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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30.【渡河】
  
  祭奠完畢,唐軍陸續撤離。桓涉雙腿凍得僵直,李未盈扶他站起,他卻又順勢下跪,“殿下,我代兄弟們謝你。”恭恭敬敬便要拜她。她急忙扶住他下彎的身子:“桓郞別這樣。”桓涉仍是跪伏施禮道:“留待他日為兄弟們報了仇,涉再請重謝殿下。”抬頭卻見李未盈眼中含淚盯著自己,伸手牽她,她竟不肯理睬便走了開去,冰雪凝濕,河石打滑,她哧一聲在河灘上摔跌,桓涉急來扶她,她憤然把手一摔,掙紮著自行起身,斥道:“走開!”桓涉一愣:“未盈你怎麽了?”一旁侍從忙過來攙她,驚道:“殿下又傷了腳麽?”桓涉追上一探她足部,她痛叫一聲,眼淚簌簌而下。
  
  桓涉聽得心疼,一邊抱她回岸邊找醫士,一邊道:“你怎麽惱我了?”李未盈摟著他頸子泣道:“你為什麽也學人家行那麽大禮,為什麽要叫我殿下?”原來她氣的是這個,“你以公主的身份致奠,我代陣亡的兄弟答謝,不該恭敬點嗎?”她一聽又紅著眼睛瞪他,“你是我的力得哈斯尼威特,我不要你做我的臣子。”語聲漸哀:“我為什麽要是公主,桓郞,我這便要回長安了……”桓涉好生後悔,擁著她道:“是,是,我才不甘做你的臣子,衹肯做你的力得哈斯尼威特。我糊塗!”
  
  醫士趕來為她醫治,桓涉稍一鬆開她,她便緊緊拽著他不放。醫士尷尬道:“殿下這樣臣不好施治呢。”桓涉哄她:“你乖乖地先醫了足傷,不然我一急又得跪下來求你了。”她這才氣呼呼放開他的手,臉上猶掛著委屈的淚水和惱恨之色。醫士施治完畢,叮嚀道:“殿下這腳反複扭傷,真是須仔細了。”臨去時意味深長地回望了一眼桓涉,“郎君有時還是順著公主一點好。莫害得公主將來癱了。”
  
  桓涉大驚:“怎,怎會如此?”急得冷汗直冒、雙手打顫。李未盈卻笑眯眯道:“聽清楚了,莫要再氣我。”心下暗自得意,適才那醫士乃孫思邈弟子,名曰費衡,常年在軍中為醫,亦曾進宮診病。費衡為人樂觀詼諧,李未盈幼時患病便已識得他,交情再好不過。桓涉緊抱了她:“未盈,莫要嚇我,我今後再不逆著你,你別躲我逃我。”李未盈一聲歎息,幸福難言。
  
  瓠盧河的浮橋窄而險,衹為戰時所架,唐軍大隊人馬過河仍須擺渡。桓涉起先半個身子都浸在水中,李未盈本已濕了雙足,又被他一抱,也是濕了一身。因渡船已然備好,二人不及更衣,雖披了裘衣氈毯,但為河風一吹,俱是凍得瑟瑟發抖,蜷低了身子。李未盈裹著玄狐長毫,依偎在桓涉懷裏,看寬闊奔流的河水挾著碎冰卷起濁浪,不時便有一朵冷濕瑩白的浪花濺在身上。
  
  河中行舟,沈沈浮浮,忽然河風吹送幽幽一聲:“浮海難為水,遊林難為觀。”李未盈自然而然地便接出一句:“巫雲洛水外,雲水寧足貴。”語一脫口,登時想起這是少時常念的兩句詩,前一句是西晉陸雲的詩句,後一句則是東晉王羲之的名言,那時她和曹菱在太極宮海池蕩舟,便常常對吟此詩為戲,內中深意,不言而喻。抬眼望去,蒙蒙水霧,右前方一人船頭危立,那孤寂瘦寒的背影卻是舊時相識。
  
  猛然一個大浪打來,李未盈在桓涉懷內搖晃了一下,他安慰道:“不怕。”她卻忽然心內一個炸閃,撕破北地雪山籠罩四野的陰霾,驚恐地失聲道:“曹菱!”但見曹菱那條船仍在江流中卷迴,吐故一朵慘白的浪花,而船頭的他已不見了蹤影。
  
  “曹侍郎!”周圍幾條船的人紛紛驚叫起來,但水深湍急,一時竟看不到他落在何處。“曹菱!”李未盈伏在船舷邊就要探出身去,桓涉一把將她抓回,“未盈呆著別動。”眼見有士卒脫了袍子便要跳下,桓涉大喝道:“不許跳!下去就沒命了!”眾人亦心下明白,此時河水凍寒,入水片刻便可能凍僵,談何救人,更兼浪大流急,極易被水卷走。桓涉讓自己乘的船靠近旁邊一條輕便的護衛小舟,吩咐侍衛:“趕快送公主上岸,不得停留。”一縱身跳上小舟,命船工順著水流方向而下。
  
  “桓涉!”李未盈的聲音在他身後焦急地喊著,桓涉不曾回頭,雙眼專注地盯著河麵,忽見水中紅光一閃,他叫道:“在這裏了!” 果見緋色官服一角浮出水麵。桓涉倒持一杆長槍向之挑去。但桓涉所在之船為江流猛一卷蕩,擺了一下,衹這瞬息之差便挑了個空。反複幾次總也夠不著,曹菱反更漂遠了。桓涉遂將纜繩綁在腰間,瞅準緋服所在便跳了下去。
  
  河麵似乎突然歸於平靜,所有人的心都高高懸在喉間呼之欲出。李未盈已上了岸,不顧侍衛攔阻騎上一匹馬便向下遊追去,一眾侍衛不敢大意,亦上馬緊隨。突然浪頭一湧,桓涉的玄袍和曹菱的緋袍一齊浮上水麵,渡船及岸上諸人皆歡呼起來。江上小舟的船工忙回拉扣在桓涉腰間的纜繩,不料“噌”一聲,水勢過猛,纜繩竟然衝脫,桓涉和曹菱登時又向下遊急漂了去。
  
  岸上薑行本高叫道:“檑木,放檑木!”岸邊本堆放了一些備浮橋之用的檑木,士卒當即便將捆係成堆的巨大圓木砍斷係繩,一推入水,迅騰奔湧的河水將木頭翻卷推送而下,桓涉一手拽了曹菱另一手勉強勾住一根漂至身邊的檑木,便再也無力遊動。李未盈迭聲道:“機弩機弩!”弓弩手將弩矢連上繩索對準桓涉抱的木頭射去,連射了幾矢方將那根檑木定住,慢慢拖了上來。
  
  桓曹二人還未完全上岸,李未盈已跳下馬去,一瘸一拐踩踏激濺著河水,撲到桓涉身邊,“桓郞!桓郞!”抱住他的同時但覺他僵硬的身子仿佛貪汗山上的堅冰,寒意直透心間。桓涉麵容青白、嘴唇發紫,大睜了兩眼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侍衛們七手八腳地將他和早已昏了過去的曹菱抬上岸。
  
  甫一落岸,朔風一吹,全身濕透的桓涉頭髪眉毛鬍須上便起了一層冰晶,衣裳也開始板結。李未盈急著將他濕衣脫下,卻為他手足鐐銬所限,又見他腕間被緊鎖的鐵銬割得道道傷痕,那些血口卻早在冰冷的河水中泡得失了血色、泛白腫脹,氣得她大叫:“是誰釘的!”給桓涉上械具的程毅就在一旁,卻是個沈靜之人,聞聽公主怒責,倒也不聲不響,拔出佩刀用力將桓涉的鐐銬斬斷,幫著將桓涉外衣解下。
  
  李未盈揩去桓涉身上的水,拚命擦拭他的身子,直擦得他肌膚發紅了,這才將他裹在氈毯中抱在懷裏。桓涉牙關打顫,哆嗦了好久方慢慢止息,努力進了一口氣,“……好啊,又抱著你了。”李未盈用盡最大力氣抱緊他,緊得連她自己都喘不過氣來,桓涉胸悶欲窒,“別……”她卻更加使力環緊他,“桓郞,我再不放你走。”
  
  費衡趕至,見此情景暗歎一聲,“殿下,郎君快不行了。”叫了侍衛這才將她緊扣的雙手掰開,給桓涉灌了些湯藥。那邊廂曹菱倒也醒轉過來,侍衛抬了他與桓涉,兩人躺在擔架上對視,曹菱微微道:“好,這便兩清了。”桓涉大怒:“你欠我的還多著呢!”竟是忿恨得要揮拳打去,無奈手臂僵冷,微一抬起便再動不了。李未盈忙握住他手,桓涉覺她小手亦是冰涼,再看她盈盈淚光,這心便柔軟下來,緩緩舒了口氣,闔眼睡去。
  
  ***
  似乎有人聲聲呼喚他醒來,依稀是秦兒,又或是盧霜,可都被疲憊至極的他從心底拒絕了。
  “桓郞!”
  是秦兒,可叫的卻不是他。那廝也在這裏!曹菱登時一陣嫌惡,本已飄飄出竅的魂靈複又重重摔在這早已無可眷戀的軀殼上。
  
  “殿下不必憂心,桓先生已無大礙,就是太過勞累,且讓他睡上一睡。倒是曹菱,他了無生念,臣束手無策。”
  費衡?你不是妙手回春麽,幾時自認醫術不精了?曹菱在暗處冷笑一聲。
  
  “恕臣直言,殿下跟桓涉這般親密,曹菱怎不心灰意冷?”
  該死的盧霜,你不過是我少時在洛陽的玩伴,有什麽道理像是深解我心?
  
  靜寂一片,卻聽不到秦兒的回答,曹菱暗暗吃驚自己竟然有些許失望。仍是盧霜道:“殿下可還記得當日桓涉後肋折斷,臣曾進言該如何調理,並連日奉上新鮮禽肝以作食療。”終於聽到她說:“都是曹菱教你轉告,並親自射殺飛禽的?”盧霜一笑,“伯芰心高氣傲,倒不肯如此屈節討殿下歡心,但確實與臣聊過他對骨傷的心得,臣有心便記下了。”李未盈道:“謝過盧都尉,衹是曹菱又怎會對骨傷知之甚多?”曹菱厭倦地簡直想將耳朵割了,費衡果然開口道:“殿下恐怕還不知曹菱曾為你跳崖呢!”
  
  “什麽!”她驚叫道。
  “曹菱聞聽公主在隴右遇險,便從西繡嶺跳下,幸為雲鬆所阻,落在半山一處石台。聖上遣了十六衛官兵尋了兩天才找到。那時他已雙腿盡折。”
  
  曹菱但覺隱隱的水氣迷散在麵前,像海池的春水翻卷柔波,又似西繡嶺的暮靄山嵐繚繞而過,是你在哭泣麽,秦兒?秦兒?
  
  費衡歎了一聲:“可他一心求死,不肯下山,兵士將其強行抬回曹府,聖上親來探視,曹菱亦不言不語,絕不進藥。再後來魏王殿下過府,惱他害你遠走遇險,又作此輕生之事,竟一氣之下拔劍欲殺之。殿下請看他這胸前的傷口!”動手解開曹菱的衣衽。
  
  “夠了!”曹菱猛然吼道,但胸前肌膚已然坦露,靠近心口處一道暗紅的疤痕便如剛舐過血的利刃一般刺向麵前李未盈的剪水雙瞳。“啊!”她淚如雨下,想起草原上那碎裂的玉簫,九四爻大凶的離卦,夜裏的噩夢,鮮血淋漓的夢中人,竟都是真的。
  
  曹菱重複了一聲:“夠了!”語聲不再憤怒卻仍是冰冷:“費先生想要告訴殿下曹菱是何等可憐麽?可費先生又何曾親眼見過當時的情景,莫如我來說吧,盧霜不是也沒聽過麽,大家一起圖個新鮮罷。”他側過頭去,避開李未盈的淚眼,“菱從來貪生怕死,有心無膽,那日不知何以忽然壯了膽子,咳,也許根本就是喝多了兩杯,失足掉了下去。”昔日曹菱風流瀟灑,別娶後亦衹是醉酒消沈,今日他如此調侃自嘲,李未盈訝異之下心酸不已。
  
  曹菱吭吭咳著,“風景倒是不錯啊,風從耳邊呼嘯而過,青山碧樹都飛逝而去,白雲化作兩袖,我的神誌已不在軀體內了,仿佛……”他語聲黯淡了下來,“仿佛看見你穿著白衫綠裙對我又是招手又是笑的……摔在山石上,動也動不了,仰看天頂流雲,每一朵都是你的身影,你說,曹菱,你怎麽不理我了?”
  
  他微微偏過臉來,對掩麵而泣的李未盈視而不見,目光迷離,癡癡望著窗外的碧雲天。費衡朝盧霜比了個手勢,示意他一同離去。曹菱飄飛的目光跌回床前,冷笑道:“故事還沒說完呢。才剛費先生說我一心求死,不願隨衛府官兵回去。此言差矣,試想彼荒山野嶺清清靜靜,妙不可言,哪有這麽多愛管閑事的人來煩我?說魏王惱我害得公主遠走遇險,作此輕生之事,一氣之下拔劍欲殺了我。又不中,分明是我罵魏王,老子死不死關你什麽事?秦兒……的是我又不是你。你他媽的不去搶太子跑來管我幹什麽?這話戳到他痛處了,哈……”突然嗆出一口血,濺得李未盈杏衫上點點落紅,狂笑道:“我連公主都敢射,還有什麽不敢說的!”
  
  “曹菱!”李未盈抱住曹菱,卻見他又已昏過去,眼角卻還有清清的淚水緩緩流出。
  
  緊急給曹菱灌下湯藥,費衡對李未盈續道:“曹菱受這一劍幾乎喪命,實在是凶險的很,虧得我和幾位名醫齊力相救,這才搶回他的性命,可歎他猶不自惜。與此同時,薛家娘子請了父兄告到尚書省,指斥婚後曹菱未恪盡夫責,尚書省調停未果,遂許和離。”
  
  “和離!”李未盈怔住了。費衡搖頭,“曹菱為此罰俸一年,曹景大人亦覺對薛家不起,遂亦辭官,攜楊、柳回了洛陽。”李未盈哽咽:“然則留曹菱一人在京麽?他受了那麽重的傷。”費衡道:“曹家老爺已氣昏了,況曹菱反正半死不活,又不與任何人言語,身邊就多一人少一人又有何妨?再後來,殿下已知了,聖上打算討伐高昌,要曹菱隨侯大人同去,他這才勉強調理恢複,唉,可這身子實在是差得緊。”
  
  李未盈望著曹菱的病容,那張原本眼眉含笑、風流宛轉的臉,而今寫滿荒唐揶揄,即使昏迷亦不棄舍那狠狠的笑。曹菱,我衹當遠遠避至隴右,彼此相忘,再傷不著我倆,可竟令你這三年來都在病痛絕望中度過,比之當初更痛苦百倍。你在麴智脩房內初見我時,可有一絲歡喜,但我已愛上桓郞啦,將你正方興起的喜悅碎了個徹徹底底。你救桓郞、不準我跟他出奔,我知你心意,全是為了我。我辛苦為你求得的靈石一塊已然用給了桓郞,另一塊他又用與了我,你這般愛我,我卻已再報答不了你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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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竟然有同誌扁我!你你!我忍你很久了,現在就揭發,看了這麽久的文了,還把桓huán(木字旁)涉寫成恒héng(豎心旁)涉!那桓涉還用得著笑自己是爛木頭一根、小麴還用罵桓涉是什麽“還錢還債”?
  為什麽加加和冷月凝香才剛回來,乘客又要外出?什麽事要一個多月上不了網?田野考古?石油鑽探?這是個什麽世界?大家輪流回國?還有天理嗎?
  乘客:捧著你可以把我全身蓋起來的鮮花流泣曰:你可早去早回,莫要耽擱啊,有機會上網一定要上來看我,可千萬別省錢啊。
  辯論的兩位:因為先前曹菱救過桓涉,而後來曹射傷李時,桓怒斥他:“涉欠曹侍郎一命,要還我來還。”曹倒可能沒想過桓欠他的,但聽了桓這話肯定不好過,所以桓反過來救他時,曹才會說“這便兩清了”,算是回敬桓一句。大家還是要對曹有信心。
  第卅一章
  31.【對飲】
  
  兩三天沒更新,想個什麽藉口好呢,對了,我在長智齒,還有膝蓋好疼,頭也疼,當然這三點都是真的,不過不算原因。
  
  鵝毛大雪整整飄灑了兩天才於午後停住,陰霾的天空終於放晴,陽光金紅溫暖,歡歡喜喜撞入每一個出來曬太陽的瓜州官兵懷中,羌笛吹出楊柳色,琵琶新翻石榴情,若是不看那大地白雪茫茫,恍惚間便會以為是陽春三月。
  
  到處擠擠挨挨的都是三五成群喧鬧的士卒,曹菱頗為憎恨這別人的熱鬧,遂攜了酒尋得一處僻靜的牆根靠著,獨自寂飲。忽聽人聲道:“桓兄,你在此動動手腳。我們弟兄去那邊轉轉。”曹菱一瞧是兩名小兵押著桓涉出來放風,暗歎了一口氣,卻也再懶得起來避他,遂垂首自顧自飲著。喝了一會兒,但聽得一陣叮當作響,曹菱心下本已煩躁,脫口就想罵上一句,抬眼卻見桓涉手足都鎖著鐵鏈,蹲在地上掬了雪一捧一捧地擦臉,直搓得臉膛紅通通的,又複澆在頭頂,銬著的雙手辛苦地並攏舉過頭頂,笑眯眯看著雪地上不甚清晰的倒影,五指叉開梳理著糾結散亂的長髪。曹菱見他一臉的欣然,自己頹唐的胸臆便忍不住歎了口氣,孰料桓涉亦同時輕歎了一聲。
  
  桓涉這才注意到曹菱的存在,站起與之對望一眼,桓涉想是否該招呼一聲呢,但以他和曹菱的幾次交往,實在不願開口。倒是曹菱徑直道:“你歎的什麽氣!”桓涉遂大方道:“若是未盈在此,定會為我好生束髪,她喜歡我清爽齊整的模樣。”
  
  曹菱聽得黯然:“她為你束髪?”微微搖了搖頭,舉起酒壺欲仰頸而盡,卻為天頂的陽光刺得眼痛。桓涉見他身子搖晃忙攙住他肩,“你莫是喝多了,且坐下緩緩。”曹菱唔了一聲由他扶著坐了。桓涉亦貼牆坐在一旁,團手抱膝前搖後晃,一邊吸溜著冷風。曹菱冷眼瞧了他一會兒,道:“桓……桓校尉,菱問你一句,你這臉上的刺青……”桓涉皺眉:“通敵匿贓,流刑終身,我臉上傷口多,你看不清了麽?”
  
  曹菱壓了怒意,盡量心平氣和:“我是說,桓校尉為何不將這刺青除了去,便是拿火烙燙一下破個傷疤也總勝過這些字吧。”桓涉悠然道:“未盈從不曾因此嫌棄過我,我又怎可自生輕賤呢。”曹菱側目又打量了一下桓涉:“我好像有點明白秦兒為什麽喜歡你了。” 桓涉麵上浮起微笑將寒風都融得消散。
  
  “不介意喝一口。”曹菱將酒壺遞去:“是本地最次的濁酒。”桓涉笑著接過:“曹侍郎不是官居四品麽,薪俸比涉多了好幾倍呢,平定高昌也有不少獎賞吧。”曹菱嗤道:“那些破爛早換了蒲桃釀、三勒漿,現下花的還是向盧霜討來的。”桓涉持壺欲飲的手便停了下來,曹菱道:“聽道是盧霜的錢便不喝了麽?”桓涉掀開壺蓋一飲而盡:“更要多喝些才是。”曹菱大笑:“那衹怕他再不肯當我的債主了。”
  
  桓涉喝得胸腹間烈火燃燒,便袒了衣衫恣意臥在厚厚冰雪上,忽然伸手於腋下一掐,嗬嗬大笑。曹菱訝然:“兄台這般器度風流,學王猛捫虱而談麽?”桓涉笑道:“那誰我不認識,關了一個月,虱子倒真是生了些,牢裏黑,熬一晚上也捉不著。現下方顯我矯健。”拍拍身側冰雪:“曹兄,男人曬什麽太陽,卻來頭枕冰雪,天地作廬,好不痛快。”
  
  曹菱忽然豪情頓起,遂也仰躺而下,瞥見桓涉頸項間細細一截鐵鏈,奇道:“桓兄,鎖了你手足不夠,還鎖了脖子?”桓涉愣了一下,將歪到肩後的玉珮整至胸前,“是這個。”曹菱語滯:“她給的?”桓涉嗯了一聲。曹菱道:“為什麽係在鐵鏈上?”桓涉慚愧:“原那根絲綬給我束了髪,她大概就隨便找了根鏈子配著順手給了我。”
  
  曹菱極目仰望,似要將蒼穹看穿:“隨便?這玄鳥玉珮是她三歲那年晉封鹹陽公主時聖上親賜的。你倒說說除了她父皇誰才可解得她的珮?”桓涉驚道:“啊?這般珍貴?我……”心中忽然慌亂不安,將玉珮貼在心口,看那栩栩如生纖毫畢見的玄鳥上下起伏仿似穿風過雲便要破胸而入,想到這三年來的愛戀回寰生死不棄,頓覺心房滾燙欲炸。
  
  曹菱斜睨道:“你還怕擔不起麽?”桓涉握緊了玉珮:“不是,衹是未盈送過我好多物事,可我行事魯莽,剩下的就沒一件。我怕莫要又丟了卻怎生辜負了她。”曹菱閉目,腦中卻重重疊疊盡是李未盈的影子:“辜負,辜負……桓涉,別再跟我說這個詞。”努力睜眼一笑:“未盈該到長安了吧。”
  
  桓涉長長哦了一聲:“長安,遙遙兩千裏,不知今時可也下雪了麽?未盈怕寒,不知她身子可好。”想起當日在沙海夜夜摟著她入眠,悵然不已。曹菱重重咳了起來,桓涉道:“這冰雪冷得厲害,你還是回屋吧。”曹菱瞪了他一眼:“才剛騙了我來躺著,眼下又趕我走。此處甚佳,我倒要長睡不醒。”一麵又劇烈地咳著。
  
