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皇城煙華 第十七章 元宵宴(上) 字數:5458
天載四年歲末,京城雪似落花,漫天飄飛,斑斕繁華的京城一夜白頭。
禦醫秦詢低頭走進相府,冬日的風後勁十足,刮麵刺骨的冷,他腳下踉蹌,身子輕晃,卻好象半點不覺,依舊快步向前。來到相府議事廳前,他麵上略現豫色,推門走進,隻見內室中不僅是工,戶,兵三部的尚書,還有負責京城軍防的提督司何培在場。
這四位京城高官,或坐或站的在議事廳內,麵無表情,在秦詢走進廳中之時,投來探索的眼光,點頭做了招呼,京城提督司何培在廳中來回地踱著步,眉間處深深皺折,看到秦詢的到來,現出驚疑的樣子,三步並成兩步上前:“秦大人,你也來了。”
拱手做揖,秦詢行過禮。還不等他回答,何培忙又開口:“難道相爺真的病重?”
秦詢一愣,不知如何回答。樓相從半月前稱病告假,已經多日不曾理過朝中政事,真病還是假病?他本以為相府今日請他前來是為了看病,可是下人卻把他引到了議事廳,看著廳裏的幾位大臣,他直覺並非是因為相爺稱病這件事。
看著秦詢的樣子,也知道他回答不上,何培歎了口氣,大步走回原處,拿起桌上的牡丹紅釉紋碗,喝下一口熱湯,一屁股坐在戶部尚書的下首。其他三位大臣也都聽到了剛才的話,神色間閃爍不定,沉著臉,靜等在廳中。秦詢慢步走近,選在了最末位坐下,這議事廳中,論官階,他是最小的了,何況還隻是個沒有任何實權的禦醫。
等了近半個多時辰,即使是朝中以沉穩著稱的兵部尚書都現出了焦慮的神態,議事廳內隨著時間推移越發地安靜了。何培在廳中兜轉著,瞥到主位桌旁放著一疊厚厚的奏章,實在耐不住這一室的沉悶,湊上前,伸手去翻弄,其他官員略感不妥,還來不及阻止,看清紙上內容的何培突然驚呼出聲,眉腳高跳,現出惶惶之態。
這一下勾起了其他大臣的好奇心,紛紛上前,把桌上的奏章看了個仔細,奏章內居然全是天載年間政事記錄,什麽事件,處理辦法,官員名字等等,而記載的這些,都是朝廷處理失當,有所疏忽的事件,其中把皇上所下的聖旨內容描述得尤為清楚,直指皇上的旨意錯誤,毫不避諱。落款處,有的是地方官員,有的是京中朝臣,極盡詳細。
翻閱著奏章,幾位大臣神色更添凝重,鬱鬱不言,眼神交遞間,都清楚看清對方眼底的震驚,寒冬臘月,他們均感到背脊處冷汗涔涔,心裏好似高懸大石,既不安又沉重。
“讓諸位久等了。”清雅溫潤的聲音從門處傳來,眾大臣急忙放下手中的奏章,回過身。樓澈踏進議事廳中,淡紫厚裘,黑色織金錦帶,青蟒厚底靴,開門之際,他身後映出梅花一片,幽暗的花香隨風而入,雪粉四散,香陣陣,寒陣陣。
嘴角微微上揚,清雋疏朗的笑似乎是碧波映月,虛渺如斯。走進廳中,樓澈擺擺手,示意眾人坐下:“怎麽,眾位大臣麵色都如此蒼白,是身體不適?”
聽著他關切的聲音,心中竟是一顫,廳中五位官員不約而同地搖頭否認,戶部更是開口:“謝謝樓相關心,大概是這臘月太冷的緣故吧。”
“恩。”樓澈笑著點頭,似是接受了這個理由,眼光瞟向末首的秦詢,“辛苦秦大人了,聽說大人就快要告老歸田了?”
被點到名的秦詢站起身,對著主位上的樓澈一揖到底:“下官自感年紀老邁,怕錯斷病症,誤人誤己,因此想及早辭官歸鄉。”自從螢妃小產的事件後,他深刻領悟到,這皇宮內院的險峻,辭官一念,在心中已經擺了許久。
“秦大人不貪慕權位,真是讓人敬佩,”樓澈點頭稱許,笑紋如水,瞳眸中卻是波瀾不興,淡然不見喜怒,環視座下大臣,他徐徐開口,“這半個月來,我身染小恙,朝中之事不曾顧及,聽聞皇上已有實施中書院改革的意向?”
終於提到正題了,工,戶,兵三部尚書同時抬眼,麵麵相覷之下,兵部率先開口:“皇上有意在開年正式設立中書院。”
“皇上也太心急了些,”臉上擺出淡淡的遺憾,樓澈拿起桌上的奏章,似乎是閑極無聊地翻著,“那麽,諸位大臣有何想法?”
