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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 nancy_yj 2010-05-17 11:13:50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82263 bytes)
正文 皇城煙華 第十三章 玉碎(五) 字數:6211
她在乎嗎?
這個問題,在歸晚的心中,問過,笑過,歎過,卻不曾有過答案,在這一瞬,她有些後悔剛才脫口而出的話語,就像紗紙捅破了一般,心袒露,無處躲藏。
攬住歸晚的肩,看著她顧盼流溢出複雜的神色,樓澈爾雅一笑,抬手撫住她的頸,溫柔地觸及她如櫻的唇瓣,時淡時清的香擾著他的意誌,唇唇相觸的一刹那,如電流似的酥麻,又如甘醇似的誘人,著魔了,唇齒間的交纏,讓他醉倒在她柔潤芳澤中,深入其中,意猶未盡。
看著他接近,她眨了眨眼,居然沒有任何反應,迷失在他看似溫柔又霸道的需索裏,呼吸漸漸變的虛弱,淡薄的空氣都被他奪走了,輕閉眼,卻感到他喘息相聞的旖旎,同時伴著甜美的折磨,終於在她快要調控不了呼吸之時,他輕放開她,唇舌舔舐著她的紅唇,若離若即地在她唇鼻間廝磨,半著迷半享受著。
“……雖然不能聽你親口說一聲在乎,我也已經心滿意足了。”樓澈的聲音低沉了幾分,啞聲中帶著一絲的壓抑,情潮暗滾。
聞言,歸晚淺笑如熏風,主動偎上身,就在樓澈深眸一沉,唇接之時,她輕偏首,在他唇邊擦過,呼吸交濁著,帶著情誘的暗魅,偏又不讓他真正觸碰,笑靨盈盈,促道:“夫君還不答我?”
眸光流動,落在她橫波流媚,嬌嬈如花的秀容上,手中下大力,攫住她的身子,狠狠封住她的唇畔,帶著微熏的醉意,恣意地一番糾纏,他才略帶滿足地放開她,望著她的眉眼更顯專注,更顯深邃,幾乎要讓人沉淪在那一望無底的魅眸中。
調整了一陣急促的呼吸,他才又再次開口。
“……第一次見到姚螢是在太子府中,當時我剛中狀元……”第一次毫無保留地對著歸晚把過去坦誠的告之,內心竟然有種解脫之感,她是他的妻啊,本該與他分享一切的人,就在一遍敘述過去的同時,他突然有種衝動,想問她,結發之妻,可能攜手共老?
如夢……
如醉……
半生之事,一言概之,言淺意深,卿可懂我心?
……
“皇上是在你們去鴻福寺拜佛那日下的聖旨?”聽到這裏,歸晚忍不住打斷,訝聲相問,鄭鋶如此狡猾,趁他們離開之時,下聖旨召告天下,一句君無戲言,就改變多人的未來,猶記那日鴻福寺第一次相見的情形,難道那才是命運糾纏的開始?
心中莫名地多了一絲不安,歸晚深望進樓澈的眼中:“夫君,那一日,螢妃娘娘抽的是什麽簽?”
眉一挑,樓澈回想了一下,說道:“帝王燕。”
幾乎要驚呼出聲,歸晚抑住急跳的心,饒是如此,她的麵色也乍然一變,冷汗涔涔。
“歸晚?”感到懷中人的不安,樓澈心疼地抱緊她,緩撫她的背,“怎麽了?”
沒有答聲,歸晚伸臂環住樓澈的頸,親昵地和他貼緊,任由時間靜謐地流走,須臾之後,吟聲說道:“夫君,如果此刻開始,你幫助皇上推動中書院變革,勸退端王與南郡王,一點點慢慢放權,皇上即使忌你,三五年後,我們遷居羅陵,那裏離南郡甚近,有南郡王的照拂,但不屬南郡範圍,以皇上的驕傲,也不能毫無顧及地下手。以此類推,十年之後,一切都能平靜如初。夫君,你說呢?”
樓澈並不接話,手勢依然溫柔,空氣卻像沉寂了一般,不溫不冷。歸晚暗歎,話音一轉,悠淡道:“夫君可知,成婚近兩年多來,我最恨什麽?”
輕震於心,樓澈低頭,臉頰相貼,溫軟細膩的觸感傳來,耳鬢廝磨的親昵,又是另一中風情的迷醉:“是什麽?”
“我最恨你留給我的背影,”歸晚吟然一笑,“每次都是你先棄我而去……”
不給樓澈辯駁的機會:“所以,以後我不會再等你的背過身,在這之前,我會先棄你……”她笑,眉也笑,眼也笑,唇也笑,惟獨心,空白地沒有一點感覺。
樓澈眸芒利色掠過,驟然沉色看著她,幾欲勃然大怒,偏又不忍不舍,心中疑惑重重,不明白為何她今日之言始終繞著“放權”二字,尤其聽到“帝王燕”之後,似乎有迫著他選擇的意思。
他不能選,也不想選,這是他的路,在這官場上呼風喚雨,手握天下大勢,做天下第一臣。
權勢的珍貴,在沒有嚐試之前,是不知道其中的味道,但是嚐試之後,那睥睨天下的尊貴,那眾人低頭的驕傲,要放棄又何其艱難……
不能放……
“不行,”咬牙一字一句地吐出,“不能放,你也好,天下也好……”
都不能放。
微微地驚訝了一下,歸晚放鬆下來,仍然親密無間地依靠在樓澈的懷中,狀似打趣地道:“夫君,那一日,你可知我在鴻福寺抽中了什麽簽?”感到樓澈沒有一絲異色,暗感於他的平靜,伸手握上他的手,觸手有些涼意的濕。她似苦似甜地淡笑,這個男人啊,到底還是有些緊張的……是因為已經猜到了嗎?
是命運?還是攜手共老?
“是帝王燕啊,夫君。”
*
“皇上……”德宇畢恭畢敬的看向那個猶豫不決的身影,低聲叫喚道。
漫不經心地回頭瞥了一眼年紀尚輕的宦官,鄭鋶逸出一絲幾不可察的笑,一腳踏進景儀宮。宮中正有幾個宮女太監懶悠悠地打掃庭院,看到來人,訝意之下,忙跪地磕頭,不敢稍有懈怠。
看不到九五至尊的表情,但是各人心中都有疑惑,聽聞此刻最受寵愛的印妃娘娘正在分娩,皇上不在文檳宮等候,怎麽跑到了冷清許久的景儀宮,難道傳聞皇上對失蹤的螢妃餘情未了難道是真的?還是另一個傳說中,皇上在這宮中藏過一個絕色女子?這些在宮中流傳的謠言似真似假,眾人也隻敢暗暗察言觀色,悄悄揣測結果,以解宮中寂寥,此時此刻見到皇上,就不免宮人們心中之疑越滾越大。
鄭鋶隨意之極地一擺手:“全部下去。”看都不看伏地的宮人,他徑自向宮內走去,來到正殿的門口,抬起頭,望著牌匾上端麗秀氣的“隱月”二字,狀似沉吟,斂眉不語。
德宇始終以三米左右的距離跟隨著,看到鄭鋶的神情,暗自一凜,又開口道:“皇上,印妃娘娘那邊已經催過幾次了,說是娘娘生產不順……皇上,您要不要……”
壓根沒把德宇的話聽進耳裏似的,鄭鋶頭也不回地問:“你說這隱月殿是不是太空曠了些?”
“……是。”被他突如其來的一問,德宇呆愣之下,脫口一聲回答,馬上閉口,也望向那牌匾,心中暗濤翻滾,有所思的打量鄭鋶的背影,皇上此刻到底在想什麽呢?隱月?莫非是……
眉一皺,心想不宜讓皇上在此處多留,拿出了當前的大事來提,可鄭鋶還是不痛不癢的模樣,德宇無計可施,心急如焚。他曾見過皇上陰冷的一麵,深深心悸,在宮中摸爬滾打這麽多年,唯一的長處就是“觀人”,雖然並不十分明顯,但是他感覺到這至尊似乎對樓夫人有著別樣的情愫……心一狠,他正欲開口打斷鄭鋶的遐思,一陣淩亂而快速的奔跑聲闖進景儀宮來。
“皇上……印……印妃娘娘……產下龍子……”邊跑邊喊著這一振奮人心的好消息,小太監一路急奔至皇上和德宇的麵前,剛停下腳,他抬起頭,看著皇上溫文儒雅的含著淡笑,卻不見任何特別的歡愉,過耳的似乎隻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小太監咽咽口水,猶豫著要不要把這好消息再說一遍,拿眼瞅向正當紅的總管德宇,誰知他也心不在焉,思索著什麽。
“鄭櫟。”
德宇和小太監同時疑惑地對望一眼,不明所以。鄭鋶複又補充一句:“皇子名就取為‘櫟’。”
劇震,德宇望向皇上,“月”與“櫟”,希望不是他多心才好,為何在聽到這個名字之時,他心一跳,就聯想到曾經被軟禁在此的那個女子。
小太監馬上跪地,連稱皇上英明,吉瑞之兆,天佑我朝等等,鄭鋶始終掛著淡笑,不於置評,德宇靜靜站在一旁,百味沉雜,心緒幽幽。
說完了一大堆的讚美詞,總算也有些勞累的小太監突然站起身,收起了笑嘻嘻的嘴臉,沉靜地退居一旁,不吭聲了。鄭鋶這時才轉過頭來,視線在德宇和小太監之間轉了轉,道:“去將軍府,告訴林將軍,天佑啟陵,龍子降世,調北方邊防的兵士來京道喜,普天同慶。”
聞言,小太監馬上應聲,一溜煙地跑了,竟比來時更快了幾分。
看著他越跑越遠,德宇心中不祥之感愈重,為何剛才那命令聽到耳中,像是皇上有調動軍防的意向,越想越寒,心頭頓時沉重不少。
“這裏果然太冷清了,”自言自語似的,鄭鋶說道,回頭有意無意地瞥過德宇,“果然還是缺少一個女主人,你說是嗎?”
被他冷眸掠過,德宇忙低下頭,不敢答話,任由他徘徊在隱月殿外,還不時發出奇怪的疑問,卻又是自問自答居多。
*
“將軍,”文士站在月牙門旁,看著院中舞劍的男子,“剛才已經傳令下去了,不須多時,北麵的羽林軍就能抵達京城,再加上原本就負責京城警備的禁軍,皇上可再無後顧之憂。”
院內無人答話,隻有颯颯風響,清影四射,一條矯若遊龍的身影躍起,手中利劍橫劈側砍,寒芒如星,劃破明空,帶著千軍萬馬之勢,石破天驚,忽而手腕一轉,劍意宛綿,精妙無隙,時如倒掛之金鉤,又如鴻雁展翅之傲翔,劍隨意走,揮灑自如,剛柔並濟,劍芒熠熠。
驟然銀光微掠,破風之聲急起,風刮麵都是生疼,文士眼一眨,那劍芒竟然是衝著他的麵而來,心中大駭,還未及出聲,劍尖已抵喉。
“將軍?”森涼的劍尖離喉僅半寸不到,抬眼之際,對上林瑞恩比劍鋒更冷的犀眸,刹那有種掉落冰窟的感覺,文士一聲將軍叫出口,音調顫巍巍地發抖。
飛快地掃過文士的臉,林瑞恩麵無表情,手腕輕轉,劍芒略閃,文士隻覺得眼前一花,寒氣驟減,還沒看清其動作,劍已回鞘,高吊的心終於放下,暗鬆一口氣。
“什麽時候傳的令?”冷漠的語調,一字一句沒有溫度似的從林瑞恩嘴中吐出。
文士一怔,隨即記起是剛才匯報的事項,拿眼瞅著林瑞恩,似乎感到他很憤怒,那種壓抑著的激烈情緒借著劍氣蕩出來。
“是今天早上印妃產下龍子不久……”
“我問你什麽時候傳命給羽林軍的?”厲聲截斷他的話,林瑞恩顯出不耐煩和一點克製不住的惱怒。
文士不再接話,今早接到宮中的秘令,即刻傳令羽林軍,是他一手所為,難道將軍要追究的就是這個責任?嘴角扯動,勾起一個似笑非笑,他按耐不住一聲長歎。以前這樣的情況並非沒有出現過,代替不能傳令的將軍下達命令,事後並無不妥,而這似乎是將軍第一次把不滿這麽明顯得表現出來。
為什麽?腦中驀然飛過一張芙蓉麵,是因為她吧,那個如月清華的樓夫人。隻有這個原因才能解釋將軍的異常行為……現在京中的情勢極為明了,皇上之政與樓相,端王,南郡王聯合之勢,各執一派,朝中各級官員都表明了立場,兩方僵持不下,皇上借龍子降世的理由,調兵上京,無非想解目前之僵局,逼退樓相等人,而後一層的深意,又多多少少牽涉到那個女人……
真是禍水……從第一麵起,就給了他不祥感覺,看著這個從小被他教導的少年將軍,一點點開始產生情愫,感情天平傾斜,甚至影響到他理智的決定。文士在心中大喊一聲不行。林瑞恩是他精心培養的弟子,是他耗費了半輩子時光才教導出的棟梁之才,怎可如此毀在一個女人手中。他教育出的,應該是一個叱吒風雲的虎將,日後記錄於汗青史冊之中,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兒女情長,英雄氣短。
“將軍,皇命不可違,屬下也是遵命行事。”
冰冷的眸子看著他,林瑞恩握緊手中之劍,唇抿成線,瞳中寒色越來越沉,複雜優柔地轉了又轉,良久漸漸淡然,把鞘中之劍抽出,劍光刺眼,他複又合上,所有的表情都隱去,剩下隻有漠然:“既然如此,就尊命行事吧。”
“將軍,”叫住林瑞恩大步離開的身形,文士似已有薄怒,“將軍可知何為公,何為私?”
