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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 nancy_yj 2010-05-17 11:10:59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56002 bytes)
正文 皇城煙華 第十二章 囚月(四) 字數:5504
殿內擺著幾大個描金的箱子,箱蓋敞開,裏麵是綾羅綢緞,珍珠瑪瑙,在燭火映襯下,更是光澤流溢,華美非常。宮女們白皙嫩滑的手整理著箱內的東西,那種連城價值的名貴就在宮女的手中輾轉、交遞、流泄著。
歸晚靜坐在一旁,柳眉輕折,冷眼淡看,這些光澤和華貴進入眼中,隱然地刺目,光線映著她恬靜的臉,卻映不出她暗潮翻滾的惱,她的怨,她的哀愁無限……
她從來不知道失望是這樣噬人的,就像看不見的針,一點一點刺進心中,卻滴血不流。在宮中已經兩月有餘,傳入耳中的消息卻如此不堪。派三娘去南郡和羅陵打探,隻是存著僥幸之心,誰知歪打正著。
樓澈帶螢妃出宮,樓澈和端王合謀,南郡、羅陵等地的上諫抵觸京中中書改革。這一件件的事實,傳達的是最近的朝廷大事,同時也突現了她尷尬的立場。樓澈是真的舍了她……說到底,是她太低估了他把握局勢的決然,還是太高估了自己的價值呢……原來兩者之間的差距如此之大。
不怪他,不能怪他……麵多京城之變,他離開京城是明智之舉,是權勢之爭的必然,事實也證明了這步棋走得妙極。皇上也麵對兩難之勢……
不能怪他嗎?心口微微有些痛,歸晚半躺下身,伏在貴妃椅上,順姿將一切愁緒埋進錦綢中,他所作所為難道真能用不怪兩個字都掩過去嗎?不行啊……他傷的,是她從小被嬌寵和華美堆積而成的自傲,是她雲淡風輕的灑脫,是她深蘊不露的心……
怎能不怪啊……
……
迷迷糊糊間似乎聽到一聲聲的輕喚,撐起眼簾,眼前明亮起來,德宇立於床前,低頭肅穆,仿佛站了許久,卻半點沒有不耐之色。歸晚支起身,一顧殿內已沒有其他人。
“夫人,雖然已是近夏,但是宮中夜涼,請小心身體……”剛進殿中,發現她一人躺在椅上,剛沐浴後穿著單衣褥裙,連絲被都未蓋一條,讓他心驚。
歸晚含糊地呢聲應答,看向他:“這麽晚了,來這有事嗎?”
“有事稟告。已經按照了夫人的吩咐,事情都差不多都準備完畢,隻差最後一把助力而已了。”
“恩,”歸晚坐正身,理了理發絲,“除掉他,對你也有好處,隻要李裕是宮中主管,你就要受他牽製。何況,對於我出宮也不方便……”
這李公公,與她結下暗恨,兩個月來處處與她為難,當初他偽裝樓澈的宮中內應,與皇後結下梁子,此刻雖然形勢逆轉,他也不能再投靠皇後,所以見風使舵,巴結上印妃,為未來的仕途尋找靠山。此人心胸狹隘,報複心強,忠於皇上,又難以為己所用,何況他日自己如果要逃出宮,李裕身為宮中主管,無疑是個障礙,必須除之。
哀哀輕歎一聲,歸晚沉吟,兩個月來,派德宇收買了印妃身邊的侍女,印妃爽朗,但是耳根子軟,容易聽信讒言,聽了侍女之言,已經對李裕的忠誠感到懷疑,最近又由於皇上不到她宮中探望,她早已不滿,把一切都怪罪到李裕身上,越想越疑,視為眼中之釘。
還差少許,借印妃之手除了他隻差了一個時機,一陣東風……
“夫人,要想鏟除李裕,不可操之過急,要等候一個良機。”德宇規勸,最近歸晚行事有些燥進,似乎顧慮什麽。
淡浮澀意的笑容,歸晚點頭,她何嚐不知道這種事是決不能急燥的,但是促使她不得不加快速度的就是當今皇上,他越來越奇怪的態度,讓她有種害怕的感覺,他似真似假,陰晴不定。每日固定到隱月殿中休憩,漸漸地也不再以那虛假的溫爾對她。在殿中批公文時,有時累了,不理成群的宮女,非要她親手泡一杯清茶,吟一段文,甚至是在殿中為他找一本書。有時會突然大怒,不許任何人走進殿中,過了一會,又要她為他泡上清茶。
不能再留在宮中了,要出去……即使出去後也不知該往何處,她也必須走出這個金籠子。
“夫人……”
“等待時機成熟,你取而代之,成為主管之日,就是我能出宮之時了。”蔚然道了一聲,歸晚吟然一笑,腦中幕幕閃過,突然一人的影象停滯片刻,她脫口道,“如果這也行不通的話,還有一個人能救我。”
“夫人是指……”
“林將軍。”一刹那,梅影紛雜,錦帕之言猶在歸晚眼前重現。
歎息一聲,德宇愁攏眉宇地看著歸晚。這樣的處境啊,一個難字怎能道完。
他十分諒解歸晚的情況,並為之犯難,今日已有新的消息進京了,說是樓相與端王,南郡王即將進京,要為楓山之變討個說法,與皇上成對峙之勢,朝中局勢惶惶不安,人人自危,一觸即發。皇上有權,樓相有勢,端王有理,以後的情勢到底會如何呢……這些消息他都瞞著歸晚,她現今已是如履薄冰,他怎忍讓她雪上加霜。
“夫人還是好些休息為好,宮中之事,我會善加打理。”安撫地低語,德宇拿過一條薄絲被,平鋪在貴妃椅側,正要告退之時,門口爭吵聲起。
兩人相視一眼,都感到奇怪,這景儀宮被嚴令禁止其他人進內,如不是德宇身份特殊,怎能進來,現在已是夜間,誰在此刻還能在宮外喧嘩?
聲音越來越近,德宇果斷地轉身,向偏殿口走去,他和歸晚的政盟秘密之極,如讓他人知曉,必引來無窮禍端,固而避之。
“管大人,你不能進去……”兩個宮女攔著來人,不讓入內。
歸晚細眼看去,殿門口三道人影糾纏,管修文正往內衝,兩個宮女攔不住,一路來到殿內。印象中總是如水澈然的少年此刻含著怒,陰沉著臉,柔和的五官顯得生硬,透著冷酷的氣息。
揚手製止宮女,歸晚冷冷地命令道:“噤聲!退下吧。”她深明宮中之人的生存之道,兩個宮女也怕擔上責任,自是不敢聲張,悄悄退下。
管修文站在殿中,默不作聲地沉著臉,盯著歸晚的眼眸裏閃動著某些情愫,既深沉又執著,剛才憋著的怒,似乎無處發泄,而使麵色變了又變。殿門半開,月光漏了進來,從他腳下延出影子,如水之人明明應該淡然清澈,可是他的影子卻是漆黑如夜,修長錯影的一抹黑,孤獨而又遺世。
對著這少年,歸晚的心情有些複雜,他的所作所為,她多少感覺得出來,樓澈進宮一事的後幕,他也出了力,她是應該恨他的,可是在她眼前,他永遠是那個清麗無害的樣子,人很奇怪,通常會相信自己看到的事實,所以她恨不起來,何況當日是她把他帶入官場的,那悠悠的恨就變了質,混合了愧疚,最後隻變成了淡淡的惱和潺潺如流的憫意。
管修文慢吞吞地走近,僅僅十步的距離,他卻像走了半輩子,晦澀的表情緩斂,又複而亮澈,漾開一個媲美陽光的笑容,走到歸晚麵前,影子把歸晚罩去半邊,半明半暗間,他溫柔地開口:“你願意離開這裏跟我走嗎?”
歸晚一楞,定定地凝眼看他,剛才還流轉不息的思緒被這句話定格住了一般。
記憶中,曾經在景儀宮的後園中,也有過這麽一句話,隻不過那句話,是她對著這少年說的,現在……正好反了……
命運啊,真是一個可笑的惡作劇呢……
歸晚笑著搖了搖頭,“修文,我不走。”她雖急著出宮,但卻不願冒險,何況這少年到底是敵是友?
在聽到答案的那一刻,管修文臉上明顯現出了痛苦之態,像不能呼吸了一般,重重喘了口氣,才勉強維持住了那清透的笑容,帶著癡癡的幽然注視著歸晚,半天才擠出話來:“為什麽?是因為樓澈嗎?”
見他直呼樓澈的名諱,歸晚一怔,答道:“不是。”
“不是?”因為這個答案而顯出了愉快之色,隨即思考了一會,管修文臉色又沉下來,“那又是為了什麽?難道……是為皇上?”仔細地盯著歸晚的臉不放,觀察著。
兩個月了,他心急如焚,每夜無法安睡,一切都按計劃在進行中,唯一的偏差就是歸晚居然到了宮中,他思之心切,見之不得。皇上最近奇怪的舉動他聽在耳裏,看在眼中,急在心底。今日趁著在宮中議事晚了,連夜闖到景儀宮中,見到歸晚的一瞬間,就徑自下定了決心,帶她離開這後宮之中。
不安之情一日日在心中堆積著,像無形的絲線束縛著他,掙脫不了,痛徹心肺,幾近煎熬,這大半年來,他每次到相府中見她,才能得到片刻的安慰,離開相府,那痛楚和渴望比進相府之時又更強烈了幾分,這相府的嬌嬈,如毒如藥,他思之心切,如病膏盲,情之心碎,深入心扉。就這樣,時痛時慰,日複日,竟然連這苦楚都感覺不到了,像與身俱來一般,連痛都愛上了。
她是他的毒,也是他的藥,從來沒有想過後悔與否,隻因為他早已沉淪,在這暗黑的深淵中,唯一的存在就是她的一顰一笑,解他的毒,了他的惑。
可是現在她居然說不走,心痛地無法呼吸了,又親耳聽到她說不是因為樓澈,心頭驟輕,一起一落,隻為了她隻言片語,是什麽時候起的呢,他的世界扭曲成這樣?
管修文的眼神越來越古怪,呈現出一種痛苦和掙紮,臉上明明還笑著的,連明媚的笑裏都摻進了慘淡,受他影響,歸晚都無法說話了似的,隻感到從這少年身上不斷彌漫出哀傷的味道,侵蝕著空氣和夜色。
管修文遞出手,帶著癡迷之色,輕輕撫上歸晚的臉側:“是因為……皇上嗎?”