幾位官員聽到這話,都知道,是到了明確表態的時候了,猶豫了片刻,工部站起身,躬身說出自己的看法:“樓相明見,如果中書院一設立,那麽六部的實權都會被架空,形同虛設,以前史為鑒,分權必勝,集權必衰,中書院計劃實不可行,對我啟陵的長久也是不利。”
樓澈讚許地看了他一眼,果然是老而彌辣,笑而不答,等待其他人的回答。
“沒錯,沒錯,中書院計劃的確不該實行,這樣六部不就成了虛設的嗎?”戶部緊接著就立刻開口。
“過年之後,還望樓相重新回朝,勸阻皇上,現在這朝中一派近臣真是糊塗至極,尤其那個管大人,年輕莽撞,我怕他們的主意影響到皇上的決策啊。”
看著眾人都表了態,樓澈滿意地放下手中奏章:“諸位所說的,的確是我啟陵的憂患,既然大家都這麽有心,那麽今日就立書為表,等年後,一起覲見皇上,勸阻聖意。”手抬起,指向內室,幾位大臣回頭一望,筆墨紙硯具準備齊全,心中皆是一歎,原來今日相府一聚是早有圖謀。
他們幾人本就是樓澈一黨,明知皇上的中書院計劃是針對朝中樓氏的勢力,事到如今,已經是騎虎難下,年後的一番爭鬥眼看是避免不了,也隻好硬著頭皮上,跟隨樓澈,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看著幾位大臣走進內室,擬章而書,樓澈眸中沉澱了些許利芒,回頭看向唯一還在座的秦詢:“秦大人。”
“下官在。”慌忙應聲,秦詢忐忑地觀察著樓澈,想看清他雍容優雅的的表象下到底藏著什麽,卻發現除了那一抹不達眼底的笑,他什麽也看不清。
“當初是秦大人第一個發現螢妃娘娘小產的玄機,也是秦大人陪同我調查了事情原由……”
就知道今日進相府容易,出相府難,秦詢老臉苦皺,默默聽著樓澈溫潤如玉的聲音。
“螢妃娘娘小產,麗妃娘娘突然上吊,想必秦大人也對事由知曉一二了吧,真正幕後何人指示,秦大人也應該很清楚才是。今日請秦大人來,不過是想請你把那件事清楚地寫下來,也算是秦大人告老歸田前為朝廷再出一份力吧。”
室內本是暖氣融融,在聽完這番話後,秦詢隻覺得遍體生寒,當初麗妃的死的確蹊蹺,他曾反複思量,也想到了幕後的可能,可是今日樓澈居然要他寫下來,落筆便成鐵證,他哪有這個膽子,去指控當今的……
肩上驀然多了份溫暖,他錯愕地看著樓澈走近,輕拍他的肩膀,看著樓澈即使斂去了犀利,也讓人感到幽深的眸中透著陰冷,他不自覺地垂目低頭。
“秦大人好好考慮,反正告老歸田還有段時日,大人也不希望官場留下遺憾吧,”樓澈斜睇著他,唇邊笑意加深,回頭對著廳中眾人說道,“今日相府略備酒菜,就當作是我提前為大家慶賀新春。”
言罷轉身,樓澈溫雅的緩步推門而出,就如同他進房之時一樣,門外梅雪交映,香坼風中,秦詢呆立在房中,麵色僵硬如同化石,嘴裏卻應著:“是。”
“好好招呼裏麵的大人。”走出議事廳外,樓澈淡定地吩咐管家,因塑風勁猛而半眯起眼,漫不經心地看著園內暗香淺淺的梅。
“是,相爺,”聲音雖然蒼老卻很穩重,老管家挺直著身板。
“馬上備車,我要去一趟端王府。”
驚詫地睜大眼,老管家一瞬不瞬地凝視著樓澈的背影,好半晌才反應過來,忙招來下人準備簡便馬車,直到馬車離府遠去,他仍有點難以回神。
傍晚時分,炊煙嫋嫋,樓澈來到端王府偏門,看著下人手忙腳亂地迎接,他漫著笑,看來天下都認為他和端王水火不容,素為政敵。
“什麽風把樓相吹來了。”軒昂地邁步漸近,端王朗朗之聲傳來,“樓相不是臥病在家嗎?今日怎麽這麽好的興致?”
“王爺與我,都可算是閑人,閑人拜會閑人,還需要什麽特殊理由?”不改溫澤,樓澈故意忽略端王話中的諷意,黑瞳深沉,恰如夜幕,含笑睨著端王。
端王止住笑,打量樓澈,就是這種潤如玉澤般的氣度,不軟不硬,在朝堂上與他爭鋒七載有餘,而自己始終未曾占過上風,始至今日,他才明白到,這男人已經將俊逸溫雅發揮到了極致,掩蓋了他真正的本質,那是書生卷氣裏懷抱著陡然劍氣,不張揚,卻傷人於無形。
“既然樓相有這雅興,本王自當奉陪。”
等兩人坐在端王西廂客廳中時,家仆已經全部退下,鶴嘴鼎爐裏燃著淡淡白煙,紅鬆木桌上擺著兩壺酒,濃醇的酒香溢散在空氣中。
看到端王不自覺地有些拘謹,樓澈首先拿過酒壺,自顧自地倒滿一杯,順手也為端王的酒杯注滿玉液,支手握杯,輕抿了一口,稠濃味厚的甘甜滑入喉中,仿佛一團暖火。
“好酒!”
端王皺起眉,到了此刻,也看不透樓澈的來意,思量了片刻,他才說道:“今日……你是來看螢兒的?”
如果不是端王的表情極其嚴肅,樓澈幾乎要失笑出聲,炯目微眯,他意興懶散地答道:“這是目的之一。”
“……那麽就是為了中書院的事來的?”端王拿起酒杯,一口而盡,犀芒掃過樓澈,卻發現他不為所動,那樣子,分明又比過去深沉了幾分,“皇上已經準備拿你開刀,你不去籌備,跑到我這裏幹什麽?”
“皇上心急了些,”樓澈一口接著一口,細品瓊釀,“我們做臣子的,總不能看著皇上行差踏錯……”
端王毫不給麵子地冷哼出聲:“收起你那冠冕堂皇的一套。直接說來意吧。”
樓澈低笑,帶著幾分愉悅:“端王還是端王,我聽說,負責京城禁軍的副督統趙明跟王爺交情不錯。”
何止不錯,那是他多年來精心安排的一步暗棋,看樓澈肯定的神情,似乎已經很清楚其中玄機,驚疑不定的端王深鎖眉心。
“你又是怎麽知道的?”
“當年楓山之變,王爺反應如此之快,皇上分明已經事先做了完全準備,依然讓你逃出京城,如果沒有內應,這就說不過去了,事後我調查了禁軍,這才發現王爺的高明之處。”
將酒杯放到桌上,端王忍不住謂然輕歎:“你想要借用這個人?”