林瑞恩停下腳步,卻沒有回身,孤立於院中。
“將軍如果因為一點私情而放棄大義,必為後人所不恥,迷戀並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到頭來也是鏡花水月一場空而已。還望將軍及時懸崖勒馬。”
沒有回頭,林瑞恩眉緊鎖,從小就聽慣的教導,此刻入耳卻猶如針一般的紮人,鏡花水月四個字更是字字驚心,腳步不再停留,立刻邁步向前,文士在其身後,慨然之情溢於言表,隻有他知道,倆人之間亦師亦友的感情,在這無聲的回身之際,淡了……
*
深夜,相府。
月郎星稀,涼夜如水。
芙蓉帳內,春光無限,時有淺淺低喘,時有綿綿愛語,若悠若現,忽明忽暗,旖旎之色誘得月色也黯然三分,沉在黑暗間。
“歸晚……”灼熱的氣息混著話語含糊起來。
輕輕一個翻身,衣衫滑落,欺霜賽雪的肌膚在魅夜下透著玉澤般的光華,看入樓澈眼中,自是一番難以抵抗的誘惑,覆身而上,吻在其背上,手探入薄衫中,撫弄她穠纖有度的嬌軀。
“唔……”嚶嚀出聲,歸晚迷蒙地睜開緊闔的眼簾,醉色依然的眸中流露些無奈,伸出玉臂,拉住樓澈不甚安分的手,轉過身,靠在他胸前,低低道:“夫君……”
甜甜的語氣帶著撒嬌的成分,樓澈的心薰薰然,撫過她的發,看她半閉著眼,知道她累了,如此激情的夜,她噬人心魂的嫣魅讓他一再沉淪,直到此刻,也知道她不能再經雲雨,他吟笑一聲,把她摟入懷中,找了個最舒適的姿勢,伴她入眠。
他的妻子,這兩個月來,費盡心計,要淡化他的野心,總是若即若離地誘著他,讓他無暇他顧,隻能在相府中陪著她,以前總是嘲笑他人沉溺美色,今日始知“美人計”如此厲害,讓他心甘情願地深陷其中。
緊擁著歸晚,他莫名的滿足,撫慰了心中始終盤旋不去的不安。想起那日,從歸晚口中吐出的“帝王燕”,像根刺哽在他的心中。從幼時就不曾信過“世事由命”,但事關歸晚,他也患得患失起來。
帝王燕和瘋婦的預言,似乎隱隱昭示著什麽……
“命……”嘲諷似地低笑,看著歸晚沉睡的容顏,他俯首吻上她的唇,在不驚醒她的情況下,淺嚐既止,“不行的……你是我的妻,即使那是你的命,我也會毀了它的。”
暗夜,無人回答的寂空中隻有他邪魅的輕語。
“不信命,這世間沒有命……如果有,我也讓它變成沒有,歸晚,如有人奪你,我必毀之。”
就在夜色沉醉之時,毫無預警,門外響起一道蒼老的聲音:“相爺,端王,郡王等候在廳內,說有事相商。”刻意壓低了聲音,就怕吵惱房中人。
來了?唇勾起算計的笑,樓澈輕輕抽開手,小心翼翼地把懷中人摟起,溫柔地為她蓋上薄被,順手理了理她散落的發,起身下床,留戀不已地再三看看床上纖弱的嬌軀,穿上衣衫,他放輕腳步,輕聲打開門,緩步踱出門外。
老管家盡忠職守地等在房外,看到樓澈出來,忙上前,正想開口,卻被樓澈眸中銳色喝住,隻到兩人走遠至院中,樓澈才示意他開口。
“端王和南郡王剛才來的,我說相爺已經安歇了,他們非說有急事,所以……”
樓澈一個擺手止住他的後話,唇邊笑意更深,看來他們已經得到了消息,皇上忍不住要動手了……心中湧起絲絲戰栗的興奮感,他抬首望天。
月色獨好,星光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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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皇城煙華 第十四章 揚之水(一) 字數:6424
如扇的睫毛輕輕顫動一下,緩緩睜開,在黑暗中燦華幽然,歸晚支起身,取過床架上的衣物,慢條斯理地穿戴好,掀起帳簾,走下床來。“吱——”地一聲推開窗戶,月光傾灑,淡暈的光華透進房中,借著些微月色,她顧鏡梳妝,一手拿過絲帶,很隨意地梳了個男兒髻,以絲帶盤繞,稍一打理。推門而出。
秋意已濃,寒涼之感混著月光沁入心田,她順著花園小徑而行,遙遙注視前方議事廳的燈光,在黑夜中如此的突兀,微有惻然,半步不停地來到前院,才踏入,就看到八個侍衛守在院前,肅然而立,麵無表情。對方也同時看到了歸晚,站在最前的兩人有些錯愕,怔怔地不知如何是好。歸晚冷冷地掃視他們幾眼,眸如寒江,幾人本就是相府的侍衛,當下噤聲,任由歸晚一人走入相府重地。
議事廳雖然燈火通明,此刻偏是寂靜無聲,從廳中透出的光線照著曲徑通幽的院子,隱帶了幾分詭異。胡思亂想著,歸晚已經繞過小道,來到議事廳門前,揣著幾分琢磨不定的心思,她輕推門,想不到門竟應聲而開,露出一道縫,歸晚略驚,想不到進入秘談的重地竟如此簡單,複又轉念,想起這院中也不知藏了多少個侍衛,這關門之舉也倒顯得無聊,如此虛掩著門,還可以顯得光明正大,無不可告人之舉。
躡步走進廳中,外廳內空無一人,燈火亮煌煌地映入眼中,對於一路踏著黑暗而來歸晚來說,真有幾分刺眼。她四周一顧,慢步走到內廳的門前,直到貼近門一步之遙,才聽見隱隱的說話聲。溫潤清澤的聲音是樓澈,不羈狂傲之聲應該是端王,還有一道平穩低沉的聲音——難道是南郡王?
幾人調侃似地談著最近朝廷中的大事,有的是官員的調遷,有的是改製的動向,三人款款而談,倒似多年未見的好友,歸晚心中清楚,在一年之前,樓澈與端王還是政敵,此刻能同坐一堂談笑,一方麵是形勢所逼,另一方麵也有利益結合的意思。看來宦場中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這句話真是一點都沒錯了。
唇畔緩帶苦笑,忽聽得端王一陣朗笑,隔著門都能想象到他的狂態。耳邊隻字不漏地聽見他說道:“樓相,你那得意門生倒得了你幾分真傳啊,手段作風都不下於你。現在可是皇帝的一條忠狗了,不但狠咬了我一口,現在好象還想咬你這恩師啊。”
一年之前的那場楓山之變,管修文指正本可以脫罪的端王,還害他削爵抄家,當時心中就憋了一肚子的火,想不到縱橫官場多年,居然栽在一個稚氣未脫的小子手中。而那之後,管修文就被編入皇帝的近臣一派,兼且他心狠手辣,不念情麵,任何手段都能使,朝廷內人人避之,誰都不曾想到當初那個清澈如水的少年狀元居然會變得如此可怕。
官員時常拿他與樓澈相比,樓澈手段也算狠辣,但是喜歡以己之力折人;而管修文則不同,凡是擋於眼前之人,盡皆摧毀,不分敵友,有時甚至可說是卑鄙,朝中之人一時難以分辨這有師徒名分兩人的關係,皆是不敢在外多言,也就造就了管修文更加變本加厲的冷酷手腕。
“端王過謙了吧,要知道當初可是你大力提攜他,才會造成今日之局麵。”樓澈笑笑,反諷道。
歸晚站在門外,聽得心中一跳,聽口氣,樓澈與端王雖是同盟,但是互相之間你來我往,暗有譏諷之意,實在有些奇怪。但是她玲瓏剔透至極,腦中飛快思索,很快就想通了其中玄機。端王與樓澈之間最大的牽絆就是姚螢。所謂成也她,敗也她。此刻雖然兩人同站一條船上,但端王對於姚螢心之所屬必然暗自介懷,所以才不時地拈酸的和樓澈針鋒相對。
幸而今日有南郡王在場,不時出來橫插打趣,才圓了這個場,三人又開始謀議起朝廷大事,說到了今日皇上暗譴林瑞恩調兵南上進京,必有後謀,都收起了玩笑之心,正經以對,房中氣氛頓時沉悶緊張起來。
站在門側的歸晚都覺得時間過得非常緩慢,一個輕微的停頓都帶來窒息的壓迫感。聽到他們的議論,得知皇上有派兵的意向,心頭一陣惶然,皇上與樓澈一黨,到底要鬥到何日?樓澈始終放不下心中執念,皇上也不甘寂寞,兩人之爭,難道正要分出勝負來?
心中茫茫之感肆泛,歸晚怔在當場,想起與皇上的江山賭約,想起林府中的一番長談,想起這段時日來與樓澈的種種……一時竟癡了,她從不是感情外放之人,再多的深情也蘊藏在深處,雖有悲天憫人的心思,卻從不會付之行動,隻有爭權這件事,逐漸成為她的心病,林瑞恩講的天下安定的大道理,她懂,樓澈的身世處境,她也懂。當初未嫁之前那支“帝王燕”,後來的一切際遇,都在她心中埋下陰霾,談起皇權都感到有絲避諱……她有著雲淡風輕的灑脫,卻又眷戀著平凡動人的幸福,在情之一字中,她也難免會有盲目的情感,這一切糾纏在心中,真是一個“亂”字不足以道其萬一。
總想著用柔情磨去樓澈的勃勃野心,收效卻是甚微。眼看著朝廷黨爭愈見激烈,她的心高懸著放不下來,心中很明白,與皇權相爭,最後的結果必定悲慘,樓澈與南郡王,端王的結盟到底能堅持多久是個未知數,這樣下去,不是長久之計。到底能纏鬥多久,是一年?五年?十年?還是更長?
她非是為國,也非為民,就隻是心疼而已,怕樓澈這費盡心計,最終還是皎月映水,浮華一場,這樣的結局,又讓人怎能接受得了……夫君啊夫君,這一切……到底該如何收場?
心如潮,起伏不定,一個恍然,聽到房中三人已經開始商量著應對之策,議來議去,似乎有把南軍調入京的打算,為了不驚動皇上,還打算把軍隊化整為零,在京少量兵防調動本就平常,如果把南軍分散而行,一來可以避人耳目,二來也免去了打草驚蛇的風險。
聽他們成竹在胸,想出的計謀無一不是留有後招,攻守兼備,歸晚暗暗也有些佩服,忽聽到身後有一聲幾不可聞的異響,倏地一驚,回頭而視,隻見一個丫鬟托著一個盤,上麵放著三個火焰青花釉的盅,似乎是參湯類的補品。丫鬟似乎也沒想到此處有人,張大了嘴,吃驚地看著歸晚。
歸晚壓下心頭的慌張,把手指放在唇邊做比,這丫鬟也頗為機靈,閉嘴站在歸晚後側。此時內房中也是一陣沉默,似乎討論到了僵局,一片沉寂中含著刀槍劍影的煞氣。
“如此拖泥帶水,到底要到何時,還不如把南軍盡遷入京,本王就不信了,拿下京城,還怕他不就範……到時候,有名有份,取而……”
這話傳進耳中,猶如平地驚雷,歸晚沁出冷汗,不多想,伸手用力一推門,“嘎吱——”一聲,打斷了房中人大逆不道的言論,房中三人都是微震,滿含殺氣地轉頭看向門口,待看清門側人影,一驚,一疑,一詫然。
深秋露濃,寒意侵身,薄涼陣陣隨著議事廳門的開啟竄進房中,位高權重的在座三人不約而同看向外,歸晚已經接過丫鬟手中托盤,踏進廳來,淺笑吟吟,微風熏人,眸光一轉,仔細地打量了房中一圈。
和端王已有過熟麵之緣,而端王之左上首所坐之人,年近不惑,儀表堂堂,唇上細密的胡子,把他襯出一股成熟魅力,身材魁梧,眸如鷹利,穩健中透著英氣,即使不言不語也自有一種領袖氣勢。
“今夜可真熱鬧了,怎麽樓夫人還沒睡嗎?”端王笑睨著剛進門的歸晚。
把手中的補湯放依次放在南郡王,端王,樓澈側,歸晚回身,淡掃端王一眼:“王爺如此辛勞,歸晚稍盡心意,送些宵夜來。”
朗朗笑聲出自南郡王之口:“樓夫人真是賢淑……”這一句也不知是讚是諷,歸晚含笑行了個萬福的禮。
南郡王從進門便盯著她,但見她仙袂乍飄兮,靨笑春桃兮,像傳聞中一般,是萬裏挑一的絕世佳人,更難能可貴的,是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高貴自如感,注視了她一會,忽瞥到樓澈不悅之態,眉宇間微顯怒色。暗啞間,他又深看了歸晚一眼,果然樓澈的麵色更沉,南郡王忙把眼光移開,低頭喝了一口還有些燙口的參湯,內心偷偷暗笑,想不到樓澈居然會露出這麽明顯的情緒,其實他歲數和樓夫人相差一倍有餘,更何況家中已有愛妻。
樓澈隔桌牽住歸晚的手,感到有些涼意,半是責怪半是心憐地看向歸晚,歸晚撫之淡笑:“趁熱喝吧。”
本是一室的暗流湧動,陰謀奇詭,在嫋嫋熱湯的乍暖間,蛾眉顰笑兮的親切中消於無形。本是隱帶煞氣的端王也低下頭,喝了一口熱湯,眼睛在樓澈歸晚間來回打了個轉。
房中一片安靜,歸晚看三人都專心地品著參湯,朦朧煙氣中,又似各有心思,妙目顧盼,啟唇道:“趁著閑暇,我講個故事聊以一笑。”
樓澈微有訝意,南郡王和端王則有些興味,女子在席間的議論本是不合規範,除了少數地位特別崇高的尊貴女性,而這些女子在席間的話題更是謹慎。而此刻歸晚說話坦然,態度自然,是以三人都默然不語,等待後文。
“莊子一生窮愁潦倒,楚王仰慕他的才華,派使臣用重金邀請他做官,他回絕說‘我寧願在汙濁的泥水之中遊戲自樂,也不原為當權者所束縛,我終身不願為官,讓我的精神得到快樂。’莊子的好朋友惠施卻經不住富貴的誘惑,去魏國做了宰相,莊子要去看他,有人向惠施挑撥說:”莊子想來代你做相。‘惠施很恐慌就在國內搜查莊子搜了三天三夜。莊子知道了,對惠施說:“南方有一種鳥叫鳳凰,鳳凰從南海飛到北海不是梧桐樹不棲,不是竹子它不吃,不是甜美的泉水它不喝的,一支貓頭鷹找到一隻死老鼠,以為鳳凰來搶,對著飛過來的鳳凰大叫了一聲!”玉潤清澤的聲音婉婉道來,本是耳熟能詳的故事又有了另一番滋味。歸晚笑看三人,暗喻,處心積慮奪來的權勢,到底是金?是銀?是珍寶?也許在某些人眼中,隻不過是死老鼠而已……
聽罷,端王麵色稍沉,犀眸盯著歸晚,南郡王卻是一副沉思的模樣,房中人都聽出了歸晚的話中含義,一時沉吟,似觸動心懷,又似被道破心情。
“夫人當真灑脫,拿死老鼠和權位相提並論……”端王幹笑兩聲,沉聲道。
歸晚不置可否,南郡王卻笑著開口:“莊子之舉固然脫俗之致,夫人的故事更是深刻動人,本王受教了。”
見他態度誠懇,當真是思考之後才說的話,歸晚蹙起眉,想不到這南郡王比端王更是一個人物。她“撲哧”一聲綻出清麗的笑容:“不過是個故事,何必太認真。”
室內本有所冷寂的氣氛在這一笑之下消弭,端王和南郡王陪著笑,兩人心中具是一凜,隱約猜到歸晚聽到了他們的談話,偏偏她談笑自如,狀似無意,卻隱隱影響了氣氛。
各人心思兜轉,樓澈始終一言不發,握著歸晚的手,牢牢的不肯放鬆。歸晚站起身,環視一圈:“歸晚不打擾諸位了,失陪。”回頭深望了樓澈一眼,等他手鬆開,她恬淡微笑,蓮步乍移,向議事廳外走去。
才走出議事廳,寒涼襲麵而來,全然沒有剛才房中的溫暖,歸晚仰首看向獨掛空中的勾月,半晌沒有動作,聽到身後的腳步聲,她轉頭,樓澈已近在眼前。
手重新被他握住,衣袖遮住,月輝下,他的瞳眸竟比月色更清澈:“歸晚,不可以……”
“不可以?”
樓澈從她楚楚纖腰處環住她,無隙地緊抱住,抑不住的有些激動:“不可以先棄我,對你,我不會放手,你知道嗎?”剛才的故事,歸晚是對他說的,他豈會不知其中深意,想起她以前說的話,他竟有些心慌和煩躁。
歸晚偎在他懷中,牽住他的衣襟,輕聲道:“民間有句老話。”
“恩?”
