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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 nancy_yj 2010-05-16 11:29:31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12327 bytes)
第二十章
  20.【樹懷】
  
  李未盈淒淒道:“王子,我求你……”麴智脩道:“求我什麽,你該知道,依著我的心性,就算幫你找到這什麽還錢還債……”李未盈泣不成聲:“是桓涉。”麴智脩哼道:“就算找到他,也必除之而後快。你趁早乖乖從了我是正經。”回頭對侍從道:“給我看好娘子,要出了什麽岔子唯你是問。”
  
  夢半依稀淚半殘
  三分月色七分亂
  銀釭明滅照深鏡
  信是非君不須看
  
  夢中似曾見到桓涉立於蒲桃樹下,他低低道:“未盈,你可念著我麽?”伸了手卻衹抓了個虛空,待要喚他卻喊不出聲,驚惶醒來,又跌回孤獨無邊的沈沈黑夜。
  
  指尖淡淡的濕痕,是何時哭的,又是何時拭的淚都已忘了。
  
  已是入冬,窗外月色格外淒冷慘淡,銀釭gāng一點如豆,照得蒲桃海獸紋的銅鏡上光影搖曳。輕輕將鏡子翻覆而下--若是鏡中沒有你的身影,我又何忍對鏡空攬呢。
  
  遠星隱沒,卻原來又已天明。耳邊傳來麴智脩的聲音:“卿卿,也不多穿件衣裳。”李未盈仍是望向窗外,衹若不聞。麴智脩道:“原想告訴你聽說突厥那兒有個小孤城,扣著不少掠來的漢人奴隸……”李未盈失聲道:“是不是桓涉也在那兒?”麴智脩板了臉道:“對我就不睬不理,對這廝就偏恁多情。”李未盈急道:“快告訴我,我這就去小孤城找他。”麴智脩微微一笑:“我又不是傻子,放你去找旁的力得哈斯尼威特。”見李未盈惶亂的模樣,軟道:“你可別想著自己尋去,那裏情勢複雜,又多戰亂,沒的到了突厥,情人沒找著,先把自己給陷進去了。其實不僅是小孤城,高昌各地以及處月處密都有些流落為奴者,你倒是幾個身子可尋得過來。放心好了,我已教人分頭找去了。有消息一定告訴你。”
  
  李未盈欣喜道:“謝謝你。”麴智脩冷道:“不客氣,抓到他我必是對他痛下毒手,好教他一佛出世,二佛涅槃。現下你可知道不單是你,連他的死生也攥在我手中了麽?”李未盈驚道:“不要啊。”麴智脩換了笑容,“好了,說說的,我最是嘴硬心軟,做什麽看我似惡人一般。嗯,今日有客到,換件衣裳隨我來罷。”李未盈搖搖頭:“不。”麴智脩歎息,“你不妨對我溫柔些,我也好盡心替你找人啊。你一心衹念著他,我手也斷了,頭也破了,你可問過半句?”李未盈有些慚愧:“你好些了麽?”麴智脩笑而不答。
  
  二人到了宴廳,麴智脩問她:“會煮茶麽?”李未盈道:“略解飲耳。”麴智脩道:“嗯,也不用技巧多高超,反正都是些蠻人土包子,隨便顯擺兩下就是了。”喚了侍從,教準備了夾著羊肉鹹豆豉的胡餅,也不就水地猛吃了幾大個,擦淨嘴角,“等著看戲吧。”
  
  侍衛收拾停當,麴智脩又半躺在榻上,擺出一副懨懨無力的樣子。不大功夫,幾名高昌官員引領著三個突厥官員進了廳,聽他們語氣,是高昌令尹遣至探望的長史、司馬和西突厥可汗派來慰問的乙斤、屈利啜等。
  
  乙斤道:“王子,近衹聞你墮崖骨折,怎麽頭上也這許多傷?”麴智脩聲音微弱道:“你問她便知了。”一指李未盈。
  
  李未盈衹得道:“王子適聽得諸位大人受大王和可汗重托前來探望,一時激動,忘了步下分寸,將頭磕在門框上了。”麴智脩望著她偷偷一笑,又裝成痛累不堪的模樣,半闔著眼說:“諸位遠道看我,本應設下豪宴款待,無奈我體虛氣弱,聞不得一絲葷腥。正巧我二哥曾贈我一些得自中原的陽羨好茶,這位娘子亦是從中原流離而來,就由她按中原之法給大家煮一壺茶來可好?”眾人交口稱是。
  
  侍從捧出數方青團茶餅,李未盈指示他們於爐上坐了銅釜煮水。麴智脩道:“娘子,我這是特意請人去貪汗山取的雪水,你看使得麽?”
  
  貪汗山,從仲春到季夏,與桓郞流連肆意、縱馬彎弓的地方,這雪水,桓郞可也曾掬來飲過麽?李未盈隱隱已有了淚意。
  
  一名高昌官員道:“某聞似是無錫惠山的泉水用以烹茶最妙。”李未盈斂心道:“大人高見。不過一般以揚子江之南零水為第一。”另一官員接口道:“揚子江去高昌不知幾萬裏,待要取用彼處之水,大人兒孫滿堂矣。”李未盈亦笑道:“烹茶飲酒,盡興就好,倒也不必細末必究。若是處處講求,自設樊籬,反墮身為器形之奴,失了灑脫風流。雪水也罷,江水也好,心之所暢,性之所至,便是無一不妙。”眾人聽她妙語都鼓起掌來。
  
  此時水沸細泡如魚目,李未盈纖手拈了一團青茶,放入釜心,以竹夾徐徐複攪,又略添了一點鹽、薑、桂皮,“ 煮茶者,更可添加蔥、棗、橘皮、茱萸、薄荷之屬,以去苦味。我則以為輔料太多,過掩茶之本色,如此淡淡苦澀,回味複甘豈不更好?”茶葉已在釜中根根散開,湯呈碧色,煞是可愛。李未盈命侍從舀出茶湯,逐次斟入各人盞中,道:“請飲。”
  
  高昌遠在西域,本不產茶,又多年閉塞,偶有得自中原者也不解飲茶之法,多是下水百沸猛煮,突厥更是塞外遊牧,鮮聞此道,當下青青茶香撲鼻而來,眾人都是急不可待地一飲而盡。麴智脩讚道:“佳人。好茶。”李未盈怡然一笑,繼續煮茶。
  
  眾人猛喝了一陣益發饑餓。麴智脩則是早就羊肉鹹豆豉胡餅填飽了肚子,正是油膩貪渴之際,所以這茶是一盞一盞地喝,一邊還勸道:“小王連日來頭疼手痛,喝了這茶便是神清氣爽。好茶得來不易,佳人相伴更是不易,諸位遠道而來,更要多盡幾盞,是也不是?”眾人麵有難色,在麴智脩殷勤相勸下也衹得繼續。
  
  麴智脩道:“今日諸位來看我,小王好生高興。”對李未盈說道:“辛苦娘子,今日定要將這幾團青茶都煮來喝了。” 那屈利啜實在是喝得受不了:“王子,如此喝下去太也氣悶。停了罷。”麴智脩笑道:“我病糊塗了,倒是忘了。飲酒作樂,咱們飲茶又怎少得了娛興呢?素聞突厥男子好樗chū蒲,女子好踏鞠。來人,速速拿上樗蒲。”侍從擺上樗蒲,麴智脩道:“如此,我們就玩上一回,平日喝酒都是輸者飲,這茶寶貴,我們改為得盧者喝茶。”
  
  樗蒲又作摴蒲,起於秦漢之際,五顆扁圓的木子,上黑畫白犢,下白畫黑雉,擲出五子皆黑麵朝上者稱盧,采頭最大。四黑一白雉,三黑二白梟,二黑三白犢,一黑四白塞,全白為白,故名“五木”或“呼盧”(我用的陳橋五筆沒有“天子”一詞卻竟然有“呼盧喝雉”,真是奇了怪了)。這種遊戲傳到突厥亦是深受歡迎。
  
  要想擲出五黑也即“盧”顯是不易,眾人聽得麴智脩說衹有得盧者才須飲,不由都長籲一口氣,再加上突厥人甚愛此戲,也起了手癮。不過在座諸人玩慣了樗蒲,本是箇中好手,平時但求得盧,眼下竟要求不得盧,反其道行之,卻是總也玩不順,輪番擲下來,竟然是各人都擲出幾次盧,不得不又苦著臉喝茶,麴智脩卻是越看越是愜意。
  
  一名四十多歲高高瘦瘦的高昌官員突然高聲道:“王子,我等不解風雅,腹中饑餓,這飲茶美事還是敬謝不敏了。”此人名張傑,是已故綰曹郎中(此職相當於高昌副相,僅次於令尹)、左衛大將軍張雄之弟。張氏原出敦煌,西遷後乃高昌旺族,曆任高官,世與王室聯姻,張雄張傑的姑母就是高昌王麴文泰生母。當年高昌第八任王麴伯雅遭遇來自王室內部的政變,倉惶攜世子麴文泰出逃,後來在張雄等軍人的支持下返國複辟。張氏一門戮力作戰,一個月內就有七名族人戰死,是以張家在高昌國備受尊崇,地位顯赫無雙,不單授職將軍、郎中,連洿wū林(今葡萄溝)這樣的經濟重鎮也由其世襲管理。張傑正是洿林令。
  
  麴智脩聽道張傑表叔這樣出言給他難堪,當時臉就陰了。李未盈道:“空飲這許多時,確是有些傷胃,張大人想是也擔心王子的身體吧。大人自洿林來,洿林蒲桃譽滿全國。王子既聞不得葷腥,大人可是想請王子及諸位大人吃些蒲桃乾以作茶食?”張傑出言本已後悔,見李未盈給了他台階下,忙將囊中蒲桃乾分給眾人。大家已是餓得眼冒金星,見了這香甜的蒲桃乾登時狼吞虎咽。
  
  麴智脩心中氣惱,但也不好發作:“也罷,小王也有些倦了,承諸位遠道看我,小王敬領可汗與我王兄的心意。諸位請。”教侍從抬他回房。
  
  回到房中,麴智脩左手又掐了李未盈肩膀道:“壞我好事!“李未盈忍痛道:”人家好意來看你,做什麽這樣整人?”麴智脩道:“好意?他們不害我我已要燒香拜佛了。乙斤、屈利啜來瞧我是不是真病,若不是必要告到可汗那裏。大哥派來的人則要瞧我死了沒有。一個個人模狗樣,全是一肚壞水。” 李未盈抗聲道:“你這般促狹捉弄,不怕反而惹惱他們,對你更加不利麽?且洿林令衹是來此報告收成,卻不相幹。”麴智脩道:“他們張家位高權重,又仗著軍功,言語中連我父王都不大尊敬,我這是代父教訓他們。你管什麽閑事?”惡聲道:“你滾,我不要看到你。”竟教侍從強扭了李未盈出去。
  
  ***
  
  日已殘,李未盈默默坐在蒲桃園內,看朔風蕭蕭吹得一片慘淡。
  
  “咦,娘子怎麽坐在這兒?”李未盈抬頭一看,是洿林令張傑帶著幾名園子。“哦,此處安寧,最宜養心。”她答道。沒有麴智脩在旁聒噪,真是耳根都清淨了。
  
  張傑感她早上出言相助,遂道:“有勞娘子日間直言。”李未盈一哂:“大人不必放在心上。大人來此何幹?”張傑道:“向小王子交待了縣裏的雜務,順道看看這園中的蒲桃,已經入冬了,天氣一日冷似一日,覆蓋之事須要做好。”指派園子一一為蒲桃樹榦纏上胡麻編的粗繩。
  
  李未盈靜靜看他們忙碌著,天色漸黑了下來,一名園子道:“大人,這還有一棵……”李未盈醒悟過來自己靠著的蒲桃樹還未作覆蓋呢,遂起身讓開。張傑道:“打擾娘子了。你們快點。”那園子卻道:“是這樣的大人,胡麻繩搓得不夠,今日怕是來不及給這棵覆蓋了。”張傑皺眉道:“這是怎生做事的?”園子道:“是是,小的這就教人趕些出來。”張傑道:“算了,這棵就算了吧。反正也活不了。”
  
  李未盈道:“大人何以說算了?”張傑笑道:“娘子有所不知,這棵來自中原。”李未盈奇道:“萬裏迢迢從中原帶回的麽?既如此該當分外寶貴才是,怎麽任其死生呢?”張傑道:“延和八年(文獻王麴伯雅年號,相當於隋煬帝大業五年),先君文獻王與世子入隋朝覲,後來文獻王薨,世子繼位,也就是今上,複於延壽七年(麴文泰年號,相當於唐太宗貞觀四年)再度朝覲長安,途經瓜州時,追憶上次父子同行、父慈子孝的情形,不勝唏噓,更念及數代先王曾領都督瓜州諸軍事、瓜州刺史之職,遂於瓜州手植蒲桃一棵,以懷先王。”李未盈聽到“瓜州”二字心中一震。
  
  張傑續道:“延壽七年是今上最後一次親赴中原,其後入唐使者複經瓜州時,采了些果子回來在王都和交河重新培植,也幸得如此才存了種,因為後來那棵原樹已近枯死。衹不知是否習慣了中原地氣,反不適應高昌原土,育種培植且存活長大的蒲桃樹越來越少,最後就剩了這棵,可也三年都不結果。看此樹模樣,也像是活不了了。”
  
  張傑整了整衣冠,“娘子,天色已晚,就此告辭,請多保重。”李未盈欠身相送:“大人走好。”折柳閣的侍從請她上閣進餐歇息,李未盈搖了搖頭:“不必。” 複又靠著蒲桃樹坐下。
  
  起初不知這般緣由竟恰好靠在此樹上,如果真是天意,是桓郞無聲喚我吧。這棵是桓郞身邊的樹呢,噫,那時還衹是顆水靈靈的蒲桃,好罷,不知那棵母樹,桓郞路經時瞧過也無?桓郞你累時可也這般倚靠在樹上歇息麽?夜風如此寒厲,桓郞你一向穿得單薄,可也冷麽?
  
