍讀。他怎麽在這裏?
  他顯然也看到我了,愣在那裏,偷眼看看她,在人群中當街跪下來。
  “免了,快起來!”我低聲急道。
  但是周圍的人都已經在看我們了。
  我緊張得不知怎麽辦才好。
  此時趙從湛俯下身去撿起那朵雪柳,說:“姑娘,你掉了東西。”
  旁邊的人以為他是替她撿花,不再理會。紛紛都繼續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她倒微笑著把花接了過來,說:“謝謝。”
  後麵的老板還在叫著追我們,趙從湛微微訝異地看我們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又回頭看那老板。
  我馬上伸手拉住她,朝宮城跑去,把趙從湛和那老板留在人群中。
  我當時怎麽也不會想到,趙從湛要在我們的命運中扮演什麽樣的角色。
  這是他們的第一次見麵,卻是我在旁邊一手促成。
  就象命運來臨,避無可避。 
  逃到宮門口,我們才有恃無恐地停下來,互相看著大笑。
  “我要走了,小弟弟。”她和我靠在城牆上,一邊喘氣一邊說。
  又要走?  我呆住。
  我還以為,這個元夕是沒有盡頭的。
  “拜拜啦,小弟弟。”她笑,“我明天再來。”
  “你在這裏……可以回去嗎?”
  “沒問題的,我會馬上回到家裏。那……你快回去吧!”她指指宮門,微笑。
  “明天?”我問。  “明天。”她肯定地說。  
  恐怕又是一年。
  我回去的時候,看到伯方在延慶殿前麵跪著。
  “怎麽回事?”我忙拉他起來。
  “太後的鳳輦剛走。”他說。
  我一顆心當即撲通亂跳,“母後……有說什麽嗎?”
  他低聲說:“沒有,皇太後來喝了盞茶,說咱們延慶殿的鶴林風露倒是上好的,可是皇上怎麽能喝這樣浮口的茶?”
  這茶不是內局定的嗎?有他們什麽事?
  我進內去看,滿院裏跪了一地的內侍宮女。
  隻聽到壺漏的聲音。
  原來已經四更。  雪又零星地落了下來。  
  第二天不用早朝,我在端明殿聽大學士呂昭講唐宣宗皇帝事。旁邊是翰林侍讀。翰林侍讀分兩種,有些是朝臣甚至台丞兼任,指點我讀書來的,還有像趙從湛,他是宗室子弟,太祖皇帝次子燕懿王德昭的孫子,算起來是我的侄子。
  父親生我的時候,已經是四十三了,所以趙從湛反而比我要大,今年應該有二十一。
  燕懿王德昭,乾德二年出閣。本來皇子出閣就要封王,但太祖皇帝因為他年紀幼小,隻授了貴州防禦禦。直到太祖去世,竟不曾封王爵。他的哥哥早夭,原本他應是皇太子,但是太祖皇帝卻把帝位傳給了弟弟,也就是太宗皇帝。
  到後來因為軍變事,他被太宗皇帝斥責後自殺了。有五個兒子。其中趙從湛是嫡孫。
  太祖與太宗的事情,沒人能摸清楚,太祖皇位不傳已經成人的兒子,卻傳了功高權重的弟弟,而弟弟即位五年內,太祖兒子全部去世。
  我有時候懷疑,也許一切正常的話,其實我和趙從湛的位置要換一下?
  但這是悖逆,我也不敢過多去想。
  幸好趙從湛是個謹小慎微的人,在我麵前向來畢恭畢敬。
  講到宣宗殺琵琶藝人時,有人來奏:“開封府尹有異寶來獻。”
  我正聽得昏昏欲睡,此時精神一振,立即道:“何不看一下是何異寶?”
  那些人無可奈何地放下書。
  伯方把朱漆描金的托盤呈進來。
  我看見上麵躺著的兩個錢,銀製般明亮,沒有方孔。拿在手裏看,又不是金銀銅鐵裏的哪一類。
  上麵有牡丹花,旁邊寫不知哪國的文字。翻到背後一看,彎彎曲曲的蝌蚪文。中間有個奇怪滴圖案。  忽然間,我知道這是哪裏來的了。暗笑。   
  開封府尹還在稟奏:“昨日元夕,天降神人,此為神人所留也,據說李家鋪子的圓子味驚天人……”
  我真想告訴他,那圓子其實很難吃,但也隻好生生忍住。
  趙從湛在旁邊問:“臣下能否一觀?”  我遞了個給他看。
  他看了下,抬說:“果然精致,非我朝所能製。”頓了頓,又說:“不過神人倒不一定,大約是異族的錢幣。”  開封府尹狼狽地僵笑。
  這個趙從湛真沒幽默感。我心想。
  不過那些老夫子倒是找到了話題,開始辨認這是哪一族的錢幣,口沫橫飛,不亦樂乎。
  我也樂得在那裏發呆。
  又想,今天晚上她會不會來?
  難道又會是一年?
上元(三)
一整天都在盤算她說的明天,是真的明天,還是明年?
  但是,還是一定要去。
  晚上,剛剛有點蒙蒙黑下來,母後的鳳輦卻到了。其實也沒有什麽事,隻是想來和我喝一盞茶。
  暮靄跪在那裏細細地把去皮的鬆枝送進紅泥的小茶爐,用手掌大的葵扇輕輕送火。茶的暗香雲氣般舒卷開來。
  “郭青宜進宮已經三個多月,皇兒要如何安置她?”
  母後輕聲問,和茶氣一樣柔軟。
  我卻覺得利刃在身。
  不敢說話。
  於是母後也不再說什麽。
  到月上梢頭,映得一地白雪放射出明亮如鏡的光芒。
  母後起身上大安輦,在輦上她整了下襝袖,淡淡地說:“今日的茶就很好,伯方,你們以後可都要如此伺候皇上。”
  所有的人都跪下,恭敬地答道:“是。”
  送走母後,想要出去,伯方在門口跪下,不拉著我,也不說話,隻是磕頭。
  伯方比我要高很多,大我五歲,我四歲時他就碎步跟在我身後跑了。去年的驚蟄,若不是他,我恐怕已經凍壞在司天監。
  默然無語良久,終於說:“那就歇了吧。”
  到所有人都安靜下來的時候,才悄悄爬了起來,去延慶殿邊最丫杈的那棵李樹,仰頭看這高高的樹與高高的牆。
  不知道為什麽,我沒有一點緊張,倒是有點興奮。
  象我很小的時候,第一次躲在步天台上等待日出,眼看著天邊逐漸翻成明豔的嫩藍。好象天地間除了我期待的東西,其他煩囂的一切再不複存在。
  外麵是一株梅花樹,在月色下隱隱開了十來朵淡白的花朵。
  腳踏在枝上,振落了幾片梅花瓣。我緊張地看看四周,一片細細的風聲。
  十六的月亮,和白雪的反射,交織成一片雪色天光。
  所有的高堂偉殿都在遠遠的地方。象踏著恍惚的夢境前進,明明沒有任何的底氣,卻也沒有任何疑懼。
  出了內宮城,在廣闊而空無一人的外宮城的雪裏,我在月亮下奔跑,聽到自己的衣服獵獵作響,也聽到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清晰極了。
  她卻沒有在司天監,在門口的鬆樹下等我,向我招手:“小弟弟,我在這裏!”
  我一下子停下來,卻沒防摔在地上。
  她忙跑過來,在我麵前蹲下,伸手給我:“你沒事吧?”
  我趴在地上抬頭看她。
  她微偏頭看著我笑,在月光和雪光中,膚色晶瑩剔透,玉一般皎潔的白色。
  她今天穿裙子,長長的,及踝。終於和普通的衣服有點像了,月光下看來好象是珠灰紫色,那鬆樹的陰影如同描畫在她的衣裳上,她的手上,她的脖子上,她的兩頰上一樣,層層疊疊地搖曳。
  “怎麽了?很痛嗎?”她擔心地問。
  我低頭,不敢正視她,怯怯地笑:“不是啊……這衣裙很別致。”借故去撫摩她裙子下擺細碎的襯邊。  “蕾絲,很漂亮吧?”她一點也不介意地翻給我看。
  我想告訴她,她真的和仙子一樣漂亮。但是話到嘴邊又咽下了。
  覺得很難為情。臉又燒一樣地熱起來。
  她卻沒有注意我,隻說:“上次我和你說要給你帶個煙花的,我們的煙花哦,我放給你看。”
  她從背後的包裏拿出一個很大的紙包,問:“我們可不可以在這裏放?”
  “不成,被母後……被人看見就糟了!我們還是出去吧。”我忙說。
  去儀元殿看,果然還有當班的人在。
  是趙從湛。  他看見我們,當即就愣住了。
  “你上次也見過的……現在我們要出去一下。”是他就連解釋也不用了。
  “現在夜已近三更……”他結結巴巴地想阻止。
  “趙從湛。”我皺眉,怒喝一聲。
  他不敢拒絕,低聲說:“……是。”
  雖然他是宗室子弟,但是沒有在宮城駕車的特許,所以我們跟在他身後出去。
  我以為要受很嚴厲的盤問的,沒想到什麽也沒有,看了一下就放行,大概也是因為從來沒有出過什麽事情,所以守衛也都很放鬆。
  到禦街上,她對著趙從湛,說道:“你是昨天幫我撿雪柳的……謝謝你。”她看著他微笑。
  我覺得不開心,催促她離開。
  她走了幾步又回頭看。我看見趙從湛回自己的宅第的方向去了,於是說:“他回家了。”
  她點點頭。  “怎麽了?他很奇怪嗎?”我問。
  “沒有……他好漂亮,和我們那裏某個明星很像。”她笑道。
  我不知道明星是什麽,問:“和你的熟人很像嗎?”
  她嗬嗬笑著說:“小弟弟,你不懂的。”想想又問:“那麽,他人還不錯哦?”
  “據說是才子。七歲的時候就會寫詩了,太傅經常以此來教導我的。”我努力回憶,但是實在沒有什麽深的印象,“他大概是個很……謹慎的人,上次在禦花園,母後的扇子掉在地上,他沒留神踩到了,結果他跪在那裏一直不敢抬頭,到後來居然還寫了一大篇的請罪書上呈,膽小吧?”我現在想到還想笑。
  “他是太祖皇帝的孫子,所以……”她大概也知道他那一脈和我這一脈的關節,知道趙從湛是在朝中最難立身的人,口氣裏居然對他有了淡淡的同情。
  “我們還是放煙花吧?”我不想再和她談論趙從湛,捧起她的煙花問。
  她的煙花果然非常漂亮,一點光丸衝上夜空,爆裂一聲,萬千光彩迸射,在天空交織就大片明媚的五月花朵,那花瓣卻又是有尖刺的,密密地斜穿成一張光網,而每個交叉點又都有菊花瓣似披散下的光線四下炸開,鵲尾一樣漸隱在月光下。
  我們站在禦溝邊仰頭看,旁邊的每一個人都讚歎。
  我在她的身邊,明明是一月天氣,卻就象在看著暮春初夏漫山遍野的花朵綻放。象冬天刹那退散。  
  旁邊有人扛著高高的布幡,愣愣地張大嘴巴看。
  煙花的餘燼在空中雨點般下落。她突然低叫一聲,撲上來把我抱在懷裏。
  我睜大眼睛,看她身後,那著火的布幡全都撲在她的後背上,火把她的頭發映得通紅,象消失在中間。我拚命地抱著她的後背給她拍火,她那些鏤空的細碎漂亮花邊已經全都被火舌翻卷成黑色,頭發也燒了一塊。
  我嚇得說不出話來,喉頭都噎住了,她卻吐吐舌頭去拍拍頭發,在周圍人驚詫的目光中拉起我的手:“快走吧,惹人注意了啊!真討厭,買到假冒偽劣商品了,這煙花居然不是冷溫的。”
  我們擠出人群,我忍不住還是伸手握住她的頭發,那些燒焦的尾梢,長長短短。
  “沒有關係,我早就想要剪個短發了。”她拉拉自己的頭發,朝我微笑。
  怎麽把頭發弄成這樣,她還可以這樣漫不經心地對著我笑?
  她要怎麽辦?  我當時眼淚就掉下來了。
  她詫異地伸手給我擦眼淚,說:“沒關係的啊,我們那裏大家都喜歡短頭發的,我改天剪了給你看看,很漂亮的哦!”  “你為什麽……要幫我擋住?”我低聲問她。
  “因為你是小弟弟嘛,姐姐當然要保護你啊。”她隨隨便便地揉一下我的頭發,也很不經意。  
  我低頭看著禦溝裏的月亮,正月十六,異常明亮。
  也好吧,總算不是因為別的什麽。
  不是因為我是皇帝,不是因為有其他所圖。
  她是為我。
  我當時有句話很想對她說,但是因為羞怯,終於沒有出口。
  我想說我現在的願望,希望一輩子就在司天監裏看著星宿,我也喜歡你在身邊陪我一起……我喜歡你身上的味道,白蘭花的香味,安全,溫暖。
  可是我哪裏知道命運給我安排的到底是什麽?
  那天晚上我回去時,天空已快要亮起來了。
  回到延慶殿,馬上鑽到被窩裏,閉上眼想稍微裝睡一下,沒想到因為太累,真的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聽到外麵的鳥語,大約是在這裏過冬的麻雀吧。
  不知道是什麽時候?
  我半坐起來,趴在窗口上看,天氣陰沉,也看不出什麽。風露冷淡。
  柳枝倒是有點發青了。  看來春天真的來了。  
  我沒有什麽意識地將手指放在窗紗上,慢慢地描她的眉眼。
  她的眉梢眼角,有點微微的上揚,就像她看著我微笑的時候,弧角的唇。
  狐狸一樣。
  在這樣的天氣裏,一大早,覺得很開心。
  外麵好象有小小的騷動,我想會驚動延慶殿的人一定是母後。
  所以我躺下繼續睡,當作自己沒有醒來。
  果然是母後。
  她到我床前看了下,伯方忙說:“奴才這就叫醒皇上。”
  “不用了。”她輕聲止住他,說:“那就讓他再睡會吧。”
  我偷偷把眼開一點縫看她。
  她俯下身,把我的靴子拿起來,交給伯方,低聲說:“出去把上麵的雪拍一拍。”回頭看我。
  我的睫毛一定在顫動,因為她皺了下眉頭,然後才輕輕地走出去。  
  起床後,忐忑地到崇徽殿去向母後請安,她卻好象今早沒有看見過那雙滿沾雪泥的靴子,溫聲問了我功課的事,直到最後我告辭的時候,她才漫不經心地提了一句,“皇上可知道宮門口的守衛換了?”
  我低頭,不敢說話。
  “這宮裏最近亂了點。伯方,回去可要小心著皇上,出一點紕漏可就是你的事了。”母後說話時,沒有看我。
  我出崇徽殿來,站在陰沉沉的天氣裏,怔怔半天,才發現手腳都凍僵,回到延慶殿伯方忙給我捧暖爐,仔細地用織紫錯金的小錦褥包了,給我暖手。
  那天下午我頭痛。太醫說受了風寒。
  母後讓人看著我在床上躺足十天。
  等我痊愈出去的時候,楊柳已經一片鵝黃了。這春天來得真是快極了,讓我措手不及。
  我後來再去步天台,卻再沒有看見她。
  直到春天過去,夏天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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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至(一)
那年夏至正逢上端午,初一時母後就讓人在延慶殿掛起蒲葉、佛道艾,命尚食局做我最喜歡的炙獐粽子。
  初五那天,特地免了講學,送了酒來,點了雄黃,看我飲下,母後才到秦國夫人府去。
  我無所事事地在延慶殿裏,看六個宮女在那裏鬥草。
  春天都已經過去了,還鬥什麽草?
  可是因為沒有事情,所以也看了幾乎一個下午。念了一下《破陣子》:
  疑怪昨宵春夢好,元是今朝鬥草贏,笑從雙臉生。
  伯方忙給我送了晏殊的新詞來。也沒有什麽意思,看了一下就丟掉,隨手拿起本《左傳》翻了許久。  “皇上,是不是要送幾個粽子到天章閣和儀元殿去?那裏有翰林當班的在。”伯方問我。
  我看看外麵暈紫的天色,現在是梅雨時節,這屋子裏悶悶的,實在難受。
  “好,朕和你一起去。”
  但是出去也一樣,還是悶熱。到處都好象要滴水,潮濕。
  走過仙瑞池的時候,發現菡萏已經高高地抽出來了,在水麵上,緊緊地包裹著萼片。
  
  從漏窗外往裏看,發現裏麵安靜得連飛鳥都沒有。隻有一個女子與趙從湛一起坐在台階上看著小庭裏的鳳尾竹在說話。那女子抱著膝,把下巴擱在膝蓋上,看不出是什麽人,大約是宮女。
  真是奇怪,宮女一直都隻能呆在內宮,什麽時候能到儀元殿來了?
  我看著那女子的手指在青石上劃來劃去,她的指甲很漂亮,粉紅色,似乎有天生的色澤,不是象一般宮女用鳳仙花染的。
  她側身對他說什麽話,趙從湛默默地看著她,淡淡微笑。
  就好象一幅畫一樣。平緩,從容的兩個人。
  這漸暗的天空中,他們似乎要融進夜色一樣協調。這天氣似乎也不再悶熱了。
  我不自覺地嘴角上揚。等母後回來了,不如讓她把這宮女給了趙從湛吧。
  隻是,我看到那個女孩子的頭發時,心裏突然一驚。
  她的頭發雖然也小小紮了個鬟髻。可是,我依然依稀看見她頭發下梢的不規則,錯落的,長長短短。  我盯著她的頭發,半天也無法吸進一口氣。
  我沒想到,再次見到她,會是在這樣悶熱的夏天,在趙從湛這裏。
  伯方在後麵問:“皇上可要進去?”  我呆了半晌,說:“你在外麵等。”
  “那奴才把東西送進去?”他問。
  我將那一包粽子拿過來,劈手丟到池子裏去。
  門口的內侍跪下見過了我,所以我進去的時候她已經不見了,隻有趙從湛一個人站在青石階下見禮。那青石階上,因為悶熱而蒙著的水霧上,分明有兩個人坐過的痕跡。
  趙從湛見我看著痕跡不說話,這才低聲說:“艾憫姑娘剛剛來了這裏,現在拿東西去了。”
  艾憫……是誰?  我想了許久,才知道是她。
  她的名字,我卻從趙從湛的口中知道。
  
  她此時才從裏麵走出來,笑吟吟地給我一袋東西:“我從家裏帶了東西給你吃的。剛剛還想讓趙從湛帶給你的,現在你來了,就直接給你了。”
  我看看那漂亮的金紙包裹的東西,猶豫著接了過來。
  “你都沒有出現,我又不能進內宮城,隻認識趙從湛,隻知道儀元殿,所以有時來找他聊聊天。”她漫不經心地解釋。
  不知是小孩子比較敏感,還是那靠觸須摸索出來的感覺,我知道她在騙我,從她望向趙從湛的含笑眼神,我就象眼睜睜看見命運光臨,卻什麽辦法都沒有。這樣悶熱的天氣裏,我幾乎氣都喘不過來。
  她明明和趙從湛已經很熟悉了,還以為我什麽都不知道。
  我把那些漂亮的糖還給她,轉身就跑出去了。
  她詫異地追上來,問:“怎麽了,小弟弟?不喜歡吃糖嗎?”
  我沒好氣地回頭問:“你幹嗎對我講話老是象哄小孩一樣?”
  她嗬嗬笑了,說:“本來就是小孩子嘛,十三歲。”
  “我十四歲。”我瞪她一眼。
  “好啦,十四歲……吃糖。”她給我剝了一顆,塞到我的嘴裏,問:“好吃嗎?”
  我再瞪她一眼,然後不情願地點點頭。
  她笑著撩撩自己額前的頭發,轉身看到水麵上的菡萏,讚歎說:“哇,這裏的荷花真漂亮。”
  在黃昏的粉紫天色中,高高低低出水的荷蓋和安靜的青萍好象鍍著灩灩的藍光。
  “我可不可以摘一朵?”她問。  “隨便你摘。”
  “你拉著我的手哦。”她抓住我的手腕,然後傾斜著身子去采最近的那一朵。
  晚風吹得她的頭發一直在我的臉上,纏纏繞繞的。我用空著的右手去撥開,可是又吹上來了。
  我隻好握著她的頭發,一邊狠狠白了盯著我看的伯方一眼,他忙把頭低下。
  她回頭看我,舉著手裏未開放的荷花對我笑:“采到了……”
  講到最後一個字的時候,我終於因為她的頭發打了一個噴嚏,手不覺一鬆,她立刻向後仰跌進池塘。我慌忙向前撲去拉她,抓住她手臂的同時,我們一起倒在池子裏。
  水花嘩啦一聲飛濺開來,滿池荷花和浮萍動蕩。
  她在百忙中還高高地舉著那朵荷花。
  還好水隻有膝蓋上麵一點。我忙亂地站住身子要爬上來,她卻驚叫了一聲,把花遞給我,自己俯身去水底亂摸。
  “怎麽了?”我問。  “我的……珠子掉到裏麵了。”
  我忙把荷花放在玲瓏石上,到她身邊和她一起在水下找。看她似乎很著急的樣子,便問:“是很重要的東西嗎?”
  “沒了它我就回不去了!”她焦急地說。
  “回不去?”我詫異地問。
  “對啊,用它我才能回家去!”她急得聲音都顫抖了。
  原來她能突然出現在這裏,用的是一顆珠子。
  因為很著急,所以我也沒有問她是從哪裏來的,隻是問:“珠子是怎麽樣的?” 
  “有點扁橢圓,銅鐵製的。”
  我俯身幫她在淤泥中摸索。
  伯方在上麵大叫:“皇上,龍袍上可都是泥了啊,皇上快上來啊!”
  不理會他。
  我伸手在荷塘中的汙泥裏,慢慢地把一團一團綿軟的爛泥從指縫間擠出去,可是都沒有。
  再次伸手,卻在淤泥中握到了她的手指。
  她也愣了一下,然後抓住我的手,自己抽回去,說:“是我的手。”
  我訥訥地放開。
  她轉到旁邊去了。
  我再伸手在爛泥中摸索,感覺手指觸到了一顆東西,我忙再探下麵。
  一個扁橢圓,冰涼的銅鐵東西。
  我抬頭看她。  她問:“有找到嗎?”
  那一刹那,是我第一次在白天看到她的眸子,清澈晶亮,那裏麵,像含著千萬的美麗未來。
  突然感覺到害怕。我害怕將來在步天台上見到她的,會是很老很老的自己。
  更怕自己有生之年,再見不到她。
  
  如果有一天她不見了,我也許在步天台上等她很久很久,一直到我老了,走也走不動了,她也不會出現,因為象上次一樣,她才過了幾天。而我已經耗盡一生。也許最後等到她的是我的孩子……或是我的孫子?  毛骨悚然。
  我和她,各自落在九重碧落的另一頭,以後不知道會有沒有交叉點。
  一點穩定的保證也沒有。  我所有的一切都無能為力。
  我搖頭,低下頭不敢看她:“沒有。什麽也沒摸到。”
  我把那個東西塞進了玲瓏石水下的一個竅孔中。  
  最後,我們兩個人裹了一身泥坐在仙瑞池邊互相看著。
  我心情突然大好,所以居然唇角動了一下。
  “幸災樂禍。”她惱怒地說。
  “那你怎麽辦?怎麽回去?”我問。
  她無所謂地笑道:“過幾年可能會有人發現我失蹤,然後來接我的,現在我不如去趙從湛家裏住一陣好了。”  我驚得跳了起來,滿身的汙泥頓時甩了她一臉。
  忙又跪下來用袖子給她擦。她沒有理我,皺著眉思索。
  我不敢直接用手去替她擦,可是現在隔著累贅重繡,觸碰到她的肌容,她柔軟的雙頰,透過兩層錦緞,觸感還清晰地傳到我手指的每一條紋路上。
  我緊張得血脈末梢都幾乎卷曲了,手指尖的脈動居然清清楚楚地一直溫熱到心脈裏。
  但願她就此留在我身邊。等我長大,等我可以擔當人生。
  不是一個人在步天台上茫然的等待,我想要真真切切的,伸手可及的她。
  “小弟弟。”她突然叫我。我嚇了一跳,手一顫就縮了回來。
  她卻隻是問:“你說我今晚要去哪裏?”
  “那……就和我去延慶殿吧?”我吞吞吐吐地問。
  她習慣性地稍微半偏著臉,眉眼上揚,狐狸一樣迷離的眼睛看著我,說:“那明天你可要叫人把這個池子翻過來幫我找!”我忙點頭,心裏惴惴。
  “那走吧。”我樂嗬嗬地拉起她,幸好她沒有察覺。
  “我現在可全依靠你了。”
  聽她這樣說,我似乎也有了滿滿的勇氣,再無所畏懼。
  和她去流經禁苑的金水河裏洗了手腳上的汙泥,然後帶她進內宮城去。
  
  一路上內侍們看著我的衣服目瞪口呆。不理他們。
  她倒是漫不在乎。到了延慶殿就與宮女打招呼,坐下拿端午的香糖果子、粽子和白團看,然後抬頭看我:“我晚飯都還沒吃。”
  我替她剝粽子。然後用雪帕襯了,托上綿紙給她。
  “謝謝。”她接過就吃,吃了一半才抬頭問我:“這裏麵什麽餡啊?”
  “烤獐子。”我說。
  “好奇怪的口味。”她笑。
  “母後小時候給我吃過,我當時很喜歡,所以現在她每年都叫尚食局給我做。”
  她點頭,一邊站起來到處去看。  
   我坐在椅子上看她好奇地翻看陳設的百索艾花、銀樣鼓兒花,看暮靄擱在塌上的宮式花巧畫扇,再去刻絲鈿螺桌上拿著梅紅匣子看,問我:“這裏麵是什麽?好香啊。”
  我回頭看伯方,他忙說:“是把紫蘇、菖蒲、木瓜切細成茸,再以香藥相和盛裹的,用以辟邪。”
  她一抬頭看外麵掛的桃、柳、葵花、蒲葉、佛道艾,恍然大悟,問:“今天端午嗎?”
  “嗯。”  她失笑:“白娘子大概也是此時了。”
  “什麽白娘子?”我問。
  伯方就來問:“皇上和這位姑娘何不去洗個澡再說?”
  我們看看彼此濕漉漉的泥裹樣子,想到居然還能講了這麽多話,互相吐吐舌頭。又想到吐舌頭不適合皇帝,可是也已經遲了。
  
  洗澡的時候伯方悄悄問我:“皇上要把這個奇怪的姑娘留在延慶殿嗎?”
  “今天先留一下好不好?”我問。
  “按例,皇上不如先讓奴才去回稟了入內內侍省,備個拱侍殿中、備灑掃之職或者役使雜品的名號……”
  “朕又不要宮女內侍。”我皺眉。
  “那皇上隻好去向皇太後說了。”
  我一下子就哽住了。
  “母後不是去秦國夫人府去了嗎?以後再說吧。”我有點沮喪。
  母後喜歡在年節時去看看自己以前呆過的地方。
  其實母後本來是姓龐的,在繈褓中就失了雙親,當年是個叫龔美的銀匠帶她從四川到了京師。十五歲的時候她入了襄王邸,襄王是端拱年間時父皇的封號。據說母後年輕時是很溫柔的美人,父皇與她感情很深。但是父皇的乳母秦國夫人生性嚴謹,去太宗皇帝麵前講母後的微賤,在太宗皇帝的壓力下,父皇不得已,把她送到王宮指使張耆家裏。直到太宗駕崩,父皇即位,她才入內為美人。她認了龔美為兄,改姓劉,在朝裏本沒有什麽勢力。直到大中祥符年間生下了我,她才封為修儀,進德妃。
  母後生性警悟,自己後來學著知曉書史,朝廷上的事,本末記得比父皇還清楚。天下封奏,她都能預聞,宮闈裏的事,也掌得清清楚楚。章穆皇後薨後,父皇其實很想立她為皇後,因為大臣的極力反對,母後在四十五歲才成為了皇後。不過現在她已經是皇太後了,她算是圓滿了。
  所以她喜歡到秦國夫人那裏去坐坐,大概這樣,很讓她開心。
  我也很愛看秦國夫人在母後講到往事的時候,那副狼狽樣。不過秦國夫人已經很老了,其實適合讓她安靜養老。  隻是母後的記憶還沒有老。
  其實母後也許能答應我和她在一起也不一定。當年母後與父皇也不是安靜過來的,母後應該能知道我的心思吧。
  我有點僥幸地想。
  伯方卻在旁邊說:“宮裏規矩這麽多,莫名其妙多出個人來,等下皇太後回來,又要說皇上小孩子心性,一追究這姑娘的來曆,恐怕不好交代。”
  我心情頓時沉下來。
  我以為留她在身邊,我的生活就能改變了。
  可是我,其實什麽都無能為力。
  
  那天晚上她給我講了白娘子和一個叫許仙的人的故事。
  一條蛇與人的愛情故事。後來,沒有在一起。
  我讓守夜的宮女把外間的睡榻給她,我們就隔著一扇七翅漏九蝠的碧紗屏風,講大水淹沒金山的時候,白蛇的孩子呱呱墜地,她在洪水裏將孩子托出水麵求法海救去孩子,而此時那個許仙在金山寺裏拚命念經來阻擋妖怪----他的妻子。
  我不喜歡這個故事。  可是我從來沒有聽過這麽好聽的故事。
  她的聲音輕輕細細地,給我講白蛇最後在雷峰塔裏的日子。
  她講到白蛇固執地以為自己的丈夫還是愛她的,固執地等待上天給她幸福。講白蛇的兒子最後中了狀元,於是雷峰塔倒,西湖水幹。
  於是一家人又團圓相聚,無論中間有什麽背叛有什麽悲哀。
  原來最後是皇帝給了一個狀元,解救了這個悲劇。
  可是,天下最沒有力量的,豈非就是我?
  這個故事的結局,我也不喜歡。因為這隻是講故事的人發的慈悲,給聽故事的人一點不可能的開心而已。  睡了不久,我又發了夢魘。
  從高高的山崖上墜落,不是一次兩次了。
  又是心驚地醒來。
  
  轉身隔著淡綠的嵌紗,就著宮燈看看外麵。她安靜地睡著。
  她睡相很好,平靜地蜷在被窩中,呼吸細微。
  我輕輕掀被子下床,到她身邊,伸手摸一摸她的發梢,真真切切的,被我握在手裏。
  忍不住就用唇去碰了碰。
  輕輕淡淡的,白蘭花的暗香。
  不論如何,母後回來的時候,我要牽著她的手對母後說,我不喜歡郭青宜,我想要的是她。如果母後不答應的話,嗯……那我就一直求她,直到她同意為止。
  天下都知道,我與母後平時是一點嫌隙也沒有的,所以,這樣的事,母後也沒有不答應的理由。
  她也一定不會讓我這樣不開心。
  想了很多,安心了一點,所以再回去睡著。
  不知道多久,又醒了一回。
  看看她,還是安穩地睡在那裏。心滿意足地閉上眼睛再睡。不久,又醒了來。很擔心,怕自己一睜開眼,就再看不見她。怕她拿了珠子已經離開。
  這次看碧紗那一邊,真的已經沒有人了。
  我駭了一跳,迅速坐起來,跑到外麵一看,才發現她原來坐在廊下看天邊。
  她聽到聲音,回頭對我一笑:“睡不著了,起來看看日出。”
  我這才放心下來,在她身邊坐下。
  破曉前微寒的風在我們身邊停也不停就流走。我托著下巴看啟明星。尋常天色,可是有她在身邊,所以覺得這空氣都溫柔纏綿。
  她驚呼一聲,抓住我的手說:“啊,流星!”
  我抬頭一看,兩顆流星同時滑過夜空。
  一是在內廚二星,紫微垣西南外,這兩顆星主六宮之內飲食及後妃夫人與太子宴飲。彗、孛或流星犯之,飲食有毒。
  一是在須女四星,天之少府。按李淳風《乙巳占》中說,流星出入而色黃潤,立妃後。
  這兩個兆示風馬牛不相及,飲毒是大凶,納後是大吉。真奇怪。
  “啊,對了,這個這個。”她把包打開,拿出幾個奇怪質地的瓶子來:“飲料。”
  “這紅色的是什麽?”我拿起來放眼前看。
  “西瓜汁,特地帶給你們喝的。”
  是特地帶給他喝的吧?
  “血一樣的顏色……真奇怪。”我嘟囔了一句。
  “那你喝這個,小孩子一定喜歡。”她給我清澈透明的那一瓶。
  我拿起來,用力要拔蓋子,卻打不開。
  “我來--”她拿去往右一擰,聽到“嗤”的一聲,馬上就開了,她遞給我。
  我接過來,正要喝一口,旁邊卻有人叫道:“皇上!”
  我往台階邊看去,伯方躬著身子,把母後迎進來。
  我神經一僵。
  母後在台階邊看我,她的身後就是微亮的天色,而我在黑暗的一方,看不見她臉上的表情。
  她很平淡地說:“夏至是百毒匯聚之時,皇上昨天過得可好?”她仿佛自己來得與平時一樣,非常自然地走到我麵前,看我手裏的瓶子。
  我怯怯地站起來。
  “什麽東西?”她伸手取去,仔細地看。
  她在後麵低聲說:“可樂。”  “放肆!”伯方忙製止她。
  她畏懼地看著母後凜然在上的威嚴,明智地低下頭去,乖乖閉上嘴巴。
  母後把眼睛在她身上停了一下,把手裏的瓶子傾倒,那裏麵清澈透明的水倒在青磚上,居然“噝”地一聲,冒出一片白沫氣泡。
  所有人大驚失色。  我忙亂地轉頭去看她。
  她居然說不出一句話。
  母後玩味地看著她:“那血紅色的,據說是瓜汁,那這又是什麽瓜榨的?”
  她在我身後低聲說了一句:“讓人喝一口試試就知道了,沒有關係的。”
  母後瞥了我一眼,慢慢說:“不如送去給太醫瞧瞧是什麽藥的水的?”
  “大娘娘……”我遲疑地叫她。
  她回頭看我,眼神冰冷,琉璃的斷裂口一樣尖銳。“怎麽,還想再聽蛇精的故事?”
  我生生打了個冷戰。那一口氣就噎在喉口,說不出來,良久,掃了伯方一眼,他倉皇地低下頭看步天台的磚鋪地。
  母後把剩下的半瓶交給身後的內侍,似有若無地浮起了一絲微笑:“不用試了,直接把人和水都送到大理寺吧。”

夏至(二)
被伯方攏著回到延慶殿,我拚命甩開了他,可是又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
  怔怔地在漸亮的天色下站了許久,五月初的風,即將夏天,未到夏天。原來最是陰冷,比上次驚蟄時在步天台上還要透骨。
  天色大亮的時候,母後身邊的客省使來傳消息,說是大理寺已經受理,三日後審訊。
  
  五月初六下午。
  氣溫如昨天一樣悶熱。
  直到申中才去崇徽殿與母後敘話,發現母後剛好留了郭青宜在說話。然後又留了她一同用膳。
  看母後的神情,似乎還算不錯,猶豫了半天,不知道會不會把事情弄得更糟,但是,無論如何還是吞吞吐吐地說了出口:“昨晚那個……”
  “這鮮蝦蹄子膾是尚食局的新法,皇上可喜歡嗎?”母後讓身邊人為我送來。
  吃不出什麽味道。
  “喜歡。”
  那個郭青宜則隻吃她麵前的那一碗南炒鱔。
  “記得四年前壽辰,平盧軍郭節度使進了家製的幹炙滿天星含漿餅來,到現在還惦記著。昨日在秦國夫人那裏說起,郭家今日就送了來,真是有心。嚐嚐自己家裏的味道吧?”母後的最後一句卻是向郭青宜說的。
  我低頭吃伯方遞過來的餅。
  真難吃。不知道她在大理寺吃什麽?也這麽難吃嗎?
  覺得沮喪,食之無味。
  “怎麽了?”母後問我。
  我忙抓住時機:“其實昨天晚上我們隻是在看星星……”
  “沒什麽事情。“母後點頭看我,“她是哪裏人?哪家姑娘?”
  我不知道。
  “……她是從很遠的地方來的,她有一顆珠子,所以就到我們這裏來了……”一片混亂,我自己都說不清楚。
  郭青宜低頭,扯了一下嘴角,不過倒沒有笑意。
  “所以,她就能突然出現在宮裏,突然消失,然後,要給你喝那樣劇烈腐蝕的水……”母後抬眼看我。
  我被她眼睛一看,胸口當即抽緊,馬上低頭不再說話。
  “深更半夜在大內出現,又沒有來曆,帶著稀奇古怪的東西,不說那水是毒藥,我看她恐怕也是不幹淨的東西,不然,何以莫名其妙對皇上說什麽妖精鬼怪?以後沒事不要半夜上司天監去了,那些星星有什麽好看的。”
  原來母後早就對一切都一清二楚。
  我低頭,默不做聲。
  母後大概認為她是什麽鬼怪,其實我也常常會覺得,她不像正常女子,她像一隻狐狸。
  可是狐狸多可愛啊。
  她笑起來,眉梢眼角都是吸引人的光彩,一顆一顆滴下來,在夜色中叮叮錚錚,象是有質感的東西,跳躍,跳躍,跳躍。
  她的身上帶著皮毛動物的質感。  她是狐狸。
  可是這又有什麽關係呢?
  我害怕,夜裏總是冰冷,我害怕死寂裏那些風聲,過來時好象從身體裏生生穿過去。我為什麽不能要一些柔軟溫暖的東西,即使是狐狸,即使不是普通人,隻要她叫我小弟弟,隻要她有白蘭花那樣的呼吸。隻要有那樣一個上元的燦爛,我就喜歡她。
  我喜歡她。
  
