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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皇城煙華 第十章 猶憐(二) 字數:3882
月影疏淺,冷華螢然,池邊氤氳之氣,似霧似煙,攏著那池青波,半夢半幻,池邊柳枝垂躺,一抹紫色麗影立於池邊,一手支於樹枝,縷縷青絲盤散,淡然凝眸,思緒悠悠……
小聲喘息著走近,卻不敢打擾池邊人飄忽的思緒,德宇公公抱著一套淡雅的女子宮裝,肅立在池外。
趁隙從禦乾殿中逃脫,他幾乎跑遍了整個皇宮,不知道她有沒有脫身,就算逃脫了,衣服破損又該如何,奔波近半日時光,終於在這偏僻的崇華殿的池塘邊找到了她,慢慢心安下來。注視著池邊人似乎沉浸到了自己的世界中,淡怡的身姿似已與周圍融成一體,沉入月色中。德宇嘴一張,想要出聲叫喚,池邊人已經緩緩偏過頭,吟然一笑:“來了嗎?來的正好,我正愁,如此模樣怎麽出宮呢。”
“夫人,”微微把都低下,德宇不疾不緩地走近,在五步距離處停下,見歸晚平靜之態,忍不住問道,“皇上……”
“皇上?”本是淺笑吟吟的歸晚輕逸出一聲哀歎,“天子之尊真是非同凡響啊,龍吟虎嘯,莫之為敵。”
本想問後來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但此刻卻怎麽也問不出口,德宇皺起眉,似有擔憂地望著歸晚。
“你是在擔心我嗎?”歸晚眸光掠過德宇,捕捉到他神態裏流露出的憂心,調侃道,“放心吧,一時三刻,還不會有性命之憂。”
如此輕鬆自如的語氣,卻掩不住其後憂慮萬重,德宇聽了這話不但不喜,反而更增憂慮。歸晚見之,淺笑略斂,黛眉已微蹙,露出沉思模樣。
今時之日,在皇宮中種下禍根,豈是三言兩語就能蒙混過去?歸晚苦笑絲絲泛開,在這殿中,她因為景儀殿中一幕,亂了心神,應對鄭鋶之時,居然出威脅之語,雖然保住一時安危,卻為以後埋下無窮禍根,在謀略上出現錯誤,此刻就算想補救也是悔之晚矣。
平靜一想,在新婚之時,便已知道樓澈與螢妃之事,為何剛才會如此沉不住氣?皇上如此深沉難測,和他禦乾殿一麵,已經引來殺機,更為樓澈添來無窮麻煩和災禍。原本鄭鋶同時麵對樓澈與端王兩人,就算想要除之,也要分出先後,此刻她已撞破他真實性情,隻怕皇上要先對樓澈下手了。
說到底,樓澈護她,寵她,關心她,給的都是世間最好的,她帶給他的,卻是後患無窮,隻怕,真正有所虧欠的,還是她多一些。
歸晚想到這裏,心有些酸,似有悶氣堵在心田一般,情不自禁幽然暗道:“難道真應該離開相府,遠離是非嗎?”離開,解皇上心頭之刺,也不用把災延禍到相府。
德宇聽歸晚自語,驀然一驚,抬起頭,對上歸晚迷惘的表情,心有不忍,輕勸道:“夫人,天下之大,莫非王土,遠離是非,談何容易。”
聽到耳中,心頭微震,歸晚轉眸過來,打量德宇。德宇退後一步,倏地跪倒在地,和著那被月光鋪泄一地的碧綠,進言道:“夫人,剛才禦乾殿一幕,是憂也是喜啊,皇上要針對樓相與端王,碰巧給夫人聽到了,可是如果夫人離開了,難道皇上就不會對付相府了嗎?這都是時間早晚的問題而已啊。”
聞言略有沉吟,歸晚蹙眉舒展,薄笑淡漾:“莫與之敵,不如避之,難道公公不明白這個道理?”和皇上為敵,能有幾分勝算呢?
“夫人,你不是已和皇上下了兩年之約,何況,能避則避,避之不過,不如敵之啊。”語重心長的話語,出自德宇之口,他本是小小內侍,遠離內宮爭鬥,每日過著行屍走肉的日子,一夜被歸晚拉進是非圈,本是一身清,沾惹半世塵。此刻居然有種想要活下去,活得更精彩的想法,即使隻有一點作用,他也想在宮中做一把傘,為眼前人遮去一些風雨。與其一生默默,不如一瞬燦爛,德宇毅然在內心下定決心。
“避之不過,不如敵之?”輕笑著把這話又含在嘴裏念了一遍,歸晚低吟,又恢複了那清揚自如的姿態,看著德宇跪在身前,笑語回道:“公公提醒的是,是我想的太天真了。兩年為期,權謀相爭,到底誰人能勝,還未可知呢……”
話音裏三分清狂,陰霾全消,德宇忍不住抬頭相望,隻見歸晚含笑立於柳前,眉宇高揚,端的是恣意昂然,一股子不受世俗的隨意自如,又有些眷戀紅塵的悠暢,風致雅然。
輕風四起,刮起柳枝,脫枝柳絮飄揚,歸晚薄笑著伸手,纖指如蘭,手腕輕轉,柳絮在她手中竟似活的一般,手中柔捏,手掌翻轉,柳葉好似消失於她的手上,德宇看得一楞,一時間分不清是掌是葉,歸晚攤開手掌,一片柳葉靜躺其上,低語道:“戲者為了鍛煉手腕的柔性,經常如此練習,而我卻從中學得一個道理,有時,見到的,並不一定是真的,你說是嗎?德宇公公。”
德宇跪而不語,輕點頭。歸晚抿唇一笑,手指一揚,柳葉脫掌,飄落下來,“公公,如果我要與之為敵,還要公公的幫忙,公公可還願意?”畢竟是與皇帝周旋,又有多少人願意冒險。
柳葉低旋,蕩於眼前,不忍它沾上塵土,德宇一手拿著宮裝,空出一手接住柳葉,頭伏得更低,恭聲道:“夫人,我願獻犬馬之勞。”
幽歎著接受他的忠心,歸晚揚眉,笑語:“公公手裏拿的,難道不是給我的衣袍嗎?”
德宇一楞,這才想起,歸晚身上還穿著太監裝的破衣,忙起身,仔細一看,歸晚身上之衣後頸到背部都勾壞了,肌膚隱隱可見,心中歉意頓起,忙拿起手上宮裝的外衣,小心翼翼地披在歸晚身上。
歸晚處之淡笑,還沒謝過。身後一聲厲喝聲驟降:“你們在幹什麽?”
聞聲一怔,歸晚轉眸,樓澈站在十米之外,總是掛著沐人笑容的臉上,此刻麵色陰沉,如夜黑眸中噙著不知名的怒火。
樓澈走上前,銳利的眼神在掃過德宇之時,略緩一拍,臉色稍有緩懈,轉向歸晚的眸光裏柔軟了幾分,溫聲問道:“今日怎麽進宮了?”一眼瞥到歸晚身上披衣之下穿的居然是紫袍的太監服,眉輕折,帶起疑惑。
當然不能實情相告,歸晚唇角淡勾,莞爾道:“隻許周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嗎?我一時興起,想到宮中轉轉而已。”
雖然感覺到歸晚是兜著圈把問題給敷衍於無形,樓澈也隻是笑笑,並未深究,曆來寵她,愛她,隻要是她興之所至,什麽都能由著她。抿唇淺笑,見她靠柳站在暮色中,心弦一動,伸出手想將歸晚樓入懷中,手指還未沾衣,歸晚卻悄然後退。樓澈微楞,凝視著歸晚的臉,想看出什麽,卻在餘光遊過她頸處時,驀地盯住一點,一跨步,拉近兩人距離,快如閃電的擒住歸晚的手臂,不讓她有絲毫躲避,另一手卻掀開那件披在身上的外衣,一看之下,臉色瞬時沉鬱,薄唇緊抿。
德宇被這空氣中驟然多出的沉寂感壓得喘不過氣,感覺到這當朝權相周身散發出一股怒氣,似乎把這劃分了空間似的。
“到底怎麽回事?”咬牙逸出這句話,樓澈目不轉睛地鎖視著歸晚,沒有想到外衣下的太監服居然從後領到背部都裂開了,在那白皙纖細的頸下,還有很可疑的紅印,抑製不住地,心裏泛起滔天怒火。
直麵他迫人的氣勢,歸晚心頭犯難,今日發生的離奇之事,受鄭鋶所脅,是決不能告訴樓澈的,可是這一切又該如何解釋呢。不能開口說些什麽,她偎上身,靠著樓澈,雙手環上樓澈的頸項,語氣哀哀涼涼:“好凶啊,我累得很,你別迫我好嗎?”
樓澈怦然心動,樓住她,強忍著想細問的衝動,漆黑的眼眸片刻複雜,終還是輕歎一聲,樓緊懷中人,饒是剛才那般怒氣也變成了縷縷柔情,心中還有些不甘,恨聲低道:“今日就暫且放過,但是這事,我一定要知道。”到底是誰,敢動他樓澈的妻子,眼中寒芒一閃,殺意掠過。
就是在他懷中,也感到冷意襲身,歸晚微縮身子,輕聲答道:“到了時間,我一定會告訴你的。”
對於這個回答,樓澈並不滿意,還想再問,卻在看到歸晚一臉倦色時猶豫起來,拿起把外衣罩在她的身外,遮住那若隱若現的冰肌玉膚,橫抱起她的身子,冷然吩咐一直垂目站於一旁的德宇:“去備車。”
德宇抬眸,明顯感到樓澈不悅的情緒,想要看一眼歸晚,卻被樓澈厲芒冰意給逼退,不敢再多言,領命向外快步離去。
“夫君,多謝你容忍我的任性,”歸晚閉上眼簾,安心的躲在這一處溫暖中,輕笑打趣道。
聽到這句話,樓澈這才臉色稍霽,露出溫淡的笑容,默然不語,貪戀這一刻的寧靜與溫馨,慢步向人少的官道上走去。
“夫君,你知道當今皇上當初是如何坐上帝位的嗎?”似突然想起,歸晚問道。
“是因為當年太子病逝,而眾皇子中,六皇子最為仁和謙恭,在百姓中極有民望,所以最後在眾皇子中脫穎而出,坐上龍椅。”慢條斯理地把當年的帝位之爭說出口,平淡的語氣倒似家常一般。
仁和謙恭?聽到這個詞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歸晚暗歎,續而問道:“在夫君眼中,當今天子是如何一個人?”
樓澈腳步突然一頓,詫異地立於官道上,臉上表情淡斂:“為什麽你今天句句問他?”想到她今日所問所提都是別人,心頭不悅又起。
“我隻是好奇而已,”把頭靠在樓澈胸前,歸晚悄然睜開星眸,看到月色繚繞,惑人心誌,輕聲問道,“夫君,如若有一日,我為你帶來無窮災難,你惱不惱?”
大地突然歸於平靜,官道上宮女太監都不敢靠近,隻餘一道抱著人的修長人影走於月影下,靜穆的臉上有絲春風拂柳的淡笑,輕抿著薄唇,沒有出聲。
就在歸晚認為他不會再回答了,剛要再次合上眼簾。樓澈低沉好聽的聲音從夜空中傳來:“帶來災難?我一生中還未碰到過什麽解決不了的災難。何況……”壓低了聲音,把歸晚抱高,湊到耳根旁,貼上她的臉頰,含笑道:“對你,我甘之如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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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皇城煙華 第十章 猶憐(三) 字數:2746
我非蓮,蓮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而我,非出淤泥已染一身汙,宦海混沌,豈是白蓮所能生存,故我非蓮,既染且妖。
潤雨如酥,延綿不息,淅瀝著飄趟過整個京城,南城的古宅外來了四個貴客,一把江南絹綢傘,顯盡了來人身份高貴。宅子偏門一開,探頭出來的老仆張望之下,立刻打開朱紅木門,恭身相請來人入內,隨後謹慎地向門外四顧,沒有發現什麽異常,才又輕聲合上門扉。
“公子,你可來了,”辣西施苦候半日才等到歸晚,忙起身相迎,一手拿過剛泡好的香茶,親自遞到歸晚手上。
熱氣暖身,單手揮去一身濕潤雨絲,歸晚轉頭相問:“三娘近日可好?”
