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異(6,7)

來源: 出喝酒 2010-05-19 15:01:41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7767 bytes)
6.
此後的數月功夫裏,潘鶻硉都忙碌不堪。江南新布已經織就,他便去了一趟揚州,監督生意一事,與康謙的買賣便交給康抱。那康抱雖說是個新手,卻不托大,談價錢,寫交關文契,事事親力親為,毫不含糊。他又善於逢迎打點,因此不惟哄得康謙眉開眼笑,康謙手下辦事之人見了他也像見了財神爺一般,所以第一次做大買賣,到底妥妥當當地辦了下來。他又隔個兩三天便給潘鶻硉寫信,事無巨細,均一一稟報,潘鶻硉放下了心,待手頭事畢,便不忙回京城,而是先南下洪州,見了老娘,訪了舊友,直到七月初,才施施然啟程回家。

此時的長安已是流火之季,夏蟬在槐樹上沒命地叫著,連老狗都愛趴在屋簷下,伸著舌頭喘氣。大約是舟車勞頓,潘鶻硉一回來便中了暑,直鬧得上吐下瀉,唬得康抱一個醫生接著一個醫生的換,又怕他是路上中了什麽邪,便另請了許多和尚道士來做法事。好在潘鶻硉身體結實,挨了半個月,漸漸也就好了。那潘鶻硉是個閑不下來的人,身體甫好,便在床上躺不住,直嚷著要出去玩,康抱勸他,隻說苦夏之中大家忙完了營生,都愛回家歇著,哪裏來什麽新鮮沒見過的物事?再加上鋪子裏事情繁難,許多還等著家主定奪,因此不如呆在家裏,養好身體做好生意是正經。他這邊隻管一笸籮一笸籮的話勸,潘鶻硉卻笑著搖頭:“我這幾個月看你,覺得你比我精細,為人又忠厚老實,因此鋪子裏的事情交給你我也放心,你隻將大事來問問我便罷了。”竟是將康抱看成了大管家一般。康抱受寵若驚,更是將人情功夫做到了十足,贏得合宅交口稱讚。潘鶻硉心中也是得意,覺得自己慧眼識英雄,便愈發地放了手,樂得逍遙不提。

卻說日夜交迭,轉眼便到了七月半,這一日潘鶻硉起身,正在房內閑坐,康抱捧了早飯上來,潘鶻硉探頭一看,不過清粥小菜而已,便忍不住發牢騷道:“康抱,我身體也全好了,怎的還是吃這些東西,沒勁沒勁!我今天忽然想到蕭家餛飩,嘖嘖,個頭大,麵皮薄,你去叫人給我買一碗回來嚐嚐。再有,好久沒看到曹老弟了,怎的我一走他就把我忘了?真不夠朋友!你去叫幾個好菜,再買上一壇好酒,晚上請他過來,我要和他好好樂樂。”那康抱在旁將腦袋一拍,道:“哎呀,我怎麽給忘了,曹相公六月間已隨了家人去終南山避暑,臨行前給你捎了封信來,還叫我和你說一聲,叫你得了空去終南山找他玩呢。” 潘鶻硉聽得此言,不禁一笑:“這小子倒逍遙!——你將那信拿來給我念念。”康抱陪笑道:“給先生你念信自然可以,不過你也要答應我一件事。現在天氣太熱,蕭家的餛飩雖然好吃,卻不知幹淨不幹淨,倘若用了瘟豬肉做餡,先生你剛好,身體怕吃不消,不如再多吃幾天稀的,清清腸,莫要貪口腹之歡,弄得又病上半個月才好。” 潘鶻硉笑歎道:“你這人,比我老娘還管得寬!我從小也是吃苦過來的,說到髒東西,真要餓得狠了,別人丟的半口饅首撿起來也能吃,哪裏這麽嬌貴了?”話雖這麽說,到底拗不過康抱,隻得咕嘟咕嘟將那稀粥喝了了事。