  侍從看了不忍,對李未盈道:“娘子,夜半會更加凍寒,再這樣須凍壞身子,還是回閣上暖暖吧。”李未盈怔了一怔,急步返閣,匆匆翻了上次坐船去柳穀時穿過的玄狐裘,折回蒲桃園,趁著淡薄的月光,把玄狐裘覆在那棵萎萎將枯的蒲桃樹上。玄狐裘太過沉重,掛上就掉,李未盈披了裘衣,緊緊抱住樹榦,就這樣抱著你,你若是冷我陪著你一道冷,求你不要死,不要死。
  
  *****
  聽了侍從的報告,麴智脩寒了臉:“馬上教人把樹砍了。”侍從愣了一下,還是遵命而去。
  
  李未盈抱著蒲桃樹已是四肢僵了,意識也一點點淡去,直到侍從搖醒她:“娘子,請回去吧。”李未盈微張了嘴:“不……”為首的侍從道:“娘子,得罪了。”示意一名健婦將她拖走,她手足無力,被扛了上樓。
  
  身子回暖,她掙紮著從床上爬起來,剛走到窗口,就見侍從們取了斧,她登時明白過來,淒厲叫道:“不要啊!”但覺天旋地轉,眼前一黑就昏了過去。
  
  昏昏沉沉醒來,正對上麴智脩的眼睛,李未盈將目光從他臉上移開,神色漠然。麴智脩亦有些泄氣:“你不用如此生氣,樹沒砍斷,還是活的,而且我已教人趕了胡麻繩來作了覆蓋。你起身看看吧。”李未盈淡淡道:“我不會再信你了。”麴智脩微一蹙眉,“你不信也罷,為什麽不自己瞧一眼呢。”
  
  昨夜領命砍樹的侍從走了不久,麴智脩忽覺心中一陣恐慌,他素來心狠手辣,府中仆從受責打而死的都有過,更遑論砍一棵小小的枯樹,但這次他卻心神不寧,思慮片刻,還是派另一名侍從追到蒲桃園讓停了手。後一侍從去得晚了一點,樹榦已著了幾斧,所幸並未盡斷,遂教人連夜趕搓了胡麻繩來捆紮固定。盡管亡羊補牢,但看李未盈的神色,已知此舉傷透了她的心。麴智脩心高氣傲慣了,肯來看視李未盈已違他常性,再要他低聲下氣地道歉卻是做不到,當下也不多言,掉頭而去。
  
  李未盈候他離去,重又躺下,終還是忍不住起身,欲至窗口卻又閉了眼,半晌屏了呼吸睜開眼來――微明天色中,那棵教她牽腸掛肚的蒲桃樹為胡麻繩密密纏繞著樹榦,似為吸引她注意,樹梢上還掛了紅練。跌跌撞撞奔下閣去,一頭抱住險遭腰斬的弱樹,眼淚撲簌簌落下,無聲無息浸潤在枯乾的樹皮上。
  
  輕輕撫摸粗糙的胡麻繩,卻倏地一驚,繩上暗褐的縷跡是甚麽?隱隱還有腥鹹之氣。血?她心一顫……是……哦,是搓麻人趕製時留下的吧。內心閃過一絲歉疚,又將蒲桃樹抱得更緊。
  
  *****
  一之日觱bì發,二之日栗烈,無衣無褐,何以卒歲?三之日於耜sì,四之日舉趾,同我婦子,饁yè彼南畝。
  
  幼時讀的詩,今日都躬身親作了。沐春風和煦,仰看蒲桃樹綻了新芽。
  
  蒲桃藤上架。
  
  暮溉其根,而晨朝水浸子中矣。夜裏剛澆透的清涼井水,一眨眼就被中空的藤條吸上樹巔。
  
  抽條。每日清晨便是跑去比量蒲桃枝條又長了幾分。
  
  取彼斧斨qiāng ,以伐遠揚。哦,這還是《詩》裏的句子,園子說該叫“掐須”的。咦,這麽柔嫩的須條,忍不住放在齒間輕輕一吮,似有淡淡餘甘。
  
  原來蒲桃花是這般黃黃綠綠,寂寂隱在青翠的葉間。
  
  結出的蒲桃也太小了點吧,直像龜茲人衣服上的紐結。還好,張大人說還會再長。
  
  懶懶倚在樹下,看炎風在密密枝葉間穿梭,陽光不時晃著眼睛。指尖輕輕一捏,蒲桃皮破汁流,水美芳甜。
  
  可為什麽,心裏卻是這般的苦。一年了,桓郞,你哪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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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詩•國風•豳bīn風》,一之日:周曆正月,夏曆十一月;二之日:周曆二月,夏曆十二月;三之日:周曆三月,夏曆正月;四之日:周曆四月,夏曆二月。
  高昌作為中原的藩屬,其國君曆來會接受一些諸如使持節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西平郡開國公、金城郡公、都督瓜州諸軍事、瓜州刺史之類的虛銜。另外突厥也會給其一些封號,如希利發、跋彌磑。
  高昌第8、第10任王麴伯雅諡獻文。
  第廿一章
  21.【朝唐】
  
  一片陰影移來擋住了落日的餘暉,李未盈不悅地抬起頭――是麴智脩,自前次他差點兒砍斷蒲桃樹以來,李未盈就整日與蒲桃樹為伴,麴智脩也強,八個月不肯相顧。今次見他,他倒是沒了昔日的驕橫奸滑,一臉平和地靜靜坐下,李未盈亦不吭聲。
  
  麴智脩道:“不請我嚐一顆麽?”李未盈緊了一緊眉,還是將果盤遞給他。他默默接過,無聲地咀嚼了一下,道:“很多事情都想不到,是麽?”也不理李未盈有無反應,自顧自道:“父王想偏安一隅,卻又攻擊焉耆,現在焉耆上告唐廷,唐朝皇帝遣了虞部郎中李道裕來高昌問責,父王態度倨傲。可等李道裕走後,父王卻又有些不放心,還是打算派使者赴長安覲見皇帝。”
  
  李未盈初時聽得李道裕來使心下一驚,聞聽此言不禁一笑:“就是你麽?”麴智脩苦笑:“我想安安樂樂做個交河公,卻又冒犯大哥和可汗派來的使臣,惹得父王嫌惡,自然是派我去了。”李未盈淡淡道:“要找個使者還不容易,他再怎麽不待見你,也沒有叫親生兒子萬裏迢迢以身犯險之理。衹怕是你自己要去吧。”麴智脩出神地盯著遠方,良久道:“朝裏的官沒幾個想得清楚的,去也是白去。也許我還有點用。”轉了臉看著她:“而且……我想送你……順道送你回瓜州。”
  
  李未盈怔了,半晌道:“不。”麴智脩道:“你還要等那人麽?小孤城我也教人找了,處月、處密那兒也問了,就連大海村也悄悄看過,根本沒有那等神仙也似的人兒。你費心救活蒲桃樹又能怎的?他死了,歿了,沒了就是沒了。”李未盈怒道:“你怎可如此咒他,他應承過會回來見我,就算赴湯蹈火也會前來相見。”麴智脩哼道:“那你慢慢等好了,再等到蒲桃二熟,又是一年,蒲桃都化了臭水,他也不會來。”李未盈直身站起:“承你提醒,我這就造酒去,定要他喝我親手所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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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安。
  
  麴智脩拜伏叩首,皇帝並不賜他平身,他衹得跪著聽皇帝訓斥:“日者朕使李道裕往責,文泰對天朝來使傲慢無禮,完全不將朕放在眼裏,更雲:‘鷹飛於天,雉竄於蒿,貓遊於堂,鼠安於穴,各得其所,豈不活耶!’世間竟有此等人物自甘比附為雉鼠,其心量可知。”
  
  麴智脩道:“高昌與大唐相比,自是有若雉鼠,又久居化外,不讀詩書,村野之人些許無禮,萬請陛下不要較計。”皇帝道:“朕聞高昌之人處處標榜為‘漢魏遺黎’,讀《毛詩》,講《論語》,誦《孝經》,文泰坐室懸有魯哀公問政於孔子之圖。慕聖賢之道,卻不知如何行人臣之禮!數年來朝貢脫略,無藩臣禮,國中署置官號,處處比照唐製,妄自僭越正朔,稱臣於人,豈得如此!”
  
  麴智脩額上滲了冷汗,“聖上所言極是,然誠請看在高昌一心仿設中原建製,亦衹是想代天朝驅遣西域之民。”皇帝冷道:“高昌代朕驅遣,何以朕竟驅遣不得高昌。今茲歲首,萬國來朝,而文泰竟敢不至。”麴智脩仍垂首道:“敝上身染沉屙,抱恙在床,實是辜負聖恩。”
  
  皇帝換了笑語:“攻擊大唐屬國焉耆,又遣使謂薛延陀雲:‘既自為可汗,與漢天子敵也,何須拜謁其使。’東西奔突,上下竄擾,此是何疾,朕竟不知。”
  
  麴智脩微欲抬頭,皇帝厲語就如山壓下:“不必贅言。回去報與麴文泰,朕數其罪:隋大業之亂,中國人多投於突厥,及頡利敗,朕念惜子民,不惜以重金厚帛贖之。而或有奔高昌者,朕召爾括送,爾竟隱蔽,使我中國流寓之人,悉遭非理重役,此罪一。西戎諸國來朝貢者,皆途經高昌,汝悉拘留之,壅絕行旅,阻塞中華,此罪二。與西突厥葉護連結,將擊伊吾,朕以汝反覆,下書切讓,征大臣冠軍將軍阿史那矩入朝,爾竟不遣。”
  
  麴智脩雙腿跪得發麻,努力保持不跌倒,卑聲道:“高昌受掣西突厥,阿史那矩係可汗往來監視,敝主何敢相動?況其後長史麴雍已來謝罪,不勝惶恐。小國在大國間,不兩屬無以自安,末臣恭請聖明。”
  
  皇帝哦了一聲:“頂撞聖訓,膽子不小,口才卻是不錯。抬起頭來。”麴智脩慢慢抬起僵直的脖頸,仰頭看去,卻是愣了。
  
  這麵型、這眉眼、尤其是那怒中帶笑的神情竟是與李未盈十分中像了七分,她也姓李,又是那般談吐見識,難道竟是……?麴智脩腦中一陣銳痛。
  
  “高昌使臣。”皇帝見他一臉驚疑、目光流轉不定,遂道:“你何以這樣看著朕。”麴智脩強自平息心中波瀾:“陛下龍顏教臣深感驚訝。”皇帝道:“哦?莫不是朕生了副怪相?”麴智脩恭恭敬敬道:“臣衹道大唐天子萬眾景仰,必是相貌威嚴,教人一見生畏,今日得見聖姿,卻是容貌和美,倒是有點……”
  
  皇帝笑了起來:“麵生女相。你盡管直言無妨。朕長得像先太後,她可是前隋最出名的美人,朕年少時還常埋怨為何長得不像先皇那般威容。不過待朕初登大寶,每每早朝,座下群臣卻不敢盡言。朕私下裏問魏徵,他道臣子們見了朕都心中畏怯。嗬嗬,朕十六歲投戎,十八歲領兵,二十四歲輔先皇平天下,群臣心中對朕的印象衹是沙場統兵、殺伐決斷。朕聽了魏卿的話這才盡量和顏悅色。”麴智脩道:“臣無緣得見聖上雄風,以貌度君,卻是冒犯了。”
  
  皇帝微微頷首:“那麽朕也以貌度之,你可是高昌主與突厥公主所出?”麴智脩再拜道:“陛下明見。”皇帝道:“麴文泰倒是生了個好兒子。”容色少變,續道:“可這為父的欲攻伊吾,教唆薛延陀,勾結突厥,又犯焉耆,焚城虜民,是公然叛唐,此罪三。斷絕朝貢,蔑視唐使,嘲弄天子,僭越正朔,自為謀逆,此罪四。”
  
  麴智脩聽著這厲聲嗬責,條條大罪,雙手已是久久撐地,曾嚴重斷裂過的右臂顫抖不停,終於不支,砰一聲身子前傾摔伏在地,努力想要爬起來卻是使不上勁。
  
  皇帝道:“你肩臂可是受過傷?”麴智脩正咬牙忍痛,根本說不出話來。皇帝轉向內侍,左右趕快請了禦醫來。麴智脩被扶起醫治,喝了點水,掙紮道:“陛下,臣自知敝主言行乖舛,罪在不赦,但敝主已然知錯,這才派了臣來麵聖,請陛下格外饒恕。”
  
  皇帝沉吟片刻道:“報與麴文泰,朕當明年發兵討伐,教他增城深塹,靜心候戰。”
  
  麴智脩卟一聲重又跪倒:“陛下開恩饒了高昌吧。”皇帝道:“你若有心就好好養傷,將來也可代乃父出征。不過你如此人物,朕倒是不願在戰場上見你。”拂袖回宮。
  
  皇帝遠去,鴻臚寺卿過來請麴智脩起身。他低頭看腳,行屍走肉般地跟著出去,突然道:“大人,你可認識一位叫作未盈的娘子?” 鴻臚寺卿一愣:“某不識。大人說的是哪兒的娘子?”麴智脩大著膽子道:“下官入宮時瞧見一名小娘子,青春年少,容貌美麗,長相還與聖上頗為相似,聽得旁人喚她未盈。在下一見傾心,心生愛慕,因此牢牢記在心裏。敢請大人指點一二。” 鴻臚寺卿道:“既是宮內遇見的,恕某說一句,內眷的名字不可輕對外人言。某確是不知。”
  
  鴻臚寺卿喚了寺佐送麴智脩回鴻臚客館,麴智脩仍不死心,翻了袖裏的金子奉上,又問一遍。寺佐辭而不受:“大人,宮內女眷下官僅曾在典禮上見過一些,要說長得像聖上的小娘子,那多半是公主了,但她們的名字下官何敢得聞。大人說的那兩個字下官更是從未聽說。大人若是有緣得尚公主,當可知之。”麴智脩心想這倒是真,而且“李未盈”這個名字說不定就是假的,當下拱手言謝:“如此倒是我失禮了。”
  
  麴智脩本想再打聽是否有公主流落在外,可是鴻臚寺嚴加監視,他多行賄賂也不成,麵聖的請求亦再得不到回複。他心知已然無望,偏臂傷又犯,還趕上冬日陰雨不斷,回國也受阻,當真是愁城坐困。
  
  好大的雨,高昌從未下過如此豪雨呢。麴智脩茫然走出室外,冰冷的雨水打得他睜不開眼,他索性仰起頭,任雨水肆意衝刷而下,如果此時痛哭一場,任是誰也看不見吧。
  
  PS:
  唐太宗十六歲就參加了解隋煬帝雁門圍的戰鬥(不過此事專家們無法認定),他自述的是十八歲起兵,二十四歲平定天下,二十九歲登基(虛歲)。本節寫的是貞觀十三年的事,他才四十二歲。
  唐高祖李淵史載相貌是非常威嚴的(其正妻竇氏是出了名的美人和才女,這個以後有機會再講),他的畫像也正是如此。唐太宗則說他麵生女相,仔細看一些流傳下來的唐太宗麵部畫像也確實線條柔和,唐太宗常常賞賜臣下鏡子,還以鏡子比喻人事,所以我看到不少研究者說唐太宗很滿意自己的容貌,才會這麽喜歡鏡子。嗬嗬,有理啊。
  鴻臚寺負責外交禮賓,寺是古代的一種政府機構,像太常寺、大理寺什麽的,佛教的“寺”是後來才借用了此名。
  第廿二章
  22.【蘭若】
  
  秋季起程入唐,麵聖僅一日,生病倒有旬餘,一來一回,麴智脩返抵高昌已是次年初了。這一年是唐貞觀十四年,高昌延壽十七年。
  
  一到王都,麴智脩便將在長安覲見皇帝的情形告知父親,可他並不以為然,多說幾次,麴文泰索性不肯相見。二月十五是釋迦牟尼涅槃之日,國王率後宮百官往麴寺禮佛。高昌信佛篤誠,國內像廟星羅,僧欖雲佈,上下人等熱衷佛教,更出巨資興修佛寺,寺院命名也很有趣,直接就叫麴寺、馬寺、撫軍寺、都郞中寺、大司馬寺、張阿忠寺之屬,一看即知施主的身份地位。
  