“托‘公子’的福,一切都順利。”辣西施笑嘻嘻的,瞥到歸晚身後跟著那如晴如明兩個丫鬟,略顯訝異,進京以來第一次看到她們兩跟著歸晚。如晴如明微微一點頭,就算招呼過了,前次因為她們保護不利,致使丟了歸晚,回相府後被嚴厲懲罰後,此時再次跟隨歸晚,不敢有所疏忽,如影隨形,隨時戒備。
揮退所有奴仆,辣西施這才領著歸晚一行,走上閣樓,珠簾書屏,清新雅致,倒似一間女子閨房。讓樓盛等在門外,四個女子踏入房內。
“公子,”讓歸晚坐於窗邊,辣西施轉身在書架上翻尋,抽出一本類似帳冊簿子,放到歸晚麵前,慢條斯理地報告起來:“這一個多月來,收購了曲州進京路線的商家共兩戶,召武士二十餘人,其中一流者,三人;召文士十餘人,四人滿腹經綸;召三教九流者,十餘人,各有本領。還有拉攏官員者,名單都在上麵了。”事無巨細,都詳盡地敘述來。
歸晚拿起帳簿,粗略地翻閱兩張,重新合上:“三娘做的事,我很放心。”用人勿疑,這個道理她深明。
“公子今日怎麽惦念起這兒來?何不等雨停了再來?”這“公子”做事一向不急不慌,心不在焉似的,這次倒顯得有些主動,對於掌握京城動態方麵極為熱心。
歸完聞之一笑,望向窗外,並不作答。聽著淅瀝不斷的雨聲,心中頗是厭煩,從宮中出來,已經有一個多月,卻半點動靜全無,一日一日,仿佛是暴風雨前的寧靜,等著那雷霆一擊,不鳴則已,一鳴必定驚人。那個異魔似的皇上,哪是易與之輩。樓澈似乎也感覺到什麽,調回如晴如明,全麵保護她,在她周圍撒下一道名曰“保護”的網,想要將她納入他的羽翼下,心中微微一暖,歸晚輕逸出一聲似憂似歎,她非白蓮,又怎能出淤泥而不染。
“公子,”打斷歸晚的悠忽,辣西施拿回無人觀看的帳簿,輕言道,“你讓我打聽的事,已經略有眉目了。”
這句話似乎引起歸晚莫大的興趣,收回投視在外的眸光,眉輕挑,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這朝中分有兩派,是眾所周知的事,一派端王,一派樓相,但是這一月來,我們用盡手段,打探了幾乎所有京城官員,才發現朝堂遠非這麽簡單。表麵看來,朝中兩大係,其實還有一部分是‘保皇’派,端王有皇族特有之權,樓相有處理軍政的決定權,而兵權,則是握在林氏將門手中,林氏家族忠心不二,可以說是當今聖上的真正依靠。”
“林氏兵力都散在天朝南北邊關兩處,皇上要靠這來保護自己豈不是遠水解不了近渴?”那個高深莫測的天子會如此坐以待斃?
“這就是我們打探出來的第二個重點了,”辣西施故意賣了個關子,壯似神秘地說道,“你可知,京中有些官員,看似分屬樓,端兩黨,其實是忠於皇家的不二之臣。”
“你的意思是,有些人可能是皇上故意安插到樓,端兩人身邊的?”
“是啊,越調查,越覺得這京城真是龍潭虎穴,深不可及。”辣西施憂聲一歎,雖然不知道這‘公子’到底在防什麽,但是已經隱隱透出與皇城牽扯不清的關係。
歸晚蹙起眉:“這些,你是如何得知的?”如果真是如三娘所言,這官場上,敵敵我我,真是難辯分明了。
“我聽從你的吩咐,賣斷了從曲州進京的兩家商戶,這兩家本是和皇宮裏做生意的,宮中的許多製品都是通過這兩家的渠道向外界購買,現在已經都暗裏轉到公子的名下了。接觸宮廷好段時間,也能摸索出門道了。”
暗讚一聲好,歸晚浮出笑容,朝堂上的政治是從大著手,而女人的政治,往往是從小處見威,這就是權謀之爭的巧妙之處,所謂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罷了。
看她笑意渲染開,辣西施也情不自禁開心起來,坐在歸晚的對麵,笑過之後,憂心又回到心頭,忍耐不住,提道:“公子,你為何非要調查這些?難道……”
這一聲難道後什麽詞也不敢加,隻怕看清這一切的根源,自己也難離混沌。
似乎明白三娘複雜矛盾的心理,淡茗清茶,歸晚轉開話題:“三娘,依你看,如果皇上想要獨掌大權,該如何做?”
一震,辣西施一臉驚異地看著歸晚,注意到她似乎隻是好奇,而非有什麽企圖,一顆因那句驚人之語而急跳不已的心才稍安定下來,緩答道:“如果真要如此,隻有削權和除之兩個辦法。”
“那如果要在極短的日子裏集中皇權,又該如何?”
沉吟不語,辣西施片刻後艱難開口:“隻有除之,而且,為了名正言順,最好的辦法是暗殺。”
清吟的笑聲逸出歸晚微抿的唇中,直視三娘,謂然道:“名正言順?暗殺後,一可以向天下宣布病逝之類的理由隱瞞過去,就算不成功,也可以推到別人身上,陷害他人,真是好辦法呢,連後招都如此完美。”
辣西施心中一寒,毛骨悚然,隻覺得窗外的雨都滴到自己的心裏去了,攪得她一頭霧水,又有些莫名恐懼。
兩人坐在窗前,淡議論,朝堂紛爭,談笑間,指點風雲。
門口又傳來開門聲,辣西施站起身向下望,一看之下,有些喜悅,轉頭對著歸晚道:“險些忘了告訴你,前幾日,召了個滿腹經綸的高才,點名要見你。”
放到口邊的茶都因為這句話沒有觸口就放下,歸晚支手托腮,薄笑三分:“怎麽?有人要見我?”
“是啊,他一眼看出我不是真正的主事人,點名要見主事人,你看,他此刻到了。”站靠在窗欄邊,辣西施低笑說道。
心念一動,歸晚也站起身,望樓下看去,一看之下,臉色恍然微變,立刻扭頭,回身坐下,笑意斂淡,咕噥輕語:“怎麽他來這裏了?”
聽到她的輕語,辣西施轉身,心頭有些納悶,還沒問出疑問,歸晚卻現出一絲似譏似諷的雅笑:“三娘,打發他,別讓他看出端倪。”
“難道公子認識他?”隻看歸晚的動作,就知道深知對方的底細,三娘不免有些好奇。
“不熟悉,但他卻是皇上的不二忠臣……”哀然一歎,歸晚喝下一口清茶,看著三娘聽令下樓去打發來人,眼神在茶霧中淡離了幾分,“這雨,何時才會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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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皇城煙華 第十章 猶憐(四) 字數:3500
“好象還沒走,”辣西施望樓下兜望一眼,感到有些趣味,“公子,這人到底什麽身份?”
“‘啟陵之牆’林將軍的軍師,雖是文士,卻在沙場征戰多年,以智謀出名。”歸晚婉婉道出來人的身份,纖掌中轉玩著瓷杯,清茶餘嫋已散,在等待中磨耗的耐心也隨之失去了溫度一般。
“他等在後門,這可怎麽出門?”辣西施也感到了事情棘手之處,心裏默默揣測這軍師突然到來的目的。此處近一個月來動靜之大,難道已經引來官方的關注?眸眼一瞅,看到歸晚已經站起身,驚訝不已,“公子?”
顧盼眸轉,語笑淡然:“既然如此,我就走正門,光明正大地出去。”
辣西施略頓之下,笑意浮上眉眼,這前門一個月來,來往人士頗多,“公子”就算正門出去,也不會引來太大的注目,何況此時細雨朦朧,更是天然屏障。忙起身,陪著歸晚一行,來到門口。親自打開綢傘,遞到如晴手中。
“三娘,這裏的一切就交托給你了,”回身淺笑,歸晚慎重囑咐,站在傘下的身姿,因為隔著雨絲點點,如紗隔麵,倒有些不真實起來。
簷上水滴成線,三娘離著雨霧凝望片刻,深深一個恭身,身子半屈彎下,口中沒有回答什麽,濕潤的雨,因為這一個行禮,帶上了三分凝重色彩,卻又很快被雨掩去。等三娘再次抬眸時,院中已無人影,空留下紫檀淡香縈繞和如縷如絲的清風潤雨。
歸晚步出院外,入眼之處皆是蒙蒙然的,像是一副墨染的圖。踏著這墨漾的路來到巷口,樓盛早已在馬車旁等候,還未迎上,巷口突然多出一道人影,夾著水滴的雜亂,靠了過來,如晴單手支傘,手如刀,向來人劈去,如明立時反應,手影揮動,隨之而去。三隻手一起打向來人。
如晴如明的武功雖不是最好,但卻勝在默契無間,合作起來更是威力增倍,沒有破綻。可是這些似乎在來人身上失去了作用一般,雨水飛濺,僅僅一眨眼之間,來人架回倆人的攻勢,還是靠近身來。如晴眉一皺,如明反手又想攻上去,卻聽到歸晚清冷的聲音:“住手。”
如明聞聲立刻收手,退回一旁,娉婷肅立,就如同剛才沒有動過一般。
來人也停下手勢,雨水沾濕了衣,沾濕了發,沾濕了眉宇,從那俊朗冷漠的臉部線條上劃下水線,漂亮透明的眼眸裏氳著驚疑、無奈、還有些被雨淋濕的蒙然。
“林將軍,”雖然對來人感到一些出乎意料,歸晚依然笑顏相迎。
緊抿著唇,卻沒有逸出任何語句,隻是伸手去接過如晴手中的傘,聲音不高不低地吟道:“讓我陪夫人小走一段吧。”
輕頷首,歸晚允之,棄開馬車,漫步走入牛毛酥雨中。
這段路似乎很長,又好象沒有想象中的長,幽靜如許,沉澱了空曠的孤獨似的,在沉靜中慢慢順著雨水流淌進心裏,在心田中盈池著一池的春水,卻又並不平靜,綠波微漾,泛起圈圈漣漪。
他總是帶著一種沉穩的氣息,連站在他身周也會生起一種信任感。眼前迷朦,沒有入目之物,歸晚側過頭,注意到他半身站在雨中,卻把傘穩穩地撐在她的上方,唇畔淡揚笑意,她啟口欲言。
“夫人……”沉默了許久,林瑞恩率先打破沉悶,眼睛盯著前方不動,穩步走著,“前些日子,從曲州進京的兩道商線一夜之間易主,在京城南郊又有人招募高才,軍師偶爾得知,多次提醒我,這是有人在京中另立耳目,此刻雖然還不壯大,但是日後必會成為新的勢力,讓我謹慎防範。”
原本想要說的話沒有脫口,歸晚靜靜聆聽,麵色不改,毫無異色的臉上找不出一絲破綻。
“軍師和我在這宅子外已經守侯了四天,今天他告訴我,真正主事的人一定來了。不然,不會毅然將他敷衍打發出來。我做事一向循規蹈矩,所以隻能想出守株待兔的法子。”
“真是個好法子呢,”清吟一笑,歸晚接口道。心中不禁暗道,這軍師的確厲害,能從今日三娘的態度上,猜出她來了,才智了得。而林將軍辦法雖舊,卻也是極為有效。
“所以,今日將軍在正門巷口等候,等到的卻是我?”
走出巷口,一條青磚石路跳進眼中,林瑞恩腳步一緩,徐徐停下,轉身對上歸晚,異常堅定地問:“夫人可以解釋一下,為何會出現在此處嗎?”
心中料想的也是這個問題,但在聽到的一瞬,還是有點錯愕的意味,歸晚抬起頭,先入眼的卻是林瑞恩堅毅的下巴,然後是那雙即使征戰沙場,殺敵無數,卻依然顯得澈然明亮的眼眸,心下輾轉,悠淡地問道:“將軍是在懷疑我嗎?”
林瑞恩冷淡的表情因為這略帶幽怨的聲音鬆動了一下,卻又馬上隱去,臉上露出猶豫,本想說些什麽,最後還是忍住了,默然等待歸晚解釋。
暗地一聲歎,歸晚也感到一絲無計可施的慨然,開口道:“將軍誤會了,這棟宅子是先母的遺物,幼時曾陪伴我渡過一段美麗的歲月,一個月前,已經轉讓給他人,今日我來此處,隻是想看看這處處盈滿回憶的地方,順便祭奠先母。”冠冕堂皇的理由,密無縫隙地掩蓋了真實。
聽到了理由,林瑞恩無驚無喜,隻是很淡然地輕點幾下頭,深深看了一眼歸晚。
“既然如此,夫人,今日是我鹵莽,多有得罪了。”
搖了兩下頭,歸晚含笑應之,身後馬車輪軲轆聲已經靠近,如晴如明走上前來,帶些防備地看著林瑞恩。
“耽擾了,細雨傷身,快上車吧。”林瑞恩將手中之傘遞到歸晚手中,柔聲輕勸,難得在冷漠的臉上顯出些微的柔軟。
傘柄上還帶有餘溫,歸晚接過的像是一小片溫暖,深邃的幽眸裏泄露出一點驚訝和愧意,半掩眼簾,轉頭向馬車走去,本以為有一番糾纏的審問和調查卻以如此簡單的方式結束,到底是幸還是不幸?心頭生起一陣無法度測的深沉感。迫使她不得不回頭再望一眼,看向背對著馬車的林瑞恩。
隻是一眼而已。
牛毛絲雨中,整個世界都是朦朧的灰青色,可是那個在雨中孤獨站著的少年戰將卻在單一色的世界裏現出了獨立的色彩,那樣冷竣的線條在朦朧中清晰起來,歸晚甚至看清了他發上水珠隨發動而微顫。明明是孤獨的,卻又帶著硬朗,明明是熱情的,卻夾著冰一般的隔閡,明明是如此寬容,卻把那海一樣的胸懷層層隱藏起來……
“將軍,細雨傷身。”
一身清冷地任雨滴襲身,突然之間,麵上失去涼濕的打淋,耳邊卻傳來悅耳笑語,所說的內容是如此熟悉,林瑞恩驚訝地回頭,對上歸晚淺顰低笑著,撐著傘,遮住了那綿綿不絕的濕意。
沒有知覺地接過傘,也忘了開口道謝,林瑞恩凝望著歸晚踏上馬車,馬蹄揚起,漸漸行遠,半晌無語,終於眼中事物消失於視線中,他才露出一絲極難見的苦笑。
不知站了多久,身後一道喘息的人影飛奔而來,飛濺的雨滴顯出來人的急促:“將軍,是不是已經看到那幕後之人了?”有些興奮似的,蘊藏了得意的後意。
林瑞恩回過身,看到文士急喘的樣子,麵無表情,就在文士一大堆疑問顯露在臉上時,終是冷然道:“沒有,沒有看到。”
顯然是不能接受這個答案,文士瞠目以對,仔細在林瑞恩臉上巡視一遍,卻看不出什麽端倪,對自己的才智極有信心,也不甘於承認自己判斷失誤,隻能深鎖愁眉,心中盤算著,哪一步出了錯。正在百思不得其解之際,抬頭看到了那把綢傘……稠傘?