驚訝之下,歸晚沒有避開他的手,臉龐上傳來一陣溫意,抬眸看向管修文,突然發現自己從沒有真正看清過他:“修文,你到底怎麽了?”忍不住格開他放肆的觸摸,歸晚凝著臉,冷了三分。
從她嘴裏吐出“修文”兩個字一向是他心靈的慰籍,可見她顯有不悅,他皺起眉,胸口悶悶的,想也不想,去抓住歸晚的手腕:“跟我走……離開這裏。”把歸晚從貴妃椅上拽了下來。
赤足踩在地上,透心的冰涼,歸晚大驚之下,想要甩開,可是他抓得極緊,就連轉腕都不行,心下有些怒,冷聲道:“修文,你在做什麽,放開我。”
管修文置若罔聞地拉著歸晚往殿外走,拉扯著來到殿中,直到聽到身後人一聲痛呼,他才恍過神來似的,停下腳步,倏地轉身,眼裏流露出痛色:“哪裏痛?讓我看看。”那形於外的神態,就好象痛的是他,而非歸晚一般。
赤足於地上的冷,和他手掌中的炙熱成為截然反差,歸晚心頭也有些亂,想起以往種種,咬牙恨聲道:“你到底要幹嗎?難道害得相府還不夠慘嗎?”
管修文楞了一楞,迷茫地問道:“你在怪我嗎?”
“難道不能怪你嗎?你到底在做什麽,樓澈再怎麽說也是提拔你的恩師,並沒有對不起你的地方,你何必落井下石,騙他進宮,難道官場真的這麽好,值得你用仁義之心去換嗎?”
這少年怎會變成這樣,難道從開始就錯了,對他憐憫是錯,領他進官場是錯,一切都是錯嗎……錯,錯,錯?
“他是沒有地方對不起我,但是他對不起你不是嗎?是他和螢妃藕斷絲連,他沒有好好對你,他不配……不配擁有你,”被提到了心中的痛處,管修文按奈不住,情緒立時激動了起來,“我就晚他一步,就一步而已。是他自己權傾朝野,惹來皇上的忌憚,這一切都是他自找的,你以為是我將他騙進宮嗎?如果不是他自己願意進宮來,又有誰能強迫他,他帶走螢妃是千真萬確的事實……他居然如此狡猾,宮中天羅地網,他也逃了出去,現下還和端王聯手……”
見他說話有些顛三倒四,情緒極不穩,歸晚靜下心來,聽到這裏,不禁打斷道:“是你們在宮中布了陷阱,然後讓他逃了?”
“是呀……”管修文突然又平靜下來,安撫似地露出笑,“想不到他神通至此,在深宮中也逃了出去。不過不要緊……就算現在他和端王聯手又如何,端王謀逆之罪已定,想要翻身,簡直是妄想,京城之中,皇上早已布下重兵,樓澈再厲害,也不敢此時回來。”
這話聽得歸晚心中自是一涼,再看管修文,覺得他行事古怪,心思詭秘:“你為什麽要這麽做?樓澈是你入官場的恩師,端王多處扶持你,你不分青紅皂白害他們……”你怎如此可怕這半句沒有說出口,歸晚看著管修文帶著溫柔地笑,在月色下既詭異又駭人。
“怎麽會是沒有理由的呢,端王和我,本就是兩相利用,我也不過就在楓山刺殺中用了他的名字而已。至於樓澈,那也隻能說是他自找的……歸晚,和我走吧,我們離開這裏……歸晚,歸晚……歸晚……”嘴裏呢喃著縈繞他心中的名字,少年既快樂又悲傷,手緊緊抓著歸晚的手腕。
直到此刻,歸晚才隱約明白,楓山之變也許是皇上策謀,但是行動者是這少年才對,而後的種種行動,這少年充當了什麽角色就可想而知了……
聽到自己的名字被他含在嘴裏反複輕喚,歸晚完全地怔住了,這少年手段如此狠毒,可是卻又偏偏如此深情和清澈,兩種極至的矛盾在他身上體現出來,融合一體。今夜如此悲傷,蕭蕭之感在他身上揮之不去。深沉的涼夜,就連月影都哀傷起來,歸晚無法出聲,也不知如何開口。
原來如此,引起禍源的原來是自己……歸晚逸出苦笑,無措的和管修文相對無語。
管修文早就看不進周身的事物,能和歸晚這樣獨處,心中迷醉不已。癡癡地靜立於大殿之中,無盡的寂寞和憂傷。
就在一個兩難一個癡迷之時,門口一道小跑之聲靠近,剛才攔截管修文的宮女大聲喊道:“皇上駕到——”似乎怕殿內人聽不到,這聲特別的尖銳和響亮,傳進殿中,頃刻打破一室的迷然氛圍。
管修文被這聲一震,回過神來,臉色驟然沉下來,似苦非苦。
而歸晚聽到宮女這一聲,連笑都有些笑不出來了,皇上從沒有在這個時候來過景儀宮,今天是怎麽了?所有的事都擠在了一起……她抬頭看看依然高掛的月亮,心中輕問:月啊月,今夜難道就過不去了嗎?黑夜如此漫長……何時才會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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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皇城煙華 第十二章 囚月(五) 字數:5324
心跳得有些快,歸晚靈機一動,當機立斷,反手抓住管修文,低聲道:“還楞著做什麽?快躲到偏殿去。”她琢磨著現下德宇公公已經從偏殿離開了,讓管修文去偏殿,躲也好,逃也好,總之不能再惹禍上身了。讓皇上看到這深宮之中居然會有男子半夜出現,還不知會多出何等禍患。邊想著,邊推攮著有些呆楞的管修文往殿後去走去。
腦中已經一片混沌,被外力一推之下,才恍過神來,管修文若愁若苦,眸色稍定,望了一眼歸晚,一副難以割舍的樣子,手鬆開,終還是回過身,毅然往偏殿走去。
看著他的身影隱進偏殿,不自覺地鬆了一口氣,歸晚把眼移向門口,皇上才剛踏進殿中,隔著月色朦朧,一時倒沒有看清他臉上的表情。直到淡月淺亮拂過他半張臉,這才清楚地映出他似有疲憊的神色,從沒有見過他形於色的倦意,歸晚倏自一驚,天子何等的驕傲,他就像那龍椅,即使已經有無數的鮮血灑在其上,外表看來,永遠是光鮮的,那種被歲月侵蝕過的蒼涼是在內的,是給自己品嚐的,體現在外的隻能是華貴,那是給別人看的。苦也好,甜也好,皇上所表現給眾人的,多多少少都有些做戲似的,迷惑眾人,還帶著目的,許久之後,這成為一種習慣,就像眼前的君王一般,陰晴不定,時怒時喜,到底是做戲呢,還是本性呢?
今夜也不知怎麽了,興許是那月色涼了,興許是那人影孤寂,興許是她善心大起,對著鄭鋶,歸晚頭一次仔細地用心去看,而非用眼,突然發現那君王身上多了一種人味,不是虛偽的溫和,也非深沉的陰鶩,而像一個普通男子一般,就是這些微的體現,看起來倒似變了個人。
有些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歸晚有些錯愕地對上天子溫如淺溪的眼波,眸裏麵好深好沉,還帶著些壓抑,蘊涵著歸晚不敢深究也不敢碰的東西。
遠遠的就瞥到歸晚一個人立於殿中,鄭鋶微有些驚,近處一看,發現她竟是赤足站著,單衣襦裙,形隻單影。這殿中他來過無數回,每次來,都是燈火通明,螢妃色藝雙絕,到了這裏就像到了溫柔鄉,華美中總帶著虛偽和敷衍,殿就顯得小了,今日殿中隻有一人,顯得特別空曠,卻有了另一種味道,她也並沒有比螢妃美,為何能給他這種感受呢,帶給這殿中某種實在的感覺。心底的某些東西被輕喚而蘇醒了,蠢蠢欲動。在他還沒發現之時,憐意大起,衝破了那冰似的表層。
“涼夜似霜,怎麽站在這裏?”
剛才被管修文一攪和,她身軀早已麻木,被鄭鋶一聲提醒,感覺頓時複蘇,腳下一片冰冷,身上更是冷颼颼的,倒喘一口涼氣,她縮了縮身子,在天子眼皮之下,也不敢貿然回到椅上,勾起笑,答地輕巧:“已近夏日了,不礙事。”
連鄭鋶都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有多柔情滿溢,徐徐靠近,見歸晚透著蒼白的麵色,沒有了平日完美的玲瓏,隻有那瀲灩的自如之態,看得他自是心中一動,低頭一看,她赤著足,從不見陽光的雙足肌膚不但嬌嫩,還帶著點嬰兒的透明,白玉無暇,瑩然堪握,站在冰黑的地麵上,更是襯得魅惑。連沾上了塵都是侮辱一般,他屈下身,蹲了下去。
一國之君突然下跪一般在麵前矮了半截,歸晚嚇地忙後退,右腳才微抬,就被鄭鋶握住,熾熱的感覺從足中穿傳來,歸晚被怔地一動也不敢動。
瑩瑩玉足在手中,鄭鋶微微一笑,也不在意冰冷,隻注意到大掌正好可以握住一足,契合無比。四顧之下發現沒有絲履之類的東西在及手處,他輕歎一聲,空下的那隻手解開頸間的結,披風鬆開,他一把扯過,墊到歸晚的足下,讓她踏在其上,一邊輕聲解釋道:“夜間的地最是涼,襲上身容易病。”
如果說驚嚇,今天無疑是第二次了,歸晚也不知該做如何反應,把足睬在皇帝的披風上,這樣的事簡直聞所未聞,冷汗都有些被嚇出來了,可是鄭鋶卻強製地把她的足按在了披風上,她聽命行事,隻怕稍有差錯就惹來禍端。正在她忐忑不安之時,鄭鋶卻半蹲著身子抬起頭來,臉上帶著輕鬆的笑,仿佛做了件大事似的。這是歸晚第一次看到他幾近天真的表情,心中又是一驚,今天到底還有多少個第一次,還有多少的驚嚇呢?同時也有些感慨,想不到這深沉的天子居然能有這種時候,天子,說到底,也是普通人啊……這麽一想,她心中軟了幾分,眼神掠過鄭鋶,掃過他的鼻,他的眉,他的發,停在一處,默不作聲。
“怎麽了?”鄭鋶問,突然發現到歸晚的不自然。
淺淺如綠波地一笑,歸晚輕顰低語:“皇上,你有白發了。”話剛出口,她就後悔了,今夜到底怎麽了,連她都失去常態了嗎?對方怎麽說也是天子,今日再反常,也不可能改變本性,心下有些揣揣不安,隻能靜默地等候鄭鋶的反應。
聞言即是一變色,鄭鋶的眸色沉鬱,所思甚深,抿著唇不語。半眯起眼看向歸晚,這才想起,她年近雙十,容光煥發,真是如花年紀,而他,開春已過三十,雖說進入壯年,可是與她相差十歲有餘卻是事實。耳聽她提到早生華發,心頭驟沉,對這個問題竟介意起來。
“你的意思是……朕老了?”鄭鋶抬著頭問道,那不甚確定的表情帶著別扭,看得歸晚忍不住心中暗暗好笑,平日隻有他笑著看別人忐忑,此刻終也嚐到這滋味了。
鄭鋶盯著她微露愉色,臉色緩下來,唇線略勾,現出一絲無奈的笑,從蹲著的姿勢站起身,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有個人能讓他無措至此,忍之不甘,怒之不舍。凝眸鎖著她,月夜之下,單薄的衣衫被殿門處隱吹而過的風掀起一角,勻稱纖美的肩隱隱可見,白皙的肌膚如月澤,在禦乾殿時的幕幕情景竟然突然在眼前閃過,心中一蕩,如火竄起,眸色驟暗,灼灼地看著她。
看他眼神灼熱,能燙人似的,歸晚微蜷身,情不自禁後退一小步,說道:“皇上……夜已深了,請回宮吧。”
含著火似的目光在她周身一轉,鄭鋶一笑,理智告訴他要挪開眼光,奈何不受控製了一般,他竟然半點也移不開注視,到底是中了什麽魔了?一生之中,見過美女無數,他自認已過年少衝動的年紀,自製力非凡,為何此刻心猿意馬難以抑製……
瞅著鄭鋶的眼光越來越火熱,歸晚有些慌亂起來,身上涼倦,耗費了大半心神,沒有任何餘力去應付什麽突發狀況了,心念一轉,就想往後退去。被鄭鋶盯得死死的,動作也不敢太大,腳下輕移,忘記了腳下踩的是披衣而不是平地,微慌之下,腳被絆住,還沒站穩,人就往後栽去,心中一聲驚呼,不及脫口,腰間已被大力扣住,歸晚驚後餘悸,睜大眼看著麵前的鄭鋶,他半含著笑,眸色更見深沉,小小的一簇火在燒似的,相比較她的狼狽,他更顯優雅自得。歸晚心中惱起來,身體失去了平衡感,隻能抓著鄭鋶的衣袖,這落在下風的感覺,讓她有些不甘,想要支撐著站起身,鄭鋶卻在此時放低了手。
歸晚順之身子傾倒,沒有意料中的痛楚,鄭鋶接住她的身子放在披衣之上,她半躺於地,忙支起身,才半抬起,鄭鋶膝著地,半俯身,已將她困在地與胸膛之間。
“皇上……”歸晚暗恨,警聲道,“瓜田李下,皇上難道不知道避嫌嗎?”