“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哦?”
歸晚在他懷中淡淡的笑,在責任這一麵,她已經做到了規勸的作用,明知他不會再改變主意了,她也莫可奈何。在感情這一麵,她也隻能福禍相隨,不離不棄。從今以後,再也不趟這一波混水,天下該當如何就如何,剛才已經把自己能做的都做了,再也不必負擔任何不屬於自己的心理包袱了。
“歸晚……”
“恩?”
“……你看,月色很好……”
歸晚略有詫異地抬起頭,發現樓澈眉宇高揚,很高興的樣子,微微的,還有些害羞似的,忍不住,她笑出聲……
這權傾朝野,卻時露清澈的男人……是她的夫君呢……
*
半年之後。
相府熱鬧非凡,門口車水馬龍,摩肩擦踵,人流傳動,惹來周圍的民眾爭相觀看,一盆盆的花卉往府內般運著。此時正當春末夏初,紅英將盡,花園頗顯寂靜,隻有芍藥含苞欲放,此刻各地運送而來的花,隻有一個品種,即是芍藥。真是爍爍盛開,婷婷婀娜,花連花,葉連葉,有如冠,有如碗,有如繡球,一種花卉,伴著萬般花香。
歸晚走在園中,看著姹紫嫣紅的一片,暗歎著如此美景,真如仙境,眼光四瞟,忽見門外又搬進一盆豔到極至的花,仔細一看,竟是牡丹,她微愣,走上前,花匠停下手,尷尬地看著歸晚。
觀察再三,發現的確是一盆牡丹,歸晚沉吟不語。芍藥與牡丹並稱“花中二絕”。自古道:“牡丹為花王,芍藥為花相。”今年各地官員上貢芍藥,是對樓澈奉承之意,意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而此刻,居然有人送一盆花中之王牡丹,其意殊可疑,她問道:“這是誰送的?”
花匠早有些心慌,忙答:“門口,一輛馬車上的老爺送的。”他結結巴巴,唯唯諾諾,心有餘悸地半伏著身子,就怕犯了錯誤要遭處罰。
“送花的人在哪裏?”
花匠抬起頭,一臉的驚恐,指向大門外右側:“那輛馬車拐到旁邊的小道上了。”
“領路,我要去看看。”歸晚柔聲道,放眼四顧,看到玲瓏,如晴,如明三個丫頭在院中打點,井井有條,心定不少,衣袖輕折,隨著花匠向門口走去。
大門處已被人群堵地水泄不通,家將們看到夫人到來,特意打開右側偏門,讓兩人通過。花匠繞到右邊,人流稀少,喧嘩之聲也漸輕,歸晚凝眼細看小道,恍然發現這是第一次碰見弩族耶曆的地方,因為此處是京城中心,附近的府邸都是達官貴人的居所,所以特別僻靜。才踏進小道,就瞥見一輛黑色的馬車停在道邊,樸實無華,但是車前的駿馬蹄白如雪,高大巨碩,分明是難得一見的寶馬。
心中突然竄起一絲不安,歸晚停下腳步,站在路口,對著幾步前的花匠說道:“夠了,回去吧。”話音才落,她轉過身,驀然眼前一花,花匠竟然擋在麵前。
剛才還抖縮著身子,滿臉卑微的花匠,此刻麵色如常,透著幾分嚴峻,開口道:“夫人,請前去細看一下吧。”口氣僵硬,哪還有剛才期期艾艾的樣子。
暗怒於心,心中疑惑頓起,歸晚輕喝:“放肆。”相府的下人哪敢如此大膽,平日府中打點都交給了處事圓滑的玲瓏,除了貼身服侍之人,其他奴仆她都不甚了解,今日來人眾多,難道他是混進府中的?正想著,歸晚瞥向道口,發現黑影簇簇,道口似乎有人守著。自己果然掉以輕心了,隻想著追究送花之人的身份,對相府的下人又未堤防,看此情形,馬車上的人身份必是尊貴非常,情不自禁讓她聯想到一個人,可是那人應該在禦乾殿上,而非是相府後側的小巷……
“夫人,主人請你過去一敘,請夫人不要為難小人了。”花匠低頭,又是一副謙恭卑微的小人模樣。
目前的形勢不容她拒絕。相府門口人生嘈雜,高聲喊叫未必有用,如果馬車上之人真是她所猜的他,難免要平地生波,徒惹是非。如此權衡之下,歸晚撫撫鬢邊散發,重新轉而向馬車走去。
離馬車僅兩步之遙,動靜全無,歸晚心下猶豫,回頭一看,花匠竟也不在了,小巷中,隻留下她和馬車一輛。巷中不斷有風拂過,正逢五月,眼光明媚,空中縈繞著淡淡花香,偏是這雅致的寂靜中帶著一絲不可預測的變數,她思索再三,上前半步,伸手欲去掀簾。
手離簾隻有一寸之距,黑簾忽動,波皺而開,從內被人撩起,歸晚微訝地看向車內。
豁然明亮的車內,鄭鋶一身輕衣便服,墨色繡紋的儒士袍,玉冠束發,手執紙扇,一派文人雅士的打扮,嘴角略揚弧度,幽如深潭的瞳眸中若帶笑,先是凝望了歸晚片刻,才薄唇輕啟:“怎麽?夫人不認識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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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皇城煙華 第十四章 揚之水(二) 字數:3844
應證了之前的猜想,在眼光碰觸的一刹那,心中依然微有些訝異,轉念一想,此處是相府範圍,非是皇宮內院,就算是皇帝,也不能無所顧及,歸晚漾起恬淡的笑容,屈身行禮:“參見皇上——”
“不必多禮。”車中人搶先一步,手中紙扇遞出,架住歸晚半屈未彎的身子。
扇骨搭上手腕,一縷縷的清涼,歸晚縮回手,雅笑如菊,輕抬螓首,眸光斜睇著鄭鋶,撞上他隱晦莫測的深瞳,忙巧妙地移開視線。
“朕對夫人思之如潮,夫人卻對我避之大吉,真是讓朕魂與神傷啊!”鄭鋶慵懶地依著車壁,紙扇輕展,有兩下沒一下地扇著,平日對著大臣們的儒雅溫和全然不見,不羈之態盡現。
暗惱他半真半假,遊戲人間的態度,偏又對他陰晴不定的脾氣懼之三分,歸晚輕淡以對:“皇上說笑了。”
“說笑?”鄭鋶掀起薄唇,笑道,“這天下間,朕的君無戲言最值錢了,夫人居然不信?”
“不敢。”笑靨不改,歸晚站在馬車前三步之遙,任由鄭鋶二月春風剪刀般的柔中帶利,她始終以笑待之,不軟不硬,不偏不倚。
“是不敢?還是不想?”視線在她身上兜轉,留神她的每一個神態,靜靜瞧著光影在她身上流連,還有那在風中颯然輕靈的神采,一一納入眼中,再三回味,手腕半轉,扇指一處,示意她坐下:“站著豈不疲累?來,陪朕說會話。”
看鄭鋶扇點向車轅與馬車連接之處,堪堪可容一人,如果坐上去,就與皇上並肩了:“謝皇上,君臣之禮不可廢。”
“君臣之禮,”冷哼出聲,鄭鋶唇如半月,微笑的弧度中吐出冰冷的話語,“朕說過,不要用這種繁文縟節來束縛朕。”
話中已然含怒,但那深潭般的眸中卻隱含柔:“夫人,歲月如梭,兩年已快過去了。”故意提及這個敏感話題,滿意地看到歸晚笑容淡斂,可是當看到她蹙起眉心,他心頭倏地一悸,似有漣漪泛開,湧起既熟悉又陌生的情緒,這應該被稱之為……不舍?
歸晚飛快地在腦中盤算,想不到當日信口雌黃的兩年之期僅剩半年了……
“沒想到皇上還記得那玩笑話。”狀似無辜地吟然一笑,她打定主意要賴個一幹二淨,此事隻有天知,地知,皇上與自己知,沒有第三者佐證,她偏說是玩笑,他又能拿她如何?
“玩笑話?”驟然升高音調,鄭鋶凜銳之瞳掠過寒芒,連他自己都吃了一驚,在看到她急欲撇清關係的一瞬間,腦中某根理智的弦應聲而斷,胸口騰起怒火,麵色頃刻陰冷:“夫人把這當成玩笑話?”
最初他的確把這隨口的賭約當成聊以一笑的消遣,誰知就在他拋之腦後時,又在宮中遇見了她,看著她陪他獨坐冷風中自得其樂,明明暗恨在心,臉上卻擺著甜美的笑容,那表裏不一的功夫,讓他多麽的熟悉,似乎在鏡中看見了自己,驀然發現,她怡然自得,恣意自處,有著翱翔於蒼穹的飄揚,融於俗,又脫於俗。
這樣的鍾靈毓秀,他心生羨慕,又想得之。
感到他的怒隨著風紋波動而彌散開來,歸晚漫不經心地偏首相望,視線掃過他的扇,隨風揚起的墨色冠帶,暗忖著該如何麵對他的狂怒,忽瞅到他扯揚唇線,竟又噙起笑……這笑輕狂至極。
“歸晚……你以為賭約是你開,結局也由你決定嗎?”魅惑的聲音逸出輕抿的唇中,鄭鋶笑謔地鎖視著她,扇尖抵著車轅,“朕沒說停,這個賭就必須繼續。”
名字被他喚出口,歸晚倒吸一口涼氣,感到他是暴怒之極才會如此笑,在如此笑容的注視之下,身子都感到僵硬起來:“皇上九五之尊,怎會與我一介女流斤斤計較……”如果計較了,有損你天子之尊。
“拿這話激朕……你以為同一個辦法能在朕身上用兩遍?”
輕聳肩,歸晚現出莫可奈何的神態:“皇上真要這麽想,歸晚也莫可奈何,皇上以仁義治天下,凡事當要三思才好。”
聞言,鄭鋶微一怔,這才體會到這女子的可惡,笑裏藏刀,處處拿捏七寸之脅,偏見她此刻沒有任何偽飾地狡黠一笑,麗如絢陽,他心中怦然一動,頃刻間啞然。
捕捉到鄭鋶表情刹那的鬆動,歸晚微微詫異。也許今日占著上風是她而非皇上這個荒謬念頭驟然冒進腦海,隨即又被她一笑棄之。
此刻未占優勢,是因為他為她所惑嗎?以扇柄支顎,鄭鋶靜默半晌,怒氣漸斂,眸複清睿:“既是如此,那賭約之事就作罷。”
“是……”歸晚簡單地應了一聲。雖然這是心中所期望的結果,但是成功來得太快,幾乎沒有波折,讓她心生疑竇,還略有些不安。總覺得對方的目的遠不止此。
此刻小巷中靜地鴉雀無聲,沉寂的有些窒悶,一牆之隔的相府卻是人生嘈雜,唏噓,讚揚,喊叫,時傳入耳,一靜一動,截然相反,宛如兩個世界,就在鄭鋶沉默,歸晚惶然之時,一聲尖銳地近似突兀的高喊“河南巡撫,仙九重一盆”的聲音劃空傳來。
“河南巡撫?”嗤笑一聲,鄭鋶隨意至極地將腳擱在車轅之上,側首緩然道,“聽說今日相府小慶,如此盛況,朕可真算沒白來……”
聽似讚,實則諷,歸晚抬眸,見他笑如熏風,並無不快之色,一時難測其心意,淡然以對。
在巷中聽著一聲聲的傳報,鄭鋶挑起一抹笑:“朕到底是低估了樓相,不但牽製著六部公卿,還手握著地方官員……夫人,你來告訴朕,樓相於本朝,到底是利是弊?”
棘手難題被他話鋒一轉扔到自己的麵前,好個狡猾如狐的皇上。
“皇上問錯了。”
“問錯了?”一揚眉,鄭鋶半眯魅瞳,笑問,“如何問錯了?”
“首先,皇上問錯了對象,這話應該問三公九卿,該問朝中大員,不該問我這一介女流;其次,皇上乃九五之尊,自有天子氣概,用人不疑這點氣量豈會沒有?”
鄭鋶一瞬怔住,既而立刻揚聲大笑。
“好,好……”又拿話來僵他,眼前的女子看似柔弱,字字珠璣,句句尖銳,讓他恨得直咬牙,偏偏又蘊著一絲莫名的不舍,“好一張巧舌如簧,歸晚,你如此鋒芒逼人,不怕朕狠下心來毀了你嗎?你真當朕會無止境地縱容你?”
見他話音陰冷,怒顯於外,歸晚暗暗心驚,頷首道:“是皇上讓我回答問題,難道坦然直言也有錯?”受了委屈似的聲調,寸步不讓。今日占了地利之優,她就不信皇上能當場發難。
明知她所表現的委屈做假的成分居多,聽著她婉然悅耳的聲音,心中某處軟了,有怒也不能發,散了一半,剩下一半鬱在胸中,鄭鋶沉著俊顏,看著她對他永遠是帶著七分的虛假,越來越不喜歡這感覺,猶似霧中賞花,怎麽也看不真切。難道這份真切就如此難求?
“既然要坦然直言,那麽今天我們就暢所直言一番,”臉色緩和,鄭鋶用扇點點車轅,“不累嗎?還是過來陪朕坐坐吧。”最後一聲竟是柔意起。
本來無什知覺,被他一聲提醒,歸晚隻覺得雙腿已近麻木,可惜這車轅是萬不能坐的,而周圍根本沒有可以歇腳的地方,輕搖頭,一臉怡然:“不累,多謝皇上好意。”
“同一個問題,你拒絕朕兩次,難道朕的好意,你就如此不屑?”他的恩惠,天下人伏首相望,偏偏她,雖是笑顏相待,實則拒之千裏。
詫然地對上鄭鋶的眸,竟然看到受傷的神色,一閃而逝,她折蹙柳眉,轉移話題:“皇上想要暢所直言一番,歸晚站著答,才合規矩。”
冷哼一聲,鄭鋶不置可否,睨鎖著歸晚,停頓片刻,問:“你以為……今日在相府範圍,朕萬事不能張揚,所以處處受製?”
心中所想被一語道破,歸晚坦然淡笑,既不否認也不承認。
“整個京城都在朕的掌握下,相府今日的風光能持續多久?南郡王兩月之前已經回封地了,端王雖然平反,但是官降兩品,大不如前。難道你認為樓澈聯合這兩人,能贏?”
這半年中,先是北師上京,接著南軍北上,兩軍實力相當,不能在京城相持,最後隻能不了了之,然而經此僵局,皇上不得已為端王平冤,洗去“楓山之變”的嫌疑。從表麵看來,樓澈占了上風,先是讓北師無功而返,後是逼得皇上讓步。可是仔細一想,在這其中,樓澈政盟點滴便宜都沒占到。為了製衡皇上的軍事力量,調動了南郡的守備力量,北師所用由國庫負擔,而南軍所用,卻是南郡負擔,此消彼長,一郡之力怎能與一國抗衡?而端王明升暗降,大權旁落,有名無實。因此半年來看似表麵風光,其實凶險非常,一不小心,萬劫不複。
這一筆一帳,歸晚心中自是清楚,悠淡吟聲道:“皇上就有必勝的把握?就算勝了,也必要付出慘重代價,江山可是皇上你的,稍有損傷,最心疼的,還是你吧。”
“手上長了惡瘤,應該先行割除,總不能等糜爛全身,朕可不會因為舍不得一隻手,壞了整個身體。”
“可惜現在還沒生出惡瘤,就要砍去手,難道這就明智了嗎?”