  出了崇徽殿,往儀元殿的方向去,到雲上仙瑞池的時候,怔怔地看著那荷花好久。
  終於下定決心,在池邊草坪上脫了鞋襪,把龍袍撩起來。探腳到水裏,不自覺就“嘶”了一聲。昨天是突然掉到水裏的,所以沒有什麽感覺,可是今天才發現水居然這麽冰涼。
  伯方想伸手拉著我,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他隻好把手縮回去了。
  踉蹌撲到那塊玲瓏石那裏,慢慢地伸手往竅裏一探,摸到了留在這裏的東西。我緊緊地握住那顆珠子,因為太用力,指甲掐得掌心疼痛極了。
  無論如何,我沒有任何能力,現在,我隻好讓她回去。
  總算我以後還能再在步天台上等待她,雖然也許是一年一次。但是我可以等。
  什麽滄海桑田,我都等她。
  決心下了,人也平靜了。我若無其事地把手縮回來,從水裏輕輕地再跋涉回來,在草坪上把龍袍理好,然後穿好鞋襪,慢慢地繞過池子,走到儀元殿去。
  趙從湛果然還在儀元殿查閱古籍。我煩他老是跪下來,所以直接就把珠子交到他手裏,說:“朕沒有辦法出宮去,你找個機會去大理寺看她,把……這個給她,她就能回去了。”
  他跪下來雙手接去,低頭說:“臣是翰林侍讀,恐怕沒有辦法進大理寺。”
  我覺得也是,隻好取過紙來給他寫了一張手書。
  想想,又叮囑:“這個珠子,恐怕關係她的性命,你千萬不要丟了。”
  “臣知道。”  我想他當然也比我清楚才對。
  但,我再次見到自己的那張手書卻是在崇徽殿母後那裏。
  母後柔聲對我說:“大理寺的天牢是重陰地,皇上托人進去,這可是不吉利的事情。”
  我看看跪在地上的趙從湛,咬住下唇。
  母後問趙從湛:“這個是什麽東西?”
  他猶豫半晌,說:“是那位姑娘來去這裏的東西。”
  “皇上是要讓她回去就算了,免了追究嗎?”母後把珠子交到身後宮女的手中,然後回頭正視我,“皇上要如何對待國法?企圖加害皇上的凶手,若不加以嚴懲,以後我朝如何立法紀,正綱常?”
  我低頭,什麽都不敢說,我也不想說。
  我不知道趙從湛現在如何想的。
  原來所托非人。我是,她也是。
  我默然冷笑。  突然覺得什麽都無所謂了。
  反正我是個小孩子,我什麽也不知道,是可以亂來的。
  我朝還有母後在,還有宗室子弟那麽多,個個也都是出色人物,他們比我多懂很多。
  我這樣的皇帝,反正也是個被人擺弄的。
  就象別人說的,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人生就象孤注一擲。  
  
  五月初九,大理寺開審。
  我到端明殿的時候,特地看了一眼趙從湛。
  他象平時一樣坐在那裏看書,慢慢地翻書頁,隻是他長長的,象女子一樣漂亮的睫毛偶爾顫一下。
  我突然氣極了。把書一摔,說:“今日免了講學吧,朕要去大理寺。”
  所有人都愣了。
  “今日開審的案子,剛好和朕有點關係,朕早就想要看看大理寺,不如今日去查看一下?大學士說得好,坐在朝廷上怎麽知道天下?”
  趙從湛詫異地抬頭看我。
  呂昭忙說:“如此,待臣等回稟了皇太後……”
  “不用,我們馬上就回來。這樣的小事,何必去打擾母後?”我站起來,回頭對伯方吩咐:“你去崇徽殿與母後說一聲,請她不必擔心。”
  伯方忙離開。
  我走到殿下台階邊回頭看那些不敢動的臣子:“走吧,諸位卿家。”
  
  等大理寺的一幹人等見過了我,再重新升堂,母後也到了。
  隻好又見一次。  我一心隻想著她。
  不知道她一個人在我們這個地方,牢房中,與自己的家鄉差別迥異的遭遇,而未來又茫然,她會怎樣傷心難過?
  而我卻沒有辦法為她做一點點什麽。其實,一切都是我的錯。
  不過,看到她被帶出來,似乎樣子還不錯。因為是在天牢裏,又是受到特別重視的犯人,所以應該不會有什麽事情才對。而且她是在女囚裏,也比一般的牢房要好一些。
  我仔細地看她的裙子和衣服,都還算幹淨,她的眼睛雖然有點腫,不過隻是稍微蒼白憔悴一點,比我想象的要好很多,見我看她,她還微微向我點了下頭。我也終於放心了一點。
  昨天與剛剛已經進行了兩次審問,所以現在的程序也就簡單了,大理寺正在偏右的地方側身坐堂,我與母後分左右坐在正中。
  推丞一人,斷丞一人,司直,評事,主簿二人。
  這麽大的排場,隻不過就聽掌行分探諸案文字的分簿宣讀一下判詞:“犯婦對所犯罪行不予承認,但人證物證確鑿……犯婦並非大內宮人,蒙混入宮企圖加害聖上,所幸社稷之福,未能得手,依大宋律並我朝《編敕》,當誅,並連九族。即日交付刑部細勘,詳查幕後主使……”
  “人證在哪裏?”我打斷他問。
  他嚇了一驚,惶惑地看向大理寺正。
  母後在旁邊緩緩地說:“當時所有的內侍宮女都看見了,皇上是要將母後也算一個麽?”
  “孩兒不敢。”我向她低頭,看看跪在底下的她。
  她臉色慘白。我心裏一緊,有些濃稠的東西波動過,抽搐一樣。
  “那物證呢?”  推丞將那個瓶子呈上。
  我接過來,擰開,這次倒沒有上次的嘶聲。我低頭聞了一下。
  母後在旁邊說:“太醫查證,此乃劇毒的腐蝕藥物,當時皇上可也看到了。”
  我想到那片白沫氣泡,在青磚上嗤嗤的聲響,突然害怕極了,我覺得自己的心跳得很快,因為恐懼而覺得寒冷,全身的雞皮疙瘩都豎了起來。
  我根本就不知道她的東西,我也不知道她的世界。
  這樣劇烈的,如果是毒藥,一定死得很快。
  我一抬手,把它全部喝了下去。
  甜蜜而冰涼。
  順著我的喉口滑下去,一直冷到下腹。我打了個冷戰,毛骨悚然。這才開始發抖。
  周圍頓時一陣混亂,在騷動中我隻看見母後撲上來,她嚇得麵無人色。
  可是周圍所有的人都隻是驚呼,其他什麽也不做。
  我倒在椅子上抓住母後的袖子,駭得大口地喘了好久,什麽話也說不出,她也失了平時的冷靜,抱著我神情惶亂,卻連叫人都忘了。我第一次看見母後這樣,心裏不覺難過起來。
  良久,似乎什麽事也沒有。
  我這才轉頭看看她。
  她在下麵睜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盯著我。
  她的嘴唇全然烏紫,顫抖,象枯葉一樣沒有氣息。
  我扯扯嘴唇,想對她笑一下,但是,根本就笑不出來。
  過了很久,我才定了心神,低聲問:“現在還是要加害皇上嗎?”
  
  回到宮裏,隨母後到崇徽殿,肅清了所有內侍與宮女,母後狠狠給了我一巴掌。就象十一歲那年打我的那一次。
  而我居然也不想流眼淚,安靜地站在她麵前等她說話。
  “那個女子雖然沒有了投毒的罪名。但是,她還是有罪。”母後冷冷瞧著我說,“她蒙混入宮,懷不良企圖接近皇上,還是死罪。” 
  “她是我從宮外帶進來的,三天前。”
  母後把眼睛看向我身後,“伯方?”
  伯方吞吞吐吐地說不出話。
  “這宮裏哪個女子不比這個來曆奇怪的女人好?你現在年紀還小,哪裏知道啊……”母後似乎怒極了,“可知道這樣身份奇怪的女子,皇家容不得她?”
  我突然明白了,原來母後要追究的,並不是她的毒藥。而是她的身份。
  我所有的決心,在母後的眼裏,是多麽可笑的事情。
  她給我的煙花,那麽高遠,一個孤獨困在步天台的十四歲小孩子又怎麽觸及得到。我所有的,隻是眼睜睜看著那些璀璨,在空氣中灰飛湮滅。
  我慢慢地向母後跪下,說:“孩兒自然是要將她送出去的。前幾天孩兒看天象,有流星入須女四星,顏色黃潤,是立妃後之兆。孩兒想,既然已經即位了,後位不可長虛,況母後也說宮裏事務繁瑣,孩兒請母後做主指一位堪以母儀天下的妃子,立為東宮。”
  母後看著我,搖頭,說:“你啊……何苦這樣猜疑?”
  我一低頭,不看她。
  “這還是皇上自己看?可有如意的人選?”母後問。
  “母後覺得平盧軍節度使郭崇之的孫女郭青宜如何?”我居然覺得心頭一片空明,平淡地問。
  “還是等以後再議吧……今天累了。”她示意我下去。
  我到崇徽殿外時,她身邊的宮人卻趕了上來,捧一枚小珠子給我。
  我伸手接過,入手冰涼。
  
  把她從天牢接出來時,下起了微雨,禦溝裏的荷花開得如錦繡一般,豐滿地挨擠在滿天牽絲般的雨中,胭脂顏色淡薄,幹淨得幾乎沒有世俗影跡。
  她軟弱地就在天牢外的雨中緊緊擁抱了我,眼淚簌簌落在我的衣領中,溫的淚,涼的雨,全覆在我的肌體上。
  我這才發現,原來我已經長得比她高了一些。我可以抱住她了。
  她抬頭尋找趙從湛,但是他沒有出現。
  “他負了所托。”我忍不住說。
  她不知道聽懂了沒有,隻是對我看了許久,說:“小弟弟,你是皇帝,當然不會知道……每個人活在這個世界上都是很艱難的。趙從湛他立身在這裏也是不容易。不要太苛求。”
  我忍了很久的眼淚,因為她這樣一句話,終於流了下來。
  原來我是世界上,最輕鬆如意的人。
  隔著雨和眼淚看她。在紊亂的雨絲中,她的麵孔模模糊糊。
  周圍的一切寂靜無聲,就象所有的聲響都已經死去。
  她又怎麽知道,我是怎麽生活。
  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
  我終於想要長大,長到脫離那些困縛,改變我這虛弱的人生。到足以麵對世上的一切。我不要在夜裏無望地等待她,我再不想要步天台上那些割痛肌體的風,總有一天,我要抓緊她,把她留在我身邊,永遠,把她綁住,要她無法飛翔,不能逃離。
  我將來,一定要改變。
  
  天聖二年十一月丁酉,我十五歲。百官上尊號,稱我為聖文睿武仁明孝德皇帝,上皇太後尊號為應元崇德仁壽慈聖皇太後。
  乙巳,立皇後郭氏。
  大婚時候,龜茲、甘肅來貢,進獻西域珍果。其中有中原從未見過的一種瓜,據說本是出於夏天,現在冬天居然出了三個,所以特來獻賀。
  破瓜分食時,裏麵的汁水象血一樣鮮紅,流了滿桌。
  大臣請我賜名。
  我慢慢地說:“從西域來,不如就叫西瓜吧。”
  這崇政殿的所有人,他們都不知道,曾經有個人給我帶過西瓜汁。
  可是我沒有喝到。
春分(一)
這次分離,比我所能想象的還要久遠。
  我常常在半夜裏出了內宮城,坐在步天台的邊沿,看自己腳下深不可測的距離。雪花落下去,飄得緩慢。
  我以為她就會回來,在我的身後叫我小弟弟,可是她留給我的隻有等待,沒有期限。
  直到我沒有力氣再挨過某一年最寒冷的那場雪,我才對自己說了實話,她不會再來了。她不會喜歡這樣的世界,不會喜歡名義上是皇帝,事實上卻這樣無能的自己。我現在隻能忘記,把我少年的最後一點柔軟,用來忘記她。
  她永遠不會再來了。
  
  那個雪夜我終於夢見她。
  不是夢見與她離別。我夢見我的手指穿過她的長發,觸摸到了她的脖頸,溫熱而柔軟,象一隻狐狸的手感。我用指尖滑下,細細地點數她的脊椎,在血肉下,微微突起的堅硬,一節,一節。
  醒來時,夢裏一切都是模糊,所有的細節都已經遺落。
  我把雙腿曲起來,臉埋在膝蓋上,想放縱自己痛哭一下,那些眼淚卻迅速被錦繡龍紋吸了進去,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似乎隻需要一覺醒來的時間,我就必須長大。
  也可能,隻是我自己以為自己已經長大。
  
  直到五年後,天聖八年。
  那一年的杏花開得異樣熱鬧。往窗外看去,滿眼都是如雪如霧。禁苑裏春寒料峭,整個大內似乎都因為這喧鬧的豔麗景色而有了生氣。
  到了崇政殿,伯方馬上就上來稟報:“皇上,秘閣校理範仲淹來好久了。”
  他並不敢多看我,雖然他一直都還在我身邊,但五年前那一天之後,我除了無關痛癢的話之外,再也不和他說別的。
  其實我現在,沒有能說什麽話的人了,反正這樣也不會讓我覺得不舒服。
  我點頭,說:“讓他進來說話。”
  範仲淹馬上到我前麵來。他五官長得過分端正,又規規矩矩留了三絡胡子,眉心由於常皺著,深深一道豎紋,顯得古板老成已極。
  我笑道:“今日可是你的大日子。”
  “謝皇上。”他叩謝。
  範仲淹在去年經由資政殿學士晏殊舉薦,任秘閣校理。
  注意到範仲淹,是在去年年冬至,我率百官給母後上壽時,範仲淹上折力言其非,我背人把奏折在火爐子裏燒了,沒有聽從。
  可惜他不識什麽時務,後來居然又向母後上書請求還政於我。晏殊怕受牽連,連忙與他分道揚鑣。
  在朝廷這樣明目張膽得罪了太後,我如何能保住他?
  “到河中府任通判之職,朕不是貶黜之意,你要明白。這比你在秘閣做校理累遷要好。”
  “是,臣明白。”他自然也知道我的意思。
  “你在地方上能做出政績的話,將來在朝廷中我就能大力提拔起用。你可自己多加勉勵。”
  “是,臣遵旨。”
  等他走後,我起來在宮牆邊隨意走動,聽到外麵一片喧嘩聲。
  “據說近日天氣回暖,城南的杏花開得雲霧一樣,滿城都是去賞花的遊人。”伯方在我身後說。
  “反正下午無事,我們也學人踏春去吧。”我那天不知道哪裏來的興致。
  宮門口的人對微服的我們視而不見。隻有兩個禁軍護衛遠遠地跟在我們後麵。我現在出宮雖不敢頻繁,但偶一為之,母後權當作不知道,而後局的人也隻能例行公事在旁邊勸諫幾句而已。
  我依然尚未親政,宮中的事情並不太多,母後也知道我這大把精力是無法在這樣的宮城裏消磨的,或者她也是以不反對作為默許。
  也許人生就有所謂的命中注定吧。
  我以後的很多事情,未必就不是那些杏花改變的。
  隻是當時,卻全然不知。
  出城到郊外,越是往南,杏花開得越發濃烈,那些花瓣象冰綃裁剪碎了,輕不勝風,我的袍袖一動,花瓣就在氣流中輕慢旋轉著撲到我懷中,落了一身的胭脂瓊瑤。
  春日的陽光溫煦,照在身上,柔綿溫軟。
  真好的天氣。
  滿山野都是花,看去隻有一片紅粉。遙目遠觀,前麵還是蕊朵鮮明,最遠處,連顏色都看不分明,隻有隱約的一些花意在。好象天底下隻有一片粉紅的顏色沉澱下來,深深淺淺,綿延到最盡頭。
  花下遊人都被太繁盛的色彩遮住,隻有偶爾才有一角衣裳在緋紅的間隙中一閃而過,又馬上淹沒。
  “居然會有開得如此熱鬧的花!”我感歎。
  伯方忙在後麵說:“皇上聖明,天下祥瑞……”
  “這杏花開關祥瑞什麽事。”我立即止住他說話,看前麵就是個短亭,便說:“我進去稍坐一下,你也歇歇吧。”
  才發現亭後是股小小清泉,有個女子在水邊接水。
  我剛好也覺得口渴,隨口就說:“伯方,弄點水過來。”一邊漫不經心地掃了那女子的後背一眼,發現撒在她淡綠春衫上的頭發,不象一般姑娘那樣整齊濃密,居然薄薄地,長短不一。
  我覺得這頭發讓我的記憶裏有些東西觸動厲害,突兀地,一些元宵的火豔豔地燒在眼前。
  那個懷抱,白蘭花的香味。
  我的呼吸突然無意識地急促起來。
  那個女子端著一葉水回過頭,眼睛在我身上一掠。  
  在她這短短一刹那的流眄間,我卻像失掉半世年華。
  那些步天台上的風,突然又呼嘯而來,在這樣春日的繁花中,攪得我十四歲以來的日子分崩離析。
  所有過往一切,錯亂地在我麵前閃現,我頰上的溫暖觸感,她狠狠撞在我右肋上的膝蓋,燈火前她透亮的嫣紅臉頰,撲在我身上時那些迅速被火吞噬的漂亮花邊,在汙泥中抓住的她的手指,隔著碧紗的輕語,她笑起來時狐狸般的眉眼,高高在天的璀璨煙花下,她的臉,紅色,綠色,黃色,紫色。
  五年,在禦溝的雨中我們分離,就象永別,我再也沒有見到她。我覺得我已經迅速脫離了少年時代,再也沒有力量上那樣寒冷的地方守侯,可是她依然是那樣的容顏,就象停止在我十三四歲裏的,孩童時無知的夢想。
  她看見我了,神情不定地遲疑了許久,終於詫異地問:“難道是你……”
  伯方忙在旁邊低聲說:“皇上。”
  “天啊……小弟弟一下子這麽大了?”她又驚又喜:“我都忘了你會長大!以前我離開時你才十三呢……”
  “十四。”我低聲提醒她。
  你可知道我在步天台上等待了你多少年,才長成現在的模樣。
  “你是不是在怪姐姐都不去看你?”居然還是以前的口氣,以前一樣的微笑,眉宇清揚地看著我。
  這眼睛讓我想起了很多東西。
  眼前這如花容顏,是我年少時豁出命來喜歡的人。
  那永遠都是年少輕狂才有的剜心之舉,我這輩子大概也隻能是為了她那一次。在這麽久遠的等待中,當時悲哀的疼痛勉強已經結了不能觸碰的疤痕。可是現在,這不期而遇又扯開了一道口。
  胸口一涼,原來是她托在右手的水在她激動的說話中濺到了我的衣服上。她忙用左手為我去撣水珠。
  其實已經滲進去了,沒有用了。
  但是我忘了提醒她,我隻顧貪婪地看她的容顏,沒有變,她似乎隻是過了幾天,什麽都沒有變,而我,似乎也隻有過了幾天,也依然還是那個小孩子,依戀地讓她在自己的胸口輕拍。
  那樣的眉眼,隻有她一個人擁有的,現在,終於又出現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
  “要喝水嗎?”她把左手的小荷葉托起來,笑吟吟地問我。
  我伸手要去抓她的手腕,想要告訴她點什麽,關於,我終於長大,關於我的等待。關於我再也不想讓她離開。
  她卻眼睛一轉,看向我的身後,對那裏說:“你去了好久啊,有摘到嗎?”
  我回頭看,原來是趙從湛,他看見我了,馬上跪下叩見。
  我示意他起來。她把荷葉遞到我手裏,輕輕走到趙從湛身邊,很自然地拉住了他的袖子,把他手裏一枝杏花取了過去,在鼻下輕輕地聞了一聞,抬頭向趙從湛淺淺微笑。  
  然後才轉頭看我,笑道:“我的珠子在水裏泡太久,勉強送我回去後就壞掉了,好不容易恢複,居然已經過了這麽多年,落地處又不是皇宮,剛好落在一家酒樓的銀櫃旁邊,被當作小偷送到開封府,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狼狽……最後隻好報了從湛的名字救我。”她向趙從湛微笑。
  趙從湛忙低頭再向我行禮。
  “現在由從湛出資,我在安福巷----就在蔡河雲騎橋畔,買了小院在養花呢,京城很多名種都是從我手裏傳出去的,有空來看我吧?”她在薄薄的陽光裏,對我言笑嫣然,一邊卻輕輕挽住趙從湛的肩,輕聲說:“還有……我們常常一起出去,都已經鬧得滿城風雨,我大約會沒人要了,何況從湛又是我的出資老板,以後算帳太麻煩,幹脆就成親算了。他已經擬折上報朝廷了。”
  她表麵上漫不經心說著,暗暗卻透著說不盡的歡喜與羞澀,聲音怯軟溫柔如此時糾結在趙從湛肩上的發絲。
  我坐在一天的杏花融暖春色裏,看她對著趙從湛的淺笑。陽光打在她的滿身,太過刺目,我眼睛一時承受不住,轉過去看她身側的花。
  這些杏花斜裏橫裏繚亂,顏色妖豔媚人,幾乎迷了眼睛。其實它開得這樣美麗又有何用?不過一半隨了流水,一半隨了塵埃,何曾停留在了誰的浮生?
  回到崇政殿,在這樣陰暗的地方,我才覺到了心裏的悲哀。
  原來我們的重逢,已經遲了,她就要為人妻,以後……為人母。
  年幼的時候,我痛恨自己沒有力量保護她。那麽現在呢?
  是命運不我顧嗎?  居然注定是求之不得。
  叫人把趙從湛的折子揀出來,仔細地看了一回,真的要納清白家世的平民女子艾氏為妻。
  太祖的一支雖然已經旁落,趙從湛也還未封侯,但是,娶一個民間普通女子為妻,還是很驚駭世俗的事情。我提起朱筆,看著那兩個字。艾氏。我都忘了她姓艾了。如果今天我沒有出去,沒有見到她,我這一個準字是一定會落下去了。
  宗室的婚配,沒有皇帝應允,是不能嫁娶的。
  我隻要一落筆,他們就永遠是分飛。可是,這個折子,他們已經親口對我說起,我能怎麽反對?
  但要把她親自許給趙從湛,我又要如何下筆? 
  始終還是把朱筆擱下了。
  準,還是不準,以後……以後再想吧。我現在承受不住。
  
  那天半夜突然驚醒,才聽到窗外春雨纏綿,象敲打在心上。
  醒在這樣的暗夜裏,又開始用手指第無數次地在錦被上畫她的樣子。我明明沒有意識,可是也能絲毫不差。因為我從來就沒有忘記她的樣子,熟悉無比的,微揚的眉梢眼角。我曾經無比喜歡的狐狸。波光蕩漾,眼神跳躍。
  平生第一次愛上的人,像用最鋒利的刀刻在我心上的痕跡。
  她要嫁人,我有什麽辦法?
  她與我的離別已經是很多年以前了,她的記憶裏,我始終是小弟弟,她從來也沒有對我說過什麽。
  我那時孩子氣的依賴,現在還翻出來幹什麽?
  在我最孤單的時候,她陪伴了我。可惜在她需要陪伴的時候,守在她旁邊的是趙從湛。我是年紀最不適當的時候出現在她的生命裏。
  在這樣死寂的暗夜裏,我用力要揮開自己心裏聲嘶力竭的那些念頭,也許我難過隻是因為得不到。隻是因為小時侯最想要的東西沒有到手,所以難過。僅此。
  可是,我沒有辦法安慰自己。
  我本以為我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等待一個掌心的小孩子了,我以為我已經足夠成熟到可以麵對一切。可是,我心裏一直還留著一塊沒有長成,固執地封閉在灰塵間。等待一個最簡單的契機,隻要她輕輕一個眼神流轉,我就撕心裂肺。
  原來穿過身邊那樣多的嬌媚花朵,我依然還是那個夜裏,羞怯地偷偷親吻那縷發絲的孩子。
  從空蕩蕩的殿裏披衣出來,在我們曾經坐過的簷下朱欄,一個人坐著。看這些紛亂的雨點,雨線筆直地自簷頭一絡絡垂下來,斷了,又連上,再斷開。
  
  第二天母後突然請我去崇徽殿一敘。
  “是私事,不便在朝堂上說。”母後對我說。
  我點頭,說:“大娘娘吩咐吧。”
  “我哥哥與我雖不是親生同胞,但我父母早亡,若沒有他帶我到京城,我也沒有這樣的際遇。他小女兒也到出閣的年紀了。”
  我點頭微笑:“不知有哪家是大娘娘中意的?”
  “太祖皇帝的子孫中,不是還有幾位未結秦晉嗎?我侄女溫柔婉約,知書識理,斷不會辱沒太祖門楣,這也是示以對太祖一支的禮遇。皇上覺得太祖一支的幾個子弟,哪個比較好?”母後又問。
  眼看母後是不容我反對了,我綻開笑容,表示很高興這喜事:“父皇當年曾說過,趙從湛的人才學識在皇族子孫中算是最出類拔萃的,朕覺得他為人雖稍嫌拘謹,不過守禮本分,又是嫡長,與朕的表妹相匹配,定是佳偶。”
  母後沒料到我居然會提議太祖一門的嫡長孫,詫異地微笑。
  “趙從湛倒是個不錯的人,皇上真是有眼光。”她回頭對內殿承製楊懷吉說:“到儀元殿召趙從湛過來。”
  “那以後的事就是大娘娘做主了,孩兒先回去了。”對母後行禮出去。
  我出了崇徽殿,抬頭看見雨後的天空清朗高遠,雲薄得絲絮般。
  我不覺就微微扯了一下嘴角。

春分(二)
蔡河雲騎橋畔安福巷,幽巷小院。新漆小門。
  我曲起兩個手指敲門。
  開門的是個五十來歲的仆婦,看見陌生人,警覺地問:“你找誰?”
  “艾姑娘是在這裏嗎?”我的視線從她的肩上越過,落在園子裏一個女子身上。她聽到我的聲音,回頭看我,然後驚喜地把手裏的花草一丟,從畦徑中跑過來,想用她滿是泥汙的手抓住我的手掌,但頓了一下又放棄了,看看我身後,失望地去旁邊的池子裏洗手,問:“不是從湛帶你來這裏的嗎?”
  我盯著她在水中顯得雪色晶瑩的十指,她漂亮粉紅的指甲,說:“不是……他沒有來,現在在母後那裏。”
  “那就是聽到我的名聲,所以過來的?”她有點得意地擦幹手,拉我到園子裏去,給我看滿園的花草:“不錯吧?從湛讚助我本錢,我養花,才兩年,現在有些品種已經是千金難求了。我本來在家裏就是學這個的哦。”
  她伸手去輕輕地撫摩那些盛開的蘭花鮮潤的花瓣,狡黠地朝我微笑:“象這些,你們這裏都是沒有的,我騙人了,說這是海外的。不過我把它處理過了,不然被你們繁殖下就糟了。”
  “你們那裏的花?”我低頭去看那些開著羽毛般唇瓣的蘭花。
  “這是鵝毛玉鳳蘭。”她介紹。
  “你們那裏一定很美。”我隨口說。
  她笑:“美什麽啊,全都是廢氣汙水垃圾,上班奔波,下班無聊。所以我寧願到這裏賣花了。反正宋朝已經連牙刷都有了。”
  “你不是要嫁給趙從湛嗎?那以後就是誥命夫人了,這些花以後怎麽辦?”
  我看她額上細密的汗水,試探著伸袖子幫她去擦,她也沒有在意。
  待我幫她擦完,她才說:“他是他,我也要有自己的事情,找個好老公嫁掉固然重要,將來的變故卻誰都不知道。”
  的確,將來的變故,誰都不知道。  我微笑著想。
  “啊,對了,小弟弟,你一定要幫我看一下!”
  她拉我到旁邊的屋子去,把櫃子打開,捧出一疊紅豔豔的衣服來:“嫁衣是做好了,可是,沒人幫我看好不好……”她低聲竊笑。
  我知道她是難以正式穿上這嫁衣了,所以心情非常好,點頭微笑:“好啊,穿上看看。”
  她抱著衣服跑到屏風後,然後又把頭探出來警告我:“不能偷看!”
  我把頭轉向外麵,過了一會,聽到窸窸索索的聲音。
  我忍不住回頭看,在屏風後,隱約想象她在輕解羅裳。
  淡紫色的衫兒,紫底碎白花的百褶裙,白色繡青蓮的羅帶,細白麻的內衫。一一除下。
  然後穿上大紅吉服,原本可以飾以翟鳥,但現在因為尚未嫁入,隻是披了金繡霞帔,並未有文繡重雉。把那些長長短短的頭發全都盤成雲鬟。
  她出來站在我麵前,帶點羞怯地展示自己的嫁衣,微笑看我,問:“怎麽樣?”
  我的心急促地跳起來,仿佛她是我的新嫁娘,從今後要與我偕老。
  慢慢走去,伸手去幫她整花鈿,低頭看她,她的臉被紅色的衣服映得紅紅的。
  我在她耳邊,輕聲問:“為何要嫁給趙從湛?”
  她微抬頭看我,微笑說:“他相貌這麽好,才華出眾,性子又溫和。何況我在這裏,一直都是他幫著我的,嗬護照顧……去年冬天,我生了一場重病,身體一直虛弱。從湛每天都從家裏給我熬好藥帶來,有一天下大雨,他為避雨而跑著進來,鉤到門檻摔倒,膝蓋鮮血淋漓,可是他抱在懷裏那罐藥居然一滴都沒有灑出來。我知道後狠狠罵了他一頓,他也隻是陪笑。我知道以後我再也遇不到這樣的人了,即使在我們那裏,我也再遇不到這樣的人。”
  她抬頭向我一笑,“所以就決定把自己嫁出去。況且除了他,我在這裏還能有其他更好人選嗎?”
  “難道我不是一個?”我盡量輕描淡寫地問。
  她嗬嗬地笑出來:“小弟弟,你終於也學會開玩笑了。你以前一副小大人的樣子。”她伸手來揉揉我的頭發,似乎我還是十三歲時的小孩子一樣。漫不經心地笑道:“我才不會和三千個女人搶一個小弟弟哦。”
  為什麽會是玩笑?
  難道我始終是那個長不大的,停留在你記憶中的小弟弟嗎?
  心裏突然一股怒氣衝上來。
  她卻牽著我的手說:“小弟弟,姐姐求你件事。從湛他其實一直都在等待機會遠離朝廷……我們已經商量好成婚後離開京城,以後在一個山水清幽的地方詩書消磨,養養蘭花。你就成全我們?”
  原本,這是很簡單的事情。可是,因為她在說他們以後的事情,所以我不自覺就冷冷地出口:“恐怕,我沒辦法成全你們。”
  她帶著笑,用手把幾絡細發抿到耳後,微微偏著頭看我。
  我淡淡地說:“母後要把侄女嫁給他,現在已經召他商量了,隻等詔書下來,大約就要成婚了。”
  她的笑容頓時僵在臉上。良久,雪融化一般慢慢消失,蒸發殆盡,臉上的肌肉卻開始微微抽搐。
  我忍不住叫她:“艾憫……”
  還未說出什麽,她已經倒了下來。
  我把她架到桌子邊,給她倒茶,茶水因為手的顫抖灑得滿桌都是。
  一連灌她喝了四杯,她才出了氣息。
  她把眼睛幹澀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問:“太後的意思?”
  我點了下頭。
  她慘然說:“這樣。”
  其他,再沒有什麽話。
  我低聲說道:“或者,趙從湛會以實相爭……”
  “何必……這也是好事。他所求的不過是人生與家人平穩,我又何必耽誤他。”她恍惚著頓了好久,又說:“他一族人的命運全就係在這上麵了……得太後垂青,以後便不用過這膽戰心驚的日子,但若為這事抵觸了太後,他們一家以後,就更難以容身了。他把家人看得最重,我是知道的。”
  我看她沒有人色的神情,心裏害怕極了,伸手去握住她的手,她的手腕冰涼,微微顫抖,卻觸不到脈搏的跳動。
  心裏突然被人猛捶了一下,悲哀凶猛地向我撲過來,耳邊幻出無數的嗚咽。
  我那輕輕一句話,到底能改變什麽事情?
  而她居然平靜下來了,低聲說:“何況,即使從湛與我真能在一起,我以後又如何麵對他的家人?”  我看著她,不知如何說話。
  她木然地站起來,示意我回去:“你幫我對他說一聲,我過不慣這裏想回去……所以要悔婚,對不住他了。”
  我照她的意思走到門口,然後她伸手把門關上,我聽到她重重靠在門上的悶響,我站在門外,不知過了多久,突然清脆的一聲撕裂,那聲音尖銳,讓我心猛地一跳,仿佛那撕裂聲是從我身體裏傳出的一樣。
  我用力撞開她半閉的門,她就靠在牆上,閉眼伸手到領口,撕扯紅色嫁衣的繡沿,那晚霞狀的衣服是輕容所製,生生地裂了數道大口子。整件紅色嫁衣,全就毀了。
  我此時心裏一陣翻湧,撲上去抱住她。
  她茫然地沒有掙紮。
  可我居然什麽話也說不出來。我什麽也沒能說出來。
  因為她把她的頭抵在我的胸口,歇斯底裏地痛哭出來。
  那些眼淚針一樣刺進我的血脈中。
  
  回到宮裏已是遲暮。
  照例先去向母後報平安,母後對趙從湛的事什麽也沒有說,卻問了朝廷事:“曹利用已降為左千牛衛上將軍了,皇上還要貶他為崇信軍節度副使、房州安置,恐怕於理不合?”
  “當年的宰相寇準都可被父皇貶為衡州司馬,樞密使為節度副使又有什麽奇怪?”我漫不經心地問。  母後微微地眯起眼看我。
  我恭謹地看著她:“那母後的意思,讓孩兒收回成命?”
  她又轉頭去看其他折子去了,說:“那倒不必,況且這也是吏部的考慮。現在東京兵馬的樞密使,該是範雍頂替?”
  “是的。”範雍很得母後的心,所以她點了下頭。
  
  我讓伯方去召了趙從湛來,告訴他,她過不慣這裏想回去,所以要悔婚,她說對不住他了。
  趙從湛眼裏居然淚水奪眶。
  我本想問問趙從湛是否已答應,但是也罷了。
  不如不知道。
  
  幾天後,曹利用在去房州的路上自殺。
  知道消息的時候我心裏一點準備也沒有,怔怔好久,不過是失勢而已,何必如此?
  想來這個人是因我而死的。心裏抑鬱良久,不知道這天下還有這樣的人。
  仔細一想的話,似乎趙從湛的爺爺也是自殺的。
  我為自己突然冒出來的念頭打了個冷戰,忙把它壓下去。
  官場上的人,似乎常常會比尋常人脆弱很多,一點風浪就能摧折一生。
  