“瓜田李下?”鄭鋶聞聲笑起來,聲音又沉了幾分,帶了幾分沙啞,魅惑似地輕柔道,“不要用這種俗世之規來約束朕……”這話似乎也是對著自己說的,他刻意忽視了她的身份,模糊兩人之間的關係,到底是為什麽呢?他也很想知道答案。
看他半柔半鋼的態度,深深意識到自己的處境糟糕,歸晚開始心焦,笑也淡斂而去。
“在想什麽?”清淡的幽香從歸晚身上飄過來,拂過他的鼻,濃鬱了他最原始的欲望,心跳地有些亂了,“如果你一定要想,就分出一點心思來想想朕吧。”這一瞬間,所有的一切都不重要了似的,國家,權位,顧及,道德……再也耐不住這磨人的誘惑,他誠實地遵從心中的想念,伸出手,在她倒退的同時,緊箍住她的腰,吻上這讓他困惑不已的嬌嬈。
被他一把抓住,歸晚心急如焚,才張口想呼叫,就被他順勢而上的唇舌堵住了話語,來不及出口的聲音才唇舌交纏間化成一聲低吟,怎樣扭頭也避不開他的需索,發早已淩亂,黑綢似的鋪一地,他熾熱的舌頭伸進口中,吸吮,勾纏,半身壓住她的身軀,不讓她有躲避的機會,覆吻地密不透風,把她空氣奪走的同時,把自己的氣息渡給她。迫得她再不心甘情願,也要接受他的深吻。
快要窒息了……歸晚薄汗沁身,被他壓製著的身軀掙脫不了,手抬起,就往他的臉上甩去,半途而疾,被鄭鋶扣住手腕,她想掙開,卻敵不過他男人的力量優勢。
結束一個深吻,他略有些邪佞地一笑,唇並不離開歸晚,細碎的吻始終落在她的鼻間,唇畔,和細嫩的下巴處,連喘息之氣都混在了一起。
“你已經是兩次甩開朕的手了……朕也不知道為什麽……能寵你……到這程度,連被你傷了……自尊……都可以忽略……”故意和她糾纏不清,他一邊說著話,一邊嬉戲似地和她交吻,一隻大手扣住她的手腕,置於頭頂,一手撫上她的身,因掙紮而衣衫淩亂,露出了肩,他一個大力,扯下她單薄的外衣,在她頸間解開肚兜的結,大好春光現於眼前,鄭鋶的眸色變得更加深切,連腦子都熾熱地無法思考,撫上這皓瑩有致的身軀。
“不要……”唇齒間不斷和他交纏,身下被灼熱的欲望抵住,她連呼救的機會都沒有,碎吟出於口,歸晚心頭發酸,淚珠劃下臉龐,“樓澈……”情不自禁在此刻想起那個男人,她輕聲嬌喚。
半眯起眼,鄭鋶的表情驟然有些狡獰,怒火促得欲望更加強烈了,他耐不住嫉妒加大手中力道,禁錮住她的身子,扯開腰帶,覆身而上,厲聲叱道:“不許喊他……”瘋狂地吻她的頸,半軟半硬地撫摩她的酥軟,細稠的密吻漸移到乳溝,大手在她的腰間摩挲著,時緊時鬆的節奏和若有若無的誘惑,歸晚啞吟出聲,淚水滴滴如雨。
注意到歸晚的不適,鄭鋶緩下動作,看她淚流滿麵,心中一痛,忍著欲望,輕撫上她的頰,吻上她的眼,舌尖把那淚水舔入嘴裏,明明是苦澀的滋味,他卻完全嚐不出,隻覺得她連淚都帶著香,安撫地親吻著她,在她耳邊輕呢道:“不要哭……你要什麽?朕都給你……朕什麽都能給你,隻要你真心對我笑……”柔聲勸慰著,他喘息著把她揉進懷中,肌膚相親,耳鬢斯磨,環住她腰的手半點不放鬆。
如果我要自由呢?歸晚聞言極想出口,可是要拿身子來換,她還沒有灑脫到這程度,閉著眼,她緊抿唇,不接話。
“歸晚……你就依了我吧……”含糊地嘟囔著,鄭鋶把她樓起來,背過身,轉而吻上她的背,細膩白皙的玉膚,他流連不已地細細品嚐,呼吸越來越急促,連吐出口的氣都是灼人的。光潔柔白的身軀相貼著,他和她纏綿不休。皇袍落於地上,空氣中隻聞喘息和零落的嬌而不媚的輕吟。
“皇上……”急跑聲竄入耳中,李公公的聲音由遠及近而來,停在殿外,開門聲起,忽而半途而止,李裕目瞪口呆地站在殿口,反應全失。
他愛撫的手沒有停下,恨不能把她的身子揉進骨中,欲望高漲,沒有得到舒解,為的隻是她緊閉的眼簾和咬牙而致泛白的唇,他遲遲不敢真正得到她,就怕今日得到她的身,從而失去了得到她心的機會。
“皇……皇上,有……有軍情,林將……林將軍急進宮求見……”口舌再沒有平時靈活,李公公戰戰兢兢地站在殿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按耐住欲火,鄭鋶將歸晚的身子遮在內,眼見她眼角似含淚珠,他心中不忍,輕歎一聲,隱忍了半晌,抓過一旁地上的衣物,慢慢為歸晚披上,帶著些歉意的柔聲道:“不要哭……今日是我唐突你了,不要再哭了好嗎?是朕鹵莽……給朕一段時日,朕一定會給你名分……朕要定你了……”輕吻落於她的臉。鄭鋶拍著她的肩,輕聲細語地撫慰。
李公公早已像化石一般,眼睜睜地看著皇上把龍袍拿起,竟然披在歸晚的身上,還低聲下氣地不斷輕勸,那姿態,幾乎已經放下了天子之尊啊,被震驚過了度,他隻能傻看著。
不厭其煩地安慰著懷中人,鄭鋶有種不見她收淚決不離開的架勢。歸晚心中早盼望著他能速速離開,胡亂地點了幾下頭,慢慢睜開眼。對上的是鄭鋶既驚且歎的眼神,這才鬆開對她的鉗製,扶著她站起身,撫了撫她的臉,為她拉攏衣襟。不舍地看著她,直到淚痕隱去。他才轉身,準備離去。李公公忙湊上來,跟隨在後。
“皇上,您的衣服……”李公公焦急的喚,就怕皇上就這樣穿著單衣出宮門。
“回長寧殿更衣,”鄭鋶的聲音逐漸離殿而去,邊走邊問道,“這麽晚了,林將軍怎麽進宮了?”