心中一個一個疑問擴大,文士卻沒有再開口問什麽,眼睛在傘上瞅了幾眼,笑著打哈哈:“既然沒有發現,那就算了,將軍,先回府吧。”老謀深算的眼底沒有笑意,反而更見沉思。
*
林將軍到底……歸晚一遍又一遍回想當時片段,是那個孤寂的背影太感撼人心,還是當時他接傘時無言吃驚的表情,都讓她難以抹滅雨中一幕的記憶,在回想時,又不僅懷疑,當時的那個理由真的說服他了嗎?還是……
“歸晚,”樓澈無奈地低喚,怎麽她精神如此渙散,幾次分心,讓他莫名有些心慌和微微酸澀,到底是什麽讓她如此惦念,掛記在心?眼底駭芒閃過,他難以容許任何人或物深留於歸晚心中。
歸晚不吝地露出甜美笑容,問道:“夫君剛才說什麽?”
明知對著她的笑容,他無力招架,隻能化為無奈一歎,樓澈重複一遍剛才所提之事:“螢妃娘娘在宮中苦悶,皇上愛護她,決意陪她一起微服出巡遊玩,地點是北郊的楓山,朝中重臣攜眷隨之,君臣共樂。”
手中的貢果聞聲落地,歸晚眨了眨眼,笑容淡去,輕問道:“夫君說什麽?君臣同樂共遊楓山?”在樓澈微有驚疑的點頭肯定之時,歸晚心裏有根弦“怦——”地隨之而斷,百感交集於胸,那個鬼魅般的皇帝,心中到底在算計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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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皇城煙華 第十一章 暗戰(一) 字數:4135
覺人間,萬事到秋來,都搖落。
京城北郊楓山,因滿山紅葉而聞名,每逢秋日,無邊落木蕭蕭而下,染盡半山一片紅的景致引來不少遊人,故有人詩曰“嫋嫋兮秋風,楓山樹兮紅葉下。”
這日的楓山似乎更見熱鬧,清晨之際,山下就來了一群貴客,錦衣綢服,金冠玉帶,端的是身價非凡,一路之上,惹來無數注視的眼光。遊山者紛紛揣測來者的身份,莫不以為是京城中的王孫公子攜美同遊楓山。
一行人坐在山下茶鋪中休憩,解渴,談笑,打趣,打算稍作休整,再上楓山。
“這楓山的景致果然非同一般,”輕晃手中紙扇,鄭鋶含著溫和的笑問旁人,“各位覺得如何?”
其實此次隨行官員都多半是常年居住京城,此處風景早已看過,但是當今皇上如此相問,無不裝出開懷笑意,爭先稱讚,以和皇上雅興。
與管修文同科的探花,一向苦於無表現的機會,此刻逮到奉承的良機,立刻上前,正顏說道:“我素來認為天下三景,缺少了楓山,實是一大遺憾。”
眾官訝然,官場之中,阿諛奉承、綹須拍馬之風素存,但是點到即止,不留痕跡才是其中精髓,這新科探花說話如此浮誇,眾官都心中暗笑,冷眼相看,等著看他如何出醜。
看到眾人的注視,探花心中得意起來,連聲音都高了三分:“楓山紅染一片,其景瑰麗,堪與天下三景媲美,可是立三景之時,居然沒把楓山列入其中,豈不怪哉?我提議皇……公子可以在此提筆一書,將楓山列入四景中。”
鄭鋶淡笑不語,眾官竊竊低笑,這三景是天下人所封,楓山雖美,卻也差之甚遠,現在強加其一,怕要貽笑大方,偏偏這探花不明就裏,還頗為揚揚自意。
“劉公子所言極是啊,”薄唇勾笑,樓澈如夜般的眸對上探花,讚揚道。
聽到樓澈之語,探花更是喜笑顏開,等到當朝樓相的賞識,還怕以後不能平步青雲嗎?嘴裏謙虛:“哪裏,哪裏。”
“其餘三景都有名士所提之賦文而揚名,既然你對此處的風景如此誇讚,不如這樣,你留在此處,提筆賦文一篇,等我們下山歸來,不但遊覽了楓山之景,還可以欣賞你的妙文,豈不更好?”
聽到這裏,也明白了樓澈的話外之音,臉色一僵,忽白忽紅,輕呢道:“可是……這個……”
“來人,準備筆墨紙硯,讓劉公子好好做文。”一聲吩咐,旁邊喬裝跟隨的侍衛立刻上前,此次皇上眾卿微服出遊,所帶之物都有侍衛和家仆拎抗,聽命取出筆墨紙硯,放在一側。
此刻眾人哪裏還忍得住,哄然而笑。
看到劉探花一張醬菜似的臉色,實在有些滑稽,笑意上湧,歸晚也感到忍俊不禁,笑出聲來。
“心裏可舒暢了?”樓澈側頭對著歸晚低語,幽瞳中柔意起。想起今晨開始,歸晚似有所憂,鬱色籠罩,讓他心疼不已,總想著能逗她開懷,博卿一笑。
輕點頭,歸晚莞爾,可憐這劉探花,不明所以的被樓澈當眾戲弄。含笑轉眸,卻撞上螢妃注意這裏的眼神,似幽似怨。而旁邊的鄭鋶也是微微帶笑,完全一副溫文爾雅的樣子。
歸晚笑意暗斂,秋風迎麵,竟有了一絲寒意。
他到底在謀算什麽?
……
一行人笑談過後,除了那劉探花,眾人起程順山路盤旋而上。
本是秋高氣爽的好天,萬裏無雲,碧空如洗,一路歡聲笑語,隨著時間推移,歸晚也漸漸放下心來,君臣同樂的一天轉眼飛逝而過。日落西山,半留餘輝,已是到了下山時分。
“皇……公子,該是回去的時候了。”聲音尖細的李公公輕聲提醒。
“是呀,”一旁有人插嘴,“說不定,下麵的劉公子已經把賦文寫出來了,我們下山欣賞一下也是雅事。”眾人又是一陣哄然。
原路而回,眾女眷都有些疲累,行走時速度減慢,走到半山腰,平日養尊處優的高官都感到腿酸腳軟,隻能在原地停腳稍做休息。
“奇怪……”吏部尚書嚴綱一邊捶著腿,一邊喃喃語道。
幾人轉過頭來,一個高個的官員納悶問道:“嚴老在看什麽?”
嚴綱舉手對著不遠處的人影說道:“你看,此刻已近傍晚,為何還有人上山來?而且來了這麽多人。”
幾人望著山路看去,果然來了一群之多的人,高個的官員諷笑道:“大概是有人興致高,想要欣賞夜景,也未嚐不可啊。”順言笑者多人,這些官員平日就趾高氣揚,時常拿人取笑也不覺有何不妥。
一群人越來越靠近,一眨眼之間,已來到山腰處,即使坐在稍遠處的皇上和近臣也都發現了,林瑞恩走近些許,仔細打量來人,觀察片刻,肅然正色,冷喝道:“小心防備。”
侍衛聽令立刻圍上成圈,剛才還調笑嬉戲的官員也都臉色一白,往皇上身邊退去,那囂張的態度刹那無影無蹤。嘈雜之聲頓消。
直到那群人接近,原來是一個土財主帶著群氣勢洶洶的家丁衝上山來,嘴裏還大喊著:“給我把那個不要臉的小賤人抓出來,看她能躲到哪裏去……”一邊咒罵不停。
早對這種事司空見慣,想必是那土地主的妾室之類跟人私奔,逃進山中。眾人鬆了一大口氣,不禁埋怨林瑞恩小題大做。剛才的緊張立時鬆弛,嬉笑怒罵之態複萌。
土財主一行與皇上一行切身同路而過,就在眾人看笑話般正感有趣之時。
驚變突起。
僅僅隻是一瞬間,土財主模樣的人突然轉頭,手中一彈,一把灰色的煙霧往皇上一行人撒來,靠在前方的官員,來不及呼喊,便已經暈倒在地。反應快的幾人紛紛向皇上靠攏,以求尋得庇護,李公公似乎完全被驚呆了,脫口大喊了一聲“刺客!護駕——”
場麵頓時有些亂,那群家丁打扮的人拔出刀劍往休息隊伍的中心衝來,侍衛快速做出反應,包圍成圈,擋在皇上與眾近臣的麵前,與喬裝的刺客刀劍相接,一時間,金戈之聲混亂。
暗殺?這一個念頭飛快閃過歸晚的腦海,一怔之下立刻側首看向樓澈:“夫君?”
看到這群刺客勇猛非常,侍衛的保護圈越縮越小,樓澈黑眸中讀不出情緒,伸手輕撫一下歸晚的臉龐,轉頭喝道:“保護夫人。”樓盛等三人聽令上前,手持兵器嚴整以待。
殺鬥之聲眨眼已經貼近耳際,樓澈眸光略掃全場,突然看向一個躲在皇上之側一臉驚慌的官員,嘴邊浮過一絲淺笑,對著那官員高喊道:“皇上……小心刺客。”
一聲剛落,刺客迅速向內靠攏,都衝著那人而去。可憐那官員本已嚇得魂飛魄散,此刻更是驚得一句話也說不出,張大著口,隻能發出嗚的哽咽聲。
刺客或砍或劈,一副以命搏命的方式,侍衛節節敗退,即使轉移了目標,情況仍然危急萬分。林瑞恩站在皇上一側,銀色軟劍緊握手中,光影閃動,殺退靠近之人,血光四散,血腥之味彌散。
站在皇上之側,刀影,劍影,人影,錯亂地在眼前飛掠,克製不了的緊張與慌亂湧上姚螢心頭,本還抓著皇上的手不知不覺間鬆開了,胡亂地四轉著視線,搜索著……他在哪?
不是這個……也不是那個……不對
他在哪?要找到他……一定要找到他……
……
頭微微一偏,原來他就在三步之外,鎮靜地指揮著其他人,找到了……太好了,找到了……這次抓住他,再也不放手了……再也不放……
衣袖驀地一沉,樓澈詫異地回頭:“……螢妃娘娘?”
“螢妃娘娘,退回去比較安全,”樓澈皺起眉,顯出些不耐煩的情緒,“鬆手!”
不行!不能鬆手……心裏似乎隻剩下這唯一的信念,像抓著溺水前最後一根稻草一般,姚螢死死拽住樓澈,淚水早已模糊了視線,似乎在那手中才能擁有片刻的安全,信任和溫暖,所以要牢牢抓住……
忙亂間顧不上這麽多,刺客已經來到樓澈的眼前,刀影晃動,竟當麵而來,一聲金鳴,橫插而入的刀擋開了砍勢,樓盛衝身擋在樓澈之前:“相爺,沒事吧?”
“你在做什麽,不是讓你保護夫人嗎?”樓澈高揚的聲音裏略帶激動,忙轉左望,歸晚竟然不在原地了,臉色微變,冷冷的眼光瞪向樓盛。
樓盛一邊揮舞著刀影,一邊趁隙回答:“相爺放心,夫人退到安全之處去了。”
心下稍安,情形慌亂,他不能回頭,身邊還有一個沉重的包袱般甩不開,心頭惱怒無以言喻,偏偏此刻情況如此特殊,不能發作,隻能再次冷靜地打量全場,瞳眸深沉,這事……似乎有些蹊蹺。
*****
跟著兩個相府的侍衛退向後,歸晚一邊注意著拚鬥的情況,刺客的凶狠像極了死士,情勢危急,邊退邊回首,突然瞥到一個人影,那不是螢妃嗎?一個怔忪,迎麵撞上一道身影,抬頭一望,居然是鄭鋶。
冷冷觀察著全場,鄭鋶的麵色略帶些沉重,眼看歸晚靠近,浮上絲淡諷的笑:“怎麽,夫人也來救駕嗎?”
