斬春---出版書 大結局

來源: ahsh 2010-05-22 19:55:18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51852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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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書手打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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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 蠻火
  江城九月有品香大會,無論是真正的風雅之士,還是附庸風雅的草包,這種可以體現身份與情趣的大會總是令他們趨之若鶩。各調香店老板亦是翹首期盼,因聽說品香大會常有貴人秘密參加,一旦所製的香被金主看中買下,便有大筆進賬。當年蘇州香香齋老板便是因為製香出色,幾個月工夫便進賬數千兩,令人豔羨。
  大會主人特地選了一處新買的別院,東臨湖水。自湖中心開始建了數個巨大的白石台,中間以畫舫接送。
  湖水碧綠,石台玉似的白,上麵有美人穿著薄紗在盈盈跳舞,琴箏琵琶的聲音在水麵緩緩蕩漾開去,讓這個略帶悶熱的初秋顯得分外旖旎。
  眾美人舞罷,便款款迎上來,像一群小鴿子似的排成一隊,每人手裏都捧著一隻試香盒,輕輕地放在長桌上。桌上早已有人寫好字條,誰家製香,材料為何,名稱為何,眾人隻需挑選便可。
  這邊白石台選香品香人熱鬧非凡,那邊大會主人卻倚在別院小樓上憑窗遠眺。
  身後忽然有人推門進來,低聲道:“那人還沒來。”
  那主人淡淡道:“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他向來逍遙自在得很,有享樂的機會又怎會放過?隻管守在門前便是。”
  說罷他便轉頭望著波光粼粼的湖水,天氣晴朗,湖麵金光璀璨刺人眼。他微微眯起一了眼睛,懷裏有個東西硬邦邦的,胳著胸口,他緩緩地取出來拿在手上摩攀。
  那是一封信,裏而或許還裝了什麽重物,很硬。火漆印上是一隻展翅的燕子,稍有江湖經驗的人一眼便能看出這是什麽印記,然後大多數人會選擇沉默避讓。
  晏門主的信,裏麵會寫點兒什麽呢?他已知道舒雋的身份,這次來,是禍是福?
  指尖在硬物七來回摩窄,猜測著信裏的秘密。他有些後悔,不該答應晏門這樁事,也不該請舒雋來參加江城品香大會,但事情既然已經做出,那也沒有反悔的餘地。
  他曾是個俠客,如今是個商人,商人沒有不愛銀子的。千好萬好,銀子最好。
  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下意識地用手撐在椅子上想站起來,微微一動,才想起自己早已沒有了雙腿。許多年,居然就這麽過來了。
  江麵上隱約傳來三弦琴聲,放肆又悠閑,典型的舒雋風格,他總愛賣弄這些虛榮。
  白石台上許多人都回頭去看,眼見一艘小小的漁船蕩著碧波搖搖晃晃地近了,船頭坐著一個身材瘦削頭戴鬥笠的人,因那鬥笠壓得低,看不出男女,隻有幾結長長的頭發隨風在背後柔柔舞動。
  隔了一會兒,三弦聲停了,跟著船艙的簾子被人一揭,舒雋從裏麵鑽了出來。他今天穿了一身絳紗,長身玉立,站在船頭映著江水,像個端麗的神仙。
  品香大會的人對他已是相當熟悉了,紛紛點頭微笑,心裏暗暗納悶那戴著鬥笠的人是誰。舒雋雖有個小跟班,但品香大會他從來都隻身前往不帶下人的,因見舒雋對那人神態親密,一手握住了對方的手,貼在那人耳邊說話,這情形實在稀罕得緊。
  再靠得近些,那人忽然把鬥笠摘了當扇子扇風,回頭對舒雋說了一句什麽,卻被他在臉上相當無賴地親了一口。
  大庭廣眾之下,此人果然囂張。
  更囂張的是對方居然不羞也不惱,展眉朝他一笑,蜜色的皮膚,彎彎的眉毛,輪廓大抵還是嬌柔的,是個年輕女一子,既沒有傾國傾城的容貌,看著也不像什麽絕頂的有錢人,路邊隨便撈個人也就是這模樣了。難得的是她看上去甚是爽透利落,一顰一笑都令人覺得舒坦,毫不做作。她腰上還掛著劍,想來應當是行走江湖的俠女。如今這世道,俠女有這種氣質的也不多了。
  伊春見白石台丘許多人不試香,隻管瞪圓了眼晴朝這裏看,不由得笑道:“他們都認識你吧?你一來大家都看著呢。”
  舒雋懶得抬頭,把腦袋放在她肩上,輕聲說:“管他們做什麽,咱們玩咱們的。回頭我替你選幾個香,提神醒腦相當有效。”
  伊春故意低頭在他身上聞了聞,撇嘴輕笑,“一個男人身上香噴噴的,好討厭。”
  “一個女人臭烘烘的才可怕。”他在她臉上摸了摸,“但你不臭,我就愛你的味兒。”
  她用手指刮他的臉,提醒他的肉麻舉動應該收斂些。舒雋不甘不願地坐直身體,眼見白石台近在眼前,便將她腰身一攬,縱身跳上了台子。
  有幾個人想過來打招呼,但見舒雋摟著伊春,相當旁若無人,渾身土下更散發出一種“別惹我”的氣息,眾人隻得看了一會兒,便各自去試香了。
  “沒人來打招呼,你名聲果然大大地壞。”伊春笑眯眯地走過去,拿起一個試香盒放在鼻子前嗅兩下,結果卻打了好幾個大噴嚏,“好怪的味道!”她趕緊把盒子丟了。
  舒雋將盒子捧起,在鼻前輕輕晃了兩下,閉目如數家珍,“庸香,龍腦……提神得很,是好香,隻缺了點兒什麽… … ”
  他正要換另一隻試香盒,忽聽絲竹聲又起,裹著輕紗的美人們款款舞來,正中一個美人一身皎白,長袖蜿蜒,腰身似蛇一般柔軟,旋轉間裙擺梅花似的綻開,淡淡的幽香頓時充斥了每個人的鼻間。
  伊春甚少見到這種旖旎景象,看得人迷,用力吸了好幾口,讚道:“好香啊。”
  美人長眉人鬢,眸光流轉,不知傾倒在場多少男子。她卻隻看著舒雋,唇角微微一揚,露出個嫵媚溫柔的笑來。
  舒雋低頭湊在伊春耳邊,“喜歡她身上的香?”
  伊春點點頭,然後又搖了搖頭,“很香,但隻有她這樣的美人才配得上。”舒雋哼了一聲,“她算什麽美人……”
  美人越舞越近,她手裏不知何時多了一隻試香盒,身體微微前傾.像剛剛收起翅膀的仙鶴,將那試香盒送到舒雋麵前,跟著嫣然一笑,柔聲道:“舒雋,別來無恙否?”
  他撈起試香盒,並不搭腔,隻放在鼻前微微一嗅,說:“這香不錯,什麽書兒?誰配的?”
  “玉髓香。”美人嘻嘻笑了一下,“是我配的,你信麽?”
  舒雋淡淡道:“你真能配出這種香.就不會在這裏跳舞了。前年欠我的五百兩銀子,今年你到底怎麽說?”
  美人把嘴一撅,哀怨得很,“每次見麵你第一句話都是錢,好沒情趣。”
  舒雋把試香盒往她手裏一放,點頭道:“我知道了.今年還不起,利滾利,明年我會找你的。”
  他攬著伊春轉身要走,美人趕緊追上去,委屈地說:“好無情的男子,與我多說兩句會死麽?這香不是我配的,是大會主人秘製,今年的壓軸香。你若買下它,裏麵有一半的錢便算我的債務……你別皺眉頭,是大會主人說的,可不關我的事。”
  說到這裏,她笑了起來,眉眼靈黠,在伊春身上轉了兩圈,立即又露出親近的笑容,一把挽住她的胳膊,柔聲道:“這位妹妹好模樣,和舒公子在一起真是天生一對。我這裏還有別的香,妹妹看中了什麽隻管和我說,就當我的見麵禮。”
  舒雋把正要說話的伊春擋在身後,搖頭道:“少來,錢是錢,香是香,你糊弄我老婆可不行。”
  美人撅著嘴走了。
  伊春輕聲說:“你對她好凶,為什麽?”
  莫非有老婆大人坐鎮,所以故意把別人當作路人甲?“你以為她是個好東西?”舒雋斜睨她,“坑蒙拐騙她樣樣都做,把你賣了你還得感激她一輩子。”
  伊春笑了笑,“她是不是騙人,我知道的。你不用總擔心我會出事。”舒雋忍不住在她臉上輕輕擰了一把,“你偶爾依靠一下我會死啊?真沒情趣。”
  說話間,卻見一個藍衣仆人匆匆走過來,垂頭道:“舒公子,我家主人恭候多時,請隨小人來。”
  舒雋點了點頭,握住伊春的手,笑著說:“走吧,這次的大會主人是我的一個長輩,我帶你去拜見他。”
  別院中樹木森森,甚是陰涼,主人就坐在一棟小樓裏,布衣銅簪,紅木桌上放著一壺茶,三隻青玉茶杯。
  見到舒雋二人過來,他並不站起,隻露出一絲笑容,額首示意他們坐下。“你到底是帶著媳婦來看我了。”主人微微含笑,眼角的皺紋密密麻麻,頭發也已花白,神態中不知為何總帶特一絲疲憊,令人不由自主替他操心身體。
  如果順著胸膛往下看,能很清楚地看到他空蕩蕩的褲管和身下的鐵輪椅,原來,他是個殘疾。
  伊春猶豫著給他行禮.卻不知如何稱呼,舒雋低聲道:“叫汪叔,昔日助我錢財的也是他。”
  伊春雄恭恭敬敬叫了一聲:“汪叔。”
  汪叔便笑著從懷裏取出一個錦盒遞給她,“匆匆出門來別院,沒帶什麽好東西,這小東西便拿去玩吧。”
  錦盒裏是一雙濃綠如春水的碧玉鐲,縱然伊春並不懂玉器,卻也能看出那是上好的碧玉,價值不菲。伊春微一猶豫,本能地想拒絕這份重禮。 舒雋卻早已不客氣地取出鐲子替她戴在手腕上,左右打量一番,低笑,“漂亮得很,多謝汪叔了。”
  三人喝了一會兒茶,聊了些家常,伊春憋住了好幾個哈欠—— 這裏涼快得很,香爐裏也不知燒的什麽香,讓人渾身軟綿綿的,很想馬上睡一覺。 忽聽汪叔話鋒一轉,低聲道:“你向來聰明,比你爹娘強了何止幹倍。既然聰明,便知道自己暴露了身份是什麽後果,一直躲避下去自然不是辦法。”
  這話說得非常突然,而且沒頭沒腦,伊春一時倒愣住了。
  舒雋神色譏誚,淡然道:“汪叔,當日東江湖的事令我好生驚訝,你這樣的前輩人物,何時做了晏門的走狗?”
