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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 nancy_yj 2010-05-17 11:15:09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56056 bytes)
正文 皇城煙華 第十五章 玉督(四) 字數:5289
天載五年元月。
弩族軍營,天地間第一抹晨曦初現時分。
“王,”侍衛長快步闖進營帳,臉色紅暈,顯得極為興奮,“督城的情況已經探察清楚,與王所說的相差無幾。”
耶曆聞言抬起頭,隔著侍衛長,他看到帳外一片雪白,冰瑩光潔,一輪旭日剛剛升起,把世上的色彩都奪走了一般,隻剩下血一樣的鮮紅。
“可湛,把幾位將軍請來。”
響亮地答了一聲是,侍衛長比來時更快地退出營帳。耶曆拿起手中的羊皮,仔細撫摩上麵經絡分明的圖標,克製不住內心的激動,手指微微顫動,啟陵的邊疆軍事分布清楚地展現在眼前,觸在指尖上,透進一種灼熱的感覺。弩族百年來的夢想,似乎書在了一張羊皮上。
攥緊羊皮,耶曆緩緩閉上眼,千軍萬馬,戰鼓雷動,宛在眼前,他與兄長爭鬥半年之久,登基為王,等待的不就是這樣一天嗎?
十幾位弩族軍官依次走進主帥營帳,看到他們的王正在閉目養神,誰也不敢發聲音,耶曆的那個姿態,猶如一頭沉睡的獅子,仰臥在蒼穹之間,靜然不語也給人莫測威嚴感。一個月前耶曆從督城回來後,就發布了備戰通知,十幾位弩族高級將領今天接到會議通知,對討論的內容心中也有了些計較。年輕的將領大多心情昂奮,而老一輩的將領則是喜憂參半,兩方都默然在營帳內坐下身,打量著眼前情形。
“諸位,今天是高興的日子,為何心事重重?”睜開眼,看著下座的眾人,耶曆笑著問。
被他鷹利半的眸子掃過,眾將領都是一震,一位年紀最大的將領開口:“王,聽說你要攻打啟陵是嗎?”
“沒錯。”耶曆簡潔有力地承認心中所圖。
“王,這麽做太莽撞了,啟陵是地上的猛虎,而我弩族是天上的雄鷹,就算兩者經常互鬥,我們也不可能占領他們的土地,一旦發生了全麵征戰,對我弩族大大的不利啊……”
抬手一揮,截住了老將領的話,耶曆把手中羊皮丟向營帳中央:“這是啟陵的邊疆軍事分布,大家看看。”
“王,這份東西,您是怎麽得來的?”年輕的將領們首先接過養皮,展轉傳閱著,人人都顯出興奮之色。有了這份東西,對他們來說無疑多了一盞明燈。兵法有雲“知己知彼”,就是這個道理。
耶曆犀眸綻出光芒,說道:“百年來,啟陵一直以天朝自居,占著最肥沃的土地,用著最好的資源,而我們弩族卻處極北之地,深受天災之苦。啟陵的百姓喝的美酒,他們的女人穿著最好的絲綢,我們的百姓吃的是粗糧,我們的女人穿著粗製的衣服,這一切,公平嗎?而現在,我們的機會來了,啟陵的皇帝和丞相在京城鬥得正歡,靠近北方的守備力量全集中在了京城附近,趁著他們內爭不斷的時候,正是我們的好機會,一舉奪取北邊。”
一番話,說得在座的眾將領都有些心潮澎湃,須臾之後,有個將領問道:“王,啟陵的林瑞恩在督城,這個時候我們攻打玉硤關,玉硤關守備齊全,而且易守難攻,等他們調兵過來,我們豈不是……”
“誰說我們要攻打玉硤,我們要打的是督城,”耶曆露出微笑,看到眾人炸開了鍋似的議論紛紛,他斬釘截鐵地說道,“督城的守軍隻有三萬,其中八千還是林瑞恩正在訓練的新兵,與其去攻打玉硤,我們不如連林瑞恩一起,奪取督城。”
一揚手,旁邊的侍衛長已經把地圖展開,眾人圍坐過來,都為這奇特的方法所震撼,一直以來,督城連接著啟陵和弩族,但是因為它地處偏僻至極,都被當作了連通商業的道路,而非兵爭之地。不是沒有人想過從這裏打進啟陵,但是從督城走,無疑是繞了一條遠路,而如今林瑞恩在督城,情況就另當別論了,人人都知,啟陵的精銳軍隊就是林家軍,一旦打垮了林瑞恩,這場征戰的意義就遠非一個城鎮可以比擬。而且此刻啟陵正是內部爭鬥激烈的時候,又給了弩族一個極好的良機。
耶曆在地圖上指指點點,講述著這次的戰略,圍坐的將領們都信服地點著頭,老一輩將領原先還有些顧慮,此刻一聽,都不約而同露出微笑,正如耶曆所說。這次的確是老天賜予的百年不遇之機遇。
“林瑞恩在這裏訓兵,騎快馬離督城隻有一個半時辰的路程,我們先困死他,一邊包圍督城,督城地處偏僻,包圍住它,切斷一切與啟陵內部的聯係,以此為基點,我們徐圖南進。一個月前,我已經秘密發布了備戰令,這一個月內,已經漸漸禁止了弩族商隊進入督城。”
聽他安排地如此縝密,眾將領都心悅誠服,個個鬥誌昂揚,耶曆一個個分配了任務,各人都興高采烈地出營帳,作戰前準備了。隻有一位老將領留在帳中未走,他是老弩王最衷心的將領之一,以行事謹慎出名,他盯著耶曆看了許久,問道:“王,這次的準備針對啟陵的各個狀況。如此清晰的情報,不知王從哪裏得來?”
暗讚對方的心細如塵,耶曆知道他是德高望重的老臣,不敢隱瞞:“這是啟陵的一個望族提供的訊息。”
“他們為什麽要出賣自己的祖國,反而來幫助我們呢?”老將領疑惑不已。
“他們並非是幫助我們,”耶曆含笑解釋,“他們想要爭奪啟陵的重權,但是啟陵文有樓相,武有林瑞恩,他們必須先要除去這兩個人才行,此刻給我們情報,也不過想借我們的手把林瑞恩除了,然後他們再來派兵來把我們打退,這樣,對啟陵皇帝來說,就不得不倚重他們了。”
老將領聽完,感歎不已:“天朝人的心思真是深沉得可怕……可是,王明明知道他們的計謀,還要充當他們的借刀殺人的工具嗎?”
“隻要我們進入關中,事情可就不由他們控製了,再說了,此刻沒有他們的幫助,我們也沒這麽輕易進關,隻要我們圍住督城,不用我們堵截消息,那個家族也不會讓消息外露,他們在利用我們的同時,我們也可以利用他們,你說是嗎?巴丹將軍……”
直到此刻,才真正對這個晚輩感到由衷佩服,老巴丹站起身,跪倒在地,右手撫上胸口:“我偉大的弩王,有了上天的恩惠,我大弩必將無往而不利。”
走上前攙扶起他,耶曆掀起帳簾,兩人走出門快,紅彤彤的旭日已高掛空中,雪地上折射出燦然的光芒,北風呼嘯,雪粉飛揚,耶曆望著營帳外軍隊正在調配移動著,心頭曠然舒暢,指著前方,對身邊的老將軍說道:“雪積得這麽厚,正好掩去了馬蹄聲,我們一路南上,三日後,務必要打垮林瑞恩。”
他的聲音洪亮有度,軍營前一片安靜,士兵們已經從各自的將領那聽說了此次的行動,聽到耶曆的豪言,無不舉起手中長矛,高呼:“弩族必勝,必勝。”
滿山遍野都響起了呼喊聲,一陣高過一陣,直衝雲霄。
當太陽升上正當空時,弩軍開始行動了,以騎兵為先導,穿著鎧甲帶著長矛慢慢越過平原,隊伍排列整齊一致,人流潮水一般化成黑線,在一片潔白的世界裏,向督城挺進。
這次的進軍開啟了“玉督之戰”,而督城的人們還依然不覺,元月時節,放著爆竹,互相道喜,在美夢酣甜裏露出可人笑容……
*****
朦朧中,最後一片光芒被黑暗歲吞噬,漸攏漸近,似雲似霧,鋪天蓋地,夾著咆哮,撲麵而來……
猛地睜開眼,歸晚略有些急促地喘息著,剛才的夢,令人恐懼地顫抖,留有後悸,手邊的書冊劃落在地,發出聲響,她低下身子,揀起書,感到手臂酸軟。想不到看著書也能沉入夢鄉。站起身,活動一下四肢,打開門,外廂“砰——”地一聲爆竹響,驀地又驚了一下她。
過年的歡快之聲傳來,她聽著,唇邊勾起淡淡笑。這是頭一次離開京城過的佳節,她記得在相府中,這個時節,樓澈最為繁忙,每日接待道喜而來的官員,到了晚間,他便捧著好多珍寶到她麵前,獻寶似的讓她挑選,喝著香氣怡人的梅花酒,兩人對著說話,談天說地,無不涉及,累了,便往大椅上一躺,醒來時,他第一句必是“你看,哪還有丞相夫人的樣子。”
往事如昨日,如今,卻已物是人非……
關山萬裏,君可安否?相府梅花盛開,香可依舊?
在這裏,每日與日同起,與月同息,看雲彩繽紛,隻是不知身在京城的你,與我看的是否同一片天空……
……
“哥哥……”
衣角被拉扯住,歸晚收起遐思,低頭一看,是隔壁李嬸的孩子,虎頭虎腦,聰明乖巧,一雙大眼睛水靈靈的,從衣服上認人,隻會叫歸晚“哥哥”。
“哥哥,出去玩……”拉著歸晚往外走,他喜笑顏開的,兩人拉扯著走上大街,處處可見喜色,十個地方有七處帶著紅色。歸晚對著街上熱鬧的場景東張西望,頗為好奇,餘光一瞟,看到樓盛跟在後方,知道他保護得很周到,她放心地四處張望。
“夫人,人太多了。我們離地遠些吧。”看到那孩子放開歸晚的袖口,跑到旁邊與其他孩子玩耍,樓盛上前提醒。
“恩,”歸晚笑著點點頭,看看街上的人群,轉過身,正想回去,忽而道,“奇怪,你有沒有發現,街上的弩族人少了很多?”
樓盛依言望大街上人來人往看了一會:“的確,比之我們剛來時,少了不少。”這句話說得非常含蓄,來的時候,街上隨處可見弩族商人,可是現在,幾乎已經找不到弩族商人的影子了。
“夫人是擔心那日看到的人真是弩王耶曆?”那日回來,歸晚把所見之事告訴他,他也百思不得其解,照理說,以耶曆現在的身份,根本不應該出現在此地,當時想也許隻是夫人眼花,現在心頭的憂慮倒變地更加真實起來。
督城隻是商業通道,不可能成為兵爭之地,何況弩王登基不久,會在此時用兵嗎?