  桓涉無奈笑笑:“曹兄,涉也問你一句,這瓜州邊塞苦寒之地,官兒都來了便走,你何以不回長安養著?”曹菱哼道:“費先生說我病重,禁不得這兩千多裏的顛簸。再說回去做甚,瞧誰去?……盧霜進京受賞,我呢,差點殺了公主,回去捱刀麽?”伸手一觸酒壺,這才想起酒已被桓涉喝得空空如也,遂提了空壺起身,適逢士卒來帶桓涉回牢房,曹菱便從懷中摸了些碎銀子叫他再打些酒來,那士卒道:“那桓兄……”曹菱不耐煩道:“我在這兒審他!”曹菱官四品,比軍中最高的折衝都尉還高了兩級,士卒不敢怠慢,忙打了酒來,在牆邊支起一張矮幾,又升了紅泥小火爐給他們溫酒。二兩黃湯下肚,桓涉與曹菱都有了醺意。
  
  曹菱將盞一頓,幾枚打酒剩下的銅鈿便從幾上跳了起來,滴溜亂轉。桓涉見他直勾勾看著銅鈿,忽覺此情此景有些眼熟,便道:“卜卦麽?”曹菱噴了口酒氣:“六十四未濟。”
  
  “什麽?”桓涉沒聽明白。曹菱解釋道:“這是易的最終一卦,名未濟,未來之未,濟水之濟。”桓涉一聽便高興起來:“大吉!”曹菱奇道:“何故?”桓涉笑道:“這名頭好,恰是未盈與我各取一半。”意思是說未是未盈之未,濟則與涉字有一半相同。
  
  曹菱一怔,入了肝腸的酒登時將他剮得碎亂,罵道:“放屁!這銅鈿是我拍的,卦也說的是我,六十四未濟,下坎上離,象事未成,小狐汔濟,濡其尾,無攸利。明白麽,是說我像過河的小狐沾濕了尾巴,不能善終。”聲聲擊案道:“公無渡河,公竟渡河,墮河而死,其奈公何!”大口喝酒,很快便飲乾一整壺,嗆得他又咳了起來,“咳咳,竟沒死成,好不好應了這詩。”
  
  桓涉道:“曹兄,酒不是這樣喝的,下次再醉酒墮河可真要危險了。”曹菱想了想:“你們人人都道我是因醉墮河麽,不然,那點子酒還醉不了。”桓涉亦飲了一盞,心道那就是你自己尋死了。曹菱苦苦思索了一陣,冰冷的瓠盧河水複又潑上烈酒燒灼的心,不錯,那日是喝了幾杯,立在船頭,腳也有些軟,隨著浪濤的翻湧,看見水裏有個人影,蒼白憔悴咳喘不斷,當真是神憎鬼厭,他便向那人影盡力擲了杯……
  
  桓涉見他想得癡了,遂也大喝一聲拍了幾,銅鈿高高跳起嘩地散了下來,“如何?”曹菱瞧了一下:“需,有孚,光亨,貞吉,利涉大川。”桓涉聽到吉、利更兼還有自己的“涉”字便笑得滿意,曹菱道:“需象等待,需於郊、需於沙、需於泥、需於血、需於酒食、入於穴,六爻皆險,然守持當有貞吉。”
  
  桓涉被他這六爻的沙泥血穴嚇了一跳,但想自己過往的遭遇確是淒厲,如今又重陷囹圄,未盈也不在身邊,竟不知此般的日子何時是個盡頭。這樣一想,他也黯淡了下來,靜靜啜了一口酒,複又笑道:“還是未盈問的吉,嗯,六十……中心誠信,我有好爵……”曹菱接口道:“六十一中孚,卦象綜言還不錯,但亦有吉爻凶爻之替,易之道,本就吉凶交接,更替不止,但看如何從變了。怎麽,未盈也卜過麽,好,不枉大家同門一場,她卻是如何應變的?”
  
  桓涉侵浸於那冰雪飄飛的時節,“她挑了最吉的一爻,說是我有好爵,吾與爾靡之,便拉了我去找什麽靈石。”想到這兒不禁大笑。曹菱一怔:“什麽靈石?”桓涉笑道:“她看了一本什麽西域的書,便要我陪她去尋靈石。”曹菱神色變了:“尋來做什麽?”桓涉猶豫了一下:“這個……她本是想求了來要你回心轉意的。”曹菱笑得眼淚都要掉了:“癡兒,癡兒……桓涉你竟助她做此癡事!”桓涉低頭看著酒盞,那裏麵卻是波瀾不興,沒有她的影子:“但令她高興,又有何妨。”曹菱啞然:“好,兩個傻子。卻尋著也無?”桓涉道:“可是都應在我和她身上了。”曹菱點了一下頭:“然則你已知道那便是靈石了?”桓涉歎了一聲:“但教她歡喜,又有何傷。”
  
  曹菱不發一言,佝著背走了,雪又片片飛灑,落在他頭上,竟似寂寥得如生了白髪,而那緋色的四品官服更如夕陽西沈,滿目紅光都漸漸黯淡了。
  第卅二章
  32.【觀德】
  
  長安明德門外,鼓樂喧天,文武百官列隊恭迎,皇帝親騎出城,為遠征高昌凱旋而歸的侯君集大軍接風,寬勉諸將士後轉頭看向李未盈,“秦兒,你做的好事!”她跪倒道:“父皇。”皇帝斥道:“若非侯卿報知,朕竟不知你會如此隨心任性,全然置禮法家國於不顧。”李未盈泣道:“女兒乞父皇責罰。”卻聽皇帝笑道:“罰你什麽?朕卻是歡喜你膽大妄為,固執己見,一往情深,勇氣可嘉,十成十的像足了當年的朕。”伸出手將她扶起:“我們李家的兒女,要的就是這份膽識。”李未盈破涕為笑,“還是父皇疼我。”皇帝挽了她同登禦輦,浩浩大軍旌旗獵獵相隨入城。
  
  道路兩旁的積雪已為掃淨,高大的馬車轔轔輾過寬闊的朱雀大街,皇帝輕拍女兒的肩,“武德四年,我二十三歲,時為秦王,領兵攻克洛陽,見到韋珪,其前夫牽累隋楊玄感之亂被誅,衹留了一個女兒,她如此身份又兼比我長了兩歲,可我對之一見傾心,再難相忘,不但立即娶了她,更於登基後冊封她為貴妃,列眾妃嬪之首。時人雖則不明言,但我知他們難免腹誹。”李未盈聽父親如此推心置腹甚是感動,“爹爹真心喜歡韋貴妃又怎會在乎世人的俗見?魏文帝皇後甄氏本亦袁熙妻,但亦深受敬愛,連魏武帝也讚許有嘉。”皇帝握住她的手道,“當年帶韋氏回宮,問及先皇,他說,既是二郞喜歡的就好。”憶及逝去的父親,皇帝眼中蘊蓄淚意,“爹爹真是非常寵我。”
  
  換了李未盈輕撫父親的肩,皇帝歎道:“我寵你之心便如當年你祖父寵我一般,是以我聽了西州驛報,不曾氣惱,衹想是什麽樣的男子令到我最疼惜的女兒竟至星夜出奔,連曹菱都不要了?”
  
  李未盈一窘,隨即笑道:“他像父皇一樣英勇機智,如父皇一般果敢冒進,不輸父皇情深似海,不亞父皇俊秀瀟灑……”皇帝緊道:“好啦好啦,我還道自己是天下一等郎君,你這麽一說可有人與我比肩了,我很不高興。”李未盈麵有得色,“爹爹是這般英雄,女兒鍾愛的桓郞自是一分也不能差似父皇。”皇帝道:“可是我聽說你的桓郞臉上有刺青,哪裏還有一絲俊秀?人皆恥笑猶不及,你竟也不在乎麽?”李未盈道:“那衹能教女兒更加憐他愛他,桓郞清白正直,竟遭此構陷,可他不卑不屈,為人行事無不頂天立地,我敬他重他,何曾有半分他念?”
  
  皇帝頷首,“好,此方男兒本色。喬師望傳回奏報說他不要封賞,甘願回軍中受審,是這樣麽?”李未盈道:“桓郞骨鯁,我衹恐他又受折磨。”
  
  此時車行已入了宮城,皇帝不言,挽了女兒登上太極宮大殿的玉階,看道道煙色城闕、重重巍峨宮殿都銀裝素裹,肅穆風中,慨歎道:“朕自登基以來,一心一意要做給先皇看,做給當初非議朕登位之人看,一刻也不敢荒廢,於今十四載,無論文治抑或武功皆可矜伐,但是先皇已崩,你母親薨了,親朋故舊也一個個地凋零。就在你離京的第二年,竟然接連有三位朕的至交親人病故,你姑父譙國公、胡國公還有永興公,而今年你伯父河間王又去了。”戎馬半生、威掃六合的皇帝此刻竟是那麽的悲傷孤獨。李未盈抱住了父親,“爹爹,女兒還在你身邊。”皇帝撫著她的頭,“可是秦兒也已到了出嫁的年齡,有了心愛之人,爹爹不知還能留你多久,也罷,趁桓涉還拘押在獄,就多陪陪我可好?算是作父親的一點私心吧。”李未盈泣道:“女兒便有了喜歡之人,仍然永遠是爹爹的孩子。”
  
  皇帝微笑,“秦兒這樣說我很歡喜,放心,桓涉既救了你,已屬八議之議功,有司不敢輕奪其死生。”李未盈驚喜道:“謝父皇。”皇帝刮了一下她的淚頰,“若非我派你叔叔江夏王前去迎接,又叫你阿史那姑父陪著同行,你便真在瓜州住一輩子了?聽說臨走時更哭得淚人也似的,是也不是?”李未盈一聽又紅了眼睛,皇帝道:“我不說了,海池的水又要漲了。這便隨爹爹回太極宮吧。”
  
  貞觀十四年十二月丁酉(五日),西內苑觀德殿舉行盛大的獻俘奏捷儀式,原高昌偽王麴智盛及偽朝一眾寇首自縛白綾,請求皇帝寬衍。皇帝斥責了高昌的倒行逆施,隨又寬大為懷,饒恕其罪,拜麴智盛為左武衛將軍,封金城郡公,麴智湛為右武衛中郎將,天山縣公,餘高昌舊有官屬亦多有新職,眾人感激涕零,誓忠大唐。
  
  皇帝嘉獎六軍,長安城中賜酺pú三日,臣民相醉成歡,殿內麴智湛親吹橫笛,麴智盛箜篌相隨,樂師伴以鼓簫篳篥、琵琶銅角,舞者白襖錦袖、靴帶抹額皆赤,姿態瀟灑奔放,皇皇洋洋,漢風胡韻,皇帝本是愛樂之人,大喜之下命收高昌樂為十部之一。
  
  李未盈靜靜聽著,回想同桓涉在高昌三年的驚濤歲月,心下不禁慨歎良多,偶與麴智湛對上一眼,彼此都從容一笑。及至筵散人去,麴智湛方遙遙向她拜了一拜,“殿下,若有阿脩的音信,千萬勸他想開些才好。”李未盈點了點頭,麴智湛走出殿外,凜冽的冬風撲麵而來,他抖了一下,自言道:“原來大唐這麽冷。”哈哈笑了一聲,將橫笛擲入寂寂黑夜中。
  
  PS:
  譙國公柴紹、胡公秦瓊、永興公虞世南,俱歿於貞觀十二年。
  李家是關隴軍事貴族,在起兵反隋建立大唐的過程中,多位族內子弟親上戰場,也為此犧牲了李孝基、李道玄兩位郡王級的親人。
  河間郡王李孝恭:唐太宗的堂兄,立下赫赫戰功,是除唐太宗外,唐宗室裏戰功最卓著的一人。武德年間封趙郡王,貞觀時改河間郡王。因為李孝恭是李建成一派的,所以在貞觀年間被奪去兵權,一個征戰沙場的將軍整整十四年不能領兵,最後在府裏寂寞病終,年僅五十,不過他逝世時唐太宗還是非常傷心的。
  江夏王李道宗是唐太宗的堂弟,十七歲時與另一年僅十五的弟弟李道玄隨秦王出征,而秦王當時也不到二十。李道玄不幸陣亡,李道宗則一直為大唐開疆辟土,衝鋒陷陣,唐太宗跟他的感情比親兄弟更勝。唐高祖曾稱讚其像曹操的兒子任城王曹彰一樣能征善戰,故也封任城王,後改封江夏王。文成公主入吐蕃就是由李道宗護送的。唐高宗初年,長孫無忌冤殺吳王李恪,將很大一批唐朝的宗室親貴也殺的殺流放的流放,李道宗亦被流放到象州(今屬廣西),很快也死掉,也隻有五十四歲。歎,就算他能逃掉長孫無忌這一刼,恐怕也難逃後來武氏的毒手。
  第卅三章
  33.【構陷】
  
  結局一:高昌城頭,麴智脩將李未盈綁上城頭,甫一露麵,城下的曹菱立時認出了她,心神俱碎。李未盈淒然一笑,縱身一跳,從城頭墜下。
  (這個本來打算六一兒童節時推出的,可那天我忙著看吳彥祖的《美少年之戀》,蒼白的劇情,絕美的少年,昏昏欲睡兩個鍾頭,所以就沒寫出來。)
  結局二:瓠盧河上,曹菱墮河,桓涉救起的衹是一具冰冷的屍體。
  結局三:桓涉獲皇帝赦免,陪李未盈回長安,而曹菱已長眠於驪山一抷黃土之下。
  
  好,以上劇情收得又快又乾脆,各位可以就當本文完結。一次通關,三種結局大放送。我很想學《秦殤》送大家十種結局,但實在懶得想了。
  
  就這樣完美謝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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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折衝都尉盧霜仍在京師未歸,新任的左右果毅都尉何沛、卓然監督全軍,冬日晴好,忙著整修玉門關工事,眼看臘月將至方騰出時間過問桓涉。
  
  程毅領了桓涉出獄,迎頭正碰上陳惕,他已降為昭武校尉,連日來都在玉門修葺營防,身上猶帶灰泥。當下二人佇立互望,桓涉見他三十出頭便已鬢染微霜,心頭不禁掠過一絲悲傷,低聲叫了一句:“左果毅。”陳惕似是愣了一下,徑直走向營帳,靴下踏起蒙蒙黃塵。
  
  桓涉也進了營帳,何沛開門見山:“桓校尉此次可還有些想說的麽?”桓涉道:“涉不曾盜寶,也不曾勾結突厥害我唐軍兄弟。”頓了一下,靜聽心跳,但覺胸膛上的玉珮這般溫熱,正色道:“當日之事,陳兄最清楚。你的伏火拋機誤傷己軍,突厥兵至,我帶人回來護你先走,涉與敵人廝殺,力竭跳河。而那些贓物,是你交與我的,涉衹知運送,並無私藏半件。”
  
  曹菱失聲叫道:“什麽伏火拋機?”桓涉平靜道:“曹侍郎曾寄書盧果毅,談到此一構想。盧果毅將這法子說與陳果毅,他便自己試著做了出來。”曹菱慘然道:“是我麽?原來是我?”陳惕卻已叫道:“桓涉你怎生這般話也編得?若是如此,當初王大人在時為何你卻從不曾提起?今日被逮了回來方才說起,可見全是一派胡言。你自己做賊為何誣我?”桓涉一握腕間的鐵鏈,略有些憫惜,“陳兄,涉當日不說衹道是護了你,回報你陳家父子的恩德,不料反令你越陷越深。我這後腰上的傷口早已不痛了,你卻還不願放下麽?”陳惕麵上抽搐不止。
  
  卓然道:“桓校尉,然則伏火拋機現在何處?何以見得是陳果毅當年自傷我軍?”桓涉一笑,“那幾具拋機已經炸毀,涉也無力證明。但我所說每一字皆非虛言。”何沛道:“既然你說盧大人當日已知拋機之事,還是等他回軍再問方知虛實。”當下將桓涉還押獄中。
  
  次日午後桓涉慢吞吞拖了腳鐐出來走動,見曹菱對程毅急吼:“是我…永嘉……”桓涉不明所以,曹菱卻也瞧見了他,迅速拉了程毅離去。
  
  臘月中旬,一降唐的突厥士兵屈力咭忽然向左右果毅都尉檢舉,說三年前唐突交戰時曾見桓涉與突厥的頷利發相談,而桓涉當時隨身還攜有一隻小箱,不知是否即為丟失的寶物。解了桓涉來問,桓涉又驚又怒,這屈力咭他從未見過,不知何以如此誣蔑。何沛亦懷疑道:“可是當日桓涉回至軍中身上別無長物。”卓然道:“若那箱子裝的便是贓物,他又怎會帶回軍營,定是先行藏匿他處,不是瓠盧河邊便是南岸村中。帶人再去搜尋。”
  
  士卒查探後果在當初救了桓涉的那戶人家宅邊掘出一隻小箱,送回營帳檢示,正是滿滿一箱突厥樣式的珠寶,碩大的夜光珠照得帳內諸人都睜不開眼睛,而束著小箱的是一條九銙銀帶。桓涉倒吸一口冷氣,這正是七品職應備的飾帶,驚怒地望向陳惕,他臉上也滿是驚訝,反是曹菱道:“桓涉!眼下人證物證俱在,你還不認承?”
  
  桓涉道:“認?”仔仔細細看了他一眼,“是你?”曹菱道:“什麽你呀我的,對朝廷大員如此不敬。何果毅,人犯不認何不動刑?”何沛猶豫道:“他屬八議之列……”曹菱道:“八議是說若定下大罪須呈聖上親奪,眼下你衹須先判定他是否犯罪,此是你職責所在,毋要遲疑。”
  
  士卒裭去桓涉上衣,將他壓在地上,正要行刑,曹菱忽然道:“慢。”走至桓涉身邊,將他頸間玉珮摘了,桓涉手足都被按住衹拚命掙紮,“還我!”曹菱將玉珮揣入懷中,默不做聲走出帳去,身後是一聲緊似一聲的杖擊。
  
  ***
  
  恍惚覺得身後一雙淒寒的目光定定打在自己受過脊杖的後背上,桓涉蜷縮在牆角的身子稍稍動了一下,後背上的傷便又迸裂了,滲出的血將纊衣濡濕了總也乾不了,就這樣粘溻糾結在創痕累累的脊背上,昔日的骨傷又追襲而來,鈍挫呼號。他勉力用右肩支在冰冷的石壁上,略略轉過頭來,但見搖曳的燭火將條條柵影明暗交疊地鋪排在牢門外一人陰鬱肅殺的臉上,光影將其靜止不動的緋衣撕扯得粉碎。桓涉忽然咧嘴一笑,笑牢裏牢外也就在一念之間,看那人的模樣倒更像禁閉待決的死囚。
  
  曹菱撥開他的笑意,“我來知會你一聲。”
  “好啊,昨日我昏過去了,擬的是什麽?”
  “竊盜及被囚禁卻拒捍官司傷人而走,流二千裏並徒。”
  “還有最重的呢?”
  曹菱一字一頓:“謀叛,絞。”
  
  桓涉震了一下,複又靜靜靠在石壁上。曹菱道:“你……不恨我麽?”桓涉好整以暇地唔了一聲:“自然是恨的,脊骨都快打斷啦。”記起玉珮便朝他吼道:“還我。”曹菱道:“毀了。”桓涉攥了拳頭卻又漸漸舒開,“不信,未盈喜歡過的人不會是個卑劣之徒。”曹菱冷冷道:“錯,菱一向陰險狡詐重利輕諾。未盈離去前向我道:‘曹菱,求你代為照看桓郞,你是現下瓜州軍中我唯一可以托付之人。’我聽了這話心中惱恨,不但前些日子對你不聞不問,今時更反行誣陷。你倆一對傻子,憑什麽信我?”桓涉喘了一口氣:“我衹奇怪你清酒都買不起,何來那麽些珠寶?”
  曹菱不答,默然注視著他痛得微微發顫的身體,從懷中摸出一封尺素伸過木柵放進牢內,“未盈給你的書函,本來還有兩壇郞官清,但你刑求之人也用不著,我就扣下了。”桓涉努力想移動身子,還是放棄了,“我動不了,你代我念一下。”曹菱將書函取回,展開讀道:“桓郞卿卿……”但覺喉間忽然腫痛,竟然念不下去,將書函擲回牢內,扶著柵欄咳了咳。桓涉道:“怎麽不念了?”曹菱道:“桓郞桓郞,她這般喚你,我好不妒忌。”桓涉略覺奇怪,“喚我桓郞亦屬平常啊,不單是她,你也可以這樣稱我,要不我叫你曹郞好了。”曹菱苦道:“不好,未盈從不肯這樣喚我,因之諸曹郞中簡作曹郞,我聽了尷尬,而她也總要笑我。”桓涉閉上眼回想她甜美的笑容,不覺微笑,“我若是你,定要鼓勵她多叫自己幾聲曹郞,但看她春風一笑,比什麽都美妙。”
  
  曹菱點點頭,“桓子深,你果然從頭到腳都與我不同。因你身份特殊,軍中會三覆奏訖,並於明日解你上京。”桓涉念及能見到未盈便笑得癡了,忽然又叫住轉身欲行的曹菱:“伯芰兄,請你不要告訴未盈。”曹菱搖頭,“不論是她還是你,我是從不踐諾的。”帶走燭火,留下一襲拖曳的長影。
  
  ***
  
  鹹陽公主李未盈返京後一直伴在父親身邊,又回武功原李氏舊宅改建的慶善宮住了些時日,是日午間才至長安往四兄魏王泰府第。席間李泰問起宇文朔:“你們家新買的大宅可整葺已畢?”李未盈奇道:“宇文家又添大宅嗎?”宇文朔道:“其實我們家並不缺房,衹是曹菱托人到處賣宅子,好歹相識一場,就央父親買了下來。那宅子位置好,所處的永嘉坊曆來是貴氣至盛,又靠近龍首渠,清涼幽靜,建得也典雅精致,他急於脫手,價錢開得低,是以家父買下也頗為滿意。”李未盈驚道:“他為什麽要賣了宅子?他不打算回京了麽?”李泰笑道:“秦兒不知道麽,聽聞曹菱月初已從瓜州回來了,沒了宅子便日日睡在工部的值事房裏。”杜荷此時已做了李未盈姐姐城陽公主的駙馬,也道:“好像這幾日連工部也都不見他蹤影,不知在忙什麽。”
  
  李未盈聞言心內更加不安,當下匆匆告辭,到得尚書省正迎上大理正卿孫伏迦。
  “殿下來得正巧,隨臣往看一位故人。”
  “桓涉?他已解至京師了?” 李未盈急切道。
  “他是來了,然臣說的不是他。殿下聽我細細道來。”
  
  大理寺牢獄尚屬乾淨,一床薄被也不算齷齪,但仍抵不過正月裏的嚴寒,桓涉凍得睡不著,全身裹在被裏蜷成一團縮在牆角打顫,猶覺冷極,遂將李未盈寫在尺素上的書函覆著臉,聞著幽幽墨香,心中默頌她的詞句,半眠半醒間聽到牢門聲響,他亦懶得動彈。忽然被角掀開,麵上的尺素亦為揭起,一雙纖纖暖手撫上他冰冷的麵龐,“桓郞。”隨即他便跌入那朝夕夢寐的溫柔,“未盈。”他緊擁親吻著她不放,似冰封的山崖頓時傾作一池春泥。
  
  “未盈卿卿,是該這樣喚你麽?”
  “桓郞,桓郞卿卿,我不卿卿,誰當卿卿?”
  