抿著唇畔,歸晚沒有反駁,隻是淡淡看他一眼,繼續回眸凝視。
情況漸漸好轉,林瑞恩的劍芒利光,阻住了一切威脅到鄭鋶和歸晚的傷害,侍衛畢竟久經曆練,訓練有素,打鬥不久之時,樓澈一方首先控製了局勢,相府的親衛向那土財主打扮的刺客頭領圍去,果然分散了刺客的注意力,也從精神上分散開他們。
其他侍衛都是林瑞恩的親隨,征戰沙場多年,在毅力和鬥氣方麵都是一流的戰士,時間一長,就顯出了厲害,刺客大半被殺被俘。
刺客首領卻依然頑強,被圍其中,仍在奮身相搏。
林瑞恩殺退身邊所有人,一身淺色儒袍此刻居然已經被血浸紅,斑斑之跡可怖之極,手腕微動,甩去軟劍上的血水,看到刺客首領與侍衛戰成一團,殺意頓起,想要走前,回首欲向皇上報告,一瞥之下,居然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心頭一驚,楞在當場,臉上寒意消去,把軟劍收到身後。
就在此時,那刺客首領大吼一聲,向那被誤認為皇帝的官員撲去,眾人具是一驚,還來不及呼喊,林瑞恩反手將手中軟劍飛刺而去,被銀光一擾,刺客首領被阻,劍勢略歪,刺中那官員的手臂,鮮血淋漓,在眾人驚呼下,官員吭也沒吭一聲,就地暈了過去。
侍衛們立刻上前,活捉了那土財主打扮的刺客首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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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皇城煙華 第十一章 暗戰(二) 字數:4123
激戰僅僅是半盞茶的時間,卻恍如半日,本是秀麗明媚的紅葉風景,此刻卻被添上刀光劍影,血雨腥風。屍體躺滿山腰,其中還夾雜著被迷煙熏倒的官員幾人。侍衛們迅速處理著傷患,即使是較為鎮定的幾個高官,也留有些戰後的餘悸,表情呆滯沉鬱,遊山時的雅興已經九霄雲外,不見蹤影。
歸晚看著林瑞恩捉拿刺客首領轉到較遠處拷問,心才平定下來,轉而看向樓澈,眼光剛落定,心一沉,暗呼糟糕。
姚螢流著淚緊抓樓澈,那苦楚無依的模樣,讓人望之心酸。局勢平靜下來,幾個離得稍近的官員首先發現這個狀況,接著,越來越多疑惑和吃驚的視線投向兩人,但因一人是當朝首輔,一個是後宮寵妃,而不敢輕易議論,隻能暗暗打量,心中嘀咕。
這種詭異難辨的氣氛很快蔓延到整個山腰處,切切私語之聲悄泛,眾人似乎已經將剛才的行刺事件拋到了腦後,而對眼前的古怪情況興起了莫大的興趣。
樓澈眉宇深鎖,眾目睽睽之下,也不能重力甩開姚螢,注意到所有視線都在明裏暗裏偷瞄,已有些不耐和怒意,對著身邊兩人一使眼色,兩侍衛忙上前,一邊一個拽住螢妃的手臂,幾乎是帶著強行的拖,才把螢妃拉開樓澈身側。螢妃本是腦中一片空白,隻想抓著唯一希望,此刻被外力一驚,立時清醒,環顧四周,楞在當場,諾諾不敢多言。
此時的情況已算是尷尬之極,眾人不約而同轉向皇上,想從他臉上表情看出些什麽端倪。
鄭鋶還是那種溫和的笑容,對著樓澈與螢妃道:“樓卿和愛妃沒事吧?”那語氣親切,能暖人心似的。
歸晚脊椎冷意上竄,近處看鄭鋶那無懈可擊的偽善,更覺深沉,心中知道,他如此相問,突顯出了自己的無辜,也把一切譴責之源推到了樓澈和螢妃的身上。
果不其然,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剛才那種情況的玄機,此時見皇上還似蒙在鼓裏,注視樓,螢的眼光中又多了一份譴責和鄙夷,而對於那個君主則感到點同情,更有甚者,一些重權之臣,開始質疑,樓相的權勢是否過大?隱隱中,眾人的心中產生了憂慮的情緒。
樓澈舒眉,低身一恭,以平穩的聲音答道:“謝皇上關心,剛才螢妃娘娘和皇上衝散,抓著臣非要回到皇上身邊,可把臣給愁壞了……”
這舒怡暢沐的聲音入耳,緩解了剛才還有些緊繃的氛圍,但是眾人雖然暫時解了疑惑,但是剛才那一幕深留於心中,嘴上不說,卻也埋下了隱患。
就在這氣氛不明,異常複雜的情況下,林瑞恩從山腰的另一頭走了回來,恭身行禮道:“皇上,要不要親審刺客?”
鄭鋶聞言正色,手中折扇舉起,輕觸下巴,悠然道:“帶他過來吧。”
刺客頭領很快被五花大綁地押了過來,眾官剛才都見過他的凶狠,此刻雖然被俘,但是凶惡之氣仍在,紛紛扭頭,不敢多看。
“撲通”一聲押跪在地,侍衛站在一側。鄭鋶也仔細打量起對方,嘴裏問道:“是誰派你來的?”
直到此刻,才明白自己殺錯了對象,訝異之色飛掠過眼眸,一閃而逝,閉嘴不答。旁邊侍衛見狀,上去就是一鞭,狠狠打在刺客首領的胸前,一道血痕從早已破爛的衣服裏隱顯,血絲淋淋,別說眾女眷不忍再看,就是不少官員,也做出可憐之態。
刺客首領倒是個真正的硬漢,吭也不吭一聲,依然是那副任君處理的樣子,不痛不癢,見此狀況,眾侍衛恨得直咬牙,偏又莫之奈何。
鄭鋶攏起眉,盯著刺客首領,默然不響。樓澈本欲下令,想起剛才那種情況,此刻實不是開口良機,眸瞳黑幽,抿唇不言不語。
“看來你還真是硬漢一條,朕也不忍傷你,想必你家中也有父母妻兒,如若有些損傷,豈不傷了他們的心?”動情的話語,希望打開跪者一絲心理缺口。
刺客首領的表情刹那間鬆動了些,調整了下姿勢,暗啞開口道:“你不用假惺惺的,我不會告訴你主子的名字。”語氣中似乎已經沒有剛才那麽堅定了。
“你不說也沒關係,朕不會強迫你的……但是朕實在不明白,何處與人結怨,需要性命相抵?”鄭鋶無辜的話語加上一副儒雅外表,連表情都入木三分,似乎能讓人感受到他的心痛與無辜似的。
“行刺朕的人到底是誰呢?”
歸晚被他那故意拖長的音調微驚,轉頭之際,看到鄭鋶遮在扇下的嘴角分明勾著淡笑,魔魅之極。
旁邊的李公公立刻明白了皇上的暗示,立刻接口:“皇上,不會是……端王吧?”
一語既出,四下皆驚,還沒轟然起聲,那刺客首領已是一震,眼中利芒大盛,驚訝地向皇上看來。眾人見之,驚呆在當場,這刺客首領的表情無疑是肯定了前麵的推測。頓時山腰上暴起喧嘩之聲。
此次遊山,端王的確沒來,莫非……想要行刺皇上的,真是端王?
心突地漏跳一拍,歸晚看向樓澈,隻見他麵無表情,事不關己的樣子,雖然心中明白他應該什麽都不說,什麽都不問,但在那刹那間,心還是慌了起來。
朝堂之製,自古往來是製衡原則,朝中勢力決不可一麵獨傾,而必須有相應的政敵相抵,這樣的權力牽製,才能保持朝堂的安定。而此時端王被供,代表端王之勢極可能因此事受牽連而消解,對樓澈來說,此事隻能是半喜半憂,如今局勢已經產生了微妙變化,雖肉眼不見,歸晚心下揣測,這喜憂間,隻怕是憂更甚……
滿地紅葉隨風而振,血染之上,倒越發顯得蕭條起來,數十道的視線,或驚訝,或嘲諷,或興奮,種種暗潮蜂擁而來,站在皇上身側,被這些眼光略掃過,都感到一陣倉皇,歸晚輕咬著下唇,看著林將軍又對著刺客首領審問了些什麽,耳過裏的聲音飄過,卻半點沒入心。
“看來樓夫人是受到了些驚嚇……”被鄭鋶提到名,歸晚回過神來,看到眾人都帶著些同情地望著自己。往地上一望,那刺客首領已經不在了,這才意識到自己神遊了不短的時間。
“謝皇上關心,剛才的確是凶險至極。”裝柔弱也不失為逃避這洶湧複雜的好辦法。
“讓這麽多人受驚遇險,真是罪大惡極,朕決不會輕易放過這幕後之人。”鄭鋶的視線眾臣中遛了一圈,問道,“那麽這案子到底交給誰來理較好呢?”
又是一個燙手的山芋扔了下來,明知此事牽連端王,誰敢輕易站出來接案子,眾官麵麵相覷之中,不約而同把頭低下,避開皇上試探的眼光。一聲出口,半晌之後仍無一人應答。
終還是把眼光對上了樓澈,鄭鋶淡笑:“看來還是要麻煩樓卿了。”
這話聽到歸晚耳裏,多少是帶點揶揄的味道,心裏很不舒服,哽住了似的,耳邊卻聽到樓澈沒有任何感情的:“是,謹遵皇命。”
事情到了這裏總算是結束了,侍衛忙著整理,官員們過了一會也恢複了些氣氛,隻有那螢妃杵在那,贏弱之姿,很是可憐,皇上也沒想起她似的,不與多加理會,官員中無人敢開口觸及這個話題,歸晚慢慢走回樓澈身邊,吩咐樓盛攙扶螢妃回身,這才解了她站在皇上身邊,而螢妃站在樓澈身邊的古怪窘境。
樓澈始終沒再開口說話,不怒不喜,置身事外的樣子擺了個十足,直到踏上回程馬車的那一刻才露出點些微情緒,略沉鬱,輕聲對歸晚道:“歸晚,你暫時離開京城,去你兄長那休息一陣,可好?”手撫上她的頰,親昵的流連。
騰地胸口湧起不祥的感覺,回視他,歸晚很堅定地搖搖頭:“不,我要留在這。”這京城的風湧潮動已經透出了先兆,宦海沉浮,頃刻定輸贏,她又豈會不知這其中的道理,知道樓澈此舉是保護她,她並非不想領這個情,隻是內心害怕,怕若此時逃避,必會後悔終生。
酸澀的情潮暗暗流動,歸晚伸手反握住樓澈的掌,柔聲呢道:“福禍難測,我意隨之。”眼眶裏微微熱流,卻盈然不落,她勾起如花笑顏。
樓澈眸光更深,歎了一聲,輕樓歸晚入懷,一語不發,另隻手撩起車簾,幾輛馬車也在旁邊慢駛著,歸晚順之看去,那最大最華麗的車就在不遠處,想必皇上就在其中暗自發笑吧,想到這,惱意上來了,輕哼一聲。
“歸晚,端王雖跋扈,但是要論謀逆的可能,連三成都沒有……”慢悠悠地在歸晚耳邊敘述,樓澈顯得有條不紊。
“有人陷害?”開始就覺得事情有些不對勁,端王再蠢,也不會就這樣貿然行動。
雖然這個念頭在腦中滾過千遍,此刻脫口而出,還是覺得心寒,這皇上,不會真是為了集中皇權,要開始排除異己了吧?
“端王不是省油的燈,這事可沒有這麽容易善了……”樓澈不變的溫潤,含笑著分析,“京中又要發生大變化了,你在這裏,我不放心,還是離開這吧。”
不再拐著彎相勸,樓澈把話挑明了,就想將這心之所牽,心之所係送到安全的地方:“等這場風波過後,我再把你接回來。”
聞言甩開他的手,歸晚直起身,有些怒意地瞪了他一眼:“離開京城就萬分安全了嗎?我不離開,隻有這次,我決不會聽你的。”
似乎沒有任何周旋的餘地,樓澈看著歸晚堅定不移的表情,也有莫可奈何之感,兩人隻好不再談論這個話題,胡亂扯了一些,馬車已停在了相府門口。
回到相府,管家早已準備了晚膳,歸晚也確實餓了,心情不是很好的情況下,還是胃口大開地吃了一頓飽飯,才吃完,管家端著酒進來,放在桌上,樓澈親自倒了一杯,遞到歸晚手上,勸道:“今*****又受驚又吹風的,喝點酒,暖暖身子,驅走寒氣。”
歸晚接過酒,見他也為自己倒了一杯,抬頭注視著自己的眸裏情意流動,心頭泛起甜絲絲的味道,酒入口,醇香之味化開,讚歎一聲。樓澈淡笑,兩人席間談笑風生,似已將今日種種不快丟之腦後,成婚以來,這頓晚餐吃得最為開心。
歸晚笑意悠然,說笑之間,隻覺得腦袋越來越沉,昏昏欲睡之感襲來,眼前也漸漸模糊,人影錯動,她逸出類似呻吟的聲音:“酒裏……”
樓澈上前扶住她下傾的身體,無限憐惜地道:“歸晚,在晉陽等我來接你。”懷中人已經沉入夢鄉,他樓著她,久久不動,萬分不舍地盯住她的睡顏,直到時間不能再拖,一夜過去,天色竟已微亮,他才抱著歸晚走出院子,樓盛早已等候在旁。
清晨之際,相府的後門口,一輛馬車駛出,揚蹄絕塵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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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皇城煙華 第十一章 暗戰(三) 字數:3387
一陣顛簸之感越來越強地傳進腦部,歸晚倏地睜開眼,入目的是車廂,昏睡前的記憶一點點地湧進腦中,她輕咬牙,一掀車簾,樓盛背對著她正專心致誌地趕著車。
“停車。”歸晚大聲命令,因為有些激動,連聲音都失去了冷靜。
置若罔聞地繼續趕車,樓盛的背影看起來異常堅定:“夫人,忍耐一下,再過兩天就到晉陽了。”
歸晚聞言一驚,想不到自己已經離京兩天多的路程了,心裏更加焦急起來,看著兩旁的風景飛一般的後退,心頭念頭飛轉,高掀車簾,作勢要跳。
察覺到身後人的動靜,樓盛嚇出一身汗,急忙拉住韁繩,一聲急嘯出於馬口,車軸拖動,停了下來。樓盛急忙跳下車,看到歸晚無恙地坐在車上,這才緩了一口氣,恭敬道:“夫人,相爺交代了,無論如何讓你先去晉陽。”
凝著臉坐在車上,歸晚輕哼出口,悠淡地道:“轉頭,回京。”天下之大,莫非王土,樓澈如果在此次的爭鬥中失敗,她無論逃到哪都難以幸免……
雙膝一曲,樓盛跪倒在地,口中勸道:“夫人,小人受相爺所托,不敢違抗。”半晌之後沒有聽到半點回音,樓盛正感到奇怪,低著頭的視線卻看到一雙精致的絲履落在麵前,他詫異地抬起頭:“夫人……”
“啪——”地一聲,一個巴掌甩過樓盛的臉,麵上並不痛,卻在一瞬間定格了他的腦子,全身的血液都僵住了似的。
“我們在這浪費時間,京城說不定已經天翻地覆了,你怎麽如此糊塗,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這個道理不懂嗎?真正掌握命運的不是天,不是地,不是皇上,是自己,”歸晚苦笑著吟道,聲音略有高揚,“快轉頭,我們回京。”不給對方任何回絕的機會。
被歸晚短短幾聲訓震住,從沒有看過這個雲般女子如此疾言厲色,聲聲輕喝如當頭棒喝,樓盛急忙站起身,扶著歸晚上馬車,狠狠心,揚起鞭,轉拉韁繩,馬車調頭,往來時的路上飛奔而回。
顛簸不停的似乎已經不是馬車,而是自己的心了,浮上淡淡苦笑,歸晚閉目養神,仔細思考著楓山上遇到的行刺事件。
從原路返回,又花了兩天的時間,等馬車趕到京城之時,正是清晨,車輪滾過青石路,發出一陣滑動聲,歸晚昏昏欲睡,半是夢半是醒,迷糊間聽到一陣喧嘩聲,驀地從淺眠中驚醒,馬車突然就停了下來。
“夫人,”樓盛的聲音支支吾吾的,“前麵好象是禁軍……”
拉起簾子觀看,京城的街上居然全是禁軍,往來不息,歸晚四顧之下,居然發現一個熟悉的身影,英姿颯爽,巾幗不讓須眉,微蹙眉,脫口道:“林染衣?”