  麴智脩自小反叛,不事鬼神,從來不踏足佛寺,但今日倒也穿戴齊整隨了去。麴文泰見他跟了同來,稍感意外,嘉許了幾句,麴智盛和麴智湛也都親切地拍了他。
  
  麴文泰在佛前祝禱:“白衣弟子高昌王麴文泰,稽首歸命常住三寶和南一切諸大菩薩。謶以斯慶,願時和歲豐,國強民逸,寇橫潛聲,災疫輟竭。又願七生先靈考妣往識,濟愛欲之河,果湼槃之岸。普及一切六道四生,齊會道場,同證常樂。”麴文泰的幾位妃子和麴智盛、麴智湛也相繼言祝。輪到麴智脩,他咳了幾聲,道:“弟子悔一切過,持佛五戒,專修十善,攀天絲萬萬九千丈,願父王起柔軟心,卑事大唐,以弭兵災。持是功德,勝過諸般般bō若。”
  
  麴文泰暴怒道:“脩兒,你又作胡言亂語。”麴智脩跪倒:“父王,兒請為江山萬民顧慮,速速親赴長安謝罪,否則大唐一舉兵,我高昌一百四十年基業就將毀於一旦。”麴文泰摔手就是一巴掌:“你百般求了去長安作使節,原來還是要我向他人屈膝低頭。你素來的誌氣呢?”麴智脩不躲不閃,硬生生捱了一耳光,更挺直了腰板,朗聲道:“父王此刻不低頭,將來國破祀傾,怕連作奴婢的機會也無了。”
  
  麴文泰氣得吩咐左右:“拖他出去。”麴智脩搶先一步抱住佛堂的廊柱,“父王是一國之君,難道還怕忠言逆耳麽?”麴智湛見父親怒不可遏,忙道:“阿脩,今日是來禮佛,有什麽諫言等佛事散了再慢慢講來。”麴智脩冷道:“你少充好人,一天到晚打哈哈。你要真為父王好,幹什麽不讓我把話挑明了。”麴智湛麵色一沉:“你真是無可救藥。”麴智脩回道:“你衹管救你自己,少來管我。”
  
  麴智盛也出來勸道:“父王,阿脩自幼是個死腦筋,不如就當著諸位臣子的麵,同他把道理辯清楚。想必列下眾人也有不少疑惑吧。”轉頭對麴智盛道:“阿脩,你雖是王子,但也是臣子,怎可對主上如此輕慢。你這是什麽姿勢,還不跪下說話。”
  
  麴智脩聞言立時放開柱子跪倒在麴文泰麵前:“父王,恕兒無禮,人道文死諫,武死戰。兒不想死,單想痛痛快快多活幾日,更想父王延年高壽,高昌國祚昌隆。”麴文泰斂了怒氣,道:“好,你既固執己見,直言便是,免得臣子們將我比作昏君。”
  
  麴智脩拜了一拜:“多謝父王。兒此次去長安見大唐皇帝,他斥責高昌不忠不敬反叛僭逆。”麴文泰道:“脩兒,你難道不明白,我高昌立國一百四十多年,唐才淺淺二十年,何以竟要向他稱臣。”麴智脩道:“可是大唐疆土是高昌千倍,若是衹比久長,這寺裏養的王八烏龜要比誰都年高。難怪日日有這許多香客來拜。”
  
  麴文泰氣得簡直要暈過去,麴智盛趕忙攙住父親:“阿脩嘴刁,父王莫要動怒。”麴智脩道:“大哥,我不是嘴刁,衹是想不通,父王不肯敬事大唐,當年卻對大唐來的玄奘和尚遣使恭迎,又親自捧香接引,不僅與他在太妃麵前結為兄弟,更對他卑躬屈膝,低跪為蹬,令其躡上而升法座,日日如此。智脩無知,想即便父王到大唐覲見皇帝,也僅須叩拜而已,竟會比跪著讓禿驢踩更甚嗎?”麴文泰生氣道:“你黃口小兒,從不敬佛,不知法師何等尊貴,若非如此,三藏法師又怎會留在高昌弘釋佛法?”
  
  麴智脩道:“佛曰眾生平等,衹要心中悟道,便與諸天神佛齊平,何況小小一個和尚。”
  
  綰曹郎中麴德俊打了個圓場:“王子如此悟性真是可喜可賀,不枉主上一片教誨。我等跟隨主上,一心向佛,舉國敬事菩薩,處處蘭若,才帶得我高昌如此興盛。這裏哪一個大臣不在家中設廟,何人不施舍了田產,都和王子一樣祈望佛祖佑我河山。”
  
  麴智脩並不買賬:“誰不知施了田產改作寺院,田還是自己的,物租照收,上繳的賦稅卻可獲享減半。高昌不昌,昌的是各位的腰包。”麴德俊臉都白了。
  
  麴文泰喝道:“你不理國事,衹會胡言。好罷,我問你,你說要我向大唐請罪,可皇帝不是說要發兵來攻嗎?他既不肯寬貸,我們還用閑磨麽?”麴智脩急道:“父王,這正是大唐皇帝寬貸之處,他先前已多次派了使節問詢,父王態度傲慢,他卻還是留了最後一次機會,明說將要出兵,其實是希望父王肯親去謝罪,他就不必兵戎相見。”
  
  麴文泰笑道:“脩兒,你少不更事,自古兵貴隱秘,何來早早聲言之理?唐朝皇帝衹是虛張聲勢,根本就不想也不可能來犯。”麴文泰喝了一口茶,悠閑道:“今唐國力虛微,我已說過多次。吾往者朝覲,見秦隴之北,城邑蕭條,非複有隋之比。他根本養不起如此長途出征。你也跪累了,起來說話吧。”
  
  麴智湛拉了麴智脩一把,麴智脩甩了他手,回道:“二哥不必扶我,免得等下父王生氣我可再要麻煩。”仰頭道:“父王十年前去的大唐,今不複昔,兒去年所見,大唐乃是繁華一片,兵強馬壯。他能大破東突厥、滅吐穀yù渾,國力一何強盛。父王不可輕看了。”
  
  麴文泰麵露不悅,置之不理,麴智盛忙道:“就算如此,他也攻不到高昌來。”麴文泰道:“還是盛兒明事。他當真來襲,我高昌就無力作戰麽?你莫忘了,當年義和政變,先王帶著我和多位大臣出奔,後來是誰率兵匡助先王一舉恢複河山?”群臣紛紛道:“主上英武雄風臣民於今銘記在心。”
  
  麴文泰微笑道:“設今唐來伐我,發兵多則糧運不給,若發兵三萬以下,吾能製之。”麴智脩道:“父王好心算,兒卻是愁高昌人不足四萬,而大唐今有人口一千九百萬,該發兵幾多呢?”
  
  麴文泰微微一怔,道:“唐國去此七千裏,沙磧闊二千裏,地無水草,冬風凍寒,夏風如焚。風之所吹,行人多死,常行百人不能得至,安能致大軍?彼勞師襲遠,到得高昌早已兵損馬折,能留持三萬便是不易。若頓兵於吾城,二十日食必盡,自然魚潰,乃接而虜之,何足憂也。況我高昌士人本出關隴河西,皆世代領兵統戰之家,武風從未禁斷,如今亦是人人拿得起刀槍。舉同心而抗寇讎,豈有懼哉。”
  
  諸臣聞言都拊掌笑了起來:“主上所言甚是。”
  
  麴智脩捏了捏麻木的膝肉,搖搖晃晃站起來,走到佛像前喃喃自語。麴文泰怪之,“脩兒,你還做什麽?”他道:“兒記性不好,怕記不住父王這許多話,現說與佛祖聽。他日城破國亡之時,卻要來問問釋伽,為何這些話竟都作不得準了?”
  
  麴文泰再忍不住,喝道:“拖下去重重打,打死為止。你口口聲聲咒我高昌亡國,我便遂了你的心,教你先亡。”對欲行阻攔勸進的眾大臣和麴智盛、麴智湛道:“不必多言,此逆子說了要死諫,今日就在佛前應了他言。”
  
  麴智脩輕哼一聲,自行伏倒在地,“多費唇舌,我不要你們救。佛堂陳了法杖,還不去取。”
  
  一聲聲悶擊,衣衫碎裂,鮮血飛濺。麴智脩大睜了眼睛,嘿然無語,終是支撐不住,昏死過去。
  
  麴智湛攔住行刑兵曹,跪在麴文泰身前,“父王,今日就饒過阿脩吧。再打他就沒命了。”麴文泰紅著眼一腳踢開麴智湛,操起法杖,“孤親自來打,兒是我生的,命也是我給的,我親手取回。”掄了法杖重重擊在麴智脩背上,這一下出手極重,法杖打得啪一聲斷成兩截,遠遠飛了出去。
  
  麴智脩本已昏死,卻痛得猛地一顫,微微睜開眼睛看著怒氣衝天的父親。麴文泰舉起剩了半截的法杖再欲擊下,見麴智脩目中流露出強忍的苦楚之色,背上血肉模糊,杖停在半空落不下去。麴智盛也跪了下來,“父王,兒管教幼弟不當,請父親責罰,兒自請除去令尹之職,日後專心在宮中陪他悔改。求父王放過阿脩吧。” 一旁官員也紛紛勸說,麴文泰咬了牙:“孤說過要打死他,不打死此逆子,日後必害我高昌。”
  
  麴智湛道:“父王,阿脩已受此重責,知道錯了。”摸了摸麴智脩冷汗淋漓死白慘淡的臉,道:“阿脩早早失了娘親護佑,便有些任性也是自然。況他一心為國,就算說錯了話也捱了這許多打,責罰也算是領受夠了。此蘭若聖地,強盜土匪尚能沐佛祖恩澤,釋伽慈悲,必也不忍見父王扼殺親生骨肉吧。”
  
  麴文泰眼中潮了,想當初雖然不喜他母親,但麴智脩牙牙學語之時,自己何嚐不愛之憐之,如此打他卻是教自己手也手痛、心也心痛。棄了斷杖,仍是硬聲道:“孤作了何孽生出這不肖子,拖他下去,等醒了問他認不認錯,若是不認,就不準供他水糧。他若死了,我自會向佛祖替他求個寬愆免下阿鼻地獄。”
  
  ***
  
  殷勤澆下一桶清涼的井水,擦擦額頭的熱汗,李未盈一張臉讓春日陽光照得紅撲撲的。去年學著將親自看護的蒲桃釀了酒,衹是當時經驗淺,原本一棵樹的產量就有限,自己踏漿時毀了不少,酒麯入的分寸掌握不夠,入甑而蒸亦是失敗了好幾次,最後將僅剩的一點兒蒲桃全製了,得了薄薄一小甕滴露,顏色倒是鮮紅可愛,但已鼓不起勇氣親自嚐嚐滋味,匆匆封了甕埋入窖中。冀望今夏會有豐收吧,那時可以重新好好釀製一番,然則,真的要等到年深酒香才尋得到桓郞影蹤麽?
  
  “娘子,李家小娘子!”
  
  李未盈直起腰,抬眼望去:“姚大人!”卻是當初送自己來交河的姚思定,他是田地公麴智湛府上的司馬,當日救過李未盈一命,她一直感念在心。姚思定神色焦慮,“田地公請娘子隨我去王都,詳情車上慢慢再談。”
  
  原來麴智脩受杖責後,麴文泰遣了醫士相看,但他甦醒來卻抵死不肯認錯,反覆幾次,麴文泰怒了,真的不許人給麴智脩進水糧。如此三日三夜,麴智脩水米未進又兼杖傷嚴重,已是形同死人。麴智盛、麴智湛抗了父命給他送了水,他昏時勉強喝了一點,稍有醒轉就拒絕飲下,硬灌了他也吐出來。麴文泰聞報更是氣得七竅生煙,本已下令處死麴智脩,適巧西突厥來使,麴文泰忙於應付,麴智湛就私自扣了製書,同時叫姚思定帶了李未盈來。
  
  李未盈聽得驚心動魄,沒曾想麴智脩個性竟一何激烈。“可是姚大人,我去了小王子也未免肯服軟啊。”姚思定道:“田地公已無他法,想小王子畢竟還念著你一些,興許能有用。主上說話就回來,衹盼他歸來前娘子能說動小王子轉了心意。”
  
  交河距高昌王都直線也有一百六十裏,坐車最快也得半日。李未盈聽了姚思定的敘述也急了起來:“既如此,還坐什麽車,姚大人,趕快解了車套直接騎去便是。”姚思定略顯驚訝:“娘子倒是會騎馬麽,是是,停車!”
  
  二人快馬加鞭直入王宮,李未盈一進室內就嚇了一跳。麴智脩上身赤祼伏在床上,被子衹輕輕蓋至腰際,後背上層層疊疊盡是皮開肉綻鮮血縱橫的傷口,緊閉雙目的臉上已看不出一絲生氣。
  
  麴智湛遠遠坐在窗畔,聽到姚思定的聲音,頭也不回,“父王稍後就要回宮,我再管不了這許多,你們看著辦吧。”語調已甚是灰心疲倦。李未盈猶記得上次在宴上見他,那個吹簫的郞君,何等溫文儒雅,意態閑靜,與眼下卻是判若兩人。她不及多言,執筆草草寫了幾個字,吩咐姚思定急呈與麴文泰。
  
  姚思定疑惑道:“這是?”李未盈道:“仿小王子的字,就說認錯了。”昔時替麴智脩處理文書,記得他的字用的是三國鍾繇的體,李未盈雖不精於此書,但大致也能寫上一寫,想麴智脩重傷,麴文泰又內心煎熬,誰會認真較計?就算麴文泰親來,麴智脩昏迷在床,大可推說是他清醒時掙紮寫的,咬定他認了錯就是認過了,扯個謊還不容易,一時半會兒也不致露餡。姚思定接了偽書急急去了。
  
  又教人扶麴智脩起來飲水,麴智脩仍是緊咬牙關不肯進上一滴,李未盈乾脆命將他綁在椅上,捏了他鼻子,撬開他嘴巴強行灌進去。麴智脩不願吞咽,水從唇邊流出。李未盈道:“你若這便死了,日後再無人阻勸得了你父王,高昌國滅全是你一意孤行、不會審時度勢、不知揣測君心、任性妄為所致。”語聲漸高:“麴智脩,你為人子,無襄乃父,爾食君祿,不解困厄,是你誌短才疏,須怪不得別人。”
  
  麴智脩喉間起伏,良久,睜開紅腫乾枯的眼,定定看著李未盈,口中微微發出嗬嗬之聲。他幾日沒喝水,嗓子已根本說不出話來了。李未盈忙又教灌了他水,這次他悉數喝下。侍從解了他綁縛,抬他回床,他靜靜闔眼睡去。
  
  麴智湛轉了臉來,重重歎道:“阿脩常罵我不中用,此言真是不差,我白白著急,卻是救不了他。”李未盈倒是對麴智湛甚有好感,寬慰道:“二王子對弟弟如此親愛,過於焦慮,一時難免失了心定。我是旁人,事不關己,倒還可出出主意。”猶豫了一下,還是問他:“二王子,其實小王子並不喜歡你,又屢屢惡言相傷,你何以仍是如此愛他助他?弟何其不恭,兄徒友耶?”
  