  獄卒背向站在地牢通道口遠遠喊了聲:“殿下,孫大人在外麵等著呢。請帶桓大人出來吧。”李未盈靦腆鬆開桓涉,他站起拍拍身上的草杆,伸手擋在她頭頂,“小心磕著頭。”護著她彎身走出牢門。
  
  孫伏迦吩咐給桓涉去了鐐銬,“賀桓校尉終於得雪前冤。”桓涉一臉茫然,“這便結了?不是說我謀叛待絞麽?”李未盈道:“曹菱賣了他永嘉坊的豪宅,換來珠寶救你。”孫伏迦接道:“他在陳惕麵前假意稱因妒忌桓校尉而做此誣陷之事,陳惕料你死罪已定,寬下心來,隨他押你進京。曹菱往工部述職,慨歎工部辛苦繁累,一年中常須在京外營建,若是有銀當向吏部尚書侯君集大人行獻,或可調去吏部、戶部。陳惕降職後本已抑鬱,當下聽了心動,私裏拿出他所藏珠寶,與人折換時為大理寺錄事所截。”
  
  桓涉聽得一字一驚,想不到曹菱竟然如此設計來救他,一時愣在原地說不出話來,卻見曹菱穿了常服隨在一名大理寺丞身後,向他們點點頭。孫伏迦道:“治書侍禦史薛其是曹菱前妻的族叔,遂彈劾曹菱構陷朝廷武官,按律當反坐,曹菱卻不肯辯解其用心,甘願領罪。幸聖上顧憫其情,僅免了他侍郎之職,貶為九成宮主簿。”
  
  曹菱笑道:“子深兄,我降到從九品下啦,今後怕是濁酒也買不起了。”桓涉心頭一熱,“伯芰兄,謝你相救。涉但有餘錢定當請兄共飲。”曹菱道:“好極好極,衹是我向聖上表明不甘衹為不入流的官兒,願隨江夏王送文成公主嫁吐蕃,聖上答應我回來再考慮升官之事。哈。”李未盈哽咽道:“曹菱,此去吐蕃幾千裏之遙,你千萬珍重。”
  
  曹菱揉了揉眼睛,“秦兒,我這便要走了,你好不好叫我一聲曹郞?”李未盈訝異道:“叫你曹郞?……曹郞……”熱淚串串淌落。曹菱對桓涉道:“看,你又賺我,說過未盈喚我曹郞不妥的。”從懷中掏出玉珮遞給他,“當初你受刑時我拿走這珮,是怕脊杖落下,不單將你打個半死,還把珮給震碎了。你死了不要緊,這珮我可十個腦袋也賠不起。”一振衣袖,也不多言,徑自飄搖去了。
  
  貞觀十五年正月丁醜(十五),江夏王李道宗護送宗室女文成公主和親,皇帝百官及諸皇子公主亦皆相送。隨行者眾,李未盈仿佛才看到曹菱露了個臉,轉瞬他就淹沒於人流中。悵悵然佇立眺望,衹見一盞又一盞的琉璃燈山、玉壺光轉鱗次亮起,映入盈盈淚眼中俱化作繁花千樹,揮袂欲拭眼中的酸澀,手卻落在桓涉寬厚掌中。“京師的上元節真是熱鬧呢,盼能年年歲歲共未盈卿卿同看。”嚶嚀一聲,偎入他懷中,任憑浩浩人海幢幢燈影,今生眼中衹得郎君一人。
  第卅四章
  第五部 出將
  
  34.【千牛】
  
  桓涉從大理寺獄中出來後因沒有自己的府第,遂暫住於值宿房內,正月十六大清早便有內侍傳他入宮城麵聖。桓涉嚇了一跳,昨日皇帝百官送文成公主和親時他雖然也隨著去了,不過他品級太低,湊數列在隊尾,但見華服文軒、冠蓋如雲,根本連皇帝的影子都看不到,若非人群散去時鹹陽公主的內侍帶他至李未盈身邊,他恐怕連她都尋不著。此刻聽說皇帝召見,桓涉縱然一身是膽,也難免心裏打鼓,整肅了衣冠,小心跟在內侍後頭。
  
  向北先出了皇城,經長樂門入太極宮,又過恭敬門,再邁了虔化門,越神龍殿,一氣兒走了七八裏路,累得兩腿酸軟不說,南北廣三百步的橫街、巍峨莊嚴的重重宮闕、歇山廡殿,看得桓涉頭一次生了渺小的念頭。
  
  十五至十七都屬元夕燈會之期,皇帝並不理朝,是以內侍將桓涉引至甘露便殿,這是皇帝在內宮讀寫之所。走進深廣的大殿遙遙望見皇帝,內侍唱了一聲:“隴右道瓜州折衝府翊麾校尉桓涉朝見皇帝陛下。”桓涉連忙跪伏行禮。但聽一聲“平身罷。”這才直起身子,仍微微斂容不敢直視。皇帝笑道:“秦兒,你叫他走近說話。”李未盈亦笑說:“桓郞,快過來。”桓涉抬眼見李未盈立在皇帝身邊,稍稍寬了心,慎步走上前去。
  
  皇帝著明黃常服,戴白紗帽,麵似冠玉,容色溫和,並不如桓涉想像中的那般嚴厲。皇帝道:“桓卿麵有詫色,是否心有所想?你以為朕是怎樣的天子?”桓涉道:“陛下親征沙場多年,威名遠播,是軍中所有兒郎心目中的戰神,臣想不到見了陛下衹覺得寬和親切。”
  
  皇帝大笑,“這話說得中聽。”端詳了他一番,“生得倒是俊秀周正,青春兒郎,風華端好啊。秦兒眼光不錯麽。”李未盈抿嘴一笑,口中卻道:“父皇又尋兒臣開心了。”皇帝道:“桓卿,你屢次救了朕的愛女,朕要怎生謝你才是呢?”桓涉忙道:“臣救護公主情屬份內,不求任何封賞。”李未盈皺眉看了桓涉一眼,扯了父親的袍袖,“父皇這般問人家,他哪好說想要什麽?按功行賞,封他為公便是了。人家如此大功,又受了這許多冤屈,封個公也不為過啊。桓郞是滎xíng陽人,就滎陽公好了。”桓涉連稱:“臣不敢臣不敢。”
  
  皇帝嗬嗬笑道:“秦兒好大口氣,朕初時帶兵四方征討,也不過封了個敦煌公。”對桓涉道:“卿家的功勞朕至為感念,然封得爵位尚有些難處,就算朕肯,門下省的官員也得把朕的旨給打回來。這樣,你在右府做個千牛備身。”桓涉聽得糊塗,低頭暗自嘀咕:“牽牛?我牽馬也就算了,這回更貶去牽牛。完了完了,怕是陛下嫌棄我呢。”皇帝見他不答,遂道:“桓卿。”桓涉趕緊道:“是是。”見李未盈連連使眼色,忙道:“臣謝恩。”
  
  皇帝又道:“委屈桓卿先做個正六品下的官了,年青人多磨煉磨煉,未嚐不是幸事。秦兒,你可還滿意?”李未盈眉花眼笑,“兒臣滿意得不得了。”桓涉大為納悶:“未盈何以歡喜成這樣?是了,加了我三階的官,總還是升遷了。我那點子微末之事能一次升這麽多可不容易。咦,難不成牽牛牽牛是替未盈的車牽牛,嗯,那倒也罷了。”這麽一想又高興起來。皇帝道:“朕再賜你崇仁坊簡宅一座,不過你既做了朕的千牛,怕是也沒多少日子能呆在府中呢。朕已著尚衣局送了你的儀服來,這就換上吧。”這回桓涉聽明白了,天上掉了座宅子下來,好大的恩典啊,遂趕緊謝了。
  
  李未盈附在皇帝耳邊低語,皇帝亦輕聲道了幾句,她笑得眉眼都化了。皇帝離去,桓涉也跟了尚衣局的直長走。換好新服,內侍才又領他來到玄武門附近的東海池邊。
  
  東海池煙波浩渺,綠水彌漫,亭台飛翹,曲廊迴繞,草淺淺,春如翦。李未盈在一處水榭內迎風凝立,tú荼白短襦緊,茜羅裙窣sū地,宛似明雪櫻桃;荳綠絲帶腋下高束,手挽藕色輕容畫帔,隨風悠長牽蕩。她見得桓涉近來,顧盼流光,旖旎生情,“桓郞!”雲髻花樹搖曳,眉間翠鈿光耀。她一向穿戴簡淡,可才離開甘露殿一會兒,她卻忽然換裝打扮得如此穠麗明豔,桓涉不由呆了。她伸手一招,有若玉磬輕叩:“桓郞!”
  
  桓涉放下手中抱著的厚厚一疊衣物,緊步上前,擁她入懷,近看她麵龐紅暈雲飛,嬌美非常,又聞她麵上淡淡的燕支香味,心旌搖蕩,低頭吻她紅唇,良久方歎息一聲:“你今日真美。”
  
  她嫣然一笑,“你換了這身裝束也俊得緊呢。”但看他頭戴單梁進德冠,上穿深綠色右衽窄袖小綾褶衣,下著蒼色廣口縛袴kù,腰係鞶帶,足蹬烏皮鞾xūe。頭一次在李未盈麵前穿著威武整肅的正式戎服,端的是英姿颯爽,神采飛揚,怎不教她芳心可可,柔情更濃。
  
  桓涉一指放在一邊的衣物,“這一堆不知派何用場,當著尚衣局的官也不敢開口相問,怕惹了笑話。”李未盈一一指點:“此是朝服,亦稱具服,常服在此,即宴服。你身上穿的是公服,或稱從省服。另外的是祭服。銅魚符,是你出入宮禁的憑證。”
  
  桓涉困惑:“未盈,我一個牽牛郞用得著這許多花頭麽?”她拉著桓涉的手道:“是千牛,千萬之千,本是利刃,言其銳利可屠千牛。後魏始置此職,以千牛刀喻威猛。”“那怎麽不送我一把千牛刀?” 桓涉笑道。
  
  “日後你可是要替聖上掌持禦刀的。”
  桓涉驚得合不攏嘴。
  “你做的千牛備身,雖衹得正六品下,卻是皇帝的近身侍衛,升殿時更緊列禦後,肩負守護聖上的重任,實是階輕而位重,曆來衹取三品以上職事官子孫或四品清官子,且儀容端正、武藝可稱者充。我祖父高祖皇帝七歲襲唐國公,以其國公之封爵,十五歲時卻補了前隋文帝的千牛備身,柴家姑父亦曾任前隋煬帝元德太子的千牛。”
  桓涉頓覺肩頭一重,“竟然如此!”
  “此職因為伴隨禦駕,最是升遷得快,多少世家子弟都搶著要做。”
  “會不會明日便竄到正一品呢?”
  “口氣比我還大嘛。你原本職輕,父皇令你擔此要職,漸次磨練升遷,別人再沒話說。”李未盈忽然又把頭埋進他胸膛:“其實我歡喜的倒不是父皇派了你個美差,而是……我回到宮裏,未嫁前再想日日見你可不方便得緊了……你這傻瓜,爹爹問你要什麽,你怎麽不說要我?”
  
  桓涉大叫一聲:“我現下就去告訴聖上。”她捶他道:“沒了那契機,再說可難了。乖乖做牽牛郞去罷,恨死你了。”桓涉絕不反抗,“打死再找不到我這麽好的如意郎君了。”
  
  她嗯了一聲,高聲喊了內侍,兩名小宦官笑嘻嘻轉了出來,“殿下有何吩咐?”李未盈指了桓涉的儀服,“這些差人先送到崇仁坊桓大人府上。”兩人應了,又問:“舟輯已經備好,殿下現在就用麽?”她道:“你倆帶舟子走得越遠越好,不用服侍。”拉了桓涉登上小舟,桓涉蕩起雙槳(小船兒推開波浪,我問你親愛的夥伴,誰給我們安排下幸福的生活?不許接著唱)向東海池中劃去。
  
  碧波深處,弱荷搖曳,風大水寒,桓涉停了舟,脫下綾褶披在她身上。李未盈籠在猶帶他體溫的上衣中,道:“東海池是太極宮內廷四大海池中最大的。桓郞,你看這裏風景如何?”桓涉道:“很好。一個字,冷,兩個字,真冷。”她倚在他肩頭,“現在是早春,若是到了盛夏,晴陽明媚,風溯流光,粼粼瀲灩。茫茫海水一望無際,蔚藍波濤托起萬朵千葉白蓮,冰雪瑩潤,亭亭玉立,一呼一吸滿是菡萏幽香。擺一葉扁舟滄海蕩漾,往往便有清瘦黃鵠絕然飛刺入高高雲天。”桓涉虛神遙想,竟是醉了。
  
  李未盈道:“幼時常見祖父獨自坐在海邊沈思,我坐上他膝頭說,帶秦兒遊海吧。他道,海池不是想遊就可遊的,你長大了就會明白祖父多麽懊悔當年忘情於六月海池的清涼。我當時很不快樂,又問那麽何時才可以呢?他說,這樣吧,等秦兒找到可將一生托付之人,想要離開皇宮時,我自會陪你遨遊四海,祖父也很懷念宮外的生活呢。貞觀九年五月,小荷方露,盛夏未至,祖父卻突然病重,父皇帶我到大安宮垂拱殿見他。他說他要去了,我急道秦兒還未找到一生托付之人,祖父怎麽可以不要我了。他道,要跟秦兒失約了,真不該啊,那麽將來秦兒帶著找到的那人一起到海上,大大叫上一聲,祖父自然會來看你的。”
  
  桓涉吻了她淚眼,昂然而立,高聲道:“高祖皇帝,我就是秦兒可將一生托付之人,桓涉桓子深,滎陽人氏,對她愛戀已久,誓願為她赴湯蹈火,生死相守,不離不棄,請陛下為我與未盈祝福。”李未盈抱住他後腰,任桓涉繼續大聲起誓。東海池上風停浪歇,魚禽不興,他堅定沈毅的聲音久久迴響,幾枝蓮莖微微搖擺讚許。
  
  ***
  依依不舍與李未盈在宮城永春門分別,桓涉坐在她贈的馬車內,忍不住回頭一看,她猶在門畔凝望。桓涉道:“好,衹過了這一晚,明日一早我就來見你。”她點點頭,仍不肯走。桓涉無奈跳下車,“那衹好我站這兒反過來送你走了。咳,我還得去右府述職呢。”她抿嘴一笑,“桓郞,明*****千萬早些來啊。”桓涉目送她進了宮城看不見影蹤,這才籲了口氣,心道幸好做了千牛備身,明日便可隨聖駕及未盈往洛陽宮,不然她指不定哭成什麽樣呢。
  
  南入皇城進右府見過上將軍、大將軍和將軍,桓涉聽了幾句勸勉。內侍帶他往崇仁府宅子,桓涉見左右俱是高第朱門,想此坊真是富貴逼人。邁入自己的宅子,縱深倒有五進,花園幾可走馬,想這還叫簡宅那不知什麽才是豪宅了。尚書省戶部差了下屬的金部員外郞補發了他三年的從七品祿二百一十石、七品俸及食料雜用七十五緡六百文,另按正六品下支給他月俸兩千文、食料雜用四百文,並一再致歉說其六品職年祿一百石還待年末發放;戶部員外郞則將其職分田四頃、永業田二頃五十畝的田冊也送了來。看來皇帝召他之前一早就擬好了旨,中書省簽署、門下省核準,是以尚書省才能這麽快就辦好各項補發事宜。
  
  桓涉從沒一下子領過這許多俸祿,粗粗一算,突然發覺自己成了財主,正自歡喜暈眩,齊刷刷十五名庶仆叫他“老爺”,桓涉差點摔在地上,戶部員外郞解釋說這是朝廷按律分給六品職事官的。好容易送走戶部兩名員外郞和宮裏的內侍,桓涉在衹有一個主人的五進大宅內細細轉了一轉,暗暗發狠將來娶了未盈過門,非得生足十個兒子才填得滿這麽多屋子,可眼下他孤伶伶地越瞧越覺瘮得慌。
  
  問了一名叫小圓的庶仆,說是距裏坊下鑰還有些時候,足夠上街市逛逛,再說腹中也些饑了。“東西兩市,老爺想去哪個?東市到府宅近,西市遠些,但更熱鬧。”桓涉道:“那自是去西市了。”
  
  PS:
  唐代城市實行禁夜,分街禁與門禁,裏坊定時開門關門,過了下鑰時間可就出不了坊,衹能在本小區內逛啦。。
  感謝XF同誌查找的資料,幫我解了諸位讀者的疑惑。
  ①左右備身府,②唐高祖武德五年(公元622年)改稱左右府,③唐高宗顯慶五年(公元660年)改稱左右千牛衛,④顯慶七年(公元662年)改左右奉辰衛,⑤顯慶八年(公元663年)又改回左右千牛衛。桓涉當千牛是在唐太宗貞觀十五年(公元641年),所以是右府的屬下。
  
  昨天沒有更新,因為發現自己在地名使用上有些毛病,所以溫書後重新改了一下。
  關於本書的分類,活活,我覺得衹有A+B式實在是不夠用啊,應該是言情、奇幻、曆史、傳奇、軍事+古色古香、歡喜冤家、春風一度、魂馳夢移、近水樓台、李代桃僵、茫然若失、平步青雲、架空曆史、破鏡重圓、情有獨鍾、天潢貴胄、天之嬌子、天災人禍、天作之合、異國奇遇、陰差陽錯……所以需要時不時地換一下,圖個新鮮,過過乾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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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卅五章
  35.【洛陽】
  
  騎在皇帝青質玉輅lù之側,一顆心卻遠遠拋在身後李未盈乘坐的厭翟車上,桓涉心中焦急,己卯(十七日)一早離開長安,兩日多來都緊隨皇帝,竟無片刻閑暇與她單獨親近,有時立侍皇帝進膳,她亦列席,但周圍一大群皇子公主文武高官,她也衹能無語相看。桓涉暗想,早知如此,真該辭了聖上的千牛備身,去做她的牽牛牽馬,越想便越是氣憤那替她駕車的馭手。
  
  辛巳(十九日)晚間抵達洛陽南郊溫湯行宮,皇帝不及就寢,著手批複京師送呈的奏折。“秦兒,墨乾了。”李未盈立在皇帝身邊,手扶墨錠,眼睛卻衹盯著門旁侍衛的桓涉,聽到父親說話,這才忙又低頭研墨。“好了好了,秦兒回去歇息吧。”皇帝輕道。李未盈急了,“父皇還有政務未完,兒臣怎可先回?”皇帝笑道:“你是來幫爹爹的還是來會心上人的?瞧這兩天怨得什麽似的。桓涉,今日就值到此吧,夜深了,快送公主回去。”喚了另一千牛備身進來。
  
  桓涉和李未盈大喜,匆忙謝過,剛走到禦寢庭中,桓涉便一把抱住她,“想死我了卿卿。”她卻悶哼一聲:“好痛。”桓涉一愣,趕緊鬆開她,從懷中摸出一個捂得汗濕滾燙的包裹,內裏是一隻嵌金鈿合,“大前日在西市買的,知道你不希罕這些,可是覺得很襯你。”李未盈拈起一枝明珠翠翹,藉著月色輕輕一轉,眼中流動耀眼光輝。“真漂亮。”她說。桓涉甚是歡喜,想當年她將首飾變賣換了傷藥給自己,後來又是接連贈他東西,他卻什麽也不曾送給過她,現下總算有了錢,不花給她還花給誰?
  