“我必須借用這個人,”長眉微挑,樓澈平定的說著,語意卻堅定無比。
端王麵色沉鬱了幾分,眼神琢磨不定地盯著眼前談笑自如的樓澈。心中盤算良久,依然無法抉擇。他倏地站起身,酒杯震晃,幾滴醇釀沾上衣袖,他尤未察覺。來回在房中轉了一圈,他回頭看樓澈,還是那副不痛不癢的模樣,事不關己的閑適,可偏偏一切的煩惱都是他帶來的。
“既然如此,這個人就借給你吧,”端王咬牙應承,眉間不見輕鬆,反而鎖地更深,“你的人情……這下可就兩清了。”
先是輕不可聞的一聲淡歎,隨即又略勾菲唇,樓澈似笑非笑地看著端王,眸中掠過凜色,一閃既逝:“如此就多謝王爺了。”
還是被他看透了!對上樓澈洞徹的眼,端王突然生出一陣沮喪。他對於在皇上和樓澈之間選擇的猶豫,即使將人借給了他,卻依然不肯站到他的陣營中……這一些算計在樓澈那朗如明月的瞳眸中居然清晰地映了出來。
端王大口悶酒,借著舉袖的姿勢,遮住了樓澈雪刀似的犀芒,同時也掩住了自己一霎驚慌的失態。放下酒杯之時,樓澈掛著雍雅的淺笑,剛才那一瞬似乎僅僅是錯覺。
兩人無言相對地喝了幾杯酒,樓澈神情平靜如初,良久後,忽而想起了什麽,問道:“螢王妃還好嗎?”
“她很好,就是害喜有些厲害。”端王舒緩了表情。
樓澈點點頭,久壓在心裏的包袱一下子減輕了似的:“兩清了……”言罷,拂袖站起。
“今日叨擾已久,我就此告別了。”
端王微微抬首,明顯有些疑惑。他本以為還有一番爭鬥,與樓澈同政多年,他怎麽會不知道他的脾氣,該利用的事和人就利用到底,決沒有輕易放過的道理。
“樓相似乎變了許多。”長歎一聲,不知是遺憾還是感慨。
“變了?”樓澈撫額低笑,墨玉似的瞳中映出杯盤錯影,冷澈如同幽潭,焦距遙遙落在遠處,“世上無人不變,隻不過你我站在刀口浪尖,變得比較多一些。”
這一句似是有感而發,無比真誠,端王征愣的同時,直覺這一句,是多年來,聽到從他口中吐出最真的話。
端王耳聽得一聲告辭,樓澈已轉身,玉冠下零散的漆黑發絲被塑風揚起,豐神如玉的俊容上平淡如水,暗如夜空的眸深不見底。
“樓相。”連端王自己都不明白為何出言挽留,直覺樓澈今日還有話沒有說完。
隻消一眼,就看穿了端王的疑惑,樓澈唇邊浮現淡淡笑意,眸光透過窗戶,看著端王府內華燈高掛,仆役成群地來回,悠淡地說道:“王爺,你從不曾想過為王嗎?”這才是他今日前來的第三個目的。
眼睛一眨不眨地睜著,端王搖頭,朗聲開懷大笑:“坐上龍椅,然後任你擺布?如果不想被擺布,就要像今日的皇上一樣?”
樓澈也笑了,笑開的刹那,眸中如冰的寒意消散:“王爺才是真的變了。”這樣的話,以前的端王又怎麽會說出口。
斂去笑,他從容地離開,正如來時一樣,從偏門退,沒有驚動任何人,誰也不知,這一夜,素為政敵的樓相和端王達成某一默契。
政業,無恒友,無恒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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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皇城煙華 第十七章 元宵宴(下) 字數:5730
“相爺……”從門外接到傳報的老管家一路急步至書房,老邁的身軀意外的強健,腳步穩練有力。
“什麽事?”從音調聽出事態的不尋常,樓澈也隻是清淡地問了一句,頭未抬,專心致誌地埋首書案。
“剛才送來的,皇上元宵設宴,請相爺走一趟。”
筆尖輕顫,一劃而下,看著白淨的六吉宣上的墨跡,樓澈劍眉稍蹙,隨手將筆擱在案山上,看著老管家氣喘籲籲,浮雲般的淡然說著:“也該來了。”
皇上的耐心已然用完了,而他的耐心,也耗得差不多了。席無好席,宴無好宴,這一場鴻門宴會,來的算是及時。
看著樓澈雲淡風清的平靜,老管家安心不少,這朝廷爭鬥半年多來,他一直心懷忐忑,如今看著相爺心定如山,成竹在胸,他也隨之釋然,在有了萬全準備的相爺麵前,還能有什麽事不能迎刃而解。老管家調節著喘息,眼角瞄到相爺的眼神總不離案幾,心下有些好奇,湊頭觀看案上宣紙。
畫上……是誰?疑惑無比地再三眨眼,也沒有認出畫中人的老管家盯著畫,總算從中看出眉目極似歸晚……但是,這是夫人嗎?
樓澈察覺到老管家古怪的眼神,竟微有赧然,將畫卷做一團。不僅是老管家不解,連他自己也不明白,他精於書畫,魚,蟲,山水,無一能難到他。歸晚離去已近兩月,探不到半點消息,他心頭像紮著根刺,實在無以排遣,今天一時興起,想作畫一幅。提筆之後,才知根本無從下筆。
歸晚的笑,歸晚的嬌,歸晚的萬千姿態,或顰,或笑,或嗔,或吟,一筆一劃,豈能勾勒清楚。
“咳恩……”狀似不適地輕咳,樓澈問,“還有事嗎?”