與樓澈之爭,危害到朝堂,一戰之下,兩方都會有巨大的損失,這樣的結果,就是天子,也無法輕鬆領受吧。
“沒了這隻手,朕也會找另外的手代替,這天下間,難道會沒有人能代替樓澈?”諷刺歸晚的天真般,鄭鋶講地輕柔無比,隱透陰寒。
聞弦知雅意,歸晚立時想到曾經清如水的那個少年,被皇上重用,在朝堂上展露頭角,漸漸占有一席之位,雖然還不至於危害到樓澈,但是想起他入官場的前因後果,她還是難以舒懷。略一沉思,竟然忘記回答皇上的問。
直到鄭鋶定定地看著她,問:“沒人能代替樓澈?他給的一切,朕也能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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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皇城煙華 第十四章 揚之水(三) 字數:4150
“夫人……夫人!”老管家夾雜著焦慮的蒼老聲音隔牆飄來,倏遠倏近,歸晚聞之,卻若天籟,解了她眼前的窘境。巷角隱藏的侍衛紛紛現身,向著馬車靠近。
眼看侍衛圍了上來,歸晚暗忖,此刻正是脫身的良機,正要轉身,腳下微動,兩腿酸麻無比,舉步艱難,就在這稍一遲懈之間,鄭鋶悠閑的姿態驟斂,從車上縱身而下,婉若遊龍,搶步上前,猛地扣住她的手,大力擒住,歸晚猝不及防,被鄭鋶拉到身前,微詫地對上鄭鋶銳冽的眸芒。
“他可以,難道朕就不可以?”乍見她想要逃離的模樣,他為之氣結,顧不得時間與地點的不適宜,也不在乎貼身侍衛因為他的反常,都停下腳步,愣在當場,舉止無措,他隻是狠盯著她看,要從她臉上看出蛛絲馬跡似的,旁無他顧的專注,雖狂猶癡。
“不可以,因為你不是樓澈。”手腕被他攫住,炙烈的感覺從腕處蔓延而上,隱隱生疼,她忍著,口氣分毫不示弱,儀靜體閑,透著如許傲氣。
從她悠淡的明眸中映出自己狂佞的神態,鄭鋶越發感到心如火燒,與其聽到這種答案,還不如繼續看她虛與委蛇,就不會像此刻一般,放之不得,又不得不放,微眯的瞳中暗色幽深,淡然但是綿長的情意糾纏著痛苦,連他儒雅自如的笑都滲進些微苦色。
一手捏住她的下顎,看著風帶起幾絲發撫過她的唇,他輕悠地一歎,沉斂的雙眸更暗,低頭欲吻芳澤。
心失跳一拍,忙不迭臉外後仰,極欲避開他的索求,未被擒住的手抵在他的胸口,向外推,誰知他紋絲不動,躲避不過,已近在咫尺,熾熱的氣息在呼吸間變得濃濁。
“皇……皇公子。”旁邊不知何人出聲,橫插進小巷的空間,鄭鋶倏然清醒,唇略偏,在歸晚的頰邊,輕吻而過。再俯首相望,看她麵有痛色,手鬆開鉗製。
獲得自由,歸晚急退後一大步,侍衛們已經在馬車邊圍成圈,當首的一個幾分焦急地看著鄭鋶,張著口又不知如何說。相府門口的喧鬧聲輕了,久未聽見報花名,圍觀的人群已經開始散去,不一會兒就會有人路過小巷,如此情景,該當如何?
意識到不能久留,鄭鋶邪佞之態收起,鬱色暗藏於深瞳中,看向歸晚,薄唇成線,微微勾起成弧,精芒掠眸,隱含殘冷。
“看來朕對你的縱容……已經出乎朕的意料了,”鄭鋶自嘲似地笑語,“但是這其中的代價,你可不一定承受得住,歸晚……”最後柔聲輕呢,魔咒般地出口,他揮袖折返,頭也不回地向車而行,上了馬車,黑色簾子一撩一落,擋住了所有車外的視線。
巷子的另一邊,早已牽出了好幾匹馬,侍衛們動作迅速地上馬,馬車夫揚鞭,馬車轉了個方向,軲轆的車輪聲伴著陣陣馬蹄,漸行漸遠。
歸晚背過身,向著巷口走去,手腕依然有些痛楚,拉起衣袖,露出一截皓腕,上麵清晰的如爪紅印,邊緣處甚至泛紫,輕柔地撫了撫,她鬆了口氣,皇上的脾氣本已是難測之極,今日更見張狂,乍怒乍鬱,起起伏伏……
“夫人……”快步而來,老管家麵露喜色,“夫人,你可到哪裏去了?這半天不見你,我還當……呸,呸,你看我這老嘴,盡說些不中聽的。”絮絮叨叨地念著,他走近一看,發現歸晚的麵色有些蒼白,暗驚。
“夫人?這是怎麽了?你遇到什麽事了?”
“沒事,裏頭鬧了點,我出來散散心。”轉眄一笑掩飾而過。
點頭相和,老管家將疑問堵在心間,夫人是相爺的掌中寶,下人隻有盡心伺候,不敢多加幹涉。
“相爺呢?”隨著管家回到院中,眼見周圍都是相府下人在忙碌,人襯花,花映人,處處繁花似錦,其中偏不見相府主人。
“相爺在書房和來訪的官員議論正事。”從旁一招手,讓下人端來椅子,放在花院的蔭蔽處,讓歸晚依坐,一邊可以小憩一番,同時還可以賞花為樂。
“書房裏都是些什麽人?”漫不經心地問道,歸晚靠著椅子,一手支頰,將院中美景收進眸中。
“是京中幾部的大人,還有幾個,下相,河南,覃州的巡撫,還有……”恭敬地把知道的都說了出來,卻在最後顯得有些吞吐。
“還有?”歸晚揚眉。
重重點了幾下頭,老管家神態無奈,解釋道:“今天還來了個怪人,送花不止,還自稱有經國濟世之才,相爺還召見了他,居然還讓他到書房議事……”也許是從未遇到這種事,老管家的話音裏還透著好奇不已。
輕恩了一聲,歸晚不置可否,默默地在院中等待著,這一等,直等到日落山頭,華燈初上。也許是耐不住沉悶,書房門終於打開。魚貫而出幾個錦衣玉帶,或老或少的官員,都是一臉肅然正色,走出房門之時,還在互相交頭接耳地議論著什麽,幾人瞥到院中有人,探眼而望,見到簇花而坐的歸晚,無不露出驚豔之色,隨即想起什麽似的,臉色都是微微一變,轉過頭去,低頭而行,往院外而去。
跟在最後的,居然是一個布衣男子,這本沒有不妥,但是跟在一群華服官員之後,卻顯得有些奇特。歸晚立時明白他就是老管家說的怪人,隻見他向自己看來,沒有任何表情,猶如未見一般,也跟隨其他人的步伐,離院而去。
等官員們都走淨了,歸晚站起身,向書房踱來,還未上台階,書房門一開一合,樓澈走了出來。
“歸晚?”挾著滿園芍藥的馨香,樓澈笑看著她。
踏上台階,歸晚恬然含笑:“夫君可算是忙完了……”似歎。
“等久了?”執起她的手,慢慢向花廳走去,“用膳不必等我,小心身體,別把自己餓著了。”
輕偎著他,心頭踏實,歸晚笑而不答。
花廳已是燈火熠熠,玲瓏站在桌旁,看見兩人來到,忙吩咐下人開飯。一桌子熱氣騰騰的佳肴,隻聞香,也勾起了幾分食欲。
杯盤交錯,看見樓澈兩杯酒下肚,歸晚暗訝,放下玉箸,問道:“夫君今日心情這麽好,是碰到什麽喜事了?”
“一個人,”看著醇色在酒杯中晃悠,樓澈說道,“今日得了一個對我大有助益的人。”
是指那個布衣的青年?居然能得到樓澈這麽大賞識:“哦?依夫君的說法,比管修文更有才學?”
聽到這個名字,樓澈酒杯觸桌,厭色淡浮。當初在府中就覺得與他有無法消弭的鴻溝,如今果然應證了想法,此子手段狠辣,做事果斷,儼然又是朝中後起之秀,此刻雖然氣候不足,假以時日,必成大患。而對於他,最讓樓澈厭煩的,並非是他日漸雄厚的實力,而是他的眼神,澈如水,又帶著癡態。
那癡迷之狀似乎專為歸晚……心頭一陣煩躁,見歸晚自然脫口這個名字,顯見是坦然,樓澈釋然,答道:“此人的才華不是狀元之才,和管修文截然不同。”
輕撇嘴,歸晚笑出聲:“莫非他是將才?”看那布衣青年的樣子,不像將才,相比林瑞恩,感覺上差了什麽……
“他雖然武功高強,但沒有領兵做戰的才能,”見歸晚嗔然的嬌態,樓澈輕怔,誰都無法想象,即使成婚已經三年有餘,每見她如此宛自天成的笑,他都為之怦然心動,似乎有此已經萬般滿足了,“他的才能在於能取代朝中任何人。”
見歸晚聞言眉輕折,樓澈解釋:“得他一人,等於得一家族。你可聽說過南方的舒氏?”
在三娘的薄子上似乎見過記錄,隱約還記得三娘曾評說此家族世出武林,但是經營有道,家底豐厚。歸晚瞅瞅樓澈:“舒氏又如何?”
“這個家族人才輩出,行事縝密,不出幾年,就在南方展露頭角,前景可觀。”
得一人,得其家族原來是這個意思,最後一口羹入喉,歸晚抬起頭,看著樓澈,本欲把今日之事告訴他,眼前看來,不是時機,心中歎息一聲,罷了,罷了。這朝中矛盾本已激烈,何苦再添上一筆,他與皇上真要嫌隙更深,這平靜的日子隻怕也過到頭了……
隱見憂色懸於她眉間,樓澈柔聲問:“身子不舒服?”
搖搖頭,歸晚綻開笑:“在花園坐久了,這花香熏得我直泛困。”
仔細看她倦色已現,樓澈心疼不已,站起身,牽起她的手:“既然累了就別硬撐,快回房休息。”伸手撫過她的發,在發稍輕頓,在她站起之時,輕樓纖腰。
雖然知道歸晚並不孱弱,卻總是不自覺地想將她納入羽翼之下。
如今時局不穩,隻有這一座相府,似亂濤中的方舟,任憑外界如何的明爭暗鬥,這裏永遠鳥語花香。
他的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換來的,不過是一隅的安逸,晨曦初現,看歸晚對鏡梳妝,院內院外,看歸晚笑語流連……
一生醉於權術,隻有他知道,權勢得之不易,去之卻在頃刻之間。
“夫君在想什麽?”繞著廊道,已經走到了房門口,歸晚偏首看著樓澈。
樓澈輕撫她的臉頰,呢喃道:“胭脂點玉。”推門而進,點起蠟燭,室內瞬時明亮,綿緞羅紗的帳幔,流蘇飄搖的琉璃宮燈,紅木雕製的梳妝台。
解下頭上飾物,任由黑發鋪瀉,歸晚煙波流轉:“看來夫君對芍藥真是情有獨鍾。”這胭脂點玉是芍藥名品,今日送到府中不少。
她這一笑真如撥雲見月,說不盡的風流雅致,樓澈啞然,默然地看著她洗盡鉛華,長發飄飄,隨意自如之至。
抱起她,放在床上,為她蓋好綢被,看著她閉上眼簾,直到呼吸平穩,現出酣甜熟睡之態,他才定下心,落一吻在她頰邊,淺言低笑:“這胭脂點玉哪裏說的是芍藥。”戀戀不舍地再三望之。這才又起身,走出房外。
在房中感覺隻有半刻時光,出門之時才發現,月上柳梢頭。
老管家和樓盛站在院口,等樓澈走出內院,兩人都是恭敬地低下頭。
“聽說今日有人送過一盆牡丹?”沉聲問道,樓澈淡笑裏含著肅殺。
“是,”管家跟在他身後,向議事廳走著,“聽說是過路馬車上的老爺送的。”
“今天夫人見過誰?”歸晚有些心不在焉,他雖不動聲色,卻暗記在心。
“這個……”額上現出汗光,老管家支吾以答,“夫人離開過一會,也許隻是到門口去賞花……”
冷哼一聲打斷他的話,樓澈轉頭向左:“樓盛!”
樓盛默不作聲的上前兩步,緊跟在後。
“調查得如何?”
“幸不辱命。”鏗鏘有力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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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皇城煙華 第十四章 揚之水(四) 字數:5727
書房靜謐地落針可聞,樓澈坐在桌前良久,倏地逸出一聲低長的歎息:“這麽說,始終沒有動靜?”
“是,林將軍駐紮邊關,近一個月來,隻有小部分兵防調動,屬正常範疇。”樓盛站直身軀,一絲不苟地回答著,半邊臉上可怖的傷疤隱藏在陰影中。
“駐守邊疆?難道即將有戰事?”樓澈有絲疑惑,“弩王兩月之前過世,弩族此刻正是內爭紛亂,林瑞恩根本沒有必要親自坐鎮邊關……”
“是的,根據調查,弩族的確沒有任何開戰的跡象。”
半開的窗飄進陣陣淡雅的花香,似果甜味,樓澈半眯著眼,狀作沉思,勾起笑:“這兩個月,你都在邊關,照你所見,林瑞恩此人如何?”
驚異於這個問題,樓盛抬起臉,沒有像前兩個問題一般立刻作答,此時有了些遲疑,猶豫再三,開口道:“是條漢子。”與士兵同作同息,不驕不躁,舉止有度,指揮若定,的確具備了名將風範。
知道他這句“漢子”裏包含了許多意味,樓澈微微一笑,如夜沉眸掃過他:“林家世代忠良,最得皇上信任,這個時候,沒有戰事的預兆,他卻守在邊關,這可真有意思了……”
好個鄭鋶,這回是攻心為上嗎?
以不變應萬變?
一直以來,他都防範著林瑞恩的一舉一動,鄭鋶所依憑的,除了京中的部分近臣,就是這軍中砥柱,這回,沒有把林瑞恩調回京,是因為另有所圖,還是惑人耳目?
“相爺。”樓盛低喚一聲,看著樓澈漫不經心地掀起眼簾,“剛才,我看見那舒豫天徘徊在相府之外。”
“舒豫天?”輕呢一聲,這才記起這個名字就是南方舒氏的當家人,樓澈折起眉,半晌之後,說道,“派人繼續監視林瑞恩的一舉一動,還有,調查一下南方舒氏家族的情況。”
樓盛簡單的答了一聲是,垂首恭立的姿勢不變。
室內寂靜如初,略帶著窒悶,花香四溢,又蘊著甘醇的味道。
樓澈慵懶地靠著椅背,眼輕闔,似已睡著了,樓盛卻紋絲不動,默然地等待著。
“樓盛。”
“在。”
“讓管家挑幾名美女,再選些珍寶,送給舒豫天。”睜開眼,樓澈一手支頰,現出一種高位者的清貴之態。
樓盛怔然不接口,雖然送財送美是籠絡人的好辦法,但是相爺卻甚少用,這次為何會如此吩咐。剛才還命令調查舒氏的背景……對於舒氏,到底是信還是不信?
“相爺,如果他不收呢?”