見潘鶻硉喝完粥,康抱才笑嘻嘻從外麵拿了一封信進來。潘鶻硉隻顧撿著桌上的蜜餞吃,見有信來,手也不擦,便伸手接過。打開信封,卻見裏麵香噴噴一張雪白信箋,上麵還虛畫著粉嫩荷花,便笑罵道:“這曹準,給我寫信用得著這麽好的紙麽?我又不是他情人!”康抱也笑道:“先生有所不知,這叫桃花箋,長安城裏最有名不過的,這一張差不多要一兩銀子呢!這是光德坊白家出的,他們家的信紙,春天畫桃,夏天是荷,秋楓冬梅,四時美景,在小小一張信紙上皆看得出來。因紙好畫妙,且用得好香,長安城裏的少年都喜歡用。” 潘鶻硉卻隻管搖頭道:“浪費!浪費!”便命康抱念信,那信卻短,隻寥寥數行,先是訴苦,說是奉親上山避暑,推辭不得,接下來便說:“尉遲家不是好東西,潘兄莫要搭理他們。我知潘兄喜歡他家壁畫女子,待我回來,自有絕妙之物送予潘兄,以慰相思。” 潘鶻硉聽到這裏,忽然觸動了心腸,便道:“什麽絕妙東西?難道他真的不聽我的話,將那壁畫割了下來麽?當真胡鬧!”說來也怪,他這數月來忙忙碌碌,倒是將那壁畫女子拋在了腦後,此刻重新想起來,忽然覺得他的思念好比頭上的毛發一般,其實從未停止過生長。回憶起那女子的濃眉大眼,他便有些坐不住,隻在心底暗自打算要不要去奉恩寺獨自探訪一番。

他正在胡思亂想,康抱卻打斷了他,問道:“潘先生,可要回信給曹相公?” 潘鶻硉一怔,抬起了頭,胡亂應道:“嗯,嗯,好!”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康抱問的是什麽。他忽然玩心大起,笑著接過信箋,道:“不用回信,隻將這信給他送回去便是。”說著用大拇指在信箋上一按,留下一個蜜糖手印,自己又端詳了半晌,才哈哈笑道:“這個好,曹老弟是個鬼機靈,一定明白我的心意。”說著便著人將信送走,自己也站起身,走了出去。

康抱趕忙追出來,問道:“潘將軍,你這是要去哪裏?你身子還沒好透,還是呆在家裏的好,何況今日我還叫了鋪子裏的人過來對賬回話……” 潘鶻硉忙不迭地捂住耳朵,大叫道:“康抱,我要去拉野屎,你同我一起去麽?”說著一溜煙便往花園子裏竄。那康抱忍住笑,在後麵囑道:“快點回來。” 潘鶻硉哪裏肯聽,進了花園,瞧著左右無人,便從後門溜出了宅子。

待他來到街上,便覺太陽像岩漿一般朝他頭上倒了下來,直曬得他昏昏沉沉。這大熱天裏,他也不曉得自己要往哪裏去,隻好信步在街上踱著,過了好一會兒,才發現兩條腿正朝著宣陽坊曹準家挪。此時他才想起曹準多半正在終南山枕著美人臂,喝著葡桃酒,不禁一笑,待要回轉身往西市去探訪朋友,又覺得甚沒意思,想來想去,到底還是跺跺腳,朝著東邊走去。

原來宣陽坊在長安城東,旁邊靠著的便是東市,賣的有奇珍異寶,是個極好玩的地方。宣陽坊雖不大,貴妃的娘家兄弟姐妹卻住在這裏,因此高台巍樓,窮極華麗,與南邊數坊破舊低矮的茅屋柴扉相比,不可同日而語。潘鶻硉來到宣陽坊,先是在曹家門口張望了一下,但見芙蓉寂寞,朱門緊閉,哪裏有那一轉眼珠子就想到一個鬼主意的曹準的影子?因此隻得怏怏沿著坊街往東走,又走了一會兒,便聽到高大的坊牆內傳來“啊也啊也”的高聲喊叫,夾雜著女子嬌媚的笑語,說的是“這招卻差了!”“可惜可惜!”他抬頭一看,原來不知不覺間,已來到了楊國忠宅子的外麵。那宅子占了足有小半個宣陽坊,東邊的院牆便是坊牆,宮室之奇是不必去說了,宅子東更附了一塊鞠場,供貴族子弟取樂之用。此時正有人在裏麵蹴鞠,雖看不到情形,聽那兩邊的鼓樂呼喝,也能想象得出場麵極是精彩好看。