老管家忙收回眼光,臉上卻現出笑:“沒有事,沒有……相爺繼續畫夫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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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載五年元月十五,以慶元宵為名,宮中宴請百官。
當傳令官高喊出樓澈的名字,宮門前呈現出一霎的寂靜。厚簾掀起,樓澈從容地跨下馬車,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環視著官道上零星分布的官員。
走上前來親切招呼的官員明顯是自己一營,站在原地恭謹施禮的似乎采取了觀望的態度,而毫無表示,打量的眼光中含有譏諷之意的那些官員,恐怕就是皇上近些日子提攜的近臣。將百官的反應一一看入眼中,樓澈神情平靜,慢慢地踏上官道。
元宵佳節,燈火繁盛,官道上夜如白晝。內宮裏飄出陣陣絲竹之聲,笙歌漫漫。入眼的霓彩,悅耳的音樂,在這看似升平的景象之下,他卻感到隱伏的殺機重重,絲絲透著金戈血光。
“相爺,”一個年青的禁軍士兵急步路過樓澈的身邊,低聲說道,“趙督統讓小人傳口訊,殿內有埋伏,請相爺小心。”
從端王處借來的趙明果然是個可用之人,樓澈掛著淺笑,輕問:“這邊人手安排好了嗎?”
“相爺放心,督統已經安排好了。”說完這一句,士兵沒有惹任何人注意地慢慢走開。
陣風撲麵,搖曳的燈火如波一片,忽明忽暗的光焰下,樓澈的麵容有些模糊不清,隻是嘴邊那輕漫的笑清晰地綻著。
來到他身邊寒暄的官員漸漸多了起來,官道也快走到盡頭。不遠處,就著大殿前的玉階緩緩走下一道墨藍色的身影,白皙如同女子的皮膚,清秀的五官,那種仿佛經過淬煉而提取出的美麗,清新猶如冷泉,那俊美的少年,站在百官之中特別地顯眼,看到樓澈的到來,他微笑著走近,深深地一揖:“先生,學生久候多時了。”
帶著一種重新審視的態度看著他,樓澈笑了笑:“勞煩管大人了。”
“先生在家養病,皇上很掛念,今日的宴會也是為先生而設,請先生務必要盡興。”一邊以恭敬的態度地說著,管修文一邊領路踏上玉階。
殿中早設埋伏,管修文卻談笑自若地一步步引他走近,這少年早以不複當年初見時的模樣。樓澈平靜地看著他,黑眸愈深,愈沉:“今日應該盡興的是皇上和管大人才是。”
先是有些疑惑地挑起眉峰,後又淡淡笑開,管修文以一種含諷帶譏的溫和口氣說道:“先生真是通達。知難而迎上,這等勇氣,我等小輩望塵莫及。”
“何需望塵,這樣的年紀,能有如今這番作為,管大人已經是同輩中的翹楚了,”樓澈掀起薄唇,冷冷地看著他,雍雅的淡笑著,“隻可惜,做事如此不留餘地,他日失去的不一定比得到的少。”
驀然一個轉身,管修文正麵對上樓澈,臉上笑容盡斂:“我從沒有得到過,哪來的失去……”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他立刻又漾起笑,音調也回複平和。
“先生,殿內已經準備好了。我們快進殿吧。”
旁的官員看到這名義上的師徒兩人說說笑笑地走著,都驚奇不已,摸不清其中的虛實,隻能在旁估測形勢,同時暗暗打量兩人的神色。就在玉階快要走完之時,橫裏插出一個禁軍士兵,急匆匆地走到樓澈和管修文的麵前。
“相爺,府上的管家在宮外通報,說有急事求見。”
樓澈露出一絲意外的表情,猶豫了片刻,命令放行。管修文的驚訝顯然比樓澈更甚,這宮中的禁衛早已換過,都是皇上一係,如今看來,樓澈比想象中更莫測高深,佇立在側,他靜觀其變。
“爺,爺……”管家用一種不符合他老邁年齡的速度直奔而來,聲音顫抖不成調,“玉……督城被困了,夫人……聯絡不上夫人……”
走在靠近的所有官員都聽到了管家的話,瞠目結舌,怔忡地站在原地,“督城被困了”這五個字石破天驚地一扔,眾皆嘩然。自從與弩族和談之後,邊關已經安靜了好一陣子,督城被圍意味著什麽,不言而喻。
“什麽?”首先叫出聲的是管修文,他瞪著眼,臉上陣白陣青,死死定著管家,衝前一步,似要抓著他的衣襟,手彎曲成爪,卻在無意識中抓了個空“你說什麽,再說一次。”
“爺,玲瓏她們由南轉北,打算趕去督城和夫人匯合,到了那裏才知,督城被圍死了,聽說督城城牆上綁著幾百個弩民,弩軍停軍三日,馬上就要攻城了。”一口氣報告完畢,老管家說地又快又急,卻讓在場的每個官員聽得清楚明白。
眾官驚詫的同時看向樓澈,卻見這個以深沉睿智見稱的男子眉頭緊蹙,眸底深染驚惶,那種震驚和不安表現地是如此明顯,掩飾不住的緊張神情,甚至還有些無措。
督城被圍?綁著弩民?
把管家的話消化進腦中,反複思量,以平民抗軍這等手段決不是林瑞恩會做出的事,他很快就得出一個結論,林瑞恩出了意外,歸晚處境危險。
樓澈氣息猛地一窒,刹那間腦中一片空白,華彩絕倫的宮殿在眼前驟然失去了光彩。看了看環顧在側的百官,不由有些厭煩,揮手讓眾人退開,他急需喘口氣,舒解他心頭陣陣碎骨的疼痛。
“歸晚……歸晚在督城,”眾人都退後幾步,惟獨管修文大步湊前,琥珀光澤的瞳底滿是緊張,“現在弩軍圍困了督城,歸晚怎麽辦?”