“不收,那就說明他另有所圖。”如果不收,就證明一點,舒氏所要的,遠比金錢地位更多。
“舒氏本就富庶,不收,也許是因為不在乎……”知道相爺目前需要用人,樓盛開口為舒氏開脫道。
樓澈聞言低笑,笑意卻未傳進眼底:“貪財者不嫌錢多,好色者不嫌美多……如果他真的不收,那就說明他的野心不止於此了。這種人,必成後患。”
重重地點了下頭,告退一聲,樓盛退出書房。
慢慢站起身,樓澈踱到窗前,暗色中,借著微薄的月光,看見滿院的芍藥花惹人愛憐地在風中搖曳,姿態嫋娜。
“牡丹……”輕歎一聲,幾不可聞,他深鎖眉。
全天下隻有一個人敢在今日送來花中之王……好一招攻心為上,既想動搖他的信心,又想借花警告他,芍藥再珍貴,也在牡丹之下。
沒有動用林瑞恩,難道皇上另有所憑?是京城提督司?還是羽翼漸豐滿的管修文?
長期生存於鬥爭之中,樓澈早已習慣了陰謀的氣息,隻是這一次,沒有任何預兆,他卻感到了危險的氣息……
必須步步為營,才能守住一切。
弈子,弈天下。
***
急步走進內院,芍藥花的果香撲鼻而致,沁心而舒爽,樓盛緩下腳步,內院庭中忽傳來一陣悅耳的笑聲,他凝神相望,內院花圃旁,樓相,夫人執子下棋,如晴如明等丫鬟伺候著,連老管家都站於一旁,聚精會神地觀看著。
默然停步,樓盛立在稍遠處,緊緊握著手中小冊子,一時不知進退。
夏意漸致,染了滿城的翠綠,如往年一般,東南風一起,為京城帶來了勃勃生機,而今年,這昂揚的翠色中,卻多少摻合了其他斑斕色彩,真可謂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朝廷之勢如箭在弦上,越繃越緊。黨政之爭眼看是避無可避,在京官員的陣營也壁壘分明,似乎這是一場豪賭,兩黨選一,勝者,繼續官場得意,敗者,一無所有。
樓府顯然是浪尖針鋒,首當其衝,可當此暗潮湧動,明爭暗鬥之時,這內院卻是花香淡逸,花繁似錦。
這時時飄過的笑聲,是掩在朝廷爭鬥後的平靜,還是虛幻一場的榮華?
“樓盛,何必站得這麽遠?”正下著棋,樓澈側首看見站在院中的人影,召喚道。
樓盛點點頭,走上前,站在棋盤左邊,把手中小冊子掩在身後,隻有在這裏才能看見相爺誠摯的朗朗笑語,何必唐突打擾。
樓澈執白,歸晚執黑,在棋盤上殺地不亦樂乎,其實歸晚棋藝與樓澈相差甚遠,但憑一個巧字與樓澈多番糾纏,樓澈也留手三分,兩人就樂於棋,而非樂於贏。
白起黑落,轉眼一番又分勝負,如晴如明掩嘴而笑,歸晚厥起嘴角,十指張開,在棋盤上一抹,囔囔道:“又輸了,不玩了。”棋盤上黑白兩子混在一起,麵目全非。
老管家都忍不住揚起笑意,樓澈無奈隻能笑著搖頭,隻能在這片刻之際,窺得歸晚任性撒嬌之態,他怎忍拂逆,一笑作罷,何論輸贏。
歸晚抬首注意到樓盛站於一旁,雖然帶著淡笑,但是手放身後,有些緊繃,心知他必有要事匯報,斂起濃濃笑意,站起身,嘴中說著下棋費神,帶著兩個丫鬟遠遠離去。
雅稚的嫋嫋笑語隨之淡消。
“相爺,”樓盛把手中小冊子拿到身前,遞在棋盤前,“這是南方舒家和近幾日京城情況的調查。”
左手上捏著一顆黑子,很隨意地丟在棋盤上,落得一聲清響,樓澈接過小冊子,潦潦翻了幾頁,驀然停手,視線膠著在冊上。
“送去的東西怎麽樣了?”
樓盛眼光也落在冊上樓澈注目的那一頁,隻是一張很普通的介紹舒氏家族結構的報告,微有些訝意,口中答著:“已經送過去了,舒豫天全收了,而且神情很愉悅。”
仔仔細細地把同一頁看了個遍,樓澈合起冊子:“這舒氏還真是個難題。”
“相爺不是說,如果收了這些,就可以起用舒氏嗎?”樓盛把心中疑惑說出。
“你說他收了美女和珍寶很愉悅的表情,”樓澈撥動著棋盤旁散落的棋子,似在考慮著什麽,忽而一笑,“在你眼中,認為夫人美不美?”
怔懵在當場,不但樓盛張大了嘴,連管家都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瞠目結舌了一會,樓盛回過神,看相爺似在等答案,他認真思考起來,在他心中,這世間自是沒有任何女人比染衣更好,更美了。但是他也非是蠢人,自是知道夫人之美,世間難尋,如此直接回答,會不會過於唐突?生性不會在樓澈麵前說謊,他直言而論:“夫人秀美絕倫。”
“聽管家說,舒豫天出書房之時,看到歸晚,視若無睹,這樣一個人,連歸晚之美都難以撼動半分,怎麽會為送去那些美人所惑,那愉悅之態隻怕也是裝的……此人心計比你我所想的更要深。”
宦場沉浮多年,他早已洞察世間百態,未及弱冠時中狀元,後為太子獻策,再經曆太後獨政,這些,可並不是靠運氣。
“依相爺的意思,舒氏棄之不用?”
“如此人才怎能不用,”樓澈站起身,掃一眼碧翠搖曳的花園,“能用則用,舒氏一族各類人才輩出,與其給別人用,不如收為己用,但是對其必須防備三分。”當務之急,要先把權勢穩固,他和鄭鋶的權利之爭,京中官員的立場到這地步已經很難更改,這種時候多一個助力,無疑是多了一分把握,至於這助力有朝一日是否會成為威脅,還是等到與鄭鋶之爭後再作考慮。
樓盛心悅誠服地低下頭:“是,我這就安排舒氏的工作。”
此後一月,舒氏為相府所用,果然如樓澈所料,用舒氏一族裨益良多,在京中活動,拉攏官員,傳遞信息等等,行事周密,處事小心。無論在人,財,物上,舒氏的資本都非常雄厚,起到了事半功倍之效。
京中的局勢依然是僵持不下。皇上提出的“中書院”變革沒有絲毫進展。而以六部為基礎的樓相一黨也積極活動著,除了加大在京官員中的影響。樓澈還同以南的地方官員建立聯係,鞏固手中權勢。
朝上太平盛世,朝下明爭暗鬥。
盛夏來臨,七月酷暑,六部之一的吏部尚書突然暴斃。死訊傳出未到三日,原來的吏部侍郎接替尚書之職,鄭鋶同時宣布管修文為吏部侍郎。原吏部侍郎是個生性懦弱之人,本就對黨政之爭搖擺不定,此刻麵臨如此嚴峻形勢,對吏部之事,不敢多言,以養病之由暫避鋒芒,而管修文這個新任的侍郎接掌了吏部的實權。
七月中旬,相府。
夏日炎炎,人乏蟬鳴,田田荷葉,碧波紅蓮,偶過微風,輕起漣漪,蜻蜓嬉戲,點紅依翠,動靜相宜。
“好一招奇兵突起……”看著院內美景如斯,樓澈感歎出聲,“如此張冠李戴,掌握吏部,皇上也算是用心良苦了。”
“相爺,吏部尚書之死時機太過巧合,其中會不會……”樓盛低聲說道,伸手抹去頰邊的汗。書房地處幽靜之所,可這酷暑炎炎,熱氣不斷從外透進來,窒悶地讓人頭腦發昏。
“那又如何,結果已經這樣,即使現在查出他死因,也於事無補了。”溫澤的口氣中藏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沒發現的怒氣,樓澈拿過桌上的茶一飲而盡,折扇輕搖,看著窗外碧空蓮池。
對鄭鋶這招不得不讚一聲,如此手段,不擔出乎眾人意料,還有驚人之效。
樓盛默然靜立,書房一時無人作響。
“相爺,”老管家站在書房門外,謹而慎之地報告,“舒豫天求見。”
“哦?”提起一絲興趣,樓澈坐正身軀,“有請。”這個時候前來,想必是有計策要獻,他到想看看,舒氏到底有什麽樣特殊的能耐。
管家應了聲後,門外片刻杳無聲響,過了一會兒,半掩的門被徐徐推開,一個布衣青年走進房中,五官生得極清秀,可拚在一起,隻能用普通兩字形容,最具特色是生就了一雙丹鳳眼,顧盼間現出優雅。一進門,恭身行了個禮:“叩見相爺。”
“何必多禮,請坐。”樓澈淡淡一笑,親切地招手,示意他在賓客之位坐下。
跟隨在外的老管家命丫鬟把茶奉上,樓澈與他寒暄幾句,舒豫天不卑不亢,應對得體,說話謹慎圓滑。
“相爺是為吏部之事而煩惱嗎?”房中隻留下三人,舒豫天瞥了瞥門外,思之再三,才開口。
開門見山,也省去了猜測心思,樓澈坦言:“不錯。”
“相爺本來掌控六部,捏著朝中命脈,即使與皇上不合,皇上顧及太深,不敢奈何,這是相爺至今為止的優勢,而吏部尚書一死,形勢大變。現在的尚書在其位而不管其事,真正握權的是管大人,管大人雖名義上為相爺的門生,但是心卻偏向皇上,”頓了一頓,探看樓澈的臉色,似乎並沒有惱怒之色,舒豫天安下心,滔滔不絕的分析,“六部因此而不能連成一線,相爺的權也出現了裂縫。吏部對別人來說,或許一般,但對相爺來說,卻是重要之極,不是嗎?”
沉瞳中精芒掠過,樓澈勾起唇角,笑看著舒豫天:“你看得倒很透徹。”
“相爺過獎了,我舒氏一族為相爺效命,當然把相爺的仕途看得比什麽都重了。”舒豫天正襟危坐,神態認真,“六部之中,吏部決定著官員升遷調動,一時還難以看出其重要作用,但是時間一長,必對相爺造成影響。當今皇上這一招,可謂是釜底抽薪,厲害得很。”
果然是個人才,把情勢分析地滴水不漏,樓澈自如地輕搖扇,淡然道:“有什麽好法子,你不妨直言。”
顯然對樓澈如此直接的態度有些詫異,舒豫天微征,隨即一笑:“相爺,既然皇上打亂我們的陣營,我們完全可以仿效。”
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確是個好辦法。樓澈沉吟不語,將腦中人選一一思索,想不出有什麽人可以派到皇上身邊,還能擾亂對方。皇宮禁院已是完全在鄭鋶掌握之中了,無處下手,而官員一方,也難以控製和拉攏……
“皇上為人深沉,難以估測,這方麵很難下手。”輕擺手,將這一計謀輕言否定,樓澈眼眨也不眨得盯著他。
“其他人這個計謀實施不了,但是對相爺來說,卻並非不能為之。”舒豫天說地氣定神閑,似成竹在胸,“請相爺先聽我說兩個典故可好。”
“洗耳恭聽。”
“第一個,是勾踐臥薪嚐膽,以美人獻吳王夫差而複國的故事;第二個,是秦時呂不韋,以歌姬嫁秦王異人,權霸朝綱的故事。”
這兩個故事早已爛熟於耳,即是剛入學的幼童也能略知一二,樓澈皺起眉,笑中帶冷,自利眸中迸射而出:“美人計對當今皇上沒有用。”螢妃之事做鑒,鄭鋶根本就是善於演戲,而非是會醉於美色之人。
“相爺也許不知,我在宮中打聽過,皇上將景儀宮的主殿命名為隱月殿,而曾有女子住在殿中近半年之久,皇上對其的態度可謂是特殊之致,”舒豫天倏然從座位上站起,伏身跪倒在地,“這個人,就是相爺的夫人。”
房內因這句話驟然寂靜,窗外依然聽聞蟬鳴,一聲聲,刺入心間似的,本還躁熱無比的空氣,在竄入書房時卻帶了冷意,樓盛看著地上跪著的人,臉色忽白忽紅,汗水從臉龐上滑落及地,帶著詭異無比的沉默。略一偏首,看向樓澈,麵色森寒,手指緊握扇柄,關節已然泛白。
“你,想,死,嗎?”樓澈咬牙一字一句吐出,手中無意識地用力,克製著滔天怒火。
“相爺,”即使到了這步田地,舒豫天的聲音平靜如初,伏著的頭抬起,仰望著樓澈,“如果比耐性和忍性,皇上無疑比你更甚,長期以往,相爺之勢必倒。相爺,夫人對您來說是個致命的軟肋,與其這樣,不如將您的軟肋變為皇上的軟肋,此長彼消,對您有莫大的好處啊……以一個女人,換天下大勢,難道不值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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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皇城煙華 第十四章 揚之水(五) 字數:4182
一番話出口,書房頓時鴉雀無聲,這個大膽地超乎想象的計謀擲地有聲,怔住了房中人。
手俏俏按到了腰側的刀柄上,樓盛一臉肅殺地瞪著舒豫天,就等著樓澈一聲令下,即刻動手,務必要伏地之人血濺五步。
舒豫天也注意到他的殺氣,跪著的姿勢絲毫未變,冷冷地瞥過樓盛,一動不動地盯著前方,神態平靜,似十分有把握的樣子。
空氣異常地壓抑,流動著炙熱的氣息,時間一分一秒都變地漫長,樓盛緊握刀柄的手心沁出汗,卻依然沒有聽到樓澈的任何一個指令,心下一凜,轉頭看向端坐在書桌前的人。
從沒有見過樓澈如此模樣,那顯見於外的黯然神傷清晰地表現在臉上,形狀極美好的眉深折起,臉色發青,連一貫的雅然的笑都消隱無蹤,樓盛暗驚,就在他疑惑不定之時,樓澈閉上了眼,遮住了眸中沉重的痛苦,狀似沉思,半靠在椅上。
樓盛握住刀柄上的手情不自禁鬆了開來,在這悶熱無比的午後,蟬鳴不絕於耳,而這一切都像假像一般,平靜的背後伏著爭鬥,陰謀,而這一些又把本就酷熱的夏天變地更加熾熱,幾欲讓人窒息。
緊閉雙眸的相爺到底在想什麽呢?