“是德宇副總管帶他進宮的,說是什麽有要事和皇上相商……”
空蕩的宮殿又恢複了平靜,耳邊什麽聲音都已聽不見了,歸晚的心忽上忽下,且怒又怨,心裏的怒火一個勁地燃燒,隻覺得心酸至極,淚水再也流不出來,輕輕圈住身子,站在原地不動。聽聞剛才李公公的話,才知道是德宇救了她,心中一動,她快步走到偏殿口,望內一看,什麽都沒有,歸晚這才稍安心,回頭四顧這清冷的大殿,一陣的蒼涼,湧起茫茫之感。
她無法怨別人,隻好把這恨全轉接到樓澈身上,想起如不是當日相府之困,她何至於受今日之辱,她危難時,他卻沒有出現來救她,越想越惱,不僅把他所有的一切都想了一遍,突然記起他臨走之時說過什麽,蕈苑之約……似乎是蕈苑,到底是什麽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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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皇城煙華 第十三章 玉碎(一) 字數:5987
她要出宮……
這個念頭在歸晚腦海中轉了無數遍,可是直到此刻,她依然還在這紅瓦高牆之中,望著鬱樹蔥茂,歎著淡憂清愁。她在猶豫什麽呢?一遍複一遍,她自艾自問自歎,這宮中多處一日,都是說不清,道不明的糾纏,日漸盤繞,無形中猶如黏稠蛛網,沾上就是一身的腥,還帶著腐心蝕骨的痛。
“白鷗問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心若留時,何事鎖眉頭……”坐在景儀宮的後院,這一物一景如相府別無二致,勾起她悠悠之情,宮中並無說話之人,她脫口輕聲吟唱起來。
皇上變了,自那離魅的一夜之後,一個多月,他似乎在不斷改變著。景儀宮的軟禁變鬆了,她可以自由地在宮中遊蕩,宮女太監的稱呼變了,“樓夫人”一夜之間變成了“晚夫人”,輕笑出口,歸晚聲唱著的聲音揚高了幾分,她豈會不明白皇上的用心,所謂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皇上刻意模糊她的身份,為的不就是“名正言順”四個字……
君王多情似無情……
耳邊仿佛又飄過陣陣哀號之聲,她眼前又晃過幾日前李公公死時的情景,本以為出宮還要等候除去李裕良機,誰知前幾日竟意外碰到了這樣的機會,李裕素來在宮中枉法跋扈,幾日前,正在把景儀宮中的陳舊珍品搬出時,碰上了大腹便便的印妃,也許螢妃真是所有後宮女子心中的痛,就算是隻看到東西,也觸及了印妃的傷口一般,她勃然大怒,加上早被挑撥過的情緒本就對李裕不滿,趁著懷著龍子之時,非要給他治罪。她聞到風聲,到禦花園中探看,正碰上同樣聞風而來的皇上。
他本是想救李裕,最後不知怎麽,竟忍了,眼看著心腹總管活活打死在棒下。為此情形,印妃可風光了一回,由此證明了她目前是皇上最寵愛的妃子。李裕一死,對歸晚來說有利無害,可親眼見他因為這麽一個可大可小的罪名而喪命,也不僅有些兔死狐悲的感受。皇上從她身邊走過之時,輕聲言道:“你既然想他死,朕成全你。隻要是你所想,朕就如你所願……”這句話,聽得她遍體發涼,瑟瑟作冷,鄭鋶啊鄭鋶,難道真是這般詭秘莫測,萬事在手,他到底又看透了幾分?
紅牆綿綿,處處相連,這皇宮,猶似虎穴龍潭……“舊遊舊遊今在不?花外樓,柳下舟。夢也夢也,夢不到,寒水空流。”繪聲繪色,縈柔婉轉,她宮裝麗影,一個人無限寂寥地唱,唱的是戲,唱的是人,唱的是柔腸半損的情……
進宮已有多久了?冬去春來,春走夏至,轉眼蕭蕭,竟然已近五個月了,德宇已是總管,她也有了出宮的機會,可是為何她遲遲不能決定,她在等什麽?
驀然發現,天下之大,可偏偏無她容身之處,相府不能回了,投奔哥哥也不是上策,去找樓澈……他會笑著迎她嗎?
回念一想,天下間,有人是在等待她的嗎?她的家又在何處?可有一盞燈,一席凳,一杯茶,一聲柔情淺長的問候是專為她而設,而侯?
她非神非魔,隻是一介凡夫俗子,不能掙脫名利,難以抗拒誘惑……情之所處,黯然銷魂,她又如何開口,夫君啊夫君,猶記我否?
猶記我否?
“漠漠黃雲,濕透木棉裘。都道無人愁似我,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
夏日溶溶,梅花早落,疏影薄散,暗香消塵,這灼陽列列,隻有她還感到寒冷,始終維持著一抹不容於世的卓然,如此之難啊……
清脆掌聲盈耳,歸晚回頭視之,皇後淡紫清影,寬袖錦袍,獨影溫婉立於院中,笑睨著盯視她:“似我愁……唱得真是入木三分。”
已經多久沒有見過皇後這樣的笑臉相迎,此刻得見,卻又覺得有些不太真實,這隔著膜似的看,忍不住去猜測其笑後的深意,本以為還有的三分姐妹之情,也給這不能捅破的膜給隔淡了。
“皇後娘娘。”歸晚輕呼著走近,說道,“什麽風把娘娘吹來了?”
“一家人不必這麽客套,”皇後氣定神閑,雍容之態世所少見,“我們倆何必還這麽生疏?”
被她那“一家人”三個字所觸,歸晚斂眉,隻能笑望著皇後,等她說出來意,這宮中任何人一舉一動都是含著意思的,決沒有絲毫浪費,笑也是,情也是。
“怎麽?你是在怪我這陣子對你的冷淡嗎?”皇後笑問,“這宮中多狡詐……誰不是小心翼翼的活著,你莫要怪我……我也是不得已。”
“我知道。”不得已,一切都是不得已……但凡做了錯事,最好的借口就是這三個字,歸晚淡如地一笑,清風遐邇。
視線在歸晚臉上轉了一圈,皇後輕歎出聲:“我知道你在想什麽……歸晚,你我本該是這世上最親的,奈何如今這樣,都是造化弄人……從前我欠你的,從無一日忘過,今日我問你最後一句,你可還信我?”
還信她嗎?歸晚正在這麽想著,猶豫著,口中已經搶先答道:“信。”
皇後平靜的臉上終因這一聲信字露出真摯的歎息:“樓相昨日已經回京,再過一會兒,就要進宮來了,你可想去見他一麵?”
把怔愣明顯地擺在臉上,歸晚定定地看著皇後,似乎想從中看出真假來。在風平樹靜的午後,她猶豫不決,見與不見,陷入兩難之境,澀意湧上胸懷,她的笑不再純粹,摻進了複雜的情緒,倍顯艱難:“好,我見。”
*
“這裏是什麽地方?”跟著皇後在宮中七拐八彎的盤繞,來到一間狹窄的房間,看起來十年未有人住過的樣子,歸晚忍不住問,心裏疑竇重重。
“旁邊是崇華宮的西偏殿,”皇後不甚在意地拿出錦帕揮去一桌的灰塵,仔細地擦拭著椅子,仔細地解釋道,“前太後在這裏設了個暗室,能觀察到大殿內發生的事。”
注意到麵前的牆上掛著一副山水畫,片塵不染,與房內情況格格不入,歸晚走近,仔細的打量,這才察覺到畫上鑿孔,透眼一看,曾經和鄭鋶共處的大殿入目清晰無比。暗暗惻然,這宮中格造精致可說是巧奪天工也不為過。
皇後也不知從哪拿出了一壺茶,放在桌上,傾滿兩杯,輕呼歸晚道:“他們就要來了,我們就此靜侯吧。”
歸晚看她一派坦然的樣子,露出淡淡微笑,都說男人運籌帷幄,執掌天下,如今看來,女人動靜自知,簾後權謀竟也絲毫不差。自如地坐下身,茗一口清茶,托腮靜等。
等待的時間似乎特別的漫長,茶香已淡,殿內仍然依然無聲無人,歸晚閑適地環視四周,滴水不漏,麵上平靜無波,心底卻有些莫名的波動。
“樓卿可還記得這地方?”
這儒雅溫和的聲音從殿中傳進暗室,歸晚和皇後都是輕震,兩人對視一眼,皇後凝神向孔中張望,歸晚紋絲不動,斂笑傾聽。
“崇華宮西殿……今日皇上好高的興致。”聞此清潤如風之聲,歸晚眉輕攏,已經失蹤了近五個月之久的人,終於回來了嗎?
“樓卿從南郡回來,還為朕備了大禮,朕怎能不開懷?所以才想來故地一轉,一切都是托了你的福……”
“臣才應該感謝皇上,不是皇上的恩澤,臣怎能去南郡之地……”
聽他們兩人在殿中客套敷衍,表麵和樂融融,其實口蜜腹劍,歸晚浮起似諷的笑,這一君一臣,城府之深,心計之重,也算是旗鼓相當了。
殿內你來我往的說了一些無關緊要的話,歸晚將杯中最後一口茶飲入嘴中,看著皇後退回座位。殿內突然安靜下來,無聲的沉悶著。皇後疑惑不已,正欲再次湊上前細看,說話之聲再次傳來。
“樓澈……你眼中早沒有朕這皇帝,何必如此惺惺作態……”
這一聲柔中帶厲,皇後想要探看的動作硬刹住,歸晚也放下手中空杯,兩個人均不知殿內發生了什麽,卻頓覺氣憤凝重起來。
“你三番兩次阻止中書院設立,又聯合端王,南郡王,真當朝中無人了?”