  再到安福巷,發現她在收拾東西。
  “你要去哪裏?”我詫異地問。
  她停下手,轉頭看我說:“我要回去一趟……我隻要走個十來天再回來,這裏就一切人事皆非了。所有都全過去了。”
  我沒料到她又要離開,失聲叫出來:“可是……可是你走了,我……這些蘭花怎麽辦?”
  她冷淡地說:“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麽辦,還管什麽蘭花?”
  她的表情漠然,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已經消失在她那天在我胸口歇斯底裏的哭泣中。
  原來,讓她留下來的原因,始終隻有一個。
  我不是那一個。
  我低聲說:“你走吧,到三十年後,我們都已經忘記了,你還隻過了一個月。趙從湛都已經有了自己的兒子,孫子,可三十年前的事你卻還在念念不忘,到時天下隻有你一個人刻骨銘心。你總是要熬過這一段的,逃走了後,又能如何?”
  她如突然明白過來,第一次用了心神看我。
  我不知道自己眼底有什麽,但,她好象在看著卑微的乞求一樣。  
  然後,她把所有的東西一一放回原處。
  
  我開始跟著她學習照顧她的蘭花。
  雖然沒有很多時間,但也學會了蘭花澆水不可以用井水,要把雨水養到泛綠,不可從上麵灑下來,要從盆的邊沿澆起。有病害的葉片要及時除掉並燒毀。蘭花喜歡朝陽,卻不可以照到夕曬。泥瓦盆要在水裏浸七天敗火才可以用。她用的肥料是發酵豆餅,我一開始將腐爛的豆餅在水裏揉搓過濾時,會因為受不住那氣味而要逃走,但後來也習慣了。
  夏天,打起蘆簾遮陰,晚間撤走讓蘭花受露水。
  冬天移入室內,在屋下地道生小火,減水量。
  那個仆婦老是愛打聽:“那個笨手笨腳的年輕人,不知道是哪家的少爺?”
  “他不是少爺。”她說。
  然後我就聽到那個仆婦在背後悄悄告誡她說:“姑娘要小心啊,我是過來人。看這人沒有來曆,似乎又沒正事,常常穿這麽光鮮到這裏來,大約是個敗家子,來騙小姑娘的。”
  她第一次笑出聲。
  所以,我倒有點感激那個仆婦。
  
  趙從湛的婚事在那年冬天,恰好高麗、占城、邛部川都蠻來貢,我揀了幾樣東西送到麓州侯府邸----麓州侯是趙從湛父親去世時的封贈----為賀。天下都知道趙從湛受太後皇上的聖恩甚隆,我經過他家門口的時候,發現冠蓋雲集。這已是麓州侯府多年未有的景象了。
  她並不知道今天是趙從湛的大喜之日,照常送花到西京作坊使趙承拱家裏去了。算起來承拱是趙從湛的叔父。我害怕她知曉,忙追到信都郡王府,她卻已經出來了,神情並沒有什麽兩樣。
  隻是到了車上,她才說:“我本應把上好的那葉紅葶拿出來的……可惜,從湛一直說紅葶最得他心。”
  原來承拱買蘭花是送給趙從湛的。她在這樣的日子,替別人準備自己喜歡的人與另一個女子百年的賀禮。
  她一直轉頭看著外麵,良久,才說:“這世上,哪有稱心如意的事情啊……”
  說著對我一笑,而眼淚卻奪眶而出。
  我偷偷伸手去握她的手。
  那粉色圓欒的指甲,終於安然躺在我的掌心。
  當時我以為一切都已經順理成章。
  
  那日回到宮中,伯方提醒我,母後對我的頻頻出宮有點不安。我才想到她,然後到母後那裏想陪她敘敘話。 母後卻不在。
  我在那裏喝了盞茶,然後隨意踱到內殿去。
  內侍似乎有點著急,但是我那天心情不好把他揮開了。
  到裏麵一看,空蕩蕩,死寂。什麽也沒有。
  隻有屏風內掛了一幅畫。
  我近前去看。居中的女子戴了袞冕,穿青袞服,日、月、星、山、龍、雉、虎蜼七章。紅裙,藻、火、粉米、黼、黻五章。升龍紅蔽膝,金鈒花鈿窠,裝以真珠、琥珀、雜寶玉。紅羅襦裙,繡五章,青褾、襈、裾。配鹿盧玉具劍,係金龍鳳革帶,蹬紅韈赤舄。下麵是匍匐的朝臣。
  原來是武後臨朝圖。
  我盯著圖看了一會,不置可否,當著內侍的麵如常走出去了。
  
  第二天在朝上,母後怒喝小臣方仲弓出來,將一本折子擲在地上,厲聲說:“汝前日上書請依武後故事,立劉氏廟,但吾不作此負祖宗事。”又命當眾燒毀《武後臨朝圖》,我才知道畫是程琳所獻。
  這兩個人趴在地上不住磕頭。
  母後才轉向我問:“這兩人一念之差,要使母後與皇兒不善。皇上看,要如何處置?”
  既然母後說是一念之差了,我還要說什麽呢?我把眼看向宋綬,問:“那麽眾位卿家的意思呢?”
  宋綬出列說:“皇上,以臣之見,這兩人區區小官,怎麽可能敢上書挑撥?背後必有主使之人。”
  我微微點頭。
  群臣一陣波動。
  隻是上書還沒有什麽,若是有主使,那便是有所謀,又是一場大風浪。
  母後的臉色異常難看,去年六月宋綬上《皇太後儀製》要端正太後朝禮時,已經大大冒犯了她,幸好樞密副使趙稹力保才大事化無。
  我料想宋綬大約會有段日子難過,立即把苗頭轉向:“母後看此事該交付於誰?”
  “依例交付大理寺。”她悻悻地說。
  王隨恭身道:“遵旨。”
  母後下朝後,對我說:“皇上,母後有件事,要和你商議。”
  我以為是今日朝事,隨口道:“母後請吩咐。”
  她遲疑了許久,才說:“從守永定陵的李順容,近日生了大病,大約不行了,皇上要為她進個名號吧?”  我說:“她為先帝誕下的皇女雖早早已經去世,但守陵十年也是功勞,母後按自己意思辦就好了。”她伸手將我衣上幾根頭發理正,然後問:“就封為宸妃,皇上認為如何?”
  “好。”我漫不經心地說。 
  母後叫身邊人著手去擬詔。那人剛走,後麵就有人來稟:“永定陵快馬加急來人,李順容去世了。”
  “宸妃薨了。”母後對我說。
  我想到她對我說的那一句,我才不會和三千個女人爭一個。
  心下不覺竟為那李宸妃淒惻起來。
清明
寒食節。飛花,東風,禦柳。
  賜了燭火下去,天色也快要沉暮了。去安福巷與她一起替蘭花分株,我什麽也不行,隻能幫她剪窗紗,鋪在盆底。
  覺得自己與她象普通的養花夫婦一般,所以心裏滿滿都是幸福感。
  她將花盆移到角落,洗了手對我說:“寒食沒有動火,為了感謝你幫我這麽久,我請你去樊樓吃飯吧。”
  “我可象上次一樣沒有錢。”我笑。
  “現在是我比較有錢。”她換了衣服,臉上也難得微笑了一下。
  就如明珠在燭火下生出暈潤光芒一般。
  我想到這樣的笑容從此再不是趙從湛的,而是自己的,臉上紅了一紅。
  我真是小人。
  但是,做小人讓我這樣開心,再讓我選擇,我還是寧願做小人。
  雅間的名字叫玉露桃,剛一落座她就警告我說:“喂,你可不要點太貴的東西啊,宮裏那些我給你吃不起的!”
  我乖乖地笑:“知道……”
  看看菜牌子,什麽新法鵪子羹、群仙羹、白渫齏、兩熟紫蘇魚、鵝鴨排蒸荔枝腰子、入爐細項蓮花鴨、虛汁垂絲羊頭、金絲肚羹,全都是宮裏沒有的,忙點了好幾個。
  那夥計陪笑:“客官,今日寒食,這些都沒有。”
  “那你們店裏有什麽?”她問。
  “萵苣生菜、西京筍,林檎旋烏李、李子旋櫻桃、還有昨日蒸的各式餡的胡餅。涼拌菜各色。”夥計說。
  我低聲問她:“你是不是故意今天請我的?”
  她吃吃地笑出來:“自己都不知道習俗,還怪我!”
  夥計在旁問:“客官,要喝酒嗎?”
  “不要,上茶就好了。”她說。
  “今日喝冷茶不適宜,一定要酒。”夥計說。
  她看看我,點頭:“好,不過少來點,小孩子不能多喝。”
  誰----是小孩子?我詫異地看她理直氣壯的樣子,在心裏狠狠哼了一聲。
  
  畢竟是樊樓,上來的餅是千金碎香餅,撮高巧裝壇樣餅,還有乾炙滿天星含漿餅。我看見最後這個就沒了胃口,夥計還在說:“這是當今皇後郭家傳出的新法,不是以前的做法。”
  她含笑看著我,我把頭轉向一邊去了。
  聽到旁邊一陣喧鬧。
  我剛好在板壁邊,就把耳朵貼上去,對她笑道:“有人發酒瘋。”
  那邊隱隱有人叫:“誰……誰說太後了?我說李順容……”
  “少喝點!大哥!”酒杯落地的聲音。
  我聽出那是承壽的聲音。那麽大哥是承慶了。
  “她死了……官家到現在也不知道真相,你說太後厲不厲害?皇上年紀長了,識時務的都知道以後是他的天下,可……太後的勢力……根……根深蒂固……你說,他要知道了這事,不又是一片風浪?我們……要怎麽混下去?哪邊是活路?”
  議論個什麽真相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的事多了。我本想一笑置之,旁邊卻還在說:“大約封個什麽妃就完了吧……官家也真可憐。承慶,你給我少講點話。”聽聲音是他們的五叔德文。
  我詫異地放下酒。李順容關他們什麽事?為什麽要在這裏討論我可憐?
  她問:“怎麽了?”
  我隨口說:“沒什麽,守陵的李宸妃去世了。”
  她“啊”了一聲,用異樣的神情看著我,遲疑地問:“李宸妃?”
  “對啊。你也知道?”我奇怪地問。
  她看了我良久,說:“沒有……”
  我皺起眉看她。
  她低頭撕了一塊餅,心不在焉地慢慢嚼了幾口,卻出了神。
  “到底什麽事?”我忍不住問,“我和李宸妃,會有什麽事情連你們那裏的人都知道?她生前也沒有什麽大事,現在已經死了,也不可能再發生什麽了吧?為什麽我不知道就是我可憐?”
  她默默地看著我,並不說話。
  “是早前父皇朝的秘密嗎?……後宮女子的事,大不了就是為自己爭寵,她唯一的女兒不是已經死了嗎?”我支在桌上和她說到這裏時,她的眼睛裏突然有了一點異樣的濕光。
  我問:“難道她還有孩子嗎?”
  她站起來,伸手摸摸我的頭發,象以前一樣,然後說:“對,她有個好孩子。”
  “沒長大吧?”我問。
  “長大了。”她歎了一口氣,放開我,把臉轉向下麵熙熙攘攘的人群。
  我茫然地看著她,打了個冷戰。
  好象有什麽東西要來臨。
  “那個孩子……是……”  
  她終於悲憫地看我,說:“你現在去的話,大約還能見到她的遺容……她是你母親。”
  
  嵩山之北為陰,黃河以南也為陰,夾在中間,鞏義是龍脈之地。
  從開封連夜離開。大約我是任性。隨便了,反正他們要亂就讓他們去好了。
  我們雇的馬車越近嵩山,我心裏越害怕。到後來,隨著車子的顛簸在黑暗中一路戰抖。
  她似乎知道了我很冷,伸手來握住我的手,攏在自己的雙掌心中。在失了一切的漆黑裏,天空沒有星月,隻有風聲荒涼。道上的樹枝橫斜,打在馬車竹編的車身上,戰栗咬牙一樣的喀噠聲。在車窗邊,偶爾經過野店或城鎮的燈火一閃,我刹那間看到自己把她的手抓得泛白,一點血色也沒有。
  我們什麽也沒有說,一直沉默中。隻有我在黑暗裏,慢慢地淚水流了滿麵。
  窗外天色漸漸亮起來,蒙蒙地可以影出她的輪廓,看到她用了安靜的眼睛看著我。
  於是周圍的風聲全都退到千裏之外。
  太室山主峰峻極峰東側是萬歲峰,西側是臥龍峰,兩峰對峙,猶如永定陵的兩個門闕。
  我們下車,遙遙望到神道最前端的華表,象和馴象人,隨後是瑞禽瑞獸,往下是馬和控馬官,再往下,是手捧寶物的客使,共三對,是參加先帝葬禮的鄰國客使模樣,客使的後麵,是武將文官,按朝拜順序排列。再向後,是鎮陵將軍,頭戴盔甲、手持斧鉞。
  
  這長長的一條路,走得我幾乎窒息。幸好她一直都在我身邊,一直都握著我的手。我像溺水時抓緊一根稻草一樣,抓著她的手。
  與我十三歲時一模一樣的手。
  守陵的山陵使驗看了我的令信,放我們進去了。
  打開平時緊鎖的神門,荒涼的一片黃土地,站立四個內侍石像,地下是父皇的陵寢地宮。圍繞地宮四周的是陵墓宮城的神牆,神牆方正,四隅有角闕。
  父皇在這裏十年,我卻到現在才知道他安息之地的樣子。
  我跪下,朝陵寢三跪九叩。
  她側身站在旁邊,等我結束,伸手扶我起來。
  到側殿,裏麵冷冷點著幾枝白燭,掛了白幡,敷衍一些果品。
  大約封誥還未到,所以還沒有妃子的禮儀。
  我腳步虛浮地踉蹌撲到梓宮邊,去推那蓋,卻推不開。
  旁邊的守陵使看我許久,不很願意地問:“幹什麽?宮裏還要驗屍不成?李順容真的死了。”
  她給他們塞了點銀子,他們才下去了。
  她拿旁邊的燭台尖端把蓋子撬高一點,我用力把棺蓋抬起,靈堂幽暗,她拿了隻蠟燭,舉在手上。 
  我就著那些亂跳的燭火看自己的母親,多年前那個和我一樣無聲流淚的人,走的時候一眼也不多看我的人,在這裏無聲無息地耗盡了所有的人生,什麽也沒能說出來。
  她無疑是漂亮的,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已經去世,她的雙眉呈微微下垂的樣子,下巴上,左靨有小小一點酒窩,與那不展的眉毛在一起,說不出的奇怪。
  不知她是在歡喜還是在悲哀。
  我小時候的記憶,從來沒有她。
  父皇那些嬪妃,花一樣簇擁,她身份低下,我似乎沒有見過她。也許她一直都在,可從來都是沉默地,規矩的,連一支巧妝宮花都怕逾越,所以我從未在大群鮮豔裏看到她?
  她若永遠都是一個在人群中沉默寡言的女子,她的孩子要怎麽發現她?
  她的人生,為何會是這樣?
  她伸手覆在我的手上,說:“罷了吧。”
  是,看再久又有何用?
  我與她一起將棺蓋蓋上,聲音一落,我的母親就沉到黑暗裏去。
  我的心也似乎被蓋在了黑暗裏。
  出了嵩山,那馬車在等我們。我們上去,坐在裏麵,相對無言。
  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一路上荒草間奠紙亂飛,處處野墳頭都頂著黃表紙,那紙在風裏簌簌抖動,顯得那些墳墓比平時還要淒涼得多。
  隻有幾樹桃李花偶爾在幽暗山色中明滅一下。
  那鮮亮的顏色讓我心裏大慟。
  “你的家裏,是怎麽樣的?”
  她輕聲說:“我父母親都是普通人。”
  想必你比我幸福很多。我用力掐住自己的手心,不讓自己虛弱下來。
  “我在媽媽肚子裏的時候,媽媽知道是雙胞胎,就給我取名叫艾憫……你知道是什麽意思嗎?”她拉過我的手,在我的手心裏寫下自己的名字。
  艾憫,這名字生生寫到我心脈裏去。
  “是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的意思?”
  “不是。我媽說,天下熙攘,皆為名利。我們是俗人,所以姐姐是艾茗,妹妹是艾莉。”她淡淡地說。
  我木然說:“原來你有個雙胞胎妹妹。”
  “沒有。”她低聲說道,“妹妹未曾出世就沒了,因為我和她在母親肚子裏爭營養,她輸了。”
  我們靜默良久,聽著那馬蹄聲起落。
  她緩緩說:“所以,我現在每一刻都想,無論這人生是悲是喜,都是上天的寵兒才能擁有的。不是幸運兒,得不到這些。”
  我也不知道如何說,隻能默然。
  她低聲安慰我說:“你現在先別想以後的事情吧,先想想等會與太後見麵時要說的話。”
  我想一想近的事情,那些搖搖欲墜的不安定,卻撲下來湮沒了我。
  “我明日早朝就要親口宣布封我母親為宸妃,麵對那些知道這事情的人……我該用什麽表情去講?他們要是可憐我,我怎麽辦?”我虛弱地問她,眼淚就掉了下來。
  她也不知道。
  我們茫然無措地在這搖晃的車上,不知道這路該到哪裏去。
  我不想回去,不想再看見那些大臣,母後,身邊的所有人。我不願意再回到那個冰冷的地方去。
  “我本來……還在想,我是母後唯一的親生孩子,她和自己的兒子爭什麽呢……可是,原來我不是……我和其他人一樣,都是與母後沒有瓜葛的人……我以後若不學著與母後相爭,我也許……就是章懷太子……是前朝中宗李顯,是睿宗李旦……我什麽都不知道,我要怎麽學會和母後抗禮?”也不知怎麽整合句子,就破碎一樣地對她講。在這天下再沒有人可以相處,隻有你,一定要在我身邊。
  “要不你帶我去你那個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我幫你養蘭花,我們在一起,好不好?”我腦子一片滾燙混亂,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就拉著她的衣袖哀求她。
  她的眼淚一下湧了出來,伸手摟住我的肩,低聲說:“你難道真是個小孩子?……你哪裏逃得掉?你可要逃到哪裏?”
  她在我耳邊輕聲說:“你是正統的皇帝,擁戴者自然有正理,何況你的母後在朝中掌權多年,免不了結下諸多反對者,你已經長大,她不會是你的對手。你放心。”
  我抱緊她,氣息急促地抽噎了好久。外麵的喧嘩過了又來,不知道經過幾個城鎮。那些眼淚全都滲到她的衣服裏去,濕了肩頭一大塊。
  然後,才聞到那些白蘭花的香氣,那纏綿悱惻,暗夜的雪色竹影。那湘妃短簫裏顆顆滴落的聲律。
  
  到後來我困極了,不知不覺睡著。原來無論如何,人總是要睡覺的。
  醒來發現自己趴在她的膝上,我抬頭看她,她眼上重重黑影,溫聲說:“到了京城了。”
  我掀起簾子看這滿城繁華,寶馬香車,禦溝流水,一街花開。
  良久,詫異地想,我剛才怎麽會想要遠離它而去?
  這是我的,我也隻有在這裏,才看得到天下。
  我這才痛恨起自己剛才的懦弱。
  下車時,她摔在我的身上。我想起自己在她的膝上睡了很久,忙去扶她。
  “沒有關係,馬上就好了。”她淡淡地說,把手抽回去了。
  我呆了會,然後送她回去。她關門時,關懷地看了我許久,然後說:“就當作,什麽也不知道吧。”
  我木然點頭。
  
  回去宮裏,照例先向母後告安。
  去時崇徽殿裏滿是內侍候著,看見我進去了,所有宮人都舒了一口氣。
  母後站起來把我拉去身邊,仔細地端詳我全身,見我安然無恙,才問:“皇上這是怎麽說?”
  我扶她在床上坐下,仔細地解釋:“昨日寒食,看街上人都在備香燭冥紙,孩兒突然想父皇了……本想要內侍省準備,但浩浩蕩蕩怕又忙亂一個月不能成行,還要爭辯禮與非禮。孩兒想也就是兩天的事情,自己就走了,實在是想要行人子之當為。卻讓母後受驚,孩兒知道這次任性,以後斷然不敢了。”
  母後抓著我的手,輕輕拍了兩下,說:“母後還怪你孝心?隻是這伯方一定要狠狠罰他!”
  “孩兒現在長大了,伯方哪裏追得上?”我笑道。
  再敷衍了幾句,退了出來。
  一人去外宮城殿前司,殿前司都指揮使李灼跪下覲見。
  我也沒有什麽事情和他說,叫他起來,然後坐在椅子上喝茶。這茶極濃,我皺了下眉看他,發現他也在偷偷看我,與我目光一對上,馬上就縮回去。
  我正色問:“李愛卿多大了?”
  “三十四。”他忙說。
  “春秋正盛啊。”我感歎,“以後前途大好。”
  “臣惟願誓死效忠皇上!”他忙說。
  又是陳詞濫調。
  我端詳他,濃眉厚唇,臉廓四方,五官端正。果然是不會說話的相貌。
  我假裝漫不經心地喝茶:“朕聽說你當年的恩師,是周懷政?”
  他點頭:“是。”
  我感歎道:“他當年是為朕而死。”
  他偷眼看我。我不想給這個人這樣覷著,站起來,說:“母後近日身體不適,朕怕是她思念先皇所至。這幾日殿前司、內侍省若有自山陵來給母後急報,你記得先呈到皇儀殿。”
  他猶豫了一下,說:“是。”
  
  回去後宣了王隨來,問了他那武後臨朝圖的事情。
  “眉目已有些……但臣……”他故意猶豫,我揮手讓伯方退下。
  “方仲弓受了點刑,已供出授意人是……皇太後的從兄龔美之子從德。”
  我終於淡然一笑,想必王隨也相當得意,唇角亦是上揚。
  這豈不是,最好的結果?
  他要退下時,我叫住他,吩咐道:“殿前司都指揮使李灼,派個信得過的人看著他行蹤。”
  “遵旨。”
  
  第二天上朝,伯方宣讀封誥。
  進封李順容為宸妃。然後告之群臣死訊。
  我一直抬頭盯著橫梁上的龍,像十三歲時一樣,數龍的鱗片。
  心頭居然一片平靜。
  無論這人生是悲是喜,都是上天的眷顧你,你才能擁有的。
  回到皇儀殿,李灼送了一封山陵密信,馬上就退走。
  他昨日去找了方孝恩。方孝恩後來告訴我說:“臣告訴他,自古以來,未曾見過輔助閨闈的被稱為忠義。”
  看來這個人不是不懂進退。
  我拆開看,果然是報告清明時的事情。我交到皇儀殿學士手裏,讓他仿筆跡重寫一封。
  “就說,唯祭拜陵寢,哀哭欲絕,依依而去。”
  
  那之後我一直都在宮裏,忙著政事,直到四月時,在皇後宮裏看到一盆蘭花。
  青宜向我介紹說:“據說是叫綠珠素,花姿如同綠珠墜樓時裙裾翻卷,臨風漫展。”
  她難道不知道自己是皇後?宮裏養這樣的花,真是不祥。
  我問:“是宮外來的罷?”
  “京城最有名的花匠,是個女子。真是世風日下,拋頭露麵地與人議價買賣。不過花倒是最好的。”
  這樣,那就是她了。
  突然很想看見她。
  在這個四月的天氣裏,就象一陣驚雷打地我刹那念頭翻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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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於仁宗的身世問題:依宋史載,仁宗的身世當時並不是個秘密,隻是仁宗不知道,其他宗室、後宮知道的人很多,其實等於是一般的身份地位卑微的妃子將兒子過給身份較高的嬪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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芒種(一)
蔡河邊,四月的垂柳煙一樣。
  剛走到這邊橋頭,就看見有人在她家院外,伸手輕輕敲著門。
  趙從湛。
  開門的人正是她,看見趙從湛,微微一怔,然後馬上微笑出來,請他進去了。
  我在河對岸的柳樹垂絲裏愣了好久,眼前的幽綠陰蒙蒙地籠罩了我一身。
  他們居然還是在一起的。
  
  徘徊在安福巷,明知道她就在一牆之隔,可是,不能進去。也不知道他們在做什麽。
  不知站了多久,旁邊有兩個女子相攜快步走過,低聲在那裏商量說:“今日花神廟裏人一定很多,全京城女子可都要去那裏送花歸的。我們等下午再去吧,或許人能少一點。”
  原來今日芒種。
  春歸時節。
  
  我去旁邊鋪子中揀了個用青柳枝編的小轎馬,過橋來輕扣她家小門。
  那仆婦看見我,詫異地說:“你剛好來遲一步,姑娘出門去了。”
  我忙問:“去哪裏?”
  “那我怎麽知道?”她皺眉看著我。
  我想一定是往花神廟去了,便往城南一路跑去。
  芒種天氣,滿街都是迎送花神惜春歸的貢花,擺在窗口門前。
  女子全都穿淺淡顏色的紗衣,粉紅,淺紫,淡綠,湖藍,鵝黃,緲青,月白。樹上枝頭掛著花枝柳條編織的物事,鳥雀幹戈,件件都是輕巧精細,在枝頭隨風擺動。
  在萬千嬌嫩的顏色中,遠遠看到她在人群中與趙從湛前後跟隨,她穿了淡黃衫兒,夏天衣料輕薄,似乎要被微風送上天空去。裙角在風裏起伏,初綻的一朵淩霄花。
  我遠遠尾隨著她,看她在前麵慢慢地走著。沿著禦街一路行去,花樹紅紫,她在紛飛的落瓣中,如雲般嫋娜纖細。
  淡淡遠遠。
  
  走走停停,禦街一直南去,過州橋,前麵是王樓山洞梅花包子、李家香鋪、曹婆婆肉餅、李四分茶。
  他們進的是曹婆婆肉餅,店麵不大,現在還未到中午,客人寥落。離店還很遠,就已經聞到餅在烘爐裏麵的香氣。
  她大約很喜歡這裏的餅,一到這裏,臉上就露出了恍恍惚惚的微笑。
  店主人卻不是婆婆,而是個老公公,在人群中一看見他們,馬上叫出來:“小乙,三個肉餅,紫尖蒙茶,再加小四碟。”
  斜對麵的李四分茶鋪,店裏人正在弄漏影春,用鏤紙貼盞,糝茶而去紙,做為花身。再用荔肉為葉,鬆實,鴨腳等為蕊,用沸湯點攪。
  我隨便在漏影春旁邊漫不經心地站著,隻偷眼注意他們。
  
  那老人給他們上了東西後問:“兩位有日子沒到我這裏來了,是到哪裏去?”
  她淡淡抿了口茶,低聲說:“到江南去了,這麽久才回來。”
  趙從湛在旁邊也不說話,隻微笑著看她。
  我也端起那漏影春喝了一口,氣味苦澀。漏影春本就是看的,不應該拿來喝。
  那個老人見沒有什麽客人,幹脆就坐在他們旁邊問:“去了江南了?現在少爺是在那裏做事嗎?”
  她點點頭,輕聲說:“嗯,現在我們住在江南,三兩間小舍,我種蘭花,他清閑下來隻是寫點詩而已。”她隨口說著謊,嘴角微微上揚,注視著趙從湛,竟似看見自己與趙從湛的未來一般。
  “姑娘可要擔心富貴閑人,連官家都要妒忌啊。”那老人開玩笑道。
  趙從湛低頭幫她用筷子把肉餅撕開,默然,良久,說:“是啊,可要擔心像場夢。”
  
  我把臉側過去看外麵的車水馬龍,人群喧囂。
  盯著看久了,眼前一片模糊。
  他們坐了小半個時辰,再也沒有說話。
  我也一直看著外麵。  到她離開,我也沒能夠動一下。
  直到她走遠,我也慢慢站起來,假裝不經意問那老人:“剛剛那位姑娘,和那姓趙的公子,常常來這裏?”   “以前常來。公子認識他們?”他放下手裏鏟子問。
  我‘嗯’了一聲,然後問:“他們關係不錯吧?”
  “不用說了,年紀輕輕的,當然是分不開的情意。”那老人笑道,“真是羨煞旁人啊。”
  我想到她剛才夢中一樣的恍惚笑容,心裏突然發了狠,說:“這兩個人在一起,就跟神仙眷侶似的。”  “有情人終成眷屬,以後也是佳話一段啊。”那老人笑道。
  
  花神廟裏,全是女子,桃李濃華,鶯燕啼囀。
  我去正殿把那青柳枝轎馬供在花神像前麵,今天的花神居然鳳冠霞帔,我平時看慣的衣著,穿在這神像上說不出的俗氣。
  前前後後,正殿偏殿都找遍了,各色女子擦肩而過,單單沒有她。
  不知道在哪裏?
  看見我在那裏到處尋找,那些女子也未免用團扇半遮了容顏,悄悄看著我議論。等我轉頭去看她,卻又忙羞怯地轉身,露出含笑的雙眼。
  隻是這麽多的瞳眸,沒有我熟悉的狐狸般那一雙。
  直等跑到後院的竹林邊,一縷幽咽的笛聲,穿過喧嘩鑽入耳中。
  一曲醉花蔭。纏綿悱惻。
  我知道是誰的笛。大唐的寧王紫玉笛,大宋的趙從湛。
  她與趙從湛隔了一丈左右,坐在青石上,默默用了自己的眼睛去看他。
  他們的身邊一片融冶,一切都平緩地流淌向身後。
  我盯著她的眼神,濕潤潤的,那眼睛裏有糾纏紛亂的鶯聲暗囀,春雨繁花。
  她卻從未用這樣的眼睛看過我。
  我擁有的,隻是那撫慰樣的,象那年她塞給我的糖一樣,漂亮,甜蜜,卻從來未曾有過這樣的剪不斷,理還亂。  我在她的眼裏,其實就是她可以漫不經心對付的小弟弟。
  原來始終隻有我一個人獨自在自言自語,卻以為我已經實實在在地得到。
  可我得到的是什麽?
  他們的乾坤,煙雲流轉,而我站在一個花窗後,就如站在九重天外。
  我什麽都得不到。
  就如我十三歲時從被窩裏狂奔出來,在那些鏤骨的寒風裏等待她。眼看著天色亮起,才發現所有都是無能為力。
  無能為力。  我把頭靠在牆上,仔細想了一想。
  我最艱難的時候,一直都是她陪在我的身邊,一直都是。我在這天下再沒有人可以相處,隻有她,一定要在我身邊。
  她如果離開了,我要怎麽活下去?
  她要離開我,我可怎麽辦?
  我在暗地思緒亂滾,煎熬好久,才突然想到一事。
  低頭默然冷笑了出來。
  趙從湛,你被迫娶了太後從兄龔美的女兒,可真是不幸。
  回到廣聖宮裏,母後在衝和殿等我。
  她委婉地說:“皇上近日出宮實在頻繁,以後宜少減。”
  “有母後在,孩兒清閑無憂,所以出宮消磨時光了。”我笑道。
  其實我有兩個月沒有出去了。母後居然說了這樣拙劣的客套話。
  母後點頭,默然說:“養蘭花是雅事,也好。”
  我倒是一點也不意外。母後知道我在在哪裏,做什麽,是理所當然的。她大約以為我還是被蛇精迷惑著,卻沒有說什麽,大約母後也在忙自己的事吧。
  暮靄奉茶上來。  
  “皇上對昨日的事怎麽看?”母後心緒不寧,我早看出來。不過不想詢問,果然關心則亂,她自己就忙著問了。
  “什麽事?”我隻做不知。
  母後微皺了下眉,把氣息壓平了,緩緩說:“母後當年父母雙亡,孤苦無依,全仗了我兄長收留。母後一輩子就是他給的造化。”
  我這才點了頭,問:“原來母後說的是昨日禦史曹脩古、楊偕、郭勸和段少連四人聯名上書請徹查劉從德之罪的事?”
  “從德是你舅舅的親生兒子,皇上可稍微為他講一句話。”
  我也點頭:“一張圖,又不是什麽大事,禦史小題大做。”
  母後似乎放了心,問:“皇上的意思呢?”
  “今年三月戊子,不是剛剛頒了《天聖編敕》嗎?要禦史們講什麽話?按律法來就好了。”
  母後驀然站起來,廣袖掃到茶幾上,那些茶水濺了一地。
  我慢慢地伸手擦去下巴上濺到的一點冰涼。
  “皇上是不是忘了,當年從德和你鬥蟋蟀時,兩個人趴在草地上,從德怕皇上龍袍髒了,特特把自己的袍子解下來墊在皇上膝蓋下?”
  我微微冷笑:“這麽說,母後認為,凡宮裏和皇兒鬥過蟋蟀的內侍,將來都可赦萬死之罪?”
  母後瞪著我,卻什麽也說不出來,我覺得自己的態度太過激了,忙放低聲音:
  “皇兒也是迫不得已,明日在朝堂上,母後自己酌定吧。”
  母後惱怒極了,把袍袖一拂,悶悶地吐了好長一口氣,然後轉頭看我,那眉目裏蒙上不盡的悲哀。她輕輕走到我身邊,伸手扶住我的肩,低聲道:“受益,你舅舅是母後唯一的親人了。貧賤人家都能和美團圓,為何我們皇家倒要這樣?”
  母後的聲音,溫柔就如我還未成人時,她與楊淑妃一起在我睡著後絮絮地低聲談論我將來會長怎麽樣、會有多高、會很聰明。
  我年少時,很喜歡偷聽母後這樣的說話。
  我想到以前母後對我的好,不由就軟了下來,說:“既然母後這樣說,我就不追究了,反正也是自家人。隻是母後要妥善安撫臣下才好,切莫讓他們說母後找個無關緊要的人敷衍了事。”
  她露出淡淡微笑:“我自然知道要如何追究責任的。皇上放心。”  
  我送母後出去,看她在大安輦上,隔簾隱約卻掩飾不住的得意神情。
  母後還以為,是她在左右我呢。
  回身進廣聖宮裏,居然像個小孩子一樣一口氣跨上三級台階。

芒種(二)
芒種,春歸去。
  京城處處在餞別花神,連宮裏都滿是繡線彩帶,牽扯在花樹上,風偶一來去,花瓣繡帶隨風飄搖漫卷,生生顯出一個錦繡世界來。
  宮女們換上春末夏初的絳紗衣,淺淡的紅紫黃,輕薄柔軟。群聚在花下用細柳枝編車馬,送青娥歸去。
  似乎天下除了桃李招展的香甜氣息,其他再沒別的。
  我坐在後苑看張清遠打秋千,那層層疊疊的紗衣飄成雲霞,一派綺麗。小榭臨水,波光瀲灩,她的衣袂飛動,恍若神仙一樣。
  可惜我已經喜歡上了一隻狐狸,我再沒辦法喜歡上神仙。
  
  聽旁邊的宮女閑極無聊在說閑事。
  “就是那個宗室趙從湛大人啊!”張清遠身邊一個宮女搶著說,“京城裏的人常常議論他,成了笑料了呢。”
  我恰巧聽到,便問:“什麽笑料?說說看?”
  她見我都感興趣,越發眉飛色舞:“太後的侄女在家裏已經喜歡了別人。所以,據說她與趙大人成親當晚把趙大人鎖在了門外,三朝回家後更是一直住在娘家。據趙家下人說,兩人可算連麵都沒見過。為此趙大人已經成京城的笑話了,還是不敢去接妻子回家。”周圍的女子都大笑出來。
  我冷笑了下,皺起眉。全京城的笑話,這麽說,大約她也是知道的?
  