樓盛頭腦一片空白,茫茫然中,突然想起了很多本應該忘懷,卻最終丟在記憶深處的陳年舊事。
他是最早跟隨樓澈的人。
記憶中,在太子府那時,樓澈還隻是個半大不小的孩子,生得清秀俊美,眼光清澈如水,第一次見時,還以為他是太子府中公子,後來才知道不過是個食客,地位低下。
可就是這麽一個文弱少年,每日孜孜不倦地研讀書卷,所體現出的毅力連他這習武之人都自歎不如。從那時起,才發現,這個清俊少年有成功的潛質。
十五狀元及第,當時幾乎成了京城的轟動。
弱冠之姿,錦衣玉冠,躍身馬上,風流俊彩。
當前來賀喜的人流踏破門檻之時,他發現那少年開始變了,時不時嘴邊掛上笑容,笑如春風,眼中的清澈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如幽潭。
成為太子幕僚是順理成章的事,而自己,就成為他貼身的護衛,看著他一步步接近權力中心,看著他從一開始的緊張變地日趨老練。
欲望,在接近權力時像雪球般越滾越大。引來太子的忌憚,甚至動了殺心,而那個在官場上混了兩年的少年先一步察覺到了危險,當機立斷,轉而輔佐當時的太後,為她出謀劃策,當太子病逝,太後專權時,少年已經從雛鳥變成了展翅的雄鷹。
敏銳過人的洞察力,不懼不畏的膽識,談笑風聲間製人死地的手段,運籌帷幄的謀略……幾乎所有成功應該具備的條件,他都具有了。
在那樣風起雲湧的鬥爭中,他比老奸巨滑的太後更先一步行動,籠絡大臣,擬罪狀,引禁軍,把太後逼死在崇華殿上。
當時那淒婉的一幕,猶似曆曆在目,太後喝完毒酒後,七竅流血躺在殿中,樓澈一步步踏下殿來,淬藍的衣袍,目如朗星,姿態帶著天生貴族般的優雅,唇邊一抹不明意味的笑容,睥睨眾官的高傲,何等的驚才絕豔。
等他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已經不自覺地跪倒在殿上,也是從那一刻起,他忠心耿耿地護衛這個主子,站在他身後,看著他步步高升,平步青雲。
權勢愈來愈大,當初那清澈少年也不複見,等著這麽多年,終於遇到了夫人,在這花園深處,才有了真誠的笑容,難道……現在也要拋卻在權力的欲望中了嗎?
官場如海,沒有界限,他的主子到底要走向何方?
記憶如潮湧,心思翻滾,樓盛慨然無比,錚錚漢子也驀然多了一聲歎息,默默等待著樓澈的最後決定。
***
樓澈默然無語地靠著椅背,閉眼養神,隔絕了一切外界幹擾,舒豫天的話字字句句砸在他心間,時時回蕩。
天下……
這兩個字有著何等的誘惑性。隻手遮天的權勢,掌握命運的力量,這些都是他隱隱期盼的東西,近十年在宦場沉浮,一次次與死亡擦肩而過,這不見刀光劍影的朝廷爭鬥,比之戰場的拚殺又不知凶險了多少倍。
從弱冠之年,就懂得如何去保存自己,如何去消滅對手,在生存中磨練出種種手段和智謀,成為他的本能。
如今的一切都是他親手得來的,沒有任何人的幫助,即使別人在背後譏諷他“狡詐如狐,陰毒如蛇”,他也置若罔聞,付出一切,換來的是傲視天下的姿態。
而如今,這一切都有可能在一夕間化為泡影……
鄭鋶,從不知道他隱藏的如此之深,在他全力對付太子之時,想必他在一旁冷眼相看吧,隱晦之深,讓樓澈打從心底佩服不已。
皇權,本以為已經被他架空的東西,如今正勢均力敵地和他做著抗爭,而那個皇權在握之人,似乎還愛上了歸晚……
真是可笑至極……
他早已習慣陰謀,卻從未想過,有一日,把歸晚牽涉到了陰謀之中,還必須做出選擇……
腦中不斷翻滾著,在太子府中,他不分日夜地攻讀聖賢書,外院之中,還有一潭被他洗筆染青的墨池,每日與書為伴,在寂寞中學會如何爭權。
朝堂外,一段長長的官道,他徐徐走過,看百官低頭哈腰,一言一行,決定朝廷動向。
奮鬥了這麽多年,除了權勢,他還得到了什麽?
倏地睜開眼,樓澈向窗外看去,樓盛和舒豫天都是一驚,同時順他的目光向外往。蔚藍無雲的天,碧翠搖曳的花園,夏日裏獨有的濃鬱氣息彌漫著……
在別人都感覺不到任何異樣的狀態下,樓澈卻浮起一絲淡淡的笑,隻有他,似乎聽到一陣悅耳至極的笑。
“不行。”臉上痛苦掙紮的神色全消,樓澈低頭看向舒豫天,恢複了俊雅之態,聽似溫澤的口氣中卻帶著斷然的拒絕。
舒豫天完全怔住,似是沒有料到會是這樣的結局:“相爺,您再考慮……”這樣一個難遇的好機會,照樓澈的性格應該不會拒絕這個提議,為何……
一擺手製止他後麵想說的話:“夠了,你給我聽著,再讓我聽到著這樣的話,你別想活著走出這裏。”
心頭一震,抒豫天明白他是說得到就做得到,心裏有些不甘,還想再說,樓盛已經走上前兩步,完全擋住了他想說話的機會,沉默了一會,他掙紮再三,哀聲一歎,隻得放棄。
房中安靜了,樓澈看著樓盛半帶威脅地“送客”出門,房中隻留下他一人。
有些煩躁,連他自己都說不清,剛才為何會斷然決絕舒豫天的提議,隻是直覺上排斥著,想到不能留歸晚在相府中,他就無法抑製地心痛;想到要把她送到那紅牆高瓦中,更是心如刀絞……
他寵之愛之的女子,他怎忍她受半點委屈……
罷了,罷了……
“議事完了還坐著幹嗎呢?”書房門被推開,灼熱的光線隨之而入,樓澈睜開眼,在光暈中,看到歸晚走了進來,清脆的聲音帶給他一絲平靜。
他揚起眉,還沒張口,看到歸晚踏進房中,帶著嫣然雅致的笑容,心中怦然一動,話到喉中,沒有出聲。
心如明鏡,突然明白了。
滔天權勢,隻手遮天……換來的,原來隻是她……
淺淺一笑啊……
****
走出院外,舒豫天一臉窒悶和不甘,回頭望望相府的額匾,神色複雜,相府拐角的小道上一輛馬車緩行而來,他跳上馬車,才坐定身子,還來不及惋惜出聲,車內早有一人盤腿坐著,姿勢古怪,笑看著他:“怎麽?看你的表情,似乎很遺憾……”
“樓澈本是權術之才,誰知也會如此死腦筋,”舒豫天看看對方,絲毫不感到奇怪,續說道,“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可惜?可惜什麽?”
“可惜他敗相已現,看來我這邊也要輸了……”
車上人忍不住一陣笑出聲,好半天才忍住笑:“不用急,豫海那邊似乎也不盡順利,是贏是輸還沒有定論……再說了,你們個人輸贏又有什麽關係,最後得益的是整個家族。”
舒豫天臉色稍緩,想起剛才在相府中的情景,輕聲一歎,不再說話。
馬車向西,在落霞餘輝中,漸漸消失……
*
天載四年,初秋之際,朝廷內風波不斷,雖無影響局勢之大事,小事卻接連不斷,黨派之爭愈演愈激烈,連京城普通民眾都嗅到了些微氣息。
秋風未起,八月末,京城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翰林院小吏,突然上述彈劾戶部尚書,在奏折中,他清楚明晰地指出戶部尚書為官多年,貪贓枉法,以權謀私,甚至連戶部尚書所收取款目都標明地一清二楚,有如親見,又哀呼此類官員不除,難以平民憤,難以肅朝綱,奏章所寫,文筆犀利,飽含感情。就在第二天,皇上雖沒有明言,卻已有落案查實的意思。當朝首輔樓相不置可否。
第二日,又有工部官員彈劾那翰林院小吏,指出他在翰林院其間,為先皇所編寫的史書中用意不良,有褻瀆先皇的險惡用意。頓時,翰林小吏從原告淪為被告。朝堂之上,兩派人爭論不休。
這個事件拉開了天載四年黨派之爭的序幕,後史把它稱為“翰林上書”。有後代曆史學家指出,這個事件僅僅是把幾年來小範圍的黨爭拉到了一個大舞台上,同時,這也是皇上與樓澈的第一次正麵交鋒,都有著試探對方的含義。而那個翰林小吏和工部官員,僅僅隻是這場交鋒的開路先鋒而已。
*
相府依舊,紅楓翩然。
自那場密談之後,樓澈對舒豫天多出幾分戒備,但並未采取任何行動,原因無它,此刻分出精力與人手來對付舒豫天是非常不明智的,會直接影響到相府的實力,況且對付舒豫天容易,要鏟除在南方根基穩紮的舒家卻並非容易的事。
同時,他對舒家產生了極大的疑慮,皇宮後院之事,自從鄭鋶親掌之後,消息極難打聽,而舒豫天在書房中所提之事,分明對宮中之事了如指掌。難道他在宮中也有內應?
不動聲色地繼續利用舒氏,樓澈顯得萬分小心,暗暗警惕各方的動靜,按部就班地進行著部署,等著朝廷風雨的來臨。
朝廷之勢已經是山雨欲來風滿樓,樓府外院官員進出議事,緊張忙碌。而內院之中,卻依然是歡聲笑語,不解憂愁。
內院中,丫鬟家仆,笑容依舊,沒有經曆過磨難,他們堅信著,隻要有樓澈在,相府的天就塌不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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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皇城煙華 第十五章 玉督(一) 字數:2820
輕托香腮,歸晚一手拿著書卷,百無聊賴地看著,房門“嘎吱——”一聲細響,她抬首,玲瓏推門而進,腳步顯得有些急,走到幾案前,半低下身子,在歸晚耳邊低語。
“德宇公公?”微訝出聲,歸晚把書放到一旁,看著門口,沉吟起來。宮中總管此刻在院外求見?
對著玲瓏點了點頭,看著她又一陣急步出門而去,歸晚提起十二分的精神,站起身,眺望窗外。這些日子,相府內院平靜如初,隻是這院中下人的歡愉平靜是真,她卻是半真半假,明白裏摻著糊塗,這樣,才能在暗濤下歡笑著,一天過完,又是一天。
德宇此時來,又為了哪樁呢?
“夫人。”斯文有禮的聲音一如既往。
偏神想遠了,歸晚轉過身,門口已站著一人,欣長的身形,寶藍長衫,挾著薄薄秋意,倒似一個世代書香的公子,哪裏看得出他是如今宮中大紅人。
細一看,他雖含笑而立,那麵色卻有些蒼白,眉間懸著憂。
“公公……”歸晚先在幾案一旁坐下了,玲瓏乖巧,早已在一旁拿過椅子,待德宇坐下,身子還沒穩,一杯清氣四溢,淺香縈然的碧螺春已經遞到了德宇身旁。
德宇拿過熱茶,卻沒有觸口,一轉手,放回了幾案上,微低著頭,想說話又難開口的樣子。過了半晌,終是耐不過這份外的靜,一張口,聲音低中帶著啞:“夫人,你可知道舒氏?”
又是“舒氏”……“公公怎麽對這南方望族感起興趣了?”不答反問,探著德宇的話外音。
搖了搖頭,拿過茶,一飲見底,潤了潤嗓子,德宇才又開口:“夫人也許不知,舒氏家族端的厲害,”說到這,也許是想不到好的形容,他頓了頓,迎上歸晚疑惑的眼神,稍理頭緒,續說道,“皇上曾出宮一天,就是在相府芍藥花會之日,到日落之時才回到宮中,隨行回來的,還多了一個人。皇上召他談了足有一日,從那之後,此人就暗地為皇上出謀劃策,皇上不能做的事,也借他的手去做。他行蹤不定,又得皇上特赦,我費了些時日才查出來,他是舒氏子弟,聽聞叫舒豫海。”
聽到這名字,歸晚心驀地一凜,眉輕蹙:“舒豫海?”
舒氏的子弟,一個到相府,一個到皇宮,行事詭秘,其後深意難測,看到是野心勃勃,有備而來。樓澈應該看得出這點,皇上也不糊塗,隻是這其中厲害關係牽扯不清,他們都想利用舒氏,身居高位,有許多事不能放手為之,有了舒氏,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就可以借手為之。
一人之力有限,家族之力無窮。
“公公今日來就為了這舒氏家族的事嗎?”
德宇抬起眼,突然從椅上站起來,撲通一聲,跪倒在歸晚麵前,隔著幾案,歸晚微詫,忙不迭也起身,想要伸手扶起他,卻被他一個沉重眼神壓了回去。德宇的神情透著點肅穆,遠看蕭索,近看,那似乎是天塹下的巨石,千百斤的沉重。
“夫人,都是我不好,管教的小太監嘴巴不嚴實,把你的事透露給了舒豫天,這舒氏狡詐,一心為謀權,隻怕他們會把主意打到你身上來,我思前想後,總覺得不妥,今日特來請罪。”話音落,低低的伏著身,他跪在幾案前不作聲。舒氏的行動力比他想象得還快,舒豫天向樓澈進言已是好幾日前的事,這點,德宇自是不知內情了。
歸晚先是有些訝意,而後悠淡一笑:“公公不必這樣,這天下間這麽多張嘴,管也管不過來,小太監誤事,跟公公沒有關係的。”對著玲瓏使了個眼色,玲瓏立刻上前攙扶德宇。
誰知德宇依然紋絲不動地跪著,隻是苦笑著搖頭。他獨在宮中寂寞,無以排遣,一日酒醉之後將泄露了皇上和歸晚些許事,被小太監聽去,這才恰巧透露給了舒豫海。事後,他懊悔無比,雖然將泄密的小太監暗地整死,卻怎麽也挽回不了既成事實,可惜這些話,他憋在心中,又如何敢對歸晚說出。
見他跪在地方不肯起身,歸晚也犯起難來,她一手把德宇拉進了這複雜的旋渦,害他身不由己,隨之沉浮,現在他居然還為了她的利益安危,前來請罪,怎不讓她心頭震動,一時間竟無語可答,片刻後,歸晚立到德宇宙身前,低身扶起他的臂膀:“公公,到底是我欠你多些,還是你欠我多些,你如此跪著,是要與我算清楚嗎?”
德宇微愣,這才站起身,心頭的大石放下,憂色減輕,退後幾步,對著歸晚細看了幾眼,須臾之後,茶已漸涼,他開口:“夫人,請你多加防範舒氏,我不能多逗留,這就告辭。”
知道他身份特殊,的確不宜在此停留,歸晚頷首,看著他恭敬地躬身一禮,就在他轉身之際,忍不住喚:“德宇公公。”
“夫人還有吩咐?”
“今日公公是私自出宮嗎?”