雅笑之聲起,“既然今日皇上直言,臣也想進勸一句,皇上急功近利,大量起用初生之犢,朝中排擠老臣,這番作為雖然對集權有利,卻非良策。”
“好,”鄭鋶也笑起來,狂傲之極,“好一句勸,這是你樓澈為相以來,說過最中肯的話了。”
接著一陣杯盤之聲,淺笑之聲一再傳來,“當初太子勸朕殺你,朕猶豫不決,現在想來,就閱人來說,太子的眼光勝朕一籌。”
“但是太子手段狠辣,不聽他人柬言,非是為君之選……”樓澈溫澤地接口,淡定的態度顯得有條不紊。
“所以你就聯合太後慢毒以害太子,站穩跟腳,你又以清皇室之名,揭發太後……樓澈,若論手段之狠,當年的太子也比不上你之萬一,小小一個常侍到如今的丞相,你可算是踏著血而上的了。”
沉靜不語須臾,樓澈悠悠說:“皇上之言太重了,臣擔不起,當年太子之病確與我無關,至於太後,那是因為她要除我,我才隻能先發製人,隻是自保之策而已。”
“廣植黨羽,權霸朝綱也是自保?”不屑地輕哼,鄭鋶諷刺地笑問。
“如若不然,今日臣已經不能和皇上對飲,早就身首異處了,比之太子,皇上也高明甚多了。楓山之變,景儀宮之圍,皇上真是讓臣拙於應付。”
皇後聽得心驚,肅然以對,側過臉來,歸晚對她回之一笑,那溫溫的笑融到皇後的心裏,不知怎麽的,她的心也平靜了下來。
殿中的君臣兩人繼續款款而談,家常似的對話裏透著血雨腥風,爾虞我詐。談笑間,風雲幻變一抹而過,天下,江山,權位,似乎隻是一盤棋,兩人對弈著比高低,弈子,亦弈天下。
“端王於東城門外等候召見已有三日了,如果皇上再不與理會,隻怕民間對您的‘仁義’形象會有所損害……”樓澈如是勸道。
“端王……”鄭鋶玩味地念著這個許久不曾聽的名字,“端王,原以為他驕橫跋扈,真沒想到……是至情至性之人,為了個女人……”
歎息出聲,隨即揚起三分輕狂的笑,忽爾又一頓:“樓澈,你將螢妃帶出宮,我還當你真是如此情深,不曾想你居然將她帶至端王身邊,以此做為和端王結盟的契機,如此手段,朕才感到有點意思,下棋還需要個對手,如果沒有你樓澈,這朝堂必然失色不少。”
高處不勝寒……聽鄭鋶言罷,歸晚驀然有些感慨,品位他話中含義,浮起黯然之意,兩君臣之間如此坦誠布公,分明是殊死爭鬥的前兆,權勢如此可愛可親,比之美人,更讓英雄為之折腰。
所以,樓澈才舍了螢妃,舍了她……
緩起身,皇後詫異地轉過頭來,歸晚用手指做了個噤聲的動作,淡笑著轉身,輕輕打開來時的門,什麽都沒說,一個人翩然離去。身後皇後還是那瞠目結舌,不能理解的模樣。
來時的路歸晚早已不記得了,繞著百轉的回廊慢慢走著,心裏別無他念,就是想離開剛才那個窒悶的地方,心中釋然了,也空蕩了,飄忽不可琢磨。原本以為自己有許多的話要說,此刻卻覺得一句都無法出口。
胸口堵住了,喘不過氣……
在宮中轉悠了幾處,停停走走,歇歇想想,時間不知不覺就荒廢了許多,天色漸蒙,日已偏西,一抬眼,歸晚終於找到了熟悉的地方,覺得有些疲累,她舉步踏進宮門,這景儀宮的院子與相府一模一樣,她怎麽都不能適應,心中隱隱排斥,眼角掃過,定格在一處,驟然不語。
樓澈站在景儀宮的殿口,俊雅的笑顏中隱顯著煩躁和不悅,看到歸晚徐徐走來,唇畔上揚,快步走到她麵前:“歸晚……”千言萬語隻化成一聲低低的歎息。
顧盼生輝,歸晚抬眸凝望了他一眼:“夫君大人……”
欺身靠近,樓澈聞言皺起眉,歸晚的稱呼裏是帶著意味的,夫君是身份,大人是權位,那稱呼裏隱有隔閡,心下暗怔,伸出手,輕刮歸晚的鼻梁,又不舍得用力,象征性地輕描了一下,柔聲道:“讓你久等了,我們回家吧。”
那聲音是春風含笑的,直吹到心裏,出宮本就是她所願,歸晚輕點頭,涼風起兮,碎發飄到眼前,她才一抬手,就觸碰到樓澈指,那修長的手指替她把散發攏到耳根後,而後一勾,順勢將她輕樓進懷中:“氣惱了?你可以氣,可以怒,但是不許就這樣故意忽視……歸晚……”
輕歎一聲,樓澈也不知如何解釋,對著朝廷重事,他可以指揮若定,沒有半絲猶豫,可是對著這他嬌寵至極的人兒,他反而不知如何應付她的情緒,她是永遠含笑的,怒也笑,悲也笑,就連沒有任何感情時都是笑著的,相處久了,才知道那是習慣,一種滲入骨髓的淡如。明知她此刻是不開心的,他倒有些無措,拿捏重了,怕無意間傷了她,輕了,又怕不進她的心。
累了,原來她是累了,輕靠著樓澈,她本欲退開,終還是不忍,五個月來的苦澀,就在這懷抱裏淡了,散了,耳邊聽他一句“回家了”,一絲酸酸的感覺,泛上心來,惹來她無限優柔,她信什麽?該信他人之言,還是信眼前所見?在她還沒有選擇好之前,心就累了,所以一切可以等以後再計較,默默在心底這樣說著,她五個月來頭一次這麽放鬆。
輕柔地樓著歸晚,樓澈輕拍著她的肩,哄小孩似的,看她閉起眼簾,知道她倦了,口中輕呢著:“這裏在南郡看到一種宮燈,精巧可愛,我帶回來一盞,給你放在房中可好?”
“宮燈?”歸晚輕蹭了一下臉,扇子般的睫毛顫動了一下,“宮燈占地方,我不要。”
“我讓人給你打造一盞小的,掛在房中,用琉璃做麵……”對歸晚的任性不以為許,反而有些慶幸,她的心沒有拒絕他。
見她不應聲,知道她是答應了,樓澈輕笑,續又說了一些南郡的所見所聞,半哄半勸,逗著歸晚說話,想要化解她心中的結。
景儀殿外的宮女見狀都有些為難,其中一個膽大的,悄悄湊近,聲音不高,卻讓樓澈聽得清楚,婉言提醒道:“樓……樓相,晚夫人……車已經備好了……”
樓澈身子驀地一僵,歸晚感覺到,睜開眼,欲退開身,腰間被樓澈緊樓住,樓澈另隻手撫過她的發,環住她的肩,溫柔非常。轉向宮女的犀眸卻閃過厲芒,陰冷陣陣:“你剛才稱呼什麽?”
宮女早被驚呆了,不知哪裏犯了錯,唯唯諾諾地道:“樓……樓相,晚……晚夫人……車……車……”
“放肆,”樓澈冷冷地喝道,“以名為稱是宮中女子的習性,我樓澈之妻,應該稱呼樓夫人,難道你不知道嗎?”
腿一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宮女忙磕頭:“樓相恕罪,奴婢是聽從上頭的吩咐……”
“來人!”半點不給機會,樓澈高喚一聲,殿外湧進幾個侍衛,排列站開,“帶她下去,掌嘴五十,攆出宮去。”
宮女不停磕頭,口中求饒,侍衛聽命立刻上前,死拖活拽地地把宮女帶出殿外,旁邊的宮女們早已嚇地不敢吱聲,抖抖縮縮地又上前一個:“樓相,樓夫人……車已經備好了。”
感受到從樓澈身上彌散開的怒氣,歸晚不語,沉思著,樓澈已經低下頭:“累了嗎……這就回家。”
輕輕在她頰邊印下吻,連涼風都融在這柔情中,拂麵帶著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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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皇城煙華 第十三章 玉碎(二) 字數:5854
從深宮到官道有一條長道,兩旁紅牆綿延,猶如無邊長線。遙遙無盡,和樓澈並肩走在道上,歸晚看向前方,情不自禁想起曾經和螢妃一起漫步於此,討論過此道的長短。她說,去時歸心似箭,來時長路漫漫,螢妃心思細膩,在此話中可見一斑。此刻道還依舊,人已嫋然……姿容傾城的女子,最終都是如此命運嗎?
心中一寒,歸晚想要抽回手,一縮之下發現樓澈緊握著不肯放鬆,絲縫不露,力道之大,甚至讓她隱隱生痛,偏眸看向樓澈,薄唇緊抿,微小的弧度雖笑猶怒。才想開口,樓澈突然慢下速度,盯著前方,笑漾開,幽眸卻更見深沉。
“皇後娘娘。”
依著深宮最後一道門欄邊,皇後款款而來,華貴的姿態不改,笑道:“聽說歸晚要出宮了,我來送送……樓相,讓我和尊夫人說幾句貼己話可好?”
樓澈沉眸一笑,鬆開握著歸晚的手,雅然地退後幾步:“臣代歸晚謝皇後娘娘之恩眷。”手輕恭,瀟灑地走開,拉開與歸晚和皇後的距離,站於後方。
歸晚轉了轉已有些生硬的手腕,皇後走近,親密地拉起她的手,幫她揉捏著,兩人慢慢踱前。
“剛才怎麽就這樣走了?”皇後輕聲開口,“可是聽到不舒心的話了?”
“皇後娘娘多心了,空氣渾濁,我透些氣而已。”歸晚笑。
牽著歸晚的白脂似的纖掌,皇後輕歎:“你到底信不過我……歸晚,女人難為,深宮後院,侯門大宅中的女人就更難為了……這意思,我想你也明白,恩?”
這話是動了情的,沉甸甸的分量含在其中,歸晚心中一動,看著皇後,溫婉的笑,有七分貌似母親,暖意湧上身,歸晚輕握住皇後的手。
“男人的心放在天下上,女人的天下放在男人的心上,這就是女人的難為之處,我入宮這麽多年來,悟出一個道理……”皇後的瞳色迷茫起來,似在回憶什麽,口氣也飄忽了,“與其爭寵,不如爭位,女人的虛榮建立在男人的權勢上。”
“皇後……”歸晚啞然,揣測著皇後這番話的深意。
“歸晚……今日找你去崇華宮,其實想跟你說……隻要你願意……我願與你共執鳳印,分治後宮……”皇後突然一頓,平地一聲雷的說道。
暗自一悸,歸晚鬆開手,瞥過身後,樓澈不曾注意的樣子,這才回眸深深注視皇後:“皇後娘娘,你糊塗了嗎?怎麽能說這話……”
皇後鎮定大度地一笑,說不出的寬容和柔麗:“你是七竅玲瓏心,怎會不知道我此語出自真心,我隻問你一句,你願意嗎?”
歸晚怔怔地看著皇後,眸對眸,深望其中,翦翦秋水,灼灼朝陽,透著如許光華。
堅定地搖了搖頭,歸晚新月如勾的弧度揚起:“我非鳳凰,何以入帝王之家,感謝娘娘的美意,我承不起。”
停頓須臾,皇後笑出聲,張揚大笑,似開心又似愁悶,笑陣陣,連隔著段距離的樓澈都疑惑地探看不已。好容易收起笑,皇後認真地看著歸晚:“好……好,果然是玲瓏過人,光是著清風姿然,世間又有幾人及得上你……是我枉做小人之態了……”
這一國之母的女子說著說著,眼淚盈然,眼圈暈紅,歸晚見狀,酸澀之感亦起,柔聲勸道:“娘娘不用多想了,路到盡頭,不能再送了,快回宮吧。”
看到道口停著相府的馬車還有侍衛等候,皇後恍惚地點點頭,啟口欲言,又輕合上唇畔,樓澈走上前,驚異地看著皇後,牽過歸晚的手,拋下一句“皇後娘娘告辭了”,就往前走去。皇後還懵然地原地站著,忽然又一動,快步上前,拉住歸晚,湊於她耳旁,輕言道:“從玄育門走,千萬不要去玄吉門,切記。”
歸晚詫異地回視她,夜眸輕轉,已經猜到其中些許玄機,潺潺暖意浮上,百感交集於胸。
“謝謝你……姐姐……”
皇後點點頭,又搖搖頭,清明的淚珠滴落下來,站在原處,看著歸晚和樓澈上了馬車,馬鞭高揚,車輪骨碌之聲響起,她才恍過神來,回過身,欲回宮中,被眼前紅牆聳立的長道嚇了一跳,怔然望之,帶著看不到底的惆悵,慢慢向深宮走去,掩於虛華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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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不舒服?”樓澈把手尉上歸晚的額,指間輕按她蹙起的眉宇,溫潤的視線鎖著她,想看出什麽端倪似的。
把車簾掀起一角,看到是前往玄育門的路,心稍定,歸晚回頭看著樓澈,美玉似的臉,清貴的氣度,真切的關懷,如此翩翩風雅的男子,到底帶著什麽樣的心?心中略微掙紮,她深深一個呼吸,問道:“你把螢妃帶到哪去了?”