  第二天天氣很熱,沒有朝事,看完了各部的折子,在幾個重要的折子上寫了請母後斟酌,讓伯方派人送到母後的崇徽殿去複批。
  宮人送上冰鎮湯飲,我叫她們不用再弄,去直接取冰來。
  帶了冰去安福巷給她,她正在槐陰裏打著白團扇乘涼。
  看見冰很開心,說:“剛好我也很熱,替你做刨冰吧!”
  她拿了煮好的赤紅豆來,指點我把冰打成碎塊。然後攪拌在一起,澆上稀蜂蜜。一人一碗,坐在樹陰下的石桌邊慢慢吃。
  冰冰涼涼的。我並不喜歡冷的東西,何況現在才四月。
  “你沒吃過這樣的東西吧?”她很期待地看我。
  我向她微笑:“大內也有人做這樣的東西,把冰打得極碎,撒上糖,加上果子水,然後把碗浮在加入硝石的水中,裏麵的東西和水就能凍成細軟的碎冰。母後喜歡用遼人的乳酪和果子攪碎,味道很好……”
  她啊了一聲,說:“你們居然已經有冰淇淋吃了?”
  “什麽冰淇淋啊?”我問。
  她把眼睛一轉,笑了:“沒什麽……好吃嗎?”
  我說:“還是你做的最好吃。”
  因為是她親手替我做的,所以我想這就是天下最好的東西了。
  她嫣然一笑,和我一起坐在樹陰下,我看她額上都是細汗,拿旁邊的團扇輕輕替她扇涼風。
  在這裏安安靜靜的,什麽喧囂都沒有。
  那些細碎的光影在槐樹的葉間細細地篩下來,就象一條條用光芒編織成的細線,隨著風的流動而在她的臉上慢慢地展轉,年歲似乎就這樣過去了。
  那些槐花輕飄極了,無風自墜的時候,象在空中慢慢劃著曲線盤旋下來。
  在這樣的下午,無聲無息。
  替她打著扇,專注地看著她的側麵。
  我隻要時間永遠在這一刻,讓我聽著她的細微呼吸,就此老去。
  她在自己的額頭上拭汗,眯起眼睛靠近我的扇子,卻沒防那嫣紅的唇就在我一低頭就可及的地方。
  她渾然不覺,卻把自己的頭擱在我的肩旁的樹幹上,顫著睫毛說:“小弟弟,我好睏哦,果然是春天。”
  暮春,初夏。
  她就在我的旁邊。
  我屏住呼吸,慢慢低頭要去吻她。
  那柔軟的唇,在我似觸非觸間突然就轉開了,她似乎全然不知道我剛才想要做什麽,去旁邊拈了一朵落花仔細地看。
  我也隻好默然著。
  她卻突然提起趙從湛說:“我昨日去花神廟,剛好遇見了從湛。他給我吹了醉花陰的曲子。”
  我全身一僵,明知道她在說謊,也不戳穿,故意說:“我聽說他和妻子感情不好啊。”
  我想聽聽她說些更深的東西,但是她卻隻是怔怔地說:“真沒想到,他的妻子已經有喜歡的人了,現在就等一年半載後,他與妻子寫休書各自分開了。”
  “他們已經在商量分開的事情了?”我愕然。
  “假若是他妻子主動要離開的話,太後必然也不會對他家怎麽樣。”她緩緩說,我在旁邊沉默許久,心亂如麻。
  她又說:“但假若他是別人的丈夫,我必定是不會與他在一起的,我不可能和另一個女人分享丈夫。”
  我心裏暗暗有點放下心,她回頭來看我,卻對我笑了一笑,說:“小弟弟,就象你一樣。”
  
  我。
  我才想到,自己的皇後與妃子。
  愣了許久,聽到她低聲說:“我不知道要去哪裏找一個隻娶我的人?在你們這裏,也許所有人都是不了解我的人……大約我必須回去才能找得到。”
  一個隻娶她的人。
  心情突然沉到深淵裏,也許是因為我知道,隻有這一件,我永遠也做不到。
  她淡淡搖頭,想說什麽,最後出口的卻隻是一句:“你哪裏知道……”
  是,我哪裏知道他們的相處?
  我比之趙從湛,永遠是少了從前。
  他們擁有的從前是我完全無能為力的,空缺的時間。
 可現在,我希望她能忘掉從前,重新開始。
  我默然地抬手捏住她的手腕,纖細,肌膚柔軟。
  終於鼓起勇氣,輕聲在她耳邊問:“你要回去之前……我能不能問一個,隻有你們那裏的人才知道的問題?”
  她看了我一眼,問:“什麽事?可不能是大事哦,不然我不能說的。”
  我聽到自己的血脈,在胸口流動的速度,仿佛萬千雲氣呼嘯湧動。幾乎有點發抖,恐懼於還未知的命運。
  我把她的手展開,在她的手心裏慢慢寫了兩個字。
  艾憫。
  這兩個字,上次她寫給我,幾乎銘刻進了我的生命裏。
  我不知道這一次,我能不能寫到她的心裏去?   
  “我想要這個人,永遠在我身邊……這個願望,我最後有沒有實現?”
  這短短的刹那,我等待她的答案,卻似耗盡我所有天真那樣漫長。
  她把手輕輕縮了回去,低著頭看自己的掌心,頭發遮住了她的臉,所以她的神情,滴水不漏。
  然後她抬頭,我看到她清清楚楚地向我綻開安靜澄澈的笑容,象那些蘭花在靜夜裏幾乎冰冷地悄無聲息綻放。我所有的用心,就象在沒有盡頭的深井中,下沉,下沉。
  直到再也沒有影跡,然後,不知道消失在了哪個彼方,再不出現。
  她對我淡淡微笑,說:“這件事不會有記載的。而且姐姐想要回家了。”
  我居然也沒有多少悲喜,其實我早應知道的。
  隻是那些步天台的風,此時又瘋狂撲來,好似嘩啦一聲,整個天空眼睜睜看著就傾瀉了下來。
  然後我才感覺到了切膚之痛。  
  她真是容易,輕輕一句就抹殺了我所有用心。
  這四月的天氣融合,槐花一直落在我的發上,衣上,沒有一點聲息。
  靜靜開了,又靜靜落了。
  除了我,沒人知道怎樣一個春天結束。
  她扶著我的肩,問我:“還要刨冰嗎?”
  她竟如什麽都沒發生。
  我搖頭。
  她就站起來,徑直向門口走去,低聲問門口那人:“幹嗎到這裏了卻不進來?”
  是趙從湛。
  趙從湛這才走了進來,向我見禮。
  “免了吧,反正是在宮外。”我木然說。
  她則在旁邊問:“什麽事情?”
  趙從湛淡淡說道:“來向艾憫姑娘辭行。我要離開京城了。”
  她詫異地問:“去哪裏?”
  “愛州。我去任長住客使。”趙從湛的臉上倒是沒什麽哀愁。
  她吸了口冷氣,一半向他,一半向我質問:“為何突然之間讓你到那麽遠的地方就任官?”
  趙從湛不敢開口,我在旁邊若無其事地說:“大理寺查得劉從德慫恿太後立朝一案,幕後挑唆人是他。其實這個不過是朝廷裏慣用的轉嫁法罷了。隻是太後既然這樣說了,誰敢說個不字?”
  她瞄了眼我輕描淡寫的樣子,問趙從湛:“難道就這樣了結了嗎?”
  他點點頭,卻似並不放在心上,說:“幸虧因為是宗室,得皇上予我以特宥,不然是殺頭的罪名。”
  她停了停,終於緩緩問:“你要帶……妻子去吧?”
  趙從湛卻搖了搖頭,微笑了出來,說:“不,她回娘家了,向我要了休書。”
  我驚駭地一下子站了起來,他們卻根本沒注意到我。她撲上前問:“怎麽回事?”
  “愛州是邊遠之地,何苦讓毫無瓜葛的人去一起受苦?何況她與林家少爺本是兩情相悅,是我耽誤了她。”
  他居然不說那個在他艱難時拋棄他的女子一句不是。我覺得心裏隱隱有點愧疚,但又想,這與我何幹?全是母後的意思罷了。
  她默然好久,突然回頭朝我微微一笑,說:“小弟弟,天氣這麽熱,你幫我們去弄點冰好不好?姐姐剛才教你做的。”
  她居然支使我。
  我知道她要讓我離開。所以站起來,就走到裏麵去了。
  她對我,原來冷淡到如此。真是殘忍。
  走到蘭花的架子後時,一回頭看他們,我的麵前正是大盆的大花蕙蘭,煙灰紫的豐濃花朵,花瓣濃豔如凝露般。
  隔著蘭花密密挨擠的淺綠花葉,我冷冷地聽她咬著他耳朵說:“我和你一起去愛州。”
  “我們約好的是江南,可不是青唐那樣的地方,據說剛去那裏的人總要被太陽曬脫三層皮。”
  “你被妻子拋棄了,又得了個永世沒法翻身的苦寒官職,你以為除了我還有誰要你?我早就想去西藏了,你可不要阻撓我的夢想!”她抓著他的手搖晃,像小孩在撒嬌一般。
  趙從湛隻好縱容地抱著她的肩,說:“那好,一起去。”
  明明是無奈的口氣,可是卻是滿滿的幸福。
  我看她無比自然地伸手抱住趙從湛,將唇迎上去,親吻他。
  我站在悄無聲息的角落裏,看剛剛離我不過咫尺,而我無法觸碰的,就在我麵前驚心動魄地輾轉纏綿。
  原來我的心思,就是這樣的結果。
  命中注定。
 他們顯然一點也不在乎我什麽時候出來。
  我也不願意看見他們。讓我假裝什麽也不知道,我沒那麽厲害,做不到。
  我慢慢找了個地方坐下來,因為我已經站不住了。
  抬頭看這個四月天,天色藍得幾近琉璃的明亮。
  我所有與她經曆的一切,難道都是虛無的臨水照花?
  她若不是為我而安定停留在這裏,那她又為什麽要惹得我這般妄想?
  如果我們真的就是這樣,那麽命運又為何讓我們相遇,讓我白白空歡喜這一場。難道我得了這一場空歡喜,然後對自己說,結束了,記得要忘記,於是我就能忘記,當作一切根本就沒有來去?
  這人生予我的,就是一次曲終人散,這就是我與她的緣分?
  我沒有辦法承認,我所有的思量,最後就是這樣草草收場。我如何能承認?
  我喜歡了她十年,我怎能把所有就這樣放棄。
  我慢慢伸手去撫上自己的右臉頰,十年前的感覺仿佛歌聲隔了水而來,似斷還續飄渺稀落,那觸感已經太久遠,變得極細極柔,卻象傳說的情絲一樣,在十年前深深地由她的手指尖流淌出,紮進我的心脈裏,從此纏綿悱惻,無法抽身,不能觸碰,一碰便是血潮洶湧,疼痛萬分。
  上天既然選擇了她,讓她在那個時候出現在我身邊,那麽,上天一定知道,我比趙從湛,更需要她。  是的,趙從湛沒有她有什麽關係呢?而我沒有她,我沒辦法活下去。
  所以,她一定要是我的。
  我出去的時候,趙從湛也正好要離開了,隻是還在等我出來告別。
  “我也應該要回去了,不如一起吧。”我淡淡地說。
  她送我們到門口,笑道:“那我要回去收拾東西了,你們走好哦。”
  一路上我們都是沉默不語。
  到樊樓的時候我才轉頭問趙從湛:“何不上去坐坐?”
  很巧,剛好就是玉露桃那一間。
  坐在窗邊看樓下,東京的熙攘人群都在我的俯視之下。
  這樓實在高,讓我覺得很舒服。
  我開始喜歡這樣的感覺,與在步天台上看遙遠天邊的星辰不一樣,看別人在腳下,自然是讓人很快意的事情。
  趙從湛給我斟酒,是蘆花白。蕭瑟的名字。
  “在愛州要好好善待自己。”我與他對飲一杯,他誠惶誠恐地接受了。
  我們喝了那盞酒,窗外傳來一陣喧嘩。
  我往窗外看了一下,樓下那老人追著一個頑童在叫,似乎是想賴帳的。
  我想起往事,不由微微笑了出來,說道:“原來和朕當年一樣。”
  趙從湛自然很奇怪,在我後麵問:“皇上豈能混同這些市井小民?”
  我回頭看他。仿佛是第一次,我真正看了這個我侄子輩的人一眼。
  他的臉色與肌膚都是蒼白色,穿細麻的布衫,是已經洗了多次卻未顯舊相的柔軟料子,外麵的天色明亮,一下子看裏麵的黑暗,很奇怪地,瞳孔急劇收縮了下,眼前突然就一黑。
  過了一會,他那蒼白的額頭才在我麵前慢慢浮現,冰雪似的。
  這個人,像書裏所說的王謝家烏衣子弟。
  “你還記不記得多年前,開封府送來一個奇怪的錢?當時你還是翰林侍讀。”
  他了然:“是艾憫姑娘的吧?”
  “原來你知道了。”我點頭,說:“朕記得自己是十四歲,與她上元逃出來觀燈,在那個小攤子吃了圓子,卻兩個人都沒有錢……”
  想到那個上元,突然覺得自己的心口有些甜甜的東西微湧上來,那些花燈,那些煙花,那些在她臉上變幻的豔麗顏色,全都一一呈在眼前。
  “兩個人都沒有錢……她開玩笑說,貧賤夫妻百事哀……當時我沒有母後的允許不能出來,而她卻把我拐出來了……手牽手逃得飛快。”
  我沉溺在往事的溫柔餘光中,就像夕陽光芒迷醉,大片褪去真實的美麗金紫。
  趙從湛臉色暗了一暗,卻並沒有說什麽話。
  “那時,煙花引燃了火,向我撲下來,她什麽都沒有想就抱住了我,用自己的身體來保護我,好象這是最自然的事。可是我當時就想,假如我們有未來,我一定要一輩子對她好,就像她那天什麽都沒想就為我毫不畏懼一樣。我……在心裏發了誓。”
  我們沉默好久,在下麵遙遠的人來人往中,我們當年的一切已經煙消雲散。
  趙從湛低聲問:“皇上為何對臣說這些呢?”
  我直視他的眼,逼問:“你是要和她一起去愛州嗎?”
  “是。”他輕聲回答,卻沒有遲疑。
  我近乎殘忍地微笑,問:“你當年,不是已經放棄她了嗎?我十四歲的時候,她在天牢裏。她原諒了你,我沒有原諒。”
  “所以,我勸你不要和她一起去。”
  他默然地抬頭看我,看我臉上嘲譏的微笑,然後眼裏卻突然有了冰涼的寒意。“皇上是覺得自己比較偉大吧?”趙從湛的聲音居然尖銳極了。
  從來未見過溫厚的趙從湛這樣的表情,我未免心裏有點不適。
  他卻沒有裝出一時失言的樣子,壓低了聲音繼續說:“什麽負擔都沒有,那些不知道家人與自己的未來在哪裏的恐慌,自然是不用理會。隻因為你的一句話,你的家人以後就要受這個朝廷最強大權勢的仇視與打擊,皇上也當然是不用了解。我一家是處在怎麽樣的境地裏,我要怎麽權衡,要怎麽讓我的弟妹遠離哪怕最小的危險,皇上哪裏需要知道這些?”
  我默然,冷笑。
  “你覺得我們現在的一切都是拜誰所賜,又是誰讓我們變成這個樣子?”
  他盯著我,緩緩地問:“皇上?”
  我心裏有些東西慢慢地湧上來。
  我說不出自己什麽感覺,可是我想我大約是在難過。
  竟然在難過。
  聽到他的聲音,冰冰冷冷說:“明明我們已經告訴了皇上我們的婚事,可是皇上卻向皇太後舉了我……讓我去娶皇太後的侄女,皇上是如何想的?”
  原來他早已知道是我向母後進的言。大約母後一開始就告訴他了。
  我默然良久,然後微微冷笑了出來:“在這世上,第一個見到她的人是我,我十三歲的時候就喜歡上了她,你為什麽要出現?你為什麽出現?”
  他的眼睛在細密的睫毛後,暗暗盯著我。
  這讓他看上去又象是在怨恨我,又象是在可憐我。
  我厭惡這樣的感覺,把臉轉向了旁邊,丟下一句:“你放心一個人去愛州吧,我不會再理會你。”
  他似乎抽搐了一下嘴角,然後冷笑:“皇上此時開心了吧?我終究看明白了,原來人就是在需要的時候被人強迫著接受命運,不需要的時候作為擋箭牌替罪。人生大不了就是這樣……原來一切都是我妄想。”他低低地,無比詭異地看著我冷笑,“人生就是這樣了,我還以為終有一天我們會象夢想的一樣……我終會解脫,我和她在一起,過我們自己想要的人生,原來我一生就是這樣了,所有都是……癡人夢話。其實我此生已經再沒有什麽東西了……”
  我不願意再聽他這樣冷冷的嗓音,不成句的破碎語言。
  我渾身寒意,丟下一句:“你好自為之!”就匆匆打開門出去了。
  聽到他在後麵淡淡地說:“恐怕未必一切盡如你意……”
  
  我在街邊上怔怔地出了好一回神,心裏空空的,也不知道為什麽。
  好久,才聽到有人在我耳邊叫我:“小弟弟!”
  我轉頭看,果然是她。
  她笑吟吟地說:“我去從湛家有事哦,你一個人站在這裏發什麽呆啊?”
  我執起她的手,冷冰冰地說:“不用去他家了,我剛剛和他在上麵說了……”猶豫了一下,然後才發現自己無法出口,愣了好一會。
  她笑問:“你和他說了什麽?”
  那一回頭時趙從湛冰雪一樣的容顏突然又浮現在我的眼前。
  軒軒如朝霞舉。
  我心裏亂極了。我不知道對趙從湛吐露了我的心情會有什麽後果,她若知道了我做的事情,她會如何反應,而我又該怎麽辦?
  到最後,我斟酌著說:“你不用去他家了,我想……”
  隻聽到嘭的一聲巨響,打斷了我的說話。
  我們一起轉頭看離我們隻有三步之遙的地方。
  趙從湛靜靜地躺在那裏,在陽光下鮮亮得刺眼的紅色鮮血從他的身下慢慢地向我們流淌過來。就好象他伸出了血做的一隻手,緩緩地過來撫摸我們的腳。
  而他的神情無喜無憂,就好象他是躺在春天豔麗的大片花朵中安睡一樣。
  我這才想起,我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好自為之。
  當年太祖皇帝在燭影斧聲時,最後對太宗皇帝說的話。
  我到底是有意,還是無意說的?

芒種(三)
回去時宮裏安靜極了,隻剩了滿地花柳,幾樹繡帶。
  昨日芒種,今天,已經步入夏季了。
  天色已近傍晚,眼看著,一年的春事結束。
  獨自站在仙瑞池邊,看水麵風回,落花環聚,全都攏到那塊玲瓏石下。
  不知道要怎麽辦才好。
  我年少無知時,曾經想要留住她,結果她被打入大理寺牢內,獨自被囚,而我一個人在宮內根本無能為力。
  到現在,我再次想要留住她,可是,為何卻會逼得趙從湛死去?
  我從來沒有想過,會讓一個人因為我的任性而死去。
  我並沒有想要傷害別人。我隻不過想要得到自己需要的東西,可是沒想到,會是這樣。
  他自殺了,順便殺死了我與她記憶當中整整糾纏十年的耀眼燦爛與感傷,我知道我與她再也不會有美好而幹淨的未來。
  他說,怕你未必能如意。
  我不知道以後要怎麽去看她。
  趙從湛,你說得對,恐怕我不能如意。
  他是自小就在我身邊陪讀的人,比一般的皇戚都要接近我,內局予以詔葬,遣中使監護,官給其費,以表皇恩。並準於南熏門出。
  第二天輟朝一天,晚上,我去麓州侯府邸祭奠趙從湛。滿街的人都觀看禦駕,議論趙從湛的事情。對於剛犯大罪者受車駕臨奠各有看法。
  我下車,伯方待我進了靈堂,替我加上素衣。
  看見她在旁邊跪著,心裏微微難受。大約趙從湛家裏的人把她當作自己家的人了吧,所以讓她在這裏。
  去看了趙從湛的遺容,現在看來,倒沒了昨日那樣的安詳,整個臉的線條略顯僵硬。無語,拍了拍棺木,也不想在她麵前流眼淚,怕假惺惺。
  回到前堂,接過伯方奉上的香,插在香爐裏,心裏也居然什麽都沒有想。
  宣了諡號為“文靖”。趙家的人謝了恩,然後我示意他們下去,“讓朕在這裏暫懷一下哀思吧。”
  全部人喏喏退出。我低聲叫住她:“艾姑娘,朕想請問你一些事情。”
  趙從湛的弟妹都很驚訝,但是也不敢說什麽,留下了她。
  她漠然地看著趙從湛的靈位,沒有瞧我。
  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怎麽樣,心裏空空的。
  “你,是否還要回去?”良久才問了這麽一句。
  她點了下頭。
  幾乎絕望了,我還是要問:“你會為他留下來,為什麽……不能為我停留?”
  她輕輕地看了我一眼,什麽也不說。
  我早已知道,那是我的愛,即使全部流入溝渠,我也不能說她什麽。可是現在,因為她這輕輕的一眼,我突然恨極了她。
  是,我恨極了她。
  好像我就是毫無價值的,甚至不值得她花一個深一點的眼神來打發我,我理所當然地虛耗我的生命與思量,而對她不過是一個小弟弟的傾慕,她注定我這人生,一場空想。
  她並沒有理會我,在那裏顧自說:“我真想不到,原來是自作孽,我自作孽……”
  突然冷笑了出來,我毛骨悚然地聽她笑了很久,又變成了哀哭。那駭人的可怕聲音在靈堂裏隱隱回響,四麵八方都是她的聲音直刺入我的腦中,不知是哭是笑。我害怕極了,終於撲上去扼住了她的喉嚨,大聲叫道:“你停下!”
  她被我一撲,身體往後一仰就倒在地上。
  我勉強把身體在空中側了一下,但是她的頭雖然沒磕到,肩膀卻撞在了青磚地上。我來不及躲避,也倒在她身上。
  她卻似忘記了推開我,盯著我的臉,說:“真是想不到,我以為……我抓住了好機會,能讓你與皇太後相爭,後黨的人失勢,我與從湛就還有未來……沒想到……沒想到你與太後的事情,會第一個把他扯進去……我真是自作孽……”
  我呆了好久,才明白。
  聽到自己的叫聲,凶狠極了:“原來你告訴我的……我母親的事,都是假的……你是故意騙我,讓我和母後嫌隙!你……你……”
  我沒辦法說完整的話。
  她惡狠狠地盯著我,說:“就算李宸妃是你母親,我平白無故又有什麽必要告訴你?我何必閑著沒事陪你走那一趟?我沒想到你這麽好騙,我告訴了你,你就相信……你什麽皇帝!原來隻不過有個小孩子的判斷力!”
  原來……如此。
  我渾身寒透。
  都是騙我的。
  
  去永定陵那一夜,在失了一切的漆黑裏,她伸手來握住我的手,攏在自己的雙掌心中,那些溫暖是假的。那些白蘭花的香氣,那纏綿悱惻如暗夜的雪色竹影,那是假的。她拉過我的手,在我的手心裏生生寫到我心脈裏去的名字,艾憫,那也是假的。
  全都是。
  艾憫,我當然好騙,因為這個天下的所有人裏,我隻相信你一個。
  所有你的,我都心甘情願去沉迷其中。
  可你給了我這樣那樣的夢,用溫暖美麗來騙得我拿它們替代真實的生命,現在又毫不留情就把它砸碎。我所有孩子一樣的撕心裂肺,都不過是你利用來爭取自己與趙從湛愛情的籌碼。
  我寧可你繼續欺騙我,我就當作什麽也不知道。我願意什麽也不知道。
  隻要不醒來,那就不是夢。
  眼前大片豔紅的紅色,象血一樣,又象是大片灰黑的黑色,象死亡一樣。
  口中嚐到腥甜的味道,是血的味道。我好象是咬了她的肩膀,她的血流到我口中,她大約沒有覺得疼痛,因為她一直沒有反應。她的身體也冰冷,我覺得她已經死了,連氣息都冰涼,噴在我的脖子上,讓我的血一層層結了冰花,六棱的尖銳花瓣,從脊椎開始,往下,一寸一寸封凍。
  就如同我十四歲時,開始長大那一夜,我的手指穿過她的長發,觸摸到了她的脖頸,溫熱而柔軟,象一隻狐狸的手感。
  聽憑年少無知時那些煙花腐爛在我的身體內,我們所有美麗的過往,被我自己踐踏。
  她到最後也沒有哭,她隻是閉上眼睛。
  我想這樣也好,我就看不到她瞳孔裏我醜惡的扭曲的臉。
  我在她耳邊告訴她說:“回去準備一下,明天我派人去接你。”
  她沒有說話。
  “無論如何,我……是喜歡你的。從十三歲,到現在。”
  她終於開口說:“趙禎,我真後悔,為什麽要遇見你。”
  我想她說得對。
  我默默地幫她係衣帶,幫她把頭發都理好,把她為趙從湛而穿的孝衣,消除一切淩亂的樣子。
  她始終沒有看我一眼。
  我走到門口,侍立在外麵的伯方忙替我除去素服。
  他沒有一點異常。我想他也是對的。這有什麽好奇怪的。
  我是皇帝,而她也不是趙從湛的未亡人。我想要哪個女子,伸手可即。
  這有什麽好奇怪的。
  就象她說的,要找一個隻娶她一個人的丈夫,在這裏幾乎是不可能的。
  她那裏的情況我不知道,但在我的天下,我想要她,難道還要顧忌什麽?
  以前十年的猶豫,現在想來,那的確可笑。
  
  沿禦街北行,正陽門遙遙在望。
  四月的月色下,禦溝兩旁的花樹錦繡一般,卻蒙著陰寒的光影。禦溝裏的水波粼粼,我盯著那些璀璨的光華,直到眼睛都痛了起來。
  被冷風一吹,我才把剛才的細節一一想了起來。
  現在才詫異。我不知道自己怎麽會這樣,今晚的事情,我現在就已經後悔了。可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自己要怎麽得到,要再怎麽把她留在自己的身邊。
  現在我用了最壞的辦法,終於成全了我自己。
  
  我把自己手中握的東西拿出來看。
  在月亮下,發著冷冷的銀光。
  那樣的情況下,我終於還是從她的脖頸中把這珠子偷偷解下了。大約是為了取下方便,她打的是活結。這倒也方便了我。她現在不知道發現了沒有?
  我一抬手要丟到禦溝裏去,可是想想又把手收回。
  不在我自己時時刻刻的監視下,我覺得不穩定。
  我一定要放它在最安全的地方才好。
  
  進了外宮城,看到仙瑞池。
  前幾日剛剛把這個池子的塘泥深挖,現在這池子大約有半人深,而且泥水還渾濁著。
  我讓身邊人都離開,然後一個人在池子邊徘徊了很久。
  最後我把那珠子丟在了仙瑞池。
  大約明天淤泥沉澱下來後,它就永遠再見不到陽光了。
  
  第二天剛剛下朝,侍衛親軍馬軍都指揮使方孝恩就到殿外求見。
  他啟奏說:“那女子寅末在第一批出城的百姓當中離開了京城。”
  “往哪裏去了?”我問。
  “她雇了一輛馬車,往南麵去,目前不知道要去往哪裏。”
  南麵,大約是江南吧,她與趙從湛夢想中詩書終老的地方。
  “皇上要臣派人將她截住嗎?”
  “不用了,派幾個人拿令信去,她在哪個州府停留,就讓州府將她請出去。總之,別要讓她有什麽安身之地。”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難道她不懂?
  也許她顛沛流離了不久,就會知道了。
  站起身去門口看殿外,大群的雀鳥在天空亂飛。
  我低聲問伯方:“你可知道哪種禽鳥心氣最傲?”
  “聽說是鷹鷂。”他回答。
  “也許……但我聽說遼人熬鷹隻要半月,那鷹便失了所有心氣,一輩子乖乖聽話。”
  不知道人能熬多久?
  那些小鳥還在四處尋找,繞樹三匝,不知何枝可依。
  
  四月末,大理寺重審趙從湛案。
  
  五月,母後賜了鳩酒給劉從德。而後接連一個多月,她提拔劉從德的姻戚、門人、廝役拜官者數十人。曹脩古等上疏論奏,被母後連同宋綬全部下逐。
  京城議論蜂起,母後不為所動。
  
  七月,夏暑。
  母後罷王曙,提拔了劉從德妻弟姚濰和為樞密使,掌京都兵馬。
  一年最熱的時候,太白晝見,彌月乃滅。
  我想,大約紫微變動,就在此時了。
白露(一)
八月,綠樹陰濃晝午長。已經是白露天氣,秋天來了,隻是氣息還未澄清,蟬聲噪得人疲倦已極。
  水榭風來,荷葉亭亭。
  水麵上還餘了一些遲荷花,是千重樓台,花瓣層層密集。
  母後與我在瑤津亭下棋,我瞥到她身後戰戰兢兢的楊崇勳,心裏快意。
  楊崇勳當年是母後與寇準、周懷政那次較量中最大的功臣,可惜,現在他的地位岌岌可危。所謂的報應吧。他等待樞密使那麽多年,母後卻給了那個黃口小兒姚濰和。
  漫不經心地把那沁涼的棋子捏在手裏,慢慢地思量,母後近日施政大不得當,朝野中議論頗多。劉從德的事,不能不說觸動了很多母後那邊的人。也許是好時機,但是誰知道呢?朝中有人想要成全我,但必然也會有想成全母後的吧。  
  母後的棋下得好,我自然不是她對手,很快就中盤棄子,輸了兩目半。
  她微笑道:“皇兒還是太急進了,終究還是要以穩住根基為先。”
  我點頭:“是,孩兒不懂縱橫,還是喜歡在書房中仿右軍。”
  母後若有所思地看著我,說:“我記得曹彬有個粉妝玉琢的孫女,現在已經十六歲了,聽說賢淑好讀,最喜歡書法,是個極伶俐的美人兒。”
  “母後喜歡嗎?”我知道她的心思,笑問。
  “皇上喜歡嗎?”她反問。
  “皇後,貴妃,美人,已經不少了。”
  隻是我喜歡的,卻不是我所有的。
  母後低聲說:“以前的郭青宜,出身門閥低了點,雖然是出於當時的考慮,可是母後覺得委屈了皇上……”說到一半卻不再說下去,隻是輕輕敲了下棋子,然後說:“曹家姑娘也許皇上會喜歡。”
  我低頭一笑。
  母後要連郭家那條線,還是失敗了吧。現在郭青宜與她父親逐漸背離母後,母後是要給她點顏色看看了。
  而曹家的女兒,我想是不可能了。
  我喜歡的,從始至終隻有一種,眉眼盈盈,波光回轉,肆無忌憚在第一次見麵的寒夜中大笑的那種。
  母後自然也知道,竟對我說:“十年前的那個女孩子,皇上將她接入宮中吧。”
  我詫異地抬頭看她。
  她向我微笑,徐徐說道:“母後當年被遣送回家去的時候,每日每夜都在怨恨秦國夫人,總算上天讓你父皇登基,再接了母後回來。難道母後如今卻要做秦國夫人那個老太婆嗎?”
  我知道她的用意,也不願她成了母後的棋子,便隨口說:“她自己在賣蘭花,是商賈之流。不是良家子。”
  母後卻很豁達:“朝廷要她什麽身份,她就是什麽身份,皇上又不是不知道。賜她個清白家世就行了”
  清白家世……
  這四個字刺痛了某個地方。
  趙從湛給我的,請婚折子上寫的那一句:納清白家世的平民女子艾氏為妻。
  在我們之間什麽阻礙都沒有了,阻擋我們的,隻有我自己。
  
  八月天氣,水麵風來,荷花的暗香滿殿。
  混合著沉香爐中的煙氣,綠蔭生晝,涼意幽微。
  突然悲從中來,想大哭一陣。
  不知道我們的事情到底為什麽會變成這樣了,我想要好好待她,讓她過世界上最好的生活,做最幸福的人,永遠也沒有不順心的地方。
  可是我們怎麽會成了這樣?
  所有的事情,都遠離了我原先的想象。
  
  向母後告了退,本想去張清遠那裏。經過長春殿時,卻終於忍不住叫停下,走進裏麵去。
  外麵陽光毒烈,即使在深殿內,那熱氣還燙貼在身上。
  我從大堆的奏折下抓住最下麵的那一份,要把它抽出來,可是上麵的壓得太重,一時居然用盡全力也無法拿出。我煩躁下將上麵所有的奏折掃到地上。所有的軍國大事轟然倒地。我隻用手纂緊最下麵那一份,打開又重看了一回。
  是關於她的稟報。
  幾個月來,她在各個州府間遊蕩,失魂一般在不同的地方徘徊,沒有人需要她,沒有人允許她停留,沒有人幫助她,也沒有人會與她說話,即使是路邊的乞丐對她出聲,也會馬上被帶走。
  她就象是大宋所有人都看不見的東西,她除了花草,什麽也接觸不到,除了喃喃自語,沒有其他的聲音給她。
  前幾日她在蘇州停了半日,看到官府來人與侍衛親軍說話,馬上就離開了,什麽話也沒有,似乎已經習慣。現在,她轉頭往西京去了。據說她身邊,除了最簡單的行李,隻有一盆紅葶。
  趙從湛最喜歡的那株蘭花。
  也許在他們的故事中,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所以她接連拋棄了所有的珍貴蘭花,隻留了這一株。
  她要上西京,此時正在蘆葦泊,離我,不過七八裏。
  不過七八裏。
  伯方還跪在地上撿奏折,我此時心頭的念頭在這高殿裏,似乎在隱隱回響一般,到最後那聲音越來越洶湧,直撲過來要窒息了我。
  她走了四個多月了,我不停等她回來,不停地在夜裏被燈火的搖動驚醒,隻因為我夢見她終於回到我身邊了。
  每個晚上都以為,明天一睜眼她就因為熬不過而回來了。可是我等了這麽久,結果,是我自己熬不過。  我什麽都可以伸手取要,什麽都能無所謂,什麽都不用經心。可現在她離開四個月,就象四輩子過去,我心裏空得厲害,象被她硬生生挖空了,隻有頭腦中的記憶,清晰得可怕。和她的那一夜強求糾纏,最細微的一點觸感都還存留在身上,分分毫毫,揮之不去。
  我怎麽會忘記,我喜歡她,分離所煎熬的,當然是我。
  而現在,她離我,不過七八裏。  
  
  去尚輦局看了看,放棄了車子,牽了一匹馬翻身上去,縱韁奔出開封。
  後麵的所有人不敢置信,有幾個老奴嚇得渾身哆嗦,幾乎要哭出來。
  太陽最高烈的正午,一個人狂奔在黃塵翻滾的官道上。早上我還不可能想象這樣的事情在我自己的身上發生。但的確,我就這樣出來了。
  整個天地象蒸籠,把我置在其中煎煮,那些滾燙的熱氣從每一個毛孔中逼進去,汗水從毛孔湧出來,神智不清,頭腦狂熱。
  心裏什麽念頭也沒有,隻朝著她的方向,裹了一團火,飛奔。
  到蘆葦泊邊,已經是薄暮,太陽的暑氣還沒有消,即使水風透過薄薄的觳紗度進身體,全身也還都是灼熱的煩躁。
  我翻身下馬,淺綠的蘆葦根根直立,每片葉子上麵都蒙著類似竹子新粉的銀白色,一眼看過去,那些微微泛銀色的綠色,在這樣的燥熱天氣裏如經了不能融化的雪。
  聽到一個女子的叫聲,隱隱從蘆葦中的茶棚裏傳過來。
  隻因為這樣遙遠的聲音,我就緊張得連手指都開始發抖。手指都要痙攣。
  我要如何去見她……在那一夜之後。我要如何去見她?
  我這般狂熱地在烈日下跑來見她,可現在就在她的身邊,我卻無力情怯。
  慢慢從蘆葦中的小徑到渡口的茶棚。看到那些穿侍衛親軍服飾的人,他們正站在前麵與其他的客人一起冷眼旁觀一個女人歇斯底裏的吼叫。
  我不敢相信那個女人是她,但是,看來真的是。
  她瞪著前麵看熱鬧的人,手卻顧自抓起身旁瓷的盤碗,一個一個往腳下丟,似乎故意弄出這樣大的聲響給人。砸了二三十個後,她劈頭對眾人來了一句:“東西有主人嗎?怎麽沒人出來說話?”
  那個攤主早被侍衛親軍攔在外麵了,什麽話都不敢說。
  她把人群掃了一巡,沒有任何人和她說話。
  她絕望,又似乞求地看著他們:“連罵人的都沒有嗎?”
  聲音軟弱極了,和在周圍冷淡的人群中聽來,無比淒清。
  侍衛親軍裏有個人帶攤主去取賠償,另外的人讓大家重新坐好。
  輕微一陣騷動後,所有的人都各自做自己的事去了,剛才的事情好象出來沒有發生過一樣。沒有人和她說話,罵她的,笑她的,甚至多看她一眼的人都沒有。
  隻剩下她站在一地的碎片中,站在初秋的暑氣中,站在周圍的人聲中,僵硬的一個人。
  風從蘆葦上過去,呼的長長一聲。
  然後無聲無息。
  灰紫的沉暮色裏,她站在那裏,久得連呼吸也沒有了。周圍對她視而不見的人群中,她尤其顯得突出。
  她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單薄,脆弱,羽翼雜亂。
  而我站在蘆葦的另一邊,任頭上烈日被烏雲忽然籠罩,不見天日。
  我要她接觸不到所有人,聽不到所有人,感覺不到所有人,在最熱鬧的地方一個人孤獨,永遠遊離在人世之外。
  困了有人請她到驛館,但是絕不會留她到第二天中午。餓了有人準備當地的特色佳肴,但等她放下筷子就會請她出去。她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找到自己可做的事情,因為沒有人會理會她。
  遊魂……大約四個月來她的生活就是這樣。
  我隻是不想讓她有安身的地方。她要想安定,隻有我身邊。
  我一直在等待她明白了,然後自己回到我身邊。
  突然想到小時侯養過一隻鳥,它沒有同類,孤單一個關在籠子裏。後來它叫了四天,死了。
  想到那隻鳥覆著淩亂豔麗羽毛的冰冷屍體,微微有點害怕。
  