  麴智湛不答,坐到麴智脩床邊,輕撫他散亂的長髪:“因為阿脩敢做我不敢做的事。” 垂首重又默然,複抬頭衝李未盈苦苦一笑,直身長揖:“請娘子盡心看顧,湛感激不盡。”不顧而去。
  
  此後麴智湛時常來看弟弟,每次都對李未盈聲聲稱謝,走時又反複叮嚀,李未盈幾次想告以離去之意都開不了口。二旬過後,麴智脩漸漸傷愈,已能下地走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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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PS:
  《西遊記》裏寫玄奘與唐太宗結拜,並由唐太宗親贈白馬。其實當年唐與突厥正在打仗,對出境者有嚴格的限製。玄奘沒拿到過所(簽證)就偷偷跑了,跑到玉門關,朝廷的通緝令也下了。總算他運氣好,得到一些信佛者的幫助才偷渡出境。他跑到高昌時,麴文泰非常熱情,除了我文中講到的讓和尚踩著大腿登壇,還跟玄奘結為兄弟(這就是所謂禦弟哥哥的由來),玄奘離開時,多虧麴文泰送了他黃金百兩、銀錢三萬、各類衣物、法服三十具、四個侍從,並寫給沿途各國二十四封書信,每信附大綾一匹。又向西突厥獻綾絹五百匹、果品兩車,為玄奘求方便。若非如此,玄奘哪來的財物跑到印度取經啊。十幾年後玄奘回大唐,唐太宗考慮到他已經做了博士後研究,又是海龜派,也就不計較他的違法行為了。
  
  高昌令尹相當於宰相,綰曹郎中相當於副相。
  
  大家天天問我桓涉呢?唉,難道沒有同誌注意到一個細節嗎?
  
第廿三章
  23.【七夕】
  
  是日黃昏,李未盈聞聽窗下喧鬧,俯視下去,是幾名侍從在栽蒲桃樹。她越看越眼熟,忽然顫聲叫道:“我的樹!我的樹!”麴智脩步進她室內,伸手搭上她肩頭:“我教人從交河移了過來。”李未盈扭脫,驚怒道:“這樣會害死樹的。你究竟要害我到幾時!”麴智脩雖是重傷初愈,終是強壯過她,強抓住她雙肩道:“是你害我要留在這裏,你要陪我!我又知你最寶貝這棵樹,巴巴地教人掘了移來,你還不感激?”李未盈氣得臉青:“我害你?”想若非感麴智湛愛弟情深,誰願留在麴智脩身邊?
  
  麴智脩冷冷道:“我如今被削了封爵,再不是交河公,形同庶人,困在這宮城內,是誰害的?”李未盈奮力掙紮,“是你自己觸怒國王,取消封邑算是薄懲,幹我何事?”麴智脩雙手更緊緊掐陷在她肉中,“還不是大哥二哥自請除官謝罪,哼,我犯不犯事要他倆謝哪門子的罪,反倒提醒父王該當削了我的官職封邑,囚在這高牆裏。你跟我二哥最是親熱,我早見不得你們這對狗男女的嘴臉。”
  
  李未盈不再反抗,任他將自己肩頭骨骼捏得咯咯作響,直痛得牙都要咬碎。麴智脩譏嘲道:“你也認錯了?”李未盈低低道:“除官謝罪是你大哥反複在主上麵前提的,你二哥原不熱衷政事,衹附議兄長罷了。也許大王子另有機心,但你二哥卻是真心愛護你,我看是這世上最珍視你的人,為什麽你竟不明白?”語未畢已是淚眼婆娑。
  
  麴智脩一呆,鬆了手去,李未盈再忍不住,一麵流泣一麵奔下樓,也不顧園子在場,就撲在新栽的蒲桃樹上痛哭起來。麴智脩倚在窗畔看了她好一會兒,下樓走到她身邊,道:“嗯,我想你要這個。”李未盈略一瞧,他正抱著自己親手釀的那一小甕蒲桃酒。她垂了眼,“你要摔便摔,不必作態。”麴智脩哦了一聲,囑咐侍從將酒甕送到王宮窖裏好生保藏,又教眾人都離去留她靜處。
  
  李未盈身心都已極端疲憊,再也無力跟麴智脩爭執,也不理會他注視的目光,盡顧慢慢踱回居室,軟軟坐在門邊。也不知過了多久,天晏了,室中晦暗,朦朧中聽見響聲,料是麴智脩,也不作無謂的動作。片刻,一個毛茸茸的東西跳上膝頭。李未盈一驚,見是一隻毛色褐亮,僅六寸高、長剛及尺的小狗活潑地搖著尾巴。再一細瞧,狗項上還係著一根長長的翠色絲帶,一眼卻也看不到絲帶的盡頭。
  
  李未盈不禁好奇地將翠帶扯了過來,卻竟是越扯越長,總也拉不完,輕笑著對小狗道:“小拂菻lǐn,你玩的什麽把戲呀。” 繼續拉扯,絲帶那頭走出麴智脩,手裏捧了個錦合,合身與絲帶相連。他手一鬆,合子擎著優雅的弧線滑到李未盈懷中。
  
  唉,這個麴智脩,總是這樣打人一耳光再來賠笑臉。她頗有些無奈,打開錦合一看――
  
  是自己的玄鳥玉珮和兩枚靈石,幽暗的光線一點也奪不走其異動的靈光。玉珮上的鐵鏈依然完好,靈石以絲線纏繞得像是端午時的菱形香囊。李未盈將玉石都抱在懷中,恍又重拾擁著桓涉的感覺,心潮波瀾起伏。
  
  麴智脩默不作聲,良久才也坐在她身旁,暮色暝暝中,卻見他眼中精光閃爍。李未盈隱隱覺得有些不安,身子向後退了一退。
  
  麴智脩道:“你喜歡這狗是麽?”李未盈淺笑了一笑,“拂菻犬呀,很可愛呢。”麴智脩道:“延壽元年(此麴文泰年號,相當於唐高祖李淵武德七年),我父王繼位之初,遣使進貢大唐,送上雌雄拂菻(東羅馬)犬一對,在此之前中國從未有此犬種。因之珍貴,衹養於皇宮。你竟識得此犬。”
  
  李未盈臉色變了。
  
  麴智脩森森道:“你,究竟是誰?”
  
  他久久凝視她的容顏,“可別告訴我你是宮女什麽的,名字可以冒,這份氣度卻是學不來的。”李未盈輕輕一笑,將小狗放到地上,任牠跑來跑去,道:“還真是不敢小瞧了你。”麴智脩矜持道:“那是自然。當初你識得玄狐裘時,我心下已有些懷疑,這是我父王進貢給當今天子賀他榮登大寶之物。”李未盈好奇道:“那又怎樣,玄狐銀狐雖然珍貴,但除了皇宮,一些達官貴人家中也並非罕有。”
  
  麴智脩嘻嘻笑著:“可你好像忘了自己是來焉耆投親的,處處聰明伶俐,高貴大方,要演戲也該學學我。” 李未盈淡淡道:“難道我不會說家道已然中落麽?”麴智脩一伸手捏住她下頦,“嘖嘖,長得和皇帝還真是像。”李未盈一掙,“既然你早知道了,何必想這許多花樣來考我。”站起走到窗畔。
  
  麴智脩仍坐在地上,閉了眼,半晌道:“方才送這小狗來純是討你歡喜,並未想過試探於你。”李未盈置之不理,顯是不信。麴智脩幽幽道:“你信也好不信也罷,其實當日在長安,沒打聽出你的具體情形,反是舒了口氣,就這樣年年歲歲,咱們一道裝糊塗不好麽?可是……”李未盈轉了頭來朝向他:“可是什麽?”麴智脩神情肅穆,“今日得知,我從長安前腳走,皇帝後腳就正式下詔進攻高昌。既然你身份已明,我也不能再騙自己,今日始,你我已是讎敵。他日唐軍兵臨城下,我將你綁上樓頭,唐軍若不肯撤兵,我就將你先奸後殺。你卻莫要怪我。”
  
  李未盈臉色慘白,“你莫費心機,我這就先行自盡。”一咬牙攀上窗台。
  
  麴智脩壞壞一笑,揶揄的聲音飄然追至:“不等你相好麽?從長安私奔到西域,可不容易得緊哪。”這話倒提醒了李未盈,是啊,桓郞還沒找到,未知他安危怎可拋他獨去,況他還不知我心意呢,又怎可輕言放棄?微微側頭,揚起臉,一雙黑眸毫不示弱地看著麴智脩,“你要麽將我推下去,若果現下狠不了手就等著看我大唐滅你全國。”
  
  麴智脩靜靜看著暮色中的她一臉凜然,獵獵寒風激得她衣帶簌簌飄揚,他沉默片刻,大步走了過去。
  
  李未盈一閉眼,雙手鬆開窗欞,就要往下栽去。麴智脩猛地一撲死死抓住她裙帶,氣極敗壞道:“我來扶你落地你怎的就往下跳!大唐公主如此輕生戀死,賠盡你父皇臉麵!”一使力將她拖下,兩人一同重重跌回屋內,各自掙紮爬起,彼此都是怒目相向。
  
  麴智脩喚了侍從來:“給我一步不錯地看好她,若有任何差池,就將你們通通送與突厥人為奴!”
  
  一日,又是一日,一夜,長似一夜,癡癡伏在窗台。不準走出屋舍一步,不許下樓看護樹子,向窗外盡力伸長了手臂想要摸上一摸也是枉然。閉上眼,幻想一下自己休憩在樹下,濃濃蔭蓋,屏蔽了驕陽,擋去了風沙,如此溫柔,恁般嗬護,仿如桓郞伴在身旁。
  
  雖闔著雙目,仍能感到暮色漸漸掩上四圍,又將是漫長一夜。
  
  窗下叮呤當啷亂響,李未盈甚為不悅,就這一刻清寧也不許擁有麽?睜開眼睛,見隱隱綽綽走過一些人,手裏提著燈籠,一邊走還一邊咳。燈火昏黃,把這百花盛開的春天都搖曳得淒涼。
  
  李未盈問一直佇立身後的侍從:“那些是什麽人?”侍從答道:“是來疏浚井渠的,冬日過後井下泥土因滲了雪水就會變得鬆軟,極亦塌方,因此每到春天,就會叫些作人下井修整。不然一旦某處井渠塌了堵了,就會連累整片井網乾枯,娘子種的蒲桃樹必也活不成。”
  
  李未盈見那些作人一個個灰頭土臉,佝腰駝背,腳步打顫,想是累壞了,這蒲桃樹能安然存活也幸賴他們勞作呢。幾分憐憫幾分感激,遂對侍從道:“教人送些糕餅下去。”侍從領命,帶人送去食物,那些人頓時歡喜叫著分來吃了。
  
  她轉身離開窗子,隱聽得語聲說道:“喂,留一點給子深。他還沒上來呢。”
  
  輕輕一笑,心想這些作人倒也頗講義氣呢。
  
  春去夏至,唐軍竟是一點消息也無,麴智脩每次來都要嘲笑一番。李未盈淡然道:“當*****父王就說過唐軍不會來,你卻句句反駁,說是唐軍不日就要攻來,現下又如此言語,不是自打嘴巴麽?”麴智脩漲得臉通紅,過了些時日又來向李未盈炫耀:“父王聽了我的建議,與西突厥乙毗咄陸可汗相約,有急則相為表裏。”拿起筆便在桌上書畫起來,指點道:“葉護屯兵於貪汗山北的可汗浮圖城,而可汗本人則駐大軍於鏃曷山西。你且來看。”李未盈細心一閱,佩服道:“很妙,可汗大軍與高昌遙相呼應,葉護之軍與爾近成犄角之勢,佈置得當,攻防有宜,確是相當周到。”麴智脩得意已極:“卿卿,父王平日對我不是罵就是打,這次也誇我呢。也不枉我連日往返奔波於高昌突厥之間,費盡唇舌,唉,金帛更是花得心疼,奶奶的欲穀設(乙毗咄陸可汗的別稱),不見錢就不開眼。”
  
  李未盈看他重傷初愈又兼長途勞頓,臉色差到極點,可卻目光炯炯亢奮不已,心下倒也同情:“你父王這般待你,你還費盡心思處處為他考慮。”麴智脩頓了筆,墨尖不覺浸在紙上漫洇開來:“他是我父王啊,沒了娘親,他再怎麽不待見我,也是我最親的人,我生為他的兒子就沒了選擇。” 眉間轉了隱憂,“你我之間也沒了選擇,再不剩轉圜的餘地。”李未盈將筆拿去擱好,把他畫的地形圖掛在室牆,駐足看了又看:“既成水火,你就不要在此勾留。如此纏纏繞繞,不像是對待人質的模樣。”
  
  麴智脩一口氣憋不上來,努力鎮了鎮心火方道:“初時我道你是二哥送來的奸細,打你罵你,後來發覺你真正聰明美麗,便也有些喜歡了你。但你不屈不撓,又老掂著別人,我就忍不住起了歹心,總想看你狼狽倉皇。你恨我厭我也是應該。”
  
  李未盈一笑:“你是明白人,知道就好,如此也不相送了。”竟是背了臉去,再不肯看他一眼。麴智脩恨恨不已,將房內的擺設乒乒乓乓砸在她腳下摔個粉碎。她淡然道:“左右不是我的物事,我不會心疼的。仔細你父王聽道你這般頑劣,再要生了端由。還有,也莫要成日作這般嘴臉惹我生厭,有空在此廝磨鬦嘴,不如去看看佈防。我父皇調軍最是周密妥當,你可別掉以輕心。”麴智脩冷笑幾聲:“好,就讓我會會天朝大軍。你給我乖乖呆著,將來自會派上用場。”
  
  ***
  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纖纖擢素手,劄劄弄機杼。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漢清且淺,相去複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高昌少雨,宮內除了漢式飛簷也多有平頂建築,李未盈又如往常爬到屋頂平台坐在安樂椅上乘涼,台上半是棚架,晾曬了串串蒲桃。高昌夏秋燠熱,衹在晚間會稍微舒爽些。久坐起身,舉目四望,王宮內點點燈火,似可聞陣陣歡聲笑語。
  
  今日是七月初七,七夕乞巧,多少女子或與郎君把臂同遊,或在月下穿引五彩絲線比誇針巧,或指天對地約許盟誓,惟我危樓之上,仰看渺渺星辰。河漢寬廣,牽牛織女尚可得會,我與郎君分別二載,卻是一麵都見不著。縱有雲錦天衣穿與誰人看,任愁腸百轉道與何人知?
  