  汪叔緩緩搖頭,聲音很低,“世上有誰和錢過不去?”
  舒雋無奈地看著他,卻見他笑了笑,帶著些慧黠,又說:“你放心,給我再多銀子,我也不至於把你家透露給他們。”
  “…… 財迷心竅的老鬼!”
  世上如果有人比他舒雋還愛錢,那人肯定是他。
  汪叔哈哈笑了幾聲,終於從懷裏取出那封信,隨手拋給他,“晏門主給你的信。”
  舒雋並不避諱他,一飛快地拆了信,裏麵包了一張信紙,兩張千兩銀票,還有一塊裂成兩半的玉。他第一件事就是用兩根手指捏著銀票放在眼前仔細看,笑得眯起了眼睛,“晏門主倒是會做事,大方得很。”
  跟著看了兩眼碎玉,他的嘴唇略帶孩子氣地抿了抿,若有所思地將兩塊玉捏了捏,飛快地放進懷裏。
  最後才展開那封信。
  信很短,上麵寫了兩行字,都是時間地點,想是晏門主約好他在何處見麵。信紙最下行還寫了一行細細的小字:一別十餘年,故人無恙?舊物奉還,沐香恭候少俠大駕。
  他隨手將信撕了丟在腦後,默然無語地牽著伊春起身。
  汪叔說:“馬車在後院,老徐等了你一個上午。”
  舒雋歎了一口氣,回頭看著他,“你將我賣了還這麽理直氣壯,這等本事我實在佩服。”
  汪叔笑了笑,眼神漸漸變得銳利。
  “舒雋,”他說,“你一直躲下去不是辦法,我們都明白這事是你老爹做的,與你無關,但誰叫你倒黴有這麽個老爹。以前你一個人行走江湖,灑脫得很,自然什麽也不在乎。但如今你有了媳婦,將來成家生娃娃,也要像你爹一樣帶著你們全家人到處躲避?”
  他吸了一口氣,又道:“事情總要解決,你有本事,不應該到處躲,而是迎上去和他們把話說清楚!”
  舒雋神色怪異地看著他.“您老還是那麽會說話,但你搞錯了一點,我從來也沒必要躲著晏門。”
  他低頭看右伊春,她也仰頭看他,兩個人的眼裏都有同一種東西:傲氣。
  “他們要見我,首先得有本事找到我,請到我。若連這點也做不到,憑什麽叫我舒雋送上門?”
  汪叔頓時無語。
  後院那裏果然停著一輛馬車,駕車的人是一位姓徐的中年男子,伊春曾在揚州見過他一次。
  他很圓滑謙卑,在兩個小輩麵前點頭哈腰,連聲說:“門主還未趕到江城,約莫著還有一天半天的工夫,公子和姑娘可有想去玩的地方?若有,不用客氣,隻管告訴我。”
  舒雋笑道:“聽聞江城黃鶴樓赫赫有名,既然來了,不去觀賞一番豈不可惜?”
  老徐笑嗬嗬地去趕馬車了,好像一點兒也不生氣。汪叔一直將他二人送上車,忽然想到什麽,說:“那玉髓香,你要麽?”
  舒雋本能地想拒絕,忽然想起伊春說那個很香,臉上有向往的神色.心中不由得一柔,點頭道:“也好,我要了。”
  汪叔笑得狡黠,“既然如此,一千兩拿來吧。那香我做了足足五年才做得如此精妙,安神舒緩是最好的。原本要賣兩千兩,但言丫頭那筆債務算在我頭上,便宜你一半,剩下的千兩,隻當她還了你的錢。”
  敲詐,絕對是敲詐。他舒雋走遍大江南北.從沒遇過要賣兩千兩的香。
  他立即放下簾子,“不要了。老徐走吧。”
  汪叔抓住窗沿,“一千五百兩。”
  “老徐快走!”
  “一千兩!”
  舒雋回頭看著他,露齒一笑,“要我說,撐死十兩,賣不賣?”
  汪叔扔給他一個香盒,“成交!”
  伊春頓時對舒雋的砍價本事佩服得五體投地。
  馬車終於慢慢走遠了,伊春探出半個腦袋,見汪叔坐在鐵輪椅上,目光拳拳地看著這裏,似是有些不舍。
  舒雋從後麵抱住她,輕聲說:“丫頭,你別擔心。”
  她慢慢點頭,轉身笑了笑,“我不擔心,這次是我們兩個人一起。”
  他將她的手捏了捏,沒有說話。
  馬車裏寬敞舒適,糕點熱茶一應俱全,角落裏甚至還放了一壇好酒。伊春拆了封口,抱著輕輕一嗅,“咦?是廣陵瓊花露!”
  舒雋在她額頭上一點,似笑非笑,“你這丫頭,獨自在外麵闖蕩些日子,總算有點兒見識了。這麽放心晏門,不怕他們在吃的裏麵下毒?”
  “有你在。”她答得毫不猶豫。天下好像還沒有能難倒舒雋的毒藥,所以她一點兒都不擔心。
  兩人一頓大吃大喝,撐得幾乎連路都走不動了,便撩起窗簾看外麵飛逝而過的景致。
  馬車離開繁華熱鬧的市集,開始往人煙稀少的山道行去,舒雋放下窗簾,隻留一道小縫,細細的山風將伊春耳旁的軟發吹得飄來蕩去,看得他心癢癢,抬手將她摟過來,有個衝動想吻一吻她沾染酒氣的嘴唇。
  馬車突然猛地停下,駿馬長嘶一聲,顯是被人強行拉住了。伊春本能地按住腰上佩劍,舒雋丟給她一個安心的眼神,靠在車壁上懶洋洋地問:“什麽事?”
  老徐自己反倒先揭了簾子,神情疑惑,不太像是裝出來的。
  “前麵的路有古怪,像是有人潑了許多豬油在上麵。這裏是山崖,萬一車子打滑,摔下去可不是玩的。公子和姑娘請稍候,我去看看情況。”
  兩人打開車門探頭去看,果然見前麵很長一段山路都白花花的,顯然是凝固起來的豬油,而且相當厚。不要說馬車,隻怕他們這種身手高強的武林人士在上麵也要打滑。
  伊春瞪圓了眼睛,骨碌碌轉,用口型無聲地問他:“山賊?”
  她眼裏有期待而且興奮的光芒,遇到山賊對她來說根本不是什麽危險事,相反,山賊等於有銀子進賬,伊春相當期待。
  舒雋搖搖頭沒說話,眼見老徐搖搖晃晃地走在豬油上,四處張望,隻怕是沒見到什麽異狀,這才艱難地走回來抱拳道:“還請兩位等候,待我將路上豬油弄幹淨。”
  話音未落,路邊閃電般飛躥出十幾個人,奇異的是每人手裏都端著一桶油,老徐大吃一驚,隻來得及抽出防身兵器,但見他們呼啦啦將滾燙的豬油潑了滿馬車。
  變故隻在一瞬間,不知是誰丟了個火把過去,忽地一下,火龍猛然竄上了天空,然後順著地上的豬油飛快燒過去,眨眼工夫整條山道就燒得通紅,老徐隻來得及慘呼一聲,很快就被燒成了個火人,在地上滾了幾圈,再也不動了。
  伊春隻覺眼前一紅,熾烈的火焰便從四麵八方一起朝自己撲來,她下意識地先去抓舒雋,誰知卻抓了個空,她心中一沉,拔劍將燃燒的車壁砍得稀巴爛,沒命地抱著腦袋衝出去。
  火火火,到處都是火,濃煙迷了她的眼睛,令她不能呼吸,她不顧一切地放開嗓子大吼:“舒雋!”
  沒有人回答他,遙遠的地方似乎有打鬥聲一陣一陣,還伴隨著被燒傷之人的慘呼,令她心驚肉跳。
  是他?是他?老夭,不要是他!
  背後傳來破空之聲,是有人拿刀來砍,伊春本能地用劍一架,那人力氣卻極大,這一刀竟將她砸得朝前踉蹌數步,一頭栽進火海裏,隻覺渾身皮膚都要燒爛了。
  伊春痛得尖叫起來,後麵有人一把抓住她的領子,硬是將她扯了出來.然後嶙僻啪啪一頓拍,把火苗拍滅。
  “沒事吧?”是舒雋的聲音,他第一次這麽失態、這麽焦急。
  伊春猛然回頭死死地抓住他,他渾身上下從頭到腳都是黑乎乎的,頭發也被燒得少了一半,狼狽得要死。
  她張口要說話,他卻忽然低頭在她唇上吻了一下,低聲道:“快上樹!不要下來!”