看到居然是她,這才了解為何剛才樓盛的聲音如此奇怪,歸晚心下疑竇頓起,將門林家一分為二,一守京城,一守邊關,極少一起出現在同一地,林染衣突然現身京城,莫非是被皇上秘密召回的?
“夫人,他們似乎是包圍了端王府。”
“我們跟去看看。”毫不猶豫拋下命令,歸晚也有些好奇,闊別四日,京城到底又發生了什麽變化。
馬車慢慢地跟在禁軍之後,樓盛放慢速度,怕被林染衣注意到,心情十分複雜,就這樣一路尾隨來到端王府門口。
昔日車水馬龍,門庭若市,此刻偏是冷冷清清,無人問津的樣子,石雕的獅子也在霧色中失去了獠牙,倍顯蒼涼,朱紅的大門敞開著,禁軍出出入入,來回忙碌。歸晚坐在車中,支手撫腮,凝神觀察。
從端王府從搬出一箱又一箱,禁軍士兵的臉上有些帶著嘲弄般的笑容,歸晚暗歎,平日這些官兵要進端王府都是戰戰兢兢,今日倒是風水輪流轉了。
時間過去好久,端王府中又押出了一批人,穿的都是綢衣錦帶,男女皆有,共二十來人,其中更有一個四歲的孩子,被士兵押出門時,放聲大哭,哭音淒厲,聞之讓人心碎。歸晚又仔細看了一遍人群,居然沒有看到端王,暗暗驚訝。
“夫人……”樓盛輕喚出聲,“你看那邊,好象是狀元爺。”
少年的影子突然走進視線,歸晚怔然,從端王府中最後走出的居然是他……歸晚依稀還記得,第一次見到他的樣子,樹叢中清爽淡雅的少年,清澈透明的不沾塵似的感覺,一切是錯覺嗎?
林染衣和京城督衛上前,督衛更是前倨後躬,諂媚得無以複加,管修文卻是冷淡的樣子,三人站在門口不知說了些什麽,京城督衛才又匆忙走開。
簡直有些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歸晚半驚半疑地看著眼前一幕,這個真的是那個會吟著春思的質樸少年嗎?難道官袍加身,真能讓人失去本性,宦海如此汙濁,白蓮也能化成泥嗎?
“夫人……禁軍快要搜完了,我們還是趁早離開吧。”馬車停在巷口,並非十分安全。
點頭應允之後,合上車簾,歸晚靠回車廂,再也無法入睡,心中翻騰不已,四日之間,難道真是風雲變幻了嗎?
“端王霸道囂張一時,氣焰無人能敵,想不到今日……”樓盛頗為感慨,自言自語道。
歪支著腦袋,歸晚聞聲沉默,剛才那蒼涼的情景,特別觸人心境,水滿則溢,月盈則虧,這個道理她從小就知,凡事不可太過,必須留三分,才是生存之道。端王敗在這個“滿”字上。歸晚心念一轉,突而想起,樓澈的情況可以說本質上與端王無二致,也是危險之極……
難道,這世上,真是花無百日之紅嗎?
想的有些多了,身子微微酸軟,歸晚側側身,慵懶地躺下,任長發披散,半閉著眼,對著車外道:“樓盛,先去北院。”
車外沒有回應,車廂卻一陣大的震動,不久又恢複如初的速度。半晌之後,車速漸緩,廂外一陣間雜的腳步之聲,車簾輕輕被人從外掀起,辣西施的聲音平緩地傳來:“公子,有什麽吩咐嗎?”
維持著同一個姿勢,歸晚似沉睡一般,輕啟口說道:“三娘,京城這四天發生什麽事了?”
如鈴的嬌笑低低地傳開,辣西施嬉笑語道:“發生了這麽大的事,公子難道不知?”
歸晚慢慢睜開眼簾,瞳眸幽如夜,掛著若有若無的笑:“願聞其詳。”
清風徐過,清爽怡人。
三娘站在馬車前,把四日來的京城動向全都詳盡地敘述了一遍,一邊戲道:“那刺客死在獄中,端王百口莫辯,但是也沒證據指證他,本以為此事會不了了之,誰知,第二日,竟是新科狀元站出來,提出罪證,給端王定下的實罪。”
“更有趣的是,現在還流傳一個說法,說是那新科狀元是樓相的門生,這一切說不定是樓相想要鏟除端王的計謀。什麽刺客啦,罪證啦,都是樓相一手安排的。”
“如今新科狀元平步青雲了,兩日之內,升了三級,可說是禦前的大紅人了……”
婉婉道來的口氣看戲似的調笑,歸晚卻因為這話中透露的訊息心情沉重了三分。一直到三娘離開,馬車再次駛動,心如無波之鏡,歸晚再次半倚身,伴著車輪轉動的節奏聲,漸漸入睡。
醒來之時,馬車已停在相府之外,踏下馬車,相府的正門外居然有好些人徘徊等候著,表情似有焦急,不時交頭接耳。歸晚淡笑,對著身邊樓盛戲謔道:“今日倒真是奇怪了,到哪都這麽熱鬧。”
樓盛不敢貿然接言,陪著歸晚走進相府,對老管家那一臉驚訝之色報以苦笑,聳肩表示自己的無奈。
老管家正想上前詢問些什麽,歸晚一揮手打斷他的絮叨:“相爺在哪裏?”
低下頭,老管家很老實地指向後院。
後院秋意正濃,踏入院中,紅楓在空中旋散,清波玉池,嫋嫋之煙。
樓澈坐在池邊,雅淡的儒衣,玉冠束發,手中持著釣竿,悠然地在池邊垂釣,感到有人接近,偏過頭,看到歸晚的一刹那,眸中閃過驚訝,隨即又一掠而過,笑語道:“看來樓盛越來越不會做事了。”
歸晚走近,屈身坐在樓澈身側,定定地看著池子,說道:“門外許多官員求見,夫君卻紋絲不動在這垂釣,看來是成竹在胸了。”
薄唇略勾,樓澈微笑不語,池波遇風,漣漪圈圈,他手中的竿卻半點動靜都無。
“歸晚,天山以北,雪色無垠,天地如同一體;江南稠鄉,婉麗雅致,如雨如愁;你更喜歡哪一處?”
“我都不曾去過,不知如何比較。”
“不久之後,我就帶你去遊覽這天下美景,如何?”
吟然一笑,看到紅葉落湖,悠淡地輕歎:“夫君,連我都要一起騙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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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皇城煙華 第十一章 暗戰(四) 字數:4012
繁枝容易紛紛落,嫩蕊商量細細開。
“已經又到春天了……”窗前的纖影感歎似地輕吟,歸晚靠坐著毛氈鋪就的睡榻,凝望著院內因春意四溢而傲放的紅梅,百無聊賴地道。
時間過得如此快,近半年的時間一轉而逝,怎能不讓她感慨萬千。楓山之變轉眼已經過去這麽久了嗎?
歸晚把手從雪裘中抽出,搭在窗欄上,剛觸到,透心的涼意衝上手臂,微縮身子,她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依然是如此的寒冷……就像那日,在池邊,她問樓澈,是否連她也一起騙了,他回之淡笑時感覺一樣,那樣的笑容,真是讓人從骨子裏感受到森冷。
半年前,端王府之圍並沒有抓到端王,他就像突然消失在京城一般,後來雖有傳言說端王出現在南郡和羅陵一帶,但終因沒有證據而不了了之。而樓澈,在眾人以為他要獨傾朝廷之際,卻大失眾望地突然閑適起來,每日除了上朝,幾乎不理任何朝政。
“到底打算做什麽呢……”心中的疑惑被歸晚順口呢出,她微蹙眉,思考這個困擾她已久的問題。樓澈半年來幾乎把一半的時間用在她的身上,能看的能遊的能玩的,他都陪她遊玩了一遍,甚至連螢妃的失寵,他都不與理會。
樓澈變得不問世事,真的是想過閑雲野鶴的日子嗎?歸晚吐出口熱氣,唇畔邊卻勾起笑,若諷若歎。從表麵來看,樓澈溫潤如無波之青池,春風沐人,可是這池下,到底是驚濤駭浪還是湍流暗礁,卻是無人得知。
想要騙倒別人,就先要騙倒自己……這句話,歸晚似乎在哪聽過,當初過耳既忘,此刻回想起來卻覺得頗為有趣。
身後風動,還沒回頭,如晴的聲音響起:“夫人,外麵有客求見。”
縮回已經有些冰冷的手,歸晚無聲地歎息,又是他……這半年中來了數次,有時帶來新奇的珍寶,有時來笑談半天,有時就是這樣匆匆而來,沒有任何目的,端坐片刻,喝杯清茶,無比滿足似的就離開了。
她越來越看不透他了,記憶裏留著的似乎還是那個孱弱清新的少年,可是照他這半年來的所為,似乎現實已經離開回憶很遠了……
歸晚徐步踏進花廳之內,一眼瞥到幾個家仆在往廳內搬著大箱,訝異間,管修文迎上身來,官運亨通在這少年身上突現出來,因而身上多了一種蓬勃的朝氣,笑意昂然喚道:“你可來了。”
淺笑吟爾,歸晚走近,忽視他沒有任何稱呼的親切,心頭卻有些不適意,這少年的改變是潛移默化的,依然親切,卻與以前有些不同,具體說不出哪裏不同,隻是感覺那種清澈的感覺滲進了迷藥一般。
清麗的少年指揮著仆人放下箱子,微微有些興奮的臉上帶著笑:“這些是剛從江西運來的,我想你一定會喜歡……”獻寶似的表情略顯天真。
一想到這樣的天真讓朝廷上下官員都感到害怕,歸晚也疑惑非常,這個少年真的是在半年內除掉了端王羽翼,為皇上除去好幾個元老的酷吏嗎?傳言的心狠手辣,與眼前的清澈如水,哪一個才是真實?
注意到歸晚的沉默,管修文也攏起眉,問道:“怎麽了?有什麽事不順心的?”
笑著搖頭,歸晚把打探的視線移開,忽聽到一聲碰撞聲,詫異轉頭,一個箱子在仆人不小心下,跌翻在地,箱內的東西散出來,玉色琉璃的珠子就這樣紛落,發出嘈嘈切切的清鳴聲,光暈暗流,泄了一地的星點。
又是這麽貴重的禮,歸晚苦笑,實在不明白他的意圖,如果說她對他有再造之恩,他也早還了。但是如果說有其他意圖,他有時送來禮物,隻是聽到她說一聲喜歡禮物,他也就滿足了,難道這一切隻為了她一聲感謝嗎?