  周遭言笑晏晏,此處卻是淒惶愴愴。人人樂享的習習夜風,吹在身上卻一發的徹骨冰涼。
  
  罷了罷了,桓郞,我已等得太久太久,再禁不起這份相思的熬煎。
  
  教侍從設了香案,盛滿玉盤瓜果,又擺上一個金叵羅。
  
  鄭重良久,摸出懷中一枚靈石,置在金叵羅內,擊打火石加以引燃,期期道:“上天,信女李氏未盈於此月華之下誠心祝禱。昔時不辨桓郞對我情意,空負他情深若此。今以靈石起信,願得桓郞平安歸來見我,生生世世與他長相廝守。”
  
  靈石騰起灼灼烈焰,在漆黑夜色中燒得火紅奪目。
  
  若你看不見我珍藏的深情,就請在這一刻為君傾獻所有。
  
  寂寂佇立,心中若有所動,猛一回頭――
  
  久久看了一眼,平靜地複又轉回身去。
  
  “未盈。”
  
  一聲輕喚。漫天星星都沈重得墜落。
  
  她身子微微顫粟,屏息不動。
  
  “你再看一眼,真的是我。”
  
  話音未落,她已飛身奔來,撲進那熟悉、溫暖、堅強的懷抱。
  
  緊緊相擁,幾欲窒息,但我終不會逃。
  這一刻已來得太晚,我衹恨抱得太少。
  你的雙肩,滾燙的心跳,是我尋尋覓覓,一生的依靠。
  
  李未盈哭道:“你說一二日即返,可我已等了兩年。”桓涉已是淚流滿麵,不停親吻著她的麵唇,斷斷續續道:“對不起……我再也……再也不會撇下你……再也不……”李未盈拉著他走到蒲桃架下想要坐下,桓涉剛言道:“小心這架子。” 棚架一下就坍了幾根。桓涉用肩承了,護著她走開,又親了親她溫軟淚濕的臉。
  
  李未盈抬眼瞧他,這才見他比之前在沙海中奔波受傷時還憔悴得厲害,又黑又瘦的臉膛上全是黑泥灰土,淚流闌幹。輕輕撫摸他瘦削的麵龐,道:“這些日子你究竟上哪兒去了?”
  
  桓涉傻傻望著她,好半晌才心滿意足地笑了一下,雙目放了光彩,“去了好多地方,終於找到你了。”忍不住又低了頭要去親她,李未盈立時先勾了他頸項迎了上去。纏綿良久,一齊抿嘴相視微笑,細細品味重逢的甜蜜。
  
  他道:“剛到和靜,救了阿勒亞,就聽說和碩淪陷,我急著回去找你,但和靜也破了城,巴奇圖和羅可布得以逃脫,阿勒亞原本受了傷,我護著他,隨後就被高昌和突厥的軍隊抓住,先是送到無半,我們瞅了個機會逃走,可不久又被當作羈人抓到交河。我當時受了傷,走不掉。”李未盈驚道:“你在交河?”桓涉一愣:“是,是啊,在交河公府,搓了幾天胡麻。最可氣有一日晚間才剛歇下就被叫起來搓了一宿的麻,說是有個瘋子趕著要。”
  
  李未盈捧起他雙手,那上麵至今留著深深淺淺的割痕,想當初他搓麻時不知該流了多少血,又該痛成什麽樣。緊緊握著他傷痕累累的雙手,心道,桓郞,不要,請再不要為我受傷。桓涉尚不知這其中緣由,續道:“我實在受不了這個苦,府中地形也認清楚了,遂偷偷帶著阿勒亞潛出府。他回焉耆,我繼續到處找你,焉耆俘虜較多的無半、鹽城、龍泉,還有處月、處密、突厥,可是都找不到。”他雖未明說,但可想而知他四處尋覓該是何等苦辛和焦急。
  
  “我,我好悔,為什麽竟丟下你一個人留在和碩!再想到當初突厥人征了我們趕製兵器,以作攻焉耆之戰,我親手鍛的兵器竟要用來殺你……未盈,我好悔!”
  
  李未盈偎依在他懷裏,“桓郞,你打的兵器全識得我,傷不著我分毫呢。”桓涉用力摟著她:“幸好你安然無恙。原來你竟是在王宮,真該早些頂了趙捷進來。”李未盈不解:“那是何故?”桓涉說:“我回了大海村,官府來抓趙捷以役代輸,趙家小哥身子那麽弱,又是獨子,衹怕累也要累死了,我便冒了他去。”李未盈急道:“可這力役何等繁重你知道麽?”
  
  桓涉苦笑道:“聽自是聽說過,但人家說宮內有不少焉耆苦役……若非如此,難道我還能飛進這高牆去找麽?這才真正一舉兩得,再好沒有了。”揉了揉眼睛,略略閉了一閉,重又眯了眼笑著盯住她看:“原來我想的不錯,你真是在這兒。” 李未盈望著他滿佈紅褐血絲、深深凹陷的雙目:“你的眼睛?”桓涉嗯了一聲,反手捶了捶後腰:“天天佝在井渠下淘挖,下麵暗不見天日,火燭的煙熏得厲害。幸好這還是晚上,要是見著日頭準得流淚。你道剛才是為你哭麽,才不,其實是我眼睛疼。”
  
  李未盈抱住他:“你是的你是的,你說你是的,我是你的力得哈斯尼威特,你最愛的小情人,你為我而哭。”桓涉啊的叫起來:“你早知道了!”李未盈輕輕搖晃他雙肩:“我全知道啦,你那麽愛我,休想再騙我。我的靈石燒給了你,你不要我的心麽?”
  
  桓涉喜極:“要的要的!”癡癡一笑:“這靈石……還真靈。你,還有一塊吧……送與我成麽?”李未盈從懷中摸了給他,他怔怔看了半天,神情複雜。
  
  “對了,你怎麽呆在這兒,好吃好住,哪兒像個作人?”桓涉問道。李未盈想那可說來話長,遂道:“我是被小王子軟禁於此的。”桓涉驚道:“他對你怎樣?我這就帶你走。”李未盈一急:“外麵那許多人看著,你強來怎成?他現下去了西突厥,一時半會兒也回不來。”桓涉想了想:“也好,再有一個月,替趙捷服滿力役。我若逃走,會累他一家被逮入獄。定找機會帶你出去,放心,再不會扔下你的。”他摟了她一下道。
  
  “子深,子深!”有人在樓下喊著,桓涉應了一聲。李未盈眼珠不錯地望著他,“你叫子深?”桓涉有些靦腆:“冠禮時取的字,我人微職輕,平時沒什麽人叫的。”李未盈道:“你就是子深?”桓涉更是汗顏,“初到井下,又深又黑,人家問我叫什麽,我就順口說出來的。”
  
  李未盈一麵笑,一麵就流下淚來。
  
  搓胡麻繩的是你,淘挖井渠的也是你,是你是你都是你。
  
  桓郞,原來你一直都在我身旁,默默守著我護著我疼著我愛著我。
  
  桓涉有些慌,“你覺得不好聽,我就另取一個字。”樓下催得更急:“子深,修什麽修那麽久!”桓涉急急道:“我先走,再來看你。”李未盈一把扯住他,“桓郞,你還有什麽名字沒知會過我?”桓涉吻了她一下,“難道叔叔叫我死小子臭小郞也要告訴你麽?”哈哈一笑匆忙下了天台。
  
  李未盈望著他的背影笑了又笑,也下到自己的居室。侍從問她:“娘子,那蒲桃棚架可修好了麽?”原來侍從發現架子有些傾斜,又懶得自己動手,正好桓涉他們從井下收工路過,就抓了他來。李未盈皺眉道:“越修越糟,你罰他明日再來重新大修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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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貞觀十三年(639年)十二月四日(據《新唐書》、《資治通鑒》)或九日(據《舊唐書》),唐太宗正式下詔討伐高昌。
  迢迢牽牛星句:漢詩,作者詩名軼。
  羈人:隋季天下戰事紛起,中原大亂,很多漢人流落到高昌、突厥地。唐統一天下後,朝廷曾付了很多贖金將其從突厥贖回,但高昌卻拒不交還(高昌人口已比前朝翻了幾番,但還是需要更多的勞動力),且將這些流民扣押稱作羈人,施以重役,這是唐廷至為憤怒的一點。
  
  上周末去吃魚生生蠔,其實也沒吃多少,當時還堅持寫《拂菻》到淩晨三點四十,後來就犯了腸胃炎,肚子絞痛了一整天。周二寫《七夕》,寫完太激動,一晚上睡不著,感了冒,再加上腸胃炎還沒好,周三就開始頭痛欲裂,惡心。今天中午吃了兩口麵條全吐了,晚上幾乎沒吃飯,頭暈暈地八點寫到十一點半。如果這樣還有人嘰嘰歪歪的話,我就吐半口血,扶個丫環去看梅花,死給你看。
  第廿四章
  24.【磧口】
  
  次日晚李未盈早早地就上了天台等候桓涉,不料等了半天來的卻是另一作人,問他昨夜上來修棚架的去了何處,答是井渠淘挖已畢,大部份人都被抽調去幹其它重活。李未盈大駭,難道又再與桓郞分開?那作人見她臉色大變,道:“娘子你怎麽了?”李未盈死死咬了一下嘴唇,努力鎮定下來,說服自己,桓涉既知她在這兒,又答應過帶她離開,就一定會想辦法回來找她。桓郞情深款款,又恁般本事,難不成還信他不過麽?想到這兒,她釋然一笑,將原本準備給桓涉的瓜果糕餅都贈與此人,他高高興興走了。
  
  明旦,午後。
  
  侍衛來帶了李未盈走,道是麴智脩回來了。李未盈嚇了一跳,這麽快,但隨即想到桓郞就在身邊,也不用再怕什麽。平靜地隨侍衛到了麴智脩居室,卻見室中放著一口白玉大缸,麴智脩全身浸在水中,僅浮出頭手。這時節高昌酷熱之極,午後更是熱不可當,甚至在官署,不少官員也會不顧禮節浸在水缸裏辦公。麴智脩一見李未盈進來,霍一聲就從水缸裏站起,她急閉了眼轉過身去。
  
  麴智脩哈哈大笑,侍從忙過來替他擦拭更衣。侍從退下,麴智脩笑盈盈道:“大唐公主畏我如鼠蟻。”李未盈一緊眉,心道你還真是死性不改。麴智脩扭了她肩膀麵對自己,仔細打量了她一番,“今*****神情不同往日,我這樣戲你你都不氣。”眼珠一輪,“竟是轉了性嗎?”李未盈嘴角浮起微笑,仍是不答。
  
  麴智脩放開她,哼道:“你不用得意,大唐兵馬連個影子都見不到,想是在沙海中死光了。嘿,難為我還從突厥那兒買了這許多馬。匹匹都是上佳的仼wáng行馬,俱待與唐軍一戰。”李未盈輕描淡寫地哦了一聲:“守好城已不易了,至於野戰就不必想了。”麴智脩甚是惱火,強拽了她離室,帶上侍衛,騎上馬就離開王宮出城東北而去。
  
  一路縱馬奔馳,幸是李未盈騎術不錯,盡力控馬,這才勉強跟得上麴智脩,饒是如此,急行三十餘裏至寧戎境轄的一段赤石山時,也累得她氣喘籲籲。麴智脩一點頭:“不錯,倒還有點武川李家的遺風。”李未盈立在馬上,撫了撫心,神色殊傲。
  
  麴智脩扶她下馬,鑽進溝穀之中,穀外赤日炎炎,內中卻是濃蔭蔽日,流水潺潺。碧綠的蒲桃樹果實累累,枝頭穿梭著輕巧的蜜蜂,嚶嚶嚀嚀。一株株碗大的赤芍恣意而生,花開嫣紅一片,片片落紅隨風揚揚灑灑,。她隨手折下一朵,暢然一聞,盡是甜香馥蜜,好不醉人。
  
  此等良辰美景,若是共桓郞同遊,該有多好。她癡癡想著。麴智脩擾她美夢,“裏頭還有更妙的。隨我來。”攜她進了一處石窟。乍從明媚的洞外進來,李未盈還真不適應洞中昏黃的燭火,過了好一陣才看清內裏竟聚了不少工匠正在忙碌。
  
  石窟的牆體在作壁畫或雕像前,須經膠泥處理,是以有專門的主膠人指派作人熬煮、配製膠泥,此刻洞內一方是鍋釜熱湧,膠泥酸臭刺鼻,另一方畫師們聚精會神勾描壁畫。麴智脩領她到洞內最深處,高燃巨燭,照亮一幅極其詭異的壁畫:一隻巨大的人首鳥身的怪物,鳥身胸腹火紅,羽翅黑中亮金,尾翼七開,白爪森然,而那頂戴雲冠、散發寶光的人頭,嘴中撕咬著一條紫色的小龍,身旁尚有幾條細龍兀自扭動掙紮。而最可怖的是,那人麵活脫脫便是麴智脩的模樣。
  
  李未盈倒吸一口冷氣,指間冰寒。麴智脩卻笑道:“如何?”李未盈道:“你將自己畫成這副模樣做什麽?”麴智脩道:“此乃大鵬金翅鳥,《法華文句》上說牠翅翮hé金色,居於天下大樹上,兩翅相去三百三十六萬裏。《大方廣佛華嚴經音義》卷謂此鳥凡取得龍,先食嗉中,得吐食之,其龍猶活,此時楚痛出悲苦聲也。”李未盈轉念一想,輕蔑道:“你自況大鵬金翅鳥,將大唐軍士比作妖龍?”麴智脩嗬嗬一笑:“卿卿,我真是喜歡聽你說話,每一句都猜中我的心事,咱們還真是登對呢。”
  
  他站遠了仔細欣賞一番,“其實這窟本是父王指令畫的,大鵬金翅鳥也該畫他的模樣,但我幫父王聯絡突厥,立了這許多大功,便畫成我又有何不可?縱使他日父王來此觀看,也最多再打我一頓,總不好教人鏟了這巍巍寶畫去。”
  
  火光映照得人首金翅大鵬鳥益發邪惡,再加上洞內膠泥油漆的臭味,李未盈一陣惡心,也不顧麴智脩還在洋洋得意地觀畫就跑到窟外。
  
  咻咻幾聲鳴叫,似有飛鳥經過。麴智脩追出洞來,忽然拽著李未盈就向山頭跑去。李未盈猶記兩年前跟桓涉攀爬田地縣轄的一段赤石山時,他怕自己摔倒,獨自上山,而麴智脩可沒這般心腸,李未盈多次滑倒,麴智脩都毫不憐惜地將她硬生生一把拖起。李未盈忍著手腕被強行拉扯的疼痛跟他爬上山頂。
  
  山頂焚風猛烈撲來,李未盈簡直要被吹倒。麴智脩手一揚,“弓矢。”緊跟而至的侍衛遞上弓箭,麴智脩操了便向天上盤旋的兩隻大隼瞄去。李未盈晃了晃,定住身子,看那大隼身姿矯健,舒展雲天,其鳴喈喈,何等瀟灑,不禁想起當日桓涉與俟利發比箭的情形,他是那等愛隼之人,遂脫口叫道:“別射!”
  