  說罷用力將她一拋,伊春像飛起來似的,直直撞向對麵一株高大的槐樹上,她手腳靈活,當下鉤住枝幹,身子微微一晃,便翻身跳上了樹頂。 火,突然自地下燒起,後背一片燒灼劇痛之感,伊春倒抽一口涼氣,猛然轉身,卻見火勢早已竄了數丈高,濃煙滾滾而起,幾乎遮住半邊天空。
  她本能地上前一步,差點兒從樹頂一頭栽下。
  “舒雋!”她大叫,可是沒有人回答她,衝天的火焰裏隱約有幾個人影一晃,奔至山崖邊,有一人似是腳一下一滑摔了下去。伊春又叫一聲:“舒雋!”依然沒人回答她,她隻覺肝膽俱裂,沒命地從樹上跳了下來,又踩在豬油上,滾了好幾尺,恨不得要衝進火裏找人。
  火光灼目,似是燒進了眼睛裏,劇痛無比。刀光劍影在身邊閃爍,她隻是本能地反手擋下。
  橫掃、斜刺、倒劈,有鮮血濺在臉上,伊春抬手想擦,可是腳底又是一滑,她狠狠地摔了下去。那些刀光劍影一齊朝眼裏紮來,要把她紮穿。
  她就地一滾,一直滾到山崖邊上。
  這座山並不高,摔下去並不會死。
  所以,舒雋,如果你摔下去了,如果你死了,我會鄙視你一生一世!
  她毫不猶豫地縱身跳了下去,風一下子就把她包圍了,攀生在崖邊的樹木密密麻麻,柔軟的樹葉此刻擦在臉上疼得像要裂開似的。伊春護住頭臉,把身體盡可能地蜷縮起來,下墜中感覺撞在一根樹枝上,左邊胳膊一陣劇痛,估計是斷了骨頭。
  最後身體狠狠地落在一片厚實柔軟的東西上,腦袋被什麽硬邦邦的東西狠狠磕了一下,眼前頓時金星亂蹦,伊春哼也沒哼一聲便暈了過去。
  那日晏於非為著揚州諸多幫派一夜之間解散不知所蹤的事情去找門主商量。晏門有意拓展江南勢力,奈何對方似乎並不怎麽給麵子,也並不像巴蜀湘地遇到的反抗那麽激烈,江南大小諸多幫派玩的是龜縮戰,一夜之間解散勢力,將偌大一塊江南寶地拱手讓出。
  須知肥肉再美味,也不可能一口全吞了,晏門得到勢力的同時,還需要付出兩到三倍的代價,光是在官府那裏打通上下便是一筆巨款,沿河而居的民家們對新來的晏門亦是興趣缺缺,倘若此時有人自外部集結反攻,晏門很可能在江南一塊的計劃功虧一簣。
  晏於非自失了右手,殷三叔為他走遍五湖四海,尋得一塊千年香木料,清了最好的工匠替他做一隻木頭假手嵌在傷處。假手做得惟妙惟肖,連指甲上的紋路都好似真的,除了不能動,乍一看他與常人並無任何區別。
  此刻他正用那隻假手輕輕敲門,平常這個時候,門主是在書房裏批閱信件公文的。
  敲了沒兩下,門主身邊的貼身部下老林便來開門,朝他恭恭敬敬地行禮,“二公子,門主如今不在府內,臨走時交代了,要事便由大公子二公子決定,他半月之後才能返回呢。”
  “門主說了是什麽事嗎?”晏於非有些奇怪,此時正值江南勢力大變遷的要緊時刻,門主怎會不通知一聲便擅自離開?
  “他老人家並未交代,隻說江南的事交給大公子二公子便足夠了。”晏於非皺眉離開了門主的院落,剛過了竹林,卻聽林中一人笑道:“二哥,我知道爹去了什麽地方,要我告訴你麽?”
  他淡然轉身,果然見晏於道笑吟吟地站在林中,前些日子他不知在何處受了重創,臥床半月有餘才養好,那原本圓溜溜的臉也消瘦了下去,露出些尖嘴猴腮的味道來。
  晏於非對這個同父異母的三弟並沒過多好感,隻說:“這個時間,不去培訓你的秋風班,來門主的庭院做什麽?”
  晏於道笑道:“二哥,我知道你素來冷靜不輕易被人套住。也不能怪爹總偏心,你和大哥確實是有才幹的,不過嘛,你們大才幹是有,小聰明就沒什麽了。”
  晏於非懶得聽他廢話,轉身便走,隻聽他在後麵叫道:“二哥,砍斷你右手的那個女人,我遇上啦!你放心,我必替你報仇!”
  晏於非先是一愣,緊跟著心裏便是一驚,像是曾經竭力忘記忽略的一個回憶突然洶湧而來。他倏地轉身,緊緊地盯著晏於道,低聲道:“什麽意思?”
  晏幹道嗬嗬笑道:“我知道爹是做什麽去了,他托人給舒雋帶了一封信,打算見見他。那女的不是一直和舒雋在一起麽?何況咱們晏門和舒雋他爹也有血海深仇,何必文縐縐地搞什麽見麵,直接殺了了事。我的秋風班,現在應當找到他們了吧。”
  晏於非這時才叫大吃驚,“你派人跟蹤監視門主的一舉一動?!”
  “別說那麽難聽,什麽叫跟蹤監視?爹既為一門之主,做事當然要謹慎再謹慎,我不過是多替他分憂罷了……”
  話未說完,便見晏於非快步走出竹林,他在後麵又大叫:“二哥!你安心等著我把那兩人的腦袋提過來啦!”
  晏於非拐了個彎,迅速地消失在庭院門外。
  走了沒一會兒,他忽然低聲道:“殷三叔!”
  一個人影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他身前,頭戴鬥笠緩緩跪下,正是許久不見的殷三叔。他垂頭道:“屬下已探訪過,三少爺所說基本屬實,門主如今人在江城,舒雋與葛伊春二人也在江城,三少爺的秋風班亦在江城集合。”
  晏於非猛然將拳頭捏緊,斷腕處的肌肉一陣劇烈收縮,牽扯出斷裂般的疼痛,令他想起右手從身體脫離飛出的那個瞬間。
  幾乎是咬牙切齒的,他一個字一個字地慢慢說道:“準備一下,即刻趕去江城。”
  心裏有一種驕傲在抬頭。葛伊春,要死也隻能死在自己手上。最桀驁的鷹,豈能容別人染指!
  小小的山道上一個人也沒有,隻留下被焚燒過的痕跡,馬車的廢墟堆在山崖旁,隱約能看出是門主的車。
  殷三叔用手在地上抹了一把,放鼻前一嗅,“……少爺,像是有人在地上潑過豬油點火來燒。”
  晏於非眉頭緊皺,低聲道:“三弟如此胡鬧!”
  他看了看山崖邊緣的幾個腳印,轉身便走,“去山穀看看!她……她不會如此輕易被殺!”
  殷三叔欲言又止,隻得把鬥笠往下壓了壓,隨他一同攀下山崖找人。
  這座山並不高,身懷武功的人跳下去絕不至死,晏於非撥開攔在眼前的枝葉,心裏不知為何有一種焦急,像有一麵油鍋在哦啦煎熬著,滋味相當不好受。他甚至不能明白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偶爾腦海裏會想到下一刻撥開濃密枝葉,看到的是她支離破碎被燒焦的屍休,自己該怎麽辦?
  斷腕的地方並沒有受到任何刺激,卻在不受控製地一陣陣疼痛,提醒他小叔的恥辱,自己斷腕的恥辱。
  葛伊春,你怎麽可以就這樣死了?!死得這麽狼狽又毫無聲息!
  前方不遠的地方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很輕,殷三叔動作奇快,瞬間便擋在了晏於非麵前,手執雙劍馬上便要出鞘。
  濃密的草叢緩緩分開,啪的一聲輕響,一隻髒兮兮染滿鮮血的手抓在一棵槐樹上,亂七八糟的頭發介拉在臉前,衣服也破破爛爛的,左手呈一個古怪的角度蜷縮在胸前。
  她像個野生的小獸,劈荊斬棘出現在兩人眼前,狼狽得緊,可那雙眼睛卻衣然亮得驚人。
  殷三叔眉頭一皺,正要拔劍,卻聽晏於非低聲道:“殷三叔你退下。”他回頭不可思議地看著他,張開嘴想說點什麽,最後還是吞了回去,默然退到一邊。
  晏於非朝前走兩步,雙眼一眨也不眨地看著她,隔了許久,他低聲道:“葛伊春,你沒死。”
  他感到十分喜悅,先前的沮喪失落一瞬間全部消失了。
  伊春眼前是一片刺目的白光,她在崖底躺了一天一夜,終於能收拾氣力上路找舒雋。可是她在山林裏徘徊了很久很久,舒雋究竟在什麽地方?
  樹,樹,樹,眼前永遠是一株又一株沉默不語的樹,誰也無法告訴她舒雋在什麽地方。細長的草葉子刮在衣服上發出寒率的響聲,她想起那麽多夜晚,舒雋與她細細密密的耳語。
  我們會永遠在一起,替楊慎一起活下去。
  你騙人啊……伊春在心底低低地說,這麽容易就死掉,你還是舒雋嗎?如果你沒死,你為什麽不見了?
  她幾乎要筋疲力盡,隻剩最後一口氣便要再次暈死過去。
  她撥開擋住視線的枝葉,在白光深處,忽然見到舒雋筆直地站在對麵衝她笑,招手說:“小葛,怎麽弄這樣狼狽?”