他的音調因為大聲的叫喊而顯得尖銳,大殿前陷入詭異的沉默之中。誰也沒見過這清麗的少年如此狂亂的神態,那眉眼裏盛著的是憂傷,猶如繃緊的弦,有著幾近斷裂的危險。
樓澈茫然地瞪著前方,那表情有著憤怒,有著不甘,管修文大聲的嘶吼,竟像沒有傳進他的耳裏,眸中本深蘊著的犀利刺破了他溫雅的偽裝,陰冷的眸光冷冷睇過管修文:“住口!”
被這樣嚴厲的利芒掃過,百官不敢多有言語。樓澈驀然一個轉身,大步流星地往殿中走去,把管修文等怔在當場。
看著樓澈往內殿衝去,管修文心跳如雷,眸轉暗沉,一咬牙,他竄上前,一把拉住樓澈:“不救歸晚了嗎……不要進殿。”
樓澈手腕一轉,甩開管修文,力道之大,讓管修文腳下踉蹌,幾乎跌倒:“蠢材,沒有虎符調動軍隊,怎麽去救!”
管修文愣了愣,神色稍平複了些,看著樓澈走進殿中的身影,他默然不動,身邊似乎走過許多的人影,紛繁錯落,重重疊疊,良久之後,悠長地歎出一口氣,他跟隨其他官員走進殿中。
殿中的情形再次讓他震驚,本應蕭聲鳳起,舞榭歌台的大殿內寂靜無聲,氣氛低迷。幾乎所有的官員都皺著眉,或驚或疑地看著跪在殿中央的樓澈。
他跪在那裏……看到的那瞬間,管修文突然想說什麽,嘴唇輕輕地動了兩下,卻什麽聲音都沒有發出來。
這是那個高高在上,意氣風發的樓澈?
那個看似溫潤,其實心冷如冰的權相?
一時之間,他無法接受眼前的事實,那個總是讓他仰望著的,他時刻想著超越的背影這樣孤零零地跪在殿中,他本應大笑來抒發心中暢懷,而此刻,他卻隻能緊抿唇畔,定神凝望著殿中的樓澈。因為在這一刻,他意識到,這個男人,他也許終其一生也無法超越了。
這是一種什麽心情,是惆悵還是遺憾……
“皇上,督城告急,林將軍也許已經遭遇不測,請立刻下令,調北方軍騎前去支援。”樓澈盡量以平緩的語調說著,卻仍掩不住那絲絲的緊張。
皇上高坐殿上,距離太遠,宮燈搖曳的幻彩中看不清他的表情,管修文沉著臉,跟著跪倒在殿上,離樓澈隻有兩步之遙:“皇上,督城已經被圍,那是我天朝的門戶,如果讓弩軍長驅直入,後果不堪設想。”
“是呀,是呀,弩軍凶猛,如果讓他們進關,啟陵危矣!”兩鬢如霜的三代老臣嚴綱也點頭應和。
“皇上應該及早下旨,督城不能再等了……”
“這弩族真是狼子野心,明明與我朝休戰了,居然出爾反爾,我朝應該派出精兵,讓他們知道個好歹。”
“給他們來個迎頭痛擊,他們也太猖狂了,這些個蠻族……”
殿上的明黃身影紋絲不動,漂亮的一個彎弧,他擺手製止眾官的七嘴八舌:“督城之險為何現在才知?兵部在幹什麽?”
不等兵部尚書開口解釋,樓澈一口截斷:“皇上,如今情勢危急,追究罪責之事可以暫緩,請先下令調兵吧。”
“樓相似乎比朕還急,督城被圍的消息是樓相先知的嗎?”
“是,”樓澈抬起頭,直直地看向殿心,“我妻也在督城,所以憂心如焚。督城一旦被破,弩軍必然饒過玉硤關,直入北方,除玉硤重鎮之外,北方再無其他城鎮有足夠的兵力抵擋弩軍。”
眾官對這個事實心頭雪亮,被一語點破的同時,心頭森寒,同時也注意到樓澈話中的含義,樓相的妻子居然在關山萬重以外的督城。
“她……在督城?”
鄭鋶微微的一聲歎息,那話音裏似乎有絲苦笑。也許是聽出了端坐帝位之人的憂慮複雜的心思,眾官都屏息等待,大殿內越發肅穆寂靜。
“兵部還愣著做什麽,擬旨,籌集糧草,速調北方各州兵馬,前去解督城之圍。”
“是,”兵部尚書從席間起身,跪在殿中叩首,“軍中不能無帥,皇上,不知這次該派何人為將?”
聞言,樓澈直起身:“皇上,漳州白巍是個將才,熟諳兵法,做事沉穩有度,可堪大任。”
百官都以為皇上會立刻否決樓澈的提議,這兩人洶湧起伏的暗潮已經是眾所皆知。但是出乎眾人意料的是,鄭鋶點了點頭,毫不猶豫地傳達命令:“漳州白巍,為北征之帥。”
糧草,軍備,行軍等事宜很快就被安排妥當,樓澈跪在一旁,一動不動,身軀猶如變成了化石,而鄭鋶也始終不曾叫他起身。
“眾卿還有什麽事?”鄭鋶的話音裏已帶了淡淡的疲倦。
“皇上,臣請命為北征監軍。”靜跪在地的樓澈突然開口。
“樓相……”老臣嚴綱回過頭,本想勸阻的話,在直對上樓澈堅定如山的目光中,哽在了喉中。大殿內又重複平靜。
鄭鋶顯然也有些錯愕,扶在龍椅上的手遮在袖下,緊緊攥成拳,如墨漆黑的眸鎖著樓澈一舉一動,幽亮地像是要看穿人心。
對視半晌,樓澈伸手入袖,掏出一樣事物,僅一指長寬,上有如意雕紋,鏤金為雲,盤旋著一隻虎,張牙舞爪之姿,宮燈流彩芳華,照耀在樓澈的手上,熠熠生輝,仿若紅日初升的絢爛。
“臣自認為相多年,於朝廷毫無功績,請皇上收回丞相一職。”
看著樓澈將手中金印高舉過頭,鄭鋶再次啞然,一瞬不瞬地看著殿心,等看清樓澈異常決絕的表示,他的眉心攏得更深。
等待這麽久,難道到了此刻才放棄?