樓澈一個輕愣,沒有料到歸晚突兀地跳出一個問題,含笑道:“姚螢和我已經是舊事難提了……不要把它介於心懷。”話音輕笑,倒似有愉悅。
“夫君,你把她帶哪去了?是……端王那裏嗎?”梗在心中,不吐不快,歸晚續問道,就算真實讓人難以接受,她也想親耳聽他說一遍。
笑斂去,樓澈眸中異色掠過。
“是誰對你嚼舌根了?”
深切感受到他的不悅,歸晚吟然淺笑:“那麽說,是真的了?”
眉目一沉,樓澈輕抿唇角,幽深冷眸定定地看著歸晚,見她悠暢之態,輕然若風,他忍不住歎息一聲,柔意流轉:“我願意解釋,你可願聽?”
疑惑地看著樓澈,歸晚頷首。樓澈見狀,又帶起淡淡笑容,沉聲道:“那一日,我到宮中……”
“相爺……”一聲大喊,震天地傳來,打斷車內兩人,樓澈冷芒瞳中略閃,平靜的臉上微有驚疑。歸晚聽出是樓盛的聲音,暗驚,樓盛為人素來沉穩,是侍衛中的支柱,何事能令他慌張至此?
“相爺……玄育門有埋伏……”大聲嘶喊中,侍衛的馬蹄聲似乎有些紛亂。
樓澈立刻揚手揭開車簾,向外看去。
車簾高撩,外麵的光線立刻斜入內,入目是一片暗紅色,歸晚的心一瞬漏跳,傍晚的京城,餘輝未消,罩著迷蒙的晚霞,氤氳著有如褚石染出的紅,占據了半片天空,玄育門下的一眾將士就襯著這如詩如畫的美景,肅殺地站成一排,攔住出路。為首的將領身材嬌小,一張英氣勃發而又嵌著俏麗的臉,秋風颯颯之姿,綠水漣漣之態,身為女子卻有著不輸男兒的將風。
“樓相……皇上有旨,請夫人留下,再在宮中多逗留幾日。”高居馬上,林染衣大聲宣布來意,一身全黑的戰袍,配著她的英姿,肅穆如同女戰神。
歸晚訝意和惱意同時侵上身,手緊抓車內備著的蒲團,定神不語地看著簾外猶似陌生的情景。
驚疑之色倏閃過瞳色,樓澈依在車窗口,薄笑裏含著陰冷,譏道:“這樣的陣仗,是待客之道?林家世代標榜正義長存,不欺弱小,不辱良善,如今如此作風,樓某也算見識了,真是失敬啊,林大小姐。”刻薄的話吐出口,他笑意融融,半點不見慌張。
驟然沉默,林染衣臉色陣紅陣白,隨即又橫刀向前,聲音一板一眼:“樓相莫怪,我也是奉皇命行事,還請夫人下車。”
攔門的將士是林家軍,軍容整齊,前一排手攜陌刀,後一排弓箭上弦,雖然半絲不動,壓迫之氣已經濃烈地彌漫開,西風四起,帶著低彌的氣息。
歸晚仔細地探看著樓澈的表情,就怕錯過細微的變化,可是那幽沉的沉健,無跡可尋,陰晴不露。手下一暖,發現樓澈大手緊包住她的手,堅定地沒有絲毫的懷疑和猶豫。同時,對著車外緊隨在側的樓盛命令道:“衝過去。”
車外居然沒有應聲,樓盛略有些失神地望著前方馬上的倩影,臉上現出陌生的情緒,以至於刮過耳邊的喝聲都充耳未聞,心半上不下,百味陳雜,也不知是什麽滋味,直到樓澈一聲短喝“樓盛”,他才回神,入耳的即是命令衝過去。
衝過去?硬衝過去?抬頭望向前,他以百般複雜的神色看向林染衣,驀然發現對方似乎也同樣閃過模糊不清和掙紮的表情。
心一痛,還來不及細想,手已經習慣性地撫上刀柄,金屬摩擦之聲燦然,銀光一閃,他揮刀指前,口中喊道:“保護相爺和夫人,上。”腳夾馬腹,箭穿而出。侍衛們應聲而亮出兵器,同時向前衝去。
被這迫人的氣勢所震,歸晚看著車旁的侍衛們勇猛地竄前,慨然未起,本是停著的車輪又開始瘋狂轉動,劇烈顛簸著往前。她忙扶住車欄穩住身子,背後似乎有了依靠,波動也不是那麽大了,她偏首,對上半隱半沉的神色,樓澈正環著她的身子,將她納入懷抱中,心稍定,神思移到車外,一片紛亂雜踏的交鋒,兵戎交擊,狠砍殺嘁,幾乎讓人不敢相信這是身處皇宮之中。
皇上似乎是鐵了心的要留下人,也許還有把樓澈一並留下的意思。林家軍本都是驍勇善戰的部隊,行動有法,氣勢如虹,而相府的近身侍衛都是樓澈精心挑選的高手之眾,一時兩方交接,竟然還一時難分高下,一邊是牢守陣腳,一邊是全力強功,本來還有留有餘地的爭鬥隨著馬車逐漸靠近玄育門而變得殘酷起來,殺氣漫到空氣中,傳染似的散入人心中,林家軍素征戰沙場,厲氣如虎;相府侍衛得到放手一博的機會,矯健如豹;虎豹之爭激鬥慘烈,哀嚎聲,怒殺聲,愈聞愈高。
歸晚看得蒼然,扭頭之際,看到林染衣和樓盛纏鬥在一起,兩人斯殺激烈,刀刀驚險,招招狠辣,搏命似的拚鬥,可是裏麵又有些其他東西,影響到了他們,所以總在生死關頭,刀鋒偏過,都沒有傷到對方,兩人就這樣打鬥著,也許在自己也沒意識到的情況下,放棄傷害到對方的機會。
把這一切看在眼裏,歸晚隱憂懸於眉尖,她進宮許久了,樓盛留在相府中,而看守相府的恐怕就是林染衣吧,不知道兩人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但是他們身上流露出來的情意是騙不了人的,即使那情是隱藏在幕幕厚簾之後的。恩仇,情愛糾纏著,在這一次的搏殺中得到了抒解,刀光劍中,消減著一切情愫和恩怨,所以才會這樣的蒼茫……
眼看著已經快到了玄育門下,林染衣刀一揮,亮閃過眼,逼退樓盛,拉馬回身,同時退後,一看形勢不利,咬牙高喊:“放箭——”
未曾動過的後一排弓箭手立刻聽令而,拉弦,放箭,因為早有命令,不得傷害車內人,所以流星似的箭都射向了相府的侍衛群,避開了馬車位置。箭如雨下,破空的利聲不斷衝著侍衛而來。箭身尖細,難以防範,侍衛們身手再好,也疲於應付,隊伍有些零散,步伐也紛亂起來,馬車難以再前行。
車內樓澈深鎖眉,眼光定然看著車外,掃過全場,喝道:“殺過去,先擒林染衣,死活不論。”
一語即出,侍衛高聲應命,歸晚暗驚,寒意襲身,林染衣不是別人,是輕風綠波的草原上共同笑語的朋友,是曾經患難與共的恩人,怎能如此對待她,那一聲“死活不論”分明是要痛下殺手也再所不惜的深意,心微微抽搐,她喊道:“不行,不許傷害她……”身子一緊,被樓澈牢牢樓住,環固的手臂鐵一般的強硬。
侍衛們並非沒有聽到,但是他們所效忠的人隻有一個,那就是樓相,別人的話,夫人也好,皇上也好,都沒有理會的必要,仍然向林染衣衝去。
樓盛是戰局中最茫然的一個,耳邊聽不到其他聲音了,隻有西風呼呼的凜冽聲,金戈交接,厲喝喊叫,都像隔了膜似的搗進耳鼓裏,傳不進腦海,到底是什麽含義。大批人馬突然衝來,震碎了他的茫茫,血色刹那回到了眼前,向前看去,那馬上嬌俏的麗影,黑甲戰袍,英姿颯然。駕馬靠近,一時間,他也不知道是聽命捉她,還是保護她不受他人的傷害,忽然一道利影刺到麵前,他用手一撥,光影略偏,卻擦著他的左臉而過。
溫熱的感覺從臉頰上流下來,他才知道剛才是被箭擦過,完全感覺不到痛似的,他繼續驅馬向林染衣而去。臉上不斷地流著液體,他也無暇理會,一點一點……快要接近了……
“不要——”女子的尖叫聲刺耳傳來。
驟然又是多道利光破空而撲麵,他不及反應,眼前一花,黑影撲過來,他正想伸手去接,身體撞擊在一起,衝勢巨大,一聲巨響,樓盛抱著溫暖的軀體,一同摔下馬背,落地的頃刻,他怔愣的靈魂也隨之碎了一般。
不要……這聲高喊含在歸晚的口中,有人先一步叫了出來,女子的聲音倉皇地撼動全場。誰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隻是一刹那而已,林家軍的弓箭手全都呆愣住了,因為樓盛的接近,他們以為他要傷害林染衣,所以箭箭衝他而去。眼看他要喪命於箭下時,林染衣卻突然撲出,擋在箭口,林家軍就是想收回箭也無能為力了。
敵我……在這瞬間難以分清了……
她為何要救他呢?全場怔住的同時,所有的人都在問這個問題。
樓盛顫巍巍地抱住林染衣的身體,一張臉扭曲地分不出表情了,半張流血不止的臉模糊不已,圓睜的眼裏什麽都沒有,隻有滔天的驚和悔。手上撫過林染衣的背,上麵明晃晃的三隻穿心的箭,刺痛了他的眼,他的心,想要伸手去握箭柄,卻發現手抖的連焦距都失去了。
懷中人吃力地抬起手,血陰紅地浸濕了黑色的鎧甲,費盡了所有的力氣,才輕攀上樓盛的臉,嘴角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個笑容:“累了?”