“修文……”想要說些勸慰的話,卻不知從何開口。
“你喜歡嗎?這些是上好的琉璃,光澤潤華,是上上之品。”眸如清水,管修文期盼的眼神看著歸晚,一臉想得到肯定似的表情。
咽下想說之話:“……喜歡。”如果拒絕了,這少年又會像第一次一般,把所有的珍品全毀了吧。
得到肯定的回答,管修文才安下心來,在歸晚的示意下,在客位上坐穩,眼光隨著歸晚移動著,臉上笑意不改。
“朝廷事忙,你現在已是皇上身邊的近臣,怎會有閑空來這裏?”不知該說什麽,隻能隨口相問。
淺淺地喝了一口香茗,管修文不急不燥地答道:“我今日來……是有事和先生商量。”
和樓澈商量?是什麽事呢?疑問一閃而過,歸晚笑語:“難道是朝廷發生了什麽大事?”樓澈半年來已近乎退隱的姿態,上門來的官員也漸少,到底有什麽事,現在要找他商量。
“朝廷的確有大事,皇上要設立中書院,機屬在六部之上,用以分擔丞相和六部的重擔。”管修文條理分明的說了出來,對歸晚連半點戒心都不存。
聞言輕輕一撇嘴,歸晚顯出不屑,這分明是鄭鋶想出的奪權之策,想要逐步架空丞相和六部的權力,集中自己的皇權。話說回來,這還真不失為一個有效的好辦法。
“但是,今天要找先生,並非為了這麽一件事……”管修文笑著繼續說。
歸晚向他看去,入眼的是管修文眸如深不見底的幽潭。
暗疑存心,歸晚轉開話題,挑的盡是些朝廷逸事和趣聞,不著痕跡地旁敲側擊,希望能從中探出些許口風。管修文款款而談,似乎沒有什麽顧及,但是關於今日來找樓澈的真正目的卻隻字不提。
室內清茗淡香,窗外梅雪交融,兩人談笑風生,到也其樂融融。說起宮中的趣聞,管修文提道:“自從印妃娘娘懷了身孕,現在宮中可謂是草木皆兵,就怕發生類似螢妃的事情。”說完之時,表情有些不自然,打量歸晚的臉色。
看到他眼神中帶了三分試探,歸晚多出警惕之心,笑依舊,問道:“螢妃娘娘……還好嗎?”
“雖然不及以前的專寵,但皇上也沒待虧過她……”
聽他口氣中似乎頗不以為然,歸晚一笑,這少年到底還是帶著純真,他對螢妃毫無緣故的厭惡,多少也有為她報屈的意思在裏麵吧。
兩人正說笑著,廳外一道欣長的月牙白色緩踏而來,人未進廳,聲先傳:“歸晚,是什麽貴客到了?”
管修文放下手中之茶,端身站起:“先生。”
“原來是修文啊,”呢喃一聲沒有意義的招呼,樓澈的態度不冷不熱。
“先生,今日學生來,為要事想和先生商量。”
見他如此開門見山地直說,樓澈倒怔了一下,隨即揚起冷笑,眼光從管修文的頭移到腳,似頭一次遇見他一般,如笑輕諷道:“每一次見你,都讓我有種刮目相看的感覺。”
管修文抬頭,直視樓澈的眸,以清脆的聲音回道:“謝先生誇獎,一切都是先生栽培之恩。”
樓澈置之一笑,看向歸晚,瞳中隱晦,終還是一句沒說,轉頭招呼管修文,兩人同去書房商量要事,花廳頓時留一室的清冷,歸晚坐在原位,拿起幾上的茶,茶已冷,香盡消,不介意地端茶小茗一口,放下茶杯,冷歎出聲:“明明是一杯茶,冷了之後味道居然截然不同了,跟人倒是有幾分相似呢……”
斜首笑問身後一直站著的如晴,“你說是嗎?”
如晴先是一楞,隨即點頭,重重的應了一聲:“是的,夫人。”惹來歸晚一陣輕笑。
……
雪如初,梅意傲,陽春白日風在香。
梅香窗中細漏入室,縈繞的似乎是憂,歸晚靜觀窗外景,恬靜的表情看不出煩躁,時間就在無聲中偷遛而去。整整過去了一個時辰,連如晴都有些耐不住了,心裏嘀咕納悶:相爺和管狀元到底在議什麽事,居然用了這麽多時間。
等待中的時間,似乎走地更慢了。
火,胸口似乎有一小團火在燒,攪亂了歸晚的思緒。腦中一時是空白,一時是雜亂,她幾乎不清楚自己在思考什麽,可是眼前一幕幕又飛轉著,心中不禁懷疑著,半年來閑情逸致的情形是夢還是真?此刻在書房中,他們討論的是權還是利?
這京城裏爾虞我詐,皇宮中的勾心鬥角,是權勢的誘惑,還是地位的迷醉?
倏地轉過頭,入目之際是如晴一臉的燥色,歸晚暗笑如許,心中倒平靜了幾分。等,隻有等……等待的也許不是結果,而是新一輪的開始。
終於瞥到樓澈、管修文的身影,兩人徐徐走來,臉上都帶著笑,分不清是真是假,漸漸走近。
才跨進廳中,樓澈多了份歉意似的柔聲道:“歸晚,今日我要進宮一次,看來,陪你蕈苑之遊要延後了。”
心中微訝,歸晚麵不改色地點點頭,雖然他們之間根本沒有什麽蕈苑之遊的約定。
管修文在一旁提醒著:“先生,時間不多了,我們快點進宮吧。”
樓澈走上前,輕樓住歸晚,將身上的淡溫傳遞到了歸晚身上,低頭俯在歸晚的頸處,輕若蚊蠅地耳語:“對不起……歸晚,等我回來。”聲音隻有兩人聽見,表情卻藏住了,誰都沒看見。
心一冷,有種漸漸沉落的感覺,這輕聲細語竟比千斤還重,壓得歸晚一瞬間不知如何呼吸,輕咬牙,歸晚道:“這就是你的選擇?”
“不,這是老天的選擇……”放開懷中人,樓澈笑語道,剛才的沉鬱似夢一場,轉頭而行,管修文行禮告辭,隨即跟上。
歸晚冷冷凝視他們的背影,看著他們融入雪色之中,樓澈竟然沒有再回過頭,一去而不返,視線模糊了,眼中剩下的是白茫茫上豔紅點點。眼淚在眼眶中醞釀著,溫熱的,酸澀的,還拌著如許悲涼。睜大了眼,淚水始終沒有落下。
直到深夜時分,樓澈依然沒有回來。歸晚越坐越覺得身子發冷,終於耐不住,站起身,吩咐伺候一旁的如晴如明:“去準備行李,我們離開這裏。”
兩個丫鬟都有些不明所以,但是什麽都沒問,聽令立刻而行。才走出廳中,老管家已經慌亂地從院中跑來。老管家平時做事最是沉穩,何嚐有如此焦急的樣子。歸晚一見這情形,臉色頓時一白。這時,那蒼老倉皇的聲音已經由外傳來:“夫……夫人,大事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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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皇城煙華 第十二章 囚月(一) 字數:4029
兩個丫鬟也被老管家的驚慌所怔,站在院中,不知進退,受到歸晚示意,重新退回廳中,老管家急喘著,臉上忽白忽紅,囔囔道:“夫人,大……大事不好,有……有禁軍包圍相府了。聽說相爺在宮裏出了什麽事……”
廳中的家仆丫鬟聞言都麵麵相覷,驚慌盡現,這相府本是京城中最尊貴的府邸,相府一震,整個京城都要抖三抖,平日上門的官員俱是矮上三分,想不到今日居然會碰到如此情況,怎麽不讓相府中的人驚慌失措。
明知今日樓澈宮中之行必有玄機,可是沒料到後禍居然來得如此之快,根本來不及應變,歸晚托頰斜眸四顧,把眾人的慌態收入眼,心中雖然焦慮,但是麵上已經情緒盡斂,力持鎮定,盯著暗色濃鬱的院子看。
受她感染,廳中的慌色也漸淡了,廳內院外都沉寂地不透一絲聲音,暗色中,先是一個,然後是許許多多的亮點,慢慢地像潮湧進院子,片刻之後,禁軍的火把照亮了院庭,恍如白晝。林瑞恩居中,旁邊站著一個灰袍便服之人,不陰不陽,竟是那兩頭為詐的宮中主管李公公。
兩人來到敞開的廳外,看到歸晚閑適地坐著,似笑非笑地斜睨著院中禁軍。李公公先上前,尖細的嗓音讓人聽之生厭:“樓夫人,今日奉皇命來相府,樓相攜螢妃私逃出宮,現在是否留在府中,還請出房說話。”
纖指在下頰處輕撫,歸晚眉微蹙,聽到消息的瞬間,心被看不見的針刺了一般,痛楚泛上,酸澀地難以自抑,想起皇後曾經說過的話,樓澈果然還是拋不下那隱然的牽掛,而讓她陷入了困境,心頭火起,怒極反笑,吟然出聲:“李公公長袖善舞,果然非同一般,不知如今公公官居幾品了?”
李公公先是一楞,看著這樓夫人態度閑散,心中暗暗稱奇,答道:“咱家八歲進宮,現在是宮中大主管,居五品。”口氣狂妄,頗為揚揚得意。
歸晚瞅他一眼,嗤笑道:“五品?區區五品想定當朝丞相的罪?難道公公不懂王法,三品之階才能問罪外朝重臣,何況你居於內宮,何時可以幹政涉朝了?”
一翻搶白有理有據,李公公頓時啞然,不知該做何反映,平日在宮中作威作福,還未曾想到,今日在大庭廣眾之下被一個看似柔弱的女子奚落地無以自容,火光照耀下,他臉色青白交加,心中暗埋恨意。
林瑞恩看出情勢不對,隻能插口言道:“夫人莫怪,對於今日之事,皇上隻是想弄明白……如有得罪之處,還請見諒三分。”透著火光看向那椅中女子,終是心中不忍,語氣誠懇無比。
歸晚對上林瑞恩澈然的眼瞳,心輕顫,稍平怒意,瞥到李公公那尷尬的表情,知道剛才自己的舉動已經惹惱了這宦官,將來必有後禍,心中盤算著,如果有機會,先要除掉他。怒火已泄,情緒平複不少,從他們的來意中估摸形勢,樓澈進宮帶走螢妃……後宮之中,他怎麽在眾目睽睽之下帶走妃子的?轉念一想,想到當初禦乾殿的機關,難道樓澈也知道這機關嗎?
想到這,歸晚正色道:“我夫君進宮未回,我沒有向宮中要人,怎麽反而到相府來搜了?”
今天這局分明是鄭鋶下的套,半年前,惡意陷害端王,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除掉了他的餘勢,本想乘機打擊樓澈,奈何樓澈滴水不漏,無懈可擊。在他集中皇權,想要設立內外朝的情況下,樓澈無疑又成了障礙,所以,現在又隻好用陷害的方法如法炮製,陷害樓澈。螢妃這張牌,還真是好用啊……
心緒繞在這個問題上,歸晚胸中情緒翻滾,酸楚之感湧上心,抑製不住,淚水就盈然而落,才落下一滴,她伸手遮頰,掩去淚珠,僅僅一眨眼,臉色又恢複如常。廳內眾人都提心吊膽,沒有人注意到,隻有林瑞恩凝神鎖視著,心頭巨震,眉皺起,定住身不動。
看著廳外眾人,歸晚斂神,樓澈今日沒有困在宮中,螢妃也不見了,這種醜聞,無憑無據,皇上也不可能向他人公布,更不可能定罪,一切隻能暗暗的來,這才是事情的唯一轉機!
廳內驟靜,除了火把燃燒之聲,沒有任何人敢開口,李公公寒著臉,眼看著氣氛僵住,沒有絲毫的還轉餘地,拿眼瞅瞅林瑞恩,卻發現他目不轉睛的凝視著樓夫人,露出些微的憂容,心裏暗哼一聲,什麽冷將軍,美色當前,魂都丟了一半,清了清嗓子,他開口道:“樓夫人……事發突然,皇上也隻是想弄清楚情況而已,並沒有定罪的意思,事情水落石出,不正是大家所希望的嗎?”
“公公所言極是,可是,這既然沒有定罪,禁軍入相府又是怎麽回事呢?”
“這隻是例行公事,咱家奉皇命辦差……想請樓相回宮澄清事實,樓夫人,還請多見諒了……”說完,對著旁邊的禁軍一打眼色,禁軍立刻散開,幾個衝入廳堂,其餘分散相府各處,竟然搜索起來。
聽他口口聲聲的皇命,知道他是狐假虎威,歸晚冷眼旁觀,看著他們搜查,觀察了一會,覺得事情似乎不是做假,難道現在樓澈真的帶著螢妃不見了嗎?心頭一陣煩躁起,禁軍很快就回到院中,得來的結果都是沒有搜到,李公公臉色又青了幾分。
輕蔑地看著他,歸晚輕笑:“李公公,現在是不是該我問一聲,我夫君在哪了吧,進了宮就沒了消息,難不成,這皇宮還能吃人?”
李公公不語,臉色愈發陰鬱,林瑞恩端正的聲音傳來:“夫人,樓相進了宮不假,但是現在,他已經不在宮中了,這也是鐵一般的事實。”
正顏看他,歸晚不語,李裕的話,她多半不相信,但是林瑞恩開口,她卻不得不考慮這事情的真實性了。
“林將軍,到底是誰看到我夫君與螢妃娘娘……”後麵的話哽在喉中,歸晚隱帶惱意。
盯著她看的眸子浮過淺淺的柔光,林瑞恩安慰地給於一笑,道:“夫人莫急,此事是管大人和景儀宮中的兩個宮女所見……至於到底事實如何,現在還不能蓋棺定論。”
輕點頭,歸晚領情地勾起笑,這個總是帶著三分冷意的將軍,給了她一種莫名的安全感,即使隔著大半個廳堂,站在對立麵,她依然信任他。
李公公怪責地看向林瑞恩,心想,他怎麽和盤托出了,轉過頭,對著歸晚道:“樓夫人,現下這事可就說不清楚了,但是我們皇命在身,這回去也難以交代,皇上臨行時說了,如果找不到樓相,那我們就等,樓相一天不出現,我們就等一天,如果給夫人的生活帶來不便……”
“李公公的意思要在相府留下禁軍監視我嗎?”