  她偏了頭,“快點。”桓涉將翠翹插在她雲鬢間,複在她麵上吻了一下。“這是何物?”她指著合內另一小圓描金漆合問。桓涉小心打開,異香撲麵而來,“我看到街上女人都在臉上畫了花朵,就問店家也要了一合,說是用二十二種花卉的花蕊染成,還加了水精、雲母、真珠、檀香,咳,記不住了,畫上後三天都不會掉。”原來是畫額黃或靨黃的蕊粉。李未盈素來崇簡尚雅,不喜在麵上妝飾過多,但看桓涉如此鍾意,倒也覺得這蕊粉可愛,“你給我點上一點。”
  
  桓涉以指尖蘸了一點鵝黃,正欲印在她頰上,卻麵色一變,猛力將她推開,自己一躍而出,左手接住一枝長箭,右手便將蕊合擲了出去,抽出雪亮佩刀一陣擊打,幾枝羽箭叮叮當當激在庭柱上。“護駕!”他大喝道。
  
  一眾侍衛已聞聲趕來,皇帝震怒:“是誰竟敢行刺?”適才箭箭射向皇帝寢殿,若非桓涉及時擋住,刺客知難而退,衹怕皇帝便有危險。庭外本應也有侍衛,不知何以竟未發覺。皇帝怒道:“速速追查,定是內奸。”桓涉道:“賊子中了臣的蕊粉。”皇帝奇道:“什麽?”桓涉有些害臊,“是黃粉。臣識得刺客身形,請準臣帶人去查。”李未盈猶坐階上,一圈侍衛圍著,桓涉向她望了一眼,迅速帶左右去了。
  
  搜尋隨行眾人,果在一名近身侍衛崔卿衣擺上發現淺淺黃印,他又供出另一同謀刁文懿,身形也與桓涉描述相合,問起圖謀,衹答是憚於行役勞苦,冀望驚嚇聖駕,以返京師。有司欲再審問,皇帝卻擺手道:“夠了,按律處分。”遂按大逆罪即時杖死。崔、刁二人刑前大罵:“桓涉,你這麵首,仗著公主作威作福,須知我們也有靠山,聖上,其實……”皇帝急喝道:“速速斬首!”二人血濺當場。
  
  皇帝一臉倦色,“加派人手護衛,撤了中郞將滕路之職,由桓涉補上。”桓涉跪道:“臣不敢。”皇帝說:“卿救了朕,方才也處置得當,卿不答應莫非嫌朕號令有誤?”桓涉豈敢說不,唯唯謝了。皇帝又問:“公主如何了?”桓涉一聽方知適才自己那一推,又令她足踝挫傷,他登時方寸大亂,“陛下!”皇帝道:“你隨朕來。”
  
  還未走到她殿前,便聽她嘶聲痛叫,皇帝聽得心疼,桓涉更是驚恐,箭步奔入殿內,太醫正為她關節複位。皇帝抱住女兒,她哭得淚水漣漣,皇帝連聲安慰:“好寶貝,爹爹在此,乖乖莫怕。”轉頭對桓涉道:“你救了朕,卻傷了朕的心肝,朕該如何罰你?”李未盈忍痛道:“爹爹不要罰他,全是女兒自己不小心跌倒。”皇帝歎氣,“好罷,朕就罰他在此陪你。但朕若再聽見你哭,定不輕饒了他。”眼見天色就要明了,遂先回宮。
  
  緊緊摟著李未盈,桓涉道:“我又傷了你,未盈,你怎樣?”她嘴唇緊抿,桓涉道:“你哭吧,我不怕聖上懲罰。”她搖搖頭,淚流如珠。桓涉解開綾褶,露出肩膀,“來,咬一口就不痛了。”她便真地低了頭去,貝齒一張,卻衹在他肩頭結實緊致的肌膚上淺淺印了一圈。“從今往後你就衹是我一個人的了,上了街再不許看旁的女人。”她眼淚汪汪道。桓涉不住親吻她,“是,我哪還看得見別人?”
  
  她道:“你怎麽將送與我的蕊粉砸了刺客?”桓涉道:“啊,這還有一點。”看指尖帶黃,便往她麵頰點去,卻是再印不出來,衹得道:“我人都是你的了,點在我指上便同你抹了一般。”她嗬嗬一笑。桓涉忽然想起,從頸中解下玉珮,討好道:“我給你的珮換了條帶子,衹是結得不好,你再給係過。”墨綠的羅纓與原先的珮綬顏色相近,桓涉想這可算把她送的東西補上了一件,她卻叫道:“鐵鏈呢?你扔哪兒去了?”掙紮著便要起來,桓涉按住她:“別動。”她厲聲道:“為什麽隨便毀了我的東西?怎不先問我?”桓涉從未見她如此動怒,忙道:“還在還在,當時隨手扔在府裏了。”又道:“那鏈子也是聖上賜的麽?” 她怔怔不語,桓涉為怕再惹她生氣,遂柔聲哄了她睡下。
  
  衹當了三日的千牛備身,便躍至正四品下中郞將,連擢八階,加上之前提的三階,一共升了十一階,明裏暗裏都是譏諷,桓涉升了官卻是怎樣也高興不起來,衹得更加勤勉。轉眼便是陽春三月,皇帝已入住洛陽宮,李未盈的足傷也休養好了,但桓涉一想起當初費衡所言,便止不住地後怕。這日寒食,他剛值宿完畢,正要去探她,有詔令眾人皆往翠微宮前領餐。
  
  沿龍麟渠東南行至翠微池畔,曛曛暖風吹開碧波,拂送一陣女子歡笑之聲,數個鞦韆此起彼伏,桓涉亦不禁駐足觀望。“桓郞!”高天上忽然飄來一個明朗快活的聲音。桓涉循聲望去,見一架鞦韆已蕩至七八丈高,而那流雲托起的麗人禦風而行,霜色窄袖凝伸皓腕如玉,淺緋長裙蹁躚拂過一隻不期而至的白隼。桓涉欣欣詠歎著她的歡樂,忽然喝道:“下來!”疾步奔至李未盈的鞦韆架下,強令宮人停擺,她尚未回落,他已搶步躍起將她抱回地麵。
  
  “你做什麽?”李未盈氣極。桓涉安然摟著她方覺心塌實了,“以後再不準玩這麽危險的遊戲。你足傷剛愈,跌下來可不得了。”“是誰害我的?”她撅了嘴。桓涉這才瞧見她麵靨上畫了兩朵小小黃花,搖擺可愛,他伸手正欲采摘那花兒,她一扭頭躲開了,髪間翠翹明閃閃地晃眼睛。
  
  “桓郞,桓郞!”一群公主郡主圍過來學李未盈一般嘰嘰喳喳叫著桓涉,“快來瞧,原來這就是讓秦兒著了魔的心上人。”“咦,還是個郞官。”“瞧他臉上刺的是什麽,是不是情比金堅,至死不渝?”桓涉大窘,李未盈攔不住眾姊妹那許多張嘴巴,突然斥道:“桓子深,你奉旨見駕,為何還在此淹留?”桓涉趕緊甩下那堆笑聲一溜煙跑了。
  
  至翠微宮前領了禦賜的冷食,桓涉剛值了一宿,腹中正是饑腸轆轆,捧了碗蹲到廊柱下大口吃了起來,澆了餳táng的大麥粥、雪白的杏仁酪,甜涼固美,卻終是不解餓,又啃了一張甜膩多油的棗麵餅,愈發不得勁了。右府同僚來喚,桓涉應了一聲端了空碗起身,卻見鹹陽公主的一名近侍跑了過來,接過他手中空碗,交與他一隻食籃。
  
  桓涉打開一看,內中竟是一碗槐葉冷淘,青青槐葉汁揉成的湯餅臥在濃濃寬湯中,澆頭更是鹹鮮爽口的鹽漬蕨菜。去年他和李未盈乘車回隴右時,曾在路上閑聊過邊塞軍士如何消暑,想是她便記下了他之所好。桓涉邊走邊吃,每吃一口臉上的笑便多添一分。細瞧籃內還有一隻染作朱紅的鏤空彩蛋,銀粉勾繪了他笑眯眯的形容。桓涉大笑,想自己除了當年曾上過通緝的文書,這彩蛋可算是他生平第二張正式肖像了。彩蛋網在紅絲絡內,桓涉便掛在腰間。
  
  皇帝率文武官員及宗室子弟在殿前毬場觀看擊鞠,從長安來的衛軍與洛陽守軍分為兩朋競擊馬球。毬場廣千步,三麵以彩錦圍障,黃土平整如坻chí,戰鼓雷動,赤旗招展,二十名健兒頂戴襆頭,腳蹬烏靴,手持偃月鞠杖立在駿馬身畔,馬兒飾以鮮紅長纓,黃金絡頭,馬尾梳剪緊辮,好不利落。唱籌官立在中場,將朱紅的空心木毬向空一拋,兩朋並驅分鑣,馳騁爭搶。
  
  不多時,洛陽軍已拔得三籌。皇帝大為不悅,“朕先時苦攻洛陽近一年才終於克敵。想不到今日長安衛軍如此不濟,再不贏得一籌,朕顏麵何存?”令場中健兒停賽歇息,各賜美酒一觴。皇帝忽然想起,“桓卿,你在瓜州應也常以擊鞠為戲。”桓涉答道:“是,冬日軍中操練就多以之模擬佈陣進擊。” “陛下有這麽好的人才,何不放了進場?” 中書侍郎岑文本道。皇帝點頭,“卿意下如何?”桓涉自無不可。
  
  李未盈卻道:“父皇,桓郞是正四品中郞將,教他下場與普通兵卒相戲,豈非輕慢了他?”皇帝笑言:“爹爹倒是忘了呢,既如此,通通換了五品以上將官,朕倒要看看統軍之人究竟本領如何。”此言一出,訝異者有之,一些人更竊竊私語:“果然是公主的裙帶,連聖上都百般優寵於他。”
  
  當下兩朋都換了上階軍官,左府將軍由雄是右府前中郞將滕路表親,對桓涉替換滕路早心存不滿,給己朋諸將敬酒時,假意一個不慎便把酒盡數潑在桓涉前襟,還道:“啊呀,桓大人,這下可要開罪公主了,桓大人千萬勸殿下不要動怒。”桓涉靜立片刻,默然下了場。中書令楊師道親任唱籌官,重新開局。
  
  一入場中,桓涉便知情勢不妙,己朋諸將似皆受了由雄之意,並不配合他傳毬送毬,眼睜睜就失了兩籌。皇帝看得焦急,命內侍傳旨:“首進毬及得籌最多者賞金百錠。”場上將官爭搶更加激烈,縱騎穿插,交臂疊跡,桓涉鞠杖一揮正欲擊毬入洞,由雄並馳而來竟堪堪將他長杖打斷。
  
  李未盈在樓殿上看得大怒,“父皇,他們欺負桓郞太甚。”皇帝微微一曬:“無妨,他若這點氣都受不了,還怎麽在朝中立足。”卻看桓涉忽然向唱籌官楊師道示意休停,下馬走上殿來。“陛下,臣有個不情之請,請授臣節製己朋之權。”皇帝道:“哦,卿可知如此一來即便是三品將軍亦須聽你吩咐了?”桓涉答道:“較場如戰場,眼下衛軍一朋衹知各自爭毬奪利,混亂無度,進退無章,臣既上了場便不願敗下陣來,還請聖上恩準。”皇帝應允了。
  
  桓涉召集己朋諸將官,先就將由雄逐出,另換了一名左驍騎府中郞將商略。由雄大是憤恚huì:“我是左府從三品將軍,你竟敢逐我?”桓涉冷冷道:“由大人上了場不知調度,又一味欺壓下屬,敗軍之將,何來上官風度?多言無益,留下鞠仗離場。”對另外九人道:“聖上頒下賞格,原是激勵之意,但若大家衹想著自己進毬領賞,便定是贏不了。涉先聲明,絕不要半分賞金,不衹如此,無論誰進了毬,都要眾人平分,但同樣不用分給涉。誰人再敢為自己搶功,不聽我調配,涉定當不顧情麵逐他出場。”桓涉的頂頭上司右府將軍徐誌鼓喝道:“子深奉旨而來,哪個不從就是違抗聖命。誌一心聽候子深差遣。”桓涉向他點點頭,又與眾人分析了敵我形勢,擬劃各人職守。
  
  桓涉甩了一把臉上的汗水,他前胸後背都已濕透,再加上由雄潑在前襟上的殘酒也漚得難受,便索性脫了上衣,擲與一名內侍。衛軍諸人向在京中養尊處優,鮮曆征戰,此刻駭見他一身累累傷痕,都不禁肅然起敬,兩名剛脫了一半上衣的威衛府中郞將趕快重新穿好,簡直都不好意思在他麵前露出自己的細皮嫩肉。桓涉一躍上馬,高持鞠仗直指雲天:“眾將官,唯餘馬首是瞻。”
  
  長安衛軍精神振奮,甫一殺入場中,便相互配合由桓涉先拔一籌。洛陽守軍亦非等閑之輩,往往長安軍帶毬剛過中場,洛陽軍便將毬劫走,另派專人盯守桓涉,常是兩三騎將他左右圍堵。桓涉遂也故作玄虛,看似前擊卻臨毬一轉,調轉杖頭將毬向後揮去,徐誌接毬一記長擊便又得一籌。眼見長安衛軍便要將得籌扳平,洛陽軍更加緊攻勢,列開弧陣屏斷長安軍,護衛己朋擊鞠高手崔兗yǎn帶毬直奔長安一方鞠洞。桓涉喝了一聲:“樂言、元法然!”二人大叫:“得令!”各帶一騎突然徑直衝擊洛陽軍弧陣,但有阻攔者便以鞠仗橫掃,四匹高頭大馬挾勢而來瞬時便將敵朋陣仗撕潰,崔兗大驚,商略趁機搶入他身邊將毬擊回己方,兩朋遂又交織混戰,廝殺一處。
  
  皇帝頷首,“長安衛軍這一擊倒頗有實戰破陣的味道。”朝散大夫守中書舍人馬周道:“陛下又添一名將才。”李未盈甚是驕傲,“桓郞胸中自有縱橫韜略。”皇帝笑曰:“賽事未竟,諸君還須靜心守候。”
  
  說話間洛陽守軍又奪回鞠毬,崔兗鞠技高超,起毬後連續向高空揮擊而毬不落地,場外喝采不絕。長安軍無從截擊,卻看桓涉竟然摧馬遠襲,縱馬一躍,驪駒四蹄極度騰跨,人騎淩空,他長仗奮然一擊,天頂驕陽都似一顫,生生將崔兗之毬打將出去。樓殿上觀者為之動容,紛紛起立鼓掌,連皇帝亦擊節讚歎不已。樂言接毬傳與商略,長安衛軍終將洛陽守軍逼平。
  
  場上鏖戰,轉眼巳時將盡,賽事且終,兩朋都竭力再奪一籌,並騎撕咬,杖如初月,毬似流星,駿馬如龍,熟鐵馬掌白銀亮,滾滾黃塵動地來。眾兒郎或翻飛馬上,或屈腰下探幾與地平,一時間竟大有金戈鐵馬、氣吞萬裏之勢。元法然本已得毬,崔兗斜刺裏穿出將毬奪走,桓涉緊追不放,鞠仗在地上一鏟,揚起一陣黃沙迷霧,崔兗隱約見一紅球飛起便追上擊打,才方驚覺手感不對,桓涉已高擎雕文寶杖將木毬勾走,啪啪啪迅擊三聲,一舉將毬抽進敵朋鞠洞。
  
  唱籌官楊師道高聲道:“巳時畢,長安衛軍勝一籌。”衛軍這廂歡呼萬歲,將鞠仗高高拋起,刺破藍天又嗖嗖落下插在黃沙場上,洛陽守軍亦坦然相賀,眾人相攜出場,唯桓涉下馬逆行,錯過一張張臉膛通紅汗氣蒸騰的麵龐,回到適才與崔兗相爭之處。沙霧息止,複歸塵埃,俯身拾起一枚碎裂的朱紅蛋殼,上麵還有銀粉繪就的半縷唇跡,再想找齊碎片拚回原形,手指拈處衹留齏粉,午時風起,倏忽化作一陣輕煙散了。佇立風中,場外一朵嫣紅杏花飄然吹來,沈沈打在他彎彎鞠仗梢頭。桓涉癡然無語,李未盈已歡笑著跑下場來牽住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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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跑上來說一句,氣死我了,誰說要寫悲劇了,衹是悲情路線的正劇嘛。
  第卅六章
    36.【功名】
  
  皇帝對兩朋表現都甚是滿意,命斟滿金羽觴,頒下厚賞,卻不見桓涉,又聞聽他不要封賞,遂命內侍引他上殿來。桓涉立在殿角,他擊鞠時右肩被敵朋長杖刮傷,肘部亦在沙地上擦破,李未盈正為他細心裹紮。桓涉回了內侍:“臣衣冠不整,不可麵聖。”皇帝聞報笑道:“不必拘禮,袒裎相見可也。”
  
  桓涉上殿跪下飲了禦賜的美酒,君臣目光都落在他汗水淋漓的精實肌肉上。適才遠遠觀戰瞧不分明,現在可見他身上道道疤痕或黑或赤,凹凸不平,糾結猙獰。座下群臣交耳道:“他似是受刑不過,當了三年逃犯呢。”
  
  桓涉一下子血衝顱頂,左顴上磨之不滅的刺青忽然灼燒脹裂,複又一刀刀深深剜割入骨,昔日的刑求折磨、近來刻意淡忘的冷嘲熱諷盡皆瘋狂卷席而來,每一寸隱秘的陰私、深藏的痛楚都要被人無情揭起,而自己卻如此的赤祼相對,無從躲逃。
  
  桓涉心中一陣狂亂,麵上痙攣不止,猛地推開李未盈為之披上的袍子。她輕輕擦拭他滾燙通紅、青筋暴起的麵額,“桓郞,這不是你的恥辱,卻是朝廷的恥辱。”皇帝離席走到他麵前,拈起他頸間玉珮,“嗬,是秦兒的玉呢。”朝女兒一笑,拍了拍他肩頭,“桓卿?”桓涉低聲道:“是,陛下。”皇帝徐徐撫摸他胸背,“這一處該是馬刀砍的,這一處是箭傷,槍傷,矛傷。哦?刀傷竟比箭傷還多,都是近身攻擊時所受。朕未親睹桓卿沙場英姿,然可想見卿之銳意進取,勇不可當。”座中諸人靜了下來。
  
  皇帝續道:“桓卿今日毬場表現亦是大佳,利而誘之,亂而取之,小小擊鞠已見謀略,實堪塑造,適才馬卿都誇你是個將才。”
  
  楊師道笑言:“聖上封他個擊鞠將軍罷。”座上一片笑聲,皇帝微露不悅,李未盈更是氣惱,“中書令胡說什麽呢!”楊師道本是唐高祖五女長廣公主駙馬,李未盈向來客客氣氣稱他姑父,這一下改口怒喝,楊師道亦自知失言。
  
  桓涉目中戾光驟然一閃。
  
  “桓郞,桓郞,我的大英雄!”她在耳邊輕喚。
  
  喀。桓涉清楚地聽到那最後一小枚握在手中的蛋殼碎片尖銳地紮入掌心,微微刺痛。
  
  “塵沙一入成灰燼,斷金千錘色益紅”,大理寺卿孫伏伽俄然吟道。他在前隋時衹做過令史,唐高祖武德年間中狀元,後官職累遷,卻並不避忌自己先前低微的出身,正月裏亦是他親自開釋桓涉出獄的。
  
  桓涉麵色已和緩了許多,向他點頭致意,複對皇帝說道:“聖上,臣有一請。”皇帝道:“說。”桓涉久久望著李未盈殷勤期待的笑容,心腸百轉千擰,硬聲道:“陛下,臣自幼隨叔父去了瓜州,二十年未回故裏滎陽,今隨駕東來,家鄉近在咫尺,又見清明在即,請準臣兩日假,回鄉祭掃爹娘墳塋。”皇帝怔了一下:“準。卿可還有別的要提麽?”桓涉答:“臣今日惟有此請。”皇帝扣了女兒的手,“好罷,特賜你乘傳。” 桓涉深深一拜,眼簾內是李未盈淺緋裙下重台履的輕顫。他道:“謝陛下,臣可現下便去麽?”皇帝默然許了,桓涉疾步下殿。
  
  三月戊辰(七日),皇帝移駕新落成的汝州襄城宮,當晚桓涉亦從滎陽家鄉趕回,奉旨去了寢殿,皇帝正與中書侍郎岑文本、朝散大夫守中書舍人馬周議事,岑、馬與桓涉相互致禮後隨內侍退去。皇帝意味深長道:“桓卿回來了可還願意留在朕身邊?”桓涉道:“陛下知臣心意,臣曾對鹹陽公主說過,要天下人都衹讚她眼光精準高妙。臣此來懇請聖上削了涉的官階,放臣重回瓜州,上陣殺敵,自立功名。”皇帝無奈笑道:“朕這些日子是急了些,卿負累頗重啊。”桓涉答道:“臣有負聖望。”
  
  皇帝道:“朕還是秦王時往鹹陽畋獵,未盈便是那時出生,是以她小字秦兒,封鹹陽公主,是朕最心愛的女兒。她喜歡你,朕也十分欣賞。比起朕其他女婿,一幫紈絝子弟,衹知依靠祖父蔭庇,卿實在高出太多。可是你沒有家世背景,出身清寒,驟然升得這麽高,朝中確是有人非議。另外上次溫湯遇刺,朕懷疑不是承乾便是青雀搗鬼,但朕溺愛已深,衹願他們有所悔悟。聽聞近來太子府魏王府都有人拉攏你麽?”桓涉道:“臣衹知盡忠陛下。”皇帝很滿意,“好,這中間的利害關係你也不易辨明,朕冀望你有一番實在作為,不要陷在局中。”
  
  桓涉忽然縱前一躍,擋在皇帝身前,右手虎口大張,精準鉗住牆角一條青蛇的七寸,左手迅即從蛇頸順勢往尾部使力一擼,再將蛇身往地上重重一抽,遠遠擲出殿去。皇帝驚惱:“閻立德花了這許多財力,竟然選了如此潮濕瘴癘、蛇蟲出沒之所!”氣疾又犯,喘了起來。
  
  桓涉忙喚了內侍,皇帝進了些湯藥,“桓卿屢屢救朕,就算升你作將軍又如何!”桓涉苦,“那人家又該叫我擒蛇將軍了。”皇帝握住桓涉的手,桓涉一驚:“陛下!”皇帝道:“有晉一代桓氏一門出了十一位將軍,朕望你亦能繼承乃祖遺風,匡助我大唐。”桓涉感動不已:“涉必誓死衛國。”皇帝說:“出入沙場,有若懸顱於腰。朕年青時身先士卒、衝鋒陷陣,好幾次險些喪命。重傷更兼勞頓,竟落下氣喘痼疾。派你赴戎征戰,衹怕將來秦兒怪我呢。”桓涉堅定道:“聖上對我如此關愛,未盈和我衹有感激。涉往滎陽祭告父母,就是下了決心,不得功名絕不回還。臣這就去瓜州。”皇帝搖頭,“西突厥對我遽滅高昌猶心存忌憚,暫時還不敢行動。你去並州,跟著李世勣,隨時應變。”英國公李世勣威名赫赫,桓涉大是振奮。
  
  皇帝命內侍端了一盤菓子,“溫湯櫻桃,受物候影響早熟,味道甚妙,但我氣疾一發作就吃不了,趁秦兒不在,你同朕一起偷偷吃一點。”桓涉揀了一顆細細咀嚼,想起當年共她在高昌王都蒲桃樹下談櫻桃的往事,心中滋味一陣酸一陣甜,卸下背上褡褳。皇帝看了一下,“咦?”桓涉道:“滎陽杮餅,是我故裏特產。請陛下轉與公主。”皇帝也拾了一枚吃,“不見了她再走麽?”
  