  狂風開始大做,烏雲中一聲驚雷,劈開沉寂。暴雨突如其來,眼看就要來臨。
  她身體顫抖了一下,終於從茶棚裏離開了。
  走走停停,出了蘆葦海,就是我們以前重逢的那個杏子林。
  杏花是早已盡了,連今年的杏子都已經沒有,隻有葉子老綠繁茂,一樹樹在暗淡的天色裏,鬼魅一樣站立。
  我的腳步在草叢裏這樣葸索,她也聽若不聞。大約以為是侍衛們,木然地越走越深。
  快到那個有泉的小亭時,眼看她倒了下來。
  我向她走過去,心裏的念頭居然是----她先支持不住了,不是我認輸。
  把她抱起來,攏在懷裏。才發現她的身子原來這麽小,就象一隻幼獸蜷在我的手中。再不是當年為我擋煙火的身體了,我也不再是她摟在懷的孩子。
  世事變換,真如夢幻泡影。
  我把臉埋在她的肩膀,她意識有點模糊了,卻還看得出是我,強睜得半開的眼睛怨毒地盯著我,用幾乎嘶啞的聲音用力說:“你滾開……”
  她說話非常困難,可是,凶狠到透骨冰涼,一字一聲一頓,尖端銳利,“我永遠不想再見到你。”
  可我不敢放手。我怕一放手,從此就沒有了下文。
  她掙紮了一下,但是氣息奄奄,沒有什麽力氣脫開我的手,再加上臉色慘白,幾乎和鬼魅一樣。如此慘淡,我心裏不知如何才好。
  但,她是我喜歡的人。
  我收緊臂彎,在她的耳邊低聲說:“和我回去吧,你遊蕩了四個月,該明白了。不在我身邊,你活不下去的。”
  她瘋了一樣地吼出來:“我自己會去死的!”
  旁邊又是個閃電劈下來,她頭發散亂,青白的臉一點人氣也沒有,
  “你現在居然能當作什麽都沒有發生……你可以忘記,可我決不能忘記……你在靈堂裏……”她的氣息卡在喉嚨裏,隻聽到她紊亂的急促呼吸,卻什麽都無法出口,她發狂般地掐我的手臂。
  是,我殺了趙從湛,我在他的靈堂裏強暴了你,可是,現在你是我的。
  我惡毒地問:
  “即使如此,可在大宋,沒有我的允許,你怎麽活下去?你連死都死不掉。你還不明白你唯一可去的地方就是我身邊?”
  “不然,你一輩子就這樣過下去?你怎麽過下去?”
  “你回不去,出不了大宋,你現在在我的手上。你能逃到哪裏去?”
  她是知道的。所以她再沒有說話。
  她呆呆坐在那裏,去抱趙從湛喜歡的那株紅葶。
  她的手指抓得太用力,青筋根根突出。
  我覺得自己殘忍,不敢多看,抬頭看見她在暗夜中的蒼白臉色,因她眼裏深濃的悲哀,心裏的寒意漸漸泛上來。
  “走吧……”我去拉她的手,她用力甩開,可是把自己也摔在了地上。
  我忙俯身去扶她,她沒有絲毫反應。我抱她起來,才發現她昏過去了。
  她剛剛就已經暈了一次,不知道身體是不是不好。我一直以為她比我厲害,到現在才發現,其實她非常軟弱。可沒有關係,以後她可以依靠我了。而且想到剛才她鬼似的樣子,覺得她這樣昏迷還比較好一點。
  我想抱她回去,卻發現她的手裏緊緊抓著蘭花盆。我用力扳開她的手指,把那盆蘭花往地上一丟就離開。
  在杏子林中穿行,低頭看她在自己懷抱裏的沉睡。她的眼睛下陷得厲害,眼暈濃重,疲倦憔悴。我越仔細看她,心裏越後怕。
  我記憶裏,她的樣子不是這樣的。
  當時她就象一隻活潑潑的狐狸,那樣巧笑的輕慢神情,突如其來地,沒有任何預兆就出現在我的生命裏,明亮耀眼,奪人眼目。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看見那樣驕傲生存的人,仿佛一夜之間照徹我灰暗的少年時光。象她那些華美的煙花,明媚地恣意在我頭頂的天空開出暮春初夏的迷眼亂花。
  就在這裏,這杏子林中,去年那一天的杏花融暖春色,她在繁花間向我淺笑。陽光打在她的滿身,太過刺目,讓我眼睛一時承受不住,她短短一刹那的流眄,我像失掉半世年華。
  那時這亭子周圍的杏花,開得斜裏橫裏繚亂,顏色妖豔媚人,她穿著淡綠春衫,巧笑倩兮,和春日的陽光一般溫煦,照在我身上,柔綿溫軟。
  我真想讓那樣的季節永遠停留在我的身邊。我也用了全部力氣挽留她。
  可現在的她,哪裏還是那樣靈動的狐狸。雖然外觀的確是一樣,可是已經隻剩了皮毛。那些體溫都早已死去了,隻有形體還存在著。
  是我殺了她,想要那漂亮的,柔軟的毛來溫暖自己。
  可是我身上隻有寒冷,我怎麽用沒有生命的毛皮來拯救自己。
  走了幾步,遇見了那幾個侍衛親軍,他們詫異地看著我,我將她小小的身子攏緊,然後對他們說:“以後不用跟著她了。我帶她回去。”
  想了一想,終於還是說:“把裏麵……那盆蘭花帶回去。”
  我抱著她在這蘆葦中走了一會,周圍都是銀白色的光芒,在月光下隱約。
  風聲淩亂。可我心裏說不出的安靜。因為她現在在我的懷裏。
  我要帶她回去了。
  從此以後,她會明白離開了我,她在這世上根本活不下去,她會死心塌地絕了所有念頭,乖乖在我身邊等待我。
  就像以前我等待她一樣。

白露(二)
離開蘆葦泊,大雨就下起來了。
  到旁邊的鎮子上找了客店,讓她安下,這樣的天氣,恐怕是不能回去了。
  叫店家找了大夫來。那個老人一看她,就急了,“中暑,發急痧,快去揪點紅蓼的嫩芽,用酒給她擦身子。”
  “去哪裏買?”我忙問。
  “自己去摘新鮮的嫩芽,現在快去!”他皺眉道。
  我根本不認識什麽紅蓼,店家就從階下揪了一個芽給我看,卻不肯和我一起去找:“這樣的鬼天氣,你給我多少錢我都不去。”
  我隻好一個人鑽在牆角下去找那些草,眼睛被雨打得幾乎睜不開,天空暗得潑墨似的。朦朧間隻好用手肘擋著眼睛來阻擋從額頭流下的雨水。
  雨水冰涼,剛才的悶熱還餘在身上,現在的雨劈頭蓋臉下來,我身上冷一陣熱一陣。想想也覺得可笑,這樣的天氣,我居然會蹲在這裏摘野草。
  可一想到她現在沉沉昏迷,我不由心慌了起來。
  在草叢裏拚命地尋找那種草,胡亂地拔了幾棵,抱在懷裏回來。
  大夫已經倒了一盆酒在旁邊。我把那些草葉的水擦擦幹,在酒裏浸下。
  大夫站起來出去,說:“你幫她擦身子吧。”
  我目瞪口呆,問:“我幫她擦?”
  “你不是她夫君嗎?”他問。
  我點頭,說:“是……”
  把那些葉子在酒裏揉碎,然後褪起她的袖子,抓了一把在她的手腕上擦拭。那些綠色的汁液與酒的濃烈氣味混合在一起,氣息熏染得人一陣暈眩。
  她安靜地躺在那裏,手臂柔軟無力,我握緊她纖細的手腕,在她沒有意識的時候,才能貼在唇邊輕輕觸碰。
  她瘦了好多,手上筋骨畢露,再不是當年的柔軟手感。
  我們都變了。
  我已經不是當年在黑暗裏羞怯地親吻她的發絲的小孩子。
  我替她的左手擦過,然後又爬到床裏麵替她擦右手。仔細地,從指尖,到手肘,再到肩膀。然後替她擦腳,從腳趾,到膝蓋,再到大腿。
  真是奇怪,我做的時候,什麽都沒有想。
  我專心致誌,害怕我一分心她就醒不來,也許是因為我知道她一醒過來,我就沒辦法這樣安靜地呆在她的身邊。
  周身全是酒與葉子的氣味,微微有點辣的迷醉氣氛,薰得人頭腦昏昏沉沉的。
  在普通的客房裏,普通的布衣陳設。
  在別人的眼裏,我和她,就好象是普通的夫妻,妻子生病了,丈夫為她擦藥。
  我所求的,不過如此。
  但願這一刻,能留長一點,或者,到永遠。
  擦完手腳,我把她的衣服解開一些給她擦拭肩膀,她迷迷糊糊地嘟囔了一句,聽不清楚。
  我低頭俯到她的耳邊去聽。
  她說,“從湛,江南到了……這麽熱……”
  我默然地把她的衣服拉上去。
  站在床前看她昏迷中的容顏,可是我沒有憤怒,也沒有難過。
  我隻是覺得心裏空空的。
  我不知道我們以後會怎麽樣。
  
  第二天我帶她回去。她還未醒來。我想這樣對我對她都比較好吧。讓她免除了掙紮與抗拒。
  帶她回廣聖宮,抱到最裏麵的會祥殿。召了太醫來給她看著。
  伯方在旁邊剛說了句:“皇上……這位姑娘……”就愣住了。
  我轉頭看他,他結結巴巴地問:“她怎麽……怎麽沒有多少變化?”
  我這才想起,十年前我曾經想要把她留在自己身邊,沒有成功,當時伯方也在我的身邊,為我出主意。
  伯方對這些事情比我知道得要多。
  “她在宮裏應該要怎麽辦?我要給她正式的名份才好。”我問。
  他低聲說:“沒有身份來曆的人,最好是借太後的名義。讓皇太後為她說句話,當作給了皇上,將來宮裏的大家就都得尊重她點……現在時候正好,皇上可以去和皇太後說一下。”
  現在時候正好,沒錯。
  母後與郭家近日頻生齷齪,她昨日暗示我疏離郭青宜不就是這個用心?
  現在,我簡直是遂了母後的心意,與她一起給郭家示威。
  母後沒有怎麽猶豫就答應了,安置她在崇徽殿東側的小殿中。對外說是良家子,父母雙亡,她上輩是母後微時鄉裏。
  一切都仿佛得天之助。
  
  她醒來的時候是下午。
  昏睡了這麽久睜開眼睛,她的眼就如洗過一樣,清澈明亮。
  她轉了轉眼眸看我,很久才像回憶起昨夜的事情。
  她不說話,我也說不出什麽。
  我們沉默了好久,然後她慢慢坐起來看周圍,問:“我的蘭花呢?”
  我把窗口的紅葶指給她看。她就安心了,閉上眼。
  她沒有說要走,我也沒有求她留下來。
  我們都知道自己的處境,已經沒有其他辦法,卻怎麽也要給自己留一點自尊。她是,我也是。
  所以,不如我們都不要說什麽了。
  宮女送了粥來,我在旁邊看她虛弱讓宮女放下,自己再伸手艱難地慢慢勺粥,心裏不知不覺就沉了一沉。
  她實在太好強,這樣的情況下也倔強地不肯假手於人。
  我在旁邊告訴她:“這裏是母後的崇徽殿,過幾天你到廣聖宮來,我好好替你弄個蘭花圃,我再陪你養蘭花。”
  她看也不看我。
  我問:“你要見見母後嗎?”
  她搖了下頭,怔怔地出了會神,然後才終於開口說:“不要。”
  
  我看她把粥喝完,然後接過放在桌上。
  窗口的芭蕉心裏還帶著昨夜的雨水,卻有一隻鳥在上麵跳著,顫得蕉葉一偏,積水全部傾瀉到地上,她為那聲音受了一驚,身子立刻縮成一團。
  我忙把鳥趕走。回頭看一看她,她臉色還是蒼白。  
  
  幾日後文德殿落成,母後與我一起去看。
  這是母後預備用來覽書的地方,大約也是將來閱事的地方。
  陪母後看了一回,形製原本是十二間,因為群臣反對,所以改為九間四進。龍鳳花草之屬與其他宮並無不同。
  裏麵還有匠人在做最後的修潤,我抬頭看在梁上描鳳眼龍須的那些人,擔憂地問:“怎麽這麽早就把架子撤去了?萬一發生危險可怎麽辦?”
  楊崇勳忙在後麵說:“馬上就要好了,為了方便太後皇上觀看所以撤去。”
  “這不是兒戲,怎麽為了兩人的方便,使得他人性命堪憂?”我皺眉。
  母後點頭,然後說:“以後不可這樣。”
  母後看了前麵的鬆竹,然後突然想起什麽,問:“那個姑娘,身體可好些了?”
  “隻是中暑而已。並無大礙。”
  “還沒去可看她呢……據說是很清秀的人?”
  我低頭微笑:“她近日憔悴了。母後以前不是見過她嗎?”
  她想了一想,然後搖頭道:“印象不深了。據說她和十年前幾乎一模一樣?”
  我忙說:“她回家去了幾年,處事安靜,修養得好,所以不易顯老。”
  母後皺眉看我,然後問:“皇上不知道她從哪裏來?”
  “她從哪裏來無所謂,我喜歡她……僅此而已。”
  母後搖頭,卻笑了,說:“少年情事。”
  她大約想起了自己當年與父皇的事情,伸手撫我的肩,看了好久,說:“母後就不去看她了,免得感歎自己的年華老去。”
  我點頭。女人是記性很好的,她們都不想看見對方,是對的。
  
  陪母後回到崇徽殿,我向母後告了別,馬上到東殿去。
  腳步太快,伯方在後邊小跑著追我。
  在回廊轉角,一眼瞥到母後在簷下含笑看我。
  不覺臉紅了一紅,象我十三歲時一樣,覺得難為情。
  
  她今天臉色好多了,不再像鬼一樣慘白。我去時正看到她倚在窗口,用雪色晶瑩的手指甲去逗外麵芭蕉上的一隻小蟲子,那蟲子碧綠通透,生了一些茸茸的毛,說不出的詭異美麗。
  她則將蟲子舉到麵前看,長長的睫毛偶爾一閃,眼睛裏暗淡的水霧就朦朦朧朧地波動。
  碧綠的蟲子和她漂亮的手在一起,在外麵芭蕉綠森森的意思中,剔透生彩。
  她轉頭,瞄到我站在門邊盯著她的手看,卻什麽表情也沒有,轉到紅葶前麵,在泥土中挖了個洞,把蟲子丟進去,然後用土埋掉。
  我到她旁邊,跟她到外麵的池子裏洗手。
  “蘭花要肥料的。”她這樣說。
  我蹲在她旁邊,看她的手在水裏隱隱綽綽,她的裙子掉了一角在水裏,那裙子的耦合色在水裏隨她的手上下波動。
  我小心地替她把裙角撈起來,擰幹。幸好是熱天,等下就會幹了。
  她指指前麵池子中間,說:“今年的最後一朵荷花了吧?”
  在一池的綠色荷葉中,隻有一支緋紅的荷花開在高處,傲氣淩人,顧盼生姿。
  那顏色紅得胭脂般,仿佛整個夏天就沉澱在上麵,鮮亮奪目。
  她轉頭問我:“把它摘過來給我?”
  於是我毫不猶豫就走下水。
  我覺得十三歲的時候有過這樣的經曆,和她一起在仙瑞池,我們一起摸那顆珠子,可是我不記得其他的細節了,隻覺得我在汙泥中,握到了她的手。她纖細的指尖在水裏溫熱。
  其他的一切,全都鉸碎了一樣,零落,想不起具體的顏色與形狀。
  
  把那荷花的莖折斷,手指卻被上麵的尖刺戳到,痛倒是不痛,隻是麻癢難耐。我去旁邊弄了點菖蒲葉,站在泥水裏把花莖上的毛刺都用菖蒲葉抹掉,自己再撫摸了一遍,沒有刺手的東西。然後跋涉回來,她坐在那裏,神遊天外,根本沒看我。
  我把荷花遞給她,她接過,臉上一點神情也沒有。
  
  伯方在旁邊看我龍袍上一塌糊塗的淤泥,忙說:“皇上去換了衣服吧。”
  我點頭,對她說了我馬上回來。
  走了幾步回頭看她。
  她也已經背對我離開,經過角落的草叢間,她把手裏的荷花隨手丟在那肮髒的地方。
  
  當晚禁中突然大火,我在廣聖宮被驚起時,伯方稟告說,已經延到崇德、長春、滋福、會慶、延慶這五個殿。
  我站在殿外看了一下,半個天空都是通紅。
  為何宮裏會突然有這樣的大火?況這幾個殿坐落相隔,怎麽會一下子就全部燒著,而且火勢無法控製?
  我披衣出去,伯方忙攔我說:“皇上萬乘之尊,不可身涉險地……”
  “好了好了,少羅嗦,走吧。”我皺眉。
  火光下的禁苑裏一片嘈雜,救火的人與宮外進來的軍巡捕都在提水撲救。
  我站在旁邊幫不上什麽忙,隻能站在旁邊看。
  那火竟不是在燒了,而是活生生地在狂舞,在轟鬧,鋪天蓋地騰起無數紅雲吞噬那些雕廊畫棟。
  我看那火舌,驚了一驚,問:“母後應當已經遠離崇徽殿了吧?”
  “太後肯定已經避了。”伯方說。
  此時另外一股火突然從殿後來的,與前殿的火相交,盤旋圍住全殿,裏麵的門柱見火就著,風又實在是太大,殿內的人若是還在,現在如何逃得出來?
  我心驚膽戰,奔到崇徽殿旁邊抓個宮女問:“母後!母後和她……在哪裏?”
  那宮女被我嚇得說不出話,用手指戰抖地指指自己的肩,我從她的肩上看過去,原來母後就在他的後麵,含笑看著我。
  在火光下,她鎮定自若,微微一笑,身邊所有的繁雜全都遠退。
  母後果然與我不同。
  我此時才發覺了自己的失態,訥訥地放開那個宮女,向母後走過去,母後伸手挽住我,低聲笑道:“皇兒遇事還是像個小孩子一樣啊。”
  我也說不出什麽話,母後撫撫我的額角,仔細地打量我驚惶的神色,說:“不過,母後知道你是關心則亂。皇上總是這樣,前因後果都忘記,母後是皇太後,除了皇上,宮裏第一個要緊的就是母後了,怎麽還會有險事?”
  我覺得她的聲音分外柔和,已經是我很多年未嚐聽過了,我放鬆了心情,把剛才的緊張拋開,然後說:“母後說得是。”
  
  然後回頭去找她。
  她不在這裏。
  母後似乎忘記了她,擺駕到延福宮暫避。
  隻有我站在那裏看那些洶噬的火,寒意突然湧上胸口。
  我突然想到自己對她說過的一句話----在大宋,沒有我的允許,你怎麽活下去?你連死都死不掉。
  此時火勢隨風靜了一點,一時半會,梁柱大約坍塌不下來。
  我是皇帝,自然不可以以身涉險,不過現在應該沒關係,宮內的殿堂都是高穹支撐的,門已經沒有了,風一靜,火苗沒有撲下來,踩著磚地進去看一下馬上就出來沒什麽大問題。
  衝進去,發現火果然在高高的上麵,下麵全是空的,有燃火之物的地方在燃燒,其他的地方則地麵發燙。我踩著熱磚地,慌亂地看了下周圍。
  果然沒有人。我真是多慮。
  她一定已經逃出來了,如果在裏麵的話,應該會呼救。
  
  一轉身,卻發現她站在窗口的芭蕉那裏,睜著那對在火裏閃著豔紅反光的眸子看我。
  我因為她臉上安然的平靜,而一下子愣在那裏。
  此時外麵傳來一陣喊叫,我回頭看見長春殿轟然倒塌,紅亮的磚瓦互相碰撞,擦出刺眼的火花,四下迸射。這崇徽殿也是木裹油漆之物,見火就著,恐怕已經快要燒透。
  我回頭抓住她的手,對她大吼:“快點出來!”
  她這才微微點頭,單手抱起那盆紅葶,被我拉扯著跑出去。
  到外麵,居然沒有人看見我們。
  所有人都在長春殿那裏圍著看。
  我伸手想把她手裏的蘭花打到地上,可是我手都沒辦法舉起來,全身發抖,開始為剛才自己的舉動後怕。
  她漠然地回身去看崇徽殿。
  燒得通紅的重簷攢角,透朽的頂梁,所有的磚瓦傾斜向大殿的正中間,嘩一聲巨響,壓了下去。
  炙熱的風卷起一層黑紅灰燼,水波一樣向四周蕩開。
  她的發絲和裙袂高高揚起。
  這一場大火,燒毀了八個殿。視朝所全部付之一炬。
  癸亥,移禦延福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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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露(三)
我與母後已經移到延福宮,她還在宮內,隻是搬到了玉華殿。
  我要見她,就要穿過兩層宮牆。雖然不遠,但是扣除了視朝與政事,去看她的時間也就更少了。
  宮城南麵是焦黑一片,玉華殿這裏卻是桂葉成陰。
  她一直專心地在把桂花收集在手中的壇子裏,用蜜糖撒上一層,再撒一層桂花。
  “這是要做什麽?”
  她看也不看我,說:“無聊,自己做桂花糖。”
  我把袖子卷上,幫她捧壇子。她也沒有多理會我,隨手就把東西一放,自己捋桂花去了。  
  宮女給我上了茶來,她坐在旁邊陪我,卻故意抬頭看桂花好久,我凝神盯著她的側麵,她卻連眼睛都沒有轉一下。
  桂花濃鬱的甜香從那些細碎的金黃花蕊中流滴,坐在風裏迎香,細聞卻好象不是香氣,是濃冽酒味,沾身就要醉倒,整個人傾倒在酥軟的濃香中。
  “今年的桂花開得真是早。”我找個話題和她說。
  “中秋要到了。”她淡淡地回了一句。
  我們似乎再沒有其他的話可說。
  桂花的香氣在這樣微熱的下午有形般蒙蒙襲來,把整個人湮染成中秋的黃色,融化不開,盈了滿懷滿袖的甜醉。
  沉默了許久,終於我又開口問:“十五那天,我和你一起去陪母後賞月吧?”
  她還是淡淡地說:“何必,她也不會想看見我。”
  我勸她說:“都已經十年前的事了,你何必還這樣耿耿於懷。”
  “等郭家的事情一過,自然就不用成全了。”她冷笑道,“她早說了我是個妖精,哪裏有後宮之主願意把我留在身邊的?你母後這樣關心你,以後我還不知道要埋在哪裏呢。”
  她居然會知道母後與郭家的事情。原來她每天在宮裏,不隻是在養蘭花。
  “你怎麽可以這樣說話?”
  她淡淡給我一個背影,說:“你把我弄回來,還不如就殺了我痛快,我在這裏反正是別人的魚肉,後宮的事,你又未必做得了主。”
  我覺得這句話刺耳,但是又不願對她使什麽臉色,就把頭轉向看窗外的桂花去了。耀眼的金色,夾在暗綠的寬厚葉片中,一直在流溢著那些馥鬱的蜜甜香氣。
  
  她說得極是,我現在未必能做得了主,而且母後哪裏會願意成全我們?
  現在母後可以利用我對艾憫的喜愛,用來向郭家示以顏色,所以才言笑晏晏。可是,母後怎麽會把一個來曆不明的女子留在宮裏?她怎麽會把我們母子心結的始作俑者留在我的身邊?
  母後對別人的成見,是一輩子也忘記不了的。
  也許她在覆雨翻雲之前,早已經想好了艾憫的處置手法。
  前朝不是沒有這樣的覆轍,太後的幹涉,往往能決定很多事。
  
  我本來委實已經猶豫了很久,知道不應該和母後撕破臉,我也未嚐不忌憚她在朝中的勢力。現在朝中的局勢不是很明朗,但時機也許接近成熟了。何況現在是個好機會,錯過了,我再抓不住。
  我可以十年前一樣去賭一下。我和她若沒有辦法在一起,我也不留戀自己現在的身份。
  況且,我已經不是畏懼母後的那個孩子了。
  打定了主意,我責怪她說:“你要知道這是宮裏,凡事要斟酌了再出口。”
  她隨便點下頭,說:“是。”
  出了玉華殿,那些纏綿繞在我周身的甜香才漸漸淡了。
  我上玉臵,看一看她的神情。居然無喜也無憂。
  好象剛才那些話,她從來沒有說過。
 母後在延福宮內安頓下來時,殿前司已經把火發時形容鬼祟的人審察遍,提了修文德殿的一個工匠來。
  李灼解釋說:“此次禁中大火,是秋高物燥,用火不慎而引起。”
  “那這個工匠是怎麽回事?”母後放了手中茶盞問。
  那工匠卻並不驚慌,向我磕頭,說:“草民有罪。”
  母後在旁邊不說話。他行禮畢,然後說:“草民明日就要出宮,今晚去檢查最後的工序,然後發現崇德殿那邊的火就燒起來了。草民想既然已經燒了,再燒幾間也沒人會發覺,因此引了一些易燃物,去投了崇徽殿。”
  我覺得此人說話太過順溜,又這般冷靜,倒似練習過多次,轉頭看母後的反母後卻沒有動怒,問:“你可知道崇徽殿是本宮的住處?”
  “正是知道。”人抬頭看她,知道要被審問,索性先自己說了出來:“太後可還記得當年下詔在永興營造浮屠的事?”
  母後想了一想,問:“當時是薑遵主事吧?”
  那人點頭,說:“薑遵為了討好太後娘娘,毀了漢、唐碑碣用來代磚甓造塔,工夫神速。於是太後認為此人不錯,召他還京起用。”
  “怎麽了?”母後慢悠悠地問,也沒有怒氣。
  那人又說:“當時有腐儒阻攔薑遵所為,被架出枷在街上暴曬,回家後得急病去世了。”
  母後終於一笑,問:“你的親人?”
  “並不是,是寇老的遠房親戚。”他正色說。
  她微微點頭:“寇準的……那麽,又是誰叫你來的?”
  “是草民懷一顆赤膽忠心而來,太後這些年在朝中挾幼帝逞己欲,天下不平者不止我一人!”他神情終於激動,開始大叫。
  母後對我笑道:“近來書塾多了,誤的人可也真不少。”
  我抬頭看外麵天色漸暗,回答:“不如等到明日早朝,再仔細商量。”
  母後示意李灼帶那人先下去好好看押,但剛到外麵,卻一陣混亂。
  李灼又奔進來,向我稟報說:“犯人自盡了。”
  我漠然:“怎麽這麽不小心。”
  母後問道:“他的家世呢?舉薦他進宮的人呢?”
  李灼看我,我於是說:“還是明日早朝再議吧。”
  
  朝臣聽聞此事,出乎意料地沒有驚詫,隻是一片安靜中輕微的互相交換神情,似乎大多數人不想就事論事。
  母後問:“眾位大人認為應當如何處置此事?”
  居然都不說話。
  母後再問:“宰相認為如何?”
  呂夷簡站出來,躬身說:“此人罪不可恕。然則已經畏罪自盡。臣以為,當今天下,朝野民心,太後應是知道的。先帝以幼帝托太後,今皇上年已長,天意內禁火起以示,人心久思皇上獨掌朝政,太後為政多年勞苦,朝廷不敢再勞以繁務,願太後免以臨朝辛苦,可養頤以待長福。”他果然引申到其他事情去。
  這幾句話早在我十九歲時,範仲淹已經在上母後書中講過,不料再次聽到是在這樣的情況下。
  母後微微一怔,然後掃了低頭不語的眾人,在目光在楊崇勳身上停了下,問:“怎麽連樞密使都沒到?”
  “姚樞密身體違和,無法應詔入議。”吏部稟報。
  此時錢惟演出列說:“臣以為,皇上年紀雖長,但太後掌政多年,一時若倉促撤簾,恐怕朝事又旁勞他人,非我朝幸事,不如還是煩勞太後以待時機。”
  母後低頭思量,我本該來說點什麽了,但是我並不說話。
  母後的心腹,在朝中為勢力所遏,象錢惟演這樣的不多,況錢惟演當年被母後提拔為樞密使時,按理必加檢校官,但朝臣為了遏製母後勢力,僅以尚書充使。後來馮拯為宰相時,公開揚言說錢惟演把妹妹嫁給劉美,是太後姻家,不可與機政,將之請出。母後一點辦法也沒有。
  朝中早已議定將錢惟演出為泰寧軍節度使,就要在近日起程,他現在還敢出來說話,與母後自然是關節不比尋常。可惜母後那一派,事實上爭取到先朝眾元老台閣品位的並不多,說話算不了數,說了又有什麽用?
  我現在倒有點感謝我朝曆來倚重文官裁決朝事。
  難得一直躲在家中的趙元儼今日也在,慢悠悠地出列來,抬頭看了母後一眼,才說:“太後執掌朝政十餘年,對趙氏江山功勞不可謂不大,太後當政以來,雖令出宮闈,但號令嚴明,恩威加天下,臣民皆懾服。隻是老臣近來覺得太後勞心勞力,益發憔悴了,這朝事煩瑣,太後可及早請皇上擔當,退居延福,此為太後之幸,朝廷之幸,萬民之幸,社稷之幸。”
  母後微微點頭,和悅地說:“好,本宮知道各位心思了,今日先到此,以後可以細議。”從簾後站起來就退到殿後去了。
  
  群臣未料到今日還是半途而廢,一時滿朝寂靜無聲。
  我恍如不知,自若地說:“關於修葺事宜,就任宰相呂夷簡為修葺大內使,樞密副使楊崇勳副之,發京東西、河北、淮南、江東西路工匠給役。細部由工部與戶部商量行事吧。”
  
  我現在住在延福宮的清和殿,回去時發現母後就在殿中等我。
  她一個人坐在窗邊看外麵的梧桐樹,我覺得母後是老了,她的肌膚還隻泛了一點細紋,可是她的神情卻已經非常疲倦,似乎看過了百年一般。
  她聽到我喚她,回頭對我一笑,說:“剛剛姚濰和在家中暴斃了。”
  “是嗎?”我在她旁邊坐下。
  她捧起茶盞,仔細看了上麵的滴油痕跡在陽光中眩出的七彩色,然後抬頭問:“那這樣看來,京城的兵馬現在要移交副使楊崇勳手中,掌侍衛親軍是張孝恩,現在延福的所有守衛則是殿前都指揮李灼?”
  我點頭,恭敬地問:“母後有不放心的人嗎?”
  母後盯著我看了許久,說:“楊崇勳、張孝恩、李灼,都是皇上信得過的人,母後有什麽不放心的?”
  她出了會神,又問:“隻是大約那個工匠,是沒有族人的吧。”
  我低聲道:“母後不用擔心,大理寺在查。”
  她又仔細打量我的神情,似乎找不到什麽。於是良久,突然笑了,說:“那個趙元儼真是討厭,自己臉上的皺紋都可以夾死蒼蠅了,竟敢說母後老了。”
  我也笑了出來,說:“母後沒有什麽變化,和以前一樣。”
  “得了,我自己知道的。”她歎了一聲,“母後不是不知趣的人,都已經老了,到該走的時候了,還賴在堂上,是蠢人才做的事情。”
  我忙挽住她的手,問:“母後要突然撤簾嗎?”
  “皇上不用擔心。”她緩緩說:“母後因大火受了點驚嚇,精神不佳,大約要退居幾日安養了。”
  她對我微笑道:“延福宮是個好地方,避暑最佳。”
  我們坐在空曠高軒的宮裏,博山爐內香煙嫋嫋,外麵的蟬鳴一聲急似一聲。
  殿內陳設用來避暑的冰山漸漸融化,雕的人物都不分明了。那水珠點滴墜下,偶爾輕輕一聲。
  覺得此時的無聲,就象小時候甜睡中,母後輕緩的腳步。
  於是我覺得悲從中來。 
  
  我出來時母後送我出延福宮,在玉臵旁說:“薑遵那個人,為治尚嚴猛,不過對吏事的才能倒是不錯。”
  “是,孩兒知道。”
  “母後身體不好,以後朝廷的事可都要交在你手裏了。皇上要善待天下。”
  這句話,以前父親講過的,當時我心中擔憂極了,現在看來,原來是場麵話。
  而我是真心地對她崇敬:“母後比孩兒看事情要強很多。”
  她聽了,眉間淡淡帶上一絲驕傲:“你父皇當年也這樣讚許過母後。那時母後還年輕。宮苑裏,哪個女子不是豔羨我……你父皇,當時被迫和我離別,眼淚鼻涕流了滿襟,跟個小孩子一樣。”
  “現在想來,我人生最好的時候不是在朝堂上,而應該是那時。”她用手去撫玉臵上煙軟的窗紗,轉頭對我一笑:“這些年,你不怪母後吧……你是知道的,我們都不過是被朝裏兩股勢力拿來相互攻擊,常常我們是身不由己。”
  我點頭,無語。
  “昨夜那場大火,看皇上在火中呼叫母後,母後不知為何,突然萬念俱灰……和自己的兒子爭什麽呢?我都已經六十四了。母後不是不識時務的人。”
  在透簾來的綠蔭中,她隔了窗紗仰頭對我展眉一笑:“母後以後清心了,明日就去和秦國夫人喝杯茶。”
  多年來這樣強硬的母後,淡然拂衣而去,好象是我成全了她。
  十年間的事情,就這樣無聲結束。
  
  離開母後,我一個人到宮城去,讓車馬在汴梁轉了一周。
  一路上看著外麵的京都景象。我曾經看過無數次的東西。
  有寶榭層樓,笙歌按樂,畫橋流水,士人行歌。都城左近盡是園圃,車駕過高牆透漏的玉津園,我看到裏麵池塘倒影裏顯現出亭榭樓台。這樣的園子,東京還有很多,藥梁園、下鬆園、庶人園、養種園。大宋不知道有多少。
  金明池、杏花岡,現在暑氣正盛,大堆的人聚在池苑邊消暑,聽歌女酥軟地在輕唱晏殊的新詞,隔水送來,喉音揉了波光,恰似醉裏夢裏,慵懶天氣。
  集賢樓、蓮花樓,快活林、獨樂岡,盛暑中聚集飲宴,京城風氣侈糜,隻聽到盆盞碰撞,觥籌交錯的喧嘩聲。
  沿街去的獨輪車子上,準備著今晚又一個喧鬧的夜市。
  夜夜笙歌,日日升平的天下。
  現在,母後居然真的全都交托於我的手上了。
  而我,竟不知道未來該怎麽辦。
  這不是我理想中的世界,我不知道在我的手裏,我要如何去做?似乎沒有人會記得遙遠的燕雲十六州,沒有人關心塞外縱橫的那些鐵騎。
  可我呢?我為什麽要倉促接管這個天下?
  我本來應該抗拒,而且恐懼,等待母後什麽時候安靜地將它交到我的手中。
  剛開始,十三歲的時候,我是寧願在步天台上,看那些鬥轉星移。
  我的理想,不是這個朝廷,不是這個天下。可僅僅十年,我就已經完全改變。
  