樓盛心中盤算著可能性,越往深想,越覺得不可琢磨,看向歸晚,發現她也蹙起眉,似乎猶豫難決。
“夫人……”樓盛輕喚。
“我知道,讓我再想想。”打斷他的話,歸晚笑了笑,她知道樓盛的意思,想要把這事報告給林瑞恩,他對林瑞恩,正是因為林染衣而有了愛屋及烏的感情。所以才會對這件事分外重視。但是目前,她空口無憑,況且她一個女流之輩,以什麽身份去提醒大將軍。
三日後,督城城郊軍營。
“公子,我們軍師現在有事,請你們在這稍候片刻。”一個普通營帳內,士兵背書似的報告完,拿眼偷看了歸晚幾眼,發現他麵無表情,訕訕退下。
拿過茶杯喝了一口,發現茶水已經涼了,三兩片發黃的茶葉漂浮著,歸晚心頭暗惱,她豈會看不出,這軍師是故意讓自己難堪。想不到自己思前想後,終決定是誤會也好,是杞人憂天也好,要把擔憂的事告之林瑞恩一二,如今卻受著這種待遇。
一惱之下,正想甩袖走人,袖中突然掉出一塊瑩白的玉,她捏起,端詳片刻,耐著性子重新坐下。這世上,錦上添花比比皆是,雪中送炭卻少之又少,林瑞恩幾次幫助,她又何必為了小事,耽誤了正事。
看她又坐下,樓盛暗暗鬆了口氣。
又過了許久,帳簾重新掀起,文質彬彬的軍師慢慢走了進來,看到歸晚和樓盛,先現出驚訝的樣子,然後笑意融融地走上前:“我當是誰,稀客稀客,原來是樓夫人……大駕光臨!”
明知這笑裏虛情假意成分多,歸晚也還之盈笑如蘭:“客氣了,軍師才是大貴人,想見之一麵真是不易。”
哈哈大笑幾聲,軍師口中客套,隻當聽不懂歸晚的諷刺:“不知夫人來有何事指教?”這個女人的確不簡單,普通的官家夫人,哪個受得了這種閑氣,她身份尊貴非常,依然能忍一時之氣,也是女人中少見的了。
不再繞圈子,歸晚把一個月前所見所思全部都講了出來,她思路清晰,兼之口齒伶俐,軍師也是聰明人,立刻就明白其中含義。
聽完後,軍師眉深皺,有些不敢置信,半晌後才跳出一句:“真的?”
歸晚當然不會回答他這個蠢問題,誰會用這種軍國大事開玩笑。軍師站起身,臉色森然,步了兩個大圈子,時不時打量歸晚和樓盛,隻見他們態度坦然自若,隻能輕聲歎道:“樓夫人,看來,目前要請你在軍營暫留一晚了。”
看來此次事關重大,軍師也怕擔上責任,把她留在軍中,萬一這事是個謊報,他大可以把歸晚推出去,說是樓相夫人謊報。好個狡猾的老狐狸,如是想道,歸晚一派爽朗,點頭允諾。
人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如今一片好心,倒也惹來一身腥,看來,好人真是做不得。笑裏摻進了些慨然,歸晚當晚在軍營中過夜。軍師稱其為京中貴人,軍士們不敢冒犯,一夜倒也相安無事。
第二日,一個小士兵急匆匆地趕來,告訴她,軍師有請。
不安倏地竄上心,歸晚帶著樓盛來到主營,軍師端坐正中,一見來人,抬起頭,歸晚微驚,他眼中紅絲滿布,頭發有些淩亂,顯然是一夜未睡,而切額際青筋若現,藏不住的悲憤之色,一開口,聲音都沙啞了:“夫人……督城危險了……”
手握成拳,歸晚聞言睜大眼,星芒乍放,力持鎮定,問:“軍師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三個月……還剩下一個月了,心中怵然不已,歸晚鎖視著軍師的表情不放鬆,壓抑著的恐懼隨著時間慢慢浮上,難道,守不住三月之期的,不是樓澈,而是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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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皇城煙華 第十五章 玉督(五) 字數:6254
“昨日我以十人為隊,派出五隊去通知林將軍,另派兩隊南進報告朝廷,可是直至現在,依然半點消息全無……看來情況十分不妙了。”軍師靜想了一會,心情平複不少,如實說道。
按耐住心中不安,歸晚在軍營中下首位置坐下,側首望著軍師:“林將軍離這裏有多遠,身邊帶了多少軍隊?”
“林將軍離督城約三十多裏的路程,騎馬隻需不到半日,此次為訓兵而去,身邊帶著八千子弟兵。”勉強扯起嘴角,軍師簡潔地回答。再沒有比現在情況更差的了,主將不在營中,消息傳遞不通,有敵無敵情況不明。根據他多年的經驗,此刻已是危險將至的前兆。
“八千都是新兵?”歸晚訝然提高聲音,黛眉微蹙。
軍師苦笑,想不到這閨閣中的女子如此敏銳,抓住他一句話,就能分析出厲害,無奈之下點點頭:“不錯,八千都是新兵。督城中現留有兩萬多兵力,本地軍占了大部分,隻有為數不到五千人,是林家軍。”
天寒地凍,營中放著炭火盆,融融暖氣,時不時夾著星點似的炭屑,坐在營中的人卻半點不覺,人人麵含沉色,手足冰冷。
“夫人,現在形勢如此,依你之見,該如何?”軍師首次擺出低姿態,以商討的口氣詢問。
挑眉瞥了軍師一眼,歸晚若有若無地浮起一絲淡笑:“軍師說哪裏話,軍國大事,我一介女流,能有什麽辦法……”好個老狐狸,剛才講了這麽多軍防情報,原來是想拉她下水。看他的模樣,分明是想出了辦法,要自己幫忙,偏要擺出一副商量的樣子。
盯著歸晚仔細看了兩眼,似乎發現了什麽奇特之事一般,軍師謂然長歎一聲:“夫人真是聰明人,明人不說暗話,夫人,現在的情況,實在不能再含糊了。我們必須馬上聯絡林將軍,我在此處不能離開,昨日派出作為聯絡的五隊俱無消息,所以……”
“所以軍師現在應該找出得力能幹的將領前去聯絡林將軍。”一口截斷軍師的後話,歸晚星眸微斂。
含在喉中的請求被歸晚一擾,軍師皺起眉,不知如何開口。他有苦難言,來此地不過三月有餘,本地軍隊軍心不齊,並不若林家子弟軍好指揮,此刻局勢不明,他不敢惶然把消息泄露出去,一旦產生慌亂,後果不堪設想。思來想去,他竟然想到了歸晚,明知這主意有多荒謬,她隻是一個弱女子,而且身份特殊……可是偏偏在此緊急時刻,無人可用,無人可信的情況下,他居然覺得這個女子比之不堪教服的本地軍將,要可靠得多了。
再從另一方麵來說,她認識弩族王,就算此刻去傳信被弩族所捕,以她的身份,弩族也不會做出殺了她這種蠢事……反複考慮,當此情勢,她儼然是最好的人選。
營帳中沉靜如水,軍師腦中轉著主意,偏偏難以開口。
暗想此處不能多留,歸晚作勢要起身告辭,衣袖一緊,她回過頭,詫異地對上樓盛鬱澀複雜的神色。
緊張之下居然冒失地抓了歸晚的衣袖,樓盛立刻退後兩步,默不作聲,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低伏著頭,口中輕聲道:“夫人……”
營中主座的軍師看到樓盛這個舉動,感到無比奇怪,瞅到歸晚因此而顯得麵無表情,他決定幹脆看個究竟,直覺告訴他,樓盛這一跪和林將軍有些關係。
“夫人……”見歸晚不為所動,樓盛心中焦急,在地上重重磕了個頭,“請夫人看在染衣的薄麵上……”
歸晚聽到樓盛的哀求,袖中的瑩玉似乎發熱燙手起來,取出玉牌,她失神地凝望,林染衣,林瑞恩……這兩個名字伴著數次危險解救於她,是弩族到玉硤關一路上染衣笑語相陪,是林瑞恩鳳棲坡舍身相護,是相府圍困,他俯身拾帕……
這點滴都是恩情,歸晚啊歸晚,你怎可如此自私。
百感交集,一時間,她癡然望著玉牌發起愣來,看著樓盛伏身相求,心中微熱,回頭轉向軍師,吟然道:“軍師,請借我士兵百人。”
軍師大喜過望,也不去探究其中改變她主意的原因,立刻滿口答應,快步出營布置人馬。
樓盛抬起頭,麵上也不知是感激還是其他,喃喃道:“謝謝夫人……”