  伊春從喉嚨裏發出一個古怪的呻吟,像兔子一樣跳了起來,一把撲上去。殷三叔大吃一驚,本能地要拔劍相向,可他家少爺卻一動不動,也可能是呆愣住了,任由她撲上去死死抱住他,髒兮兮的腦袋撞在他胸上,他微微一震,竟還是不動。
  “舒雋!”她低聲說,死死地揪住他的袖子,“你這渾蛋,活得好好的!”
  晏幹非愣在那裏,低頭看著她肮勝看不出輪廓的臉,隻有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能讓他意識到這人是葛伊春。她的眼神充滿了狂喜,跟著緊緊摟住他的脖子,輕輕說:“你活得好好的!”
  話未說完,人已經軟了,真正昏死過去。
  晏幹非有些哭笑不得地抓住她的衣領,毫不費力地提起來,她出乎意料的輕而且瘦,真是這個看上去一折就碎的人揮劍斬斷了自己的手?
  他簡直不敢相信。
  葛伊春是強大的,是不能軒易被打敗的。在他心裏對她一直是這個印象,她的鼻子眼睛長什麽樣,他腦海裏是一片模糊,可是隻要她一靠近,那種氣味便令他振奮,像是發現了強大對手的那種興奮。
  不知為什麽,他忽然舉起袖子把她髒兮兮的臉擦了兩下,原來她是長了這樣一張臉,這樣的鼻子這樣的嘴這樣的眉毛。記憶裏那模糊的麵容此刻全然被眼前的臉龐代替——她是個女子,她年紀不大,她有傾心相愛的人,除了一身武藝和那顆什麽也束縛不了的心,她與世上所有女子都沒有任何兩樣。
  “……殷三叔。”過了很久,他低低喚了一聲,“我們回去。”
  殷三叔終於忍不住開口道:“少爺……要把這女子帶回晏門有些不妥……”
  晏於非猛然回頭,神色十分古怪,臉色是煞白的,可是眼睛卻亮得十分詭異,似是有無數巨浪在身休裏拍打,不能安靜。
  他低聲道:“我說……回去。”
  殷三叔默然點頭,喉頭顫了兩下,轉身先走了。
  晏於非近幾年常常會做一個夢,談不上是噩夢或者什麽別的。
  夢裏他隻是個旁觀者,模糊了很多年的小叔的臉在夢中是如此清晰。庭院深深,月光溶溶,小叔拿著匕首與人過招。那人身形猶如鬼魅,輕巧不能捉摸,短刀的光輝像呼嘯而過的星光,短促急切,充滿殺意。
  開始他還會急切地在旁邊呼喊,可很快就發現沒有人能聽見。
  他隻能眼睜睜地一次又一次地看著那呼嘯的星光切斷小叔的右手,鮮血像濃稠的液體,帶著發紫的暗紅色,如雨落下。
  他自己的右手也會忽然覺得空蕩蕩的,低頭一看,手腕不知何時斷開了,肌肉收縮痙孿,劇痛無比。
  晏於非緊緊握住傷處,臉色慘白,想要從喉中嘶吼出傷痛,偏偏發不出一點兒聲音。
  小叔轟然倒地,他心口被劍了個大洞,傷重無救。月光溶溶的庭院,忽然變成春光明媚的後庭,凶手一身布衣,長發淩亂地披在肩頭。
  他長笑一聲,劍尖回挑,桌上酒杯嚕地跳起,酒液灌人他口中,一滴也沒漏出來。
  “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今日把示君,誰為不平事?”
  那人哈哈大笑,收劍回鞘,細小的血珠子落在地上,落在晏於非臉上,又燙又冷,令他不能呼吸。
  他長歌而去,無人敢阻攔。晏於非胸中像是要爆裂開一般,雙腳不受自己控製,飛快地追了上去,張開雙手擋在那人麵前。
  “……我和你比試!”他不顧一切地說出來。
  那人撫劍又是一笑,春光明媚的後庭,不知何時再次變成月光溶溶的庭院,站在他對麵的不是別人,正是葛伊春。
  她生得瘦削嬌小,身休卻站得很直,脖子揚著,唇角似笑非笑,兩眼卻比星子還要亮。
  “你們總喜歡強迫別人聽從自己,可我偏偏不喜歡這樣。”
  像是被無形又尖銳的東西擊中身體,他實在禁不得,倒退了兩步。小叔的屍體在身後飄蕩,一遍一遍地低聲問他:於非,於非,為何不替我報仇?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
  晏於非默然垂首,看著傷口猙獰的右腕,他忽然感到,自己心裏也存在著一個同樣的傷口,還要大,還要深。
  每日每夜,於也都感到那傷口傳來的深深痛楚,隻是覺得痛,卻不明白為什麽會痛。
  小叔的聲音在一耳邊徘徊,淒涼而且悲槍:於非,殺了她,為我報仇。他不由得猶豫了。
  殷三叔跪在腳邊,聲音低沉:少爺,強極則辱。少爺最想要的是什麽?
  晏十非醒來的時候渾身冷汗,喉嚨像是被一雙手扼住,無法呼吸。他揉了揉眉心,翻個身,微薄的晨曦透過窗紙灑在案上。
  案上放著一個水晶盒子,裏麵是他的右手。
  晏於非坐在床沿,靜靜地看著那隻一盒子,看了很久很久。
  原來,他到現在還是沒能放下。
  無論是斷手,還是小叔。
  夢裏殷三叔問得不錯,他要的,究竟是什麽?或許他心裏很清楚自己的目標,隻是前所未有地對前進的方向產生了懷疑。
  “小叔……”他發出一個低低的歎息,猶如耳語。晏門的二公子,許多人眼裏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終於看上去有那麽些脆弱無助,“小叔,如果你活著,告訴我要怎麽辦?”
  沒有人回答他,晏於非自嘲地笑了,順手一拉床邊的小鈴,早有仆人端了熱水進來供他梳洗。
  “少爺,您帶回來的那個姑娘醒了,大夫說病得挺重,要好生照料。”仆人給他匯報昨晚的事,“殷先生照料了姑娘一晚,正吩咐廚房熬藥。”
  晏於非微微一房,殷三叔親自照顧葛伊春?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大約隻有他自己知道。


第十五章 各自的路
  伊春確實醒了,不過醒得相當狼狽,渾身上下除了眼睛,幾乎全部被裹上了繃帶.她懷疑自己是不是全身骨頭都碎了,或者是皮膚全爛了,不然為什麽形象如此驚悚?
  屋子裏很暗,藥氣又濕又熱,遊走在周圍,令她渾身癢到發麻,偏偏一根手指也不能動,她急得快要抓狂。
  嘴上覆蓋一層厚厚的繃帶,她索性用牙咬開,扯了嗓子大叫:“舒雋!”
  還沒叫完,便聽門口一個低沉的聲音響起——“醒了?情神不錯,你果然命大!”
  這聲音讓她大吃一驚,手在床邊一撐,險些翻身摔個狗吃屎,結果牽動了左手的傷口,痛得她“哎喲”一聲。
  殷三叔走過去,足尖一抬,輕輕將她歪過來的身體踢回床上,而不至於傷到她的斷手。他麵無表情地坐在床邊椅子上,手裏不倫不類地端著一碗藥,也不打算給她喝,隻用一種像要把她活剮的眼神定定地看著她。
  伊春絲毫不懼,直勾勾地瞪回去,隔了良久,才問:“舒雋呢?” 殷三叔冷道:“山崖下麵隻有你一人。若不是少爺好心,豈能容你這般囂張!”
  她沒說話,卻把眼睛慢慢合上了,神情平靜。和舒雋去參加品香大會,收例晏門主的信,駕車前往黃鶴樓,遭遇突襲舒雋生死未卜就此失蹤……這一係列的過往在她腦海裏一遍一遍如流水般掠過。
  殷三叔聲音冷淡,分明含著極度的不情願,“少爺總還是宅心仁厚,念著你是女子,多處忍讓,又因你劍術出眾,願屈尊前來招攬。你若再冥頑不靈,縱然少爺饒得了你,老夫的雙劍必不饒你!”
  他認定晏於非救她是另有企圖,此時正值晏門大肆招攬人才、全力拓展勢力範圍的時候,葛伊春劍術高明,年紀又輕,絕對是個好料子,縱然脾氣古怪不好拉攏,但如今少爺救了她一條命,先前的恩怨也可以相抵了,她自是找不到什麽由頭來推卻。
  雖然在殷三叔心裏有一萬個不願意,他始終忘不掉少爺的右手斷得那麽冤屈突然,把葛伊春砍成一幹塊也不能彌補少爺的損失。可是少爺要成大事,豈能糾結這等私人恩怨,他殷三亦隻能成全。
  “老夫真恨不得將你雙手都砍去!”他皺眉厲聲說。
  伊春慢慢地睜開眼睛,既不生氣,也不恐懼。她淡淡地望著殷三叔,隻說了一句話:“你們做夢。”
  殷二叔揚手便要抽出雙劍,門口一人忽然輕聲道:“殷三叔,你辛苦了。”他飛快收勢,急急轉身,“少爺!老夫一萬分不讚同您的行為,此女留著必成禍患!”