這些年韜光養晦,等的就是這一天,元宵宴是除去樓澈的最好良機,大殿的兩旁早已安插了刀斧手,一聲令下,就可以把樓係一黨鏟除幹淨。
還在猶豫什麽,難道因為樓澈的主動放權?
殺?還是不殺?
“皇上,”黃幔旁慢慢湊近一個太監模樣的人,鄭鋶偏首,原來是宮內總管德宇。他小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在鄭鋶身邊悄悄耳語一番。
鄭鋶挑起眉峰,表情相當冷漠:“真的?”
德宇嚴肅地點了點頭。
再次轉首麵對眾臣,鄭鋶勾起柔和的笑:“樓卿是我朝少見的少年英才,現在邊疆告急,樓卿既然自動請纓,朕就準你所奏,遠去邊關,這丞相一職就暫罷,等樓卿凱旋而回,朕再嘉賞。”
“謝皇上!”把手中金印遞給旁邊的公公,樓澈唇畔露出微笑,清雅至極,看向龍椅之上,現出絲戲謔,一閃即逝。
支手撐起稍有麻痹的身軀,樓澈低身做揖:“臣先行告退。”豁然轉身,不再理朝堂上任何紛擾,急步跨出,殿內光華四溢,殿外暮靄沉沉,清風拂來,舒曠神怡。
樓澈走後,宴上黯然無色,皇上意興闌珊,百官因擔心戰事而惶惶不安。
曲盡人散,鄭鋶稍現疲態地躺在椅間,眼角瞥過垂目靜立的德宇,冷冷問道:“你剛才說的是真的?有伏兵在禦乾殿。”
“是的,樓相能如此從容,必是因為已經備好了退路。”
深鎖眉宇,鄭鋶心間躁意竄上,許久之後,悠悠地歎了一口氣:“真是遺憾,朕多想知道,他和我之間,何者能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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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皇城煙華 第十八章 第二十三日 字數:5348
遲來的春意漸染樹梢,督城的街巷淺翠環繞,春風四起,為這斑駁的城池帶來一絲融融暖意。
弩軍呈扇形包圍著督城,由於采取以快製敵,出其不意的戰略方式,所以並沒有帶重型攻城工具,本以為將很快攻下督城,事實證明了他們的錯誤認識。這座曾以商貿而揚名的都城居然在近十五萬的精騎壓境下,堅守了整整二十三日。
“我們已經盡了職責。”天還未亮,臉色稍有些蒼白的軍師走進軍議處,對著滿座的督城眾將領說道。
眾將的反應各不相同,韓則鳴隻是輕微地點了點頭,為人圓滑的江守尉重重歎息一聲。以勇而著稱的趙欣圓睜著大眼,神態忿忿,待看了眾人的反應,他終是什麽都沒說。當軍師一個不漏地掃過眾人,再看向歸晚時,發現沉思中的她唇角勾起一個優美的弧度,淡淡地綻開一個笑容。
這是一個很純粹的笑容。
等眾人離開,軍師一手撫著下頷,溫和道:“這些日子辛苦了。”
“辛苦的,是守城的將士。”
沒有經曆過戰爭,就不知道其中的殘酷。
戰士的血,百姓的淚。
在守城之初,她下令抓了四百弩民,縛綁在城樓之上,日夜聽到他們夾雜著哭泣的悲歌,其中有蒼蒼白發的老婦,還有少不更事的孩童,隻因為民族間的戰爭,他們被當作了盾牌,擋在虎狼之師的麵前。時至今日,那陣陣刺心的歌聲似乎還在耳邊回繞。
“這是戰之罪,避無可避!”似乎一眼看到歸晚的複雜的內心,軍師循循開導。
抬起螓首,看著軍師站在窗前,新芽幽翠,橫枝在側,春意昂然,隻是窗前的身影,形消骨瘦,兩鬢班白如霜,曾經被她定義為老謀深算的眼眸此刻深邃浩瀚如汪洋。守城二十餘日,他竟是度日如度年,老態畢現。
歸晚依稀記得,初見之時的他,羽扇輕搖,笑談京畿趣聞,而同樣也是這柄羽扇,指導她守城要決,調度軍備糧草。
在督城被圍的第三日,耶曆已打算不顧弩民生死,強攻督城,她進退維穀,不知是否該殺這四百弩民,以儆效尤。是軍師告戒她,殺了弩民,會激起弩兵激憤的情緒,不如在攻城之初放了他們。
事實果如軍師所料,弩兵的士氣果然低迷許多。弩兵的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督城才勉力堅守了二十多日。
“天亮之後,弩軍馬上就要攻來了。”
冥想的思緒被打斷,歸晚看著窗,眉心微蹙:“弩軍這兩日的攻城規模不大,是在為強攻做準備?”
“弩王耐心盡失,這次必定傾力一擊。”軍師轉身看著窗外,白蒙蒙的微光罩在周身,宛如雕塑。
督城還保得住嗎?