  桓涉兩指間滾揉著一顆紅如朝霞、瑩潤帶露、清亮似她雙眸、甜美如她麵靨的櫻桃,“見了她,便再走不動啦。”
  
  ***
  
  河東道並州,前隋時屬太原郡,乃唐高祖誓師起兵、開創大唐的龍興之地,今上稱其為王業所基,國之根本。
  
  並州大都督、光祿大夫、英國公李世勣jì,原名徐世勣,字懋功。隋季天下大亂,他時年僅十七,助翟讓壯兵,後奉李密為主。投唐後為高祖所激賞,賜姓李,在平王世充、竇建德、劉黑闥tà、徐圓朗、輔公祏shí之戰中屢建奇功,貞觀四年更從衛公李靖大破東突厥。李世勣鎮守並州十六年,治下有方,內行安定,外懾北狄,令行禁止,漢蠻懷德。
  
  桓涉到了並州,李世勣依聖命授之正四品下壯武將軍,他堅辭以未立寸功,衹領了個從五品下的遊擊將軍。隨英公操練軍馬、講演兵法,桓涉深感獲益良多,衹是一想到那遠方的人兒,便揪心地痛。
  
  休寧之日,桓涉最愛策馬來到太穀東南的隋長城,前朝距今二十餘載,但煬帝當年發動上萬征夫重築的長城已然荒廢。
  
  冷月隨心照,衰草沒人腰,問君君不語,白楊自蕭蕭。
  
  解了馬,攀上空空的長城,仰躺在冰冷堅硬的城垛上。
  
  摘下頸間玉珮親吻著,複又將之舉起迎上月光,那鐵鏈係掛著的軟玉便與清風叮叮當當唱和起來。卿卿,還在惱我不辭而別麽?又在夢裏偷偷哭泣麽?大都督每次上奏時,我定要托驛使捎帶書函給你,可你從不曾回複。聖上總說你一切安好,但你心中的悲傷我便在八百裏外也能感受得到。
  
  你看,這鏈子我已叫庶仆送到並州來啦,雖然不知這麽條鐵鏈有什麽希罕,可既是你在乎的,我便也放在心上,將來再不丟棄。等著我,未盈卿卿,我闖下功名就回去,但今夜,衹有與你在夢中期會了。
  
  月兒圓了又缺,彩雲聚了複散,飄灑在緇衣上的桃花為風卷落,變作金黃芬芳的桂蕊,跳下城頭,落腳處冰雪吱咯作響。
  
  “你他媽的躲這裏又升官了?”背後突然一聲大喝將桓涉踏進轅門的腳步拽住了。
  
  他轉頭一看也回罵道:“你他媽的怎麽也在這裏?還有你、你、你。”毬場上的夥伴與敵人一擁而上,商略、元法然、樂言,還有崔袞,扯了腰帶卷作一團擲地為毬,倒持劍鞘便假作擊鞠戲了起來。桓涉一麵和他們爭奪,一麵道:“大家怎麽都來了。”崔袞搶在他身前將毬鏟飛:“子深奪了我的賞格,袞至今忿忿不平。你我且赴沙場重較高下。”商略笑道:“十七郞棄京官不當,跑到外府從戎,吾等豈能複效小兒女耶?”
  
  當年瓜州軍中的好友盡皆戰歿瓠盧河畔,這會兒一下子多了幾個不畏死生、豪氣幹雲的朋友,桓涉大是感動,“好兄弟,涉當與諸位共進退。”樂言搭了他肩膀,“洛陽敕使到了,子深想不想見?”
  
  “隋煬帝勞百姓,築長城以備突厥,卒無所益。朕唯置李世勣於晉陽而邊塵不驚,其為長城,豈不壯哉!” 曹菱將聖旨交與李世勣,“菱誠賀大人擢兵部尚書。”李世勣謙笑著道了謝。
  
  曹菱向桓涉擺手,“桓將軍,別來無恙否?”桓涉微笑,“曹侍郎自吐蕃回來了?”曹菱道:“來來來,菱有幾句私言要與桓將軍說。”兩人出了都督府走到桓涉房中,臉上始終掛笑的曹菱突然翻手便向桓涉臉上抽去,桓涉一把捉住曹菱手腕,“為何打我?”曹菱右手被掣吃痛,左手仍繼續扇去。
  
  桓涉一閃身躲開了,“曹侍郎失心瘋了麽?”曹菱冷笑,“不知是誰更瘋癲。你把秦兒害得好苦!”桓涉黯然,“我離她而去亦是不得已。”曹菱恨道:“不得已?你連夜北上,秦兒知曉竟縱馬一路直追,由汝州北追洛陽,再奔到柏崖時已趕了兩百多裏,她足傷初愈,踏鐙未牢,這一摔將下來,你道她還有命麽?”桓涉五雷轟頂,曹菱眼中噴火,“我從吐蕃回到洛陽家鄉,本想趁著官複原職進宮偷瞧她一眼,看她如何快活,可直至我奉旨到並州前她仍是纏綿病榻,時時昏睡。”桓涉狂叫一聲奔出室去,曹菱將桌上酒壺杯盤通通砸向他後背,“早知如此,當日在瓜州就該將你杖斃!”
  
  桓涉剛牽了馬正要跨上,遠遠地便聞聽軍中鼓聲大作,遙相看去,元法然高高跳起興奮喊道:“十七郞,薛延陀渡漠南下,開仗啦!”
  
  ★★★
  
  嗯,反正JJ登錄不了,我就做點讀書筆記吧,諸君莫怪。
  
  上一章忘了講:湯餅是麵條,所以桓涉吃的槐葉冷淘是槐葉汁揉麵所製的涼麵,是麵條,不是大餅。當時還有種蒸餅,差不多就是饅頭啦。
  
  馬球這東東,漢代就有了,魏時曹植還寫了詩呢,可奇怪老有人說是從波斯或吐蕃那兒傳來的。順便掰一下,好像曹家兄弟都既會寫詩又都是劍術高手呢,我們曹菱是曹魏宗室的後代,所以他也……
  
  唐代馬球風靡一時,讀一下史書再看一下相關古畫就覺得熱血沸騰啊。比如唐中宗李顯時,吐蕃遣使迎金城公主和親並帶來了一支十人馬球隊。唐禁宮、神策軍馬球隊兩戰皆輸。臨淄王李隆基、嗣虢guó王李邕yōng、兩位駙馬楊慎交、武延秀遂跳下陣來,以四人對吐蕃十人竟然大獲全勝。臨淄王就是後來的唐玄宗,時年僅24歲,唉,雖說我不喜歡他,可這次真的很帥,年輕的兩位親王、兩位駙馬大戰吐蕃,天,想想就流口水。
  
  唐宣宗李忱可以飛騎以鞠杖連續擊球至數百次之多;唐僖宗李儇xuān向其近待誇口說,如果朝廷設置打球進士科,他可考中狀元。
  
  另外還有一個文人打馬球的故事厲害得很:五代王定保《唐摭言》載,唐僖宗乾符四年新進士集會在月燈閣下準備賽球,幾名神策軍突然闖進球場占了場地,新進士劉覃挺身而出,“馳驟擊拂,風驅電馳,彼皆愕眎shì。俄策得球子,向空磔之,莫知所在。數輩慚沮,僶mǐn俛fǔ而去。”居然一個人就搶了神策軍的球並且一下子把球擊飛,搞得人家玩不成並且在數千觀眾麵前大大丟臉。真是風流瀟灑。
  
  馬球從漢唐打到宋明,可惜,由於清代限製人民練武養馬,這項激動人心的運動終於絕跡,人都改抽鴉片去啦。
  
  對了,昔時女子也是參與馬球運動的,西安馬球網有這樣一則配圖新聞:西安唐仕女馬球——這是一項根據西安唐朝古典宮廷馬術傳記由西安市人民政府古文化藝術節指定的表演項目。比賽分為四節,每節8分鍾,在體育場足球草坪中進行。
  以古典包裝的5名仕女隊員與5名侍衛隊員進行比賽,規則參照“中國馬球規則”比賽狂暴而激烈,經西安市古文化藝術節體育場與北京慶祝建國四十五周年豐台體育場表演,萬人轟動,已形成西安唐仕女馬球隊的保留節目之一。
  以包裝讚助商為萬人場館中的比賽主持人,為民族馬術展示提供了巨大的商機。在中國馬協的支持下,我們有信心為再現世界奧委會大廳中代表中國體育運動的圖片——唐仕女馬球圖。呼喚世界馬球運動回故鄉,以旅遊觀光的方式赴世界古城西安參加古典馬球藝術節,讓世界的美女,服飾,名馬雲集古城,展示西安古城再現漢唐雄風,再續絲綢之路的盛況。
  歡迎獨具慧眼的投資者合作開發,以國際品牌目標的策劃、包裝、將會成為爭取參加2008,2010年國際活動的體育文化旅遊觀光精品。
  哇,看照片有男女穿著仿唐服飾打馬球吔,下次去西安爭取也打上一把,唉,西安人民好幸福啊。
  
  桓huán氏:出自薑姓,齊桓公的後代,以桓公諡號為氏,漢魏兩晉時是堪比王謝的世家大族,因在晉代出了十一位將軍,桓氏堂號遂名“匡晉堂”。可惜的是,東晉末年桓溫幼子桓玄篡位兵敗,遂引致桓氏滅族。
  
  桓氏後來就默默無聞了,直至盛唐時出過一位宰相桓彥範,是扶助唐中宗李顯複位的功臣,曾封扶陽郡王,可竟又被武則天之侄武三思殘酷迫害至死。“時武三思以遷太後銜恚,慮不利諸武……王同皎謀誅三思,事泄,三思誣彥範等同逆……帝業嚐許以不死,遂流瀼州,禁錮終身,子弟年十六以上謫徙嶺外。……三思又諷節湣太子請夷彥範等三族,帝不從。三思慮五人者且複用,乃納崔湜計,遣周利貞矯製殺之。利貞至貴州,逢彥範,即縛曳竹槎上,肉盡,杖殺之,年五十四。”
  
  意思是武三思嫉恨桓彥範、張柬之等忠良,百般陷害,竟要殺桓氏三族,中宗亦是昏庸之主,雖未照做,卻也將這個大恩人貶黜,其子弟十六歲以上者都流放到廣東廣西。武三思還嫌不夠,又指使周利貞將桓彥範綁在竹槎chá(這個讀不懂,是說竹子紮的竹排嗎?)上拖曳,竟將他身上的肉都全搓掉了,再用杖打死。(我簡直要暈死了,曆史的酷烈實在不是小說所能道出萬分之一二的)。唐睿宗李旦即位,“彥範等並追複官爵,賜實封二百戶,還其子孫,諡曰忠烈。”德宗李適kuò時複贈彥範為司徒。
  
  桓彥範“工屬文,然不甚喜觀書,所誌惟忠孝大略。居若不能言,及議論帝前,雖被詰讓,而安辭定色,辨色愈切。”是一個淡定從容的宰相,喜歡他的氣度。
  
  《太平廣記》裏有個他的故事:扶陽王桓彥範,年輕時行為放縱,注重大節,不重細小瑣碎之事,曾和朋友在荒野喝酒,黃昏時大家散去,桓等酩酊大醉,就睡在荒野。二更天後,忽有一怪物,一丈多高,十抱粗,手拿長矛,瞪眼大呼走來。旁人都嚇得趴著不動,衹有桓膽大,跳起來大喊大叫,揮動拳頭向怪物衝去。怪物回走,遇到一棵大柳樹,桓用手拽斷樹枝,拿著打怪物,發出策策之聲,像是打中了虛空的物體。打了幾下,怪物趴下爬著逃跑。桓越追越急,最後怪物進入一座古墓之中。天亮一看原來是一破敗的送葬用的紙神像。
  
  這故事極有意思,“少放誕,有大節,不飾細行。常與諸客遊俠,飲於荒澤中”,灑脫不羈、放浪形骸,卻又有勇有謀,這正是我喜愛的男子呀。
  
  他有兩個弟弟,桓玄範、桓臣範,分別官至常州刺史、工部侍郎,但他本人的後代就沒有記錄了。
  
  一個顯姓就此湮沒,時至今日,我竟沒見過一個真人姓桓的,(有知道的快告訴我)看到好些朋友還把桓huán看作恒héng,QIER還開玩笑說怎麽有人姓得這麽怪,真教人歎息曆史啊,你便是這般的無情。
  
  孫伏伽:中國第一位狀元哦。“塵沙一入成灰燼,斷金千錘色益紅”是柏楊先生敘述孫伏伽事跡之後的讚詩,我一直找不到出處,是郭先生自己吟的嗎?那我就借來用用啦。
  楊師道,楊隋宗室出身,娶了唐高祖第五女長廣公主,詩作的很棒,當官當得實在不怎麽樣。
  岑文本:前隋時年方十四便為父申訴得免冤獄,唐貞觀時代擢為中書舍人,詔誥及軍國大事文書皆出其手,常令屬吏六七人各執紙筆,分別口授,須臾即就,各成文章,太宗深為器重,遷為中書侍郎,專典機要,簡直就是唐太宗的一等機要秘書、頭號筆杆子。後代替楊師道為中書令。
  馬周:後來接替岑文本為中書令,人稱布衣宰相。
  閻立德:父閻毗,弟閻立本,一門三傑都是唐代著名畫家。閻立德和上次打高昌的薑行本一樣都是將作大匠,高級工程師,唐代幾次大戰都有閻立德隨軍指揮工事(奇怪古人怎麽都那麽多才多藝,文理皆通)。襄城宮可算他少有的一次敗筆吧。襄城宮原建於汝州,約在今河南臨池。唐太宗剛入住就遇蛇,且苦於濕熱,兩天後就撤掉此宮,把材料分給百姓。
  
  乘傳:公費乘車騎馬。
  
  滎陽:位於洛陽與鄭州之間,曾是商朝前期都城隞之故地、周代鄭國都城,唐高祖李淵曾在隋代任過滎陽郡太守。俺覺得這名字很美,而且老是會聯想起東周時代鄭莊公的霸業,所以就安給桓涉當老家嘍。
  
  
第卅七章
  37.【白道】
  
  直道相思的讀圖時代(長久不畫圖,地理都生疏了。還是那句老話,比例不一定對,大致方位還是可行滴)
  
  ↑上北下南
  
  漠北薛延陀
  
  ...諾
  ...真
  ...水
  .......漠南東突厥
  ...武川
  .....青 山
  ...白道川
  .....善陽嶺
  ......定襄
  ..........朔州
  
  .............代州
  ..............五台
  
  ............並州
  .
  .
  .
  .
  .
  .
  .
  .
  ...............柏崖
  ................洛陽 滎陽
  ..................汝州
  
  滎陽是桓涉故鄉,汝州襄城宮是他擒蛇處,未盈從汝州追桓涉到洛陽,於柏崖墮馬。皇帝撤掉襄城宮後就回洛陽了,桓涉則在並州跟隨李世勣。那麽其它地名呢?好罷,你先看下文嘛,看完以後再回來對照一下地圖。要複習哦。 :)
  
  “東突厥人早在十年前就被唐人的鐵蹄踩斷了脊梁,一個個都被唐人的陌刀閹割成了怯懦的山雞。看,我手上閃閃發亮的是唐朝皇帝賜下的寶刀和長鞭,我們要用來割下突厥人頑固的鍮tōu石腦袋,抽打他們蝮蛇一般軟弱的肚皮,扯出他們滿是肥油的腸子。薛延陀的男人,讓烈酒燃燒你們貪婪膨脹的心,用彎刀磨礪你們伸長的爪牙,萬馬踏平南邊的青山(陰山東支),占領水草甜美的河套,搶奪最肥大的牛羊,還有成堆的金銀珠寶、數不清的大胸脯女人。衹要你們願意,甚至唐朝的中原也將成為你們腳下染血的土地,讓唐人也因你們徹夜號哭!”
  
  “偉大的真珠毗伽可汗,尊敬的大度設,我們永遠追隨你們高大的坐騎,要突厥人成為他們昔日奴隸的奴隸!”
  
  薛延陀乃合薛與延陀兩部而成,屬鐵勒十五部之一,曾飽受突厥蹂躪。今上於貞觀三年封薛延陀酋長夷男為真珠毗伽可汗,建庭鬱督軍山(今蒙古杭愛山東支),以牽製東突厥。貞觀四年唐軍大破東突厥後,漠北空虛,薛延陀趁機東進建立汗國,東至室韋,西到金山,南接沙磧,北界瀚海,諸部臣服,統人口百萬。皇帝憂其勢壯,十二年遣使備禮冊命,拜其二子皆為小可汗,外示優崇,實為分化削弱。
  
  唐廷懷柔優撫東突厥十萬降眾,突厥貴族多受封唐職,竟占京官半數,居長安者達一萬人之多。但貞觀十三年中郞將阿史那結社謀刺未遂,唐廷開始反思,認為將突厥安置在河套以南頗有隱患。原東突厥夾畢特勤阿史那思摩時為唐朝右武侯大將軍、懷州都督、懷化郡王,此時便受封為乙彌泥孰俟利苾可汗,率故舊渡黃河重建東突厥汗國,以做中國屏障。皇帝命薛延陀、東突厥以瀚海(今貝加爾湖)為界,各居北南,如若越界侵擾,天朝必將發兵討伐。
  
  (如果你沒被這些嘰哩咕嚕的名字嚇倒,那我就趁今天七夕佳節偷偷親你一口,逾期作廢。想起桓郞與未盈便是在七夕時終於重逢的,我就不勝唏噓。)
  
  皇帝本擬明年二月往泰山封禪,然而本年六月孛星犯太微,大臣諫以不祥,遂予取消。薛延陀遠在大漠,消息不靈,尚不知其中變故,真珠毗伽可汗夷男暗以為可趁皇帝東巡、國內空虛之時南侵,因此冬季一至,便命其子大度設會集同羅、仆固、回紇、靺鞨、霫xí等部,勒兵二十萬,屯白道川(今內蒙呼和浩特西北),據善陽嶺以擊東突厥。阿史那思摩戰敗,退據長城內的朔州(山西朔縣),向中央告急。
  
  “阿史那思摩,知不知道你現在是漢人的一隻看門狗?你要是還當自己是阿史那的子孫,身體裏還流著野狼的熱血,就給我滾出漢人的長城。可恥!”薛延陀千裏南襲,本已疲累,衹欲與東突厥人速戰速決,偏敵人退到長城內,避關不出,草原人又無攻城利器,大度設(設是官名,大度是夷男之子。估計薛延陀跟多數異族一樣還處於有名無姓的時代)進退維穀,日日在長城外叫罵,希望激得阿史那思摩出戰。
  
  看門狗?阿史那思摩從瞭望台上退回,無奈地暗自搖頭。看門狗還會吠影吠形,嚇唬嚇唬,可你幾曾見過等著主人來救、連屁也不敢放的看門狗?阿史那的子孫,何時淪落到搖尾乞憐的地步了?
  
  大度設與阿史那思摩在長城內外僵持數天,正待再次罵陣激敵,忽聽遠方如雷隱隱,風塵動天。“沙暴!設,是沙暴!”大度設劈頭打了屬下一名匐(Beg):“沙暴怎麽會從南邊來?”
  