潘鶻硉側耳聽了一聽,卻不停步,而是繼續朝東市走去。進了東市,情形又是不同。原來那東市被劃分成九塊,他從西南角進去,見到的先是綿繡彩帛行,行市裏的老板自然是認得他的,趕忙圍了上來,打躬問好,又有人硬拉著他去喝了一碗涼茶,待好不容易擺脫了,他便先往北走,過了李家印刷,先去饆饠肆吃了一盤饆饠,待填補了肚中半月的虧空,才晃蕩著走去東南角的雜耍行。這一塊大約算是東市最熱鬧好玩的地方了,有賣樂器的,有販古董的,更有許多雜戲表演。他遠遠聽到那邊人聲鼎沸,忍不住便加快了腳步,等走得近了,就能看見人們簇擁著那些玩雜耍的,邊看邊笑鬧。那舞劍耍刀的自不必去說,那日卻來了幾個新戲法,圍得是裏三層外三層,密不透風。潘鶻硉好不容易擠進一個雜耍圈子,才發現他們看的是刺蝟對打,那兩隻刺蝟真正好玩,與鬥雞一般,騰挪跌打,皆有法度。打了好一會兒,漸漸便能發現右邊的刺蝟落了下風,此時但見左邊的刺蝟抖擻起精神,豎起滿背的刺,隻管往右邊的刺蝟肚子上撞,右邊那隻卻嚇得左右閃躲,到了最後,隻好蜷縮成一個刺球,在地上滴溜溜滾著,眾人見此滑稽景象,不禁大笑起來,那刺蝟滾了幾圈,卻突然停住,先是縮在地上,隻露出小小一個黑鼻頭,過了好一會兒,才大著膽子直起身子,像人作揖一般,對著勝利的刺蝟叩了三個頭,又連連咳嗽,顯得好不淒楚的樣子,此時場內掌聲如雷,那玩雜耍的漢子便滿臉笑容地站了起來,收錢不提。

他旁邊的場子裏卻有數人正在演著盤鈴傀儡戲,演的是秦王大戰竇建德一事。但見一塊白布垂下,左邊一員大將,玄衣玄甲,臉頰通紅,騎一匹好威武戰馬,手持長槊,旁邊站著一個白衣瀟灑的年輕人,潘鶻硉剛進場子,便聽那紅臉將軍對白衣文士道:“主公,待我為你取那無道昏君的禦花驄來,煞煞他的威風!”那白衣秀士便點點頭道:“如此正好,孤便靜候尉遲公佳音!”此時後麵伴奏的盤鈴突然響起,緊一陣慢一陣的鈴聲中,那尉遲敬德便衝了上去,他前麵卻是另一個傀儡小人,穿著華袍彩甲,神情倨傲,胯下一匹戰馬,通體黑色,雖是陶瓷雕成,卻極是生動。駿馬的鬃毛是絲絨做成,隨著二人戰在一處,鬃毛飛揚,頗為神駿。二人打了許久,忽然尉遲敬德一聲大喝:“王琬,受死罷!”手中長槊猛的往前一刺,正中王琬左心,但聽當啷一聲,那陶俑小人哎呀一聲大叫,翻滾在地,奇的是從心口當真流出許多血,叫大家忍不住大聲喝起彩來。那尉遲敬德在喝彩聲中,耀武揚威地在場上轉了幾圈,便牽著那匹禦花驄馬,回到了秦王身邊。

潘鶻硉一個場子接一個場子地轉著,那角力玩通天鑽的已屬尋常,還有的場子訓練了青蛙唱歌,叫蒼蠅演練陣法,甚至有道士從胳膊上種出了甜瓜的,直把潘鶻硉看得滿臉堆笑。他此刻早將自己的生意拋在了腦後,但覺做個有錢人,每日隻顧營營碌碌,大是無趣,其實隻需手中有幾個銅板,夠吃胡餅牛肉,夠給看百戲的幾個賞錢,回家有個婆娘幾個娃兒,那人生才叫完美快活。