陰惻惻地笑了兩聲,李公公笑道:“夫人要這麽想也沒辦法,咱家也是無可奈何啊。”
緊抿唇,歸晚坐著的身子已經全然冰冷,今日之勢,她幾乎沒有任何退路,難道真要被軟禁在府中,等到樓澈出現為止嗎?天似乎更冷了,全身麻木了一般。
相府的眾人都露出愁苦神情,形勢逼人,此刻相府沒有兵權,沒有任何人相助,隻能任人宰割。場麵一度又陷入冰點,僵持不動。
院外一個瘦長的身影靠近,一路小跑至廳外,在林瑞恩耳邊輕言幾句,又走到李公公身邊,同樣耳語一番。
林瑞恩向廳堂中走近,靠近歸晚十步之遙:“夫人,皇後娘娘剛才下了旨,請你到宮中小住幾日,和她做伴。”
李公公在旁插道:“夫人真是洪福齊天,此刻仍能得到皇後娘娘的厚愛。”
歸晚聞言,不憂不喜,悠淡的近乎沒有表情,細細思量了半晌,直到那李公公已經顯出不耐煩的神色,她才緩緩站起身,慢慢踱到廳堂中,淺笑回答:“既然如此,那我就到宮中小住幾日吧。”
林瑞恩點了點頭,距離三步,清楚地看到歸晚露出疲憊的樣子,想要張口,最終沒有說出什麽,轉頭向院外,命令禁軍一半留守相府,一半回宮。
歸晚靜靜地看著,故意忽視那李公公陰沉的眼神,招手叫來如晴如明做準備。一片忙碌中,她悄悄整理著思緒。在相府眾人以為事情有緩機的此刻,她卻半點沒有欣慰之情,今日之所以答應進宮,實在也是迫不得已的決定,與其被困在相府,寸步難行,還不如到宮中,一來最危險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何況她在宮中已下足了工夫,半年的休整已經給了她小小依憑,二來,她實在很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同時也好奇著,真相就在宮中嗎?
“夫人,”林瑞恩走至歸晚身邊,打斷她若有所思的綿綿思緒,輕聲細語地道,“已經在外準備了馬車,可以走了。”
緩過神,歸晚甜美地露出笑:“將軍,謝謝你。”半合的眼簾遮去那幽深難測的思慮,也忽略了冷將軍那一刹那的失神。
李公公一邊呼著天冷,一邊率先而行。林將軍和歸晚慢慢走出廳外,踏足於那梅林小路上,暗色中,連梅花都失去了顏色,空留著沁人肺腑的清香,除了點點火把,世界就似乎沉在黑暗中,林瑞恩突然一低身子,歸晚停下腳步,看他緩起身,從地上拿起一塊錦緞,遞於她。
從雪裘中伸出手接住,歸晚湧起溫暖,這位正直冷漠的將軍,她現在可謂是權勢頓失,他依然能為她彎腰拾帕,在這人情冷暖的冷風裏,可貴地有些不真實。暗夜與火光嬌嬈的夜晚,錯落的影光浮過心,歸晚歎息著。
“夫人,你能信任我嗎?”梅花的香味能催人醉嗎?為何能輕易問出這句話呢?
“我現在也許比任何人都信任著將軍。”他能信任的吧,一次次在危險中救過她的人,抱她一起墜穀的堅強,在那雨中清冷的身形,在暗梅香中為她低腰拾帕浮影,能在危險中依靠他嗎?
“請夫人信任我,我發誓,守衛你的平安。”一定是梅惑人心,讓他脫口而出說出這些話語,堅毅冰冷的臉部線條在明暗中好像柔和了,清晰了。
腳步一窒,歸晚錯愕地轉頭相視,想要看清什麽,卻被暗色抹去一半,眼前有些朦朧的,還想要問,不遠處已經響起李公公不耐的催促聲,尖銳地劃破了幽靜的空氣。
林將軍邁步走去,提醒道:“夫人,天色涼暗,我們快走吧。”
歸晚隨後跟上,映著點點火光中走著,茫茫然,前方的道路如何,也並不清楚。
在這夜涼如水的夜晚,坐著馬車進入那紅瓦高牆之中,金碧輝煌堆砌的虛幻和魅影,瞬時把她籠罩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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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皇城煙華 第十二章 囚月(二) 字數:4705
漫步於皇宮中,常會有一種感覺,似乎世上所有關於華麗的詞匯全會聚到此處來了一般。雍容,大雅,王者之氣,一草一木都透著不凡。一邊停停走走,一邊撥弄著花草,歸晚信步於禦花園中,進入宮中方三日,她卻似過了三年。外表平靜,內裏卻早已沉寂。
三日來無半點樓澈的消息,而宮中似乎也對消息進行了封鎖,誰都不知道曾經受寵的螢妃娘娘已經不見了。更可笑的是,朝中傳來,樓相歸鄉一段時日的傳聞。停下腳步,歸晚望向遠方,奈何觸目是紅牆高聳,完全與外麵的世界隔絕開,眼眸轉向別處,驀地發現,紅牆處處,綿綿無隙。
“夫人,是身體不適嗎?”德宇跟隨在旁,看見歸晚站住不動,擔憂地問。
“不是,”重新邁步,歸晚走在林蔭道上,不回頭地問道:“還沒消息嗎?”
“……沒有,夫人放寬心吧,此刻沒有消息也算好消息,樓相根基紮實,朝中近一半都與樓相有息息相關的權利關係,何況樓相還與各藩王交好,即使皇上現在京中實權在握,也不能怎麽奈何樓相的。”柔聲相勸,句句中肯。
“樓相與藩王交好?”歸晚訝異,頭一次聽到這樣的說法,略一沉思,爽然道“德宇公公,麻煩你一件事,不用在京中尋找了,托口信給三娘,全力在南郡和羅陵一帶打探訊息。”
南郡和羅陵?德宇怔了怔,這是南方最大的兩個郡,曾有傳言端王逃去那處,但是皇上忌憚藩王之勢,不敢貿動,這與樓相有什麽關係嗎?細細一思考,似乎想到了什麽,一抬頭,發現歸晚走遠,忙跟上幾步,低首道:“夫人,那我現在就去辦,可是夫人……”
“我再逛一會,你先去吧。”
德宇一躬身,慢慢退開,在外人看來並無奇特之處,誰也不知道這宮中正漸有權勢的副總管公公與樓夫人是同一政勢。
身邊無人跟隨,頓時冷清幾分,歸晚漫無目的的走著,並不想回皇後殿,這次皇後相助多少帶了些還恩情的味道,如果兩姐妹之間要用恩情這種東西來計算的話,那就有點索然無味了。輕歎一聲,轉首居然來到了“承坤宮”口,臉上浮起淺笑,歸晚踏入其內。
走進內室,果然看見那小皇子被圍在幾個宮女和太監之中,那孩子看到歸晚,喜笑顏開,張開小手,就叫喚:“晚姨,晚姨。”宮女們見狀紛紛退開。
走近幾步,小皇子已經撲過來,一把扯住歸晚的裙子,紅粉緋緋的臉蛋,水潤的大眼睛,特別招人疼愛。歸晚揮退身邊所有人,直到房中沒有其他人,這才伸手抱起皇子,輕輕在他臉頰上親了一口,笑容淡溢。
這孩子是當今皇上唯一的皇子,皇後的親兒,本朝律法規定,皇子一出生就必須與親娘分開,而每日隻有一個時辰可以探看皇子,皇後為思念親兒,也不知落了多少的淚。這孩子天真爛漫,討人喜歡,更有緣的是,第一麵見過歸晚就喜歡黏著她,歸晚笑歎,難道血緣這個東西真的這麽神奇嗎?
陪著小皇子玩鬧了一會孩子玩的遊戲,他突然開口道:“晚姨,你不開心嗎?”四歲不到孩子居然有著出乎意料的觀察力。
歸晚把他放下,撫了撫他的頭發,笑語:“是啊,煩心的事太多了。”對他人決不會脫口說煩,可是對著這個不懂世事的孩子,身邊又沒有人,她倒可以全然相信不用警惕。
小腦袋歪歪地支著,粉仆仆的臉上擺出沉思的表情,睫毛一扇一扇,狀似大人思考,惹得歸晚忍俊不禁,笑出聲,可小皇子後麵一句話卻把她的笑意生生掐斷:“晚姨不煩,等我做了皇帝……就讓晚姨開開心心的。”
震驚不已地看著眼前的孩子,歸晚啞然,半晌才又幽然開口輕問:“……是誰跟你說的這些?”明明隻是個四歲不到的孩子,為何會嘣出一句這麽驚人的話語,難道這皇宮真如此可怕,連個還不會跑步的孩子都能汙染,一想到這孩子以後也會踏足官場,勾心鬥角,她心中就陣陣惡寒,輕撫他頭頂的手也慢慢收回。
“是母後說的……以後,我會做皇上……”童言童語,可愛的語調裏竟含著未來的意圖。
是皇後?恐怕是印妃懷孕,她感到威脅,才會對一個孩子說出這種事吧。歸晚黯然不語,看著小皇子眉飛色舞地形容,把皇後的話用他還不成熟的語言描繪:“母後說,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嘿嘿……晚姨?”
“不是這樣的……皇位是刀山,是火海,哪有這麽容易。”眉蹙起,歸晚正顏輕勸道,奈何孩子太小,不理解這話,依然歡笑。
心頭一轉,歸晚伸手重重地在皇子臉上捏了一下,痛得他咧嘴直呼,眼淚都盈在眼眶中,驚訝地看著歸晚,哭意湧起:“痛……嗚……”
“做了皇上,就是這樣,也不能喊痛了,你還做嗎?”換種他能聽懂的方式,歸晚循循善誘道,多麽希望能抹去皇後在他幼小心中烙下的痕跡。
忍不住嗚咽出聲,皇子搖頭成撥浪鼓狀:“嗚……不做了……”轉悠著腦袋,一抽一泣,好不可憐,突然看到什麽,張大了嘴,哭聲吞到肚子裏,憋著不敢動,似乎看到了什麽可怕事物一樣。
歸晚倏地回頭,鄭鋶站在門旁,一臉的沉思盯著她和皇子,瞳眸幽深,一望無底。歸晚的心急跳好幾拍,他無聲無息的出現,也不知何時站在那裏,又聽到了多少?
靜謐的氣氛持續了一眨眼,就在歸晚恍過神來,低身行禮之時,瞥過鄭鋶,他麵含微笑,儒味十足,剛才那一刹那的幽深無影無蹤。悠閑地走近,與歸晚擦身而過,目不斜視,徑直來到小皇子麵前,大手輕撫皇子小腦袋,口中柔聲道:“怎麽,不認得父皇了?”
剛才因為受疼而半掛的淚珠還顫巍巍的抖動著,粉嫩的嘴抿起,小皇子細聲道:“父皇……”奶聲奶氣的音調裏帶著委屈似的含糊不清。
“真是個聰明的孩子呢,”鄭鋶揚眉讚道,收回手,眼神在房內四掃一圈,最後在歸晚身上略停留,“樓夫人,許久不見了。”
每次聽到他這種介乎戲言與正經的口氣,歸晚心中都會有微微的抵觸之感,含笑答:“勞皇上掛心。”
“如今還這麽冷靜嗎?看來夫人也是無情之人呢,”鄭鋶低笑,小皇子明顯地往後縮著身子,他也不以為許,“樓相下落不明,夫人處之泰然,到底是心無所念,還是明哲保身呢。”
“皇上言重了,夫君不是回鄉了嗎?何來下落不明之說。”拿他的故布煙幕堵他的提問。
鄭鋶深眸凝視歸晚片刻,朗朗笑起:“好一張伶牙俐齒……”就在這當口,門外的宮女和太監們聞聲回到房中,看到皇上都是一驚,齊唰唰地跪了一地。
歸晚暗鬆一口氣,看著宮女們忙著照顧皇子,趁此際想要退出殿外,正欲行禮告退,鄭鋶突然出聲:“樓夫人,你難得到宮中小住,朕惦念與樓相的君臣之誼,不如讓朕好好款待夫人一番……”
“皇上是至尊之軀,怎可勞煩皇上……”這個心性深沉,喜怒難測的妖魔皇帝,也不知他到底在打什麽主意。
“夫人是在拒絕朕的好意嗎?”緩緩步出,鄭鋶高起聲音,似有些不悅。
歸晚餘光注意到房中幾個宮女已經轉過頭來,奇怪地看向她,心知再拒絕會引人非議,提起精神,以蒲柳之姿應道:“歸晚不敢,謝皇上隆恩。”
早已料到她會如此回答,鄭鋶頭也不回地走出宮去。歸晚挪步,耳聽小皇子輕喊一聲晚姨,帶著歉意回頭看了一眼,心中百味雜陳,終是轉頭,隨鄭鋶之影離去。
院外隻有鄭鋶一人站著,身邊沒有任何人跟隨,歸晚小步上前,多少有點心不甘情不願。偏偏鄭鋶側身站著,不做任何理睬,眼光逗留在一處,遙望著遠處,眸色迷離悠淡,所思甚深的樣子,歸晚陪站一旁,心頭悄悄估量,也不出聲打斷他。
“夫人,”鄭鋶突然轉頭,正好對上歸晚的眼,唇邊線條微弧,“你猜,現在樓相在何處呢?”