隻用了半柱香的時刻,營外已排好了一百來人的士兵,軍容整潔,背負箭囊,見著軍師帶著一個俊美至極的翩然少年公子出來,都麵麵相覷,不明所以。當聽說要跟隨這位公子出關時,更是大為吃驚。他們都是林家子弟兵,唯命是從,也不多言,整裝出發。
歸晚單騎在隊伍中,樓盛緊隨在側,當他看到歸晚孤身上馬時也吃了一驚,連他都不知道,原來夫人的騎術也尚過得去。
出了督城,碧空如洗,偶有浮雲,曠野無際,弛馬於雪色平原間,眾人都是精神振奮。
純淨地不染塵似的天地吸引了歸晚,出城時的忐忑也漸漸放下,眼看眾士兵都是陶陶然的神色,猜到軍師沒有把出城的真正意圖告訴他們,歸晚隻得苦笑盈然。出城之際,她才想到,軍師要她這個女子來傳信的深意,即使被弩族抓住,以她的特殊身份,也有了談判的籌碼……
好個老狐狸,暗暗低咒一聲,歸晚擺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既然事已至此,隻有繼續走下去了。
百人的隊伍都是輕騎,一路無險,很快越過平原,附近是一片山群,山勢低平,連綿成脈。聽從了一個士兵的建議,他們從一條小山路迂回前進,為何選這條遠避正途的小路,歸晚心知,這次的任務是聯絡上林瑞恩,首要的,當然是保住自己的命。
行了一個多時辰的馬,眾人俱不吭聲,誰也不知道為首的那美公子在想什麽。所幸今日風雪不大,一路景色尚宜。
正行著路,先是很輕,越往北走,這聲音越響……似咆哮,又似雪崩,海潮奔騰般地湧進耳裏。士兵們竊竊私語。隊伍的排列變得有些淩亂。
歸晚聽到這聲音,也覺得萬分奇怪,她沒有這方麵的經驗,隻有詢問身邊的士兵。
一個士兵猶豫了半晌,才開口道:“公子,前方也許發生戰鬥了。”
微微怔然,歸晚拉住韁繩,隊伍立刻原地停下。看著眾人神色各異,她心中掙紮片刻,把行途的真正目的和眼前形勢和盤托出,告之這些士兵。聽完她一番話,士兵們露出震驚無比的表情,沉默了一會,為首的一個士兵挺身向前,朗朗道:“公子,我們都是林家軍,為了林將軍,我們不怕犧牲,請繼續前進吧。”
毫不吝嗇地讚一聲好,不愧是林家軍,歸晚帶著隊伍繼續前行。高居馬上,她握著韁繩的手微微顫抖,雖然麵上鎮定,隻有她自己清楚,壓抑不住心頭的害怕,背上已滲出薄薄一層冷汗。
越過這個山頭,前方到底有什麽在等待她……
****
由小路穿出,殺喊聲震天,一望無際的人如潮水,布滿了前麵的山野。歸晚目瞪口呆地眺望前方,麵色乍白。行了近半日的路程,麵對這樣的場麵,她的心幾乎已不勝負荷。一陣陣的人浪呼喊震回了她的理智,立刻下令停下隊伍,在山間樹林中隱藏起身形,怕被前方的軍隊發現。
所幸隻帶了百人,很快藏起馬匹,歸晚,樓盛和幾個帶頭的士兵,站在山坡上遠眺著前方。
觸目驚心的狀況……
前方低勢的山群上樹木盡被伐光,光突突的山野上密密麻麻都是人,黑壓壓一片,蓋過了雪色,無數的團隊兵馬,擁擠地排列在一起,密無縫隙,雲集的人馬,綿延不絕地圍住一個山頭,這個山坡顯然跟其他山群不同,隻有這個山上還有樹木的影子。
看著數不清的兵馬巍峨地堵在前方,殺氣沉壓,隱隱壓迫著整個山群,歸晚心涼了半載,隔著一個山頭,她依然倍感威脅。
“是弩軍……”站在最近的一個士兵顫巍巍地說道,他的聲音雖不響,但是幾乎每個人都聽到了,“將軍……林將軍被圍在那個山頭了。”
早已猜出那個唯一沒有被伐木的山頭就是林將軍所在,歸晚還是禁不住一抖,刮麵的風冷到了心裏,凍得她知覺全無。林將軍被圍在弩族大軍之中,她該如何是好?想到更可怕的是,林將軍被圍之後,弩軍會如何?會圍督城?不……不,督城已經被圍了,隻不過現在包圍圈還很大,所以督城百姓還無察覺。
看著弩軍空前強盛的軍容,歸晚心頭怦怦狂跳,隻覺得眼前的軍隊猙獰著麵容,人潮如汪洋,森然可怖。
“前方人數大約有多少?”從小學唱的功底幫助了她,即使內心惶恐不已,姿態依然清風自如。
看到這領頭的公子鎮定自若,士兵們也漸漸擺脫了恐慌感,其中經驗最豐富的幾個士兵盯著前方如黑雲壓境的弩軍,略一估算,各個麵如土色:“包圍的約有六萬,前方不動的約有……無法估計……隻怕有十來萬吧……”
惡寒竄上心,歸晚屏息靜氣地觀看前方。前有十幾萬雄兵擋道,林將軍隻有八千新兵,實無勝算,如果現在她退回督城,又有何用,沒有林瑞恩的督城,不堪一擊……該如何是好?
伸手招來幾個士兵,歸晚吩咐他們即刻原路趕回,稟報軍師實情,派兵營救林將軍,隻要救出林將軍,相信還有一線生機……
十匹馬飛快往原路急馳,看著他們回去報信,樓盛擔憂地看向歸晚,欲言又止。歸晚見之,淡淡地回了一句,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眾士兵聽到了,心中俱是凜然,打起精神,駐首在山坡上觀察形勢。
弩族大軍時不時發出高喊,聲響如山震,直衝雲霄,密集地圍著山頭,卻沒有任何動作。
“他們是想摧毀林將軍的信心。”樓盛站在一旁,沉重地說道。
歸晚回頭看看眾人,麵對這樣壓迫感十足的士氣,不少士兵惶惶不安,僅是旁觀已是如此受迫,林將軍直麵而對,不知是如何心情。等了足有一個時辰的時間,弩族又發出震天的殺喊聲,就在歸晚認為他們又是虛振聲勢時,弩軍開始行動了。
先是幾排箭伍上前,拉弦,放箭,萬箭齊放,天空中猶如下了一陣箭雨,黑影簡直遮住了碧空,鋪天蓋地地向著山坡而去,箭破空發出的呼嘯蓋過了北風聲,像萬千人的咆哮,蜂擁而至。
歸晚看地心中抽緊,她雖不信鬼神,此刻也不禁向上天禱告,千萬要保住林將軍。
一陣箭雨過後,山坡上動靜全無,弩軍又換了一批箭伍,一波又一波,箭連綿不絕地射向山坡,整個山頭布滿了箭影,滿目創痍,正如同耶曆所下的命令一般,就算是一隻蒼蠅,也不能活著飛出山群。
一波又一波的攻擊下,山坡上依然沒有任何動作,林將軍的軍隊在這陣陣殺喊及攻擊下,顯得異常平靜,死傷也無從得知。歸晚暗暗著急,隨著時間流逝,心直往下沉。兩個時辰的攻擊,弩族似乎也耐不住這單方麵的沉悶攻擊。不少士兵都高呼著攻上去,揮舞著手中的長矛大刀。
弩族士兵素以勇猛著稱,人強馬肥,特別擅長騎戰,在這個小群山中,卻沒有得到充分發揮,馬根本不適合上坡,所以采用了箭術攻擊。可是現下,林瑞恩的軍隊一個人影都未出現,以靜製動,弩族人的自尊受不了了,士兵們激動著要衝上山。
耶曆立刻下令暫時不動,仍是用箭中程距離攻擊。
看著弩軍中有路隊伍的著裝與一般弩軍不同,而傳令兵跑來跑去,似乎都匯聚在那處,歸晚度測,那個營帳就是耶曆的王營。弩軍的攻擊斷斷續續,在林瑞恩毫無反擊的情況下,弩軍的不安情緒也開始慢慢蔓延。但是兩軍的實力懸殊是非常明顯的,所以弩軍依然不慌,隻是聽命一陣陣地攻擊。
天色漸晚,暮暮沉沉,北風變大,雪粉揚天,弩軍停下攻勢,搭起營帳,點起火把,星火點點,從高處望,滿天的繁星落入人間,銀河如鏈,圍成一個圈,把山頭重重包圍。
看著腳下弩軍火把形成的星河圖,歸晚默然不語,為了怕弩軍發現行蹤,他們連火把都不敢點,此刻麵對山野中星火盛況,誰也無法開口,士兵們啃著幹糧,歸晚則是憂慮懸心,連幹糧也無法入口,怔怔地盯著山野,腦中飛轉。
漸響的馬蹄聲靠近,眾士兵都站起身,歸晚也回過頭,身後十幾匹馬停下,原來是報信人回來了。眾人圍上前,七嘴八舌地問著。報信為首的士兵垂眉低頭,一聲不答。
“到底如何了?”排開眾人,歸晚走到他麵前,聲音裏透出些緊張。
聞聲十幾個士兵跪倒在地,為首一人看著歸晚,虎目裏隱隱帶著淚水,低啞著聲音答道:“軍師不肯派兵前來。”
“什麽?”耐不住驚呼一聲,歸晚心頭火起,走前兩步,目似寒月,盯著士兵,“為什麽?”