  麴智脩嘴一撇:“就許你祖父雀屏中選,不許我一箭雙雕麽?我要中了,便教我作回大唐駙馬如何?”引弓射去。李未盈一推他臂膀,麴智脩手一顫,箭偏了,但仍是射落一隻大隼。他哼道:“金城麴家並非浪得虛名。”
  
  受傷大隼撲一聲掉在山頭,李未盈奔過去抱起鮮血淋漓的鳥兒,鳥兒仍在微微翕動,她悲憤地抬頭看向麴智脩。
  
  麴智脩搶步奪過傷鳥,急亂地解下鳥足上係著的什麽物事,展開乃是一小段素帛。他掃了一眼便用力摔在李未盈身上。李未盈拾起一看,緩緩讀道:“高昌兵馬如霜雪,漢家兵馬如日月。日月照霜雪,回首自消滅。”
  
  她輕輕笑了起來:“唐軍至矣。”
  
  ***
  伊吾,時羅曼山,黑紺gàn所。
  
  終年積雪的山頂皚皚如銀,鬆杉雲杉青翠蔥鬱,滿坡遍野。
  
  一隻大隼在天空中盤旋一陣,急速向一處小山頂掠下,停落在一名中年男子傲然伸出的手臂上。他略略撫摸了一下大隼的羽翼,一振臂,大隼重又衝天飛去。
  
  他極目遠望,道:“他身子如何了?”旁邊一名將領答道:“不大妙。”那中年男子一蹙眉,“還是不肯吃藥麽?傳我的話,他若再不服藥,就將他遣回長安。我侯字旗下不要這等病夫。”
  
  貞觀十四年,大唐皇帝命陳國公、以吏部尚書侯君集為交河道行軍大總管,副總管薑行本、總管阿史那社爾領前軍,總管牛秀(牛進達)領左軍,總管薩孤吳仁領右軍,副總管薛萬均、總管曹欽領後軍,蔥山道副大總管契苾何力領突厥、契苾騎兵,侯君集親領中軍,統率六軍,往伐高昌。
  
  山下唐軍駐地一片忙碌,一棵棵巨大的雲杉轟然倒地,兵士工匠嘶喊著拖運木料,各種攻具轔轔軋過,薑行本滿意地逡巡了一圈,又叫上了阿史那社爾。薑行本乃通口縣開國男、將作大匠,擅長工械營造,阿史那社爾原為西突厥處羅可汗次子,多年征戰於突厥及高昌一帶,歸唐後屢立戰功,忠心不貳,尚高祖親女、當今皇帝親妹衡陽公主為妻。二人步進一座小帳,帳內一人伏趴在幾案之上,此時天氣尚熱,那人卻從頭到腳披在厚厚被中,頭臉都隱在被子的暗處,衹伸出嶙峋的左手緊緊扣著下頦的被子,以免漏風,右手還在紙上描畫著什麽。
  
  薑行本坐了下來,“進藥了麽?”伸手就要探被中人的額頭。那人一邊咳一邊縮著頭,“不勞將軍,咳咳,我沒病吃什麽藥。”薑行本奪過他的筆扔了,“你這一路都病著,還敢說沒病。”那人低低道:“大人扔了我的筆,還要不要我畫攻具了?”阿史那社爾身材魁梧,一把就將他連人帶被抱離幾案,置於榻上,那人掙紮道:“大人無禮!”阿史那社爾嗬嗬笑著,灰藍的眼珠蘊滿慈愛之情:“我好歹是秦兒的姑丈,也算是你的長輩,抱一抱侄兒女婿不為過吧。再不乖乖聽話,我這蠻子可真要動粗了。”那人沉默了。
  
  薑行本命人端了藥來,“大總管已經吩咐過,若是伯芰jì再不進藥,馬上遣送回長安。你受聖命所托,甘心就這樣丟臉回去麽?”那人輕咳了幾聲,接過湯藥一古腦喝下,喝得太快又嗆得咳了,喘道:“藥我喝了,兩位大人恕不相送。”重又裹起被子爬到幾案前拾了筆畫了起來。薑行本和阿史那社爾對視一眼,俱是苦笑著出帳。
  
  ***
  高昌王城。
  
  街頭尖叫聲扭打聲此起彼伏,亂作一團,隳突乎東西,叫囂於南北,兵士持矛帶槍追趕兒童,不時又有青年被強行捆綁抓走。麴智脩帶著李未盈正往王宮裏趕,見此情形便攔下一名校官,嗬責道:“王都寶地,為何擾嚷清平?”那校官識得麴智脩,“城中孩童紛紛傳唱反詩,王上命我等緝捕首唱者。無奈唱者甚眾,抓不勝抓。”
  
  麴智脩大驚:“什麽反詩?”校官支吾半天不敢聲言。麴智脩走到一名被反綁的青年麵前,狠狠一腳,將其踹翻在地,馬靴踩在他臉上,“你給我唱!”那青年臉都被踩扁了,斷斷續續唱道:“高昌兵…馬如霜雪,漢家兵馬如日月。日…月照霜雪,回首自消滅。”竟然還譜成小曲。麴智脩大怒,拔出佩刀便刷地砍了下去,鮮血噴激得他一身一臉都是。
  
  他掉轉濺滿鮮血的臉,刀尖一指李未盈,“是你!”李未盈道:“不是我。你能射得一隻大隼,便會有兩隻三隻,一人得見萬人頌之,你抓得了殺得了全城的人麽?為什麽大家唱得如此熱烈,你好生想想,你這麽聰明,則防民之口勝於防川的古訓不會不知吧。”麴智脩一揚刀背,重重斜砸在她後頸窩處,李未盈當場暈倒在地。麴智脩拖起她的領子,看了看她死白的臉,吩咐侍衛道:“送到我居處的後室鎖起來,除了我誰也不準接近她。”自行策馬去見麴文泰。
  
  王宮內麴文泰正和麴智盛、麴盛湛及眾大臣緊急議事,麴盛湛諫道:“父王,民謠傳唱如此之盛,必有人暗中指使,兒恐唐軍已有細作混進城內。”麴文泰強作鎮定:“二郞信口開河,唐軍遠在千裏之外,有茫茫沙磧qì所阻,哪到得了高昌。你休要再危言聳聽。”麴智盛道:“二弟說得也不無道理,父王,唐軍大隊人馬雖則未到,難保少量先遣人員來此打探消息。還是多派兵丁巡邏,嚴加盤查,管控進出人等。”麴文泰腦中已然昏亂,擺了擺手,“去去去,麴德俊。”綰曹郞中麴德俊領命而去。
  
  麴文泰焦慮地在殿中來回踱步,一圈又一圈,交在背後的雙手已在發顫,口中喃喃自語:“來不了來不了,絕來不了。”麴智脩剛巧奔進殿中,搶步扶住麴文泰,“父王寬心,就算唐軍來此,我們還有突厥為援。”麴文泰一呆,“是是,孤糊塗了,糊塗了,嗬嗬。” 勉強乾笑幾聲。麴智盛道:“一切事情交由兒來辦,父王勞累一日又兼病體違和,請先回去休息。”麴文泰點點頭,“盛兒要多跟弟弟商量著,父王全靠你們了。”三兄弟俱笑著應承,但低頭的一瞬間,麴智盛與麴智脩都相互投來冷冷一瞬。
  
  麴文泰扶了內侍剛要回寢殿,探子急奔上殿報道:“唐軍已達磧qì口。”麴文泰一下僵住。麴智盛厲聲道:“你胡說什麽?”那探子喘道:“磧口,磧口。”
  
  高昌東麵南麵都是千裏沙海,磧口即是緊臨東麵沙海的出入口,一旦唐軍越過高昌賴以自保的天然屏障大沙海抵達磧口,則揮軍綠洲平原就將順暢無比,如入無人之境。
  
  赤日炎炎,殿中諸臣卻都如墮冰窟,麴文泰虛虛道:“幾個先鋒細作是麽?”探子道:“是,是大軍。”麴文泰腳一軟,三兄弟急忙幾隻手一齊托住他不致倒下。麴智盛道:“父王稍安,三萬唐軍不在話下。待兒出去擒敵。”探子連連擦汗,幾次張嘴都囁嚅著說不出來。麴智脩喝道:“快說,延擱軍情馬上拖出去斬!”探子一嚇脫口道:“四十萬!唐軍四十萬來襲!”
  
  殿中一片肅殺,眾人如五雷轟頂,個個呆若木雞。高昌全國人口加起來還不到四萬,唐軍竟來了四十萬,如此兵力懸殊,無異以嬰兒搏賁bēn育。片刻之後,一些臣子腿如篩糠,更有一些牙關微微叩響。
  
  “父王,父王!”麴智湛拍了拍一臉灰敗、寫滿驚懼、雙眼圓睜、嘴巴大張的麴文泰,叫了幾聲都無反應,三兄弟突然一齊意識到什麽,猛烈地搖晃麴文泰的身子,大聲叫道:“父王父王!”
  
  麴智脩伸手一探麴文泰鼻息――急病交加的高昌王驚駭之下竟然活活嚇死了。
  
  ***
  柳穀,唐軍大營。
  
  薑行本與阿史那社爾先已在伊吾完成攻具之營造,再協助契苾何力部一同西行掃蕩突厥,清除平定高昌的羈絆,隨後二軍南下與其餘各部會合於磧口之西、田地城東北的柳穀。
  
  侯君集召集各部將領,商議進軍之計。唐軍本做好與麴文泰一戰的準備,眼下突生變故,接報高昌王麴文泰驚懼之下暴亡的消息,倒是有些意外。侯君集笑道:“想不到麴老兒怕成這樣,我大軍未至,他先已歸西。算來他也曾領兵作戰,驍勇一時,唉,竟是可惜了。某千裏迢迢來此,棋無對手,打起來也無趣了。”薑行本亦笑言:“如此末將倒要為一人請上一功。”侯君集點頭,“正是正是,給曹菱記上一功,他寫的好歌謠,攪得高昌城內先已自亂陣腳,如今麴文泰又驚嚇而亡,吾等平叛更易耳。”
  
  中郞將辛獠兒進前道:“大總管,高昌王新死,克日將葬,國人鹹集,乘其慌亂之時,我以二千輕騎襲之,可盡得其國。”侯君集微一搖首,“天子以高昌驕慢,使吾恭行天誅,乃於墟墓間以襲其葬,不足稱武,此非問罪之師。我少時不好讀書,但仁義之師的道理還是知曉的。座下諸位莫要貪功冒進,反辜負了皇帝聖眷天下的美意。”牛秀奇道:“咦,大總管平日矜功戀戰,今日倒講起聖賢來了。好,遠人不服,修文德以來之,不如我等在此懷柔示好,等他來投不是更妙?”侯君集笑道:“進達,你來笑我,某豈是這等迂腐之人。我軍跋涉征程,輜重負累,險渡沙磧,一路上已困乏不堪,前軍後軍又才剛掃突厥南歸。此刻出兵,雖然仍是勝算滿滿,但太過勞苦。不若藉機休養生息一陣,又能賺得仁愛之名。嘿嘿,麴文泰倒真是死得其所。”座中諸將聞言大笑。
  
  阿史那社爾一麵笑,一麵問軍曹:“曹菱今日服藥了麽?你們看著他喝完該服之藥才準離開,這小子常常假意喝下,等人一轉身就將藥吐了倒了,哼,他想速死,某可不遂他的意。”
  
  唐軍在柳穀休整,這邊廂高昌卻是一片慌亂。麴文泰暴卒,世子麴智盛臨危嗣位,召集眾臣商辦後事。麴文泰雖然死得不體麵,但生前曾率軍匡複正室,治下也頗有建樹,故眾人依照諡shì法,剛強直理、刑名克服、克定禍亂稱光、除惡為武,為其定諡為“光武王”。
  
  麴智盛手按曆代國王才得承繼的寶鈿刀,道:“二弟,唐軍已逼近王都,田地就是最後的屏障,你是田地公,父王昔日常常稱賢於你,讚你最有才智,孤就寄望於你了。”麴智湛捂了捂紅腫的眼睛,跪拜了下來,“臣弟定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踉蹌起身,走向殿外。麴智脩追了上去,扯住兄長的一隻手,紅著眼哽咽道:“二哥……”麴智湛勉強笑了一個,摸了摸他的頭,“阿脩從來都很少叫我哥哥呢,真是乖弟弟。好了,你回去吧,莫教王兄難做。”麴智脩望著麴智湛漸行漸遠的身影,又大叫了一聲:“二哥!”麴智湛腳步略停了停,仍是頭也不回地去了。
  
  麴智盛歎了口氣:“三弟,國之大事,在祀與戎。你我既生為王子,理當為國分憂。本應複派你去交河守城,但你日前受杖責,至今尚未全健,況我和你二哥都好生愛惜你,你最年幼,我也不忍你親冒弓矢之險。父王擇日安葬,二弟去往田地,我又諸事繁多,眼看父王孤伶伶睡著,幾位太妃又是傷心過度不宜久留,便由你照看父王吧。”
  
  麴智脩冷笑一聲,好啊,輕飄飄三兩句話,既打發走了二哥,又扣著我給父王守靈,不還我交河公之職,也不放我與二哥同戰,擺明了削奪我的軍權。心頭怒火頓生,想起麴智湛的囑托,衹得強壓惡氣,卑聲道:“臣弟謝過王兄。”
  
  ***
  PS:武川(今轄於內蒙呼和浩特,處大青山北),西魏、北周時的軍事六鎮之一,北周宇文氏、隋楊氏、唐李氏的先輩都是出自武川的軍事集團世家。金城郡治在今甘肅榆中一帶,隋代將金城改稱蘭州。前麵說過的,麴氏郡望在金城,所以小麴才會說未盈有武川李家的遺風,而自己更是不愧金城麴家的名頭。
  麴qū這個字,現在一般俗寫作“曲”,就像楚國的王室為羋mǐ姓,但後人俗寫作米。而其實麴又出自鞠jū,正如李是從理改過來的一樣。
  寧戎:今火焰山勝金口一帶,高昌時為寧戎縣。今火焰山木頭溝有一柏孜克裏克千佛洞,是吐魯番現存洞窟最多、壁畫內容最豐富的石窟群。柏孜克裏克千佛洞始鑿於南北朝後期,在長達七個世紀的漫長歲月裏,一直是高昌地區的佛教中心。至於這裏麵有莫有畫成小麴模樣的大鵬金翅鳥,俺就不曉得哩。
  本章的柳穀在伊穀,據考證可能是在伊吾――今新疆哈密一帶的柳樹泉,而著名的薑行本碑在其一百四十裏開外的鬆樹塘,從地名可知,這兩個地方應該都是樹林繁茂的。前文中提到的交河西北的柳穀是另一同名異地。
  