  現在我逼得母後借病離了朝廷,不再直接參與政事,但她在朝中十幾年的影響不會消失,還是會製肘著我。我一時把母後推下去,所有事情都沒有平穩的過渡,朝廷裏的勢力沒有交接就匆促了斷,我往後的行事必然就阻礙重重,這以後恐怕會是我當政的大患,
  我是在拿自己以後順理成章的朝廷開玩笑。
  可是我沒有辦法,我害怕。
  我害怕我現在把艾憫強留在身邊,以為自己已經安定,可到最後還是落得十四歲時的下場。當時我如此恐懼地飲下了那些以為是劇毒的清水,到結果卻仍是徒勞,我才知道自己的無能為力,隻要母後還在,我自己的愛情也許豁出命來也保不住。
  若不是為了當時那些被迫的痛苦,我根本不會想要獨攬這個大權。
  我再也不要任何人來威脅我。
  到現在終於幾乎把所有都握在手心,再沒有人能拆散我與她,我已經不是以前的小孩子。可我恐怕我這樣為她豁出一切做的蠢事,她卻連看一眼都不屑。  
  
  到宮後第一個去見她。
  天色已經有點昏暗了,玉華殿卻還沒有掌上燈。
  宮女在外麵看見我,忙說:“我去回艾姑娘。”
  她在宮裏還沒有正式名分,宮女也隻好這樣叫她。
  “不用,我自己進去就好了。”我止住了她。
  進內去,深殿裏越發幽暗。
  裏麵的磚地被衝洗得太過幹淨,一股涼風撲麵而來,在這樣微有寒意的秋天黃昏裏,我覺得有點畏懼。  
  她一個人在殿裏慢慢地走來走去,赤著腳,在光滑的青磚上,穿曳地的薄紗衣,那粉色在黑暗中淺得幾乎分辨不出,與白色一樣。她的頭發長了,綢緞一樣披到腰間,沒有挽上去。
  她不像人,像是一縷幽魂在這個大殿裏,悄無聲息地徘徊。
  我心裏不知道什麽感覺,冰涼涼一塊。站在那裏不能出聲。
  她回頭看見我了,於是說:“進來吧。”
  她的聲音在此時聽來,與冰霜一樣,又清又冷。
  隻是人間最美好的風景過眼的時候,她會在我身邊,我看見繁華萬象的時候,她也會在我身邊。
  可她心裏和我看著不同的東西,甚至她根本不願意和我一起看這天下。
  那這人間,這繁華,這天下,對我來說,又有什麽意義?
  明明就在我手中,我遙不可及。
  她在我身邊,心卻不在。還不如就不要在。
  要走的時候問她:“前幾日的桂花糖弄好了嗎?”
  她這才想起來似的,讓身邊人取來,打開壇子,勺了一點盛出,那些花瓣的甜香實在濃鬱,散得一屋子都是。
  她把碟子遞過來給我,燭火暈紅,桂花金黃,瓷碟碧綠,她的手指雪白。
  想到豔麗的那一句“皓腕凝霜雪”心裏突地一撞,層層鬱惱就舒展開了。
  我要後悔什麽呢?
  其實本就是自己這麽多年的願望,哪裏關她什麽事了?
  這本就是我自己選擇的,而她,現在是在我身邊的。
  我應當要心滿意足。
  我們坐在微涼的青磚地上,一起用小餅蘸著桂花糖吃了。
  那濃鬱的蜜甜與香氣一直滲入全身的所有肌骨。
  未來好象不存在了,明天也不會來,隻有周圍漸漸陷入幽靜的黑夜。
白露(四)
原本中秋月色最好,可惜今年的天氣不應景,萬裏長天盡是陰霾,風雨欲來。
  今年大約是看不到月亮了。
  按理,朔望是不宜到後妃的宮裏去的,但是她並沒有正式名分,所以我並不理會這些。
  一進入玉華殿,大雨就下起來,居然是瓢潑一般。
  給她帶了我宮裏的各色月餅,她揀了個蓮蓉的提漿小餅,咬了一口,似乎不喜歡,卻也沒丟下,拿在手裏慢慢地吃。
  外麵的雨聲越發急促,敲打在窗門戶樞上,紛亂作響,空蕩蕩的殿內,宮女全都屏退了,我們又無話可說,隻聽著冷清的風聲,一層一層裹上來。
  她在那邊問:“怎麽不用去皇後那裏嗎?聽說皇上應該要每月去玉宸殿五次,皇上很忙吧?”
  我看她頗有嘲弄的神情,也不介意,笑道:“沒事,立妃之後就減到每月兩三次,而且她至今沒有孩子,按理還可以酌減。”想了下,自己也覺得可笑:“連這樣都要斤斤計較,這就是做皇帝。”
  她漠然微笑,用自己的手支著下巴看我。
  外麵的風從門縫間漏進,宮燈在風裏輕飄飄地搖曳了幾下,她的臉在明滅不定的光芒中隱約暗淡,那些篩在她臉上的陰影就象蒙在我心裏的恐慌,不停地在波動,在牽連,無法停下來。
  偏偏她那暗色下的容顏上,有一雙水樣的眼睛,用了懵懵的睫毛遮著,似乎波瀾不驚,可偶爾燭光一跳,我就看著她眼裏的流光轉瞬。
  十年來,我的生命就從她這樣的眸子裏,眼看著過去了。
  她終於抬起她的雙眼看我,問:“晚了,還不走嗎?”
  聽來居然是在下逐客令了。
  我站起來,輕聲問:“身體可好了?”
  她隨意點下頭。送我到門口。
  車輦在外麵,我接過傘,回頭看她,沒有一點情緒地站在我身後,長發垂下來遮住她的雙頰,隻露了她的雙眼,她的鼻子,她的嘴唇。
  背陰處的蘭花,幽暗的天色。
  我丟了那把描著青綠鸞鳥暗紋的傘,伸手用力抱緊她。
  我為何要走呢?這裏是我的地方才對。
  這樣大的風雨,我怎麽離開。外麵就是淋漓交加的寒冷,我是最畏懼寒冷的。夜都已經過了十之三四,我怎麽穿過兩重宮牆獨自回到那清冷的地方去?
  我們現在已經沒有需要害怕的東西了,這樣天色,當然是留人的,不是與另一個人擁裘懷想的。
  我情願用最卑微的愛戀臣服在她的腳下。
  
  聽到那些大雨,狂暴一般在耳邊擊打這個天地。但她在我的懷裏,那些喧鬧聲就嘩一聲溶解,消退,直到千裏之外。
  隻因為她在我的手中,我觸碰到她的肌體。於是有些細微的幸福,搖曳地從心髒裏蔓延生長,一直由脈絡骨髓糾纏到全身,在我與她皮膚接觸的指尖上,開出迷離的花朵來。
  那花是血紅的,琥珀透明,從我的胸口滴落到她的心頭。
  我不去理會胸口那些小傷口的血,她那青銅的簪子握在她病後的軟弱手腕中,怎麽能威脅到我。而我今晚如果離開,我以後不知道什麽時候才可以擁有這樣的勇氣。
  我的血原本就是為你才流淌在這個軀體裏,你若想要,都給你。
  等她刺了十餘下,她狂亂的情緒也漸漸潮湧過去,我才將她的手握住,輕聲在她的耳邊說:“好了,再下去我都不知道怎麽對太醫說了。”
  她抓著那隻簪子,抓得太緊,手上青筋畢露。我俯頭去親吻她的那些細瘦血脈。我想她若現在要刺到我的脖子,那也是輕而易舉吧。但我不在乎。
  那些血在她的胸口,白色裏幾點鮮紅,觸目驚心。我不願讓自己的血玷汙了她,輕輕吻去,她的腰纖細,不盈一握,她的身體缺乏熱氣,缺乏血行,如同已經死去。我但願我能暖回她,用我此時的灼熱氣息,沸騰血液,換得一隻狐狸的眉眼清揚。
  那隻簪子無聲地墜在我的耳邊,隻聽到她壓抑的哭泣。
  那哭泣聲遙遠,喘息淩亂,她用了掌心緊貼我的後背,我們肌膚身體觸處即是薔薇色,一片洇潤,一片濃鬱,暗色詭異。
  沉迷。
  薔薇的顏色開在這樣的秋天風雨夜裏,眼前失了具體的事物,隻覺得是紅紅白白的豔麗,濃鬱到幾乎失色的流光溢彩。
  一個人,到底要怎麽樣去實現自己十四歲時遇見的夢境。
  用唇吻到了她的背,細細地點數十四歲時在夢裏數過的脊椎突起,用舌尖去記憶她的身體,要把她刻骨銘心,似乎我們沒有未來,隻有今夜。到最後淹沒在她白蘭花的香氣中。
  沒了知覺,所有都不過是柔若無骨。柔若無骨,在裏麵下墜,下墜,下墜。
  怎樣與她頸項纏綿,在鮮紅的血與模糊的疼痛中。
  她的手指痙攣地抓著身下的錦被,抓出盛開的花朵,千重花瓣,於迷亂聲息中重重綻放。
  我此生,恐怕再不能掙脫出這般情欲。
  直到所有一切平息。外麵驚雷劈下,在刹那間透窗來的光芒中,看到她安靜地伏在我的身邊,我慢慢伸手去撫摸她的臉頰,她的呼吸沉靜,像一隻幼獸蜷縮在窩中熟睡。外麵是暴雨,而裏麵是溫暖平靜的,我們相依在一起,剛剛的繾綣還在四肢百骸遊走,淡淡的疲倦,在她的身邊,平靜而柔軟。
  我輕輕伸手去,將自己的手指穿入她的指縫間,十指交纏。
  她睜開眼看我。原來她並沒有睡著。
  我又覺得有點羞怯,在剛剛那樣的意亂情迷後,我幾乎不敢正視她。
  閉上眼,將頭埋在她的肩膀上,聞著她的白蘭花氣息,自己明明還是那個十三四歲的孩子,沒有長大,沒有任何的恐懼,明天顏色鮮亮,睜眼就會到來。
  
  外麵的雨一直在傾盆倒下,聲響在耳邊嘈雜疏驟,仿佛沒有盡頭。
  我們安安靜靜地躺在枕上聽那些雨聲。她的手就在我的掌心中,她的頭發與我相纏,糾結不開。
  在這樣的迷離中,我貼在她的耳邊廝磨,輕聲問:“給我生個孩子吧?”
  她沒有說話。把自己的手,從我的手裏慢慢地抽走。
  我想假如我們有了孩子,她就不會想要離開我了。
  而且,我真是想要孩子,她為我生的,我們的孩子。
  她沒有表示,也沒有關係。
  我用一輩子的時間,和她慢慢磨。
  她背對著我,我就從後麵抱緊她,輕輕撫摩她冰涼的肌膚。
  漫天的雨下了整夜,聲音小了,又大了。遠了,又近了。
  淅瀝悱惻。
  
  每一場秋雨都讓天氣清冷一分。
  第二天就有了秋天的意味。
  在清和殿與禦史台的人議事時,發現幾個年老的大臣已經穿了夾衣。
  等他們說過了“皇上聖明”我問了沒有其他事情,就幾乎迫不及待地溜走。
  居然是忐忑不安地到玉華殿去看她。
  因為昨晚的事情而有點不敢見她。覺得情怯。
  怕她因為不喜歡而給我臉色看,又想也許她會對我不同,胡思亂想中,幹脆連輦車都省了,自己跑到外麵去想偷偷先看看她。
  在外麵卻先見到了皇後。
  她坐在輦上打量玉華殿,想從開著的門內探究一點什麽。
  我過去叫她,問:“怎麽來這裏了?”
  她看見我,忙下了輦來,浮起一絲笑容,說:“剛好經過,聽說太後把個遠親族女給了皇上,正想著要不要進去看看,都是臣妾的分內事了。”
  皇後未必會做什麽太出格的事情,不過有點脾氣,還是免了她們的見麵好。
  我微笑道:“太後吩咐我對她經心點,所以常常來看看。”
  她也忌憚母後,不再說什麽,隻問:“聽說她十年前到過宮裏,還受了委屈?”
  這件事盡人皆知,何必還問我一次?
  我又給她解釋:“以前母後曾讓她進宮來,不想鬧了些事情,雖然是冤枉的,但母後還是送她出去。現在她性子靜下來了,母後想有個人在宮裏陪自己,因此又傳了她進來。”
  這是我與母後一起承認的事實,沒有人會敢去細推其中的關節。
  皇後點點頭,問:“今天既然來了,不如臣妾與皇上一起進去和她喝盅茶也好?”
  我想拒絕,又想,以後總是要見的,現在我在旁邊,也許還好一些。
  她今天穿了淡鬆香色的兩重羅衣,用珠灰紫的絲線繡了糾纏的花枝在領口和袖口,頭發卻還是鬆鬆地垂下來,稍挽個小髻,漫不經心。
  我們進去時,聽通報說皇上與皇後來了,她大約是為了皇後,原本懶懶坐著的,這才站了起來,到殿前來迎接。
  皇後倒是不討厭她那種淡漠的低眉順眼,問:“怎麽這麽不上心?聽說皇上時常到你這裏,你也須在意些。”
  “是。”她輕聲應了,神情木然。
  她這種樣子似乎讓皇後很放心,等她離我們一丈開外坐下後,她在我的旁邊低聲說:“太後的族女怎麽這麽木訥?”幸災樂禍的樣子。
  “她很守本分,整天呆在這裏。”我說。
  “她沒有身份,一個人居住在玉華宮裏不妥,等大內修好了,皇上可以讓她和楊美人一起住到熙鄆殿去,楊美人和別人相處不錯。”
  “以後再說吧。”我隨口說。
  皇後對她沒了興趣,起身要離開,又對我說道:“皇上不要拂了太後好意,有空多陪陪她吧。”  我點頭,示意她離開。
  艾憫送她出去,回來在我的身邊坐下,問:“你的皇後?”
  我抬頭看她,她沒什麽表情地說:“我本以為是聰慧的大家閨秀。”
  “她家的品級雖不高,但在朝中藤蔓複雜。母後選擇她是有考慮的。”我回答,“抑製外戚,不大會考慮高階家世。”
  她也沒再評論皇後什麽。把桌上的九子連鎖拿起來,低頭用心玩著,竟然再不看我。
  我看她的手指上下翻飛,蜻蜓翅翼一樣,不由出神看了好久。
  “不是幫你挑了衣飾讓伯方送來了嗎?為什麽不用?”
  她抬頭看我,說:“我沒有打扮好自己坐等別人回來的習慣。” 
  我微微怔愣,然後說:“那是要給其他人看的,不然,她們會在背後說你。”
  她再不說話,似乎和我在一起,她連說話都疲倦。
  但我想她一定很寂寞,每天都隻有我來和她說說話。
  所以她脾氣無論變成怎麽樣,我都應該原諒她。
  我也不知道自己與她的關係有沒有變化,她依然淡淡的,沒我最好,有我也無妨的樣子。
  我卻有了心魔,隻要與她在一起,每夜都會驚醒來,第一個反應就是尋找她,隻有看到她還在自己身邊,還在安睡,知道她已經無法回去了,放了心。才又有了倦意,重新睡下。
  我現在隻能想要個孩子,隻要有了孩子,我們之間就有了血肉的牽絆,她或許就不會離開我了。
  
  十一月,工部來奏,近日修內將要結束,恭請我更賜殿名。
  把崇德殿改為紫宸殿,作視朝前殿。長春殿更為垂拱殿,作常日視朝所在。滋福殿也正式改名為皇儀殿,諸如此類,幾乎所有的宮殿都要改名。
  我實在不耐煩,交到翰林手中,命令他們擬製。
  甲戌,恭謝天地於天安殿,與母後朝臣拜謁太廟,大赦天下。
  宣告改元為明道。
  禦仗回宮時,皇後率了眾妃嬪宮人在崇聖殿迎接。
  她雖沒有正式名分,但因為我與母後的看重,所以也列在最後。
  草草見過了她們,不敢對她多看,怕別人猜疑嫉妒她。和皇後去看了各殿的新名。
  西涼,清心,流杯,轉到錦夔殿時,發現這裏最得我心,新近整修後,植了大片海棠玉蘭,春天的時候想必是很好的。旁邊有小圃,蘭蕙幾畦,合抱的梧桐樹。金水河引到殿後,菖蒲曆曆。
  我轉頭看了後麵跟著的宮人一眼,特特在後麵人群中找她。
  她大約是累了,臉色發白,氣息也不均勻,嘴唇褪得淡紅。
  我忙說:“這裏就賜了她居住吧。”在人群中指了一指她,然後說:“不必再跟著來了,就在這裏歇息好了。”
  錦夔殿離我住的長寧宮很遠,所以即使她沒有封號,對此也都沒有異議。
  她聽到允許歇息,馬上就坐下來了,天氣已經是冬天,陽光不足,我看她蒼白的單薄樣子,非常擔心,讓太醫留下給她把把脈,自己與其他人離開。
  走了幾步,太醫從後麵追上來,我停下看他氣喘籲籲的樣子,心裏一慌,忙問:“她身體怎麽了?”  “皇上大喜。”他伏在地上回稟。
  我怔了一下,然後從步輦上一躍而下,在周圍錯愕的驚呼聲中,向她的方向急奔過去。
  我們生個孩子吧。
  現在,她真的會為我生下我的第一個孩子。
  上天一定是聽到了我的企求,如此遂我心意。
  我會留住她,我會和她在一起,我們會有一輩子的光陰。
  我現在再不用怕無能為力的患得患失,我再不用怕一覺醒來她已經消失。
  我再不用害怕她離開我。
  她在錦夔殿裏聽到我的呼喊,轉身來看我,在冬日的可愛陽光下,臉上居然有了薄薄一層紅暈。
  那種美麗姿態直撞入我心裏,這突如其來的幸福,我不知道怎麽去承受。
  隻能擁她入懷,歡喜得眼淚都幾乎湧出來。
  她也安靜地在我懷裏,任由我狠狠的擁抱,我想看看她的表情,但是她低垂著臉,看不到。
  但我想,她也一定非常喜悅。
  
  整個宮裏都轟鬧沸騰,因為我有了第一個孩子。
  母後甚至比我更期待孩子的出世。有了孫兒,她似乎已經把艾憫以前的事拋在了腦後。
  “等孩子出世後,可以加封她了。皇上覺得什麽名號合適?”她當著皇後的麵笑問我。
  “不如不要等孩子出生,先加封為妃吧?”我問。
  “皇上何必這樣急躁?”母後笑道,“加封儀式繁瑣,聽說她身體又不大好,折騰來去可不大好。”  我低頭微笑。
  我自然知道儀式繁瑣,可是,假如她生下的是個女兒,那麽按例她就隻能是昭容、修儀、順容、貴儀等眾名號,而我如果及早在不知道孩子性別的時候加封她,因為可能是長子,那就沒人會反對我給她妃一級的身份了。
  母後當然也知道我在想什麽,順了我心意說:“就依皇上的意思,馬上讓後局的人去準備吧。”
  皇後在旁邊問:“那麽要進什麽名號才好?”
  母後問:“貴妃如何?”
  皇後還在猶豫,我就先說:“就封貴妃。”
  母後深有意味地說:“她剛剛懷上孩子,要靜養才好。皇上不如讓人仔細點,不要讓別人打擾到了。”
  
  離了寶慈殿,我馬上就吩咐入內都知閻文應去殿前禦侍增侍衛來。
  “好好照看錦夔殿,不可以讓任何人打擾到那裏的清淨……沒有我的手諭,任何人都不能進去。”
  他應了,回身要去召人,我又叫住了他,斟酌良久,說:“皇後若來了,也要請她回去。”
  錦夔殿內沒有她的人影,宮人說在殿後,我從曲廊穿過邊殿,這才看見她蹲在菖蒲邊上,手裏握著一把剪刀在剪那些菖蒲冬天死去的葉片。
  我慌忙上前去拉她,說:“這些事情讓宮女來就好了,小心自己身子。”
  “她們不懂,萬一傷了根怎麽辦?”她輕描淡寫地說。
  “太醫讓你不要蹲下去,你要注意自己身體和孩子。”我皺眉,奪過她的剪刀,然後拉她回屋,說:“你現在剛剛懷上孩子,最好每天躺在床上,除了吃飯就是睡覺。”
  “養豬啊?”她輕聲嘟囔。
  被她的口氣逗笑,挽著她的手說:“先養好精神,下個月加封你為妃。”
  她漫不經心的點下頭,卻還是不習慣我牽她的手。我隻好放開了。
  “知道自己會是什麽名號嗎?”我問。
  她在我旁邊,卻轉頭看花窗外麵的疏朗樹木,說:“貴妃吧。”
  我詫異,問:“原來你知道了?”
  她冷笑了:“德貴賢淑四個名號,我可是一點也沒有,隻有母憑子貴了。”
  沒料到她這樣說自己,我不管她冷淡的麵容就笑出來,低聲在她耳邊說:“不賢良不淑德的人,偏偏我就迷戀了你。”
  她不加以理會,我頓了好久,說:“以後,你可要做我的妻了。”
  她卻突然狠狠反問,“即使做了皇後又怎麽樣?你還不是要很多妃子,身份再高是能和你一起吃飯還是一起偎依?”
  沒想到她說這樣的話,我一時愣住,心如刀絞。
  事到如今,她想要的,還是趙從湛那裏的唯一。
  可是我沒有辦法,我能給她的就是這樣了。這是我無力的事情。
  我想我隻能隨便她,以後她就會忘記了。
  她見我不說話,拂去身邊石欄上的葉子,要坐下來。
  我把她攔住,說:“不能坐這樣冰涼的地方。”一邊叫宮女拿墊褥來。
  我自己也沒想到,居然變得這樣婆婆媽媽。
  在這樣的冬天裏,不敢再和她說話,坐在暖陽中看著庭中稀疏的樹枝,偷偷地去摟她的腰肢。
  她大約也覺得剛才的話不應該講,居然沒有避開。
  周圍一片安靜。
  庭中現在還是光禿禿的那些灰黑枝頭,明年春天,就能開出嬌豔的花朵了。
  到時整個錦夔殿都是繁華無盡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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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寒(一)
天氣漸漸轉為嚴寒。
  母後勸我不可再呆在錦夔殿,我一笑置之而已。
  她現在不可以孤單。
  況且我們的未來就要看現在了。能不能挽回,我心裏忐忑。任何什麽變故,我無論如何也經不起了。  我現在有借口,就一定要拚命留在她身旁。
  怕她受冷受熱,她又不肯讓人在床邊侍侯,隻好我動手。
  每個夜裏都逼迫自己醒轉幾次,伸手去摸摸她的被子有沒有蓋嚴,怕有一絲冷氣進去傷了她。
  有時她微微一動,似乎要驚醒了她,我就隻好僵在空中很久,等她睡安穩了,再輕手輕腳縮回。
  到後來居然成為習慣。
  我不是皇帝,我是個最普通的疼愛妻子的人。
  滿心歡喜,等待我們的孩子到這個世界上。
  有一次我去摸完她的被子,聽到她幽幽地歎了口氣。
  我心裏一驚,以為吵醒了她,她卻再沒有動靜。
  我想她是在睡夢裏遇見了什麽傷心事吧。
  
  一開始偶爾趴在她的小腹上隔著被子聽聽動靜,後來幾乎上癮。
  她就會推開我的頭,皺眉說:“不到三個月,哪裏聽得到什麽啊?”
  其實我不是想聽孩子,我是想要找個借口名正言順地在她的身邊依賴一會。不便說出原由,隻好坐到她身邊,問她:“你覺得會是皇子,還是公主?”
  她卻不喜歡猜測:“我怎麽知道。”
  “猜一下嘛,你喜歡兒子還是女兒?”我像個小孩子一樣興致勃勃地抱著她的肩問。
  她想了很久,說:“兒子大約不可能……”臉上表情奇怪。
  我問:“怎麽不可能了?”
  她又不回答,反問我:“你呢?你喜歡兒子吧?”
  “兒子當然好了,可是十二歲起就要到東宮去了,你一個人在這裏多寂寞。”況且我肯定搶不過他,那就是另一個男人天天占了你的懷抱,我要怎麽辦?我想到這裏,為自己的胡思亂想笑了出來,“可是如果你沒有兒子,又不象其他人一樣有後麵的勢力,以後在宮裏也許被人欺負。如果生了長子,我就可以立他為太子,以後你是皇太後,就不一樣了。”
  她深深歎了一口氣,然後不再說話。
  “生一對龍鳳雙胞胎好不好?”我在她耳邊輕聲問。
  “這我沒辦法的。”她閉上眼說。
  我把她埋在自己胸口,用力抱著,說:“沒關係,以後我們有幾十年的時間慢慢生呢。”
  說完,自己先笑了。
  她在我的肩頭上靠了一會,然後說:“我晚上睡覺不會有什麽厲害的動靜,被子又這麽大,你以後不要再半夜醒來看了。象個小孩子一樣。”
  我不知道她已經覺察,覺得有點羞愧,良久才說:“太醫說你現在禁不得寒,偏偏天氣又這麽冷,我怕我們的孩子……有個什麽閃失。”
  她默然將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閉上眼。
  我在她耳邊輕聲說:“艾憫,過往都是我對不住你,從湛剛剛去世,我卻對你做了那般錯事,都是我的不是。”
  她的身體在我懷裏微微一僵,卻沒有說什麽。
  “你大約不知道,在我十三歲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就已經喜歡上你,到現在,一直都是。我害怕你回家,怕你離開了這個人間,我隻好待在步天台上等待你,卻永遠也不知道你會不會來……我怕我等了一輩子,你卻再不出現。我隻想要你留在我身邊……”
  說到後來,聲音漸漸模糊,自己也聽不出自己在說什麽,隻好用力抱緊她,把自己的臉深深埋在她的頭發中。
  似乎過了很久,我才聽到她輕輕一聲歎息。
  白蘭花的香氣,氤氳地淹沒了我所有神誌。
  在這一片失神茫然中,模糊聽到她緩緩地,用了極低極低的聲音對我說:“我現在……心裏很……”
  此時外麵突然有折枝的聲音,她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一驚,臉色煞白,話說到一半,硬生生就斷了。  自從她出逃回來,似乎就落下了這樣的習慣。
  我連忙站起來到窗邊,往外麵看了一下,說:“沒事,有隻鳥在枯枝上跳呢。”
  她這才安心下來,出了一口氣,問:“是什麽鳥?”
  我不認識,看了下說:“是喜鵲吧。”
  她點頭,閉了眼。我抬手把鳥趕走,看看外麵,錦夔殿隻適合春天居住,現在是冬天,一點花草也沒有,蕭瑟。
  再回頭看她,她卻終於再沒說什麽。仿佛剛才根本沒有想要對我說話。
  
  母後在大寒前一天,命人送了幾枝早梅來。
  她很喜歡,接過抱在懷裏看了很久,那些純白的燦爛花朵映襯著她臉色,那蒼白膚色居然也顯出了些嫣潤色澤。
  我從紫宸殿回來時,她正在修剪花枝。我坐在旁邊看了半晌,看她睫毛微顫,如蝴蝶的翅尖一般,遮著煙水迷蒙的一泓眼波,在她手裏的花朵都仿佛在她的注目下生輝。看得入了神。
  她抬手要把最好的那幾朵剪下,我覺得那花朵和著她的眸光,極其漂亮,心裏有點惋惜,說:“這兩朵開得最好,就留著吧。”
  她抬眼看我,輕聲說:“可是留著就壞了整個調子了,看上去繁亂。”一邊馬上就將它削掉。
  宮女端了藥上來,她放下花,接過藥去皺著眉慢慢喝下。
  她一開始不願意喝這樣難喝的藥,但是因為宮人的苦苦請求,她現在也都喝了。隻是身體依然沒有什麽好轉。
  想到父皇的六個孩子,隻剩了我一個,心裏不覺有點惴惴。
  但願上天要保佑我們的孩子才好。
  我心裏為這個突如其來的念頭覺未來茫然,可也不知道如何對她說,隻好撿起桌上被剪下的梅花翻來覆去地看。
  她喝完了藥,拿茶飲過了,看我一直拿著那梅花看,便說:“兩朵花而已,你怎麽這樣憐惜。”從我手中取過去插在自己發際。
  再低頭時,那枝花就在她的發上顫巍。
  我盯著那朵花良久,才後悔過來,我剛才為怎麽不敢給她戴上去?
  我與她,現在應該算是什麽關係,我沒有勇氣對她做親密的舉動,她也不願意對我顯示喜歡上時應有的言行。
  喜歡,她喜歡我,是我的奢望吧。
  她把梅花供在桌上,窗邊就養著那盆紅葶。她伸手撫摸那蘭花的葉片。
  那是趙從湛最喜歡的蘭花。
  我也沒有什麽能說的,把頭轉向殿外去了。
  她卻問我:“覺不覺得天氣冷了?”聲音恬靜。
  我回頭看她。
  她站在透鏤九花沉香窗前靜靜地盯著我,身後的薄薄陽光從窗間熹微投進,光暈朦朧。
  我不知道自己眼前是真是幻,她全身顏色幽微暗淡,可那眼睛,深深深深讓我沉浸了進去。
  緊張得,居然無法開口。
  她看我這樣,慢慢咬住唇,良久,卻向我微微勾起唇角。
  她在向我微笑。
  她的眼睛裏水波不興,可是她真的是在對我微笑。
  我聽到她輕聲說:“我聽說宮中也是有養花匠人的,不如把這蘭花移到那邊溫室裏去,陪在我身邊也不是過冬的方法。”
  原來她要把蘭花送到更好的地方去。
  把這無論如何也不願拋棄的蘭花,送離自己的身邊。  
  我此時不敢再看她,把頭低下去,看著地麵。
  眼淚滿眶。
  除此,我能如何歡喜。
  明天大寒,就是我冊立她為貴妃的日子。
  
  也許她並沒有接受我,她隻是接受了現實。可這也已是我的幸事。
  無論什麽原因,隻要她在我身邊,安心,一切就好了。
  既然已經如此,我勸她與母後見個麵。
  她遲疑了下,點頭答應了。她也知道,在這個宮中,她們遲早是要見麵的。
  到寶慈殿,內侍傳了進去,我特意攜了她手進去。
  她也沒有再從我的手中離開。
  即使我不知道她喜不喜歡,但是,我想現在她已經承認命運了。
  她承認此生要在我的身邊,必須要把趙從湛清出自己的生命。
  以後,她的生命裏應該隻是我了。
  母後在內殿微站起身子要來迎接我。
  我忙放開她的手,上前去把母後輕輕按在榻上,說:“母後坐著就好。朕帶她來先見過母後。”
  已經派了伯方稟告,母後也已經允許的,自然是早已經知道。她看了艾憫,笑道:“身體可要養好些,以後這孩子不知道有多大作為呢。”
  她是在暗示艾憫了。
  艾憫也知道,站在那裏給她行個禮。母後連忙叫人扶住,說:“身體不便,就不用縟節了。”
  我似乎看見簾子後有人在站著,便問:“原來母後這裏已經有了客人了嗎?”
  “是我侄女,今日來與我敘話,她已經另擇了好人家,不日要出嫁了。聽說皇上要來,回避在裏麵。”
  母後的侄女,趙從湛的妻子。
  我假裝不以為意,想用眼角偷瞄下她,她依禮坐在我身後三尺外,我根本看不見她。
  母後笑道:“說起來,她以前的婚事,還是靠皇上指定的,不然我也真是想不到從湛。”
  我沒料到母後提起這事,心中大駭,怎麽在我們就要塵埃落定的時候,又平白提起這樣的事情來?
  母後她是不知道趙從湛與她之間的事情,還是有所耳聞?她何必在今日說這樣的話?
  “隻是從湛可惜了,年紀輕輕就尋了短見……”
  我脫口叫出來:“母後!”
  母後被我打斷,詫異地看了我一眼,我此時全然忘卻了禮儀,猛地回頭看她。
  她坐在我的後麵,用了冷淡的神情看我,似乎剛才的話她全沒聽見。
  一言不發。
  我心裏那些冰涼的霧氣,在她安靜的神情中,絲絲縷縷又翻湧上來。
  她卻把頭轉向外麵,低聲說:“似乎要下雪呢,我們早點回去可好?”
  她在我身後什麽聲息也沒有地走著,恍惚間我覺得身後跟的不是她,而是一片輕若無物的塵埃,一些沒有觸感的煙霧,一個沒有呼吸的幽靈。
  我隻聽到宮人與內侍的腳步,沒有她的。
  額頭冰涼,那冰涼偏又從頭頂開始貫下,直到腳趾。全身寒遍。
  終於還是忍不住恐懼,回頭,尋找她。
  她就在我的身後,神情冷淡。
  我本想張口和她說句話,可是怔愣間,聲音消失在空氣裏。
  兩個人在回廊間,相對無言。
  四周的竹影風動,隻聽到淒冷的聲響,凝聚堆積。
  最後是她開口問:“原來從湛的婚事,是你指定的嗎?”
  我猶豫良久,既然無法隱瞞,隻好點了下頭。
  她輕聲0:“不是告訴了你,我和他準備成親嗎?”
  “可是我喜歡你。”
  我做所有事,唯一可以依仗的,隻有這個借口。
  她沉默半天,最後卻沒有任何激動,低聲又問:“那麽……那天在樊樓,你,和從湛說了什麽?”
  我和從湛說了什麽?
  除了命他不要與她在一切,我幾乎不記得自己和趙從湛說過什麽了,我隻記得他對我說的話----
  恐怕未必一切盡如你意。
  那些豔麗的鮮紅,向我們緩緩爬過來,趙從湛躺在離我們三尺之遠的地方,平靜一如睡在春日花叢中。
  她見我不說話,居然微微冷笑了出來,低聲說:“算了,反正一切都已經是這樣了。你喜歡我,你又剛好是皇帝,還有什麽不能做的。”
  她輕輕越過我,走到前麵去了。  
  我被她的話窒息住喉口,站在那裏幾乎僵硬。
  一切都是這樣了。
  明日大寒,是我立她為妃的日子。
  
  我們回去時,錦夔殿裏的所有人都在張結花彩,向她道喜。
  她依宮裏的習例賜了每人金花與銀蓮子。
  所有都平靜如無波。
  我讓人將紅葶搬去溫室,她也沒有什麽反應。
  隻是看到桌子上剛剛修花枝的剪刀,我覺得心裏不安定,和她坐在旁邊時總要偷眼往那裏看。猶豫了良久,悄悄叫人來把剪刀拿走藏好。
  不過,似乎什麽事情也沒有。
  我時刻跟在她的身邊,處處小心,也不過就一夜的時間了。
  明天就是冊立她的日子。
  當晚留宿錦夔殿。
  半夜裏突然發現自己站在那個懸崖邊上,猶豫,看下麵雲霧都是灰黑。
  我看著暗蒙的虛空心生寒意,轉身奔離,卻原來身後也是懸崖,來不及住腳,就這樣在高處墜落。
  身體失了重量,令人恐懼地迅速下墜,而下麵卻似沒有盡頭。
  我大駭,驚得一下坐起來。
  自今年中秋以來,我已經很久沒有發夢魘了,卻沒想到今天又這樣。
  伸手去摸旁邊,沒有人。我忙轉頭看殿內,發現她站在窗邊,看外麵的池子。外麵的幽光把她的臉映襯得銀白,仿佛沒有溫度,沒有人氣。
  我小心翼翼地爬起來,到她身後環抱住她的雙肩,低聲問她:“怎麽了?睡不著嗎?”
  她回頭看看我,然後一言不發,回到床上,背對著我躺下。
  我看著她的後背心裏發毛。
  明日就是立妃的日子,可是她這個樣子,讓我極其不安。
  仿佛,會有最壞的事情發生。
  
  在黑暗裏,我坐在她旁邊看外麵的月光被波光反射進來,在殿梁上麵隱隱波動。而她呼吸平靜,似乎已經睡著。
  我壓低了聲音,就如夢囈般在黑暗裏對她說:“無論如何,我們現在已經有了孩子。我求你看在孩子的份上,不要離開我……
  “隻要你安下心來,我就把我整顆心掏給你,一輩子再也不會做你不喜歡的事情。再也不會。”
  一片寂靜。
  更漏的聲音,極遠極遠地穿過重重宮門傳到我們耳邊,低細得幾若不聞。
  仿佛這世間隻剩了我們,在黑暗中浮沉著。
  “艾憫,我們一家人--你,我,還有孩子,一定能過天下最幸福的日子。”
  黑暗中,我仿佛看到她緊閉的雙眼內,淚水一樣的幽光在她睫毛下閃了一閃。
  但也隻是閃了一閃而已。
  我們的言語再也沒有成聲。
  直到宮人在外麵提醒我們,她應該起來準備弄妝梳洗了。
  今天比之昨天又更冷了一分。金水河引到殿後的辰遊池已經沒有多少流淌的活水,所以滿池的水盡成堅冰,沒有一點水跡。
  池子邊的沙地上,被凍氣析出的冰刺根根直立,我稍微去踩了一下,就聽見清脆的斷裂聲。
  這裏靠近大殿,殿基下的暖氣應該還可以傳到一些,沒想到已經這樣。
  我無奈地回床上和她講:“今天真冷,可也沒辦法了,你多穿點。”
  她微微點頭,突然抬頭對我說:“今天我要嫁給你了。”
  她的神情看起來還不錯。也許經過半夜的思慮,她已經承認自己的未來了。
  承認了,我是能給她幸福的人。
  因她的溫柔言語,我胸口緩緩地有些雲氣波蕩。低頭去吻她的頭發,用唇輕輕抿過。她細微的呼吸,輕輕染在我的脖子上,氤氳的暖和。
  