剛才那一陣陣的攻擊在她心裏留下了強烈的印象,如果不是有援軍信念支撐著她,她也無法支撐到現在,親耳聽到這樣的消息,劇震之下,湧起憤怒。這個軍師,到底在幹什麽……
為她凜利的氣勢微怔,士兵泣聲:“軍師說,和朝廷根本聯係不上,督城已經被圍了,城中隻有兩萬多的軍力,來不及救,也救不了……”
“可是沒有林將軍,兩萬軍力又怎麽守督城。”歸晚高揚著聲音,抑不住憤然。
跪在最前的士兵首當其衝地領略歸晚的怒氣,想起剛才在城中被軍師拒絕的場景,又想起林瑞恩帶著八千軍孤身困在弩軍中,淚水嘩嘩地落下:“公子,軍師說了,現在調兵,督城就落在弩軍手裏了……現在弩軍還不知督城虛實,不出兵相援,還有一線希望,出兵,則必死無疑……”
唇抿成線,歸晚淒然地回首,看山野一片星火如海,眸色悠淡,怒也好,哀也好,都被夜色吞噬了,半點不留餘痕。
“軍師還說了……”士兵見歸晚轉過身,連忙哽咽著開口。
“還說什麽了?”說什麽都嫌晚了……
“軍師說了,他是最想救將軍的人,但是……但是督城還有千萬的百姓,誰來顧他們的生死?今日出兵救林將軍,則是棄大局於不顧,林將軍此刻就算戰死,那也是雖敗猶榮,如果出兵,就算救出林將軍,他也是雖生猶死……比死還難受……”
傳信兵悲聲號哭,其餘士兵紛紛掩麵,這些經曆過沙場的戰士們都明白這些話中的含義。所謂軍人,為家戰,為國戰,為民戰,就是不能為自己而戰……
樓盛走上前,緩步來到歸晚身邊,驀然發現她哀傷地望著前方,淚水如線,茫然不覺地滴落著。
就在這時,山野間傳出喧吵聲,遠處山坡上火光搖曳的火炬光影本來整齊地排列著,突然間亂了,從山坡處蔓延開,整副火影星河圖殯落零散,發出震天怒喊。
“動了,行動了——”樓盛低喊一聲,眾人驚訝不已,急忙上前。歸晚撫去頰邊輕淚,凝神打望山野。
月亮躲進了雲層中,北風依然咆哮著,夜色如漆中,隻有搖曳的火光指引方向,山坡那裏的火光排散開,似有一把尖刀刺了出來,本來隻是小淩亂,後麵竟漸漸擴大。突然煙霧騰騰升起,火光徒然變大,林將軍所駐的山坡突然紅光映天,掩過所有星火,懾人心神的嘶吼狂喊聲漸高漸近,弩軍的包圍圈也開始變小。
“是林將軍……是林將軍要突圍了……”這一聲喊叫不知出自誰口,眾人卻因為這聲高喊振奮起來,心高懸,目不轉睛地遠眺著戰況。
弩軍幾次攻擊,他沒有任何動作,一忍再忍,此刻借著夜色趁亂突圍;火燒山林,自絕後路,是為了置之死地而後生,激勵士兵求生勇氣……即使不懂兵法,歸晚也一點點分析出其中行動的理由和目的,心中暗暗讚歎,不愧是赫赫軍功的林將軍……
可是實力懸殊太大,這場生死幾乎已成定局,難道就這樣看著,等待命運降臨嗎?眼前的火光耀亮了她的眼,瀲灩的眸光輕轉,她從沒有比此刻更清晰地感受到,生命的存在是如此美妙的一件事……
雖然力小不能勝天,她也要想要奮力一搏……
“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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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皇城煙華 第十五章 玉督(六) 字數:5517
戰鼓如雷,號角頻催。
狂嘶咆哮聲震耳欲聾地襲來,林瑞恩繃直身軀,巍然如山地站在坡前,在看清敵軍狀況之後,劍眉深鎖,唇抿如刀。身後一陣桫欏聲,他轉過身,看著士兵們聽令用厚木修固馬棚,動作沒有了往常的利落,士氣低迷地幾近惶惶。
林瑞恩大步走上前,將鎧甲卸下,卷起衣袖,順手拿過地上的木板。
“將軍,這種事還是讓下麵的弟兄們做吧。”跟隨林瑞恩多年的副將略有些驚慌地上前勸道。
林瑞恩一手把木板固定在馬棚薄漏處,另一隻手不空閑地拿過錘子大力敲打落釘處,頭也不回地答:“時間緊迫,全部都過來修繕馬棚。”
副將呆滯片刻,立刻急跑傳令而去。士兵們僅僅訓練了兩月有餘,麵對如此千軍萬馬包圍的陣仗,內心顫栗不已,看到林將軍如此聚精會神地修固馬棚,雖然不理解其中的原由,心下也稍安定些,學著他人忽略這滿山環繞的嘶喊,忙起手上的工作。
“讓所有人都聚到這裏,動作快。”看著士兵們完成了工作,馬棚已經加固了兩層,林瑞恩套上鎧甲,一邊高聲命令,坡下又發出震天的狂吼,一陣高過一陣。
八千多名士兵很快列成方陣,手中拿著厚盾,神色緊張。林瑞恩的眼神緩緩滑過他們的臉,其中甚至有十幾歲的甚至可以稱之為孩子的軍人,甲胄鮮明,站立在隊伍的中央,北風揚起的雪粉像冰刀一般劃過他們的臉,把鼻子凍得通紅。他們靜靜的站著,眸光清澈堅韌,軍人的剛毅在風中一點點地滲透。
山坡之上,肅穆地駭人,隻有轟隆如雷的叫喊猶在耳邊。
潮水湧動的兵甲聲緩動起來,林瑞恩走到坡前,看著底下弩兵的調動,寒氣彌漫,他回身走到方列隊伍之中,拿起鐵盾,手揚起,如刀般的姿勢帶起勁風:“舉盾。”
厚盾映著雪光隱泛黑色光澤,整齊一致地擋在了八千士兵的頭上,在林瑞恩手勢的指揮下,眾人俯蹲,像一麵巨大的黑色盾牆佇立坡間。
日月無光,天地黯然,飛箭比驟雨更密集地落下,擊打在盾牌上,發出重金相交的爭鳴,銳利,急驟,恍若魔鬼跳著舞。
躲在盾牌下的士兵們哀吟出聲,卻無人得聞,狂風暴雨般的攻擊下,人人隻求生存。箭刺進空隙,士兵中箭倒下,血花四濺,旁邊的人立刻調整位置,補充空域,箭雨聲蓋過了一切。
時間變地比雪更空白,箭矢一陣接一陣,遮蔽了天日,士兵們咬著牙,撐著手中的鐵盾,時不時換手交替,比身體酸痛更難熬的,是身邊的同伴倒下時噴射出的鮮血,連擦拭和哀痛都來不及,等待下一輪攻擊,慢慢在死亡陰影下煎熬著。
直到此刻,眾軍將才明白剛才林瑞恩剛才命令修固馬棚的用意,保住了馬,他們才有拚死一搏的基礎,馬棚上插滿了箭,密密麻麻,沒有一塊完好,幾乎到了見縫無法插針的地步。
“將軍,我們還要被困多久?督城會派兵來嗎?”度過又一輪的箭矢,蹲在前排的士兵把同伴的屍體推到空餘處,忍不住開口問,聲音不可抑製地顫抖著。
知道下一輪襲擊即刻就來,林瑞恩回身正欲嗬斥,轉首之際,發現士兵們都用一種明亮的眼神真摯地望著他,有的士兵手上腿部中了箭,手指緊捂,痛苦之中卻帶著求生的殷殷期盼,傷口處不斷地滲著血。
“會來,督城的援軍會在天黑後來……”冰冷的聲音堅定地說著,林瑞恩擺手讓士兵做好防護工作。鐵盾下,幾個士兵露出微笑,宛如在黑夜中看到唯一的光明。
麵無表情地轉過身,林瑞恩現出痛苦之色。在這樣心理與肉體的雙重折磨下,士兵的意誌已經繃緊到了最高點……督城根本沒有救兵會來這個消息他怎麽也無法說出口,督城的守兵數量隻有兩萬餘,軍師不會冒險派兵前來,如今的現狀就是他們所能麵對的一切。
等,隻有等,弩軍傾巢而出,銳不可擋,隻有等他們一而再,再而三,三而竭時,才是他們突圍的好時機,而這之前,必須讓士兵在弩軍攻擊之下保全而不被擊潰。
撐著盾的手臂已經微微發酸,林瑞恩忽略著這份異感,靜聽著前方傳來的任何動靜,手心處沁出汗絲,他提起十二分的精神,準備應付任何突發狀況。
這一戰,必是他人生中最險惡的一仗。
耳邊忽聽到一聲聲的低泣,不用回頭也猜到是少年郎們第一次麵對這樣的險情,宣泄著對死亡的恐懼。心抽搐著,他一手握上刀柄,咬緊牙,神態比冰更冷竣。
等待……
***
夜幕低垂,萬物寂籟,弩軍的火把燃起,林瑞恩俯視山野,把宛如巨蟒盤旋緊圍的星火納入眼中,長達近三個多時辰的攻擊,弩軍也進入暫歇狀態。
時機終於到了。
八千子弟兵在黑暗中悄悄行動,將馬從馬棚中牽出,整理著隨身的兵器,更有甚者,隨處拔一些箭,放入箭囊,此刻對他們來說,箭矢算是最充沛的軍備了。一切動作有條不紊,即使深處黑暗,也沒有絲毫的慌亂。
林瑞恩默然地看著眾人的行動,在著漆黑不見無指的夜色中,他看到每個人的神情,看著他們中午時分還有些稚氣的臉龐,此刻已經滿布滄桑,經曆過生死,讓他們變成了真正的軍人,暗色中流淌著一股肅殺之氣,蔓延在山坡之上。
“將軍。”副將跑至林瑞恩身邊,遞上一張強弓,一支勁弩,從腰間摸出火折子,“娑——”地一聲,黑暗中多出一道微弱的火光,點燃了勁弩的前端。
借著這道光彩,林瑞恩清晰地看到坡前站著的八千子弟兵,他們已經疲憊了,可是現在依然精神昂揚,地上還有弟兄們的屍體,有的血跡未幹,空氣中甚至可以聞到淡淡血腥味。沒有人低頭看,正如同他們已經跨越了一個生死關一般,低頭就是軟弱,不被允許生活在這片夜幕下。
寒意森重,風如冰刃。每個人都定神望著他們的將領,目光如炬,炯炯有神。
這種眼神分明是惡狼的陰狠……這樣想著,林瑞恩嘴角淡揚,帶起一個自信的笑容,在這個笑容的鼓勵下,士兵們感到空前的振奮,從之前林瑞恩料敵於先的種種布置,已讓他們敬若神明,此刻更發現,原來這個冷如冰山的將軍笑起來也是這般漂亮。