不知不覺間,他已在東市盤桓了大半天,眼見天色漸漸暗了,在西天中升起許多彩霞,紅彤彤的,因為太過悶熱,雲中便隱隱閃出一陣陣電光,接著便有悶雷的聲音響起,圍觀百戲的人們漸漸散去,潘鶻硉隻聽得他們興高采烈地議論:“當真好看……”“該去放生池了……”,“正是正是,別忘了買上兩隻蓮花燈給小豬兒玩……”,的一個戲場逐漸變得空蕩蕩的,雖還未夜,已有幾個性急的人抱著紙折成的金銀,放在街邊燒了起來。原來當日七月半,正是盂蘭盆節,潘鶻硉孤零零站在東市裏,凝望著眼前微微流動的煙火,想著剛才的熱鬧,不禁歎了口氣。他頗覺得無趣,一個人又懶得去尋歡作樂,家裏又嫌冷清,想了半晌,到底隻好低下頭,往回走去。

待他走回那彩帛行市的時候,才看到眾人正在忙著上門板。他相熟的一個老板,姓米的,此時正在訓斥自己的小夥計算賬不當心,回頭看見潘鶻硉,便連忙滿臉堆好了笑容,上前拉著他的手道:“潘將軍,好不容易抓住你一次,我再不放的,來來來,我請你去吃酒,晚上咱們去看放焰口蓮花燈,再去平康坊耍耍,好不好?” 潘鶻硉正想搖頭拒絕,忽然看見那老板店裏堆著許多金紙銀紙折成的元寶,心中一動,便改了口,笑道:“如此正好,我也嫌今天有些無趣,有你米老板作陪,再好不過。”那米老板見請得動財神爺,當真是喜從天降,那滿臉的油汗也看成是他麵子有光一般,當下圍著潘鶻硉隻管蒼蠅見了蜜一般轉起來。

潘鶻硉卻擺了擺手,笑道:“米老板,你先忙你的,待你正事辦完,我們再去找快活。不過……我想問你一件事,今日我想要祭奠一個朋友,現在天晚了,凶肆已關了門,能不能將你那堆紙錢給我幾個?我想燒給他用用呢。”那米老板滿口子隻懂得應一個“是”字:“這又值得甚麽?莫說是這紙折的寶貝,就便是真金白銀,你潘將軍要多少,拿去便是!”說著便回身抱了一堆金銀元寶來,塞進潘鶻硉懷裏。那潘鶻硉道了聲謝,往前走了幾步,尋了街角一個僻靜地方,便將那堆寶貝燒了。

他眼前的空氣被火苗一激,像水波一般微微流動起來。不知從哪裏傳來道士做道場的聲音,但聽得磬兒鐃兒那麽一響,剛才的金玉,便化成了黑色的遊魚,在如水的空中緩緩遊動。潘鶻硉不禁有些失神,似乎在一瞬間,他已分不清何處是此生,何處是彼岸。耳中聽得一個老道士石頭一般的聲音唱了起來:“初次歎骷髏,真可悲痛。一堆白骨頭,猶如亂柴篷。骷髏鬼,你不論顛顛倒倒,頭南腳北手擺西和東。皮肉經骨血,皆化得幹幹淨淨。長的毛發被風刮去了,無影又無蹤……想當初,在世間上用盡了多少巧計,到如今,隻落得兩手清風……”那潘鶻硉聽得不禁呆了,眼前又浮現出蕃僧瘦得像骷髏一般的臉,還有那握著他的,青筋暴露,骨瘦如柴的粗手。他歎了一口氣,摸了摸胸前掛著的石頭,苦笑道:“老丈,老丈,也不知你在那荒山野嶺,一個孤魂野鬼,是孤單不孤單?如今我燒給你錢財,你拿去賄賂了獄中的小鬼,快快轉生去罷!”

那老道士卻理會不得潘鶻硉的心情,隻管自己繼續唱了下去:“二次歎骷髏,眼淚往下流。想起了父母二老,陰陽不相通,骷髏鬼你獨個兒來來往往,姊妹與兄弟……夫妻們拆散了,生下兒與女,死後不過一碗飯菜,在你牌前供……”聽到此處,潘鶻硉更覺心搖神曳,不禁搖頭道:“老丈,老丈,人生當真如此淒苦麽?我卻不覺得……其實……其實他們都說我今生這麽有錢,都是因為這塊石頭,其實他們卻不知道,我想的,隻不過就和這歌裏唱的一般:在豫章江邊,守一條破漁船,娶一個婆娘,生幾個孩子,我雖知這一切百年後不過是空,可是,又為什麽要想百年以後的事情呢?”