心中已經知道了答案,依然忍不住想要問。輕撫額角,歸晚露出一絲苦笑,話到口邊,又吞回腹中。
“撐不到一個月,你有遺憾嗎?”軍師頭也不回,低問道。
“會。”一愣之下,歸晚如實回答。
軍師慢慢轉回身,蒼白疲憊的臉上泛上淡定的笑容,笑紋如菊,第一次讓歸晚感受到這睿智的長者流露出長輩般的慈懷。
“心有所係,故而產生遺憾,有了遺憾的人生,才不會殘缺。”
透進窗的光線漸漸明亮,歸晚細眯起眼,空留眼底一片白色光華,恍惚間,眼前飛絮紛紛,落雪點點,飄觸臉頰,涼意絲絲,猶似回到了京城離別的日子。
似雪,似梅,縈繞著清遠悠淡的馥香。
那雙曾經被她緊握的手,冰冷寒徹,她卻覺得那是世上唯一的溫暖。
她的遺憾,她的牽掛,在蒼茫雪色中從手指縫間流失了,永遠停留在了那一日。
“轟隆——”一聲巨響從天際邊傳來。
嬌軀微震,歸晚倏地睜開眼,訝然看向窗邊,軍師依然筆直地佇立著,定眸望著遠方,一掃剛才疲態,墨海浩然的眸中綻放出灼灼光亮,沉穩有力地說道,
“天亮了。”
“天快亮了!”看看灰蒙之中初露晨曦的天際,轉過頭,可湛的聲音不高不低,正好讓站在前方的耶曆聽地清楚。
“準備好了嗎?”
“是的,王,”可湛輕鞠身,“左,右兩翼整軍完畢,天一亮,就可以攻城了。”
移眸看著南方,耶曆始終沒有轉身,一望無垠的暗色天幕上,似乎還能依稀看到星辰的光芒,微弱地幾乎快要消失,而督城在這暗沉中巍然聳立,牆頭上斑駁不堪,寥落又孤獨。
就是這座孤城,成為他南上的絆腳石,二十多天來,他一次又一次被攔在城外,莽莽路野上,他的鐵騎所向披靡,為何到了這一座破落的城牆前,卻被擋住了前進的步伐?
心頭泛起一陣煩躁,他大力抓住腰側的陌刀,冰涼的觸感從掌心傳來,刺向心髒,腦中頓時平靜如水,瞳中閃過精芒,緊繃身軀。
弩軍是雄鷹,必能翱翔於浩瀚蒼穹。
決不能在此處停滯,督城啊督城,這塊通南之路上的盾牌,弩必破之。
“天亮了——”
耳際突然傳來一聲叫喊,分不清是欣喜還是哀號。耶曆仰起脖子,遠處天地一線,紅彤彤的旭日徐徐高升,紅霞蔓延開,絲絲如絮,縷縷如塵,天色驟然一分為二,一半殷紅,一半墨黑。
到時候了!
截然一個轉身,耶曆轉身看向軍營,大軍排列整齊,戰士的眼睛明亮如星,金戈陌刀在紅日淡光的照耀下生出熠熠光輝。
“為了我大弩無上的榮譽,攻下督城!”遙遙一揮,耶曆指向前方的城池,臉色肅穆莊嚴。
軍中靜得落針可聞,連士兵們呼吸形成低沉的隆隆聲。
“攻城!”
戰鼓轟鳴如天雷。
當攻城的攻勢猛烈襲來,歸晚跟隨軍師來到城樓上,站在南邊的城角,臨高觀望戰局。
慘烈兩個字簡直不足以形容眼前的情景。
有備而來的弩軍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凶猛。雲梯搭在城牆上,前鋒部隊黑壓壓撲上城牆,手腳並用地往城牆上爬著。他們的表情是猙獰的,絕不畏懼死亡的,那中拚死向前的氣勢很大程度地幫助了他們的攻城。
在軍師的調度下,城牆上的士兵們手中長箭齊發,密密無隙地射向城樓下正想攀爬的士兵,長箭破空的辭耳聲一陣接著一陣,無數的哀嚎從城牆下傳來,爬在前首的士兵從雲梯上垂直衰落,跟在後麵的士兵奮勇地繼續前進,連看一眼同伴的時間都沒有。
有士兵躲過了重重危險,爬到了城牆上,督城守城士兵撲了上去,陌刀互紮進對方的身體,雙雙落下城頭。
鮮血淋漓揮灑,斷肢隨處可見。在戰爭的規律中,是無法看到渺小的個人,所看到隻有一方強大,一方弱小。而弱小的一方注定死亡。也許在場的每個士兵都深刻地認識到這一點,所以他們殺紅了眼,揮起刀,就狠命地砍向敵人。
歸晚站在殘缺不全的城樓上,清晰地看到整個啟陵弩族交界處的輪廓,是這麽的空曠和廣闊。而此刻,這片土地上站滿了士兵,這些精壯的士兵分成一個個團,他們拿著武器,向督城衝殺。
攻擊幾乎是接連不斷的,剛擋回一波,馬上又卷土重來一波,不知疲倦,沒有畏懼。
弓箭的數量已經不夠了,軍師立刻改變戰法,打算要在城門口進行一場短兵交接,擋退弩兵的又一輪攻勢。這個做法在過去的二十天從未用過,而此刻已到了生死關口,軍師顯然決定拚死一搏。為了不殃及城中百姓,出城的士兵就是一種犧牲,他們無論勝敗,都不能回到城中,一直要戰到最後一兵一將為止。
趁著弩軍小小休整的空暇,軍師提出這個建議,城樓上沉寂地如同死水,三位大將筆挺地站在城樓上,望著遠方,眸光中滿是堅毅,聽完軍師的話,他們麵麵相覷,眼神中交流著不為人知的情緒。
趙欣大步跨出,單膝跪地,朗聲道:“末將請命前去迎敵。”
“不行!”高叫出聲的,居然是平時總是訓誡他有勇無謀的韓則鳴,“你家單傳,你又沒娶妻生子,你不能去。”
他的吼聲很嘹亮,城牆上的士兵全聽到耳中。歸晚怔了怔,軍師也抿唇不語。
“就是因為老子無妻無後,才應該老子去,一條命就是全家。難道讓你去嗎,你家婆娘前年才為你添了個白胖兒子,你難道要留下她們孤兒寡母,還有老江,你老娘多病,你要去了,她還能活嗎?所以說,還是老子好,家中隻有我一個!”趙欣的嗓門不比韓則鳴小,一句句地反駁回去,還露出得意洋洋的笑臉,仿佛他占了上風似的。
鼻間一酸,歸晚忍住落淚的衝動,擠出笑容:“那這個重任就交給趙統領了。”
趙欣立刻跳了起來,大咧咧地張口笑,瞥向韓,江兩人的眼光似乎是在告訴他們,看,老子贏了吧。轉過頭,他又大聲喊著:“兒郎們,誰願陪老子去殺弩狗?”