  阿史那思摩這邊廂也在城頭觀望,但見漫天黃塵滾滾撲來,吞噬了躲避不及的冷陽,一時間朔州天地黯然失色,如沈黑夜,大地顫栗下陷。漸漸地鐵蹄金伐之聲愈加咆哮,長城內外對峙雙方頓覺耳膜巨痛迸裂,心房上更有如萬鈞重錘轟然砸來,士兵紛紛掩耳掙紮,不少戰馬竟然四肢癱軟,大度設亦被坐騎摔下。
  
  忽然六麵血紅大纛如天神巨斧擘bò開十裏陰霾,隨即赤白皁碧黃五方旗翻卷掩至,一片銀甲如月下潮水奔湧而來。
  
  “天可汗大軍到了!”阿史那思摩一麵派人相迎唐軍,一麵命坐下軍兵齊聲呐喊,自己擦了一把冷汗。貞觀四年他從頡利可汗被衛公李靖部副總管張寶相生擒,戰場的酷烈、唐軍的強悍,摧毀了突厥人所有的榮耀與信心,今日中央援軍的強大聲威又將他帶回到那不堪回首的記憶中,唐人,是所有草原人的噩夢啊。
  
  來者正是兵部尚書、並州大都督李世勣,他奉旨為朔州道行軍總管,將兵六萬、騎千二百,屯羽廣,直接北上正麵擊敵。唐軍從並州長途四百裏奔來,仍然衣甲鮮明,臨陣無絲毫喧嘩,寒角一吹,鼓聲摧動,弓弩齊發,馬軍、跳蕩、奇兵搶入陣中,大度設留下部分軍隊拚死抵擋,自己倉惶從赤柯濼luò走逃,朔州之圍旋解。
  
  阿史那思摩慚愧中夾雜著感激,對李世勣道:“多謝尚書大人及時相救,不然思摩真要愧對陛下了。”副總管蒲州刺史薛萬徹哼了一聲,他是上次攻打高昌的薛萬均的三弟,一門四傑,均淑徹備,皆是大唐猛將,對阿史那思摩這樣屢戰屢敗的空心可汗委實瞧他不起。阿史那思摩甚是難堪,硬著頭皮道:“大人且留營歇息,思摩命人備下水酒慶賀。”
  
  李世勣不動聲色,“可汗言之過早,大度設主力脫逃,若不徹底殲滅之,恐再對可汗不利。”阿史那思摩麵現懼色,“尚書大人還要繼續擊敵?”李世勣道:“可汗大可安心,聖上已著營州都督張儉率所部騎兵及奚、霫(這個部落是兩方參戰啊)、契丹壓薛延陀東境;右衛大將軍李大亮為靈州道行軍總管,將兵四萬、騎五千,屯靈武;右屯衛大將軍張士貴將兵一萬七千,為慶州道行軍總管,出雲中;涼州都督李襲譽為涼州道行軍總管,出其西。這四路軍分別從東、西兩麵夾擊薛延陀,可汗祇需再撥出騎兵五千,加上我原有精騎湊足六千,世勣自可追擊大度設。就請可汗留在此處,盡心替聖上看護朔州此三晉鎖鑰。”話語間極是客氣,卻已分明是要阿史那思摩放手不管,一邊兒涼快去。
  
  阿史那思摩無可奈何,著手點齊人馬,李世勣對桓涉道:“子深,你去協理突厥兵隨軍事宜。”桓涉突厥話說得極流利,自是不二人選。他答應了正要離去,李世勣見他明光鎧的批膊、膝裙上滿是鮮血,遂叫住他:“子深傷得重麽?”桓涉搖頭,“是敵兵的血。”李世勣勉勵道:“子深頭一次做子總管便指揮若定、果敢勇猛,聖上得知必定歡喜。”桓涉一抱拳,“全仗大總管提拔。涉先去了。”
  
  不遑多停,李世勣便帶著六千漢突精騎北上追趕薛延陀,阿史那思摩撤退時將大片草原都舉火焚了,因此唐軍沿途都見有薛延陀軍留下的馬齒啃噬樹皮的痕跡,薛萬徹笑罵:“阿史那思摩打不好仗,堅壁清野倒學得挺快。”李世勣鼓勵眾人說薛延陀勞師襲遠,給養不力,窮寇宜追。薛延陀倒也頑強,總有一些不怕死的小股軍隊攔截唐軍,掩護大度設逃亡。唐軍邊追邊打,及至青山南麓白道川時夜幕已降,遂就地稍事休憩。
  
  眾官兵連日來縱騎深馳、廝殺追逐,幾日未曾闔眼,除了巡邏站崗的士兵,都困累得倒地就睡。桓涉費力地卸下一身鎧甲,重重汗水早已在甲內結成硬冰,咣一聲扔在凍土上,貓腰坐在篝火邊,定定看著自己子總管所立的四麵玄黑軍旗在草原暮風中激蕩飛揚。
  
  “十七郞怎麽也不睡一會兒。”崔袞挨到他身邊,“要說你可也夠怪的,人家的旗都畫的虎啊豹啊,不然就是大鵬,你這都什麽啊,金色雙頭怪鳥。”桓涉低聲道:“是耆婆耆婆迦,佛經裏的共命鳥。一隻叫迦嘍茶,另一個喚憂波迦嘍茶。是生是死,永不分離。” 崔袞長長哦了一聲:“十七郞又在想心上人了?若是這樣,不如早些入睡,興許還可與她在夢中相會。”桓涉心頭一痛,“我不能睡呢,她說過共命鳥是一個頭醒著的時候,另一個頭便睡著。”不覺眼中有淚,深吸了一口氣,“她現下病得很重,我衹盼這深冬寒夜裏她能暖暖地多睡一睡。”
  
  崔兗眯了眼,“原來也是個癡漢。”桓涉道:“九郞,你新婚一月便離家而去,竟是舍得麽?”崔兗摘下銀白頭盔抱在懷裏,“結髪為夫妻,恩愛兩不移。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我哪裏舍得,你要當耆婆耆婆迦,不願入睡,我卻是怕入了夢那小嬌娘要打我罵我是個負心漢。”
  
  二人默默無語,靜聽遠方芒幹水從北穿原而下,湍流衝刷著堅硬的河石,鳴聲濺濺。崔兗持弓為琴,撥動弓弦,將沈沈黑夜細細割碎散落河中,“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子深可知這白道川亦叫敕勒川。”桓涉點頭:“自然。”崔兗道:“鮮卑人得勢後,將瀚海邊上十萬敕勒人驅趕到陰山南邊的平原上,此地遂稱敕勒川。”桓涉言道:“敕勒人不就是鐵勒人麽?”崔兗笑了:“都說桓十七最是熟知西戎蠻夷,崔九卻是賣弄了。”桓涉道:“涉衹是略通蠻夷之語,哪有九郞知古知今。”
  
  崔兗慨歎一聲:“敕勒人是丁零人的後代,善做高車,不怕草原積雪抑或磧石險灘,原是比鮮卑人要開化些,可竟被鮮卑雜胡當牛羊般驅遣,之後又陷在突厥當了奴隸。”桓涉道:“誰曾想這昔時的奴隸今日竟又翻過來打起突厥了。”
  
  崔兗將陌刀往絝上蹭了兩蹭,拭去刃上鮮血,鋒尖破空遙指北麵暮色中寂隱的青山,“我們將從青山豁口的白道北上,那是進出陰山東支的要衝。趙武靈王經此破林胡、樓煩,匈奴南侵中原,秦將蒙恬、漢將衛青又由之北伐逐滅強敵,飛將軍李廣威名更令胡馬不敢輕度陰山。隋文帝開皇三年衛王楊爽於白道川擊潰突厥沙缽略可汗,斬首數千騎,突厥因此瓦解內訌,分為東西兩部。貞觀四年本朝名將衛國公李靖、郯國公張公瑾、張寶相還有英國公李世勣大人在白道口大敗東突厥,收降眾十萬。北邊的敵人換了一茬又一茬,中原漢人為了固守陰山河套,不知有多少青年兒郎血灑疆場,你我腳下所站便是一片赤血熱土。”
  
  桓涉聽得心潮澎湃:“崔九壯言!”崔兗道:“兗當日聽說子深拋了悠遊的京官,連聖上這大靠山也不要,回想自己亦同是武人,習得多年刀槍,卻衹知躲在溫柔鄉裏享福,真是惶惶慚愧。”桓涉道:“崔九,其實我本是為了……”崔兗接口道:“兗不也是為了自己的女人,我要她知道她選中的夫婿並非貪生怕死之徒,乃是男人丈夫,爭得個功名,利己更兼衛國,十七郞,天下還有比這更劃算的事麽?”
  
  桓涉拾甲穿起,注視著旌旗之上的共命鳥,未盈,你在睡了麽,我的卿卿小情人,憂波迦嘍茶,我這便去殺敵,回來再陪你疼你。
  
  朔風吹動旌旗獵獵,共命鳥交首銜喙,振翅飛向冷峻沈寂的星夜蒼穹。
  
  短短歇息兩更,眾人尚不及深睡又趁夜開拔,從白道川沿芒幹水向東北方的青山進發。馳過一座十丈高的小山包時,突厥騎兵都叫嚷著:“青塚青塚,漢家公主,匈奴閼氏。”原來是王昭君的墳塋,因塚上野草四季常青而名之,但此深夜裏衹剩黢黢一團黑影。桓涉本已縱馬越過山頭,聽到公主一詞,心弦複又撩動,回望小山,卻有一騎追上。“桓涉!”是曹菱的聲音,他亦隨軍北上,並不親戰,衹留在駐隊內。
  
  “曹侍郎!”桓涉應道。幾日來曹菱一直麵色鐵青,桓涉知他怒意未消,自己想起未盈亦是悔恨無以複加。此刻曹菱的聲音裏卻透著幾分惶急:“桓涉,我依稀聽見秦兒的簫聲。”桓涉驚道:“什麽?……未盈遠在千裏之外啊。”曹菱說:“是夢裏聽見的,虛無縹緲,似真似幻,可那簫聲的音色真的很像。”桓涉心跳加劇,“未盈說那簫早失了。”曹菱慘然,“失了?……”忽然向桓涉揮鞭抽來,“她要是有什麽三長兩短,我定先殺了你。”長鞭抽在穿覆重甲早已凍僵的肩上並不甚痛,桓涉卻是心疼欲碎,“我跟未盈是共命鳥,我好好的她也必是安然無恙。”曹菱恨恨道:“好,你且記住這話。打完仗再找你算賬。”
  
  進入青山豁口,兩側崇山巍峨對峙,穀內礫石磧灘,溪流在右,一條白道蜿蜒陡峭。行不多時,天空飄雪,嚴寒逼迫,凍得眾人身上明光鎧如同寒冰壓覆。隆冬黑夜,山路打滑,潛行無炬照,但憑後騎馬首緊緊擦著前馬臀部,鐵蹄得得,聲聲相扣,人馬吭嗤吭嗤呼出的粗重白氣複又凝結在鎧甲上成了銀霜,矛槊刀劍鏘鏘撞擊鎧甲,六千人列隊次進,竟殊無半點喧嘩。
  
  白道不為特寬,唐軍六千鐵騎縱隊拉得極長,行得一更後忽聽後方人仰馬翻、一片躁動。“子深!”李世勣道。“是,大總管。”桓涉同了崔袞折返,見是盧霜狴犴àn旗下兩名騎兵因晝夜奔馳過於勞累伏在馬上睡著了,竟為山中幾隻餓狼尾隨跟蹤,咬傷了戰馬,而盧霜部執旗慌亂中錯舉旌旗,引致己部大嘩。一名執法虞侯斥道:“陳惕身為執旗不當偃捺,敵師未至先自亂陣腳,是當科罪。”
  
  陳惕立在馬下,垂首無語,頭盔下漏出一莖灰白亂髪,桓涉看得心酸,又見盧霜騎策一旁坐視虞侯責罵,想起他帶給自己的刺青羞辱,前仇舊恨,心中頓起無名怒火,“這隊中防護不當、管束不嚴卻是誰的責任?”崔袞卻和聲道:“盧將軍,你看陳惕肩膊受傷,又一路舉了這許久的重旗,雖犯軍紀,不無寬宥之處吧。”盧霜笑道:“崔將軍所言甚是,霜有所不察,罪責在我。”崔袞緊道:“桓子總管,昨*****帳下右傔qiàn旗不是負傷了麽?”桓涉會意:“盧將軍,我缺一名傔旗,可否暫調陳惕到我麾下一用。”盧霜拱手淡淡一笑,“霜受子總管節製,調配軍馬,悉憑大人吩咐。”
  
  桓涉帶了陳惕歸隊,向崔兗感激地一點頭,崔兗寬厚剛毅的紅臉膛上露出爽朗一笑,“是兄弟不是?” 頓了一頓,“可他不是你仇人麽?若是我,踩他都來不及,十七郞恁的心軟。”桓涉靜看陳惕隨在雙頭鳥旗下的身影,“說起仇人,盧霜不算一個麽?可是陳惕當年待我的恩情,我忘不掉。”摸了一把臉上冰涼的雪花,眼前浮現四年前冰雪紛飛之季與李未盈邂逅的情景,“更何況有時我想,要不是當日他害我,我怎會出逃,又怎會與公主相遇。”
  
  “盧霜哪裏錯了?”曹菱並馬而來,“桓涉,你莫忘了他在高昌也曾救過你的性命。就算是陳惕,大理寺以其受所監臨財物坐贓論,當笞並流二千裏,幸盧霜列數陳惕軍功才能向聖上求情,這才改判到蒲州薛萬徹將軍帳下降職備用。”桓涉默然。
  
  “桓十七,盧霜在你麵上刺青,手段雖毒,卻也是形勢所需,盧陳爭位,能者居之,菱衹知盧霜勝績不敗,沈穩堅定,遠勝陳惕浮躁。菱當年做了蠢事,京中再無一人肯與我相交,唯有盧霜,兒時玩伴,對我始終如一。菱自信不會看錯人。”
  
  崔兗笑道:“桓曹盧三位大人不也相互救過數次麽,袞都數不清了。今日共赴沙場,俱是同袍手足。”桓涉一揚陌刀,舞起萬道雪光弧影,“說的好,男兒快意恩仇,前塵可忘,唯當相攜殺敵報國。”
  
  山中奔馳一夜甩落陡峭的南坡,上至白道壩頂,晨曦初露,風雪暫住,人人須眉上皆是雪粒冰晶,弓刀羽箭盡染層霜。但看人騎所立身處,峭壁削仞插天,擁黛蒼山重巒,深穀堅冰,萬丈風勁草疾。趙時長城剩得一脈頹垣,起伏雲卷雲舒。回看來時方向,九曲黃河排排濁浪滔天,芒幹水奔湧直入兩千裏陰山。
  
  李世勣折鞭迎對北風呼嘯:“諸君北望!”眾將士隨他前眺――那是北坡下一望無垠風吹草低的平原,那是密結硬立最耐寒涼的蓧麥廣田,那曾是宇文北周、楊隋、李唐三朝帝王之數代先祖重兵鎮守的地方,那就是白道天險的終端、進擊強寇戎狄的起點――武川!
  
  PS:芒幹水:今內蒙大黑河
  白道川:亦稱敕勒川,今內蒙吐默特川。
  崔兗吟的是西漢蘇武的詩。
  武川:在內蒙呼和浩特西北,陰山之北,人稱帝王之鄉。第卅八章
  38.【諾真】
  
  唐軍六千人馬剛馳下青山北坡來到武川平原,樂言、元法然便領著兩名斥候回報:“前方五十裏現敵軍行蹤,約有三萬人。”李世勣誇獎道:“世家子弟初入戰場便有如此勇氣毅力,後生可畏,大唐之福。”桓涉看著這兩個年輕的小夥子,他倆清秀白皙的麵龐已在一月來的絕地風沙中吹得灰紅粗糙,曾經的優渥之姿、恃淩之氣悄悄換作了戰士的堅忍頑強。身肩偵察勤務,他們比大軍將士更為辛苦,幾乎未休憩片刻,馬不停蹄地追蹤敵軍,又急馳回報。樂言向桓涉霎霎眼,笑他眼角受傷,桓涉一握拳頭,回笑其雙手虎口開裂。
  
  根據探報,唐軍快馬加鞭咬上薛延陀軍,稍一交鋒即佯裝不敵後撤。薛延陀三萬人馬見唐軍僅衹區區六千,大喜輕敵,反撲而下,孰料正入唐軍彀中。敵近一百五十步,唐軍弩手即雁行排列,調牙上弩,刷刷一排硬矢射翻薛延陀前陣士兵,隨後騎分三路,桓涉率中路正麵疾衝,仿如一把利劍迎頭破開,長驅直入,銳不可當,崔兗、盧霜各率隊分左右翼快速包抄,配合桓涉部反複衝拉撕扯,將薛延陀大軍分割成幾個互無可援的碎片。
  
  陳惕傔旗,陌刀砍在一名敵騎身上卡住,那敵人帶著他的刀摔下馬。“當”的一聲,桓涉揮舉圓盾替陳惕擋開另一薛延陀士兵背後襲來的一刀,陳惕猶在馬上發愣,桓涉隨手將自己的長柄陌刀扔給陳惕。
  
  “陳家哥哥跟上!”桓涉脫口叫道。
  
  猛然間,兒時的記憶重又回現,瓜州大營裏那個被叔叔追著打的臭小郞,忍住叔叔擺出香甜瓜果的誘惑也要纏著陳惕學弓馬,合計著今後就再不怕叔叔的巴掌。陳家哥哥――桓涉喉中一哽,是什麽時候自己覺得長大了再不好意思這樣叫他?
  
  抄著一杆長槊,桓涉縱騎遊走又替陳惕卸掉一刀,一擊陳惕馬腹,帶著他衝出敵人的包圍。
  
  “為什麽救我?”陳惕終也提刀與敵周旋,背著臉,桓涉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教過我,上得沙場的都是大唐勇猛無畏的戰士,”桓涉短柄橫刀飛出削進一名薛延陀士兵頸中,長槊蕩開對方長刀複向旁邊的敵軍挑去,“陳家哥哥是瓜州最厲害的勇士。”這話是陳惕當年誇口說的,太久了,連他自己都忘了。
  
  “小涉……”桓涉隱約聽到陳惕含糊不清的低語在刀劍的廝殺聲中飄過,再一看他,他卻已回護在雙頭鳥大旗的執旗旁了。
  
  雖然擊潰薛延陀三萬兵馬,但以六千對三萬,仍是小有減員,唐軍就地稍事休整,將繳獲的敵軍戰馬適當填充到己方,傷兵上藥。桓涉左眼外眥在前日戰中為敵刀鋒所擦傷,因得不到充足的休息,眼角傷口一直都有些紅腫流血,重新敷了藥後反更覺著睜閉困難。諸人亦各有小傷,元法然背上捱了一刀,見桓涉捂著眼登時忘了自己也疼著,精神抖擻地笑他一目眇矣,不防為崔兗在頭上鑿了一栗子,“這等玩笑也開得?”
  
  武川戰中並未發現大度設,李世勣道:“薛大度溜得倒快。”因為異族人多是有名無姓,唐人稱呼時習慣在其名前加上部落名號,如攻高昌時的契苾何力,就是契苾部叫何力的。薛萬徹罵道:“奶奶的他哪配姓薛!”李世勣拍馬笑道:“三郞去抓他回來,逼他從此不準姓薛。”
  
  漢人軍隊自並州到朔州急行軍四百裏,而像薛萬徹所統的盧霜部,則先就已從河東道最南端的蒲州北上七百餘裏才到的並州,朔州激戰後又再北行四百多裏翻越寬百餘裏的青山戰於武川(是俺地圖上量的直線距離,要論實際路程,恐怕多一倍都有可能。當然比起唐軍其它戰役遠征幾千裏而言實在是小意思,但回想他們走的每一裏路仍是那麽艱辛,每一滴汗水、每一縷鮮血都凝聚著無限的勇氣和鬥誌)。隆冬嚴寒長途行軍作戰,漢人官兵已是極端疲累,傷亡也較突厥軍重,是以大總管李世勣命突厥騎兵繼續先行追擊,漢人多留駐一個時辰。
  
  孰料漢兵開拔後,竟與一路倉惶奔逃而回的突厥騎兵遭遇,李世勣喝問戰況,才知他們已追上大度設六萬兵馬,甫一交戰便潰敗而歸。李世勣大怒:“遇敵即逃,算什麽軍人?”一名啜(Chur)用不甚流利的漢話叫道:“薛延陀有六萬人,他們曾經打敗過沙砵略可汗,連阿史那社爾將軍都曾是他們的手下敗將。薛延陀是突厥的剋星!”另一吐屯(Tudun)顫聲叫道:“打不贏了,連你們加起來也不到六千,他們有六萬他們有六萬!快逃命!” 四千七百多突厥騎兵紛紛提韁一湧而下,眼見得就要將漢人這邊一千餘騎衝散。
  
  嚓!嚓!
  
  幾乎同時響起兩聲刀劍砍斫骨頭的悶響,兩顆前禿後辮的頭顱淩空飛將起來,鮮血灑濺在奔忙逃亡的突厥士兵頭上。
  
  桓涉與盧霜對望一眼,各自還刀入鞘,命執旗用馬槊高高挑起啜與吐屯大張著嘴一臉驚訝的首級,桓涉用突厥語喊道:“背軍逃走者,斬之!還有誰要從我大唐陌刀下當逃兵的?”
  
  突厥人全嚇得不敢再挪動半步。李世勣沈聲道:“汝等突厥曾為大唐夙敵,連年寇擾劫掠,戕害黎民。天子寬大,將爾破敗之餘安於中國,教汝習稼穡耕織,恩信撫之,衣食周之,視同漢人。你們被薛延陀所攻,天子令我率師傾力相救。這樣以德報怨的天可汗普天下可有第二個?”桓涉將他的話大聲宣譯成突厥語,突厥兵靜了下來。
  
  “看看你們今日的作為,棄陣逃竄,不但辜負聖恩浩蕩,令中國人唾棄,更教薛延陀人愈加猖狂,要將你們永世踩在腳底。”李世勣麵容肅穆,“你們竟甘願不顧家中稚兒弱婦、要你們的女人被淩辱強暴之時咒罵你們愧生作男兒身嗎?”突厥人開始慚愧。“老夫一生最得意的便是縱橫沙場,揮灑男兒血性,雖九死吾往之。漢家兒郎,可願隨我前進殺敵、光耀大唐?”“誓死追隨大人!”千餘漢人官兵同聲高呼,列隊進發。
  
  桓涉高揚馬鞭,“這裏有沒有突厥勇士願與我漢人並肩作戰,殺盡膽敢冒犯大唐天威瞧不起突厥人的薛延陀狗賊!”
  