  今天是我們的好日子。
  現在外麵雖然是天寒地凍,但殿基下麵有取暖打的通道,燃起小火,所以裏麵溫暖如春。
  她在我的懷裏,和我們在一起的還有我們的孩子。
  像夢境一樣。
  再等幾個時辰,我會有一輩子這樣美好的時光。
  此生,真不知道自己還能求些什麽,我的人生即將是完美。
  
  辰時近了,我也要離開。
  她自己先穿了內裏的素紗中單,然後叫宮女進來,幫她穿命服。
  宮女將她的頭發全都盤上去,然後貼絞絲五絡金花九株,點珠小金花九枚,兩博鬢,外麵戴上九翬四鳳冠。
  我從來沒見過她這樣的妝扮,站在旁邊看了很久,看她的青黛眉尖,她的櫻榴唇角,她的秋水雙眸。  她的美,是無一不合我心意的那種美麗。
  今日這般妝扮,光華絕豔。
  隻是眉眼都是冷的,冷淡,沒有別人的喜悅。看我的時候瞳眸一轉即掠過,漫不經心。那裏麵星點流動的光澤都是沒有熱氣的。
  心裏未免難過,但是也無所謂了。
  命服是青質,以青羅繡為搖翟之形,黼領,羅縠褾襈。
  等衣服都穿好了,宮女又給她仔細結上白玉佩,大綬兩條,小綬三條,中間帶玉環三枚,穿上青舄,上麵的金飾紋是翬鳥。
  她的身材纖細,衣服又繁多,看不出來她有身孕。
  隻是她穿青色沒有往日的淺色衣裳好看,真是遺憾。
  我不能和她一起到天和殿去,隻好先離開錦夔殿,吩咐她慢慢過來。
  出到殿外,看見稀疏的雪輕慢地從灰彤的天空裏飄了下來。
  怎麽才這麽一下子,就開始下雪。
  我皺眉,但也無奈,隻要不下太大,還是無礙。
  隻是今天真是冷,那些寒氣都是逼進肌體來的,裏麵太暖和了,一到外麵,身子全都在瞬間僵硬,仿佛用力一敲整個人就會像冰塊嘩啦一聲碎掉。不知道她那些衣服會不會太冷。
  
  回長寧宮用了早膳,馬上起駕出內宮城至天和殿等待她。
  皇後,各宮妃嬪全都到齊,玉簡金寶已經呈在案上。時辰也隻剩下那麽一刻,她卻還沒有到。
  我讓伯方去催她,伯方一會回來說:“說是已經出了錦夔殿,也離了內城了,可不知怎麽沒到這邊?”
  我看看皇後與眾妃嬪不耐煩的神色,皺眉問:“那怎麽回事?難道人會在皇宮裏走失掉?”
  伯方忙下去叫人去尋找。
  等待的妃嬪們已經開始竊竊私語。
  閻文應奔進來,看看滿殿的人,不敢奏報。我心裏沒由來一陣恐慌,站起來就當著那麽多人的麵出去了。和他到殿外,才問:“怎麽還沒到?”
  “路經集聖殿時,一定命我們停下,自己進內去了。”
  集聖殿,以前的儀元殿。趙從湛供職的地方。
  漫天漫地的雪還是細碎地下在那裏,一點一點,像我記憶中的,很久前艾憫小院裏那一棵槐樹的落花。
  當時我向她第一次示了自己的愛意,她幾乎漫不經心就拒絕了。
  今天的雪卻又讓我想到那一天的槐花,宮裏是沒有槐花的,所以我再也沒有見過這樣的花,那象塵埃一樣,細微的碎小花蕊,從此我再也沒見過。與那天的春日豔陽一樣,永遠消失。
  我早上醒來時明明還在手中的那些幸福,難道也要像那些塵埃般的花朵,隻有被踐踏入土的命運麽。
  我恐懼極了,在細雪中,寒冷一直侵進身體。
  
  集聖殿今日無人當值,空蕩一片。
  聽到她的細微足音,在大殿內傳來,令人毛骨悚然。
  我順著腳步聲過去,她穿著青質命服,踱到右邊偏殿,把門使勁一推,那門沒有上閂,緩緩就打開了。
  她提起沉重的裙幅,走了進去。
  我跟了進去。她回頭看我,卻並不驚訝,對我點了下頭,然後顧自抬頭看牆上掛的一幅畫。
  是花鳥小品,蘭花。
  她淡淡地說:“看,紅葶的花是這樣的。他最喜歡紅葶。”
  我倉促掃了眼那畫,畫上的蘭花開了胭脂色的一枚風致。
  她轉頭對我說:“他的畫真好。”我默然點頭。
  “不知道他現在若在的話,會是怎麽樣。”
  我低聲催促說:“我們走吧。”
  他現在已經不在了,以後,你要安心做我的身邊人,枕邊人,心上人。
  
  集聖殿外,是仙瑞池。
  那池上結了冰層,殘荷還未收去,枯莖在冰中一一豎立。
  她眼睛看著池子,卻像盯在虛空中一樣。眸子像此時天空般寧靜,像此時天空般模糊。
  風從四麵來,卷起她的衣服綬環,蛇一樣蜿蜒。
  我突然有了很不祥的錯覺。她一身青色站在這雪中,天色陰霾,卻有半縷陽光從雲層裏出來,在她的背後斜斜交織,就象不染纖塵的,還沒有來得及被空氣侵蝕就已經死去的蜉蝣一樣,帶著透明而脆弱的薄翅。
  我們的身邊,全都是還未下到地麵,就開始消散的雪花。
  寒氣無處可去,狠狠地全逼進我的身體裏。
  她輕聲說:“我記得以前這裏的水隻到膝蓋,現在看來似乎深了不少。”
  “隻到腰間而已。”我呼吸都不敢出,慢慢地走到她身旁,然後迅速伸手去挽她,就在我的手即將觸到她的一刹那,她神情平靜地往後退了一步,跳進了仙瑞池裏。
  在冬天最冷的時候,那些破冰的聲音,淒厲,細微鋒利。
  我站在岸上,一動也不動。那些冰水就象是激入我的體內,寒徹骨髓。
  她扶著池中的玲瓏石站了起來,在及腰的碎冰與水中,凍成青紫的容顏上,綻出奇異的冰冷微笑。慘淡,凶狠。
  她凍得不成人形,下身的血緩緩隨著漣漪一層一層蕩向整個冰裂紋,淡紅的血生根在銀白的寒氣中。她對我,微笑。
  就如同趙從湛死去時,臉上的安定表情,無聲綻放。
  像血做的朝霞,朝生暮死的蜉蝣。向我,艱難地帶著殘忍笑容,一字一句地說:“你的孩子……誰要替你生孩子?”
  她瘋了。
  我跳下水,要把她拖回來。也不知道身體到底是什麽感覺,太過寒冷,刺進了骨頭反倒不再有感覺。
  她狠狠將我伸去的手打掉,猙獰地吼叫:“我永遠不會原諒你!你現在裝作什麽也沒有發生,可我永遠也不會忘記,我永遠也不會忘記……到我死,你這個殺死從湛的凶手!”
  這身邊的冰卻不是冷的,是沸熱的,那些怨恨從我的身體裏撲出,眼前昏黑,天地都沒了形狀。
  我苦求的全部未來,在冰冷中緩慢地蔓延到我的腳下,到最後,淡至無色。
  全都成夢幻泡影。我設想了千萬次的幸福,我準備用十年,用幾十年,用一生去嗬護的小小幸福,她一下置於死地。
  可我所求不過每夜能替她擔心冷暖,不過想用一輩子討好得她專心看我一眼,我所求不過如此。原來我一場夢魘,全是空想。
  任我如何卑微乞憐,如何用盡心機,我連自尊都獻予了她,換來的,隻是這冰水中的血跡。我拚死去愛的人,輕易把我卑微獻上的心,踐踏成糞土。
  “你難道……有這麽喜歡趙從湛?”
  她痙攣地抓著自己身後的石頭,眼神怨毒。
  “我有這麽恨你。”
  身後的內侍將我拉上岸,一邊去扯她。
  我突然恨極了,大叫出來:“不許碰她!”
  內侍們全都怔在那裏。
  我失了理智,衝著眼前的昏黑大吼:“讓她去死!死了就離開我了,跟趙從湛一起去死!”
  任憑她死活,轉身就走。
  全身都濕透,可是也不能理會,我現在,什麽也管不了。
  我付出所有感情,把身邊的姹紫嫣紅全都不管不顧,固執地等待在她的身後,隻盼望有一天,她一回頭,看見我眼裏的企求,然後明白一切,對我一笑。
  為了這一回頭的刹那。
  現在我絕望了。我沒辦法等到,我等不到,我隻好承認自己的失敗。我已經沒有辦法,也沒有力氣再歇斯底裏去拚命。
  她現在為了恨我,連自己的孩子都可以殺掉。
  原來我這般的愛,換得這般的恨。
  我愛了她十年,現在,我承認失敗。
  到天和殿前,軟弱地站住。
  不知該如何說。
  我能對這一殿的人如何說?
  我如何告訴她們,我今天要立的妃子,因為恨我而殺了我們的孩子來報複我。我要如何說。
  我無法進去麵對所有人。
  腦中一片混亂,什麽也想不出來。身體冰冷,眼前昏黑。
  再也沒有力氣,跌坐在石階上。
  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她在碧紗的另一頭給我講的故事。
  在水漫金山時,白蛇生下了自己的孩子。她把他高高托出水麵,然後求那個要殺她的和尚說:“救我的孩子。”
  現在,她殺了自己的孩子。
  隻因為裏麵,有我一半的血肉。

大寒(二)
我終於還是沒有勇氣進裏麵去,我沒有辦法宣布我的孩子已經沒有了。
  白白喜歡了這一場。
  一個人在北橫門坐了一天,外麵要進來的人都被伯方攔住。
  我是應該要一個人好好想想了。想想我這十年,這所有的事情。我的失敗。
  我拚盡的這所有力氣,得來的就是她的怨恨與自己的悲苦回憶。
  我何苦再費力氣陪她把這般愛恨磨下去。
  叫了伯方金進來,低聲說:“叫人把仙瑞池的水排幹,給我找個東西。”
  伯方猶豫著看我,欲言又止。我示意他說出來。
  “艾姑娘被人從仙瑞池中拉出來了,但是到現在還沒醒來……皇上是不是該去看看她?”
  我木然地說:“不必了,讓太醫仔細點看著。”
  錦夔殿裏麵的蕭索天氣,灰黑的幹枯樹枝,背後的天空陰翳暗沉。
  那裏麵,我是不該去的。如果這次進去了,我恐怕以後就再也沒有辦法從冬天裏出來了。
  我不能再要這樣的天氣。


外麵的黃昏暗沉,雲裏帝宮雙鳳闋。所有一切都在昏暗中隱約。
  其實這所有的光華莊嚴都是表麵的東西,內裏不過是淒清冰涼。
  現在,這裏麵連我唯一期盼的東西也已經死掉。
  因為一直都在錦夔殿,長寧宮的人已經好久沒見到我了,看見我到來,一時間居然有點忙亂。
  隨便讓他們侍候著我睡下。玉柱宮燈實在明亮,琉璃的折射光,令人煩躁。睡去也總恍恍惚惚。
  恍恍惚惚。
  在眼前濃霧中隻見煙花彌漫,紅的嫣紅,紫的豔紫。
  她的臉在火光前通透的紅,詭異的紫,一時居然駭得我乍然驚醒,在床上挺坐起來,氣流帶動帳旁的宮燈,驟然明滅。
  我沒有意識地伸手到自己的身邊,要去撫摸她。
  想看看她是否睡得安穩,是否有寒冷侵了她。
  什麽也沒有。
  我這才想起那些事情來。在暗夜裏怔怔地坐在那裏,半天,居然不知道如何睡去。這般暗沉沉的夜,萬籟無聲。周圍全是寂靜。
  想一想我的孩子,他竟然還沒有見到春天就離去了。
  我寧願用我自己的所有來換這個孩子,這未成形的血肉。可我未曾見到,來不及疼愛他,我就已經失去了他。
  真恨極了她。
  我沒有想到會有這樣殘忍的人,連自己的孩子也親手殺掉,隻是為了讓我痛苦。她難道不能拿一把刀挖了我的心,何苦要用這比剜心更殘忍的方法來報複我?
  外麵的風聲淩亂,一聲緊似一聲。
  夜半無人,我才覺出自己的軟弱無依。內心沸烈,像鈍刀在斷我筋骨。
  一個人,實在熬忍不下去。
  我起身想叫人,卻聽到外麵的動靜。
  有人悄悄在叫伯方,說:“官家要找的東西,恐怕就是這個?”
  “先交到這裏吧,現在皇上在安歇著,叫後局先記了是誰找到的。”
  我於是出聲叫道:“伯方。”
  他從外麵應了。快步趨進,拿了那珠子進來。
  那珠子在水中浸了這麽久,銀色的光芒已經暗淡,但的確就是被我丟入仙瑞池的那顆沒錯。
  它在我的手中,冰涼。它可以讓她馬上就離去,回去她自己的世界,過自己的幸福生活。把我,拋在這裏。
  我們這一段愛恨,全是這麽小的一顆珠子成全。不知道她來曆,不知道她年歲,不知道她過往,就這樣愛上了她,換得現在的痛楚。
  我恨極她,可是,也極不舍得。她是我的心魔,我的孽障,我天生要淪陷在她的手心裏。我這輩子,隻能沉溺在步天台的雪裏麵,沉溺在那些春日的笑顏裏,沉溺在那一個掌心的溫暖裏。
  她若真的就此離開,長天迢闊,我以後,就是沉在永遠裏懷念她,永遠是在懷念裏痛恨她了。
  我再也不能見到她了。
  我把珠子交到伯方手中,冷冷地說:“把它丟回池子去,再叫人把仙瑞池給填平了。”
  伯方愕然站在那裏,不敢動一下。
  “叫你去!”我想想,咬牙又說,“再叫人用最大塊的石頭砌了,建個重簷八角攢尖頂,最重的亭子,和雲上仙瑞一起做個雙亭。她要離開,我怎能這麽遂她的心!”   
  那珠子,我要讓它爛在底下。
  我得不到她,我現在已經知道得清清楚楚,所以我也要清清楚楚讓她知道,她也得不到自己想要的。  就是這樣簡單。
  許是太過激動,我喘息了好久,才努力把氣息平緩下來:“去錦夔殿。”
  夜半風來,冷得人幾乎成冰。錦夔殿前麵是開闊地,一抬頭看見星垂平野。
  中天最明亮的一顆,就是北落師門,光芒蒼白色,在周圍的黯淡星芒中,光彩奪目,傲視夜空,卻也尤其孤寂。
  到現在我已經遺忘了自己以前熟悉的所有星宿,可是北落師門,我卻總不能遺忘。
  它在周圍的星辰中,光亮而孤寂。
  北落師門,她與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笑指過的星辰。它不是牽牛,她卻以為與織女相對望。
  我何嚐不是也這樣看錯。  
  錦夔殿外麵點了數盞芳苡燈,那燈是紫光的,打在黑暗中,幽幽熒熒。
  現在裏麵寂靜無聲,幾乎可以聽到晚風吹皺小池的聲音。我曾經那樣熱切盼望過的,小池旁菖蒲的淺碧顏色,大約我是看不到了。
  殿裏熄了燈火,走進去隻覺得冷清。
  我無比熟悉的地方。
  正南門進來不是正堂,是假山,從假山側過,是垂著薜荔的遊廊,前庭嘉肅,花廳揖棣,辰遊池在殿後。她現在就在正殿邊上的徊雲閣。
  沒有看到燭火燈光,想來她正在昏迷中。
  我慢慢走進徊雲閣去,外麵的宮女忙拜見了我。我讓她們都出去,在靜夜裏,站在那裏,似乎連她細微的呼吸也能聽到,但仔細聚神,又似乎是幻覺。
  辰遊池的波光在透漏九花的窗欞上閃耀,那銀色的,動人的光芒,在以前的暗夜裏,我曾經盯著它,暗自猜想自己的孩子多少次。
  到現在這深深淺淺都是夢。  
  垂著煙雲般紗羅帳的床裏,她安靜地躺在裏麵。
  猶豫半晌,過去隔了薄帳看她。在夜色中,她的臉在珊瑚色的枕上,顏色似乎鬼魂一般蒼白。
  此時才覺得以前的纏綿沉迷都像抽絲一般從心上剝離。那堅韌鋒利的絲線在皮肉上生生割開血口,眼看著那血就珠子樣迅速滲出來,滴滴墜地。
  我凝神看了她多時。她在昏迷中,氣若遊絲。
  不知道她現在做夢沒有,在夢裏又後悔了沒有。
  是命中注定吧,在我最需要的時候,上天不讓我遇見可親可愛的溫柔女子,給了我的是這樣的狐狸,於是我隻好愛了,我愛了她啊,我有什麽辦法。
  即使我真想,想喜歡上其他什麽人,可是我已經沒有辦法了。
  我這輩子,就是這樣了。
  愛了,拚盡全力。然後,換得半生的模糊記憶。
  在幻覺中,似乎聽見外麵的梅花簌簌地落下來,那淺淡紅的花瓣白白落了滿地。就像我十四歲時偷偷從延慶殿翻牆出來見她,被我腳尖振落的那些梅花瓣,全落在了遙遠而不可知的過去。
  我就這樣白白喜歡了這一場。
  我本該把自己手裏的珠子放在她枕邊,從此我們再無瓜葛。
  可是我舍不得,我如何舍得她。
  我伏下身,將自己的臉埋在她肩上,任憑自己的眼淚,全都流在她的衣服中。反正即使她醒來看見了,也隻會以為,那是夜來風雨,不小心沾濕了她的衣襟。除了此時夜風,誰也不知道,我如何埋葬自己卑微的愛戀。  
  遠遠又是一聲驚雷,春天,無可避免地要來臨了。
  那樣的蜂蝶纏綿,杏花春雨,我不知道要怎麽躲過才好?
  我常常風露中宵,站在錦夔殿外就癡了。十年來的一切,我還記得這麽清楚,隻要一個小小契機,就能把所有回憶連根牽扯出來,連著血肉筋骨,一旦觸碰到就是所有疼痛,卻從來也沒有勇氣進去,而今日本想看看自己的以前就悄悄離開,卻不偏不倚,她也沒能安睡。
  這樣的夜深海棠中,明月在天,萬籟無聲,我們都是徹夜不眠,上天讓我們撞了個正著。
  夜色籠罩下,她的顏色似乎要融合到身後的粉牆上一般蒼白。
  我的喉口一下抽緊,什麽也說不出來。
  周圍一切都淡得失了顏色,隻存了隱約的輪廓,鍍著月華的冷暗白邊。仿佛我們的以前,已經風一般吹了過去,再也沒有任何渣滓留存。
  所有的一切,冰冰涼涼。
  她在這裏已經很久,不能出去,人生一片凝固。我不知道她心裏的感受,那無數暗夜晨昏重重疊加的無望。等待,等待,直等到人都要朽爛,等不到一縷雲煙。就好象我的等待,同樣沒有出路,她也不會知道我的感受。 
  我們站在那裏,互相看著彼此,卻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眼睛裏濕熱難當,我長久以來積聚的悲哀,象決了堤,湧上來淹沒了我。
  整個世界成了幻覺,染得星空上的星宿詭異。
  隔了好久,我狠命吸了一口氣,低聲叫她:“艾憫。”
  她猛然一怵,抬頭看我,逆著光,看不清她的麵容。
  我們能說什麽?  我十年的迷戀,早已成了塵埃。我逼自己拔足。
  現在,我們也已經再沒有什麽話好說。
  此時外麵的內侍突然齊聲驚呼。
  她一揚頭看天邊,神情詫異,那眼睛裏忽然有奇異的光彩流溢出來。
  我回頭隨著她的目光看去,滿天無數的星星,在天空裏劃出軌跡,爭先恐後地流逝在黑暗中。
  整個天空,都是流星。
  不像星星,倒像我們頭上的蒼穹都在流淚。
  似乎連上天也知道,我們再沒有緣分了。
  我們站在一天隕落的星星裏,沉默地看遠在千萬裏之外的大變故。而我們的世界裏,這遙遠的驚心動魄沒有一點聲音。
  夜風獵獵。我偷眼去看她,她卻隻看著天空出神。
  我把眼睛轉回去看天空。
  內侍在遠處啟稟:“皇上,天雨星,可上步天台觀之。”
  我點頭離開,走到門口時,又回頭看她,她慢慢走到辰遊池邊,那裏滿栽遲海棠,本應是重瓣粉紅,但上麵懸著一盞暈黃的琥珀燈,映襯得那一樹的花朵都成了暗淡的煙灰紫。她一身昏黃。
  走出錦夔殿,旁邊突然傳來小獸的穸索聲音,一個小黑影猛地自我身邊竄過,沒入去年的枯草。
  那行動極其敏捷,我還以為是什麽,卻見兩個宮女匆匆跑來,低聲叫著:
  “雪奴,出來看個星星都要亂跑,看我們回去怎麽收拾你!”
  我轉身要趁她們沒注意我時離開,卻聽到她們輕聲商量道:“等下可別告訴娘娘跑這裏了,娘娘一定會說染了晦氣,還不是要拿我們是問?”
  “就是,連個孩子都要在冊封前一刻沒掉,可見就是命!不知道官家還要把這女人留在宮裏做什麽?”   兩人漸漸走遠,我站在那裏,覺夜風又細又硬,鋼線一般。
  這世上,大約沒有人知道,我們到底出了什麽事吧。
  這樣也好,至少,我還留有自尊。
  我恨她,又舍不得她,所以我隻好把她困在自己身邊,我要明明白白地看著自己少年時的夢想腐爛幹枯,我才能夠甘心。
  若隻有初見的那一刻,世事也不會有那麽多不如意。
  我在步天台上,恍然想起我們以前的第一次見麵。
  在這步天台,她輕快的笑容,眉眼清揚。她用她的手輕輕拍拍我的右頰。
  小弟弟。小弟弟。
  假若我們真的隻是停留在小弟弟這刹那,我們哪裏還有這麽多的齟齬齷齪?
  可惜我這樣愛她,我怎能做她的小弟弟。
  我以前的願望,是永遠看著星宿變化,不用知道世間寒暑。
  但是現在忙於國事,居然已經忘卻許多,便召了當值的天監靈台郎過來,在我身後侍立,指點我分野。
  他忽然想起什麽,說:“幾月前某天,天色也未見異常,臣在那夜上步天台,撿到奇異物事一個,現在還存在天監呢。”
  “奇異物事?”我讓他取來讓我看看。
  是個黑色的方形東西,薄薄如紙,中間是一片平滑的灰色凹麵。
  翻來覆去也看不出什麽。
  我便讓伯方收起來,說:“朕明日給大學士們看看。”
  下了步天台,天色已經快要亮了。
  “伯方,你把那東西送到錦夔殿,就說……大約是她故鄉的東西。”
流星過後,今天天氣晴好,四月裏,天空清朗。
  那雲朵薄得如絲絮扯碎,紛揚飛散。
  本不用視朝,但因為去年京東、淮南、江東都有饑謹,我召了幾位重臣,議定將宮裏的供米百萬斛賑江淮饑民,結果對到底誰負責此次轉運都有議論,兩派人各自相護,爭吵不休。我知道誰都以為這是美差,心裏暗自惱怒,但也沒有辦法,派遣了兩派中意見最相左的幾個人督視,希望能彼此製肘一下。  如此為政,真是無奈。
  可母後的勢力,我還是不得不顧忌的,我現在也沒有辦法忽視。
  幸好各派雖然意見不合,但是他們都未嚐不懷有士子理想,願輔佐得天下安寧,自己得以留名百世,並沒有大奸大佞之人。這也是我朝幸事。  
  下朝回來,皇後已經率眾宮人在穆清殿外等我。
  今日驚蟄,要在後宮辟田地示春耕。
  皇後今日穿了青衣,上麵隻有袖口裙角有寶相花,用緬絹布紮了頭發,比平時相比,格外清致。
  我對她笑道:“今天你我做田舍公婆去吧。”她低頭掩口而笑。
  才剛剛舉起鋤頭,母後就到了。
  她自從稱病退居以後,似乎人也就迅速老下去了,仿佛我奪她權力的同時,也奪了她的精力。
  我作勢鋤了半畦,就丟了鋤頭,過去扶了母後坐下,她有一半的身體重量都壓在我的手上。
  伯方像以前一樣幫我把地整平,奉上麥苗。我再下去插了三把,覺得也挺有意思的,讓皇後與各宮的人都下來和我一起種。
  伯方忙攔住我,說:“皇上不宜多觸農事,請罷了。”
  我隻好丟了東西上來,仔細把手洗淨。扶母後離開穆清宮。  
  走到華景亭,我停下與母後小坐,抬頭看著禁苑中開始上燈,火光隱約中,各個屋簷牆角光芒紅豔,襯得宮苑象夢幻一樣。
  宮人側身站在亭外,其中有一個無事,拿了幾個銅錢出來紮毽子。那個宮女十指纖細,臉嫩得圓憨可愛,還看得出上麵茸茸的細毛,十幾歲的年紀,自然是愛玩的。
  母後頗有趣味地看了一會,讓人拿了那毽子過來,在手中輕輕丟了許久,微微笑出來,說:“母後當年很喜歡踢毽子,你父皇還特地叫人弄了彩金錢來給我做……好象就是昨天一樣。可惜我的大好年華,一瞬就過去了。”
  毽子被母後皺裂的手拋出,銅錢在地上‘錚’地一跳。那女孩兒忙撿走。
  母後此時突然回頭對我說道:“我朝每年鑄錢是以前大唐的十餘倍,到你父皇朝時,年額已達四、五百萬貫,用銅近三千萬斤,鑄錢跟不上生產,幾乎鬧了錢荒,偏生倭國的人不善鑄錢,又偷運我朝許多錢幣出去。自交子務設立後,既減了朝廷礦冶,又方便萬民,真是大利。”
  我知道母後能把朝事記得比自己少年時的事情還清楚,她是習慣於政治的,而我真是不如她。
  “天聖元年在益州設了交子務,前幾日大臣商議說可移至開封,便於控製各路錢貨。母後有所耳聞嗎?”
  她微笑道:“交子是紙墨的東西,切勿濫發,宜與戶部斟酌行之。”
  我在旁點頭。她又說:“聞聽皇上有意將區放達出於地方,母後覺此非祖先慣例,現交子務新設,皇上可以斟酌,雖暫留在京中,也算是計較。”
  區放達,此人不足一提,但母後親自對我吩咐,我不由猶豫。
  母後緩緩說:“皇上不用多心,他以前給母後進過家鄉的東西,母後偶爾想起。”
  我忙笑道:“母後吩咐下了,孩兒自然遵命了。”
  她看著我的神情,又笑了,伸手來細細地摸我的頰,仿佛我還是以前的小孩子:“受益,母後真希望你不要長大。”
  我也真希望自己不要長大,永遠都是受益,那個夜裏起來看星星到通宵,被你逼著回去睡覺的受益。
  她微微一笑,執起我的手輕輕說:“我現在最親的人,隻有你了……雖然你不是我親生的……那個艾憫帶你去看了她了……知道了自己身世了吧?”
  原來母後早已經注意了艾憫與我的此事。
  我不想再隱瞞,我也知道這樣的事是瞞不過一個看著我長大,養了我二十年的女人的,點點頭。
  “至少我沒有虧待宸妃。”她輕聲說,“這也是你父皇的意思,你若在她的身邊,恐怕你的命運會有所不同。宸妃自己也是這樣想的吧。”
  若我不在母後身邊,恐怕我的命運未必和哥哥們會有不同,我那個沉默的母親,知道自己不能為我帶來什麽,寧願放棄了我。
  “母後這一輩子,私心是有的,當年我母親夢日入懷生下了我,我覺得自己也許能明照萬民。不過現在,也不知道自己這麽多年做的是好事多,還是錯事多……母後有時手段太過,自己也覺得。”
  “孩兒說過,母後看事情,比孩兒清楚。”我說道。
  微微一笑。
  “不過,皇上還是為我留點麵子吧,母後來日不多了,此事請皇上待母後大去之後再行公布天下罷。”  “母後!”我急忙打斷她的話。
  她看了我良久,然後說:“這風可真冷,皇上陪我回去吧?”
  我扶她回去後,叫了李諮過來,讓他去仔細查了區放達的枝蔓,如果可以放心就調他主事交子務。
  母後的心願,隻要與我沒有衝突,我自然盡力要幫她達成。  
  那夜去了張清遠那裏,
  她曾經瞞著我偷偷把紅葶從後局拿還給艾憫,是宮裏唯一會去錦夔殿與艾憫坐一會,講講話的人。她是知道我們事情的。
  “早上皇上讓人送東西過去時,臣妾剛好在那裏。”她說。
  “是她家鄉的東西嗎?”我猶豫問道。
  “大約真是她的家鄉來的,妾看到她把那東西隨便按了幾下,那東西就亮起隱隱藍光,上麵似乎有什麽字,妾還沒有看清楚,她馬上就閉掉。”
  “那,她有說什麽嗎?”
  “沒有。”她輕聲說。
  我便點點頭。
  張清遠又在旁邊說:“她因為意外沒有加上名號,現在皇上也不去眷顧,暗地裏有人都在嘲笑,皇上是不是應該去錦夔殿稍微坐一回?”她微笑,卻不看我,漫不經心伸剪子去剪燭花。
  我心裏一跳,但對我們的事情居然要他人來講話,未免有點怒氣,悶了聲不肯說話。
  於是她又說:“若皇上再不喜歡她,她的家鄉和我們完全不一樣,在這裏活得又不好,皇上是不是該讓她回去?”
  “我為何要讓她回去?”
  話說了好久,自己才似乎慢慢悟了出來,於是再重複一遍,“我為什麽要放她走?她恨我,我恨得也未嚐比她少。
  她已經在我的宮裏,還想怎麽離開?”
  清遠在暗夜中呼吸低緩,良久,說:“恐怕不能盡如皇上的意。”
  裏某個地方猛地跳了一下。她這句話,我似乎在哪裏聽到過。
  怕不能如我的意。
  個人曾經這樣對我說。然後他用死亡做代價,使得整個事情向最壞的一麵滑了下去,深淵,無聲無息。  血在陽光下刺目得通透明亮,春花開放。  
  我打個冷戰看身邊,卻不是那陽光下的豔麗顏色。
  現在是夜半無人,萬籟俱寂,月色下一切都失了顏色,隻有淡淡黑白影跡。
  張清遠輕聲說:“艾姑娘現在……神情有點不對,常常一個人對著空中喃喃自語,說什麽煙花,步天台的,恐怕她已不能在這裏了,她身體雖大好了,但隻怕病不在身體上……”
  她以前就已經精神恍惚,難道現在更甚了?
  雖恨極了她,可現在知道她這樣,不是不難過。
  煙花,步天台。
  我們記憶裏全都模糊成夢境的東西,現在猝然由別人講來,字字揪心。
  我不願意回答她,把頭轉向一邊,良久,才問:“你倒是替她乞憐來了?”
  張清遠低頭,沉默良久,說:“艾姑娘從她的家鄉過來,原本可以在這裏過得很好,她找到自己喜歡的人,養自己喜歡的蘭花,她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比大宋所有的姑娘都好。眼看就要有孩子和安靜的未來,皇上,是你把她的人生改變了。”
  “而皇上,你又何嚐不是難過的一個。”
  我本應該嗬斥她的,可是,她眼裏看著我的悲憫直刺進我的胸口。
  我才知道她未嚐不是在同情我。我心裏大慟。
  這樣的夜裏,顧不上追究她的罪,隻是心裏痛慟。
  原來我愛了艾憫十年,可是別人能給我的,她永遠也不會施舍。而現在我的身邊人,比她,多明白我的心意一百倍。
  我為什麽要喜歡了她?害了她一生,也改變我的人生。
  在我最需要的時候,一開始,上天為什麽不能讓我先遇見張清遠?
  我真想,喜歡上其他什麽人。   
  窗外透進來的星光黯淡,在深黑的天空幽藍。
  一片靜默中,她突然抬頭輕聲對我說道:“皇上現在馬上去的話,也許還來得及,重新和艾姑娘開始……”
  我打斷她的話:“讓我最後去求她一次嗎?說她若要我,我就再把我的心撕出來給她,若她不要,我也能就這樣放了手,讓她回去?說那個孩子,既然已經沒有了,我們就忘記他……沒有關係?隻要她點一下頭,我們就忽視一切,我忘記那個孩子,她也忘記我以前所有,我們重新開始?”
  “重新,從哪裏?從我十三歲的時候嗎?可惜我再不是那個當初喜歡上她的小孩子了,我已經改變很多。我們之間全都物是人非了。難道隻要她說一句話,她對我一笑,我就會一輩子,甘之如飴,不願意走出來?”
  已經沒有辦法了。
  我再沒有勇氣這樣拚命去愛她,我最深的地方都已經結了疤痕,再也沒有辦法柔軟了。
  我不再是那個小孩子,她也不再是那樣的狐狸。
  我們再沒有這樣的機會。  
  我對她還有愛,但是我對自己的愛卻已經絕望。小滿
二月乙巳,母後盡管身體不舒服,但還是服袞衣、儀天冠饗太廟,楊太妃亞獻,皇後終獻。
  上皇太後尊號為應元齊聖顯功崇德慈仁保壽皇太後。
  三月庚寅,以皇太後不豫之名大赦天下,自我乾興登基以來所有因為母後而遭貶死者複官,謫者內徙。並宣召各地名醫入宮。
  所以天下都知道以後我就要正式接手朝廷,地方裏連忙準備事宜。
  我想範仲淹和宋綬他們也一定準備好回來了。
  朝廷裏也開始變動,楊崇勳已經如願成了樞密使,此時率先上書講母後當政的缺失。
  我看了幾行後,把奏折命人拿去送還楊崇勳。“這裏麵別字甚多,修訂再呈。”
  料來此後不會再有這樣的折子了。  
  坐在皇儀殿裏發了一會呆。
  以十四歲為界,我改變了很多,沒辦法再做那個小孩子。我和自己的母親勾心鬥角,拉攏朝廷大臣,利用派別爭鬥,起用對自己有利的小人,甚至連為親生母親流的眼淚都未擦幹就開始裝做若無其事,甚至不願意為親生母親爭一點什麽,隻是因為怕節外生枝。
  我到底為了什麽?
  在對母後逼宮的時候,曾經想,我不過是害怕了分別,害怕了母後輕易拆散我和艾憫,害怕了十四歲時那樣無能為力的虛弱。
  可是,我自己也知道那是借口。  我真正想要做的,是為自己,不是為任何人。
  母後說,真不希望我長大。我也是。我也曾經千次萬次回憶我小的時候,母後那些細軟的歌聲,那些輕柔的腳步。  可惜我們不是平常的母子,我們是皇帝與太後。
  誰也不希望自己變成這樣,但人生已經這樣了。
  人,改變,要站在最高的地方,那是沒有辦法的。
  從心裏生長的東西,誰能夠用刀子剖開心肺,割舍了這眾人伏地的尊貴?  
  母後去世的時候,是三月甲午,她臨去時,手腳抽搐,太醫請我避出。
  我在外麵守侯良久,太醫奔出來,說:“皇太後崩了。”
  當時外麵正是春日最豔麗的時候,所有的花樹都開已到全盛,粉白,粉紅,粉紫,煙霧一般籠罩京城,一切都鮮豔明亮到了極至。
  我進殿內去,因為母後不宜見光,裏麵都是昏暗,空氣沉悶。
  母後去的時候,不知道有沒有見到春天?
  宣母後遺誥,尊楊太妃為皇太後,凡軍國大事與楊太後內中裁處。
  百官本應在內東門楊太後。禦史中丞蔡齊對眾人使眼色讓他們停下,然後帶人入內求見,問:“皇上春秋已盛,現在剛剛親政,女主相繼稱製恐怕不適合?”
  眾臣附和。我什麽話也沒說。   
  回去時,楊太妃正候在我的宮中等我,見我回來,忙站起接我。
  我連忙叫伯方扶住。
  我從小是她撫養大的,我們的感情自然不一樣。
  她流淚問起太後的遺誥,我知道她是已經聽聞的,但還是說了一次:“大娘娘遺誥中說,尊楊太妃為皇太後,軍國大事與太後內中裁處。以後要請小娘娘多多扶助孩兒。”
  她驚慌,幾乎跪下求我說:“太妃年老體弱,實在難以擔待朝事,況且我一介婦人,於此毫無知曉,請皇上將遺誥中這一句改去。”
  “這是母後遺誥,怎麽可以改。”  “請皇上垂憐。”她哀求。
  我看她這樣,歎氣道:“既然如此,朕去問問輔臣。”
  