所有的一切都化在了這句話中……
她其實有很多話要說的,要叫他以後在武袍之內穿件鎧甲,因為爭鬥危險,要懂地保護自己,這莽漢子心思大條,怎麽會注意這些,還要叫他不要介意門第之見,因為她已經不介意了……要叫他不要再淩晨練武了,更深露重,寒氣易傷身……還要……要叫他為她做好多好多的事……可是,沒有機會了……
林染衣眼輕閉起,什麽都沒有交代,含笑著,漸漸失去了與這世界的一切聯係,生命逐消,燃燒殆盡……
全場幾盡無語地看著。
眼淚早已模糊了雙眼,歸晚哽咽無聲,心就像被鑿了一個洞,空蕩無處填補,爬在車欄上,眼前時而模糊時而清晰,那壁上的龍是張牙舞爪的,似要飛天的絢麗,可是那樓盛的表情卻是模糊的,一片紅暈的色彩,掩蓋了一切,血色一片,越融越大,流淌在地,半天紅霞,似又與地合在一起,除了紅還是紅,除了血還是血……
血色漫天……
“快開門,出宮。”全場之中,隻有這聲音是冷的,鎮定的抓住時機,睿智的指揮著。
車輪又開始轉動,顛抖著向著門衝去,歸晚死死盯著場中心,樓盛依然一動不動地抱著林染衣,那悲愴,使大地寂然,萬物肅穆。
西風又起。
突然一聲驚如悲吟的哭嘯起:“啊——”樓盛仰天悲鳴,願天聞,願地聞,願……她聞……
直上雲霄……
誰道英雄無淚,誰說英雄無悔,看不透……
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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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皇城煙華 第十三章 玉碎(三) 字數:3301
京城,林府。
從清晨起就有著絡繹不絕的人往府內湧來,其中有在京的官員,有多年鎮守邊關的士兵,還有市井的販夫走卒,無一例外地趕到林府中,為林氏長女染衣點一柱清香,送最後一程,時有掩麵者,暗泣一聲,幽幽得輕道一聲遺憾。
就在林府下人紅著眼眶,在院裏院外奔走之際,府外又停下了一輛輕便的馬車。眾人的眼光都被吸引了過去,並非是這輛馬車有何華貴異常之處,而是那趕車之人,身材魁梧,左臉之上,從眼角延伸到下顎,深深兩道口子,沒有任何包紮的傷口上隻撒了點藥粉,不曾完全愈合的傷口可見其腥紅的血肉,可怖之極。
剛下馬車就看到眼前這幕,所有人都在用奇異的眼光不時打探著樓盛,歸晚顧盼一轉,正欲喚樓盛,卻見其帶傷的側臉肌肉微顫著,拚命壓抑著什麽,完全沒有在意到周圍人的反應。
“何苦……”不自覺地,歸晚輕呢,聲調略有哽澀。
何苦……明知來了也是在未愈的傷口上更添傷,為何還要來呢?猶記宮中出來那一日的深夜,半月似勾,夜露沾衣,樓盛失魂落魄地回到府中,口中喃喃自語有聲,直到見到樓澈,才伏身跪地,血跡如漆的衣服,創痍滿目的臉,都借著一跪之勢,掩入了稀落班駁的樹影裏。連從不露聲色的樓澈都透出些哀痛之情。
而後,樓盛獨站於院中,樓澈孤坐於書房內,靜默地度過一夜。第二日,主仍是主,仆仍是仆。
“樓盛……”喚回他的心神,歸晚跨進林府的門檻,卻發現他依然傻愣愣地站在門外,任由打探和流言在旁盤繞。黛眉輕挑,忽瞥到他眸中痛色,幹涸的眼眶空蕩一片。
本不應該帶他來的……是樓澈說,讓他送最後一程,不然會後悔其半生。一句不悔,換兩次心痛……
心微微酸澀起來,歸晚跟隨林家仆人往內堂而去。入目皆是縞素,淒清甚然。
染衣之死,換來三日的平靜,似又滌清了一切……
出宮之時,林瑞恩守於玄吉門,林染衣守於玄育門,聽皇後之言,避開了林瑞恩,對樓澈來說是幸,對樓盛來說卻是刻骨銘心的痛……兩者之中,何者為重?
她越來越迷惑,世事無全,無常,無理……耳聽眼見都不一定是事實的全部,正如樓澈近三日來所說的解釋,當初他在宮中遇圍,打算從皇宮暗道中脫身,當時的情形怎容他扔下螢妃,扔下她,皇上的矛頭會立刻轉向她。他對她情愛不再,信義尚存,答應照拂她平安,就不會在危難時撇下她。帶著螢妃逃出宮,馬上叫人通信於相府,還沒聽到任何答複,相府已被團團圍住,他在蕈園苦侯三個多時辰,眼看京城即時就要禁閉,才不得已離開京城……
這些話解了她近半年的疑惑,心中梗塞不在,卻分外多了一份哀涼,如今這一切,都是用染衣的命換來的,這份解釋是血染巾幗的成全……
沉思著,繞過了內院,大廳處低低地氤著啜泣聲,黑色棺木居中,棺上篆刻著沉寂深重的“福”字,越過重重人群,歸晚愕然地看向守在棺側的人影。
林瑞恩靜站靈堂一側,表情比平日更清冷了幾分,堂內光線稍為昏暗,牌位旁的微弱燭火映過他波瀾不興的瞳眸,除了默然,就是漠然。
歸晚越過幾人,徑直來到堂中,敬上一柱清香,看嫋嫋淡煙在眼前浮過,眼前的雪白似乎化成了一片,籠罩過來,在這純白一片中,偏鑲入一道亮黃,原來堂正心擺放著一個長匣,隻消一眼,歸晚就猜到其中供著的,是皇上剛發的聖旨,聲稱林氏長女猝死於重疾,並追封林染衣為“護國公主”的手諭。真實……到底給掩埋在這長匣中了,無人開啟。
“染衣……”緩放下上香的手,歸晚仰首看著牌位,“多保佑他吧……”
那個從不流淚的莽漢子在為你哭泣,你可聽見了?染衣……
“夫人。”林瑞恩邁上前幾步,一身素白的孝服襯著他有如謫仙,對上歸晚側頰相望,“能否請夫人移步後院說話?”
他堅毅非常的神態告訴歸晚不能回絕,歸晚不置一詞,隨他安靜地退出靈堂之外。輕風不識愁滋味,吹麵似帶三分甜。在後院停下腳步,滿院菊花,花盛而蒂不落,隨風瓣舞,明然淡雅。
“姐姐最愛菊花,說菊花高潔,就像凡俗人士不屈就奉承而有骨氣。”
迎上他半鬱半淨的眸子,歸晚從中探到了名為“傷痛”的情懷:“將軍……”就像對著樓盛一般,她無法開口安慰什麽。
“家父酷愛兵法,一生戎馬生活,盼後世繼承其誌,可是第一胎生的居然是女兒,為此,家父半年未曾進家門一步,後來在外生了我,帶回家中,從小,姐姐不曾得家父半絲疼愛,可是姐姐好強,事事爭先,女兒家的東西全舍了,明明是女兒之身,偏學的是男兒之誌,”林瑞恩踱到菊花之前,伸手襯起一朵似煙火半盛之菊,“姐姐遵守的是林氏家訓,一生為國,征戰沙場,抵禦外敵,護衛皇權……”
林氏之血,應該是在沙場抗敵之時流,是該保家衛國時流,這血肉之軀,都是為君而存,為民而存,為國而存……
微微惻然,歸晚怔頓半晌,低頭看著菊色滿院,有所悟道:“將軍有話不妨直說……”
默然地看了歸晚一眼,林瑞恩滿臉的蕭肅:“朝廷君臣不和,則必權勢分裂,上下不能同心,視為國之大忌。弩族居極北之地,虎視耽耽,邊境不可一日放鬆,幾處藩王擁兵自重,朝廷難以管製,朝堂內六部衙門均看樓相臉色,而新提拔的近臣則聽命皇上,想要改革體製,如此僵局,以此長久,於國不利,夫人……以後又該當如何?”
聞此一番話,歸晚滲出冷汗,這局勢在她心中是有譜的,但是從沒有像此刻如此清晰過,林瑞恩說的是她極欲逃避的問題,這局棋,下到這一步,該如何繼續走下去。朝堂之上沒有和局,最後隻能分出勝負,輸者是誰?勝者又是誰?
看看眼前冷俊的將軍,她突然發現,他是隻沉靜的老虎,他冷眼看著一切,紋絲不動,手握三軍,心止如水,他不是不懂玩權,而是不想玩權,鄭鋶和樓澈的心放在了朝堂上,而他的心,恐怕是留在了浩瀚的蒼穹之上,手中之劍,非是為己,非是為權,為民,為國而已,這就是軍人的驕傲,他的功,他的偉,都是站場上一刀一劍拚殺而來……
這滿院的菊花,猶似林氏的象征,不屈不折,潔然傲立。
“將軍的意思……是忠於皇上,決無二心嗎?”悠淡地開口,歸晚瞳中映著他白潔一身。
“是……”沒有半絲猶豫,林瑞恩應聲,“夫人,我知道你處身為難,但是,你對樓相……和皇上都有一定的影響力,希望夫人為京城之中的大小官員,為邊疆之地的百姓多考慮三分……稍緩爭鬥,林某也不希望,終有一日,要揮劍指向樓相,指向夫人……”
這番話,本是一輩子也不會出口的,可是染衣之死,卻清楚地昭示了朝廷未來的前景,血色茫茫。望著這時近初秋之色,他不禁慨然,能為明主效忠是其一生之誌,年少時曾經鎮守過邊疆,對那裏的百姓也生出了濃厚的感情,他對這片土地有了榮辱與共的使命感,見朝廷紛爭愈見慘烈,他也麵臨選擇,當今皇上雖不能算明君,但是忠義二字他決不能拋棄,這是他身為林氏將門的錚錚鐵骨。
士不可無節,將不可無義。
瞠目以對林瑞恩,歸晚感到一瞬間的窒息,這話後之音分明是讓她勸服樓澈放權,唇畔扯出苦笑,樓澈之意已決,誰能撼動半分?權勢在握,又豈能輕易罷手?自己到底該如何做?