  “我們全是天可汗的附離,所有人都是勇士!”突厥兵亦拔刀叫囂,縱馬跟上。
  
  ***
  
  薛延陀與突厥俱屬草原遊牧民族,原先騎射戰法相近,後來苦心鑽研破突厥之法,教習步戰。騎兵本貴在機變靈活,但遊牧民族的騎兵比不得中原漢人有精良的鎧甲,防護性較差;草箭力弱,又無中原人機械構造複雜的強弩,馬上射箭難度大、亦不穩定;此外,除開平展的草原,大漠磧石荒灘也不利馬蹄的長久踢踏。兩相比較,薛延陀遂改變策略,利用步兵的強勢防守和堅固耐久,五人一組,一名頭目執五馬從後監視,另四人步戰,戰勝後頭目方授馬匹,五人共追奔,若膽怯不戰則無馬可返,按罪處死,沒其家口,以賞戰人,頗有些破釜沈舟的意味。依靠這種古怪新奇的打法薛延陀竟然多次擊敗突厥。
  
  大度設糾集餘部,陳兵六萬於諾真水(位於武川之北今達爾罕茂明安聯合旗內,此旗乃草原英雄小姐妹的故事發生地),綿亙十裏。首戰突厥告捷後,薛延陀軍心重拾,乘勝反撲。
  
  時已臘月寒冬,北地刮起狂風,唐軍艱難地逆風而行,步履不繼。薛延陀六萬步軍早已蓄勢而待,個個操弓上弦,牢記射人先射馬之古訓,一聲令下,萬箭齊發,密密麻麻的鐵製三葉鏃仿如一場撲天蓋地的烏黑暴雨,鳴鏑下的骨球嗚嗚作響又似餓極凶殘之蝗群千裏飛來,瞬間吞沒不足六千的唐軍騎兵。
  
  “下馬!”李世勣急令。眾人紛紛躍下馬來,縮小敵人射擊的目標,並以牛皮牌抵禦利箭。敵方箭雨強大,遍地是騎兵中箭的悲呼和戰馬傾軋在雪地上的轟響。唐軍前列騎兵一時陣亡過百,戰馬死亡六成。樂言和元法然衝在最前,登時雙雙中箭,一傷左臂,一傷右腿,桓涉、崔袞與商略拚命用盾護住他倆,拖至倒斃的戰馬後掩護起來。
  
  好不容易待薛延陀箭陣稍緩,李世勣緊急調整部署,改騎兵為步兵,每三百人緊密攢集一隊,一手執盾,一手執長槊。
  
  “不論敵方如何射箭,萬不可偏離隊形,須團聚急奔衝擊敵陣。”
  
  官兵們沈默地跨過死去的兄弟和戰馬的屍身,在鮮血汨汨的雪地上集結。
  
  “薛三郞,你帶兩千精騎抄敵後。”
  
  薛萬徹、桓涉及商略領漢突騎兵跨上幸存的戰馬。“桓十七捎上我!”元法然叫道。桓涉罵道:“瘸子滾蛋!”元法然大怒:“臭瞎子,我傷了腿當不成步兵,兩隻手可還都是好的,控馬拉弓半點問題沒有。樂言一隻手都能上場,我為什麽不行!”桓涉望向樂言,那左臂完全是血的秀氣青年已執槊前行了。桓涉一咬牙,跳下坐騎扶元法然上馬,眾騎調轉馬頭遠遠地向薛延陀陣後繞去。
  
  十二個平整的步兵方隊齊齊平舉長達一丈八尺的馬槊,三千隻鋒銳的槊尖攢刺朝外,霎時搶奪了冰雪的寒光,明光鎧匯成一片耀眼銀海,波濤洶湧,狂潮催岸。薛延陀的長箭掉落這片汪洋竟是如同輕羽卷入漩渦。
  
  唐軍六百弓弩手居後射擊以掩護步兵,銳利的射甲箭淩空擊落薛延陀草箭,劃破雪花六出。
  
  砰!槊尖撞碎肋骨,深深紮進腑髒。
  
  嗤!精鋼箭鏃乘著堅硬的崔柳箭杆射穿眼球破顱而出,雕翎箭羽震顫於眼眶之畔,血花四濺。
  
  啊!薛延陀人驚恐地叫著,是哪裏來的魔鬼啊!他們麵對十六倍於己的敵人,任憑數人之圍攻、馬刀拚命的砍斫、長矛的紮挑,依然紅著眼帶著刻骨的恨意瘋狂向前衝刺射擊,旋落的血肉、飛噴的腦漿、剮出的肚腸,將這冰雪茫茫、遍地枯草、死寂寒冷的大漠燃燒成烈焰萬丈的火海!
  
  ……
  
  硬矢洞穿了咽喉,那急切上升的淒慘聲音永遠下沈消失。
  
  桓涉飛馬回望,唐軍三千步兵已藉長槊的威力衝潰薛延陀人的隊形,與之近身混戰一片,己部所立的皁地金色雙頭鳥大旗幾次倒下又複重舉飛揚,直插敵陣。
  
  副總管薛萬徹領兩千精騎偷入敵後,強弓勁弩齊向執馬人射去,長槊左右挑刺,執馬頭目一人牽五馬,逃猶不及,哪裏對付得了這些突然從天而降的悍勇騎兵。薛萬徹本人極是威猛,硬木長槊連連勁紮,絕不停落,桓涉與一幹突厥好手擲出馬絆(不是絆馬索,是套馬的繩圈)劃出長圈套上馬頸,呦嗬叫著,馬群跟著他們飛跑起來,元法然等從旁驅趕,一時間萬馬揚蹄,奔騰而下。
  
  “我們的馬丟啦,回不了漠北啦!”桓涉帶著突厥人齊聲高喊,突厥語和薛延陀語頗有相通,粗礪的狂風將他們的呼喊送入本以為後顧無憂的薛延陀人耳中,引發迅速彌漫、遏止不住的恐慌。“丟啦!”商略、元法然依樣叫道。
  
  唐軍步兵換騎戰馬,攻勢更加淩厲,廝殺愈見激烈。桓涉三人殺入陣中,帶騎給樂言、崔兗,他倆已成血人。
  “十七快追!”崔兗傷重,語聲不繼。
  “崔九!”
  崔兗見大度設已帶部份人馬向北逃竄,遂不顧桓涉的阻攔,先一步策馬追去。
  
  諾真水蜿蜒流轉四百裏,深冬水淺,這條含有金沙的河水泛著異樣的神秘光芒,幽藍的薄冰旋轉漂浮。鐵蹄飛涉而過,踩踏冰碎如碾,薛延陀困獸猶鬥,唐軍與之沿河激戰。
  
  崔兗挺槊直刺,與敵一員大將長矛堪堪相向,忽然兩箭飛來,深深釘入他腰腹間。舉持迎送沈重的長兵全憑腰壯氣足,這不可錯失毫厘之際忽然遭此重創,崔兗一顫,長槊點上對方矛尖卻再無力挺進,敵人長矛順勢卟地紮入他肋間。“崔九!”桓涉目眥欲裂,一槊挑死那敵人,陌刀砍斷紮進崔兗體內的長矛木杆,他砰地摔落馬下。
  
  樂言、商略、元法然怒吼著拚殺,桓涉跳馬抱住崔兗,他雙手緊抓著矛杆想要拔出,卻衹帶出更多熱湧的鮮血。“別動,崔九別動!”崔兗伸手微屈,歎息一聲:“……十七,我想抱著……”桓涉摘下他頭盔放在他懷裏。崔兗一雙血手撫上那銀亮的頭盔,“她掛的帽纓……要她當寡婦了……”絲絲縷縷雪白的帽纓淅淅瀝瀝滴著血,變作粘稠的一團汙腥。
  
  桓涉悲鳴一聲,仰天長嘯,一躍上馬,提槊直追。漫天大雪中但見敵人不斷在他疾奔如風的戰馬下倒地。累戰多時,馬兒也中箭倒地,他便下馬步戰,背上腿上都中了箭,肩臂上也受了多處刀傷,但仍揮砍如初,樂言、元法然亦同戰相隨。
  
  唐軍漸漸將薛延陀軍大部逼進諾真水汊,一條東北西南走向的主河與另一條東南向的支流相交,共同匯入一處天湖。唐軍長槊相逼,驅趕薛延陀如群羊,敵人左右皆冰河,前方為冰湖,驚駭中相互踩踏撲入冰凍的水中,溺斃多人。
  
  咬住一名大將,桓涉棄槊用刀與之纏鬥多時,另兩名薛延陀將亦跳入陣中向他攻擊,三人車輪戰他一個。他疾步奔向左方敵人,陌刀卻猛地砍向前方敵人首級,一刀斃之,帶勢續掃右後攻來之敵,那敵人中刀後竟撲上來抱住桓涉不放。桓涉大腿受傷,禁不住這一撲的壓力,轟一聲倒入碎冰漂浮的湖中,水中翻轉扭打,血流在湖中上下翻騰。
  
  桓涉砍脫那中刀敵將,剛欲直身,卻驟然右側腰脅一涼,又一柄寒刀挾著細碎冰粒捅進他溫熱的體內刺穿腹肌。他屏息揮刀反手劃入背後另一偷襲者的腹腸,正自轉身品嚐體內的冰涼痛楚,忽然明光鎧胸甲下一痛,那敵將插下一隻直柄匕首,紮進他鎖骨下方卻滯住了,再一用力卻仍是送不進去。
  
  “什麽硬甲?”
  
  桓涉屈膝一頂敵將下腹,抽彈出一根備用弓弦割在那人喉間,對方頸血一線噴濺,仰麵倒入冰湖。
  
  喘息著摸到匕首的握柄,顫抖著拔出,錚的一聲,頸間鐵鏈隨著外力的抽撤終於崩斷,玉鳥在衣甲與肌膚間飛快地墜落。
  
  又是一刀劈麵砍來,那敵人卻中箭倒在身前。
  
  曹菱?
  
  眼角的血滲入眼中,模模糊糊地看不清楚,好大的風雪啊,吹得天地都變成紅色的了。
  
  貞觀十五年十二月,李世勣率六千騎追襲累月,奔一千五百裏,甲辰(十七日)會戰薛延陀六萬於諾真水,斬首三千餘,俘五萬餘,獲馬萬五千匹,甲仗輜重不可勝計。大度設跳身而遁,薛萬徹將數百騎追之弗及。其餘眾大奔走,相騰踐而死者甚眾,伏屍被野。
  
  戰後的諾真水,支骸屍離,彌川絡野。幾名士兵踏著堅冰凝血清掃戰場。“兄弟,可以歇歇了。”那搴旗的死者全身是箭射成蜂窩,在他附近分別倒著原來的執旗和左傔旗。幾隻手扳他不動,這才見他右小腿已被削斷,尖銳的白骨混合著凝血竟然牢牢插進深厚的凍土中。“陳兄,我們答應一定送你回瓜州。”一人掰開右傔旗僵硬的手指,抱走屍身,另一人拿過他緊握手中的旗杆,那皁地繡金的雙頭鳥大旗上洇漫著鮮血,卻似一片紅雲托著鳥兒翱翔。
  
  旗下似有亮光一閃,士兵好奇地撥開血紅的冰雪。
  
  “喂,來看,玉簫啊。”
  “真是,綠得很通透,要是不斷真是好東西。”
  “看還掐了金線哩,可惜了。”
  
  39.【花朝】
  
  崔兗殉國處,桓涉抽拔並刀如水,翩然一揮,砍下一截胡楊的枝條,楊柳本是隨栽隨發,可不知這胡楊亦能在中原生發麽,細看那樹枝竟是隱隱滲出鮮紅如血的汁液來。將胡楊枝條並崔兗的衣資、弓箭、鞍轡、器仗放入書寫著他名姓的隨軍被袋內,身為洛陽同鄉的盧霜鄭重接過,要親自送至崔府。
  
  輕輕摘下頭盔上殷黑的帽纓放在崔兗手中,桓涉將他的手整放在胸前,緩緩看著他紅熱不再溫和依舊的麵龐在薄木棺蓋落下的陰影中點點退去。樂言、商略、元法然放聲大哭,桓涉低頭看著崔兗的頭盔,一滴清淚在血跡斑斑的頭盔上艱難滯行,樂言猛然搶過頭盔在纊衣上拚命蹭拭,直銀亮如洛水之濱晈潔清冷的月兒。
  
  “小涉!持弓當持滿。”桓涉閉目冥想。
  “小涉,用腕力。”那聲音飄遠了。桓涉猛一睜眼,陳惕的骨灰正交與軍曹,吩咐妥善送往瓜州,昔日的陳家哥哥終可安靜歇息,再不必苦苦算計官位名銜。
  
  “放!”
  “放!”
  “放!”
  “放!”
  
  角弓彈發,唐軍向四方高廣的蒼天勁射箭矢。
  
  “諸君英烈其饗之!”李世勣、薛萬徹率軍將濁酒灑下,祭酹那深埋在厚厚冰雪下的八百英魂。
  
  臘月甲辰諾真水大戰後的次日乙巳(十八日),唐軍祭奠戰亡將士並追贈官三轉,隨即南返。
  
  ***
  
  漫漫澤沼
  潺潺河流過斷橋
  你爭知茫茫冰雪盡春消
  
  雉雞草正茂
  弱蘭風吹如碧濤
  姹紫嫣紅花競俏
  豐腴沃土
  你爭知戰士的屍骨野火燒
  
  百靈鳥兒叫
  雪豹子躍
  你爭知是誰遍野苦苦尋找
  
  陰山披翠白雲繞
  你爭知那是愛人的眼淚
  飛過了九霄
  
  由諾真水南下骨脈嶙峋的青山,過定襄、朔州,轉眼已是正月,冰雪尚未盡融,牧人已早早趕放牛羊,尋覓早春的零星氣息。李世勣將還勝而歸的突厥騎兵移交給阿史那思摩,率不足千人的漢人騎兵繼續下到代州,適逢五台縣府兵正在追擊叛變作亂的突厥思結部。李世勣立時董帥眾軍,披堅執銳,前後夾擊叛軍。
  
  “曹侍郎為何不動手?”商略揮刀問道。自曹菱在諾真水戰中出箭,眾人都對這個文弱書生刮目相看。曹菱哼了一聲:“些許蟊賊,焉用菱出馬?”袖手馬上旁觀。他少年時習得弓馬後久未操練,上次衹是見戰事太過慘烈,敵我兵力對比懸殊,連大總管李世勣都親自上陣衝殺,他便也上了場,心想縱然學藝不精,左右也不過是個死,殺得一個是一個,恰好救了桓涉,事後想想真是老大的不快。
  
  半天功夫,兩路唐軍將叛亂的思結部圍殲殆盡。曹菱看看遍野橫屍,“狼子野心,仁義罔及。”商略、樂言調轉馬頭回來,接口道:“曹侍郎不是送嫁文成公主麽?公主和親,吐蕃仰我大唐恩德,征戰可休。”曹菱麵露厭惡之色:“那王八蛋鬆讚幹布,本就多次侵略大唐,凶殘不亞突厥,打不過就*****。早已娶了泥婆羅(尼泊爾)王女等四個婆娘,可憐文成公主何等尊貴被騙嫁至吐蕃要當妾室。聖上送了那許多技藝高超的工匠陪嫁,我衹怕又像對突厥那般,對敵太過寬厚仁慈,卻是養了個禍害。看著吧,吐蕃休養夠了,學夠了咱的本事,來日必與我大唐再度開戰。”
  
  “伯芰!”商略見李世勣過來忙叫曹菱住口。曹菱翻翻白眼,“便是聖上來了,菱也仍是這麽說。”李世勣早知曹菱脾氣,不以為忤,淡淡笑笑,“去看看子深,怎麽還不回還?”商略、樂言領命去了。
  
  桓涉持槊立於馬上,定定望著死在元法然槊下的一名中年突厥男子。元法然驚奇地叫了一聲跳下馬,將仆跌的死屍翻過來,撥弄著他的腰帶,“竟然是金銙十一帶!”桓涉剛一眼瞧見死者身下另一少年血淋淋的屍身,忽然便弓身伏在馬上嘔吐起來。他右側腰脅的刀傷原是穿體而過,傷及內髒,其它大小傷處亦甚多,連日馬上奔波輾轉千餘裏,不及調理,創口未愈,適才激戰已是傷口迸裂,明光鎧內血濕一片。元法然抱住桓涉搖搖欲墜的身子,一摸滴在臉上的濕熱,驚慌地對奔馳而來的商略、樂言叫道:“十七郞吐血了!”
  
  ***
  
  二月花朝,一眾宗室子女、親貴子弟相聚太極宮,穿遊百花叢中,聞香撲蝶,行止千步廊前,清渠長流,詠雅花神。
  
  太子承乾戴平巾幘,紫褶白絝,束寶鈿起梁帶,率先飲盡一隻金羽觴道:“二月天氣景色深,”魏王泰頭頂遠遊三梁冠,黑介幘,束青綏金附蟬,聲音洪亮,隔流對道:“雲流高閣探新晨。”大有俯睨之意。李承乾僵了臉。吳王恪輕彈花朵,連唱兩句:“雨露含羞顏色潤,蝴蝶遊戲匿君心。”
  
  “遲遲不語惜惜論”,萊國公杜如晦次子駙馬杜荷笑著接過城陽公主未遲斟上的清酒,她拉著巴陵公主未真,“聽聽姊姊家公子說什麽?”駙馬柴令武微微擺首道:“笑歎群芳未識真。”他是平陽昭公主與譙國公柴紹之子,將門之後,少時就以弓馬出名,最是英俊得意,觀者聽他與杜荷相和讚詩與妻,紛紛稱羨。
  
  晉王治逗弄著一隻黃鳥,“鶯鶯嚦囀銜風問――阿楊,該你了。”
  
  “殷勤來謝看花人。”一名溫和典雅、身形頎長的青年唱道。魏王泰拊掌,“曹家真是出才子,跑了一個曹菱,還有曹楊曹柳。阿楊,今春放榜,你必是杏園宴上的探花使。”去冬曹楊送弟弟曹柳由洛陽進京入國子學,自己參加進士科策試後便借住在魏王府上,參與魏王主持的《括地誌》的編纂,正月上旬書成,皇帝大加襃錫。新進士例必宴於杏園,由兩名年少英俊者采集名花點綴盛宴,若由曹楊這樣的俊秀來當探花郞定是深孚眾望。
  
  曹柳還未行冠禮,這少年靦腆一笑,順著二哥的意思續道:“點檢王孫何相趁,”卻是無人相應。
  
  “秦兒秦兒!”
  “快來念一句收尾,四哥便送你新校的《括地誌》,曹楊編過西域一章呢,你也瞧瞧他說得精不精準。”
  
  鹹陽公主李未盈靜靜坐在廊內看眾人歡鬧,聽到兄姊招呼,這才走出遊廊。她新從洛陽返京,久病初愈,身子虛弱,眼下雖已仲春,餘寒猶厲,內侍忙給她加披一條銀狐裘毳cuì,長毫輝映日光,針針鋒芒耀眼。她淺飲一盞溫酒,折一剪曹楊奉上的水紅杏花斜擬襟前,吟唱道:“為渠流連敢藏春。”
  
  城陽公主謔笑道:“好啊,秦兒為了哪個渠將春天都藏起來了?”
  
  李未盈說笑了一會兒,足部有些乏累,內侍忙在椅背上加了張錦墊請她坐下,她慵懶靠著,閑閑翻了翻《括地誌》,“…並立拔地而起雄偉陡峭終年冰雪皚皚世……”周圍似是靜了些,她但覺倦意陣陣,微闔了眼,竟自睡著了。
  
  滴答滴答,聲聲敲著夢裏的黑沈,睜眼見天落起了雨,可自己身處一方卻是滴雨不沾。李未盈重新閉上眼,緩緩伸手向肩後一搭――握在一隻粗糙火燙的掌中。她仍是緊閉雙眼,卻猛地站起轉身抱住那寬厚的胸膛。
  
  嘩!華蓋骨碌碌滾落一旁,大雨澆打在身上。
  
  “未盈!”
  
  “別說話,不要吵!說了就醒啦!”
  
  “未盈卿卿!”
  
  緊緊偎依著他,任他將自己抱起,穿雲駕霧般走啊跑啊,終於停了下來,沒有吹寒也沒有凍雨。
  
  “為什麽不說話?”
  
  “……你不是不許麽?”
  
  “可是我想聽了,快一年沒聽過你的聲音了。”
  
  他沈默良久,緩緩鬆開雙手,“殿下!”
  
  她渾身一顫,睜開眼來,滿臉驚疑地看著桓涉風霜刻畫、傷痕隱隱的麵龐和那囁嚅著的乾裂嘴唇。
  
  “別說!不許說!”她敏感地意識到什麽。
  
  桓涉掐著掌心,“我這便要往安西都護府經營。”李未盈睜大了眼睛看著她,桓涉被那哀痛決然的目光打得心碎成一片一片,換作他自己閉上雙眼硬聲道:“是我向聖上主動請纓的,沒人逼我。是我戀上了功名,打了薛延陀,還有西突厥、吐蕃、焉耆、龜茲、疏勒、於闐、高麗,咳,大食。一個一個來。”他深吸了一口氣,強自壓下右脅舊傷翻起的痛楚,“我作粗人慣了,衹要個壯實婆娘能在大漠邊地燒水做飯縫衣裳。”
  
  他低頭看著李未盈的纖足,輕輕一探她足踝,仿佛聽見去年暮春她摔落馬下的徹骨哀號,心道:“卿卿寶貝,為什麽傷得你這麽重。”抬頭迎上她憤怒的眼睛、不絕的淚水,伸手接住她髪間震下的明珠翠翹,心內頓時也溢滿了淚。
  
  “騙我!”
  
  “……”
  
  “你又打什麽鬼主意要撇下我!”
  
  桓涉回想適才遠遠立在廊角多時,默看李未盈衣飾華貴,形容璀璨,眾皇子公主駙馬品酒唱詩,身姿玉立,意態風流,無一不是人中龍鳳。輕輕擁住她,將明珠翠翹插還她雲鬢,淒然道:“未盈卿卿,這錦繡宮城才是你過的生活,而西域,就讓我一個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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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PS:
  下麵這個地址可以看到明光鎧是何等的漂亮,我好喜歡那第一幅彩圖,桓涉穿上一定漂亮,(第二幅就算了,盡是些粗大難看的形象),最後一幅是有位高人畫了穿戴明光鎧的示意圖,厲害得我想抱住他親一下。《明光鎧時代》,地址為http://bbs.mbig.cn/topic_23495.html第四十章
  40.【春雨】
  
  李未盈晃了一下,垂首低聲道:“桓……將軍。”桓涉聽她這般喚他,心如刀割一般,她弱弱地說:“請你教內侍過來,抬肩輿來,我走不動了。”桓涉駭道:“你的腳又不妥麽?”料是適才探她傷處弄疼了她,便要抱她起來。“別碰我。”她閉了眼,舉袖遮在臉上。
  
  內侍很快過來抬了她走,桓涉在雨中追了幾步,卻終是停了,癡癡看她在肩輿上半歪著身子,而她髪上的明珠翠翹再度鬆脫,滑過微濕的銀狐裘毳,比簌簌落英更急切地掉入春泥中。
  
  入了夜,雨不見停,反下得更急了,雷聲滾滾驚炸,閃電幻著七彩巨光無情劈下。桓涉在床上輾轉反側,渾身的舊傷隱疾特別是昔日斷骨無休無止的酸痛將他撕扯得直想從這破皮囊中掙脫。掀開薄衾,冷汗淋漓,掙紮抓過一條巾子擦拭了一下身子,披起衣裳,推門而出。
  
  衹來得及看一眼燈籠上端正書寫著的隸體“桓”字,一陣狂風吹過,飄搖的燈籠卟地滅了。桓涉踏著零亂的夜,聽憑轟雷鳴閃的追擊,遊蕩在縱深五進的府中。這是他在崇仁坊桓府過的第二夜,時隔一年,上回他懷著滿心的憧憬甜蜜等待天明,此番卻是在黑暗中迷亂瘋狂。
  
  “未盈!”他披髪奔走在一間間空寂的房中。
  
  “未盈!”那些黑洞不明智地回應著。
  
  府中的下人都被驚動了,“老爺,老爺出什麽事了?”
  
  桓涉看看這些陌生的麵孔,好啊,原來升到從三品,連早先的十五名庶仆都增至四十八名防閤gé了,衹是,為什麽我還是獨自一個人一個人!“滾!滾!”他竭力叫著。
  
  “老爺,老爺!”
  