  雀屏中選:隋朝定州總管、神武公竇毅的女兒特別美,一出生就髪垂過頸,三歲時已髪與身齊,並且在很小的時候就表現出驚人的智慧。竇毅覺得這麽個聰明漂亮的女兒不能隨便找個有錢卻混蛋的老公,就在門屏上畫了兩隻孔雀,給每位求婚的公子兩隻箭,射中兩隻眼睛的就把女兒嫁給他。
  前後來了幾十個公子都達不到要求。我猜射程應該比較遠,孔雀又是身長而頭小的動物,眼睛就更小了。就像周星馳演的唐伯虎,畫了張百鳥朝鳳圖,表妹們打麻將少張幺雞,就剪了他的鳳凰頭貼在白板上,所以求婚者們相當於要在很遠的地方射一張麻將牌上的鳥眼,這比小麴射鳥身更不容易,難度很大呀。
  正當竇先生懊惱這道考題是不是出得太難的時候,嗨咻嗨咻跑來一位俊小夥,嗖嗖兩箭,正中孔雀雙目,於是抱得美人歸。這位比奧蘭多布魯姆還帥的神箭手就是李淵――後來的唐高祖。唐高祖和唐太宗的箭法都非常厲害,史書中有很多記載,俺就不細談了。
  總之,曆史是很有意思的,像這種雀屏中選的事,簡直比現代電影還神奇。最精彩的故事就是人生啦。
  第廿五章
  25.【共命】
  
  聽到門鎖轉動之聲,李未盈強撐著從床上起身,搖搖晃晃地剛走到門邊就倒下了。被囚在麴智脩居所的後室二十餘天,侍從起初還肯照料,飲食起居如常,但最近兩日竟斷了炊飲,拍打叫喊都無人回應。李未盈猜測是戰事已起,又或是麴智脩出了事,故此被人遺忘。這炎熱天氣裏,無糧尚可,無水卻是難活,她上次被麴智脩打暈傷了後頸,仆地時頭顱亦受了傷,腦中一直劇痛,囚中思念桓涉,焦慮憂愁,再加上兩日斷水,精神已近恍惚。
  
  朦朧中有人扶了她手臂,李未盈囈語道:“桓郞……”那人喚她:“娘子醒醒,快醒醒。快跟我走。”耳邊一聲慘叫,她勉力睜開眼睛,見是麴智脩打倒一名侍從,那侍從想偷著放她,卻被正好前來的小王子逮到。麴智脩掐了李未盈的脖子,狠命搖晃了兩下,李未盈看他片刻又昏了過去。麴智脩怒氣衝衝,還是拿了水來灌她喝下。
  
  李未盈神智清醒了一些,見麴智脩披麻戴孝,大驚道:“你怎麽?”她一直被關著,又無人通傳,根本不知發生了何事。麴智脩一字一句道:“我父王薨了,田地城也破了,姚思定戰死,我二哥生死未明,探子報說是夜星墜城中,怕是他已遭不測。唐軍兵臨城下,可笑我還在傻乎乎地給父王守靈。”李未盈失聲道:“姚大人?……”麴智脩垂首道:“大哥一直扣著我不放,適才我見侍從們慌著逃跑,方知唐軍已圍住王都了。”李未盈注意到他身上血跡斑斑,問道:“你怎生受傷了?”麴智脩一臉冰寒,“我從王陵逃出來,擋我者死。”直視著李未盈,“你們唐人害了我全家全國,該是要你償命了!這便帶你上城樓,看你如何傾國傾城!” 一把揪住她頭髪拖將站起。
  
  李未盈忍痛道:“你放手。”麴智脩道:“你求我麽?此刻已然晚了。”她溫和一笑,“請君自重。你是高昌王子,奈何急如跳梁小醜。我是大唐公主,其死也,亦當敬而有禮。請容我整裝。”也不理會麴智脩,自行坐下。居所沒有珠釵首飾燕支水粉,她便傾倒水罐,潔麵綰wǎn髪,雖無裝飾,卻別是一番明麗清爽,朝麴智脩伸了手:“要捆要綁請自便,但請不要羞辱我。”麴智脩一怔,心下不由慚愧:“不必,你這模樣還能逃到哪兒去。”索性將她抱起,牽了馬直奔城樓而去。
  
  出宮路上盡是慌慌張張逃亡的宮人,時局已亂,大家都找機會活命。官軍窮於應戰,也顧不得抓捕。麴智脩縱馬奔到城牆南樓,拽了李未盈拾級而上。牆下弓師趕製弓箭,不少作人腳上鎖了鐵鐐,運送守城的木石。
  
  李未盈手腳發軟,被麴智脩急步拖得一個趔趄險險摔在樓階上,低頭一瞬,瞟見樓下作人中有個熟悉的背影。她心頭狂跳,卻不敢聲張,趁麴智脩不察,趕快悄悄解了頸間玉珮,堪堪擲下。偷眼看去,桓涉撿了玉珮卻無甚反應,她大是失望,再從高處回望一次,見他仍是躬著身子,卻將玉珮貼在唇上迅速一吻。李未盈心頭狂喜,趕快扭轉了頭來。麴智脩注意到她麵色變化,疑惑地四下瞧了瞧,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城樓之下,唐軍將士整肅,冀馬燕犀,鐵騎橫亙原野,金鼓聲動天地,高旗蔽日,長戟慧雲,拋機、衝車、雲梯亦停候待發。高昌新主麴智盛在綰曹郞中麴德俊等官員陪同下向城外唐軍言道:“有罪於天子者,先王也,咎深譴積,身已喪亡。智盛襲位無幾,君其赦諸?” 侯君集道:“若能悔禍,請君自行綁縛至軍門前。”麴智盛怒道:“我乃高昌國君,豈能自賤如斯?”侯君集一揮手,眾將後撤,數具巨大的拋機及高達十丈的巢車推上陣前。一聲令下,機檜一發,千石如雲,飛落如雨,砸至城頭。巢車高瞻,上有唐兵大聲報指樓頭諸人行蹤:“王者一人,文官十人,武將十五人……西向而逃……”
  
  麴智盛在文武官員掩護下匆忙躲了下樓,肝膽都嚇破了。麴智脩正同李未盈從另一側樓道上來,剛走到城樓麵上,突然又是一塊大石打來。麴智脩躍身跌了出去,眼見石塊就要砸向李未盈。
  
  “未盈小心!”李未盈猛地被身後人撲倒,砰地一聲,巨石轟然而至,將樓上青石砸出個坑。“桓郞!”她喜出望外,不及細言,桓涉便抱著她滾翻開去又躲開一塊大石。李未盈驚魂未定,卻見桓涉臉上全是鮮血,頭頂一處傷口還在不停地湧著血。她驚叫一聲拚命掩住他的傷口,血仍是越湧越多,急忙撕了裙子使勁壓在他傷口上。“桓郞,你怎樣,你怎樣?”桓涉輕輕道:“你壓得這麽重,比石頭……砸得還痛。” 李未盈片刻也不敢再鬆手,低頭見他赤裸著雙足,腳腕處血肉模糊,還鎖著殘斷的腳鐐,知是他強行掙斷鎖縛所致。她心中又痛又急,眼淚便不停地奔湧而出。
  
  此時麴智脩、桓李相隔三兩丈,彼此對望,各自背靠女牆的牆垛,躲在拋機的射擊死角內。大石不斷飆落,誰也不敢妄動一步。麴智脩注視了他倆一陣,道:“你就是桓涉?”桓涉道:“正是區區。”麴智脩瞅著他臉上的刺青,輕蔑一笑,“我道大唐公主喜歡的是何等英雄人物,原來是個逃犯。男盜女娼,果不其然。”桓涉抱著李未盈的手一顫,“你是公主?”李未盈滿臉淚水:“是啊,你不歡喜麽?”桓涉將她摟得更緊:“衹有更歡喜。”一麵親吻她,“想不到我臨死前還能奢望冒充一次駙馬護著你。”
  
  二人正自相擁,對麵麴智脩笑了一聲,拔出佩刀。桓李心下了然,此刻天色入暝,城樓上未點燈火,唐軍巢車也看不清目標,即將停止攻勢。一旦落石緩了,桓涉受了傷,又沒兵器,麴智脩若是過來,衹能任由他宰割。
  
  桓涉放開抱住李未盈的手,凝視她片刻,“未盈,願意同我一道死麽?”李未盈淒然笑道:“生願同歡死同塚。”桓涉笑得十分開心,眼中卻幾有淚光,“你閉上眼睛,我給你瞧個把戲。”她靜靜闔眼,微涼的暮風拂上臉龐。他穸穸索索摸索了一下,道:“來,看好亮的星星。”
  
  李未盈睜開眼睛,桓涉已將靈石點燃用力拋向昏黃的空中,靈石衝天而起,發出強烈火紅的光芒。
  
  那麽閃,那麽光明,是這世間最璀璨溫暖深情的星星。
  
  桓涉道聲:“快走!”一帶李未盈起身向樓道奔去,麴智脩也直身追來,正在此刻,唐軍已見到城頭火光,拋機又發,向他們打來大石。一聲慘叫,麴智脩被大石擊中左腿,砰然倒地。桓涉將李未盈撲在身下,後背亦捱了兩塊重石,他悶哼一聲,強忍巨痛,仍是壓護著李未盈決不肯動,她尖叫:“桓郞,桓郞!” 半晌唐軍停了落石,李未盈奮力翻轉身子,扶起桓涉:“桓郞,你醒醒!”桓涉雙目緊閉,李未盈不停拍打親吻他的臉,淚水灑落在他淌血的臉上,兩人麵上都是血淚交織。
  
  “桓郞,你剛剛問我願不願同你共亡,怎可棄我獨去!” 李未盈哭道。桓涉微微睜了一下眼睛,“我忘了……告訴你,我不願意啊。你好好活……”言未訖,再抑製不住氣血翻湧,就是一口血噴出,再要張口,又是湧出一嘴的血。李未盈大是驚恐,“你別說話,別說,我全明白!”伸手按在他唇上不讓他再開口,但血仍是從他口角邊汩汩滲出。李未盈抱住他,雙唇緊緊貼上他的嘴,他的血便順勢湧至她唇邊,溫熱腥鹹。李未盈拚命抵擋他口唇的翕動,求你,桓郞,七夕那夜癡纏於你熱烈的親吻,可此刻卻對你唇齒相抗得幾乎喘不過氣來,我衹要你的愛,要你的笑,不要你以血來愛,不要你的苦痛,不要,桓郞不要死……桓涉喉間又喘動了一下,咳了一聲昏過去了。
  
  李未盈哭喊道:“桓郞,桓郞……”觸其頸脈,還在微微跳動,心頭一寬,卻見麴智脩居然命大不死,以刀拄地慢慢爬了起來,左腿上盡是血。李未盈看他搖搖晃晃一瘸一拐走近來,心中恐慌,用力想要扶桓涉起來,但因餓了兩日,又掙紮這許久,哪還有多少氣力抱得起桓涉高大的身軀,手一軟,同桓涉一同摔倒在地。強撐著再要坐起,麴智脩已走了過來,李未盈拖不動桓涉便一伏身護住他。
  
  麴智脩半彎著腰支在刀柄上,一邊喘氣嘿嘿笑了起來:“有……有種,竟然這樣引得唐軍來殺我……”慢慢將手伸向李未盈,她切齒道:“我來殺你!”拾起一塊石頭奮力砸去。麴智脩唉喲一聲生生受了,拄著刀柄的身子差點摔倒,苦笑道:“我來助你。送他下去還有得醫治。”太息道:“我自問也算喜歡於你,但若此舍己救你卻是怎生也做不到。我麴智脩不是狗熊,更不會不識英雄。你若果還肯信我,就同我一道送他下城。”也不待李未盈回答,自行彎了腰吃力地抱起桓涉。但他腿傷嚴重,亦是一直淌血,勉強踏出一步便再難前行。李未盈努力爬起身扶住麴智脩,兩人一同相互支撐著步近樓道口。
  
  麴智脩叫了一聲:“人呢,人呢?”無人相應,衹得十分小心地踏下步去,將近樓底,守城大將麴士義帶兵士迎了上來,“小王子還留在城上麽?王子受傷了麽?”麴智脩冷冷掃了一眼,想這幫膿包,起先唐軍拋石之際,竟然全躲回城下,自己就在階口相喚都無人敢來相救,王兄更是逃得無影無蹤。他心中失望已極,低頭看看滿身是血的桓涉,道:“將軍請送這位郎君和娘子回宮,速引禦醫來治。”
  
  李未盈道:“你不回去麽?”麴智脩不睬,轉身慢慢扶著城壁上樓,李未盈忍不住喚他道:“你做什麽,麴智脩你做什麽?”麴智脩回頭望著她笑了笑又轉向城頭:“放心,不是去死。”雙手死死摳著牆壁,顯是傷痛已極,喘息了一下:“我趁夜從西麵縋zhùi城而出,去找突厥援軍。這幫王八蛋,答應過互為表裏,現下連個影子都瞧不見,難道真要學齊桓公救邢,等我高昌亡國了才來麽?”李未盈呼道:“你別去啊,突厥人不會來了!”麴智脩哼道:“有本事就教唐軍射死我!”傷腿打顫,卻仍是頭也不回地重又上了城。
  
  急急送了桓涉回宮,抬到麴智脩居所,找來禦醫診治,察明他後肋斷了兩根,腑髒亦受了重創,其它外傷再是厲害但與之相比都算不得什麽了。禦醫搖搖頭,隨即為之定骨裹傷不在話下,桓涉卻是始終昏迷。直至次日清晨,坐了一宿的李未盈醒來,桓涉依舊俯趴在床上,雙目緊閉,嘴唇灰白,牙關緊咬,已是在昏睡中痛到汗濕軟枕,後背上層層包紮、厚厚敷裹的傷處還在滲血。李未盈怔怔望著他,眼淚一滴兩滴落於他伸在床邊卻緊握成拳的手上。他忽然睜了眼來,定定看了看李未盈的一臉淚容,緩緩將手湊至唇邊,輕輕一啜,將她清澈晶瑩的淚水抿在嘴裏,低低言道:“沒有別的……可飲麽?我不要……這麽苦。”說完又昏了過去。
  
  李未盈淚飛如雨,再一探他脈息幾乎沒了,驚恐得拚命搖他,“桓郞,你醒過來,別要嚇我……桓郞……桓郞桓郞……我為你親手釀的蒲桃你還未嚐過,你起來飲一盞,你還未飲過,怎可舍我而去……你還要送我回長安……桓郞……你應承過要時時圍著那狐皮圍脖,你找出來圍上再睡,你找出來!求你醒來看我……”
  
  桓涉再無反應,李未盈直覺一顆心痛得就要撕裂開來,卻見桓涉指尖輕輕一蜷,唇間亦微微一動,似有話說。李未盈急忙貼在他臉邊,隱約聽他說道:“重兵死……”李未盈泣了:“我不要你兵死也不要你病終,衹要你跟我朝朝暮暮。”
  
  桓涉努力喘了喘氣,焚風吸進受了重創的肺間,但覺如炙灼之鈍刀亂割一般,身子略一動,背上斷骨便相互磨擦,痛得他臉都扭曲了,李未盈忙緊緊握了他手,想要任他捏去釋痛。桓涉卻輕輕掙開,衹左右手互掐,忍痛不過,一聲呻吟,聽得她肝腸寸斷。桓涉勉力道:“重兵死,恥病終……亦恨我不得醉死。”李未盈喜極而泣,“是是,我這就拿酒去,你等著我,我去去便回。”急步奔往酒窖。
  
  她方去不多時,忽然山搖地動,轟響震耳欲聾,桓涉在床上被震得搖搖欲跌,猛然又一聲巨響,一塊大石當空穿破房頂墜下,正砸在他床前三尺之地,登時青磚粉碎。
  
  原來麴智盛不願卑禮投降,唐軍又行攻勢,運來滾木填了王都外的隍塹,複以衝車猛撞城牆睥睨之處,拋機複以巨石相擊,城上新駐的守軍全喪了命。唐軍高達十丈的巢車居危觀察,但凡有人膽敢出行,無論是否兵卒,俱一一指引拋機打擊,得中後複高聲唱報令眾人知曉。巨石落處血肉磚石無不糜碎,嚇得城中百姓深藏宅內,而高昌軍隊簡直毫無上陣招架之機,紛紛鼠藏雀匿,躲在暗處。巢車特別盯照王宮,一有行人走動便拋來巨石。
  
  桓涉從昏迷中驚醒,眼見巨石此墜彼落,想到李未盈出去未歸,頓時惶懼至極,強撐著要起來尋她卻立時傷口撕裂,斷骨叫囂,疼得他重又俯臥。死命咬得嘴唇都破了,才攢了些許氣力,一步一步,眼看便要挪到門邊,就聽李未盈遠遠喊道:“桓郞!”隨即又是一塊巨石重重落下,轟然一聲,震得桓涉摔在門邊,掙紮著卻是爬將不起,後背剛接好的斷骨重又碎裂,多處傷口鮮血迸流。
  
  他聲嘶力竭道:“未盈!”
  