“督城還有你們的年邁的老父,慈藹的老母,有你們心心掛念的妻兒……想見他們嗎?”緩緩開口,林瑞恩拉開弓,弦成滿月,看著每個士兵的眼神變地更亮,更犀利,“那就給我活下去……活著回督城。”
颯冷的寒風中,如漆的蒼穹間多出一道亮光,劃破半山的沉寂,猶似天空隕落的一顆燦爛流星。落於馬棚上,早已堆好了易燃的稻草,頃刻間,紅光四起,遍染半天。
所有人都知道沒有路可以退了,八千人排列成隊,形成尖刀狀,前排之人手中持著鐵盾,舉齊於馬上人同高,後頭跟著步兵,緊緊排列成一隊,陌刀在手,黑夜中也透著森涼的殺意。整個隊伍非常緊湊,加快著速度向山下進發。要趁敵人不備,像一把尖刀刺進他們的心腹,斬斷這星火連線的包圍,他們才有一線生機向南逃跑。
等弩軍發現情況不對時,林瑞恩的軍伍已經衝到了他們的麵前,弩軍燃著火把,目標明顯,而八千軍將卻似黑暗中的野狼,無蹤無跡,隨時撲上來咬一口,以暗打明,出其不意。
呻吟聲響蕩在山野間。
這是一場以少打多的撲殺,不計手段,不計生死,前排的士兵騎著馬飛快衝入還沒有準備好的弩軍隊伍中,見人就砍,頸部,腦袋,肌肉骨頭的斷裂,哀如野獸的慘叫嘶喊,刹時傳遍了山野,聽者無不戰栗。
這是複仇,必須用血才能解決的紛爭,避無可避,每個人都拚盡全力去撕殺,黑暗中沒有軍旗,隻有敵我。
八千軍伍飛快地前進著,林瑞恩騎在最前首,手起刀落,陌刀的光澤一閃而過,帶起的就是一片血,噴灑在地,一個人撲上來,被他一刀砍在脖頸,腦袋已經骨碌地滾下來,屍體依然是衝上來的姿勢,敵軍就踩著同伴的屍體上前,於是他又一刀而去,胳膊飛出,慘叫不絕於耳,一路前進,都是踏血踩屍而行。
殺氣蔓延開,混沌地攪合在修羅戰場,血液飛濺,染紅了衣服,更染紅了眼,所有人都失去了理智一般。無意識地揮動著能殺人的武器,將敵人擊殺。那一聲聲慘痛的呻吟和嘶吼,都是一種聽覺的刺激,激發起士兵內在的暴戾。
殺變得普通,變得必須,變得貪婪……
如果敵人不死,那自己就必須死,誰也不能在這塊地方停下,一停,就要永遠停留在這塊土地了……
他是屠夫,這是地獄……
斬殺著身邊人,林瑞恩心中燃起火,鼓蕩著他前進,血濺到臉上,已經沒有當初溫暖的濕感,麻木的知覺變的殘忍了。身後人漸漸變少,同伴們一個個被這無情的地獄吞噬了,屍骨無存,被其他的士兵當成了踩伐的工具。
屍橫遍野……一邊廝殺,一邊密切觀察著戰局的情況,林瑞恩知道自己快要輸了,即使這次的戰略幾近完美,盡管他使盡手段,盡管所有士兵盡了全力,也將無法改變戰局的結果,實力的懸殊實在過大了……
望前看,星火相連處已經很短了,再衝過半個山穀,就能從山道逃跑,直奔督城,僅僅隻有這些距離,此刻看來已成鴻溝,無法跨越,道路的盡頭,似乎就是英雄的末路。
“啊——”林瑞恩驀地發出一聲悲嘯,陌刀一揮,連肩帶手,砍去擋在馬前的敵人,血噴在他的鎧甲上,他的戰騎跨過了死者的屍體。
直到此刻,他才知道,自己原來是不想輸的,明知戰場無永勝,大笑著前進,一路殺戮。跟隨他的人越來越少,弩軍卻像源源不斷而來的潮水湧來……
好,好,好,今日就讓他殺個痛快,一死方休。
就在這星火混亂之際,他突然間看到天火降臨,從附近幾個山頭滾落而下,照耀了半邊的天色。不僅是林瑞恩,所有人都看到了這一景象。而弩軍的騷動更大,大火燃燒著從天而降,所落的地點都針對了弩軍中部一個營帳,所有看清楚情況的弩兵張口結舌地露出驚訝的表情,更多的是慌張,叫喊著往那個地方奔跑而去。
“將軍——”副將發出一聲驚天的叫喊,“是援軍,是援軍……”
被這聲尖叫怔了一下,腰間如針刺般傳來痛楚,林瑞恩轉頭一看,一個弩兵獰笑著看他,那眼神似嘲似諷,他陌刀一轉,利落地劃過弩兵的脖子,那一瞬太快,那弩兵甚至來不及作出驚訝的表情就握著帶血的刀倒下了。
腰間火辣辣地發著燙,林瑞恩笑著張望前方,各色光華映在他的瞳中,匆匆一掃全場,他已看出,援軍並不多,那天火一般的奇襲隻能起到惑敵作用,至於為何弩兵如此緊張那天火所落之處,他不及細想,目前因天火引起的混亂隻能維持曇花一現,而他們卻多出了生機,隻有借著這個良機,才有衝出重圍的希望。
“殺——衝出去。”
聽到這聲號令,沒有絲毫遲疑,士兵們快速聚集,夾緊馬腹,一躍向前。
由於剛才突然出現的天火而稍有淩亂的弩軍給了林瑞恩一個絕佳的機會。陌刀紮進擋道弩兵的胸口,血如花盛開之時,他以開道之姿,奮勇地前進。
士兵們受到了莫大的鼓舞,在這暗魅的夜晚,隻有弩軍萬千的火把散發著光暈,這火光甚至比黑暗更可怕,模糊著眾人的視線,衝擊著眾人的信心,在這無盡的殺戮中,他們看不到希望,手酸了,再提起,一刀跟著一刀,砍向敵人,直到鮮血淋漓地染紅了大地。
敵人一個個倒下,身邊的同伴也一個個倒下,士兵們機械般的揮舞著陌刀,血順著刀沿滴落,很快就消失於黑暗中。一望無際的痛苦和悲哀蔓延在空氣間,就在這修羅的沙場,他們連感受痛苦的時間都沒有,跟隨著林瑞恩拚命向前衝。隻有那一馬當先的背影,給了他們唯一的希望,即使身在混亂中,也能看到那一個單刀開辟血道的身影,他巍然如山,堅定不移,身旁血濺如飛,刀光劍影,卻不能動搖他半分,看到這樣的場景,身在殺戮中的士兵突然明白了一個事實,這個如冰冷漠的少年將軍,是在這樣的沙場,一刀刀,一劍劍,生死徘徊間,比冰更冷,比鐵更硬,承繼了林氏血統,護衛著半壁江山。
寒風冷冽,刮起的是陣陣血腥的氣味。
慘烈無比的廝殺反複進行,心漸漸地麻痹了,隆隆聲不斷,分不清是敵人的呼喊,還是自己的心跳,林瑞恩望著距離已不遠的山野小道,隻要衝過最後一圈包圍,就能擺脫圍擊,借著夜色逃離險境……
隻有一小段距離了而已……
空中尖銳的嘯音刺碎了風聲,從身後訊雷般地急趕而致,林瑞恩敏捷無比地左偏過身,身子在馬上一恍,飛擲而來的利矛貼著他的頭皮而過,濕暖的液體順著臉頰滴落,他驟然驚出一身冷汗,回頭探看,緊跟在後的副將正想叫喊什麽,身子劇震,林瑞恩望著他放大的瞳孔中映著滿身鮮血的自己,就這樣,身體筆直地挺著,翻落戰馬。
屍體很快給後麵的戰騎踏碎了……
弩軍十幾萬大軍居然讓八千軍隊衝出重圍,他們既憤怒又慌張,眼看林瑞恩要衝出包圍,聽從長官的命令,把手中的長矛向著突破重圍的方向用力擲去,也顧不上黑暗中會誤傷多少同伴。
林瑞恩眼前一片模糊,腰間劇痛襲身,眼前的一切顯得如此突兀詭異,身後跟隨的士兵一個接著一個倒下,很快就消失在著殺伐的煉獄中,他提起刀,舞成一片刀網。
眼前隻有這一小段路程,他何其不甘……
前方又襲來一陣紛落不斷的箭雨,林瑞恩正欲舉刀隔擋,嘯聲伐空,箭雨穿過林軍隊伍,射向的卻是林軍馬後追趕的弩軍隊伍。
林瑞恩微征,艱難地抬起頭,看向前方的山野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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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皇城煙華 第十六章 歸晚(一) 字數:5582
山野小道的一隅舉著幾個火把,排列著五十人的小隊,成彎月形散開,手中枝枝不斷地射著箭,阻擋跟在林軍身後的追兵。隊伍後側一道淡色身影高居馬上,火把搖曳的光耀下,如墨般的長發梳成英雄髻,容如白瓷,雅貴非凡。
那一瞬間,林瑞恩幾乎懷疑自己產生了幻覺,手中愈感沉重的刀,腰部隱隱襲身的劇痛,耳邊不時人吼馬鳴,似乎都離他很遠了。
朦朧間,他依稀看見了鳳棲坡下的山穀,翠環綠繞,花繁似錦,潺潺溪水之聲依舊,一切恍如在眼前,這修羅地獄的沙場是夢?還是眼前人是夢?
“將軍——”在兵馬混亂間,他清晰地聽到這聲清透至極的呼喊,眸中映出她焦急地揮手的模樣,他心如刀絞,悸然盤旋而上地竄進心底。
這兵慌馬亂,哀鴻遍野的戰場,無數張臉在他麵前晃動而過,有敵有友,閃過腦際之時,變地模糊了,渺淡無蹤,隻有那小道口等待著的人影,是如此清晰,占據了他視線的全部。
求生的欲望突然無限地擴大著,心底暖流如潮,他將馬腹一狹,飛馳而去,右手持刀,手落處,必見血光,氣勢凜然,一路勇闖,手下竟再無二合之將。
血色漫天……
一夫當關,萬夫莫敵……
就在看到林瑞恩的刹那,歸晚突然明白了這句話的含義。這平素極為冷淡的少年將軍此刻披頭散發,血流滿麵,鎧甲上,衣上,褲上,猶似整個人從血湯中打撈起來,無一處不沾血,他肅著臉,森然可怖,瘋狂的殺法,讓他身前三米內再無完人站立,周遭的士兵無不露出驚恐,素以健勇稱之於世的弩軍僵立著,猶如看著鬼怪般的看著林瑞恩,躲避著他駭人的瘋狂和殘酷,他們雖曆經沙場,身經百戰,卻從未見過此等萬佛俱誅的氣勢,猩紅的血,猙獰的表情,淩厲無敵的刀法——這一幕被深深地烙印在弩軍的噩夢之中。
即使在黑暗中也清晰地看到陌刀耀人的光澤,刀劍交擊的金鳴聲,鼓噪地耳膜生疼的狂嘶咆哮,這是戰爭嗎?