  說罷他惡狠狠地哼了一聲,疾步出門,竟連禮也不行。晏於非眼見他橫衝直撞出了庭院,也不知今天多少部下要承受殷三叔的怒火,麵上不由得浮出一絲笑,不過很快這絲笑容就消失不見了。
  他見伊春雖然包紮得根本看不出頭臉,但白布下那雙眼睛卻依然黑白分明,磊落幹淨。不知為什麽,他竟在這個瞬間想到在山崖下她狂亂而迷惘的眼神。
  大約在山崖的時候,她才真正像個女人,而不是雲一樣自由自在的俠客。晏於非走過去,端起先前被殷三叔潑了大半的藥,輕輕吹著上麵的熱氣,低聲道:“我們沒找到舒雋,不過以他的身手,要死也並不容易。”
  伊春道:“你們最擅長的不光是胡亂殺人,還要加上裝模作樣!你敢拍著胸口說,這件事與晏門無關?”
  晏於非搖了搖頭,“確實不能否認,此事是我三弟任性妄為……”
  話未說完,便見她閃電般彈跳而起,他手上那碗藥沒端穩,被她甩手直接丟了出去,恍的一聲碎了。晏於非吃驚之下定睛再看,卻見她早已扯下滿臉白布,露出紅紅白白的臉,臉上許多細小的傷疤,因上了藥,顏色相當古怪,顯得那張臉看著像唱戲花臉一般。
  她森然道:“放火殺人,在你們嘴裏隻是任性妄為!沒有這種任性妄為!殺人償命而已!”
  晏於非隻覺喉中發苦,真要遂了平日裏的心性,直接把她亂劍刺死才是最簡單快速的解決方法。事實上,他早就該把她殺了,一直拖到如今,時間越久,他卻越不想動手。
  門主說過,此女不簡單,蒼鷹似的人物,日後必要有所成就,倘若有機會得為我用,自然是好,不能為我用,那也不能為難了她,好生待之,以友相處。
  想到這裏,他也隻能苦笑,縱然沒有她那斷手一劍,沒有楊慎死得突然他與葛伊春也永遠做不了朋友。隻要他還記得小叔,朋友就是妄談。
  “你先養傷吧,以晏門的勢力要找到舒雋並非難題。”晏於非不願與她多說,起身便走。
  伊春猛然抓住他的袖子,“晏於道在哪裏?”
  她問得如此理所當然、如此不客氣,晏於非略感惱怒,皺眉道:“莫忘了,這裏是晏門,葛姑娘還是謹慎些為好。”
  伊春一把放開他,抬腳便要衝出去,
  她不是個擅長講理的人,她向來擅長動手。
  晏於非尚未來得及阻攔她,眼見她跑出幾步,然後歪歪扭扭地摔了下去說到底她的傷還沒好,方才隻是硬撐罷了。
  “我……我要去找晏於道!”她臉色發綠,蜷縮在地上喃喃地說著。
  “葛姑娘保重,隻當為了與舒雋重逢吧。”晏於非伸手想扶,不知為何又縮回來,徑自走出去將門關上了。她瑟瑟發抖的模樣也被關在門內。
  晏於非神色凝重地背著手,朝斜對麵樹頂望了一眼,立即有屬下自隱蔽處奔出跪在腳邊等候命令。
  “去找三少爺,他不是一直想對付揚州一帶的水鬼麽,這次便派他去,不成功不許回來”
  無論如何,還是把晏於道暫時調離晏門為上。
  一直黑著臉的殷止叔終於主動出現了,他勉強壓抑著滿腹不滿,沉聲道: “少爺的計謀自然是好的,屬下目光短淺,隻是不明白少爺要拿那女子如何?
  這個問題晏於非已經問過自己無數遍,始終沒有答案。他長歎一聲,將狼毫放在比加上,長袖下是一幅畫,墨跡猶新,畫的是秋菊數朵,用色嚴謹,秀雅高潔。
  他聲音很輕,“殷三叔,從小晏門裏很多人都誇我有才於,和死去的小叔很像,我甚至會覺得,自己就是他,我和他已經分不出彼此了。”
  殷三叔一時沒想到他突發這種感慨,溫言道:“少爺與小門主才幹相當是好事啊。”
  晏於非笑了笑,“連你也這麽說,可見我一生也逃脫不了小叔的陰影。”
  殷三叔有些急,“少爺何出此言!”
  晏於非攔住他後麵的話,淡淡道:“所以我才不想做第二個小叔,晏於非是晏於非,與晏小門主並不一樣。他能做的事,我也能做;他不能做到的事,我一樣能做。他是最好的獵人,死在最強悍的蒼鷹爪下,我卻不同,我不會死……殷三叔,我不會死,再也不會受一點兒傷。”
  “少爺……”殷三叔默然。
  “殷三叔不用擔心我。”他又笑了笑,取筆將秋菊勾勒出陰影來,“你什麽也不用擔心。”
  真的不用擔心嗎?殷三叔深深地看著他,如果不用擔心,為什麽你眼中神采與平日不同?為什麽……你看上去全無平日的穩重冷淡?
  葛伊春,不過為了這個女人,斷一隻手還不夠?她究竟算什麽東西,值得被這樣看重?
  “少爺,不過是個女人。”殷三叔冷冷地說,“她隻是個女人,少爺從小自律,少近女色,遇到個特別點的難免慌亂。少爺若是喜歡她,一也是這等江湖女子的福氣,今晚我便讓人抬她去少爺房裏。”
  晏於非愣了半響,忽然失笑,反手將案上的畫紙一把揉爛,低聲道:“你不明白我,殷三叔,你從來也沒了解我……”
  這複雜而糾結的思緒,豈是簡單的色欲所能概括。
  她若是桀驁的鷹,他便是銳利的獵手;她若是無所拘束的雲,他便要做一陣狂風;她若是自在綻放山野間的花朵,他便要做那個摘花人。
  無關男女,隻是征服。小叔沒有做到的事,他未必做不到。不會了,他再也不會被小叔的陰影蒙蔽遮蓋,他是他,他有自己的方式。
  葛伊春,斷了他右手的人,唯一能讓晏二少記在心底的影子。
  我若要你活,你便必須活著。你若是死,也隻能死在我手裏。
  伊春的傷向來好得快,沒幾天就開始活蹦亂跳。在第十七次傷了守門屬下企圖逃逸未果之後,小屋的門窗前一夜之間被裝了手指粗細的鐵條,她硬生生地被晏於非軟禁起來。
  開始幾天,她鬧得非常凶,殷三叔甚至將難得用上的“母老虎”的稱呼給她,除了門窗的鐵條她沒辦法掰斷,屋裏能砸的、能摔的、能踩的,已經被她弄得不成樣子了。好好一張床,硬是被她一上午拆成了碎木片,嚇得看守人瞳目結舌。
  下午晏於非慢悠悠地來了,既不發火也不皺眉,隔著鐵窗見她在屋裏走來走去,左手還吊在胸口不能動,右手卻抓了三四根碎木頭往地上砸,真像不安分的老虎,他難免有發笑的衝動。
  “放我出去!”伊春一見他,立即撲了上去。屬下們雖然明知她撲不出來,但各自曾經或現在見識了她身手的,都不由得心慌,下意識地將晏於非擋在後麵。
  晏於非說:“葛姑娘重傷未愈,為了自己身體好,還是多注意休息。”
  “晏於非!”伊春忍不住大吼,她從未如此討厭過一個人,即使以前知曉墨雲卿背叛師門,要將她與楊慎逼上互鬥的死地,她也未曾強烈地恨過他,“你若要軟禁我,最好小心些,關我一輩子,否則我出來必取你項上人頭!”
  這話說得極狠,跟在後麵的殷三叔登時大皺眉頭,肚子裏又開始嘰嘰歪歪少爺和葛伊春的事,恨不能自作主張把她殺掉幹淨。
  晏於非不為所動,轉頭示意屬廠捧上一件燒得焦黑的外套,上麵血跡斑斑,東一塊黑汙兩一個破洞,幾乎看不出那原本的絳色。
  “我派了屬下將整個山崖包圍搜索,隻找到這件外套,想來舒公子身手絕佳,早已脫離險境。這衣服,便交給葛姑娘吧。”
  伊春慢慢伸手接過這件破爛外套,默不作聲地先將領口翻開,在後領的那塊白綢上,赫然用紅線繡著歪歪扭扭的兩個字:“舒雋”。那是某天他抱怨衣服裂了個小口子,打算丟掉,於是自己突然來了興致替他補上的。
  伊春識字不多,寫得更是難看,繡了整整兩天才成功,這件衣服也成了舒雋的最愛,有事沒事都穿在身上,笑得賊兮兮的。
  她心中忽然被一根利器狠狠紮中,痛得眼淚奔騰而出,怎麽也控製不住。她死死地咬住嘴唇,將硬咽的聲音壓下去,不想讓這裏的任何人見到自己脆弱的一麵。
  在她心裏,從來都不怎麽需要為舒雋擔心,他太強了,無論身體還是心靈,都輪不到她來操心。舒雋也常常感慨:我一輩子卻栽在這丫頭手裏,我對你的感情,可比你對我的強烈多了。伊春,我會不會隻是一個替補?
  她沒有回答過,或許她潛意識裏也真的認為他隻是個替補,他強大,詼諧,有趣,和他在一起那麽輕鬆,什麽都不用怕。可是她永遠也不能體會到與楊慎一起的那種怦然心動,那種患得患失、互相依賴。
  但她如今才知道自己錯了,他在她心、裏是如此重要,失去的那個刹那.她的心跳都停了。
  舒雋偶爾歎息:伊春,多依賴我一些會死啊?你不讓我靠,那我來靠靠你算了。
  不不,他怎會是替補,她是個笨蛋,隻不過一直沒明白而已。
  依賴他,相信他,有什麽不好?讓他同樣依賴自己,信任自己,難道就不行嗎?
  舒雋和楊慎,本就是兩個不同的人,她自己一直混淆,害得他也隻能遷就,忍了不少委屈。她現在想見到他,抱著他,什麽都不說,隻要抱著就好。
  但他在什麽地方?人為什麽每次都在失去的時候,才明白對方的重要?