他隻顧想著,那老道士卻一味往下唱:“骷髏兒,歎你,不知僧骷髏、俗骷髏,或是宰相共王侯。或是男骷髏、女骷髏,榮華富貴做骷髏,百年光景如撚指,骷髏兒,今朝一日無常到,骷髏兒,問你,真人真人在哪裏?”

這一句“真人真人在哪裏”聽在耳中,曆曆分明,叫潘鶻硉忍不住回想過去:無論是那胡人,那壁畫女子,自己胸前佩戴的寶珠,甚至自己的生意,連同自己,這些人與物到底是真是幻?是夢是醒?他眯著眼,凝望虛空處,不禁怔在了晚風當中。

正在此時,潘鶻硉忽然聽得背後眾人一聲大喊 “小心啊!”他茫然抬頭一看,卻見天上一個黑影,朝著他直砸下來,他“啊也”一聲喊,雖想躲避,奈何蹲得久了,腿腳酸麻,竟是動不了。眼見那黑影就要砸在他頭上,忽然之間卻從他身邊竄出一條人影,那人左腳一踢,已將那物事踢飛,接著淩空一個翻身,已將那東西兜在腳上。潘鶻硉此時才看清,那黑影不過是一個鞠球而已。那人腳上勾著了球,卻不忙往回送,而是像興致起了一般,一番拐躡搭蹬,將那球在腳上玩得有生命似的,直把潘鶻硉看得瞠目結舌。

直到這個時候,潘鶻硉才發現,原來救了他的是一個女子。那女子身材苗條剛健,衣衫卻奇怪,像是不知從哪裏找來的一件襤褸的男式衫袍,袖子上還爛著一個一個的破洞。她烏鴉鴉長發在耳邊綰成兩個椎髻,濃眉疏朗,大眼精神,嘴角一絲懶洋洋微笑。女孩子愛美,她雖然看起來困窘,臉上也還是抹了點顏色,那顏色卻非時世妝樣,而是烏膏塗唇,濃墨畫就兩道刀眉,潘鶻硉見著那女子,如頭上挨了一記悶棍一般,不覺將嘴巴張得大大的,原來那女子英姿瀟灑,長得與前幾個月他所見的壁畫女子,簡直一模一樣。

他隻顧呆呆看那女子,卻不知什麽時候,從坊門外跑進來一個少年,那少年見女子玩球,忍不住喝了一聲彩,潘鶻硉抬頭看去,才發現那少年白色衣褲,豐神俊朗,書中人不知,咱們圍觀的,卻能認出正是數月前在白鼻騧請客的韋方平。

隻聽那韋方平哈哈一聲大笑,也不搭話,便徑直衝過來搶球。烏唇女子嫣然一笑,在空中一個“風擺荷”,將球拐回自己身邊,韋方平卻一個“斜插花”,從側麵欲搶那鞠球,女子頑皮,隻將左足一抬,便把球頂在了頭上,韋方平喝一聲:“好一個佛頂珠!”淩空躍起,一個“拐子流星”,已將球勾回自己足下。當下二人來來往往,雖是蹴鞠,也與舞蹈一般,煞是好看。直玩了半晌,那女子忽然一記“轉乾坤”,將球送回韋方平身邊,笑道:“不玩了,你拿去罷!”韋方平接過了球,也不多話,隻右足輕送,一個“燕歸巢”,那球便高高飛起,直落回了楊國忠的宅子裏,便聽到宅子中一陣大嘩。笑語聲中,韋方平對那女子抱了抱拳,笑道:“改日再來領教。”也不停留,一個鷂子翻身,便去遠了。

那女子站在原地,微微喘了幾口氣,又伸手拂了拂臉上披散下來的發絲,待氣喘勻了,也不看潘鶻硉一眼,隻轉頭自顧自離開。潘鶻硉呆呆望著她,見她身影逐漸遠去,才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哎喲一聲,跳了起來,朝著她直追過去。





7.
卻說那女郎一雙木屐,踢踢踏踏漸漸去遠了,潘鶻硉在後麵跟著,轉過一道街角,又轉過一道街角,直等出了東市,進了勝業坊,眼見那女子下了一道小石橋,卻忽然失了她的蹤跡。那石橋邊一棵老柳樹,千絲萬縷,將一輪月亮攪得如冰紋壺一般,他橋前橋後找了好久,均不得要領,隻得悵然站著,過了好久,才怏怏往回走,可是一轉身,卻發現那女郎正站在柳樹下瞪著他,朦朧的月光照著她一隻雪白長鼻,耳中但聽那女子懶洋洋的聲音道:“喂,你跟著我作甚麽?”