聽到這句話,德宇身軀稍怔,心頭暖流潺潺流過,知道歸晚這句話在關心他的安危,怕他因為私自出宮擔上關係,背對著歸晚,他也能想像,她此刻必是淺笑如新月之彎勾,眸如夜,藏著如許的醇色,燦如星辰。
“夫人請放心,今天出宮是有公事,不會有紕漏。”頭不回,他拋下話語,就這樣走了,正如他來時一樣,掠入暮色中,玲瓏忙緊跟而出。此時誰也不知道,德宇今日的暗訪,是最後一次見到歸晚,這樣的不回首,在日後,竟成了一種遺憾。
等人影完全消失,歸晚收回眼光,坐回原位,心緒有些不安寧,她站起身,來回在房中踱了兩圈,這不安卻越積越大。瞻前顧後地細細一想,她吟然輕歎,拿出筆墨,就著幾案寫下兩封信。
第一封信,是寫給三娘,信中囑咐其盯住南方舒氏,如果舒氏有任何針對相府的行動,請三娘全力對付舒家。
第二封信,是寫給兄長餘言禾,晉陽離舒氏家族的根基極近,歸晚在信中請求兄長,在舒氏權勢過大之時,不需顧及,直搗黃龍,務必要鏟除舒家。
這個時候,歸晚已經看出了舒家的狡詐手段,想在皇上和樓澈的爭鬥中占便宜,以這個為契機,做為家族上位的基石。
皇上和樓澈的鬥爭,她揣著明白當糊塗,因為這是男人的天下,這場爭鬥,不允許別人的插手。她隻能默默地陪著樓澈,在他閑暇之餘,一盤棋,一杯茶,清風遐邇,伴君盈然一笑。
在這份表麵平靜中,她不允許有人在暗地裏阻撓甚至傷害相府的利益,即使隻看到一點預兆,她也要在其行動之前將其扼殺。
看著墨跡未幹的書信,她輕輕折起,放入信封,遞到蠟燭旁,看著燭淚一滴滴地在信口封住,她的不安,她的惆悵,似乎也在這炙熱燭淚中塵封住了……
即使歸晚如此聰慧,也沒有料到,她這兩封信還是晚了一步。
曆史的轉動不會停留,就算機關算盡,欠缺了天時,地理,事情終難成功。曆史裏輕輕一筆,帶過了無盡的心酸和無奈,又有多少肉眼所不及的努力在慢慢醞釀,是德宇暗訪的忠誠,是歸晚夜書的心計,還是樓澈運籌帷幄的布局……
天載四年,中秋之時,明月高懸空中,月輝傾灑大地,就在歸晚的兩封信送出相府的同時,別處發生了一些改變後來黨爭結果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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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皇城煙華 第十五章 玉督(二) 字數:5508
天載四年秋末,下相城門下。
夜幕低垂,暗夜無光,風呼嘯而過,簌簌生冷,一個穿著厚重錦衣的男子站在城門口,抖縮著身子來回打著轉,一邊不停地搓著雙手,不時地往大路張望,呼吸間吞吐著淡淡白霧。
“師爺,來了,來了!”微弱朦朧的光亮快步靠近,一個守城門的官兵小跑著靠近,手中燈籠忽明忽暗,在黑夜中顯得虛渺不真。
聽到小兵的話,師爺的精神為之一振,挺直了身軀,視線鎖著前方。果不其然,一會兒工夫,馬車轆轆聲漸近,徑直來到城門口停下。師爺連忙迎上前去,躬著身子:“大人,路途辛苦了。”
“張師爺,我不在的時候,城裏還好吧?”車簾掀起,一個略顯胖的身影在官兵攙扶下跳下馬車,狐裘裹身,滿臉疲憊,右手揉著酸疼的脖頸,左手上捏著一個梨木盒子。
“大人,一切安好。”
“恩。”身為下相的太守,第一句話隻不過是官麵話,下相是南方富裕之鄉,民生安樂,想來也不會發生什麽大事,他含糊地應了一聲,下了車,頓時感到寒氣逼人,嘟囔著,“今年這天還真反常,這會兒就這麽冷了。”
首城的小兵去安頓馬車,師爺緊跟在太守之後,輕聲問:“大人此次進京拜見樓相,想必大有收獲。”
“恩,事情緊急,這段時間京城局勢緊張,相爺那邊催得緊,”對著自己的心腹師爺,太守見四下無人,坦言,“相爺要南方連成一線,隻要一致反對,中書院計劃就不能成,如果讓皇上把中書院給辦了,起用那些近臣,那以後我們還有什麽好果子吃。你看,這是相爺親筆書信,等明兒一早,給其他幾位大人過目。”肥胖的手輕輕拍拍盒子,太守有些得意。
他是樓澈在南方重用的官員之一,深得器重,靠南有南郡王的維護,在京有樓澈的照拂,近些年來,為樓澈鞏固南方勢力獻了不少功,春風得意,官場亨通,自是身寬體胖,一笑起來,臉旁的肉還會抖動。
“大人明智,等樓相獨攬大權,大人騰飛之時,還要多多提攜小人啊。”嘴上恭維著,師爺和太守都是心照不宣地相視而笑。
兩人走向城門,太守絮叨著進京所遇之事:“要說這京城什麽都比下相好,但是這京城的美人啊,不夠溫柔,哪及得上下相的女子婉麗多情啊,”話音一頓,看著師爺聽得津津有味,他又道,“話說回來,有一個例外——樓相的夫人,那可乖乖不得了啊……絕代佳人,也隻有這樣的佳人,才配得上樓相啊。”那日在院中一瞥,隔得甚遠,他連樓夫人什麽模樣都沒看清,但是那芙蓉含初露的風華,即使身處簇簇花團中,依然讓人感到目眩,驚豔一瞥,難以忘懷。
兩人說說笑笑,走進城門,師爺回過頭來,正要指使著官兵把城門關上,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飛快而至,官兵們停下手,師爺和太守回過頭,眼見塵煙飛揚,一匹快馬奔到城門下,黑暗中,昏暗的燈籠照不清馬上人。
“哪位是下相太守爺,樓相有信到。”馬上人高喊。
太守一愣,他前腳剛到,後腳就跟來了樓相的人,莫非有新的指示?不敢怠慢,他走上前:“相爺有何指示?”見那馬上人招招手,知道必是秘密書信,不宜傳入外人耳,他涎著笑走近,馬上人翻身下馬,湊近他。太守正欲開口,仰首看清對方,臉色惶然一變:“你——”
師爺等在城門邊,看著太守慢慢走去,和那傳信人親密的樣子,身子還抖動著,似乎在笑,他縮縮身子,耐心等待,可是過了一會,太守依然維持著那種姿勢,他心中一凜,竄起不安,正想大聲喊,突然看見太守的身子已經慢慢跌倒,傳信人還蹲下身子,拿了太守手中梨木盒子,師爺的心急跳起來,漆黑的夜裏,他似乎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用手一指太守處,大叫:“刺客,是刺客——”
兩個守門官兵聽到叫喊,拔出腰間的刀,可惜此刻已經晚了,傳信人快如閃電,官兵甚至連他的麵都沒見到,就已經死在他的匕首之下。師爺目睹了一切,嗓子啞啞的,發不出聲音,腿一軟,跪倒在城門口,然後眼前徒然一亮……
第二日,震驚南方六省的“下相太守被殺案”以快騎急報入京城,以太守及馬夫在內共七條人命,無一幸存。而這起刺殺,隻不過是南方官員被殺大案中死亡人數最少的一起而已。同時期,蕈州,洪桐的重權者相繼被殺。犧牲最大者,蕈州太守一家,三十四條人命,在一夜間歸西。
而這三個官員,都是樓澈在駕禦南方的有力助手。這個震驚南方的刺殺,在以後的二十年內都沒有破案,百姓提起這場暗殺,都還心有餘悸。
*
鉛雲低垂,青天蒼茫,沉鬱的天色灰蒙蒙,北風起,刮麵都是刺骨的隱疼。
樓澈走出書房,墨色交領長袍配著黑貂皮裘,蟒紋墨青官靴踩在花白的青磚上瑟瑟作響,來到月牙門的通道,遠遠就聽見樓盛和管家議論著什麽,近了幾步,樓盛轉過頭來,神色比這天色更沉鬱,低頭道:“相爺。”管家也隨之躬身。
樓澈看他倆的神色間透著緊張,也猜到剛才談論的內容,此刻隻當作不知:“前幾日吩咐的準備好了?”
管家不吭聲,樓盛點點頭:“是,準備好了,可是相爺,這樣做……”
“夠了。”截斷他的話,樓澈顯得有些不耐,對於南方的控製力已經大不如前,三個太守的被殺,瓦解了他近幾年的努力,如今這樣的情勢,已經不容他再猶豫了。鼻間上忽地一涼,他仰首,晦暗的天居然飄起了雪子,細細的,徐徐在空中飄飛,相府的樓台亭閣本就精致,此刻被雪色一染,剔透起來,端的是美景如斯,動人心懷。
“相爺,”趁著他一晃神之際,樓盛走上前,雙手捧上一件事物,“這是前日,林將軍府上送來的,說是交給相爺或夫人,昨日見相爺心煩,所以……”
接過樓盛遞來的東西,是一封信和一塊勝雪三分的瑩玉,樓澈略一沉吟,打開信封,裏麵沒有信簽,隻夾著一張便條,打開一看,隻有兩個字:一年。翻來覆去把便條看了個透,也隻能看到這兩個字,樓澈眉輕折,猜不透其中含義,再看那塊玉,如意雕紋,林字居中,分明是林府的令牌。
細想一下,樓澈麵無表情地把令牌收入袖中。管家隻一邊勸說,雪大了,站久了傷身。
不理會管家和樓盛的勸言,在院中靜立著,直等到滿院都蒙上了一層銀白,他才悠然道:“歸晚必然喜歡這景色,”不等樓盛和管家作出反映,他走向內院臥房,大步流星,“現在就去準備,一個時辰後出發。”管家麵色蒼白,樓盛低頭不語。
這相府的一景一物都是經久耐看的,今日入眼,更覺得親切至極,樓澈一路走來,輕聲推開房門,半掩的門扉內,歸晚臥躺在貴妃椅中,房內暖意融融,中央處擺著炭火盆,嗶剝作響,躡聲走進房,香爐熏煙嫋嫋,如蘭淡香飄忽鼻端,他掩上門,坐到貴妃椅的後端,靜靜觀賞歸晚的睡顏。
古人說,美人春睡如海棠,他的歸晚卻比海棠更勝幾分,因房內溫暖,皮膚透出嬰兒般透明的質感,紅粉緋緋,恬淡的睡容,宛如觀音。
就算一輩子陪著這樣的睡顏,也不會生厭,戀戀地看著,時間停泄不前,一時溫情四溢,樓澈輕撫上她,觸手溫膩,心中一蕩,忽然那炭火一聲畢剝響在靜謐的房內,震醒了他,狠下心,他輕搖歸晚的肩膀,看她慢慢從酣夢中蘇醒,睜開眼,因沉睡而迷朦的眼神,對上樓澈,泛起笑:“夫君。”
寵溺的輕輕一擰她的臉蛋,樓澈笑謔:“看你,哪還有丞相夫人的樣子。”
順手一整衣領,把頭發攏到頸後,歸晚雅笑如菊:“夫君哪還有丞相的樣子。”
想自己在她麵前,的確無半點威嚴,樓澈一時倒無語可答,見她脂粉未施,皎如清月,長發飄然,泛出潤澤,摟過她,手撫上她的發,滑地不可思議,比之江南錦緞絲毫不差。心中忽地一動,他牽起她的手,到梳妝台前。
歸晚見他拿起骨梳,訝然道:“夫君?”
“看我給你梳個美美的發式。”他的手能畫山、水、魚、蟲,能書真、草、隸、篆,這小小梳發豈能難倒他。
聽他說得有趣,歸晚任他為之,樓澈的手修長潔白,在男子中少見的好看,此刻梳子在他手中,倒似戲法一般,片刻時光,就梳出一個發髻,簡單雅致。他四顧,拿起桌上的發簪,放在髻上對比,又覺得太俗,最後隻挑支銀簪,插在發上,配上歸晚的眉如墨畫,輕顰淺笑,相得益彰。
凝視歸晚,樓澈恍然失魂,他的歸晚,總是淡淡的笑,笑意變濃時,臉頰旁現出梨窩淺淺,好似晨曦初現,又如撥雲見月;她的瞳色淡悠,乍看是清澤,細看是深潭,蘊著流光異彩……
他的歸晚……
“夫君?”驚覺他手勢驟停,神情晦澀,歸晚仰起脖子,直看進他瞳眸深處去,“怎麽了?”
心底最柔軟的一處柔情四起,樓澈握住她的手:“歸晚,你先離開京城,到北邊去。”
聽他如是說,心中一涼,歸晚錯愕地盯著他,已然明白他話中意思,形勢已經刻不容緩到這地步了?