在頗為明媚的燦爛朝陽下,林瑞恩沐浴其中,光影無限擴大著,歸晚半合上眼簾,避其光芒,須臾睜開,瞳中一片明清。
“將軍,請給我一年時間,如果我不能化解這僵勢,那麽一年後,我遠避他鄉,離開這是非之地。”
似是沒料到她說出如此壯誌之言,林瑞恩明顯微頓,臉色有所緩和,但又帶上一點擔心。
話已說完,歸晚頷首,道了一聲安,離開這菊院之地,向外而去。
“夫人……”一聲低喚又定住她的身形,這音調似比剛才柔和不少,一時間她也不知該不該回頭。
“如夫人有何困難……林某仍是那個為你拾帕之人。”
梅影似疏,浮香黯然,他願意為她折腰拾帕……此情此景,沒有半刻忘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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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皇城煙華 第十三章 玉碎(四) 字數:3599
歸晚踏進相府的院子,身上似乎還帶著靈堂上檀香的餘味,淡縈於身,擾著她的心一起一伏的,不斷閃爍著剛才林府所遇的片段,低垂的螓首輕抬起,發現一個素衣小婢站在書房前,端著的托盤上放著青釉蓮瓣紋碗,麵顯猶豫之色,揣揣不安。
“夫人,相爺他……”婢女看到歸晚上前,鬆了一口氣,樓相不喜他人打擾,她在門口小喚三聲,房內反應全無,她不敢冒然進去,也不敢隨意離去,正是進退為難之際。
“知道了。”看出原由,歸晚輕輕擺手,示意婢女退下,接過她手中之盤,隻手推開書房虛掩的房門,緩漾起笑,啟唇正欲喚,一室的靜謐籠罩而來。
樓澈伏在案幾之上,似乎酣夢正甜,窗戶半開,外麵湛藍無雲,案上書卷半亂,時有風戲而過,紙頁輕晃,案上之人偏半點不覺。
歸晚放低了腳步聲,慢慢走到書桌前,樓澈果然睡著了,俊逸雅貴,如玉的容色裏蘊著清淡,她輕放下手中之盤,順手拿起白玉鎮紙,壓住紙頁,彈去卷上微塵。眸光一轉,躡到他在夢中還鎖著的眉宇,暗暗慨然,她拂上他的麵,指間輕柔地撫過他的眉間,為他抹平這顯露於外的一絲憂色。
他到底是累了……
回府後的三日內,一日與樓盛徹夜未眠,後兩日又與南郡王,端王議事,平日隻見他春風含笑,那知春風下,是如剪般的傷人。她常感歎,樓澈與自己是同一類人,外在無懈可擊,八麵玲瓏如玉,如今才知道,對她而言,這也許是本性,但是對他,也許是生存的本能……
指間摩挲過他的眉,順理他零散在側的黑絲,瞥到他眼下因勞累熬出的黑暈,歸晚心輕擰了一下,鼻間竟有些微微發酸,側偏過頭,她找到椅後一件裘衣,左手帶起,蓋在樓澈的肩上,仔細地遮住每一個漏風的縫隙,她收回手,才一動,被那熟睡的人從衣下倏然伸出的手握住,半扇的眼簾睜開,暗幽的眸笑看著她,眼中流轉著……情意深沉……
“歸晚……”這聲喚不似平日,是吹皺一池春水的柔風,吹進心裏都帶著三分醉人的語調,有些含糊的聲音似透著滿足感,盤繞著如許纏綿。
失神地望著他,歸晚喉中堵著似的,半字不能應,半是迷離半是暗醉。心中柔腸百轉,紛亂的思路驟然停止了,一片空白。
“再這樣看著我,我可就忍不住了。”喟歎一聲,樓澈坐直身子,把肩上半落的衣衫放回原位,看到歸晚仍是神遊似的懵然,他勾過她的腰,帶入懷中,親昵地把她抱坐在腿上。
“夫君。”靠在他的胸前,她把臉埋進他的懷中,撒嬌般的呢聲道。
“恩?”
“剛才睡夢中見到什麽了?”為何會皺著眉?
樓澈環著她的肩,吐吸間伴著淡淡的馨香,為她的話一訝,夢?他多久沒有做過夢了?剛才因為煩倦,淺眠了一小會,在她踏進房中第一刻起就已經醒了過來,隻是不願清醒,片刻貪戀她流露的柔情。他沒有夢,但是她,卻成為了他的夢。
“夢見你了。”
“……夢見我了?那為何還皺眉?”不滿地輕怨,歸晚伸手輕扭了一下他的耳朵,隨即輕笑出聲,“聽說,民間的婦人會如此懲戒丈夫。”
耳上溫熱,淺淺的痛感傳來,樓澈定定瞅著她的嗔態,似笑非笑:“如果真是如此懲戒,倒也不錯。”話音未落,歸晚手上就加大了力,樓澈輕聲哀呼,惹來她陣陣笑聲。
“夫君,”笑未歇,她狀似不經心地提道,“如果,我們真是民間的普通夫妻就好了。”
國家,朝廷,一笑泯之,是非曲直,恩怨情仇,統統拋之腦後。平淡處世,恣意灑然。
“春來看百澗爭鳴,萬峰吐綠,夏日賞霧起雲落,花開綠樹,秋至遊漫山紅葉,花落枝蒂,寒冬覽冰雪飛舞,折玉樹瓊枝,”手指輕撚著樓澈的領,歸晚循循誘道,“如此生活,豈不快意?”
笑稍淡,樓澈半眯起眼,手上加大力,緊樓懷中人:“如果你真喜歡,以後空閑之時我陪你去遊玩。”
歸晚微抬首,入眼處是他線條柔和的下顎,再往上,卻看不到他眸中神色,抑不住,心頭泛上點點失望:“夫君何時能有空閑?”
沒有料到她會說出這麽一句帶有些幽怨的話,細想之下,樓澈失笑,低頭在歸晚額上烙下一吻:“再過一段時日,局勢平靜些了,好嗎?”低頭之時,看見歸晚撇了撇嘴,不甚樂意的樣子,嬌俏中隱含著媚,他心弦一動,瞳色稍暗,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幾乎閃神。
什麽時候起發現她有這些小動作的?平時總是淡凝著笑,隻有在情緒放鬆時,不滿會輕輕撅嘴,沉思會心不在焉,氣惱時會故意笑得更甜……這些稍縱即逝的神態流露,他是什麽時候捕捉到的?也許歸晚自己也沒發現,這些小動作,她隻會在與他單獨相處時才顯現出來,多少次,他為了她一個小小的舉動,情如泉湧,頻頻失魂。
手中捏起一小束她潤滑的發絲,放在唇邊輕吻,馨香縈然,沁入心田,他為之心跳失速。
“夫君難道沒有想過……”歸晚倚在他衣襟前,“辭官不做,閑雲野鶴的過每一天嗎?”
斂笑皺眉,樓澈表情窒了窒,從話中猜出歸晚的意圖,心中極不舒服,犀眸一沉,閉嘴不答。
注意到他的異樣,歸晚暗自一歎,等了又等,始終不見他說話,轉過頭,把頭發從他手掌中抽出,即要起身。樓澈一個怔忡,掌中已空,悵然若失之下,一把抓住她,手臂攏的範圍縮小,強硬地禁錮住她的妄動。
真是越來越沒有用了……樓澈無奈地笑,情緒被她的一舉一動牽製著,隨著歲月流逝,他的抵抗力也愈見弱了,就如同在南郡的五個月,那種牽腸掛肚的噬人感覺,攪得他無法正常生活,幾次衝動地想要趕回京城,如果不是南郡王和端王攔著,他早已犯下政治生涯的大錯了,此刻她身在懷中,怎可讓她離去……那刻骨銘心的思念,他不願再嚐試了,不放手,決不能放手……
本來堅定的想法被她打亂了,理智的天平也偏向了情感一邊,他開口:“歸晚,不要動,聽我說。”懷中軟玉溫香,樓澈把頭輕靠在歸晚發頸間,餘光瞅著她優美的纖頸。
“你難道不想聽聽我的身世?”
倏然轉眸,卻什麽都沒看到,歸晚靜然不動,輕聲含糊地應了一聲。
“……我是個孤兒,先父原是太子幕僚的下級官員,在我幼年之時就去世了,母親不久就隨之而去。我一共在太子府中待了十年,而後一舉奪魁,高登金科……”
歸晚愣了半晌,耳邊的聲音是平靜的,像說著一件不關己的事,為何她聽著會心疼呢?原以為他是貴公子的出身,直到此刻,才知道錯之遠矣,十年之期被他一句帶過,她卻能想象一個孩童無依無靠的在勾心鬥角的太子府如何生活,十年,逆境中掙紮,又一個十年,在宦海中沉浮……兩個十年,換來今日之權勢,那樣的不甘,那樣的不舍……
所以,權勢,地位,富貴,拿起了,難以放下……
雲淡風清地把身世簡單幾句說完,樓澈含笑著看她,一字一句道:“我發過誓,要萬萬人之上,即使一人之下,也要他莫可奈何我,明白嗎?”
柔聲的解釋沒有讓歸晚如釋重負,反而輕震一下,有些不敢置信,牢牢地把視線定在他身上,溫文爾雅,斯文秀氣,她的丈夫一身月白的長袍,出塵的清俊,分明一個翩然的佳公子,可是那幽深不見底的眼眸裏,灼熱地翻滾著……一種名為“野心”的東西,所以他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不急不緩地和皇上朝堂爭鋒,玩弄著權術的同時,深深陶醉於權勢的魅力。
他的一生,就伴著一個字——“權”。
心越來越疼,歸晚蹙起眉,酸澀湧上身,沉吟片刻,開口輕問,音調都有些顫抖:“那螢妃呢?”這本是埋在她心頭的一根軟刺,她忽視著,但總在她不注意時,會刺痛她的心,從沒有這麽迷茫過,那個無論在任何方麵,都與她不相伯仲的女子,讓她身平第一次,無措地麵對著。今日竟再也忍不住,想要問個究竟,她的心,亂了嗎?
樓澈先是不語,隨即揚起笑,笑地越來越開懷,笑地歸晚一臉的不自然,他卻欣賞似的,不肯錯過她的任何神態。
問了,終於開口了……她開始在乎了嗎?想到這個,樓澈由衷感到一陣踏實的安心,想起兩年之前,他與她初識,成婚,她是何等的灑脫和恣意,幾乎讓他錯以為她是錯落凡俗的仙,他多少次的疑惑和驚奇,慢慢地不著痕跡地觀察她,就連他自己都沒發現之時,他開始把重心挪到她身上,知道她最愛吃什麽,喜歡什麽飾物,平時做什麽,一點一滴,滲透了他的心,他把她最愛的一樣樣捧到她的麵前,原本帶著補償的心理,後來竟變了質……
發現自己愛上她,而她,卻還在猶豫,甚至排斥,他是多麽的惶惶不安,所以他討好她,寵愛她,愛護如同瑰寶。
他費盡心計,誘惑她愛上他,給她世上最好的,讓她習慣他的愛,無法擺脫。
他要誘她一起沉淪……
笑聲漸歇,他夜眸如醉,魅惑地低問:“歸晚,你在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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