胃中翻湧不已,歸晚壓抑著想要嘔吐的衝動,力持鎮定,額際汗滴而下,牙關輕顫,又是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吟直搗耳中,她直覺想捂上耳朵,手卻麻澀酸疼,不聽指令地輕輕發顫,想要閉上眼,偏中魔似的直視前方,瞳中忠實的記錄下那一片血雨腥風。
如此一個殺戮戰場。
抓緊韁繩,歸晚強忍不適,看著林瑞恩衝出最後一圈包圍,馬後還跟著為數不少的弩軍,立刻大喊道:“放箭!”聲音啞澀,微微顫抖。
箭勢不斷地襲向追趕的弩兵,在這個掩護下,林軍的最後一撥脫離了包圍,迅如閃電的馳馬奔向歸晚處。成偃月陣的箭手立刻散開,讓出身後道路,林瑞恩稍緩下馬勢,回過頭,發現士兵們重新圍成偃月形,並拔出佩刀,一副要上前拚命的樣子,心中暗驚。
歸晚已經馳馬至他身邊,臉色蒼白如紙,勉強扯起嘴角:“將軍,他們是自願的,如果再不走就要辜負他們的好意了。”為了這次的營救,她用五十人作惑敵之用,伐木燃燒,到其餘兩個山頭扔向耶曆的營帳,此刻再留五十人斷後,此番帶來的人都葬身於此,她隻覺得心中痛苦鬱澀,揉著一種悲人悲己的蒼涼。
話中哀慟的意味不言而喻,林瑞恩沒有遲疑,時間也不允許他浪費,果斷地一揚馬鞭,和歸晚帶著餘下的士兵向通往督城的小路飛馳而去。
天載五年二月初一,玉督之戰第一戰,林瑞恩以八千兵力衝出弩軍包圍,一生中以此戰最為凶險,也最為傳奇,世代為人所津津樂道。但是逃出之時,身邊八千子弟僅餘三十幾人,此戰之慘烈,從中可見一斑。
《林氏傳》中記載:天載五年,歲中二月,弩主遣兵十餘萬,南侵督城,困恩於小群山穀,八千林軍震怖,弩軍箭襲,恩忍辱堅守。於弩息軍懈備之時,驟起發難,林推鋒先進,勸率士兵,先自斷退路,以振士氣,後出其不意,急攻弩圍。林軍無懼,以寡敵眾。此戰嘩然,金鼓震天,血流橫飛,恩單刀開道,所向披靡,一戰斬弩,弩軍大駭,眾皆膽寒,無出三合之將,無擋三步之兵。
於雄兵之圍,斬虎狼之首過千,錚錚虎膽,莫過於此,英雄壯誌,世所無雙。
在林瑞恩突圍之時,弩王耶曆在帳外看著士兵撲熄火苗,聽到傳令兵的稟告,急怒於心,弩軍以雄壯之勢困圍林瑞恩,卻給他以八千兵力衝出重圍,弩軍死傷共計兩萬有餘,“砰——”的重拳擊在帳外木柱上,他陰沉著臉,略一估思,當機立斷:“快備馬,侍衛隊立即隨我追擊。”
幾個將領圍上前,爭先勸道:“王,不妥啊,窮寇莫追,反正督城已被圍住,過不了幾天……”
一躍而上士兵牽來的駿馬,耶曆怒顏以對眾人,一鞭打在空處,震開眾將領的包圍,大喝道:“一定要在天亮之前,把林瑞恩誅殺,決不能讓他逃回督城。”
弩王的親兵——侍衛隊以可湛為首立刻緊跟在弩王馬後,耶曆匆匆指揮完圍困督城的部署,率先帶領千餘兵力迅疾追趕林瑞恩,由斜穀道而入,直奔督城。
葉凋花謝,本就是蕭瑟的冬季,晨曦尚淺,淡霧彌漫,萬物迷蒙如薄紗掩麵,歸晚飛馬弛過,路邊的一切都沒有入眼,顛簸於馬上,她凝神盯著林瑞恩,眉心折痕愈深,疲憊不堪的玉容遮不住那恐慌之態。
林瑞恩逃出時,她已發現他身上掛了無數彩,左肩,手臂,大腿都有大小傷口數十道,可是這些都不是致命傷口,為何他像是隱忍著什麽劇痛,幾次差點摔下馬背,難道……
不敢細想,歸晚心中一陣酸楚,百般滋味湧上心,三月之期,原以為隻是眨眼之間,誰知世事弄人,遇到這樣的險況。不期然地,她想到京城大雪飄飛,他狠心掰開她的手,那觸指的餘溫盤繞心間,一觸及就是滿心的憂傷……暗自咬牙,痛也好,哀也好,無論怎樣難熬,她也要等到他的音訓。
“將軍——”看到林瑞恩身子一晃,歸晚低呼,樓盛搶先騎至,看到林瑞恩眸色渙淡,麵如死灰,大駭,怔怔地無法出聲。
“沒事。”無比艱難地吐出這兩字,林瑞恩幾乎用盡了所有的精力,腰間的疼痛耗盡了他清明的神誌,此刻眼前花白,朦朧一片,他已大有支撐不住之感。
發現到異狀,歸晚猛地抽緊心,立刻命令緩下馬速,躍下馬,樓盛早已擋住了林瑞恩。死裏逃生的士兵們都察覺到這份不安,紛紛下馬。
邁出的步伐沉重無比,歸晚一步步踱到林瑞恩馬前,他依然挺直著身子坐於騎上,她深呼吸一口,柔聲喚道:“將軍……”
這一道宛如山澗清流聲,喚回了他遊離的神誌,轉過頭,俯視馬旁張望的歸晚,那泛紅的眼眶,隱現淚珠,是為他?
不確定地顫著伸出手,見淩亂的發絲散在她頰旁,他拂過,發現歸晚沒有躲,他竟然有些高興,觸上她的臉,鮮紅的印子隨之拭在她的臉上,他一陣心慌,用手指想擦去血痕,卻發現血印越來越大,這才發現自己雙手沾血……心頭黯然,他僵住了手勢,突然手心一暖,濕濕的水珠滴在手中,他詫異地看去,看到歸晚嘴唇輕啟,似在說著什麽,他卻聽不清聲音,為什麽……
“將軍,請你支持住,馬上就要到督城了,你看,已經能看到城牆了……”歸晚聲調哽澀地說著,想要喚回林瑞恩渙散的神誌,沒有得到任何反應,她的心刺痛著,抬首對上他的眸,那種內蘊的光華似已淡然,冰般的冷竣也消散了,剩下的似乎是柔情……以往在樓澈眼中看到的情意突然出現在林瑞恩的眸中,歸晚微愣,北風厲吹,她無什知覺,他的手心卻自帶了一種溫暖,苦澀感泛起,她抑不住淚水湧出眼眶。
怎麽哭了?林瑞恩指尖接住那些珍珠串似的淚珠,連他也不知道為何,在身體漸漸冰冷的同時,心底卻是如此溫暖,從手心傳到心髒的陣陣暖意,攪得他難喻的心疼,卻又感到絲絲幸福。
她不該哭的……他已經闖出重圍了不是嗎?他還要護住督城,連同她和這半壁江山,一起護衛……在那雄兵重圍下,那種極欲脫險的心情,正如同其他士兵想要回家一般的強烈。明知林府中姐姐已經不在了,家中再無人為他噓寒問暖,他仍期盼著回來……
他錯了……至始至終,錯的都是他,不該在第一次見麵時心軟為她付帳,不該在鳳棲坡護她周全,不該不忍她傷心,為她俯身拾帕……他錯得太離譜了,更甚者,他貪心地愛上了她,愛著一個根本不屬於他的女人。
他怎麽這麽愚昧呢,愚昧到,到了此刻,他明知是錯,卻依然不悔,看到她的淚,值了……
就算是錯,也值了……
好燙的淚,指間滑過歸晚的臉,林瑞恩溫柔地綻開笑,他突然想明白一件事,那日去接姐姐的屍體,她麵含著微笑的含義。視線漸漸模糊,灰蒙蒙的一片籠罩過來,天地驀然全失光彩,他努力睜開眼,卻怎麽也使不上力道。
累了,他太累了……該休息了。
他的人生,在馬背上耗盡了,斬敵無數,戰功赫赫,他騎在馬上睥睨天下,以血肉之軀,護住了大半江山,家,國,天下。他不懂,他護住了無數的家,而自己卻沒有家,他無妻無兒,世上也再無親屬,他一刀一劍,血染的戰袍,這一切換來的是什麽?
他突然很想再從頭活一次,如果有這個機會,他不會選擇馬上度過人生,他想要親手種一些花,閑來無事看看蔚藍的天空,如果再能和她相遇,他還想為她做些什麽,為她遮風擋雨,撐起綢傘,陪她慢慢走過那瀝青的小巷,聽她笑語盈然。
滾燙的鮮血從腰部的傷口流出,眼簾控製不住地緩緩闔上,世界漸沉入黑暗中……
耳邊聽到急促的馬蹄聲,在千人左右,他很想睜開眼,親口提醒她。熱淚從眼角逸出,他想要睜眼,卻再也沒有這點力氣了。
他突然覺得不甘,原以為了無牽掛,如今才發現,這裏還留著他這麽多的眷戀。
好不甘……
“將軍——”淒厲的一聲慘呼,歸晚想要伸手支撐住他傾倒的身子,卻徒勞無功,眼睜睜地看著林瑞恩從馬上翻落,沉沉地倒在雪地之中。他帶著淡淡笑容,眼角處流出淚水,感到一陣錐心的痛楚,歸晚泣不成聲。
他的鎧甲早被血染紅泛著黑澤,左腰處流淌著鮮血,滲進雪中,怵目驚心的豔紅。
這個冰冷如霜的將軍,就這樣拋棄了塵世,歸晚突然覺得不能接受。
這算是什麽結果?她無法接受,他幾次救她於危難,她欠了他多少的情沒有還,他卻連機會都不給她了……
哀泣聲四起,周圍的士兵們都忍不住號哭出聲,這個將他們從殺戮地獄裏帶出來的人,現在卻閉上了眼,他們的希望,督城的希望,瞬時崩塌了。
北風不知悲,低哮而過,風雪刺骨的陰寒,刮地她眼眶泛痛,半蹲著身子,她拚命想扶起他,他是所向披靡的名將,怎麽可以如此悲涼地倒在這裏,他是英雄,應該是受萬民擁戴著進城的,她不可以讓他暴屍荒野,決不可以。
樓盛默然地上前幫忙,才踏前一步,風中竟有勁風聲,閃電而來,他伸手在歸晚麵前格擋,同時高呼:“小心。”
肌肉的撕裂聲是如此清晰,歸晚茫然地看向樓盛,他的手臂之上竟然插著箭矢,血淌出,滴在林瑞恩的戰袍上,看方位,箭似乎是針對林瑞恩而發。歸晚憤怒地身體輕顫,心口發疼,瞪大眼看向來人。
幾百匹戰馬奇襲而來,趁著眾人的悲傷和北風的掩護,直到此刻才被發現。組成兩排的弓箭之姿,引弦待發。中間一人與其他士兵不同的服飾,手中握著強弓,遙遙對著歸晚和林瑞恩的方位,隔著如煙的雪霧,臉上明現著詫異看著狼狽不已的歸晚等人。
是她!
真真實實的她!
怎麽會出現在此地?白淨的容顏上滿是血汙,淡青色的衣服上血染如梅,隻是那一雙本是笑意淡含的眸子,此刻比冰更冷,陰鬱中刺向他的是濃濃的恨……
是殺意!耶曆給她眼中毫不隱藏的殺意震住了,目瞪口呆地凝望前方,注意那個身材魁梧,臉帶刀疤的漢子擋在歸晚和林瑞恩前,再仔細看地上那橫躺之人的樣子,也猜到了幾分事實。原本的部署被眼前這奇怪的一幕打碎了,他一時間不知如何抉擇。
那魂牽夢縈的人就在眼前,而她卻用一種看著仇人似的目光冷冷地看著他,讓他不敢動彈,曾經夢想過無數次的重逢都沒有眼前來的震撼。倏地發現自己拿弓對著她,他緩放下手,弩兵們也都放下手中弓箭。
耶曆張開口,想要說什麽,兩年來的種種思念,刻骨銘心的愛意,以前曾想過要說的千言萬語,在她銳利的眸光下哽住了,難以作聲,他想要跨前一步,都覺得萬分艱難。
他這才發現,他與這女子隔著的並不是十幾米的距離,而是一道鴻溝,那是混合了國家的界限,一步之遙,都相距甚遠。
不再理會耶曆等人,歸晚和樓盛合力,重新把林瑞恩的屍體搬上馬背,轉身命令眾人上馬,眾目睽睽,千人包圍之下,他們自若地離開,分毫不在乎弩軍的虎視耽耽。
“王……”可湛大喊,奇怪地看向耶曆,想不通這麽好的機會,為何白白放過他們,要知道,就算是林瑞恩的屍首,帶回去也非常有價值。
擺手讓士兵住口,耶曆佇立風雪中,目送歸晚等人的離開,他知道,他與她,此生再無任何希望,她剛才決絕的眼神清楚地提醒了他這一點。
他與她,隔了太多的東西,是民族的對立,是士兵交鋒所流的鮮血,是林瑞恩的死,將他們分為兩途,形同陌路。
隻是他,還是不忍。
不忍以箭對之……
“王……”可湛走上前,看著他們英明神武的王此刻失魂落魄,兩眼無神,似有留戀,又似有懊悔。
哀然地長歎一口氣,耶曆轉過身,雪花飄落,觸麵化成水,冰冷的不含一絲情分,他生硬地開口下達命令:“叫主力部隊包圍督城,三日內讓他們投降,不降者,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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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皇城煙華 第十六章 歸晚(二) 字數:7371
空中流霜不覺飛。
晚風加劇,吹在身上竟是刺骨的剔寒,天際旋撲雪簾,翩然如柳絮紛紛。歸晚把衣襟拉緊,步伐加快,天色已近晚,此刻軍師請她,想必局勢已然危急之至。正默然想著,臉上涼意絲絲,她伸手輕撫,水痕猶在,抬眼望天,雪似梨花,千片萬片地盛開著,她心中驀然一痛,雪地中那怵目的紅曆曆回到眼前,呼吸頓顯窒悶,她忙收回視線,不敢再觀雪。
靠城口的一個大院臨時做了軍隊主營,近城門的百姓在一天內都遷進了城中,本就蕭索的街道此刻隻見到兵將的身影。天色晦澀,大院染了一層白,瓦片泛著銀澤,青石磚花白斑斕。
嚴冬肅殺,陽春未見。
林將軍離開阡陌紅塵,竟連春意都一起帶走了嗎?