歸晚被他突然回頭的動作小驚一下,不及防之下,深深地望進那幽邃的眉目間,看到對方眸光略閃,似波動了一下,忙移眼,視線微調,投向鄭鋶身後之景:“皇上,我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樓卿真狠啊,”鄭鋶身影未動,風拂而鼓起的衣袖飄然,連帶著把他身上那隱藏著的桀驁之氣揚起三分,“關鍵時刻,居然連你也放下了,朕不得不欽佩他。”
對樓澈的去向心中似乎已有模糊的概念,歸晚森寒之意泛上心,口中卻坦然答道:“皇上多慮了。”
細眼打量歸晚一番,鄭鋶心中忍不住暗訝,想起她剛才捏小皇子的臉,問的那句“做了皇上,就是這樣,也不能喊痛了,你還做嗎?”,心一悸,冷瞳暗斂,凜色掠過,轉身走去。
不明所以,無奈之下歸晚隻能跟上,走在蜿蜒的碎石路上,空氣還是帶著冷冽,倉促之下,吸入口中,冰徹如刀,她把頸中雪裘攏得更緊,暗暗埋怨這真龍天子脾氣古怪。
陪著鄭鋶在園中打轉,途中一句話都沒有交流過,隻是默然地走著,這園本是人少之處,倒也沒什麽打擾,直到來到一個院亭處,鄭鋶才停下身,歸晚細看四周,原來是崇華殿的園邊,想起在這殿中經曆的一幕幕,心情也有些複雜,瞥到鄭鋶突然進入亭中,坐在石凳上,依靠著石柱,居然閉目養神起來。啞然不已,歸晚走上亭,不知是否該開口。心頭暗惱,不知這天子是不是故意為難自己。
“皇上……”輕喚之下,對方居然半點反應都沒有,歸晚走近,微抬高聲音,“皇上……”
鄭鋶依然依柱閉目,置若罔聞,歸晚也奈何不得,再三呼喚下,對方都不與理會,她隻能坐在石桌旁的另一石凳上,忍著涼意春寒,幸好正值百花初綻,撲麵風中含著淡淡的甜味,就這樣陪坐著,自得其樂度過悠長時間。
也不知過了多久,遠遠看到一抹絳影靠近,走近一看,是李公公,平日看來如此可憎的麵目,此刻因為他解了自己的窘境,歸晚倒有了愉悅之情,淺笑吟吟等他小跑到亭前。
看到歸晚也是一楞,李公公的臉色不甚愉快,還有一些複雜:“皇上……皇上……”
慢吞吞地睜開眼,鄭鋶精神頗好的樣子,啟口問道:“什麽事?”
“皇上,刑部,吏部,工部幾位尚書在禦書殿外等候召喚,說有急事上奏。”
“哦?”鄭鋶似感幾分興趣,“這些老臣又想幹什麽?”
抬起頭,李公公眼神示意有外人在場,不便回答,卻看到鄭鋶笑意暗蘊,首肯的示意,大驚,飛快地看了歸晚一眼,又低下頭:“他們是反對皇上設立中書院,特來上柬。”
站起身,鄭鋶灑意一整衣,偏首笑問道:“夫人,你說朕見不見他們?”
本以為自己可以在他們談事時脫身,誰知如今竟被鄭鋶問及此事,這中書院是他想要集中皇權之舉措,朝中重臣的不願意也是情理之中,斟酌一下,應道:“皇上,欲速則不達。”
暗眸一深,鄭鋶冷意微斂,盯視歸晚片刻,舒眉含笑離去。
被這麽折騰了半日,歸晚雙腿都有些麻痹,遠遠見鄭鋶和李公公離去,風中還飄忽來幾句李公公搬弄是非,詆毀自己的言語,歸晚也不惱,心中考慮著,除去這李公公的計策。思考良久,已成竹在胸,起身回宮。
原來以為這段小小插曲是皇上興起之舉,過眼便逝,哪知這一切才是磨難的開始。至此過後幾日,皇上居然日日駕臨皇後殿。無一例外要她同席做陪,也不做什麽具體的事,隻是聊天品茗彈琴吟詩喝酒做畫,興之所致,隨意為之。
隨著皇上一日比一日的靜,她倒一日比一日的慌亂起來,心吊起,應付著他不時的雅興,對他的意圖也越來越模糊,摸不找邊際。
“樓夫人,”一個宮女走近內房,稟告道,“聖駕來了,請夫人去院外同賞花。”
又來了?歸晚放下手邊的書冊,臉上顯出慍色,悠然起身,隨宮女向外而行,心中嘀咕,他到底又想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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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皇城煙華 第十二章 囚月(三) 字數:2795
和宮女兩人走出殿外,在廊間盡頭迎麵碰上了皇後,歸晚緩下步伐,這幾日總是帶著安逸笑容的皇後此刻麵無表情,和歸晚對視的刹那挪開了視線,唇微啟又閉,欲言又止,到底什麽也沒出口,雍容有度地翩然而過。
這無聲的窒悶比有聲更讓歸晚慨然幾許,暗歎一聲。沿廊而行,廊回曲轉,還未踏進園子,李公公聲音已過耳:“皇上,中書院計劃無疾而終……這樓澈著實可惡……”話音半落,看見宮女和歸晚的身影,馬上閉口,肅立於一旁。
歸晚凝眼望去,鄭鋶坐在園中,皇袍錦帶,側手支顎,自斟自飲,愜意自得。幾日來近身接觸,深悉此人喜怒不能以常理度測,剛才李公公的話語猶然在耳,心神緊提,踏身園中,吟然而笑,屈身行禮:“吾皇萬歲。”
手半傾,杯中灑出滴許玉漿,鄭鋶抬眸:“夫人不必多禮了。”
聽這優雅慵懶的語調,隱隱感到他心情極差,歸晚調息,斜眼看到李公公冷笑連連,幸災樂禍的模樣,更加確定了心中的猜測。其實清早之時已從德宇那裏得到了消息,樓澈離京已經證實,皇上的中書設案突然被藩王的上書駁回,心中鬱惱可想而知。
“夫人,過來陪朕飲一杯。”拿起早擺於桌上的玉杯,親自倒滿一杯,招呼歸晚道。
桌旁隻有一個座位,歸晚別無選擇的坐下身,接過那天子親盛的酒杯,不禁有些惶惶然,玉杯觸唇,冰質的冷,淳酒入喉,暖流下懷,淺嚐既止地放下杯,讚道:“醇而不烈,香沁心懷,西府鳳翔,果然是名不虛傳。”
“夫人好酒品,一口就嚐出酒味。”
歸晚心中暗暗好笑,今年宮中進貢之酒,相府俱備,隻是盛放西鳳酒的瓶子極為獨特,她才留心記住,此刻也是隨口道出。
“今年雍州進貢了七壇西鳳酒,說是西府鳳翔,龍翱九天,貴不可言……朕聽了這話,真是非常高興。”
鄭鋶嘴角上揚,現出愉悅之情,半眯起眼,犀眸盯著歸晚:“今日方才知道,七瓶之中,已有兩壇進了相府的酒窖。”
“皇上九五至尊,賦有天下,何在乎區區兩壇酒呢。”歸晚舒意笑答。
“西鳳酒七壇,相府分了兩壇,朕賦有天下,不知相府是否再想分一杯羹?”寒芒掠瞳,盯著歸晚的眸中柔意輕泛,卻隱著無限陰狠和森寒。
飲入腹中的酒像一小團火,暖了身子,可是被鄭鋶這樣盯視著,遍體又陣陣發寒,歸晚提起桌上酒壺,徐徐為他空蕩的酒杯注上酒,看著色澤透亮的漿液漾在杯中,她清風如笑,一手執杯,一手托底,緩送至鄭鋶麵前:“皇上,傳說雍州是鳳凰出生之地,鳳翔九天,百鳥來朝,是真天子。林子的鳥再多,難道能搶走鳳凰的風采嗎?皇上太多慮了。”
鄭鋶目不轉睛地鎖視歸晚的神情,雅澤笑意消去,似在回思她的話,片刻之後,終是淡泛出笑,純粹的不惹雜思的笑容,伸出手接住那杯隔桌而送的酒,就在歸晚手即離杯時,他倏地扣住她如筍玉指,力道溫和又不容拒絕,指指交夾,把她的手指環扣著,不露縫隙,兩隻手共握一杯,玉杯微傾,瓊漿滴灑於歸晚食指上,她一蹙眉,想要縮手,鄭鋶扣緊,絲毫不讓,輕低頭,喝下杯中那甜潤如綢的西鳳酒,杯見底,他依然不放,相扣的那隻手輕抬起,眼看著剛才滴在歸晚手指上的酒液因動作而劃落,鄭鋶再次低頭吸吮上歸晚蔥白的指。
輕柔的動作,紅唇玉指合在一副畫中,詭豔至極,歸晚心都差點停止了跳動,酥麻的感覺從食指上傳來,感到鄭鋶幾近曖昧地親吻剛才酒灑之處,略慌神,連自己也沒反應過來,手已經用力甩開,掙脫了鄭鋶的挾扣,玉杯飛脫而出,落地即裂,玉鳴聲碎落。鄭鋶一怔,看向歸晚,專注的,深沉的,不留餘地的。
“清而不淡,濃而不豔,酸、甜、苦、辣、香,諸味諧調,又不出頭,清芳甘潤,如月似酒。”
泰然自處的收回手,當做剛才的事沒有發生,歸晚雖惱卻不形於色,緊抿唇畔逸出一聲附和:“的確是好酒。”
“朕說的可不是酒……”沉眸凝視著歸晚,鄭鋶脈脈地吟歎,似真似假。
輕聲的咳嗽出自李公公之口,驀地打破這絲絲屢屢的曖昧情韻,李公公假裝地撫撫喉嚨,輕喚了聲:“皇上……”語未完,瞄到鄭鋶半真半假的神情,竟自一凜,剛才被嚇呆的感覺又浮起。
鄭鋶略有些不自然的斂起表情,又複爾雅之態,沉聲道:“夫人還記得我們的賭嗎?”
“歸晚不敢忘。”那種記憶深刻的殺意,隻怕一生都無法忘懷了吧。
“既然如此,夫人可以告訴我,現在是誰贏了嗎?”
“兩年之期未到,皇上怎能輕言輸贏。”
“夫人之言倒是自信滿滿,你剛才說朕賦有天下,朕又怎會輸?”
對他那種近似自大的自信嗤之以鼻,歸晚笑語:“皇上難道不知道半由人事半由天嗎?輸贏如何,最後自有分曉。”
“不錯,半由人事半由天,”鄭鋶緩緩站起身,三分睥睨之態,“不到最後,焉知勝負,朕也好奇,樓澈莫非真是鐵石心腸……”
聽他提起樓澈,又有不詳預感,歸晚抬頭仰視鄭鋶,正好對上他蘊著興味的笑。
“朕這裏不是還有一步致關重要的棋嗎?”
“皇上是說笑了,歸晚還沒有能做天下棋的資格吧。”知道此刻已不是假裝糊塗的時候,不如把話講清楚。
走近兩步,鄭鋶邪佞地隻手抬起歸晚的下顎,指間輕輕摩挲著手中脂滑潤感,暗深的眸子望進歸晚的眼中,柔爾道:“夫人過謙了……這西鳳酒果真名不虛傳,朕似乎都有些醉了……”驚訝於自己脫口而出的話,一頓之下鬆手,輕甩衣袖,鄭鋶退開一步,把視線轉向他處,神態如常,眸中異彩掠過。
“既然這個賭還要繼續,朕也得盡全力了,夫人,樓澈帶走我的妃子,現在景儀宮空置著,時間一長,豈不惹人懷疑?既然夫人要在宮中小住,不如遷至景儀宮中,這樣,朕也可以通知樓相前來故技重施不是嗎?”
知道他指的是樓澈從景儀宮帶走螢妃的事,咬牙輕恨,歸晚不吭聲。
“夫人之姿比月絲毫不差,那就將景儀宮的主殿命為‘隱月殿’吧。”冷酷的聲音不帶感情似的,卻是吩咐宮中主管李公公。
李裕倉皇抬頭,不敢應聲,宮中殿名隻有為妃子而封,可是現在眼前是什麽狀況?總感到今日皇上的舉動超出常理,不可琢磨,忽然被鄭鋶回頭利芒一掃,心劇顫,忙點頭稱是,哪敢多有疑義。
歸晚好笑地看著這一幕,原以為自己從被囚禁的相府逃脫出來,此刻一看,竟隻是換了個籠子而已。慍色淡現,她端坐著靜侯。
轉眸看了歸晚一眼,鄭鋶臉上顯出不明意味,背手離去。李公公呆楞頃刻,忙小跑跟上,側身隨在一旁,正想開口詢問剛才之事,卻看到鄭鋶鬱色難消,瞳色複雜。立刻閉上嘴,默默行走。
這脾氣古怪,喜怒從不現於色的皇上,今兒個到底是怎麽了?情緒波動地連他這個奴才都察覺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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