  晏於非低聲道:“既然隻有衣服,便證明舒公子還活著,葛姑娘可以放心了。”
  伊春將衣服緊緊地握在手裏,沉聲說:“有你們晏門在追殺他,你何必假惺惺地說這些?”
  “門主找舒公子並非為了報仇。”晏於非顯然不打算與她多說,“你不信也罷,總之好生養傷。”
  他轉身欲離去,卻聽伊春在身後問他:“晏於非,你究竟要怎樣?拉攏我?討好我?還是當作人質來要挾舒雋?”
  他沒有回頭,定定地站了半響,才回答:“……我也不知,我隻知不能放你走,在我明白之前。”
  伊春抓住鐵窗繼續大喊:“那好,你留住我,至少要給我好點兒的待遇。這床已經爛了,你給我換個新的來,不然怎麽睡覺?”
  晏於非這次卻回頭了,淡淡打量她一番,說:“不必了,床既然是你自己砸碎的,想必你就喜歡睡在碎片上,這點兒愛好我不會剝奪。”
  世道終於變了,連老實純善的葛伊春都會騙人,她眼睛裏分明寫著:趁你開門換床,我就要開溜。
  他若看不出來,就不是晏門二少。
  於是這次便輪到伊春瞳目結舌地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庭院裏,大約還不太敢相信什麽叫“自作自受”四個字。
  最後屋裏的東西還是給換了個徹底,一夜之間就換好了。令伊春毛骨諫然的是,她明明記得自己是睡在碎片上的,屋裏一片狼藉,可第二天早上醒來,她卻已經被移到了新的大床上,碎片雜物都清理了出去,換成嶄新的家具,什麽時候換的,她競完全不知道。
  不過她也因此明白了,晏於非如果真的想殺她,並不是什麽困難的事。那麽,睽違了兩三年,再見之時他突然選擇將她強行軟禁,究競為了什麽?
  這個問題隻怕是無解的。
  伊春再也懶得砸東西發瘋,她過上了米蟲的生活,每天有一人送上好飯菜,大約是為了讓她的臂骨早點兒痊愈,一天起碼給她燉隻四次湯。匆匆大半個月居然就這麽過去了,伊春被軟禁在小屋裏,非但沒變得頹廢消瘦,整個人居然還胖了一圈,和幾個看守小哥也認識了,每天神采飛揚地跟他們談天說地,“絕望”和“無助”兩種情緒依稀與她訣別了。
  她快活得簡直像在田野中奔馳的小牛。
  殷三叔偶爾去暗地監視她一天,回來都是搖頭歎息,連聲稱自己老了,不能理解年輕人的想法。少爺的想法他不明白也算了,如今一個小小江湖菜鳥也搞不懂,他果然是老了。
  又是半月過去,晏門主依然下落不明,晏於道從揚州凱旋歸來,大約是為了顯擺威風,讓手下足足提了兩麻袋的人頭進門,一時間嚇得婢女們花容失色,血腥味充斥晏門。
  老大略坐了一會兒便皺眉搖著輪椅走了,隻留晏於非忍著血腥味在大堂聽三弟大肆鼓吹在揚州時自己的英明果斷,看他一會兒撈出一個人頭當球甩。
  “二哥,如何?你說我這計謀是不是第一流的?”晏於道終於眉飛色舞地說累了,低頭喝茶.趁著這工夫,晏於非早早命人將那些人頭丟出去埋好。
  “不要這麽死板嘛!”因見沒人說話,晏於道便笑哨嘻地說道,“老四年紀也不小了,也該讓他見見世麵。來人,去把四少爺和門主都請來!”
  晏於非抬手阻止,“不必了,老四身體不好,受不了血腥味。爹也不在門中,不知去了什麽地方。我想這點你應當比我清楚才對。”
  晏於道笑道:“二哥何必這般見外,我一次錯,難道次次錯嗎?爹不在也罷,這次揚州的事總算搞妥,他也算放下一塊兒心頭大石吧。”
  你殺了那麽多人,自以為花錢無數就能擺平官府,哪有這麽容易?善後隻怕還要困難三四倍,爹哪裏來的心頭大石可以落下?晏於非默然想,卻沒說出口。
  晏於道平日裏和善得很,但他太清楚這和善後麵藏著的是怎樣一條毒蛇,長期被大哥二哥打壓,他已有些扭曲了,門主都相當忌諱他,隻因是自己兒子,又不能表現得過分,隻吩咐其他三人要小心老三。
  他不是成大事的料,可怕的是,他總以為自己做的都是大事。
  “既然沒事,就早點兒去歇息。”晏於非不想與他多說,起身便走了。晏於道在後麵笑嘻嘻地叫他一聲:“二哥,我原是想替你報仇來著,你怎麽不領我的情,反而把那丫頭放在自己屋裏享用?你若早說看上她那身排骨,我便不用那招狠的,隻叫人洗剝千淨了送你床上不是更好?”
  晏於非停了一下,回頭定定地望他一眼,淡然道:“你莫要再打她主意,我隻給你這一次,一也是最後一次警告。你記好了。”
  晏於道的圓臉笑得越發和善可親了,“二哥的女人,我怎敢覬覦,言重了。”
  晏於非終於走了,殷三叔的聲音在耳邊低低響起——“少爺,你自己下不了手,就讓三少將那女子解決了,豈不更好?”
  他眸光一閃,神色終於變得陰沉。
  “殷三叔,我並未打算殺她。”他淡淡地說著,“我一也不希望自己的部下成天想著殺人。”
  殷三叔沉默了,隔了很久,他似乎終下醒悟了一般,眼裏是亮了,可緊跟著又黯然下去,把聲音壓得極低,說:“少爺,殷三總算是看著你長大的,也是半個長輩。今日我隻想問你一句,少爺是喜歡上葛伊春了嗎?”
  喜歡?喜歡。
  晏於非似乎不太能理解這兩個字代表的意思,他猛然抬頭,茫然地看著前方,腳步慢慢停下,輕聲道:“殷三叔,你……說什麽?”
  殷三叔走到他麵前,已經帶了皺紋的雙眼靜靜地看著他,低聲道:“少爺,你十三歲的時候很喜歡一個小嬸女,拉著她的手去門主麵前說要娶她,門主隻說了一句門不當戶不對,你便臉色未變地將那蟀女放走了。門主後來與我感慨,此子冷情,必成大器。這麽多年,你身邊從來不缺美貌脾女,少年時行走江湖,多少名門貴女、江湖俠女投懷送抱,也未曾見少爺有一絲異常。可是現在,少爺太反常了,你護著她,強留她,不殺她,在我看來,隻有一個緣故——少爺,你當真喜歡上葛伊春了。”
  晏幹非眉頭一皺,濃黑的眼眸一暗,直覺地要反駁,話到嘴邊卻又發覺什麽也說不出。
  喜歡,一個男人喜歡上一個女人的喜歡。是熾烈的,天下獨君一人的,交雜著無上的溫柔與絕對的占有——這是所謂的喜歡。
  他緩緩搖頭,清俊的臉上難得帶了一絲茫然無措,輕聲說:“殷三叔,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喜歡一個人是怎樣的感覺,我……從未喜歡過。”
  “我不殺她,隻是因為不想殺。是的,我想拉攏她,她是個人才,所以我不能殺她,我會把她留住,留在晏門。”
  他終於找到一個好理由,為此心滿意足。
  殷三叔沒有再問他,他隻是默戮地笑了笑,帶著一絲悲傷與了悟,退到了晏於非的身後。
  這一個月,伊春的日子過得相當不錯,晏於非一天三四次大補湯,不但把斷了的骨頭給補好了,整個人更是吹皮球似的胖一圈,若是舒雋此刻看到她,必然笑眯眯地戳著她的臉說她從排骨精變成了皮球精。
  不單人胖了,似乎以前的精神頭也不知去了哪裏,近來伊春很容易覺得疲乏,奇怪,成天隻是吃了睡睡了吃,怎麽也會累?
  伊春越發覺得,師父以前說“懶惰使人墮落”這句話非常有道理。
  因為怕她逃逸,佩劍早就被晏於非丟到不知哪個角落裏去了,她也有一個月沒舞刀弄槍了,屋子很小,連一套完整的拳法都打不完。開始伊春還堅持每天練功,可最近太容易疲倦,練著練著就會岔氣,肚子裏疼得厲害。難道晏於非這小人給她在飲食裏下了慢性毒藥?
  伊春在床上躺得久了,有些無聊,隻好去玩帳子上的流蘇,再想想舒雋打發時間。
  窗邊有人站著,晏於非這次是親自送來了食盒,從鐵窗外塞進來。
  “葛姑娘,吃飯了。”不知道是不是她耳朵也出了毛病,今天他的聲音怎麽怪怪的,好像……軟了不少,以前那種不可一世高高在上的語氣不曉得溜到什麽地方去了。
  伊春今天撐著打了一套拳法,肚子裏還在疼,臉色發白,說話也沒力氣,“我現在不想吃,你放好了就快走。”
  可他沒有走,倚在窗前,欲言又止的模樣。伊春奇怪地抬頭看他,卻發現這位平日裏冷若冰霜、泰山崩於前都麵不改色的公子爺,今天神色有些怪異,像是心不在焉,眼神遊離著,好像心裏麵藏著什麽秘密心事,折磨得他輾轉難安。
  “葛姑娘……”晏於非低著頭,長睫微顫,輕輕說著,“我今日來,是為了請你加人晏門。”
  伊春有些發愣,“……我沒聽錯吧?你再說一遍。”
  “我希望葛姑娘能加人晏門,日後一同開拓版圖,一統江湖。”這句話終於說得順暢了些,晏幹非抬頭,定定地望著她的雙眼。
  伊春呆了半天,突然笑了,“晏於非,你發燒了?我要是會答應,早就答應了,你今天何必再來浪費口舌?”