  桓涉盯著眼前少年電光下的臉,“你……”
  “小圓。”
  桓涉想起來了,這人是府中最早的庶仆之一,去春還陪著自己到西市給未盈買首飾蕊粉,後來又與另一名庶仆把未盈的鏈子送到並州。一年,一年光景已足夠滄海桑田、物是人非了。
  
  小圓乖巧道:“老爺身子不舒服,先回房歇歇吧。”扶桓涉慢慢踱回房中,溫了兩壺西市腔,一邊給他除了衫子,往身上搽藥酒。
  
  疤痕糾結的肌膚在藥酒的效力下灼燒起來,些許驅散著陰濕酸漲,小圓用力搓著,有幾下出力太重,觸碰到桓涉尚未痊愈的傷口,痛得他一陣哆嗦。“老爺,小的該死。”小圓嚇壞了,收拾了藥酒便要走。“不打緊,你搓吧。”桓涉製止道。
  
  少年的手很纖細,有一點像女人,一推一送……好像貪汗山的夏夜,他打了一日的鐵,累得在帳外睡著了,是誰的一雙溫柔手輕輕將獾子油抹在他鞭笞火燎的傷處,是誰關切的眼眸將勞心乏力的他看醒……
  
  “未盈。”他喃喃道。
  
  揮發的藥酒混合著春雨潮濕的氣息無處不在地彌漫於房內每一個角落,悄悄腐蝕著那顆沈淪苦寂的心。
  
  ***
  
  六街鼓擂三千聲,五更至了,裏坊甫一開啟,小圓便報說:“曹侍郎過訪。”桓涉一夜未眠,匆忙洗漱換了衣裳出去,曹菱已目中無人地盡自巡檢起來。“太小了,哪像三品大員的府第。”他不客氣地批評著,冷冷掃了一眼桓涉新係的金玉帶十三銙和魚袋金飾,“聖上真是明君大度,居然給你這等混賬升官。”
  
  桓涉想起昨日皇帝惱他執意要往西州、絕口不提娶親之事,幾乎要命千牛拖下去打,幸得岑文本、馬周極力勸阻,不然此刻他哪還有命站在這裏。“若非怕秦兒難堪,朕便將你枷銬鎖在順天門前,要群臣都知曉蔑視皇族是什麽下場!”那是桓涉第一次見識到皇帝天威震怒的一麵。
  
  “這宅子雖然差,菱也確實沒有片瓦遮天”,曹菱將桓涉喚回神來,“但聖上賜的,菱說什麽也不敢占了去。這樣,我暫時住著,卻衹是看房子,你哪天要回來我便搬走。”
  
  桓涉默默隨著曹菱又來到花園,一夜風雨,園中狼籍不堪。曹菱欣喜道:“妙極妙極。”桓涉不解,曹菱笑道:“本來就衹幾棵次品木芙蓉,昨夜又死了一半,正好通通鏟了走。”桓涉沈靜道:“好。”曹菱踏進園心,比劃了一陣,“在這裏設架伏火拋機最好不過了。”桓涉變色,“曹侍郎!”
  
  曹菱一臉肅然,“當日因在京中無人理睬,我便經常投書與孟寒,隨口提起伏火拋機害了你,我後來得知也深以自責,從此再不近這等奇技淫巧。可是親睹諾真水大戰的慘烈後,我便常想若是有具伏火拋機,不知該省多少氣力,挽救多少大唐兒郎的性命。子深,你去邊關殺敵,菱便在後方研製些威猛利器。”
  
  桓涉向曹菱揖了一揖,轉身離去。曹菱叫住他:“便這樣走了?”桓涉默然良久,“請你照看未盈,讓她幸福。”曹菱怒道:“她要的是你。”桓涉淒然,“我……不再戀著她了,涉家世寒微,跟公主一起,衹覺得自己處處卑賤,涉不想做麵首。”曹菱罵道:“放屁,全他媽放屁,桓子深幾時自甘輕賤過?……你有什麽隱憂?”突然抓住桓涉的手,“子深!”桓涉一驚:“怎麽?”曹菱用力捏緊了,“對不起,菱很後悔,當日不該攔著你們私奔。不然眼下你倆雙宿雙棲,何等逍遙快活。這樣,菱助你們逃走,你們躲得遠遠的,什麽功名利祿再不必煩心。”桓涉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害得未盈跟我逃亡一路為我擋箭麽?你說的全是實言,落草為寇豈是她該受的。涉想過了,還是盡早抽身的好,免得她來日傷心……伯芰,我知你憐她惜她,可千萬勸她,她是個傻孩子,常常想得癡了……”
  
  桓涉向小圓招了招手,“馬匹備好了麽?”又對曹菱道:“伯芰,咱們好歹相識了這麽些日子,就送我一程吧。”曹菱重重呸了一聲,還是悶悶地騎了馬送桓涉至開遠門,那是長安往西北方向進出的必經之所,商略、樂言、元法然早已到了,幾人也不多語,輪流與他敬酒。忽然二馬飛駕一輛厭翟車奔馳而來,桓涉失聲道:“未盈!”加鞭策馬朝車子馳去。
  
  “未盈!”他喊著,但覺心跳快得要撞破胸口。車門打開,一名麗人優雅道:“雲麾將軍桓子深。”桓涉愣在原地半晌沒反應過來。“從三品雲麾將軍,安西都護府副都護桓涉將軍。”桓涉失神地看著眼前的美豔少婦,想將她的模樣幻成李未盈的麵容。
  
  曹菱幾人趕了過來,“臣參見城陽公主。”桓涉突然急聲道:“未盈呢?她出了什麽事?她怎麽了?”城陽公主笑了,“難為將軍竟還記得她。秦兒麵皮薄,想托將軍幫個忙,又怕將軍給她臉色看,遂央我代勞轉交些物事。”遞給桓涉兩個錦合。桓涉顫抖著打開,卻都是些名貴的珠寶首飾,他本以為會是未盈的書函又或是將他昔日送的明珠翠翹退還了來,當下直直盯著錦合發呆。曹菱也是看得一頭霧水,“鹹陽公主殿下是何意?這……是送給桓涉未來的……”城陽公主哼了一聲:“大唐公主倒也不曾大方到那個地步。莫想歪了,秦兒流落高昌時認識過兩個姊妹,高昌國滅後失了音訊,前些時日喬大人傳書說找著了。秦兒此生怕是不會再踏足西州半步,遂有勞桓將軍代致謝忱友愛。”
  
  桓涉聽了城陽公主輕描淡寫的譏諷,心裏卻是疼痛中帶了些失落,撫抱著錦合,上麵似還有她淡淡的氣息,低聲道:“未盈……鹹陽公主還好麽?”城陽公主笑道:“哦嗬,她精神得很,一早便跟著三哥四哥去瞧窟礧子、耍戴竿、弄丸跳劍。”桓涉愣住了,道:“那便好,那便好。”語聲幾乎低得自己都聽不見。
  
  城陽公主車駕走了,桓涉亦重上馬與眾人作別,加入遠赴西州的官兵隊伍。“桓涉!”曹菱狠狠心追上他,“秦兒自小最討厭看傀儡戲,更煩雜耍。她哪裏是去開心,她是人前歡笑人後哭啊。”桓涉在馬上一栽,險險摔下來,努力拽住韁繩,一夾馬腹,衝到隊伍前列,遙遙將諸人甩到後頭,將他這一生所愛、三生牽係、千世萬載的深情都拋諸不息長風,化作纏纏柳色、鬱鬱芳華,輕輕淺淺飄向那高高宮城。
  第卌一章
  41.【和親】
  
  安西都護府治於交河,統都督府二十二、州一百一十八,地域遼闊,又毗鄰西突厥、焉耆、龜茲之地,是中西交通要道,兵家必爭之地。此地原本就是漢胡混雜,而本年正月皇帝為了充實西州人口,將大批死囚減刑遷入,又將許多流刑、徒刑犯編入軍隊,再兼該地原已脫離中國兩百多年,歸順大唐後正努力效法中原禮製,如今的安西,真是遍地熱鬧中又潛伏著諸多不安的因子。桓涉時任安西都護府副都護,麵對這樣一個紛擾的局麵,要協助都護改革舊製,整肅良民與悍匪混編的軍隊,安撫漢胡百姓,又得時時防備著虎視眈眈的強敵,肩上擔子委實不輕。
  
  他到大海村看過兩三回,一雙小白駱駝早已長大,又添了一對更小的幼仔,衹是梨樹下再見不到那翩然倩影,而他犯咳嗽時,忙著煎煮無核白蒲桃乾水的也換作略彎了腰的趙嬸。躺在昔日睡過的硬板床上,窗外沒有悠悠歌聲,卻總是趙家的新媳婦罵孩子:“又淘,又淘,像你爹一樣,整天出去了就見不著個人!”
  
  有時推辭不掉,他偶然也會到程毅家坐坐。程毅是瓜州軍中舊識,現亦調任交河,當初曾在高昌王宮鎖拿過桓涉、後又受曹菱所托往長安請盧霜賣掉曹家大宅、換得珠寶設計桓涉入獄,今已娶親,妻子可巧正是李未盈昔日樂坊的姊妹安安,另一樂伎綠兒也嫁與西州武官蘇泉為妻,如此關係,程家自是對桓涉視若手足。
  
  九月初,程家請百日酒,親朋不多,也就是軍中同僚。桓涉送給小男嬰一把純金匕首,引來席上驚喜一片,他不與旁人搭腔,自坐到一旁角落裏飲酒,程家對他的沈默寡言早已習慣,並不攪擾。也不知喝了幾時,忽一聲“副都護嚐嚐這個!”把他從醉中驚醒。剛從西州趕來的蘇泉遞過一隻小酒甕,笑道:“吵著大人了。”桓涉不以為忤,接過酒甕,拍碎泥封便一仰入喉。“好!”他喝了一聲采,“聞道高昌美酒芳香酷烈,味兼醍醐,果然不差。”綠兒接口道:“副都護還不知這酒是未盈……”安安忙掩飾道:“綠兒陪我回房歇歇。”桓涉用力攥著酒甕的口沿,“是未盈送來的麽?”
  
  綠兒自聽說了桓涉與李未盈之事後,一直都頗有些忿忿,她性子素來乾脆,便道:“她不會料到副都護還有閑情到處串門的。酒不是未盈送的,大人都不知她現今的狀況,我們又哪裏聽說?這酒是未盈種的蒲桃所釀,她為了你跳牆,又為了這蒲桃樹幾次惹惱小王子,我們姊妹都替她捏著汗,這些大人全不知道麽?”既開了腔,索性將李未盈在交河的過往說了個夠,順帶提及蒲桃樹移至王都也就是如今的西州後,現已有唐軍專人看護,蘇泉僚友的屬下便是司領此職。
  
  桓涉一直抱著酒甕大口喝著,甕口遮住了他的麵龐,大家見他喉結不斷鼓動,衹有他自己清楚隨著鮮紅甘冽的蒲桃釀湧入喉中的還有多少鹹澀的淚水。
  
  ***
  
  昔日的交河公府,如今正是安西都護府的所在。沈沈深夜,推開一扇鏽蝕的小門,桓涉陷入一片汙濁黑暗,靜靜坐在乾冷的地上,解開右腿縛絝(不是綁腿啊,唐代武官穿的絝子很寬大,為方便行走,要在膝彎處係一道繩)擼高,摸索著抓過三股粗麻,吐上幾口唾沫,雙手撚著在右腿外側腓骨處來回勻速搓動,一甩一捋複一轉,細細一縷麻線在昏昏冷月光下寸寸吐長。磨出血泡的手掌從懷裏掏出布巾包裹好的玉珮久久摩挲著,拈起麻線小心穿過精致的鏈環,將斷裂的鐵鏈兩端續在一起。冰涼的玉珮貼上心口,卻仿佛早春陽光般溫暖和煦。
  
  九月下旬,原涼州都督郭孝恪接替喬師望為二任安西都護府都護兼西州刺史。此間西突厥乙毘咄陸可汗阿史那欲穀遣石國吐屯擒拿大唐所支持的乙毘沙缽羅葉護可汗阿史那薄布,將其殺害,吞並其部,又向西攻打吐火羅(今中亞細亞汗阿巴德),勢力一時為壯,愈發膽大,竟襲捕大唐派往西域的使者,憑淩諸國,並興兵入寇大唐連結西麵西州與南麵沙州的重要樞紐地帶――伊州。
  
  此舉嚴重威脅了大唐在西域的控製權,名將郭孝恪遂率輕騎二千,自烏骨(今名不詳,可能靠近伊州一帶吧)東進千裏邀擊,大敗西突厥軍。乙毘咄陸可汗又命處月、處密兩部在西麵圍攻天山(處月部在今新疆伊犁市新源縣,處密部在今新疆塔城市,天山不是指山脈,而是原高昌篤進縣,唐之天山縣,今新疆托克遜縣東北)。郭孝恪軍回師再解天山之圍,繼續北上攆敵三百多裏,攻克了處月俟斤所據城池(新疆烏魯木齊東北),繼而一鼓作氣,追敵戰於遏索山(天山支脈薩阿明爾山,烏魯木齊西南),斬首千餘,迫降處密。
  
  (這場仗在史書上記載得非常簡單,可見時人沒把它當一回事,但我比照地圖這麽一看,好家夥,唐軍兩千輕騎東西奔馳,連續大敗西突厥本部及處月處密兩部,要是再算上回到西州,幾度來回總共得走上近三千裏,返程時也該十月底了。敵軍多少人史書上沒寫,但根據唐代前期一貫的以千對萬的指導方針,敵人恐怕至少兩三萬,所以還是艱苦卓絕啊。)
  
  ★直道相思的讀圖時代★(比例靠不住)
  
  處密
  .
  .
  .
  
  處月
  …………………….處月俟斤城
  ………………….遏索山
  .
  .
  ………………………交河……………………………………………………………伊州
  ……………………天山…………西州
  ………………………………………柳中
  ………………………………………大海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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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沙州
  
  一場血戰下來,桓涉不暇休停,來往各州縣指揮補充武器裝備,到得柳中縣也即原高昌田地縣時,方褪下血跡斑斑的戎衣,換上常服,徑直到兵工作坊察看。十月初冬,戶外嚴寒,坊內卻是爐火正紅,沸騰嘈雜。他才踏進門,一時癡迷於眼前這熟悉的場景,高爐旁一名鐵塔大漢便揪住他,“可算來了。”不由分說扔來皮裙,“快點快點,都護府催著了。”桓涉隨和一笑,脫了上衣,精赤著上身,圍上皮裙便跟著錘煆起來,不一會兒便揮汗如雨。“祁老二介紹的人還真不錯,是把好手!”一同打鐵的漢子見他手法嫻熟,紛紛誇獎道。桓涉掄起大錘重重砸下,耳邊恍然響起當日貪汗山下工棚內外叮當相和之聲。
  
  “未盈!――桓郞。”
  “你累麽?――還好啊。”
  “幾時看我?――忙完就來。”
  
  正自沉湎往事,忽聽人大聲道:“是你!”桓涉抹了一把汗,端詳了一下麵前說話的粗實漢子,“大叔識得我?”那漢子道:“某不認識你,但識得你的物事。”指著桓涉頸間。桓涉遲疑道:“大叔見過我的玉?”漢子笑說:“玉倒記不清了,但這鏈子卻是我祁老二的手藝,絕錯不了。”他興致勃勃,“看這鐵,上好的調鐵,價碼比普通钁鐵貴上一倍不止,不是我祁老二,誰人舍得用這麽好的料?看這花紋,先秦流風,不是我祁老二,誰耐煩為這麽條鏈子下這麽細的工,要不是看那小娘子美貌……”
  
  他還在滔滔不絕,桓涉已是呼吸急促,“你說是位小娘子買去的?”祁老二想了想,“對對,不對,是她請我打的,大海村,有個青年快咽氣了,請我給除了鐐銬,咳,那小娘子哭得要命,塞給我五塊瑪瑙,求我把那帶血的鐐銬打成鏈子來配她的玉,唉,可憐呶。咦,莫不就是你又活轉了……”桓涉但覺坊內的煙火全都撲麵而來,要將他燎灼成灰,胸悶欲窒,拚命咳喘著。
  
  祁老二張臂要扯桓涉的鏈子,桓涉大怒:“做什麽?”祁老二道:“鏈子斷了為什麽拿麻線勾著?來,我給你回爐重造。”桓涉護著鏈子堅決不讓他摘去。祁老二脾氣也上來了,“你戴著這斷了的鏈子滿街亂轉,沒的壞了我祁老二的名頭。拿來續上!”桓涉道:“不要。”祁老二誘道:“包給你造得跟原先一模一樣,便是你家小娘子也認不出。這樣,算你熟客,不收你錢。”
  
  桓涉當地一敲白熱耀眼的鐵刃,大喊一聲:“不!”黑沈的眼裏飛耀著無數火星,汗水淋漓的寬厚胸膛起伏倒映著熊熊火焰。
  
  “大人果然在這裏!”都護府的兩名司馬、錄事參軍越過一眾驚訝的鐵師,向桓涉遞去一封書函,“京師加急!”桓涉匆匆一看,七個墨黑大字張牙舞爪:“秦兒和親薛延陀”!
  
  “不!”一聲猙獰吼叫掀翻了滾滾的洪爐鐵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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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晉陽公主李明達年方九歲,聰明伶俐,愛好書法丹青,四兄魏王泰《括地誌》書成後,她便挑了些篇章為之配圖,拿來請姊姊指點。
  
  鹹陽公主略翻了翻妹妹稚嫩的畫作,笑道:“兕sì子畫得很好呢。青綠重彩,疏密聚散,遠近相宜,頗有些前隋展子虔的風味。”晉陽公主歡喜道:“姊姊覺得好,兕子便將這些畫送給姊姊,那麽姊姊到了薛延陀……”她打住不敢說了。李未盈淡淡道:“我在漠北的鬱督軍山下,看著你繪的八川分流、秦嶺煙霞,便仿似回到了長安。”晉陽公主傷心道:“姊姊真要嫁得那麽遠麽?”
  
  李未盈不答,展開另一幅畫卷問道:“時羅曼山?兕子開始畫西域了?”晉陽公主心虛了,“姊姊是去過西域的,是不是覺得不像?”李未盈道:“很像,衹是西域山石與終南疊翠、驪山碧嶂不同,若能施以小斧劈皴cūn,再多將三青四綠改作粗獷的頭青頭綠,就更能展現西域雪山的剛硬雄健了。”晉陽公主恍然悟道:“姊姊說的對。我衹顧著想畫雪用鉛粉還是蛤粉,就沒留神怎麽用綠了。”李未盈摸了摸妹妹的軟髪,“鉛粉受潮又或時日一長便易返鉛褪色,當然是用蛤粉才能留得住兕子的筆意。”晉陽公主噘嘴,“可是蛤粉老愛糊筆,而且白得死板。”李未盈點頭一笑,“也可配搭些真珠粉,真珠偏暗,但雪山也有陰霾,這樣陰晴明暗,就顯得生動了。或者你去要些南海硨磲粉,收效也不錯。”
  
  晉陽公主受教去了,過了兩日重又帶了新作來。絹本上雄峰巍峨,絕巔銀雪,畫的竟然是貪汗山,李未盈衹覺得心底的淚意一層一層漫淹了上來,眼前畫上以飛白加注的文字變得迷蒙:“貪汗山,三峰並立,拔地而起,雄偉陡峭,終年冰雪皚皚,世稱雪海。山花爛漫,時有雪雞雪豹出沒。”她忽然咯噔一怔,這段話恁地熟稔?――《西域異聞誌》!這話《西域異聞誌》也說過!
  
  “姊姊?”晉陽公主見她臉色驚疑不定便問道。李未盈充耳不聞,口中衹道:“拿《括地誌》來。”內侍趕緊奉上。李未盈心跳得厲害,半晌還是翻到西域貪汗山一章,接著“雪雞雪豹”的字句看下去:“西域距高昌八百裏處且彌山、龜茲北二百裏處白山,均產石流黃,醫家亦稱黃硇náo砂,入肝、脾、胃經,可軟堅消腫、攻積散結。特貪汗山所產猶為潔白純淨、瑩潤光明,北狄蠻人亦以之助冶山鐵。礦區白晝飄煙,夜如燃燈,春夏秋礦洞內皆火,熾熱不可近,土人惟待冬日極寒、大雪火息時,赤身入洞取之。”
  
  晉陽公主見李未盈怔忡不語,道:“姊姊是瞧我畫的雪峰顏色有些奇特?”笑眯眯在她手裏放上一塊光明潔白的石頭,“前日我去尚醫局,不單挑了極好的東海真珠、南海硨磲,還尋了這個,四哥書上所說貪汗山的石流黃,嘻,叫石流白好了,教內侍磨了粉,摻在顏料裏,畫出來還真是不同。”
  
  “啪”的一聲,李未盈仿佛火燒了似地將石流黃摔在地上打得粉碎。
  
  “著工部侍郎曹菱、兵部職方員外郞曹楊速來見我!”她淒厲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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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轟!”
  
  崇仁坊十幾戶高第朱門俱為之一震,“曹侍郎又玩火啦!”有人隔著高牆懶洋洋喚了一聲,左鄰右舍對桓府的喧鬧早已處變不驚,依舊緊鎖大門。
  
  一騎青驄引領著一輛厭翟車穿過煙塵,停在桓宅門外,曹楊跳下馬叫開了門,轉身對車上道:“我這就叫大哥出來給殿下賠罪。”
  
  李未盈走下車望著門內滾滾黑煙和眾多提桶奔跑的防閤,低低道:“不必了。”曹楊仍是不安,“當年大哥把我寫的西域地理改編成異聞誌,原也衹是為博公主一笑。”
  
  “一笑?”李未盈心內歎息,“曹菱,你可知為了讓我一笑,幾乎賠上桓郞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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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括地誌》這本書失傳了,所以裏麵關於貪汗山的敘述就由得我參考著地理實情自己編嘍,嘿嘿,不能怨曹菱啊。兵部下屬的職方管理地圖方麵的事務,員外郞為從六品上,比較適合曹楊這樣熱愛地理知識的新科進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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