潘鶻硉也是在風月場上打滾多年之人,此時麵對女子如此簡單一個問題,卻忍不住紅了臉,半晌才吃吃艾艾答道:“你……我……你……你住在哪裏?怎的剛才突然不見了?”話一說出來,自己便想給自己一個耳刮子,這時他才知道曹準的好處,想那曹準若是在這裏,月光下教他一番甜言蜜語說出去,哪個女子不陶醉呢?

那女郎卻不以為意,像聽到老朋友問話一般,隻微微一笑,道:“咦,原來你隻是想知道我的住處,我就住在橋底下。”說著往橋下一指,潘鶻硉才發現橋下蘆葦旁一個黑壓壓小窩棚,他哎呀一聲,忍不住便道:“你住在這裏卻不好,我老娘也是在水邊住了一輩子,到老了風寒入骨,走也走不動,你……”說著便走上前,從懷裏掏出一個銀錁子,塞在女郎手裏,道:“你拿去,買幾件好衣裳,換個住處,若是還有需要,隻管來找我便是,我叫潘鶻硉,就住在金城坊,你去那裏一打聽就知道。”說著紅著臉又一笑:“我也曉得自己唐突,不過我是個粗人,不會說話,你……你久了就知道,我沒有壞心。”

那女子將銀子往空中拋了拋,笑道:“你便是個壞人,難道我還怕你麽?這銀子我卻之不恭。潘兄,可還有其他事?”

潘鶻硉對著這女子,隻覺心慌意亂,也不知該問些什麽,做些什麽,過了半晌,才戀戀不舍道:“有……有啊,我……我想問……這個……你餓不餓?我請你去吃飯……哎呀你累了麽?你若是要休息,明日我再來找你也一樣。你幾時有空?我帶你去吃櫻桃餅去。”

他磕磕巴巴說完,那女子卻隻顧著微笑不語,半晌才揚了揚下巴,問潘鶻硉:“橋上那人,可是你的朋友?”

潘鶻硉回頭一看,卻見石橋上不知何時來了一個少年,正是早些時候與少女踢球的韋方平。此刻他換了一身淡綠長袍,黑漆一般的頭發梳得一絲不亂,月光之下,隻覺風姿粹美,如畫中人一般好看。潘鶻硉低頭看看自己身上那件皺巴巴衣服,忽然覺得自慚形穢,呆了半晌,才搖搖頭道:“不認識……不過,你若想認識他,我去叫他過來好了!”

韋方平卻自己走了上來,也不理潘鶻硉,隻對那女子躬身一禮,道:“在下韋方平,敢問姑娘芳名?”

那女郎長大手腳,隻管靠在柳樹上,狡黠笑道:“我姓方,名茗,姑娘我就叫方茗。”忽然打了一個哈欠,又道:“我忽然覺得有些無趣,二位若沒事情,陪我去東市放生池轉轉如何?”說著也不等二人回答,領頭便往回走,潘鶻硉與韋方平互相看看,那韋方平便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出來,也不搭理他,隻轉身走到女子身邊。潘鶻硉在後頭跟著,但覺前麵一對妙人,看看自己,十足十老蒼頭樣,越發氣沮起來。

放生池夜晚的景象卻與白天完全不同。千百盞蓮花燈,在水中碰撞流蕩,漸漸隨著渠水,流到春明門外。街上布滿幡幢,池邊人頭湧動,有在街角燒紙錢的,有賣剪刀麵桃花羹的,有修理襆頭巾子的,有給人修麵刮臉的,還有人竿子上挑了一大堆竹篾編的小籠子,在人群中竄來竄去,高聲呼喊著“青林樂!青林樂一個銅錢兒兩個!”那是賣蟈蟈的。至於那些賣蓮花燈鬧蛾兒賣大米麵桃的,更是一家連著一家。女郎在人群中隻管微笑看著,一雙烏唇微微撅起,眼睛瞪得滴溜圓,待她看到了蓮花燈,便張開嘴“噢”的叫了一聲,著急朝池邊走去。她雖說身形高大,可不知怎的,左一晃右一搖,輕輕巧巧便來到了池邊。那韋方平在旁邊跟著,見她這樣稚氣,忍不住微笑起來,他碰了碰女子的手臂,道:“方小姐若喜歡,我去買盞燈給你放可好?”