柔腸百轉,酸楚匯聚鼻尖,歸晚強斂心神,踏入院中,院中等候著一個高瘦的士兵,恭敬地說道:“軍師吩咐過,請公子隨我來。”再無第二句話,霍然轉身,領先而走。
兩人繞到主廂房,此刻已變成了軍議處,一路之上,不見半塊白幡,士兵也無哀痛之色,歸晚疑慮懸眉間,士兵腳步一停,站在廂房門前靜靜不作聲。歸晚領意,輕磕門扉。
“是樓夫人嗎?請進。”音調顫巍。
推開門,暖氣縈然,屋內一盆炭火紅焰冒星,她繞過火盆,往內室張望,空曠的屋子中央擺著一具上好的棺木,旁邊鏤銀的熏爐淡煙嫋嫋,檀香淺悠如縷。茫然四顧,赫然發現軍師佝僂著身子坐在椅上,銅鈴似的睜大著眼,怔怔對著棺木。
“軍師?”腳勢定住,歸晚離著三步距離喚道。
如夢初醒地轉過頭,軍師緩過神:“樓夫人……你來了。”哀然一聲長歎,他站起身,走出靜穆的內室。
當光線照清他的容顏,歸晚詫然,半晌才啟口:“軍師操勞了。”一夜悲秋,他臉上蒼涼,憔悴一詞不足形容其萬一。往日的儒雅自信,蹤跡全消。
“夫人似乎很吃驚?”軍師注意到歸晚的眼神,自嘲似的道,“你心中疑慮,我昨日不肯派兵相援,如今卻擺著兔死狐悲的模樣,真是可笑至極,是不是……”話到一半,他癲狂大笑,淚水不知不覺滑落眼角。
“軍師顧慮甚多,思慮周全,將軍深明大意,怎會不知……”
笑愕然而止,軍師回過頭,徑自搖了搖頭:“今時今日,我密不發喪,泉下有知,他豈不怪我?”
密不發喪?歸晚暗暗嘀咕一聲,今日清晨時分進入督城,剛一下馬,她便體力不支地暈倒,整整沉睡一日,難道這一日之中,軍師竟未向外公布林將軍的死訊?
“軍師是怕擾亂軍心,影響士氣嗎?”
聞言身軀輕震,軍師慨然輕歎:“這是其一,更主要的是,林將軍來這裏隻有三個多月,本地軍將不屬林係,桀驁難訓,將軍在時尚好,如果此刻公布死訊,隻怕督城現時就要亂起來。”
歸晚頷首,眉間舒展:“非常時刻,用非常之法,也實屬無奈。”
非常時刻,用非常之法,軍師反複念了幾遍,好似撥雲見月,心中豁然輕鬆不少,想起剛才那些知情士兵怨懟的眼光,他無奈苦笑,眼前女子竟然比他們更懂得審時度勢,拿過桌上一封信,放到歸晚麵前:“夫人可以看一下。”
把重要軍文給她?想起剛才自己所說的話,歸晚打開信函,是弩軍宣戰信,信中所寫,給督城三日考慮的時間,不降者,殺!
愕然望向軍師,卻發現他悲傷難抑地看著內室棺木,歸晚將信折起放在桌上,問:“軍師打算如何?”
“以三萬不足的兵力對弩軍傾巢而出的十幾萬鐵騎,夫人認為勝算如何?”
歸晚無語可答,那炭火盆中忽然火星閃掠,畢剝一聲,震人心神。
軍師頹然坐到椅中,問道:“夫人來督城有一個多月了吧。樓相難道不掛念嗎?”
眉梢輕挑,歸晚驚疑他此刻怎會提起這不相幹的事,轉而細想,恍然大悟,答道:“還有一月時間。”
軍師表情變得有些凝重:“一個月稍嫌長了些,但是現在看來,也不得不為之了。”督城後依萬督山脈,地處偏僻,此刻被圍,消息滴水不漏地被封鎖,他雖感到事有蹊蹺,卻也無法深究,想起歸晚此刻就在城中,樓相就決不會不問不聞,援軍一事尚有回旋餘地,但是如今聽到以一月為限……督城處境可謂危險萬分。
“夫人,你可知道守城之要訣?”軍師恢複冷靜,款款談起,“守城首重上下一心,視死如歸。次要組織得當,人盡其用,三要糧食無缺,後源充足,四需防禦完備,密無縫隙。”
歸晚頭一次聽講軍事原理,頗為受教,沉吟傾聽。軍師繼續分析:“督城世代為商交之地,城牆牢固,底根有二十餘米,防禦上尚算完備,這裏商運發達,物資上也算充足,但是此刻軍中再無頭領,軍民散如沙,這才是問題的症結。”
“聽軍師所言,已有解決辦法?”歸晚戒備地看著軍師,和他說話,少一份心思都不行。
軍師霍然起身,走到歸晚麵前,雙手抱拳,一鞠到底:“這件事,還請夫人幫忙。”
*
寒風輕嘯,雪子扣門颯颯作響。
督城的幾位守軍將領清晨之際就匆匆趕到臨時作為軍議處的大院。他們的軍靴染上花白,踏在雪上發出摩擦聲,鏗鏘而沉重。在大院中見了麵,平時的寒暄今日全拋卻了,互相點了頭,也算作了招呼。
“韓副都統,林將軍到底怎麽回事?”容貌古樸,一雙眼炯炯有神的督城守尉悄悄拉住韓則鳴,壓低了聲音問。
“不清楚,聽說將軍負了傷,現在城已經被圍了個水泄不通,都有一天的功夫了,林將軍還沒出麵,怕是這傷還不輕。”督城守尉讚同地點點頭,臉色更沉。
幾個人默不吭聲地走進院中,才剛踏足內院,風聲中帶著悠揚的清吟飄忽而來,幾個人都是腳下一緩,仔細傾聽,竟似有人在廂房中清唱戲曲。趙欣臉色鐵青,冷哼一聲:“老子們為國操勞,一夜未眠,這裏倒有人請了戲子來唱。”他皮膚黝黑,生的本就栗悍威猛,此刻隱有怒態,更是燕頷虎須,威風凜凜。
其他將領們也都皺眉不滿,加快腳步走向廂房。
風中的清唱聲越來越清晰。“萬萬千千恨,前前後後山。傍人道我轎兒寬,不道被他遮得、望伊難……”幽咽婉轉,如黃鸝盤旋,若斷若續,拉扯著人的心緒一起一伏。將領們不知不覺間就緩下走勢,不願承認,被這餘音哀怨喚去了三分魂魄。他們都是誌守四方的男兒,平日裏隻知刀槍,哪裏聽過這樣輕柔婉麗的曲調。聽著聽著,就好象走進了煙雨朦朧的江南,似乎看見了憑欄而望的女子幽思難言的愁容,揪人心肺的憂,滲進骨髓的怨,點滴落春池,漣漪圈圈,把人兜了進去。
似曲非曲,似戲非戲的聲音在一個長音之間截然而斷,眾將領猶如品了一口好酒,還未盡味,就灑了一地,那餘韻猶在的感覺撓地心癢。就在眾人麵麵相覷,驚異萬分之時。吟唱又起,平地一聲迸裂,銀瓶乍破,剛才還幽怨婉轉的韻調瞬時變成了蛟龍出海,氣吞萬裏。
“……待到來年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透天香氣襲長安,滿地盡帶黃金甲!”
劍影忽現,拔地而起,狂風亂舞,扶搖直上,氣衝九宵。
“好!”一聲巨喝出自趙欣之口,他本是粗人,半點不通文墨,唱詞中的詞,他倒是半分不懂,隻是這詞中如大鵬展翅的傲氣,劍藏廬軒的深隱,勾起了他作為軍人的豪氣,又聽到廂房內唱到“蟄龍已驚眠一嘯動千山”,隻覺得胸中一口氣要跟著這吟唱聲一起抒發出來一般,半世的壯誌淩雲都在這戲中展盡了,露盡了……
門扉突然就打開了,在眾將茫然回神之時,看著廂房中走出一個翩然明淨的“公子”,修美的玉項,略現蒼白的麵容,黑眸如夜,行動間,寬袖開合遮掩,異魅流盼,風采過人,踏出一步,眼光在眾將間轉了一圈,淡淡道了句:“各位隨我來。”不急不緩,朝旁邊一間空房行去。
眾將竟一致地跟隨其後,幾位統領級的軍官都有些驚疑,他們平日也都是叱吒疆場的人物,今日才方知,有些人是天生高貴,讓人莫名地折服。
等眾將走進房中,分布坐好,歸晚毫不客氣地走到上位,淡定自如地坐下。諸如趙欣,韓則鳴之類的將領麵現不滿,卻也沒有冒然吱聲。
就在房中流轉著驚異,好奇,猶豫等等情緒時,歸晚“啪——”地一聲,將兩塊令牌扔到房中間的空地上。眾將低頭,一金一白,一樓一林。
“我是樓相之妻,林將軍傷重,不宜起身,今後由他在營中運籌,我在帳前施令。”不等眾將發問,歸晚先聲奪人地開口,氣定神閑,頗有統帥之風。她與軍師商量了一夜,決定隱瞞住林將軍的死訊,而軍師因為官位低,林將軍一死,便失去了說話的資格,因此由她代為指揮,幕後由軍師定謀,而她,則負責穩住眾位將領。
故而今日施盡渾身解數,先柔後剛,采取攝人心魂的心理戰術,務必要收服上下軍心,共同抗敵,隻要挨到一月滿,相信京城必能有人來救,這希望雖然渺茫,也必要盡力一拚。
“什麽?”先跳起來的是督城守尉,他一臉的匪夷所思,“你一個女流之輩,代林將軍發令,說什麽笑話,你以為這是穿針引線這麽容易嗎?”