  於是罷了太後預政,我正式獨攬朝政。伯方是我身邊人,我讓他代我從守母後身邊。
  十三歲以來的那些噩夢終於不再出現,我安心在這個宮中歇息。
  睡夢中再沒有了高高懸崖的墜落,於是很安心,因為裏麵除了暗沉的灰黑虛空外什麽也沒有。
  可這長久以來期望的平靜夢境,真正擁有時,才發現它寥廓冰冷。
  我是最害怕寒冷的,從十三歲父親去世時開始。
  在睡夢中被這般冷清擊潰,茫然無措地坐起來,觸目所及,周身都是行龍飛鸞。夜靜極了,聽得到自己的血脈汩汩流動的聲音,可隻有我自己知道,這血都是冷的,冰冷,沒有活著的跡象。
  我從十四歲開始,和自己最親近的人勾心鬥角,忍著疼痛強迫自己把血肉一點一點熬成帝王,到現在我已經殺死了我所有的東西,孩子時的那些天真,信賴,夢想,我全都拋棄。  
  我本以為隻要有她在我旁邊,隻要她還在,我就沒有關係,我的血行就能是溫熱的,我就會有灼熱氣息。因為我知道我是能豁出命來愛什麽人的。
  可現在,她已經把我置之死地了。
  現在我擁有了天下,但卻連一個掌心的暖和都已經失去。
  我以後的人生,就是這樣了。
  所有的前塵往事都腐爛在我們一路的糾纏中,就象一隻燕子掉下了所有羽毛,它用盡所有力量,都無法再次長出一模一樣的翎翅。
  我們再來不及重新活一次。  我也不會再用那樣的力氣去愛她。
  她已經殺了我們的孩子,殺了我。
  那個十三歲時隻有愛戀的單純孩子,已經永遠死了。  
  四月十四,小滿。我的生辰,乾元節。
  母後喪期,罷了慶賀,但禮不可廢。一早在玉宸殿,皇後就給我上酒為壽,那天我突然想,其實我根本就不了解這個女子在想什麽,我甚至也不想要去了解,可是她卻應該是我最親近的人。
  這麽多年來,她一直在我身邊,甚至支持她的父親反對母後,堅決站在我這一邊,因此母後對她也由開始的維護變成了針對。可是,我卻一直在忽視她。縱然她不是我喜歡的,但我的確是虧欠她的。
可是,當時是那樣情況下立的她,我不知道自己怎麽和她相處下去?
  她與我向來沒有話說,現在也隻好揀了點朝廷的事和她閑聊。
  “呂夷簡今日進手疏上陳八事,朕覺得他見地不錯,以後也許還是多依仗他好。”
  皇後冷笑問:“他能說什麽話?還不就是那些老舊故事?”
  “這次他倒都是力求與母後在時的習氣相別,很合我意。”
  “但是一上來就呈皇上這樣的折子,難道算準皇上以後要委他以大事嗎?”
  我漫不經心地說:“今日朕與他也商議了,張耆、夏竦等是太後所任用的,全都要罷了,以後自然是要倚重他的。”
  “呂夷簡難道就不依附太後嗎?隻不過他見機快,善應變,比別人早一點把風向轉到皇上這裏而已,皇上難道真要重用這個人?”
  我點頭,笑道:“皇後說得是。”
  前幾日已經罷了楊崇勳,現在又罷呂夷簡,要我出麵當然是不好看,不過皇後很知道我的心意,替我找了罷呂夷簡的好借口。
  朝中人無論如何,都是投機而已。即使他是一手扶持我與母後分庭的也一樣。
  希望呂夷簡能知道這一點,免得以後行事不知道顧忌我。
  我已經不再是以前那樣,凡事需要聽別人指點的皇帝。  
  巳時擺駕紫雲樓,與三品以上宴飲祝過長寧節。然後回宮,於酉時臨流杯殿,後宮眾人要向我上酒請壽。
  換衣服的時候,伯方在身後說:“皇上,此次進賀順序,後局不知道如何安置才好,艾姑娘的貴妃已經擬好,玉冊金寶都已製了,卻因故未正式進封。皇上的意思是以何身份排序?”
  我一時詫異,回頭問:“什麽?”
  難道她今天居然要來?她不是可以名正言順地借身體不好推脫掉的嗎?  
  居然,會在我的壽辰要與其他人一起向我進賀。  
  皇後在流杯殿率眾上壽。宮中的薔薇露清冽,無奈每個人都要穿了朝服,在麵前三跪九叩,不勝其煩。
  她終究還是沒有依貴妃禮,隻列在最後。模糊中隻看見她低垂的頭,燈光暈了顏色,頭發黑得讓人詫異,膚色又白得幾乎可怕,我想定神看見一些什麽,她卻在滿殿的金紫紅暈中盡失了形容,隻留了雪色的手腕,雪色的脖頸,其他的全都融化。
  鼎鍾交鳴,絲弦急奏。《曲破》聲調轉大曲《柘枝》。
  紛遝壽筵開始。
  照例,禦筵第一巡是用來看的繡花高飣八果壘,用以氣味潔淨的縷金香藥十盒,雕花蜜煎十二品,脯臘十味,垂手八盤子。
  暫停席宴,把酒祝今年東風。
  拓枝正舞到《三台》,鮮亮顏色的裙裾高高飄揚,滿殿光彩耀目,管弦繁急,跳珠擊玉聲中舞袖如雲。  刹那恍惚。
  這情景莫不是那春日杏花,開得雲霧繚繞,一天地的胭脂瓊瑤,傾城俱是看花人。  
  在最後麵。
  她就在離我最遠的地方,在這杏花的深處,繁華盡頭。
  淺絳紅的一帶裙角,上麵是纏絲的秋海棠。
  她一直低著頭,我穿過重重浮光掠影,看見她的手,她的容顏,她的衣裙。  
  離得遠了,怎麽也看不清楚。  無比難過,卻也無比悲哀。
  不知不覺第二巡開始,八盤切時果,十二品時新果子,然後又是十二品雕花蜜煎,十二道砌香鹹酸,而後上的是十二味瓏纏果子,荔枝甘露餅、荔枝蓼花、荔枝好郎君、瓏纏桃條、酥胡桃、纏棗圈、纏梨肉、香蓮事件、香藥葡萄、纏鬆子、糖霜玉蜂兒、白纏桃條。
  我問旁邊的伯方:“這荔枝蓼花是新品?”
  他忙示意尚食局的人上來,那內侍啟奏道:“汴梁人家以油餳綴糝作餌,名之曰蓼花,荔枝蓼花乃在荔枝肉外滾上糖衣,入油炸為蓼花狀。”
  伯方笑道:“皇上大約沒有見過蓼草,這名字是取其形似,象那蓼草花。”
  我微微點頭,用筷子拈了荔枝蓼花仔細地看。不看其他人一眼。
  隻怕自己突然就歇斯底裏,丟下了滿殿的盛妝逃離那絳紅裙角上纏絲的秋海棠。
  蓼草花,我怎麽會沒見過。
  在那個瓢潑的雨天裏,我眼睛被暴雨打得幾乎睜不開,蹲在牆角裏尋找。我至今清晰記得那種微熏的辣味,和烈酒混合,汁液的綠色暗沉,大約是極苦澀的。
  暗地裏居然精神恍惚了起來。  
  第三巡上來,正式的禦筵才算開始了。
  名目羅列有下酒十五盞,每盞兩道菜,成雙作對送上來的,共計三十種。五盞一段落,各有歇坐、再坐的間歇,還有插食八品,勸酒果子十道,廚勸酒十味,間以樂舞伴奏,時間冗長,紛繁錯遝。
  我以前常是在母後宮中與她一起用了,即使現在,平時也僅隻是傳半膳,今天這長長的筵席下來,還是三個時辰中的第兩次,心裏頗不耐煩,況且今日的心情也不適宜,異樣懨懨的。
  上到第十一盞,是螃蟹釀橙與鵪子水晶膾。螃蟹隻取兩螯嫩肉,橙子用江南歸園種,果皮上雕的龍紋鱗爪畢現,貼金箔雲朵,龍口含的珠子用的是南海紫珠,光暈與橙子的金黃在一起,尤其美麗。
  我記得她是很喜歡螃蟹釀橙的,以前在她那裏,也曾經做了給我吃過。她用的螃蟹不過是普通的洗手蟹,可是,她笑吟吟把橙子的蓋一掀,那清甜的香味居然比這尚食局的出色百倍。
  獨自在這樣的觥籌交錯中意興闌珊。
  一切的歡笑都極其遙遠,隻有我坐在這裏,他們表演的喧鬧喜慶,卻恍如遠在千裏之外。
  如同我十四歲時在正陽門的上元節裏,排除在所有人之外的深遠孤寂。
  隻是盡力不去看那淺絳紅的一抹顏色。
  那顏色卻在這大殿的喧嘩中,豔豔地燃燒起來。  
  筵席近尾,各宮一一上酒傾杯。雖隻稍微沾唇示意,小半個時辰下來,已經厭煩至極。
  到她捧盅上前時,我已經幾乎醺醉,伸手去要接她的酒,卻在恍惚中握到了她的手。
  我猶豫了下,緩緩把手收了回來,看她卻沒有什麽反應,隻微微把酒盞再舉高一點,呈在我麵前。
  我默然把酒接過,聽到她輕輕說了一句話,她離我很近,雖隻是口唇微動,我卻聽得極清楚。
  她說,小弟弟,我們真不該落得現在這樣。
  不知道是什麽感覺,心裏疼痛已極。
  許多幻象在眼前一閃而過,快得讓我無法看清,徒留了茫然。  
  酒罷離席,依例攜內宮人去積慶殿祀真君。
  一群人從內宮城出來,出到外宮城,守衛開了重門,車馬磷行。
  積慶殿在廣大平場的右側,左側就是司天監,外牆內高高的步天台直上雲霄。從這裏看去,那裏似乎可以直通九天。陰暗天色裏看不大仔細,輪廓霧靄。
  我盯著那步天台看了一回,那裏是我少年時最喜歡的地方,也是,我們最好的時候。我們初次相見,就是在那上麵。當時我能用一年來等待一次見麵,現在想來,真是不可思議。
  假若我們就停留在那樣的時間裏,沒有逾越,沒有另外的所求,也就沒有現在的求之不得。也許對我們來說,才是最好的人生吧。
  那是她以前來我們這個世界的地方。
  轉頭看她在遠遠後麵的車上下來,在燈火下,她安靜揚頭看步天台,此時風露滿天,她身邊海棠紅色白色鋪陳,如雪如霧。夜風裏一切都淡得幾乎沒了顏色,隻存了隱約的輪廓,月華冷淡。
  良久,她把頭轉回來,去看身旁的海棠,那夜色清冷,打在她的輪廓上,蟲蛇般青色逶迤,尤其淒清。她伸手去撫摸那花瓣,四月的海棠已經開遲了,經她手輕輕一撫摸,那些嬌豔的胭脂色,從她的手裏散落下來。  就像我們的年華,這樣在她的指尖散落下去。  
  窗外一聲尖銳的聲響,鑽刺直上空中。
  我們下意識地從窗口往聲音的來源看去。是步天台。
  在十四將圓滿的月色下,矗立在黑暗中的步天台,那最頂端處有煙火衝天而起,在天空中萬千光彩迸射,交織就大片明媚的五月花朵,那花瓣密密地斜穿成一張光網,每個交叉點都有菊花瓣似披散下的光線四下炸開,鵲尾一樣漸隱。
  照亮整個禁苑。所有人屏息靜氣。
  我看著這天空中盛開出的嫣紅光芒,驚愕得不能自己。
  我十四歲時,見過這樣的煙花,是她從自己的世界帶過來的。  
  外麵有人驚呼出來,問:“你要到哪裏去?艾姑娘……貴妃……”
  我大駭,急奔出殿。隱隱看見前方闊大的平地上,有個人影鬼魅般狂奔。在黑暗中隱約了影跡,像要被黑夜吞沒一般。
  周圍所有的內侍守衛全都因為不知所以然而沒有追上去,隻看著她在煙花的絢麗光芒中飛奔。
  我突然想到張清遠那一夜對我說的話:“艾姑娘現在……說什麽煙花,步天台的,恐怕她已不能在這裏了。”
  “皇上現在馬上去的話,也許還來得及,重新和艾姑娘開始……”
  原來……如此。
  我在周圍一片沉寂中,順著她的去向,用了所有力氣向她奔跑。
  聽到自己的呼吸,喘息急促,心肺都幾乎要承受不住而炸裂。
  她是另一個世界的人,不論是狐狸,是蛇妖,還是仙子。
  她不是我的,現在,她要離開我。
  狂奔。她的衣袂在風裏飛卷,一路上那九行金釵的鬟髻全部散落,在夜色中金光閃了一閃就墜落在地上,那頭發全在身後糾纏繚亂。
  她提著裙角,輕紗的服裳在她身後被氣流扯得筆直,飛雪一般。
  她就像挾風雪而去的狐狸,我如何拚命,也抓不住她。
  
  步天台的台階盤曲環繞上高天,她向上麵奔跑,我緊追上去,她漸漸氣力弱下去了,我接近了她,艱難地在轉彎處伸手過去,觸到了她後背。
  隻要我收攏了我的十指,她就依然是我的。
  即使死,也要在我的身邊成為屍體。
  隻要我收攏自己的十指。
  麵前的黑暗中突然有萬千顏色刹那閃現出來。
  那白色的是我們坐在步天台上,潔白雪花一直落到最深遠的底下。
  青色的是上元時節那雪柳在鬢,柳梢的青氣暗澀。
  粉紅色是重逢時那些杏花斜裏橫裏繚亂,顏色淺紅深紅,一半隨了流水,一半隨了塵埃。
  豔紅的是趙從湛的血在陽光下鮮亮得刺眼,從他的身下慢慢地向我們腳下流淌過來。
  銀色的是我抱著她在蘆葦中,周圍全都是銀白色的光芒,在月光下隱約。
  亮黑色是禁苑大火中,炙風卷起一層黑紅灰燼,水波一樣向四周蕩開,激得她發絲和裙袂高高揚起。  淡紅色是她的血,在冰水中蛇一般蜿蜒,就像眼看著怨恨生根。
  十年來所有色彩,斑斕鮮亮,全都在我麵前傾瀉而下。
  我的手沒有合攏,夜風就這樣冰冷地從我的指縫間穿過去。
  隻一刹那的恍惚猶豫,我最後的機會失去了。
  她奔上了步天台。
  我盯著自己的手,看了很久,月色在上麵光芒青白。那顏色是冷的,一直蔓延到全身。
  忽然就覺得疲倦。疲倦得幾乎心力交瘁。
  那感覺,大約和心灰意冷差不多。
  我邁完最後一級石階,抬眼看步天台的平台上,空空蕩蕩。
  什麽人也沒有。
  她就這樣消失了。  
  我木然地在步天台上走了幾步,靠著軌天儀坐下,月光從後麵打過來,圈軌層層疊疊,光線與陰影疊加。眼前光斑跳動,隱約就是她在對我笑,狐狸樣的清揚眉梢。第一次見麵時肆無忌憚的笑聲,響鈴一般。
  我從未見過的活潑生命。
  她說,小弟弟,小弟弟。
  她又說,我有這麽恨你。  
  原來她要離開我,是沒有辦法的事,無論如何阻止,我都是沒有辦法的。即使現在她的珠子就埋在仙瑞池的重簷雙亭下,我也依然沒有辦法阻攔她。
  眼睜睜看她就這樣遠行回自己的家鄉,從此永遠消失在我的人生裏。    
  四月的夜風夾著春寒,似乎撕得世上的所有消失所蹤。
  步天台上除我,再沒別人,隻有風聲淩亂。
  在我們相遇的地方,我一個人送她離開。

雨水
也不知在步天台上坐了多久,朦朧間聽到腳步聲響,我回頭看去。
  是張清遠。  
  她向我施了一禮,低聲問:“艾姑娘走了嗎?”
  我想起那一夜她和我說的話,本想問問她是否知道那黑色的薄片上寫了什麽字,她是故意的,還是不是。
  但,也就這樣算了。我也無所謂了。
  反正,她已經永遠離開我。
  與張清遠一起在步天台上坐了一會,她的身體也未嚐不是溫熱的。
  她輕聲對我說:“夜深了,回去吧。”她聲音溫柔,在我耳邊輕暗。
  心脈裏像被鋼針猛然一刺,並非劇痛,卻正了要害。喉口抽緊,什麽也說不出來。
  點頭,便握住了她的手。
  我想我終於,還是能找到人喜歡的。我最不缺少的,就是喜歡我的人。
  夏四月壬寅,追尊宸妃李氏為皇太後,諡莊懿,改葬永定陵,易李宸妃梓宮時,我自然是不能去看的,讓李用和,母親的弟弟去看,他回來啟奏說,用水銀養著,容貌如生,服飾嚴具,用一品禮,冠服如皇太後。
  母後說得對,她對我母親也算不錯。
  她所做的一切,讓我找不到任何借口來發揮。既然沒有辦法拔除,我隻能選擇善待太後一脈。
  癸醜,召還宋綬、範仲淹。
  五月端午,沒有了母後的特別吩咐,內局的人就忘記了做炙獐。我想也是,艾憫說過,那味道是很奇怪,我小時侯曾經喜歡過,也隻有母後才會記得了。
  去奉慈殿給母後上了柱香,坐在旁邊,想想我幼年時她輕柔的言語,心裏不知該如何,難以想象自己對母後該怎麽去懷念。
  不知道將來真正想著我的,到底會是誰?
  原本吩咐了伯方,沒什麽大事不要打攪我,他卻還是來了。
  我問他有什麽大事,他稟報說:“皇後娘娘請皇上去玉宸殿。”  
  原來皇後在張清遠那裏找到了刺繡九鳳九翟的衣裙,正讓她跪在地上自己用剪刀鉸碎。
  我站在殿外往裏麵瞥了一眼,張清遠正跪在地上剪裙子,頭埋得很低,我也不知道她神情如何,隻看到她額頭淤痕一片,夾雜灰土。她頭發淩亂,大概是被人抓著頭發在地上磕頭弄成這般狼狽。
  她低頭抓著那剪刀,因為握得太緊,手指骨節突出,像發了痙攣一樣。
  我忙進內去,皇後站起見過我,然後問:“皇上覺得,美人私製後服應怎麽處置好?”
  “後宮的事,自然是隨便皇後做主。”我漫不經心地說。
  皇後低頭向我行了一禮。
  “不過是不是該去內宮查看下,到底是誰幫她製的衣服,到時再一並懲處吧?”我問,皇後也不再逼進,點頭說:“皇上說得是。”
  我回頭叫旁邊的宮女把她拉起,拿下剪刀,“現在先不要急,等事情清楚了再說吧。” 
  張清遠雙唇顫抖,看了我良久,一口氣上不來,突然就暈倒在地上。
  她身體自此眼看著就壞下去了。每次吃下什麽東西就劇烈咳嗽,直咳到食物和著血出來,她才能緩過氣來,抬頭卻對我笑道:“好了,我也就這麽罷了。”
  我一直不知道她性情是這樣的,驚得說不出話來。
  九月,母後靈駕發引,我親自引紼,送她出去,她要到父皇身邊。又到洪福院,服素紗襆頭淡黃衫,引我母親的梓宮出去。
  出皇儀殿門時,我淚流滿麵,不知道為哪位母親。
  想來我身邊的女子也都是這樣結束了。艾憫離開我,也未必不好。
  十一月,張清遠去世,紅葶也死了。她身邊的宮人說,她一直不肯喝藥,把那些滾燙的藥汁全都倒在紅葶盆裏。她不把紅葶留下來,或許是覺得這樣予我比較好?
我追冊她為皇後,郭青宜在她的靈堂內與我大吵了一架。尚美人出來指責,語言逾分,她怒極,揮手去打她,批在我的頸上。
  我讓閻文應詔呂夷簡等過來,他還記得與皇後的恩怨,以漢光武事說:“古已有之。”範諷也說:“後立九年無子。當廢。”
  十二月,廢皇後郭氏為淨妃、玉京衝妙仙師,居長寧宮。
  景祐元年八月星變,大赦天下,避正殿,居衝和殿。
  當時我身體很差,吃不下什麽飯,人也很快瘦了下去。直到九月丁酉,身體才漸漸康複。
  從衝和殿出來的那一天,秋日的陽光燦爛得讓人眩暈。那天我第一次見到曹彬的孫女,曹彬是開國第一名將,他孫女在郭青宜被廢後詔聘入宮。
  那女子的麵容在陽光下明亮得讓我幾乎睜不開眼。
  覺得她很像一個人,但是我當時一時想不起來是誰。
  她擅飛白體,寫得與我居然有點像。成為我的皇後之後,我第一次讓她幫我寫草詔時,發現她盯著詔書,雙眉微微蹙了一下,眼裏蒙上我熟悉的微冷意味。
  我終於知道她像誰了。
  她與母後一樣,都是適合掌握權政的女子。
  我從此對她懷了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畏懼與敬愛。
  慶曆五年元月,雨水。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
  自從明道元年趙元昊自立為王以後,幾乎年年大舉進犯,在我一朝,眼看國土流失。
  朝廷養兵一百多萬,卻每次都大敗。大宋有大片疆土、大量人民、大批財富要守,而叛軍沒有什麽負擔,想打哪就去哪裏。攻下了就有大批財富、美女。我們沒有足夠強健的戰馬,以步兵為主的部隊在平原上仰攻占有地利的騎兵部隊,失敗也是可以預見。
  朝廷裏於是越來越的講到議和。
  我委實是猶豫了好久。那段時間我常常夙夜不寐。十四歲的時候,我就開始恨我朝的軟弱,中原的地方從未如此狹小過,連燕雲十六州都落在遼人手中,以至大宋連快馬都養不出。
  小的時候,曾經迫切想過自己將來的作為,以為隻要有心誌,我是皇帝,自然能將整個乾坤扭轉。
  現在才知道,想象與現實是不一樣的。君王的功業,要建立在百姓的血肉之上。僅在陝西一地,和時每年軍費二千萬貫,戰時三千三百萬貫。高出一千三百萬貫。而假若與西夏遼國和議,朝廷每年付出的僅僅是三十萬貫。大宋每年賦稅收入在一萬萬貫以上,三十萬,微不足道。
  可一國的尊嚴與百姓的安定要怎麽比較?
  到後來我自己也心虛了,某一夜出宮去,在樊樓前的那個棚中吃了一碗圓子。
  圓子已經漲到五文,吃的人隻有我一個。老人氣色越來越差了,談到米價由原本的八百文一石暴漲到兩千九百文,他的圓子連本都收不回了。
  “怎麽活下去啊。”他搖頭說,“隻好早日收拾了這攤子回去了。”
  旁邊攤子的人問:“回去幹什麽?種田?今年又要加賦,你看這戰再打下去,明年還要加。外麵到處災荒,在京城能呆著就是造化了。” 
  我回去時,把那些勸和的奏章翻出來看了良久。各地叛亂、兵變,一年多於一年。這沒有勝算的戰再打下去,是在逼百姓入水火。
  孟子說,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替自己找了很好的理由。於是與西夏訂立了和議,每年給大量銀、絹、茶。對遼也是增納歲幣議和。
  內心,畢竟是不服的。
  隻是開始明白了,要與外敵相爭,應該從內裏開始著手才好。
  慶曆三年,我任用範仲淹、韓琦、富弼等人執政,希望對吏治作一些整頓。我想整個大局發展安定了,對外厚積薄發總是好的。
  的確是有作用的,但是無法避免觸及一些元老重臣的利益。
  扣給範仲淹的罪名,我自然不會相信。但是,當整個朝廷都開始附和,那就不在於他做了什麽事,而是朝臣希望我做什麽事。
  而我偏就生了軟弱的性子,沒有辦法指所有人悖逆。  
  慶曆五年元月,雨水那天下午,宣布廢棄慶曆新政的詔書由天章閣擬好,呈在我的麵前。
  我盯著那詔書,聽外麵的雨,下得寒意潺潺。
  終於還是閉了眼,把玉璽往上麵印了下去。
  閻文應捧了詔書出去,等候在外麵的眾臣跪伏下聽閻文應宣讀完,齊聲說:“萬歲萬歲萬萬歲。”
  我這輩子人生,大約終於還是失敗的。
  回宮後聽說伯方在母後山陵代我守了那麽久,現在鬱鬱成疾,已經去世。
  我接到他的死訊,居然心裏一慟。我雖恨他把艾憫和我的事情泄露給母後,使得我們分離五年。但我不能不想到他是一直陪我長大的人。我十三歲那年,在寒夜裏等艾憫到幾乎僵死,要不是他把我抱回去,我不知道會怎麽樣。
  “他臨終時,請我們代為向皇上呈上這個。”報信的人把東西遞上,閻文應接過,轉呈給我。
  細密縫死的錦囊,被拆開後,隻有一顆珠子。
  銀白色的橢圓珠子,觸感冰涼,透進我的脈絡,一直冷到心肺間。
  他居然忤逆了我,沒有遵我的旨意把這珠子連同仙瑞池深埋。
  他為什麽要把這珠子偷偷留下?
  我當時不是說,我要讓艾憫死在這裏嗎?
  莫非,連他也知道,我最後留下的,除了回憶,將什麽也沒有?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
  我夢見自己在半夜裏醒來,突然想要吃一碗羊肉。
  一個人在燭火下坐起來,本想叫閻文應去傳尚食局的人,轉念又想,還是算了。宮中一時隨便索取,外麵就會成慣例。今夜要一碗羊肉湯,以後就會夜夜宰殺,一年下來,就要數百隻。若形成定例,日後宰殺之數更不知如何算計。現在羊價絕高,肉一斤錢七八百。何苦為我一碗飲食,創此惡例。  
  在暗夜裏坐了許久,起來站窗前看外麵。
  雨已經停了,天空如洗。北落師門孤傲地在高空上,光芒蒼白。
  它是注定孤獨的。因為沒有陪襯,才能夠在周圍的黯淡星星中光芒奪目。
  北落師門,兵動之星。我小的時候,曾以為自己會有挾北落而席卷北方的一天。
  現在我這輩子,不知道與它還有沒有緣分。在四周強敵的包圍下,大宋和它還有沒有緣分。
  我看了它一會,不知為何,心情鬱悶極了。
  在這樣的夜裏,突然就想起了她。
  伯方留下的那顆珠子,安然躺在嵌螺鈿的沉香盒子中。我把它拿起來,神差鬼使般一時失手,掉在地上。
  我俯身去撿,卻發現那珠子不知道哪裏的機括摔到,此時在地上像蚌殼一樣緩緩張開,露出裏麵兩顆小小的紅綠小珠。
  我訝異地把它拿起放在掌心中看。
  那紅綠兩色的珠子發出光芒來,在黑暗中幽熒明滅。
  我看了許久,伸手去觸了一下綠色的珠子。
  那珠子被我手輕輕一按,陷了下去。有風從我的耳畔呼嘯過去,遠遠落到遙不可知的地方去。我受了一驚,急忙抬頭看周圍。
  我周圍的世界全都扭曲了,柱子彎曲,藻井旋轉,連腳下的地磚都開始凹凸起伏。
  我在驚駭中伸手去扶身邊的窗,就在我伸手的刹那,我身邊全都變化,我的手扶在一堵我從來沒見過的牆上。
  轉頭看身後,全是黑暗,沒有點燈燭,借著窗外照進來的微光。依稀看到這個房間不大,擺著的物事卻很怪異,看了半天也不知道那些隻有形狀沒有花紋的是不是家具。
  我把身子貼著牆壁,靠在牆上好久,慢慢適應了這裏的昏暗,挪到窗戶邊,窗戶上嵌著透明而堅硬平滑的東西,像西域進來的玻璃,可是居然這麽大這麽平整,真是讓人驚異。
  從簾子縫裏透出去看外麵,整個世界都是流光溢彩,那些奇形怪狀的高大東西似乎是這裏的房屋,裏麵外麵都放射著光芒,連街道上都有串珠般的燈照出明亮光線,夜空被過量的燈火映徹得粉紅,天空的顏色淺得看不見一顆星辰。街道上還有奇怪的東西呼嘯來去,速度快得隻有一閃就消失。
  這個世界,過分明亮得連星月都沒有辦法在天空顯現。
  漂亮得讓人驚異,可是,卻也怪異。 
  我不喜歡這樣的景色,這樣的夜非常奇怪。
  窗戶旁邊有一扇門,不知道這裏麵有什麽東西在。我遲疑了半晌,伸手去推門,打不開。我於是握住那門上的把手,向左右轉了幾下。
  門輕輕地‘喀’一聲,緩緩被我推開。
  裏麵沒有光,我用了很久的時間讓自己的眼睛適應黑暗,漸漸看出個輪廓來。
  對麵的床上有個人在安睡。
  我小心地走過去,仔細地端詳她在黑暗中的睡顏。
  我當年在無數個夜裏,小心翼翼偎依的容顏。
  也不知道是夢是幻,覺得她似乎沒有多大變化,依然是以前的樣子。但等我俯身下去,細細地貼近她看時,才發現這樣近地凝視,她再不是當年的清揚眉宇,她的眉心已經有了細微的皺紋,似乎一直不開心。
  我當年這般喜歡的人,我終究沒機會看著她在身邊老去。她還是隻在我的夢裏衰老。
  在這麽廣袤的長遠時間裏,她剛剛好出現在我最需要的時刻,在這麽廣闊的人間,不偏不倚就落在我的麵前,於是我喜歡上她,這大約就是緣分吧。
  又或許,可能是劫難。
  是啊,誰知道是劫難還是緣分。
  現在我知道了沉默的好處。我寧願我就這樣在她沉睡的時候,靜靜看她幾眼。
  我是應該用沉默埋葬了所有過往。
  我伸手順她的發絲撫摸,頭發是沒有感覺的。我能染指的,也隻有它。
  她的枕邊放著一本翻開的書,被她的頭發流瀉著覆蓋。
  我看到那一頁的畫,是個臉色沉鬱的男人,神情灰暗遲鈍。還有下麵幾個字。
  禎趙宗仁宋。
  我猶豫了半晌,幾近恐懼地把那五個字反過來念。
  宋仁宗趙禎。
  是宮廷畫師的筆觸。旁邊有字,說“在位四十一年。”
  我的眼睛驚駭地定在那幅畫上。
  難道這會是我將來的樣子?
  她這裏的人,能夠看到我的未來罷。知道我將來要變成這樣的人,眼神空洞萎靡,頭埋在縮起的肩膀中,目光呆滯。似乎人生中,再沒有東西是值得期望的。
  她這裏的人都已經看到了,我現在就是一步一步走向這樣的自己。
我將要這樣地做四十一年沒有成就的帝王。
  很小的時候,我曾經有過理想,但因為成了皇帝,我現在連基本的星圖都已經淡忘。我也曾經以為找個人和我一起依靠,我的人生就能圓滿,可是我終於未能得到我所愛。我有過抱負,但是現在已經慘淡收場了,也因此知道了以後要如何做個好皇帝。
從當年的無知孩童,到現在知道如何運用手腕,如何漠視理想,如何對人生妥協。
這一場蛻變,不是不疼痛。
  到如今我唯一要做的,是替自己生一個繼承人,來坐那個總要空出來的皇位。
  與某個女人替大宋生個兒子,這就是我最後要做的事情。
  我沒有做大壞事。卻也沒有能夠讓人記住我的功績。
  我就是一個,平庸的皇帝。
  連自己的愛情也是夢幻泡影。
  一生,眼看著就是這樣。
  我把那本書慢慢放回去,凝視她的容顏,始終害怕驚動她。
  她呼吸細微,看起來她回家後好多了,不像以前在我身邊,輕輕一點聲響都會讓她驚懼。
  可惜我不是,能讓她幸福的那個人。
  現在我做的,也隻能是像十四歲那個夜間,膽怯地捧起她一縷發絲在唇間細細吻過。白蘭花的香氣,和多年前一模一樣,青澀而幽暗。
  就如同第一次見麵,在軌天儀裏,她的呼吸輕輕噴在我的脖子上。我伸手可及,可是卻永遠無法接近。
  就這樣。我們之間所有事情結束。奇怪的是,我現在連一點悲傷也沒有了。
  少年情事,曆曆在前麵過去。
  彼時癡狂,當時迷醉,現在我還能夠給誰?我已經沒有了,但是在我有的時候,我用全力給了人,也算不枉活那一場少年。
  我站起來把門輕輕重新關上,用那珠子回去。
  在離去的那一刹那,我覺得一陣暈眩,身體要被扯碎般疼痛。
  是了,這珠子早就應該壞掉了,在十幾年後,能帶我來一次她的世界,就是奇跡了。現在我大約是回不去了。
  我在周圍詭異扭曲的世界裏,鬆手讓她的珠子掉在地上。心口劇烈灼燒,整個地板都是彎曲的,起伏不定。
  眼前大片漫漫的暗黑湧了上來。
  醒來的時候聽到外麵鳥啼關啾,一夜的風雨已經過去,現在日光隱隱穿簾而來。
  伸手看看自己的十指,回想昨夜的夢,那些似乎無邊無際的燈海,那張似乎是我未來的畫像。那恍惚間的白蘭花香氣。
  全是夢罷了。
  我起身要起上朝,皇後卻進來笑道:“昨日雨水,今日眾臣休整,皇上怎麽還這麽早起來?”
  “朕倒忘記了。”我站起身讓宮女替我穿衣服。
  抬眼一看旁邊案幾上的螺鈿盒,裏麵是空的。
  我看了那盒子一會,讓閻文應拿出去了。
  皇後拿一管玉笛給我看,說:“今日內局重新將流失宮外的禦物點檢,從宗室中呈回了這個,據說是先帝賜給十幾年前去世的麓州侯世子趙從湛的,如今依例收歸大內了,我倒是很喜歡,就拿過來了,這玉笛音色真好。”
  我看她手裏握著的那管紫玉笛,慢慢說:“當年從湛的笛子,吹得極好。”
  如果沒有那一曲醉花陰,沒有我在外麵空望的恐懼,如果沒有樊樓那縱身一躍,他,她,還有我,一定會很不一樣。
  至少,有兩個人幸福,雖然不是我。
  但又能怎麽樣呢?即使能到過去,一切重來,也恐怕我們還是會一樣。何況我們都再來不及重新活一次。
  皇後問:“據說皇上當年也喜歡笛子?”
  我把玉笛接過來,慢慢撫摩良久,不知為何,舉笛吹了那曲醉花陰。
  當年隔著花窗聽的這一曲笛,現在自我口中幽咽。
  半世年華,如今都成一生回憶。

所有跟帖: 

這麽多人看了都不回。俺回一個,謝謝,很好看 -慕容琪雪- 給 慕容琪雪 發送悄悄話 慕容琪雪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01/2010 postreply 12:34:11

回複:北落師門 ---一篇老文 -qiuqiu123- 給 qiuqiu123 發送悄悄話 (36 bytes) () 06/01/2010 postreply 14:32:19

Thanks for sharing! Worth reading... -xiaomei123- 給 xiaomei123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6/01/2010 postreply 15:19:45

Very good. Thanks! -gogoMom- 給 gogoMom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6/04/2010 postreply 13:37:28

請您先登陸,再發跟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