那女子卻不答話,大眼睛裏忽然流露出一點靦腆的神情,見她如此情狀,韋方平便不再問她,隻是朝後麵的潘鶻硉懷裏扔進一個銅子兒,吩咐道:“你去買盞燈回來。”

那潘鶻硉便像頭忠實的老狗一般,依言擠出了人群,待他將蓮花燈點燃了捧到女子手裏,那女子便歡笑起來,將燈放入水中。她側著頭,出神地盯著那燈越飄越遠,潘鶻硉在後麵看著她,但覺那張骨骼硬朗的右臉神情變幻,一會兒歡喜,一會兒迷惘,那臉頰上還蹭著一塊髒。不知為什麽,他忽然覺得滿心憐愛,便忍不住輕聲問她:“你在想什麽呢?”

那女子回頭看他一眼,隨口說道:“我在想……但願年年歲歲皆有此日……可惜隻有……”說到這裏卻住了口,過了一會兒,便見她臉紅了起來,又過了一會兒,連那露在破衣服外麵晶瑩的肌膚都被燈火染紅了。

正在此時,忽然聽得人群一陣喧嘩,原來遠處不知哪家人抬了好大一個盂蘭盆來,上放五穀百果,供養三寶,飾以金銀,裝以燈火,又有人點起了煙火,有白鷺轉花、黃龍吐水、金鳧銀燕浮光洞攢星閣,數不勝數,燦若星辰。那女子睜大眼睛看著,過了一會兒,忽然嘻嘻一笑,指著不遠處一個貨郎,對韋方平命令道:“去,你去給我買點照水油來。”又用手指虛點著潘鶻硉:“我要那隻鬧蛾兒。”竟是將兩人都當了仆役一般,頤指氣使起來。

韋方平此時早收起了平日的倨傲,他將那女子看成貴族女子一樣,聽到她吩咐,便溫馴地走了過去,潘鶻硉剛要轉身,卻被女子扯住了衣袖。在千萬人之中,那女子踮起腳,在他耳邊輕輕說道:“我姓令狐,叫令狐妃妃,乃是敦煌人氏。你明早來找我,我同你吃櫻桃餅去,不要叫他知道……”說著用手指了指韋方平,又笑推了他一把:“去吧!”

潘鶻硉此時正像一頭栽進了棉花堆裏,但覺無一處不妥帖,無一處不高興,走著走著,簡直要在人群中舞蹈起來一般。他匆匆來到那賣鬧蛾兒的貨擔前,但見上麵還剩了一隻蜻蜓子,被一根玉簪釘住了腹部,翅膀仍徒勞扇動著。待他舉著那鬧蛾兒回來,女郎卻早就溜走了。他找了好久,又哪裏見到那修長的倩影?他隻得怔怔站在池邊,蜻蜓在他耳邊嗡嗡鬧著,透明的翅膀上撒了金粉,在一輪冷月下微微閃出螢光。

所有跟帖: 

沙發. 文筆真好. 故事也講得好. -Kilimajaro- 給 Kilimajaro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5/19/2010 postreply 21:50:44

多謝:) -出喝酒- 給 出喝酒 發送悄悄話 出喝酒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5/21/2010 postreply 11:58:42

俺是一直有追的。相信出mm的坑品~~ -慕容琪雪- 給 慕容琪雪 發送悄悄話 慕容琪雪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5/20/2010 postreply 15:42:02

謝謝,我一定不坑你,不寫太監文:) -出喝酒- 給 出喝酒 發送悄悄話 出喝酒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5/21/2010 postreply 11:58:23

真好看,我也是一直追著的. -核動力- 給 核動力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5/23/2010 postreply 05:31:55

頂,寫得真好,功力日漸深厚啊,等下文。 -來喝酒- 給 來喝酒 發送悄悄話 來喝酒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5/23/2010 postreply 07:37:38

好文 -ecnanif- 給 ecnanif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6/07/2010 postreply 15:5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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