眾人齊聲哄笑,督城守尉站直了身子,站在房中,盛氣淩人。
冷冷地看著他,歸晚不怒不笑,直看地督城守尉遍體發毛,寒氣襲身,才悠悠開口:“江守尉,我的代令一職是由林將軍決定的,不是由你,這裏誰做主?難道你不懂上下尊卑的嗎?”
眾皆寒蟬,無人敢言,隻因那月射寒江般的冷和利像箭刺來,眼前人明明是眉如墨畫,清淡自怡,眉梢挑起,竟帶了張揚的凜利,壓住了一室的彪悍。
“樓夫人既然說是林將軍的命令,那就請林將軍出來說句話吧。”韓則鳴徐徐開口,一針見血地提出了疑惑。
果然如軍師所料,韓則鳴是最難纏的,幸而這問題也在預料之中,歸晚轉過臉,悠然問:“韓副統領,難道你認為我會假傳軍令,來這裏戲弄大家?”
這樣的反問極為尖銳,以她的超卓身份,即使有人心存疑竇,也不敢唐突開口。
“既然大家都明白了現在的形勢,那就不要浪費時間了,”就在眾將糊塗之時,歸晚趁熱打鐵,手指曲如勾,扣著桌麵,門外的士兵早已準備妥當,聽到指令,推門而入,一副軍事地形圖很快攤現在眾人眼前。
眾將也都是懂得輕重的人,拋下為難歸晚的念頭,紛紛把目光定在地圖之上,想起現下城外弩軍十幾萬的鐵騎,臉色一個比一個更沉重。
歸晚從主位上慢踱到屋中央,立於圖前,靜觀了一會,發現無人說話,清冷冷地道:“如果大家不反對,我現在就把林將軍的計劃說出來。”輕捋衣袖,一派瀟灑,發現眾將都默然首肯,她綻開一個極淡的笑,慢條斯理地開始講述。
這本是軍師的籌謀,她聽了一個晚上,也練習了近一個時辰,才有了現在這樣駕輕就熟的感覺。軍師的計劃中把首城分為四大重要部分,糧源不成問題,而城牆的根基結實,隻要稍加修補,也不是最大的症結,此次弩軍的“攻其不備”的確是收效良好,但是同樣,因為要“突襲”,沒有帶重型功城裝備,這一點,被軍師牢牢抓住。督城死守不出,以己長來抵彼短,確是高明至極。而其中小的細節,如分配物資人員等,軍師的安排也算是人盡其用,分工合理。整個計劃都可以算是麵麵俱到,縝密無隙。
眾將聚精會神地聽著,歸晚的聲音清潤淡泊,吐字之間帶著京城獨有的柔和感,兼且她口齒伶俐,條理分明,絲毫不含糊,聽著悅耳動人,竟無人打斷她的闡述。直到說完整個計劃,眾將都有一種恍然之感,好似撥開雲霧見青天,眼前突然出現了希望一般。
竊竊私語地討論著,幾位將領時不時點點頭,正在交頭接耳間,韓則鳴深皺著眉,沒有放鬆,朗聲開口問:“林將軍的計劃的確周到,但是弩軍這次的到來,顯然是蓄謀已久,軍心士氣都處於鼎盛時期,兩日後的攻城必是石破天驚,兩軍實力如此懸殊,如果給他們一擊得中,那這些計劃不就全白費了?”
擲地有聲的問話,又一次犀利地指出關鍵。眾將聽之有理,齊把目光射向歸晚,等待答複。
歸晚維持著一個似乎胸有成竹的淡淡笑容,心裏叫苦不迭,昨日她也曾提及同樣問題,軍師的計劃針對一個月的防禦攻勢,但如果在弩軍士氣大振的攻擊下,頭一波攻擊沒抵擋住,後果該是如何慘痛。軍師想了想,無奈地道“那就要聽天由命了”。
聽天由命……她怎麽把這四個字拋給眾人。
“諸位將軍有何好的禦敵之法?”從容地把問題仍回,歸晚繞回主位,斜睇著眾將的反應。
才有點起色的氣氛驟然又降到原點,寂靜之中,依稀可以聽見雪子隨風扣門,淅瀝淅瀝地沁人心田。
韓則鳴不再言語,將領中最為豪邁不羈的趙欣用力地搓著雙手,不知是寒冷,還是無措。把所有神色不一的表情映入瞳中,歸晚輕抿唇,在無邊的靜謐中整理思緒。
督城的兵力隻有兩萬餘,而弩軍卻多達十幾萬,實力懸殊的差距,令眾位沙場百戰的將領三緘其口,如果今日督城的首軍有十萬,眾將想必能想出許多實際的對敵之法,而如今,巧婦,也難為無米之炊。
雙手絞纏,歸晚怔怔地望著屋中的地圖出神,這斑駁的圖上滿是創痍,線條糾葛在一處,還盡是一些不明其意的符號……難道這就是邊疆?就是自己目前佇足的地方?林將軍誓死捍衛的東西……就在這麽一張微不足道的圖上?
無數沙場戰士以鮮血鑄就的,不是劍,不是刀,是這麽一張圖,甚至隻是圖上的一條線,咫尺和天涯,原來是這麽區分的。
“江守尉,現在督城中,還有多少弩民?”漫不經心地移開視線,歸晚隨口問道。
聽到提名,督城守尉倏地站起身,看到眾將投來詫異的眼光,才發現自己突兀的一個動作,已經把歸晚當成了將軍,老臉刷地一下漲得通紅,唯諾道:“弩族商團早在一個月前就已漸少,現下還留在督城的弩民人數大約在四百左右。”眾將紛紛搖頭,都扔給他一個“既然早就出現弩人減少的情況,怎麽不早匯報”的眼神,直把江守尉僵在原處。
時間似乎已經停止不前,屋內沒有火炭盆,寒氣陣陣,透窗望外,雪茫茫,萬木蕭蕭,歸晚沒來由地輕聲長歎,酥甜的吐氣聲裏蘊著不知凡幾的惆悵。
“派人把全城的弩民抓起來,不分老媼孩童。”
“什麽?”第一跳起大叫的是身長八尺,豹頭環眼的趙欣,他怒睜雙眼,“他們都是平民,抓他們為什麽?”
屋內頓時像炸開了鍋。本已臣服的眾將領都現出慍色。韓則鳴擺手示意眾人安靜,他嚴厲地盯著歸晚:“難道要用弩民來抵禦弩軍?這種做法也太卑鄙了。”他們是軍人,雙方交戰,連俘虜不能輕易斬殺,如今竟要抓捕身為平民的弩民來威脅弩軍,這樣的計謀簡直是侮辱了啟陵泱泱大國。
“弩軍的士氣大盛,銳不可擋,如果不避其鋒芒,必為其所傷,沒有比眼前利用弩民動搖他們軍心更好的辦法了。”平淡地論述一個事實。
屋內稍安靜了些,眾將露出深思的表情,權衡著其中的利害。韓則鳴凝著臉問:“這也是林將軍的命令?”
平靜無瀾的臉上閃過一絲幾不可察的傷痛,轉瞬而逝,歸晚手腕一抬,拿起桌上的筆,就著眼前的白紙奮筆疾書,轉眼填滿了一張紙,眾將皆好奇她的動作,無不張望。寫完之後,愣看著紙麵,迷茫,痛苦,掙紮……種種在她眸中流轉。猛地抓起紙,丟向屋中央:“這不是林將軍的命令,這是我的命令。”
罪己書——眾將領眼尖地瞄到紙麵之上赫然三個大字。
這不是林將軍的命令,是她的!以平民之命威脅敵軍,如此有孫陰德的事,出自餘歸晚之手。弩軍欲攻城,必先踏著同族之血,四百多人命,有老有幼,是草芥還是同胞,她倒想看看弩軍如何自處……
沙場對敵,真刀真槍,她不會,她沒有林將軍的所向披靡,沒有軍師的運籌千裏,她有的,是心理權謀的小伎倆。如今卻要把這運用到沙場之上。
這後世的罵名,汙名,全都由她來背……
她不知道後世丹青會如何描繪今日她這殘忍的決定,但今日,她勢在必行。
眾將愕然地看著那張墨猶未幹的紙輕飄如絮地慢慢落地,心頭說不出的沉重,望著歸晚現出疲憊的儀容,那些義正嚴辭的話語都哽在了喉中。一時間,他們竟然分不出善惡,也無法辨別,這樣的做法會有如何的是非,隻知道,那一雙幽如碧潭的眸,堅定如山,傲寒如梅。
不再多言語,眾將領命而去。
看著他們魚貫而出,歸晚暗籲一口長氣,慢慢起身,眼神空洞地一掃四周,壓抑住滿腔的鬱澀,她走出屋外。
軍師正站在門外,身上薄薄一層雪粉,似乎等了很長時間,神色複雜難測。
猜測他已聽到她的做法,她張口欲解釋,軍師卻轉過身,不甚在意地邁步離開,頭也不回地拋下那句“非常之時,當用非常之法。”
歸晚苦笑吟然,她滿腹說辭被這句話憋在了肚裏,無處施展。院外士兵的行動聲漸變漸響,她幾乎可以想象督城街頭會發生何等場景。
一眨眼,即到了弩軍最後通牒的前晚,夜月如鉤,水銀似的光芒瀉了一地,雪色無垠,格外動人。
心情緊張,無法入眠,歸晚走到院中,聽到牆外嘈雜的聲音,其中嚎啕哭聲,尤其刺耳,利芒似地紮進耳膜。過了不一會兒,突然聽到有人唱起歌來,先是微弱的,飄搖的,蔓延地極快,似有多人合著韻輕哼。這旋律是如此的熟悉,使歸晚正要回房的身形停下。細耳傾聽,這優柔的曲調,正是弩族的“索格塔”。
餘音縈繞,哀哀不絕……
就是這陣楚楚韻調,使弩軍整整三日不敢妄動,銳氣消減,這同樣也成了後代史家寫“紅顏亂”時,或詆毀,或批判的論調。
常有人這樣評論那個時期:督城之圍和京城中的“樓氏宴”是天載五年發生的最為重大的事件,而這兩個事件間接改變並引導著啟陵王朝的未來。當時的文者無法用文句記載這一切,默然感歎,樓相與其妻這樣的人物,也不知筆墨丹青如何描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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