  晏於非淡然道:“我知道葛姑娘曾經拒絕過,但此一時彼一時。實不相瞞,
  舒雋一直沒有消息,我晏門門主也不知所蹤,倘若我沒有猜錯,這兩人想必已經見麵了,興許正在商討晏門未來大計也未可知。”
  伊春還是笑,慢悠悠地說:“不會的,你太小看舒雋了。”
  “ 哦?男子大丈夫生於世間,豈會沒有宏圖偉願?葛姑娘身為女子,未必能理解。”
  “他或許有他的宏圖偉願是我不清楚的,但我確定,舒雋的宏圖絕對不會和晏門有任何交集。”
  晏十非沉默了,隔了很久,他輕聲問:“那麽……你們要做什麽?”
  伊春淡淡道:“這句話應該我問你,晏於非,你究競要做什麽?” 名聞天下的晏門二少,生平第一次被問得難堪。他要做什麽?他要做什麽?!他自已完全不知道。像一個失去目標的傻子,隻懂得順著直覺,這樣危險而失去品格的事情,多麽讓人尷尬!
  他在乎的,是小叔的陰影籠罩,還是晏門的大展宏圖,抑或者,是殷三叔說的——喜歡?
  不受控製的,他突然有話從舌尖吐出——“葛伊春,喜歡一個人是什麽樣的感覺?”
  伊春莫名其妙地失笑,“你問我?”
  他也失笑,是啊,何必問她,何必相問,他真的成了傻子麽?
  “葛伊春,”他將多年的防備輕輕卸下,像麵對一個老友,將自己的困惑道出,“你有過迷惘的時候嗎?不確定自己走的路是不是正確的,不知道下一步要往什麽方向走,甚至連自己那麽多年生命的意義也要去懷疑對錯,你有過嗎?”
  伊春忍不住又抬頭看他,這次看了很久,才慢慢地說:“有過,但我隻會一直往下走。”
  晏於非倒抽一口氣,掀起長睫瞪著她,似是活了二十多年,第二次看到旁人的模樣,看得那麽專注認真。
  不,她不是說謊,更不是隨口敷衍,她的眼神告訴他,她說的是真話。
  他將胸腔裏那團氣緩緩吐出,好像很久以來的困惑也慢慢被吐了出來,腦海漸漸清明,道路在繚亂雲霧中顯出崢嶸。
  “我……”他隻說了一個字,緊跟著臉色大變,渾身肌肉瞬間繃緊,猛然轉身,隻見圍牆上人影一閃,似是瞧見了他,嚇得又飛快地縮了回去。
  一團紫色的霧氣從樹後蔓延而出,被風一吹就散了開,偶爾刮在樹枝草葉上,那樹那草立即從碧綠變成了枯萎。
  香甜中帶著苦澀的味道迅速地在庭院裏蔓延,晏於非捂住口鼻飛快地退了一步,低聲道:“快關窗!”
  伊春反應相當敏捷,還沒等他說完就砰的一聲把窗戶關上了。
  晏於非把手指放在麵前搓了搓,輕輕一嗅,這是大哥五年前配製的秘毒,可令人死得神不知鬼不覺,藥效雖然迅猛,卻有個致命缺點:怕水。煙霧散開,隻要用水在屋內噴灑兩遍,毒性就完全無害了。
  殷三叔早已用暗號通知其他屬下前來救援,自己卻飛身跳上圍牆,將那倒黴地撞上晏於非的刺客生擒了提進院子,彼時庭院裏到處被人灑滿了水,毒性早已消失。
  晏於非一把扯了那人的麵罩,跟著卻大吃一驚,“陳五叔?怎麽會是你!”
  晏門主有四男二女,兩個女孩兒沒學武.養在深閨等候嫁人,四個兒子每人身邊都跟著一個中年護衛,貼身保護,出門在外也好,留守在晏門也好,這四個中年護衛的身份都是極其特殊的。
  譬如晏於非身邊有殷三叔,晏幹道身邊的人就是陳五叔了。
  這樣一個人物,連門主都要給三分麵子的,居然跑來做暗殺,晏於非隻覺不可思議。
  陳五叔身材詢樓,但身手在晏門巾卻是排得上名的。他此刻臉色有點兒發綠,隔了半晌才長歎一聲道:“冤孽。”
  晏於非低聲道:“是於道要你來的?”
  陳五叔苦笑道:“除了他,還有誰?隻說要將後院一個女子擺平,不曾想二少也在,幸好尚未釀成大禍,否則老夫有何臉麵活在世上?”
  殷三叔臉色一沉,厲聲道:“老陳休要撒謊!你又不是初出茅廬的毛頭,放毒之前難道不看院子裏有沒有旁人?你分明見到二少也在,卻還下毒,被人發現之後反而伺機遁逃!你可知今日所犯之罪,足以令你死十幾次?!到這種時候,你還包庇那兔崽子!”
  陳五叔歎道:“殷三,你何苦為難我?你有你的主子,難道還不能理解我麽?他是我看著長大的,我怎能……今日的事,算在我一人頭上好了,休要找三少麻煩。”
  晏於非猛然起身,麵色卻出乎意料地沉穩,隻吩咐手下,“將陳五叔送回三少的庭院,順便傳話給三少,今晚戍時,到我書房一敘。”
  陳五叔急得直叫:“二少!二少莫要尋他麻煩!隻當老夫求你了!” 晏於非搖了搖頭,擺手讓人將他架著提出去了。伊春的窗戶還死死關著,沒有任何動靜,晏於非走過去將木窗一推,問道:“沒事麽?”
  回答他的卻是一陣幹嘔聲,他不山得一愣,卻見伊春半個身體伏在椅子上,沒命地吐,吐到後來隻剩清水了,卻依然止不住。案上的食盒已經被打開,飯菜不過稍稍動了兩下,因伊春喜歡吃肉,今日還特地吩咐廚房做了紅燒雞。晏於非頓時大驚,回頭厲聲道:“快叫大夫!殷二叔,你馬上把晏於道提到我麵前來!他若反抗,格殺勿論!”
  說罷一手飛快拆了鐵窗,翻身跳進去,將伊春輕輕扶了起來。
  殷三叔眉頭又是一皺,什麽也沒說,轉身走了。二少甚少驚怒交加,看來這次是動了真怒,三少隻怕危險。
  去抓晏於道,自然是一番亂七八糟哭哭啼啼打打鬧鬧,等滿臉青腫的晏於道被帶進晏於非書房的時候,他那原本就圓乎乎的臉看上去更圓了一倍,十足的豬頭。
  他見到晏於非,既不笑也不說和氣話,隻冷道:“是我要陳五叔下毒,那女的不是斬斷了你一隻手麽?怎麽,因恨生愛了不成?!你也給我清醒清醒!不看看她是誰,你又是誰!”
  殷三叔皺眉道:“三少,二少當時也在,這事不好給門主交代。”晏子道惡狠狠地笑道:“有什麽不好交代的?我若真要殺他,怎會讓他發覺!陳五叔是什麽身手,真要下毒能讓你們發現了?你們還記不記得小時候爹總在院子裏設置各類機關來考驗我們的應變能力?枉費你年紀虛長,又是名滿江湖的晏門二少,誰見了都要誇讚一聲,誰想你現在木頭木腦,為了個女人倒退許多!我問問你,那個女人重要,還是晏門重要?”
  殷三叔大抵是覺得他說得有道理,畢竟在他心裏一也是這樣想的,便索性沉默不語了。
  晏於非隔了很久,才低聲道:“殷二叔,你先出去。”
  殷二叔隻得垂手走了出去,守在門口,打算拉長了耳朵聽,奈何什麽也聽不到,過了大約半個時辰,卻聽晏於道在裏麵慘呼一聲,驚得他滿身冷汗,隻當二少當真昏了頭把自己親生弟弟給殺了。
  門突然從裏麵打開,晏於道半邊身子都是血,神情頹靡,眼睛卻亮得驚人,唇角甚至帶了一絲笑。他死死地捂住左手,指縫裏不停有鮮血漫溢出來,依稀是被斬斷了一根手指。
  他大聲道:“很好!二哥,我信你!這根手指,我斷得不冤!”
  說罷他仰頭大笑,徑自走遠了,頭也不回。
  殷三叔一肚子的疑問,也不知從何問起,隻得緩緩把頭探進門內,輕聲道:“少爺……”
  晏於非背著雙手從裏麵走出來,他衣袍上濺了斑斑點點的血跡,可整個人卻出乎意料地神清氣爽,像是許多年的難題突然得到了解決,連腰身都比先前挺得直了,看上去高了許多似的。
  他麵上掛著罕見的笑容,從容而且沉穩,說道:“老三做事魯莽衝動,而且往往不留餘地,我隻給他一個教訓罷了,相信他以後會收斂。”
  股三叔一時倒有些反應不過來,木木地點了點頭,喃喃道:“對了,大夫已經去了……”
  晏於非轉身往後院走去,道:“也好,她應該不是中毒,且看看是什麽情況。”
  情況果然是出乎意料的,伊春既不是中毒,也不是吃壞了肚子,她是懷孕了。
  老大夫搏著白胡須,老眼昏花地給晏於非道喜:“恭喜二公子,夫人有喜了,兩個月不到的身孕,所喜夫人身體素來健壯,先前大約受了驚,胎兒不太穩,近日又吃得過補,結果到了現在才開始有害喜症狀。不礙事不礙事。”
  殷三叔濃眉倒豎,喝道:“亂說什麽!你哪隻眼睛看到她是什麽夫人!” 嚇得老大夫連滾帶爬地跑出去了。
  伊春還處於震驚狀態,呆呆地半躺在床上看帳頂,眼睛眨也不眨一下。懷孕了,她懷孕了!肚子裏裝了個小人兒!這是多麽新奇又微妙的休驗!孩子,她和舒雋的孩子……老天,她這麽快就要做娘?會有個小孩子蹦著跳著喊她娘、喊舒雋爹……這、這是怎樣一幅奇怪的畫麵啊!