“不要,”堅定地拒絕,“我不離開這裏。”
“歸晚,聽著,你暫離這裏,不管能不能成,我都會去接你,聽說在北邊境有處地方,是啟陵與弩族商交之地,那裏平靜安寧,是隱居的好地方,你在那裏等我三個月,日後晨昏相伴,這不是你最想要的生活嗎?”苦口婆心地勸慰,樓澈平定的聲音給人信服的力量。
歸晚隻是搖頭,半點不為所動:“不,我要留在這裏。”當初說好福禍與共……
“歸晚,”厲聲出口,樓澈也是一怔,他幾時對她如此嚴辭厲色過,“你留在這裏,我必敗,你離開這是非之地,我才能安心。”如果他日爭鬥起來,相府被圍,他不敢想象後果會如何,他所唯一顧及就是歸晚,保住她,他才能放手一搏。
灼灼地看進他的眼底,除了情意流轉,看不其他,歸晚鼻尖一酸,柔腸百轉,隻覺得心裏堵了千千個結,又像蟲子在啃噬,心一擰,淚盈然,在眼眶裏滾來滾去,卻硬摒著不肯落下,咬著下唇,已然泛白,忽見一抹血色,唇角被她咬破,唇不點而朱,看得樓澈心驚。
“不要哭,我自有全身而退的法子,皇宮內的秘道,得前太後親傳,就是當今皇上也不如我熟知,三個月,給我三個月時間……”
房內窗戶緊閉,歸晚定然看著樓澈出神,心中有千萬個念頭飛閃而過,腦中卻一片空白,心痛如絞,從沒有想過要麵對這種場景,此刻直麵,心頭也不知是悔是恨……
“相爺,夫人,已經準備好了。”樓盛的聲音從房外傳來,房中兩人都是黯然。
手心一緊,歸晚被樓澈拉起,她一慌,想要開口,樓澈鐵青著臉拿過那床架上的極地雪貂袍,把它緊密地包在歸晚身上,目光中是不容拒絕的嚴厲。
兩人相攜走出房外,漫天飛雪,銀裝素裹,世界一片純淨。樓盛,管家,玲瓏,如晴,如明佇候在院中,因為等待的時間過長,每個人身上都是一層白霜。
雪花飄落在臉上,化開,落下的也不知是雪是淚,歸晚被樓澈拉著走出院外,平日裏對她百依百順的男子,今日異常的決絕,身上早已感覺不到冷了,心裏的寒意,比這雪更冰,張眼茫茫,也不知入目的是何物。
今年的風雪來得如此之早……
在眾人的簇擁下一路無語地走到相府門口,三輛馬車停在路口。歸晚看見,身子一縮,不肯再往前挪半步。樓澈轉過臉,在雪花飄飛之中,朦朧中也看到他痛苦的神情。一手禁錮住歸晚的腰,強行帶著她往外走,故意不去看她傷心的神色。
“夫君……”馬車前,歸晚緊緊攥住樓澈的手,不肯鬆開,明知自己離開對他而言,是解了他的後顧之憂,可是手卻忠誠地投向了感情。淒然一聲輕喚,隻把這心底的苦澀一起喊了出來,哪裏還忍得住,淚水漱漱而下,哽咽不成聲。
把歸晚抱上中間的馬車,兩隻手十指糾纏,密無縫隙,樓澈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鉗開歸晚的手,僵硬的麵色在看到歸晚淚流滿麵時鬆懈,心疼地撫上她的麵,隻覺得冰冷的,混著滾燙的淚水,灼傷了他的手。
“歸晚,不要怕,三個月,我一定來接你。”他怎忍讓她落淚,此刻見她傷心難以自製,對他是何等的懲罰,“不要哭了。”手上的淚越來越多,他心慌起來。
勉強控製住心神,歸晚眸光鎖著他:“不要負我……”不要負了誓言,三個月隻不過短短一瞬,但是此生,她生死相隨。
微微一笑,露出一個清俊的笑容,樓澈堅定無比地點了點頭,雪花漫天飛舞,時旋時轉,落在肩上,手上,發上,樓澈從袖中拿出一塊瑩白令牌,塞到歸晚手中,叮嚀道:“這個路上可以用。”往北都是林家軍的地盤,比之樓府的令牌,這個更有用處。
風雪更盛,歸晚眼前模糊起來,想要再次抓住樓澈的手,他已經縮了回去,一轉頭,開始吩咐其他人的行動。
“夫君——”
故意忽視歸晚的喚聲,隻怕一心軟,就再也走不成了。吩咐眾人上馬車,如晴如明一輛,玲瓏一輛,三輛馬車隻有歸晚一輛是往北,而其他兩輛都是作惑敵之用。
樓盛走上前,樓澈什麽都沒吩咐,隻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大雪中,那道疤痕也模糊不清了,樓盛也不語,鄭重地點了點。主仆十多年,他自然知道樓澈是把什麽托付給了他,他默然一點頭,無言地告訴樓澈,他會以命護住夫人。
仰頭看天,蒼茫天空,白雪漫漫,樓澈不再回望,隻是孤獨地站著,聽著車輪聲響起,入眼皆是一片白色,耳中聽著馬車遠去,他才轉過頭,素白的大地上留下輒痕,蔓延著通向遠方。
他靜靜佇立在相府門口,隻有匾額上漆紅的“相府”兩個字似乎仍無變化,紅殷殷地透著莊嚴和沉重。
天載四年初冬,樓澈之妻離京,離開那日,京城突來一場風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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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皇城煙華 第十五章 玉督(三) 字數:4987
朦朦朧朧地聽見一陣喧鬧聲,歸晚睜開眼,玄色的床架,淡青的紗帳,顯得有些陌生但不失整潔的房間。記憶如潮,點點滴滴地湧進腦中,她哀吟一聲,坐起身,窗簷外掛著一串鈴鐺狀的琉璃,熏風拂至,清脆玎玲,隔窗而聞,分外悠揚。
穿戴好衣物,慢步踱到窗前,推開窗,冷冽的空氣撲麵而至,精神徒地一振。
窗外時有嘈雜聲,還夾雜著聽不懂的弩語,時時提醒她,這裏是北方偏遠小城——督城,而不是繁華的京畿。
此處離京城已是關山萬重了……
“夫人——”樓盛隔著門恭敬有禮地低喊一聲,隨即響起幾聲極有節奏的敲門聲。
“進來吧。”
門扉打開,走進一個中年婦人,麵目慈和,手中端著熱氣騰騰的一盆水,走進屋就招呼:“夫人,你這就起來了啊,天寒地凍的,窗開著受冷……”
聽她一如既往地絮叨著,歸晚淡淡一笑,往門外一看,樓盛果然肅立在屋外,麵無表情。婦人手腳麻利地為歸晚梳妝打理起來,一邊嘀咕著,這麽標致的人兒卻整日穿著男裝。梳一個簡單的男兒髻,婦人看著歸晚嘖嘖有聲,回過身整理房間,手上不停,嘴上也同樣不停,喃喃議論著東家長,西家短的趣聞,說話又急又快,不斷自言自語,還伴著咯咯笑聲。
好不容易從她手裏解脫出來,歸晚連忙走出房,把婦人一人留在房內整理事物,聽到房中還傳來嘮叨聲,她不禁對著樓盛輕籲一口氣:“比玲瓏還厲害……”
樓盛一愣,浮出些微笑意。
緊隨著歸晚向外而行,才走出大院子,巷外的人紛紛熱情地過來打招呼,隔壁的李嬸,賣水果的張三,整天愛吹牛皮的王小哥……看著歸晚一一笑著對答,樓盛默不吭聲,如果不是時局所迫,夫人堂堂相國之妻,怎會與這些市井小民有所牽扯……可是每當看著歸晚笑如朝陽地融入其中,他又有些迷惑,直覺上感到這種變化並不壞,可是問題到底在哪,他這個粗人也答不上來。
大半個月前離開京城之時,半路被管修文的部署截堵,幸虧相府的馬車分了三路,引開攔截,他們星夜兼程,馬不停蹄,終於來這北邊最偏遠的城鎮,目前這份平靜,在別離顛簸之後,顯得如此珍貴……
“樓盛,別總是苦著臉,你看孩子都被你嚇到了。”歸晚含笑著四顧,輕聲提醒。
一個激靈,回過神來,樓盛低頭一看,果然有個孩子,帶著探詢和好奇盯著他看,又不敢接近。他隻能學著歸晚,擺了一個他認為最祥和的笑容對著孩子。那孩子乍見,麵色發白,迅速後跑,躲到李嬸身後。
……
“樓盛,你還是繼續苦著臉吧。”狀似安慰地看了一眼已經有些僵硬的樓盛,歸晚如是說。
兩人應付了一群熱情好客的本地人士,走上大街,往著醉香居而去。
醉香居是督城最大的飯館,而督城是弩族與啟陵的交界處,商業交往密切,城中最有特色的就是兩種文化的交融,飲食,衣著,風俗習慣等等,把兩種風格以奇怪的方式融成一體。在路上,既有儒味濃重的啟陵雅士,也有爽朗好客的弩族商人,時時能聽到兩種語言的交流,其樂融融,初到此地時,兩人都有些不敢置信,也許京城的人士都不會相信,征戰了百年的兩個民族,在這麽一快奇特的土地上得到了共融。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也許就是這麽一種感覺吧,歸晚暗忖。步入這嘈雜喧鬧的集市,她反而格外感到平靜,脫離了富貴和權勢,她也不過是個犯夫俗子,處於這俗世中是如此自然,有時不禁會想到,三個月後,能與他一輩子都在著這碌碌中度過,該是怎樣一番滋味。
督城地理位置極偏僻,除了軍用通信,其他消息都極為閉塞,離京大半個月,不知京城發生了什麽天翻地覆的變化,手緊緊圈成拳,她忍住心頭竄起的澀意,甩開憂思的念頭。
他說過三個月後會來,她就如此堅信著……
“夫人,”發現歸晚的笑容有些凝住了似的,樓盛出聲打斷她的思緒,“聽說林將軍在督城外郊訓兵,比我們早一個月進城。”
“訓兵?”弩兵與啟陵交戰都是在玉硤關,督城雖然與弩交接,但並非是軍事重地,林瑞恩怎麽選在這裏練兵?隨即一想,這又與自己有何關係,歸晚輕笑著搖頭,樓盛也是同樣,總是在不經意間,對那個冷漠的將軍憑空多了三分關心。
“到了。”眼一瞟前方,醉香居已在不遠處,饑腸轆轆,歸晚率先加快步伐走去。
醉香居內賓朋滿座,熱鬧非常。
“沒有位子了?”樓盛麵色嚴肅地再次確定,小二在他看似凶惡的表情下,戰栗著點了點頭,求救的眼光看向後麵那個極為俊美的公子,卻發現他很悠閑地看著,絲毫沒有製止這凶人的意思。
僵持了一會,看到窗邊有兩個客人付完帳站起身,小二高興地幾乎落淚:“客倌,有位了,有位了。”那高興的樣子,幾乎讓店堂內的飯客們以為他找到的不是位子,而是失散多年的親娘。
歸晚看向靠窗的座位,兩個人正起身離開,身材挺拔高大,看模樣是弩族人,尤其是走在前麵的那個人,更有龍行虎躍之姿,在他轉身的一刹那,歸晚泛起一陣熟悉感。那種隻有身居高位才有的威嚴,她見得太多了,並不奇怪。可是為何那人的姿態和氣勢讓她似曾相識……
“夫……公子。”別扭地改了稱呼,樓盛招呼歸晚到窗邊的空位坐下,小二已經如釋重負地去點菜了,歸晚還在回想剛才那個讓她記憶深刻的人影。
香氣盈然的粥端上桌,歸晚放下心頭的疑惑,一勺剛下,腦中閃電而過,她低呼出口:“是他……”
“王……”謹慎地輕喊一聲,卻被對方厲眸一瞪,可湛忙改口,“公子。”
見對方一言不發地吃著東西,他隻能硬著頭皮再接再厲:“公子,這個時候離開家,好象不太好吧。家裏萬一出了什麽事……”聲音越說越小,因為他知道對方不願多談這些,心中哀號著,想他堂堂弩軍親衛隊隊長,隻有麵對這新登基的王時,才會如此窩囊。
耶曆吃完最後一口,發現他的侍衛隊長麵前食物半口未動,麵色難看至極,知道他擔心此次行程的安危,安慰道:“這次我必須親自來,有了莫娜的喬裝,你還怕什麽。”
“可是,王,你大位初定,大王子一定還不甘心,你如今不守在王庭,會不會……”細聲說著自己的隱憂,卻發現耶曆的麵色為之一沉,可湛立刻住口,他又提到了忌諱。
老弩王半年前薨逝,死前並未言明皇位誰屬,兩位感情還算深厚的王子就在那一刻驀然決裂,由於二王子耶曆的才幹一向被弩族所認同,長老一致支持,大王子隻有退出,誰知他心有不甘,糾集了人馬要與耶曆王子對抗,最終慘敗,被趕到了漠河以北……這件事,被弩都的王室深身忌諱。
再次用眼神製止對方的自暴身份,耶曆召來小二結帳,在這樣喧雜的環境裏與他空有勇而沒有謀的侍衛隊長說話,不知會引來多少後患,他果斷地決定出了飯館再商量。
麵如土色的可湛隨著耶曆起身,向外走去,人聲鼎沸的店堂裏,他也不能多說什麽。走在前首的耶曆突然身形一怔,腳下立緩,目光中帶著不敢置信的異芒:“是她?怎麽可能……”
可湛好奇地也往門口望去,小二穿梭的身影掠過,什麽特別的人都沒有看到。
耶曆再望去,已無人站在那裏,剛才那一瞥是錯覺嗎?也對,她怎麽會在此處……麵上現出苦笑,他恍然若失。忽視可湛疑竇的眼神,往外走去。
這一路比來時更沉默,侍衛隊長可湛不敢貿然開口,耶曆從飯館走出來時,表情有些古怪,他不禁揣測著,剛才王到底看到了什麽?
“……公子,這次我們冒這麽大的危險,到底來見什麽人?”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
聲音力持平穩,把剛才那失神的恍惚排除腦外,耶曆簡潔答道:“一個能打敗林瑞恩的人。”
可湛張大了口,震驚地無以複加,林瑞恩三個字,對弩族來說,是一座山,高聳入頂,不可逾越,林家的軍旗揚起,即使是弩族的勇士們,也會有片刻的躊躇和不安。弩族曾一度認為,林瑞恩是啟陵的城牆,打不了他,就進不了天朝。現在居然有這麽一個人,可以打倒林瑞恩?
“到底是什麽人?是名將嗎?”興奮地問道,直到此刻,可湛才覺得冒險而來是物有所值。
耶曆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名將?他甚至連將都算不上,這個人隻是個手段狡猾的小人而已。”
“小人?能打倒林瑞恩?”
“許多名將都不是死在戰場上,而是死在陰謀裏……沒什麽好奇怪的。”知道頭腦簡單的可湛聽不懂,耶曆簡而化之地一句帶過。
可湛卻在這時理出一個頭緒:“王,你的意思是,我們馬上要對啟陵開戰了?”
讚賞地看了可湛一眼:“照天朝人的說法,我們隻欠了東風而已。”所以這次才要犯險來取最後一陣東風。
“到了。”
*林瑞恩換了一身便服走出房,寒氣襲人,對他卻似乎沒有多大的影響,淬藍冬衫,明淨簡潔,把這少年將軍襯得更加冷峻。軍師走了過來,對他打量了一番,好奇道:“將軍要去哪裏?”
“去城裏走走。”
“正好軍中有些物資要采購,我陪將軍同去吧。”軍師溫雅地笑笑,誰也猜不到他笑下藏著什麽。林瑞恩不置可否地默然不語,倍顯淡然。
兩人騎著馬從偏郊趕到督城,將馬匹交給首城將士,隨即像普通人一樣進城。
在幾處商家買了些軍用所需,軍師有條不紊地進行,倒好像林瑞恩是陪同他來的一般。
走出商鋪,軍師瞄了瞄有些不專心的林瑞恩:“將軍,前幾日有人報告,城裏來了個臉帶傷疤,凶神惡煞的男子,還有個一個極為俊美,身著男裝的女子。這件事,不知道將軍聽說過沒有。”
恍然間,林瑞恩有種被看穿的感覺,眉一皺,朗朗道:“聽說過。”
“平日在軍中訓練新兵,稍有閑空,將軍就閱讀兵書,今日卻一反常態,想要進城走走,原來也是聽聞這消息的緣故。”軍師平淡地敘述著,一字一句卻像針般的尖銳。
“軍師有話不妨直說。”
“將軍,你認為現在是什麽時刻?國泰民安?風調雨順?……將軍,要知道,現在是啟陵危難之時,”沉下臉,軍師肅然道,“內朝動蕩不安,外朝咄咄逼人。朝中此刻爭鬥不休,樓相皇上對峙一方,聽說還有一個南方望族牽扯其中,局勢不明,朝中之人如履薄冰,惶惶不安。而外憂更甚,人人以為弩王新喪,近期內不會出兵,將軍,隻有你我知道,新登基的弩王耶曆雄心壯誌更甚乃父,兼且此刻逢新王初政,軍中士氣渙然一新,猶如夢醒猛虎,時刻都有可能把爪牙伸到啟陵……”
“我知道。”林瑞恩冷著臉,連語調都是冷的。
“既然將軍知道,是我多言了,”驀然停下,軍師指指前麵小巷,“將軍可以自己抉擇。”
知道前麵的小巷就是軍士報告的歸晚目前所居地,林瑞恩站在巷口,麵現茫然,躊躇難決,他為何會到此處?這樣的情形,就算進去了又能如何?猶豫了許久,輕輕一歎,轉過身,往回路走去。
軍師見狀頗有喜色,他這亦父亦友的角色有多難,隻有他自己心裏有數,林瑞恩是他從小看著長大的,他待他有如自己的親生孩兒。隻希望他行事莫要有片刻差錯……這一片苦心,就算隻能充當白臉,他也甘心為之。
兩人順著督城最繁茂的大街走回,車水馬龍,摩肩擦踵,林瑞恩一個恍惚,撞上一個疾走的壯漢,他一愣,手伸出,想要扶穩對方。被他撞到之人腳下蹌踉,被撞出三步,才站住腳跟。雙方都有些吃驚地望向對方。
林瑞恩這才看清對方是兩個人,被自己撞到的那個濃眉大眼,眸色坦蕩,顯是正直憨厚的人品。而他旁邊那人,眼神深沉不可測,更有怒而不言的威嚴。兩人都是身材魁梧,看樣貌也不是天朝人士。先抱拳,林瑞恩略含歉意:“剛才得罪了。”
“不,是我們得罪了。”對方的漢語說得極流利,就是口音有些古怪,急匆匆地看了林瑞恩一眼,打探的意味很濃,不等林瑞恩還禮,兩人已經快步離開。
軍師盯著兩人的身影離去的方向,訝然道:“這兩個人,不似普通人。”
林瑞恩讚同地點點頭,普通人無意間被他撞到,必被震倒,而剛才那個人隻退了三步,顯然身手不凡。
這時候,誰都不知道,相遇是命運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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