他的高喊氣宇充沛,傳遍了城樓的每一個角落,傳進每個士兵的耳裏。每個士兵都抬起頭,望想城樓。先是一隻手,然後兩隻,三隻,像星點之火,呈燎原之勢,無數隻手高高舉起,士兵的眼睛中透出勇氣的光芒。他們中有的是不惑之年的老兵,有的是未及弱冠的少年,就這樣爭先恐後地舉起手,惟恐落下。
“統領,帶我去,我也是一條命一家子。”
“我要去,我的刀法最好了,曾經殺過九個弩兵……”
當這樣的喊叫充斥在城樓間,繚繞不絕,不僅是歸晚,軍師和將領都愣住了。這些士兵們蓬頭垢麵,由於疾病,傷殘,死亡,這些士兵比起弩軍的強壯,幾乎不能算是合格的士兵。許多士兵受了傷,隻能粗略地包紮著,還有些士兵左手傷了,右手拿刀,右手傷了,左手持戈。那滿目的創痍,觀者無不動容。
麵對這樣的情形,歸晚隻能偷偷背過臉,抹去那盈然劃落的淚,回過身,報以一個燦爛的笑容:“勇者無懼,你們是啟陵的英雄!”
英雄,前朝,後世都有無數人用筆描繪過這個字眼,它們或是開創新時代的先鋒,或是拯救民眾於危難的俠客,或是領導體製變革的政客。
但是現在,英雄,僅僅是用來形容這些高舉臂膀的士兵。他們所流的每一滴血,最後會匯聚成淵源長流,流淌在督城門外,灌溉這片蒼茫大地。
戰鼓又起,弩兵很快又開始攻城。
趙欣帶著一萬守兵,從城門出,在督城門外,第一次和弩兵正麵對敵。
形容這一場戰役,隻能用“悲壯”這個詞,而這個詞的本身也表現不了戰爭的萬分之一。
弩軍傾力全攻,趙欣帶兵迎上,軍號鏗鏘,金戈鐵馬。在無數兵馬的嘶吼咆哮中,這場勢力懸殊的戰爭拉開了序幕。
弩軍的勇猛氣勢即使在戰爭史上也是少見的,他們如狼如虎地撲來,見到敵人就砍,密集的隊伍像黑色的河流,一會兒工夫,就曼延了整個督城門前。而趙欣帶領的一萬守軍,不能用氣勢來形容,他們是瘋狂,他們是放出牢籠的雄獅,喘著粗氣,把手中的陌刀揮舞著,看到黑色就上前撕殺,那種玉石俱焚的欲念,把弩軍震撼住了。
督城的守軍像刺刀衝進弩軍中,雖然人數有差距,但是他們東刺一下,西刺一下,每次都讓弩軍損失慘重,血流成河。
前麵的同伴死了,他們踩著屍體而上,身上中了刀,也要撲上去,抱著敵軍同歸於盡。這樣瘋狂的殺法,四周漂浮著濃濃的血腥味,耳邊盡是慘叫和怒吼。弩軍一次又一次氣勢洶湧的攻擊都被督城的守軍粉碎,屍體一點點的增加,在督城城門口漸漸堆積起來。
“王,這到底是怎麽了?”處在弩軍隊伍後方的可湛瞪大眼,以一種不可思議的表情注視前方,焦急地問道。
素聞啟陵的軍隊以紀律嚴明著稱,而並不勇猛,今日見到啟陵士兵怎麽會是這樣可怕?不,也許這不能稱為士兵,簡直是野獸。
耶曆也凝著臉,沉重無比地看著眼前的屍山血海,最後肅然回答:“這是一個堅強的民族!”
騎馬上前,衝到隊伍的中間,耶曆重新調整隊伍的排列,占了人數上的優勢,用團團包圍的方式,以實對虛,以虛對實,耗費督城守兵的實力,一點一點地剿滅。
這個方略顯然非常有效,一萬的督城守兵拚殺了一個時辰,人數越來越少。而這絲毫沒有影響到他們視死如歸的打法。他們依然勇猛,奮不顧身地衝前殺敵,一點都不在乎己方還剩多少人。因為他們心中都有一個信念,在他們身後,是他們的家園,那裏有白發的老母,溫柔的妻子,活潑的孩子。他們隻要退一步,家將不成家,國將不成國。
隻能進,不能退,戰到最後一人!
當耶曆看到前方衝過來燕頷虎須的將領,紅著雙眼衝到弩軍的中部,身上中了四五枝箭,依然無畏地向前衝,目標似乎是自己,心似被狠狠撞擊了一下,想要張口喊,也不知喊什麽。身邊的眾侍衛紛紛射箭,轉眼,那個督城的將領就變成了蜂窩,直到他筆挺地摔倒在地,那一雙血紅的雙目依然圓睜著。
“打聽他的名字,葬了!”耶曆簡潔地命令著。可湛忙命人前去把那將領的屍體拖開,對於耶曆的命令,沒有弩兵提出疑問,弩族是崇拜英雄的。
英雄,即使死了,也應該擁有名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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