  這一個瞬間,什麽報仇雪恨、把晏於道剁成碎末、把晏門一把火燒幹淨之類的怨念盡數消失,她隻剩下初為人母的喜悅與驚訝。像是突然體會到生命的源頭,那些奧秘和包容,她好像什麽都可以不在乎了,隻要能保護這個孩子。
  晏於非也略有驚訝,不過很快就釋然了,他走到床邊,低聲說:“葛姑娘,你已為人母,可能照顧好自己和孩子?”
  問了半天伊春也沒回答,顯然她的神魂還在莫名的天上飛,壓根兒沒回來。
  殷三叔見這個勢頭,大約少爺是有什麽話想和葛伊春交代,自己留著不太方便,幹脆轉身走了。
  他相信少爺,晏門二少,絕非浪得虛名。孰重孰輕,哪條路是自己選擇的.他一定會明白。
  伊春呆呆地看若帳頂,不知過了多久,才長長地籲一口氣,輕聲道:“天那……我有孩子了……”
  旁邊立即有個低柔的聲音插進來,“不錯,葛姑娘即將為人母,晏某在這裏恭喜了。”
  伊釋急急回頭,立即見到晏於非,她得知自己懷孕.心梢變得極好,居然也不生氣,笑眯眯地點頭,“謝謝你。”
  晏於非也笑了笑.背著手走到窗邊,望著庭院裏一株月桂樹,低聲道:“葛姑娘,你無論遇到什麽事,都會選擇一直走下去嗎,臨怕你不知道這條路對不對、會不會一錯再錯?”
  她摸著平坦依舊的小腹,感受著生命在體內萌動的奇妙感覺,過了一會兒,才說:“一沒有人永遠走對的路,總會有迷路的時候。不過我爹說過,迷路了亂竄,也比停著不動要好。你想聽的,是不是這個?對你有幫助嗎?”
  晏於非默默地點點頭,忽然轉過身,見伊春揭開被子起身,把靴子係好,她的劍和包袱就放在案上,是他方才吩咐的。
  她床利地把包袱係在背上,劍掛在樓間.動動胳膊動動腿,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模樣,讓人好生羨慕。
  他不由得笑了,向:“葛伊春,你要做什麽?”
  她的回答如此千脆,“我要做大俠你呢?”
  他將眼睛徽微閉上一會兒,然後輕輕地、無比堅定地說:“我做嫋雄,完成統一江湖的大業。”
  伊春聳聳肩膀,“好,你做嫋雄我做大俠,咱們井水不犯河水,道不同不相為謀。告辭了。”
  她說走就走,抬腳就出了門,在太陽下伸個懶腰,好像被軟禁的這一個月對她完全沒什麽影響。是的,如果一個人的,心是自由的,那麽世上最堅固的牢籠也無法關住他。
  晏於非靜嶺地望著她的背影,從心底的極深處,終於泛出一股陌生的味道。他忍不住又叫了一聲:“葛伊春。”
  她無辜地回頭,‘嗯?”
  他卻什麽也說不出來。其實是有很多話想和她說,關於那隻斷手,關於他小叔,他前半生都生活在小叔的陰影裏,摸不清自己的位置,常常在她身上者到過去的陰霾。可是以後不同了,以後不同。
  如果問問她,會不會留下,她的答案一定是否定的。
  如果告訴她,他好像有點兒明白“喜歡”兩個字是什麽意思,她會不會大聲地笑?一個男人對女人的喜歡,並不深沉,也不熾烈,甚至還帶著一絲迷惘與不情願,他還不能明白這值得什麽,或許永生也不會明白。
  但他大約一輩子都會記得她今天的這個背影,像是要與陽光融為一體了,背上真的生出金色的翅膀來,馬上就要飛得很遠,飛到他再也看不見的地方。
  他們的道路是相反的.僅僅一個暖昧都談不上的交集,從此海闊天空,永生不見。
  所以晏於非搖了搖頭,淡淡道:“沒什麽,你身體不便,需瀚要我派碑女沿途照顧你麽?”
  伊春沒來得及回答,頭頂牆上有個久違的聲音替她回答了,“我的老婆,不用別人操心了。.
  伊春大吃一驚,猛然抬頭,果然見到大難不死的舒雋,他披著淺碧色的外袍,歪在坡頭笑眯眯地朝她招手。這人永遠神出鬼沒,也不知他什麽時候來的,更不知他怎麽摸進來的。不過伊春好像也想不了那麽多了。
  她幾乎本能地要朝他衝過去,身體明剛跳起,指尖剛剛觸到他的衣服,下一刻整個人已經坡他緊緊抱在懷裏了。
  “丫頭,你胖了不少。”他假裝抱怨,將她一綹亂發撥到耳後,“從排骨情變成皮球情了。”
  伊春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眼淚卻不由自主地湧了上來。
  人在喜悅到了極致的時候,原來也會流淚。
  她有那麽多美好的事情要與他分享,她有那麽多迫不及待的心事想與他傾訴,是的,她還有個天底下級最美麗的秘密要告訴他。
  天神啊,他會是什麽反應?
  伊春把腦袋埋進他懷裏,喜極而泣的淚水.終於有地方可以流淌。




尾聲 相許一生
  那天,老孤理晏門主遇到了大孤狸舒雋,一個匆匆趕往約定地點,途中有點兒迷路;一個剛剛遭遇殺手突襲,渾身狼狽。
  兩隻孤理相逢,結果是什麽也沒發生。
  舒雋很爽快地把晏門主領到了滇西北的雪山,他老爹的墳墓大咧咧地堆在樹下,讓晏門主半天沒緩過神。
  舒雋捧著兩瓶燒刀子過來.遞給他一瓶,隻說:“現在你人來了,有舊仇也好,新怨也罷,沒什麽可避諱的。你愛挖墳、鞭屍,隻管做.記得回頭把人埋回去,墓碑擺好就行了。”
  說罷他轉身竟走了。
  晏門主微笑道:“我不挖墳也不鞭屍,隻當看一個過世的英雄俠客吧。舒雋,你與你父親,還是很像的。過來陪我老人家喝幾杯。”
  舒雋也笑了,摸摸鼻子,到底還是年輕了些,帶將點兒孩子氣,“我怎會像他?”
  晏門主將一瓶燒刀子倒在舒暢的墓碑上,長歎一聲,輕聲道:“許多年,都過去了。他死了,你也死了,人既然都死了,計較在世的恩仇又是何必?總有一日,活著的都要死去,當日我隻道是他看不開,原來你也一樣看不開。” 他默然喝了一杯酒,良久無語。
  舒雋陪著他蹲在雪地裏喝燒刀子,笑道:“一老爺子說得好聽,活著的都要死去,那晏門拓展霸業又是何必?”
  晏門主慢慢搖頭,“正是因為所有人都會死,所以才要做一番大事。你總要留下一些東西,無論是在人心還是在這個世間,那是死亡都無法帶走的,否則,白來世間一趟,又算什麽?”
  他見舒雋隻管笑,那笑淡淡的,略有些心不在焉,於是便道:“我有兩個女兒,大的十九,小的十七,都未曾許得婆家。你若有心與晏門一處,我便將兩個女兒都嫁給你。小夥子,男兒在世,怎能沒有宏圖偉願?”
  舒雋還是笑,眼睛彎彎的。他指指天,指指地,說:“我有宏圖偉願,這輩子隻願做個有錢有閑的江湖散人,娶一個好老婆,生兩個兒子一個女兒。人心也好,世間也好,有沒有我的痕跡,那有什麽重要?找自己知道一輩子活得快不快活。老爺子,你我道不同啊。”
  晏門主嗬嗬笑了兩聲,在他肩上拍拍,便不再說話了。
  隔日下了雪山,得知伊春被軟禁在晏門,舒雋年輕腳程快,便搶先一步趕到晏門把老婆接出來了。
  出了江城,很遠便見到晏門主的馬車,經過兩人身邊的時候,馬車略停了一下,晏門主探出頭看著他倆,點頭笑道:“如此,告辭不見了。”
  馬車走遠之後,還能聽到伊春的聲音,“原來你這一個月和晏門的老爺子待在一處,他人如何?”
  舒雋歪著腦袋想.“嗯……是個嫋雄,大概就是改朝換代開天辟地的那一類吧。”
  “那好累哦。”
  “就是,累得很。”
  走了一段,她又開口道:“舒雋,我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
  “嗯?是告訴我你這個月過得很好,把自己吃成小肥豬了?那是挺好的……”
  “不是,其實……我懷孕了。”
  “懷孕啊,那確實挺好的……什麽?懷孕?! ”
  有人栽倒在地,好像一時半會兒還爬不起來。有人在笑,有人在叫,有人跳,有人鬧,展後一切都歸於寂靜,隻剩舒雋略微顫抖的聲音在響。
  “明天就把小南瓜提回來,你給我穩住,別慌。”
  好像最慌張的是即將做爹的舒某人。
  伊春哈哈直笑,趁機抬手揉亂他的一頭長發,將他明明驚惶失措、六神無主、喜到極致卻偏要故作鎮定的腦袋摟在了懷裏。
  

---出書版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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