  周遭一片沈寂,但見碎石浮土飛揚迷漫。
  
  “未盈!”他用盡力氣喊。指尖忽然一濕,一股血紅的細流已蜿蜒至他身邊。桓涉心神俱碎,撕心裂肺,“未盈!”
  
  忽然聽到她焦慮的聲音:“桓郞……”桓涉喜極:“未盈你怎樣?”浮塵硝煙散去,桓涉側頭望去,見她跌在門外小道上,她欲行站起,才一抽身,便又有巨石落下。桓涉忙道:“你別動,我不妨事。”見她身旁一灘血紅,遽驚道:“你受傷了!”李未盈道:“我衹崴了腳。可是酒,我給你釀的蒲桃打碎了。”
  
  桓涉定睛一瞧,地上流的果是紅蒲桃酒並非鮮血,自己先前情急之下竟誤會了,心頭大慰,微笑道:“那有什麽打緊。”伸指蘸了一點地上的酒,送到嘴邊咂了一咂,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容。李未盈問:“味道如何?”拾起摔破的酒甕,裏麵還殘留了淺淺一層酒液,她一嚐之下便趕快吐出。
  
  桓涉柔聲道:“好酒,是我生平所嚐最優。”她捧了破甕,淚水長流,“你莫要哄我開心。這酒酸惡,當初釀時已知法子不對,衹是自欺不敢嚐試。”桓涉唔了一聲,適才傷痛過度,又勞神叫喊,意識便又模糊。李未盈每回見他昏迷都憂懼他就此而去,正要相喚,細瞧他俯趴著的身體尚有微微起伏,寬下心來,靜靜看他閉目蹙眉,想今時與他相距咫尺卻恍若銀漢相隔,天上人間,固同相思苦也。
  
  桓涉昏迷一陣又痛醒過來,抬眼見李未盈癡癡不語,臉色似憂似喜,遂微微張唇:“你……想什麽?”李未盈輕輕道:“佛經裏有一種雪山神鳥,一身兩頭,人麵禽形。”她麵色轉和,憶起當日隨麴智脩往寧戎觀石窟壁畫,在洞內昏黃的燭光掩映下,除了繪得邪惡無比、以麴智脩為麵像的大鵬金翅鳥外,還無意中瞥見一隻飛於紅蓮雲朵之上的異鳥,當時並未放在心上,後來為麴智脩囚禁期間,在他居所內翻到一些他從來不讀、久已蒙塵的經卷,想是麴文泰一心禮佛頒與幼子期同感之,衹是麴智脩卻正眼都不瞧的。內中一卷《雜寶藏經》,記的正是她在寧戎窟中所見的雙首人麵鳥。
  
  她溫柔一笑,“那兩個腦袋一個叫迦嘍茶,另一個喚憂波迦嘍茶,共用一個身體。一個頭醒著的時候,另一個頭便睡著。”桓涉擠出一絲笑容,“你笑我……總是睡著。”李未盈癡癡凝視他血色全無、黝黑瘦削的麵龐,“一個頭時常吃著香美甘甜的果子,另一個卻鮮少品嚐美果的滋味,衹將爛了壞了的吞下肚。”桓涉不顧傷痛盡力笑了起來,“我哪有那麽慘!”一語未竟,又是一口血湧出。
  
  李未盈爬起來便向他走去,桓涉驚道:“你別動,未盈你莫過來!當心!”
  
  身旁大石紛落,轟響震天,她從容踏來,扭傷的纖足決不遲疑,竟是毫髪無傷地來到桓涉身邊。桓涉後肋又斷,她不能妄自扶他起身,便一低身躺在他身邊,伸手輕輕勾住他頸項,吻了他鮮血淋漓的唇,道:“雖則時常拌個嘴,但若這個腦袋受了傷,那個腦袋一樣會疼,那個腦袋若是亡了,這個腦袋也斷不能獨活。梵語叫此鳥作耆婆耆婆迦,漢文稱作命命鳥,生生鳥,更多的人願意喚牠作共命鳥。”桓涉熱淚盈眶,“你是迦嘍茶,我便是憂波迦嘍茶。是死是生,再不要分離。”
  
  二人相擁一處,聽憑落石隆隆,不時砸落身邊,他倆卻是相視笑眼,蜜意濃情。
  
  歲月蹉跎,我已尋覓良多
  大千世界,最恨三生錯過
  永期相守,豈願負你負我
  同生共命,笑看紅塵紫陌
  
  不知過了幾時,最是一聲撼山巨響,震得房頂碎瓦紛紛打下。桓涉笑道:“怕是衝車已撞毀城牆。”李未盈道:“高昌王都,旦夕傾城呢。”忽然憶起麴智脩昔時的狠話:“看你如何傾國傾城!”竟是一語成讖chèn麽?
  
  耳畔轟響漸漸沈息,遠遠處隱隱人聲高頌,二人衹顧偎依,並不理會。那聲音卻是越來越高,愈來愈眾:“高昌已降,海內歸一!高昌已降,大唐一統!”
  
  城,竟然真的傾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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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PS:“傾城”的題眼在寫第41章時忘了,現已加上,就是小麴說的話。本文最先取名《傾城》,就是早前想到這章的情節而起的。
  共命鳥:命命鳥,生生鳥,梵語Jīvajīvaka。
  
  祝各位看官端午節勝意。
  第廿六章
  第四部 隴右
  
  26.【桃李】
  
  唐軍挾絕對優勢兵力壓境而來,拋車、衝車給王都造成毀滅性打擊,加上突厥援軍遲遲不見影蹤,麴智盛無奈與綰曹郞中麴德俊謁至軍門,請求改事大唐天子,大總管侯君集隨即令其投降,但麴智盛言辭之中仍然端著國君的架子,不夠謙卑低下。副總管薛萬均勃然大怒:“當先取城,小兒何與語!”遂揮師而進。麴智盛嚇得冷汗直流,伏地拜倒曰:“唯公命!”
  
  唐貞觀十四年,高昌光武王麴文泰延壽十七年,庚子歲八月癸酉(八日),麴智盛率群臣向唐軍大開城門乞降,至此麴氏高昌前後計一百四十年,曆十二任十一王,終於國滅。唐軍隨後繼續分兵略地,下高昌二十二城,戶八千零四十六,口三萬七千七百三十八,馬千三百疋yǎ。高昌在脫離中原政權統轄兩百零三年之後,終於納入大唐版圖。
  
  這個,我最近有點糊塗,很多事情都想不起來,可能故事編多了自己都忘了,就像陳小春版的韋小寶一樣,要雙兒幫他記住他說過哪些謊,有哪些多重身份。俺莫有丫頭(QIER曾經說過要幫我捧茶什麽的,可衹怕俺養不起),那就自己記一下吧。
  
  ①貞觀十一年(延壽十四年)
  隆冬,桓李相遇。大海道險中求生。
  ②貞觀十二年(延壽十五年)
  初春,憩大海村,攀赤石山,逛高昌王都,北上貪汗山,初登失敗。
  暮春至初夏,參加特勤葬禮,與俟利發比箭,鍛鐵。
  仲夏,二登貪汗山,得靈石,返歸,和碩城陷,李俘往交河。
  初秋,麴自斷臂骨。
  深秋,李跌落井渠,二度洗浴時悟桓之愛。
  冬,煮茶,抱樹。
  ③貞觀十三年(延壽十六年)
  夏,蒲桃成熟,釀酒。
  秋,麴赴長安。
  ④貞觀十四年(延壽十七年)
  春,麴佛寺受杖責,麴李移居王都,識破李身份。
  秋,七夕,桓李重逢。
  秋七月,唐軍抵磧口。麴文泰死。
  八月初,唐軍僅用一日便攻克田地,並連夜進逼高昌王都。
  八月八日,麴智盛開城投降,高昌國亡。
  (先記到這兒吧,以後再補充。)
  *
  *
  *
  李未盈道:“桓郞,唐軍破城了。”桓涉無甚反應。她再吻他的唇,驚覺他雙唇冰涼,料他傷勢沈重又失血過多,目下須及時醫治,否則性命堪虞。她爬將起來,見屋室出口及窗子已為大石所阻,竟是出不去了。
  
  想唐軍即使進宮,一時半刻也不可能一間一間細細搜查,麴智脩居所又地處偏僻,且被落石砸得一塌糊塗,唐軍就算經過也未必有興致近前深入找尋。桓涉已是危在旦夕,李未盈急得爬上樓頂遠眺,望見唐軍人影,遂向之呼救,無奈相距甚遠,唐軍根本聽不到她的呼喊。忽然記起曾隨手贈與麴智脩的玉簫,心下追悔,不然或可遠播簫聲使唐軍得聞。
  
  (其實本來想寫成小麴將玉簫落在居所,未盈找到就吹了出來,然後簫聲遠遠傳到曹菱耳朵,當可又瘋狂一次,也會出一些戲。但是想來想去,總覺得這類橋段太多了,比較近的例子就是《泰坦尼克號》裏的肉絲吹哨子喚來劃遠的救助船隻)。
  
  若是從上縋下,屋頂除了晾曬蒲桃的棚架別無柱梁,經不起重物懸吊,居所內也並無可供攀係並且夠長的繩子,何況自己手力弱,怕是縋下不得。又奔回底樓,再找筆墨欲書寫求救字幅,但麴智脩書房已然坍毀。眼見桓涉已氣若遊絲,地上一灘吐出的血,她忽然起了較計。扯來鮫綃帳子,伸指蘸血,想寫幾個字,地上半凝的血又不夠,遂在潔白的綃幅上寥寥幾筆,大大地勾勒出一朵五瓣桃花的簡單形狀,複回到房頂,拆了棚架續成長竿,將綃幅高高挑起,這白地紅花旗便隨著炎風飄蕩起來。她仍怕唐軍看不到,又從坍塌的磚石下盡力撕扯出一些佛經作引子,連同居室內的茵褥草蓆通通拖上房頂燒了。
  
  ***
  
  “孟寒,伯芰病中,又勞累多時,你陪他坐下歇歇。”
  “總管太客氣,直呼我盧霜便是。”
  
  左軍總管牛秀笑道:“大家同朝為官,兩位青年才俊又在此次高昌之役中屢建奇功,某不敢不敬也。” 盧霜回道:“大人與先父及曹世伯平輩論交,霜願做子侄,還請大人好生愛惜。”牛秀甚是滿意:“進退有據,後生可教。如此我便喊你一聲霜兒了。”盧霜恭敬施禮,“霜兒還請叔父教誨。”
  
  曹菱低頭坐著一直悶不吭聲,任他二人叔來侄去,忽然重重咳了起來。盧霜為他撫背,“今日不曾進藥麽?”曹菱道:“除了讓我服藥還什麽好話?我自己要死,你們一個兩個看著我擋著我卻是為何?昔時為著被大總管拉來平高昌,我將就進些藥罷了,今日事畢,還理我做什麽!”聲音嘶啞卻是倔強執拗。
  
  牛秀與盧霜都氣也不是罵也不是,曹菱繼續咳著:“哪兒燒著了,這麽嗆。”牛盧二人張望了一下,見遠處隱約有煙。盧霜道:“那麽遠的煙你都聞得著麽?”曹菱冷笑:“你們不知我將死之人事事洞察麽?”盧霜被他頂得噎了一口氣,苦笑地看看牛秀,牛秀皺眉:“你肺虛敏感,受不得風煙,我倆也是好意問你。曹菱,你性子越發乖戾了。咦,那旗有些古怪。”盧霜凝神張望了一下亦道:“白地紅花,五瓣梅還是五瓣桃。總管,高昌王旗是這般模樣麽?伯芰,你倒是說說。”曹菱眼也不抬,“你倆數典忘祖。《桃李章》不是唱道:‘桃李子,皇後繞揚州,宛轉花園裏。勿浪語,誰道許!’此必高昌餘孽易幟投誠。”
  
  牛秀官居二品,地位比曹、盧都高出許多,又是長輩,聽曹菱這番言語心頭甚是不快。盧霜忙解圍道:“曹菱病中性子急些,總管莫怪。他這一說,誰還不記起隋季‘桃李子得天下’的讖言。”牛秀不信:“就算仿效當年高祖起事之舉,也該以白旗紅旗各半,佈成桃花之形。況既投誠,直接來軍中即可,何為作此招搖事?我看這麵破旗許是宮中小兒胡鬧玩耍的。”曹菱吭吭咳著站起,“倉促之中教人哪裏尋那許多紅白旗子,大人既不信,但請移足一觀,且看是菱猜得對還是大人料得準。”
  
  一幢頹壞的小屋,屋前巨石橫亙,屋頂曖曖青煙一縷直上,白地鮫綃尺幅颯颯飄揚,日光烈焰熾金炫目,照耀得鮮血繪就之五瓣桃花分明奪目,匆匆趕到的一眾人等心頭都是一陣異樣的感覺。
  
  牛秀道:“這旗子是匆忙製的,桃花像是以血畫就。此非請降亦非兒戲而是呼救。盧霜!”盧霜應聲是,命部眾趕緊搬開堵住屋口的巨石,牛秀、曹菱、盧霜踏進屋內,看見室中男女,忽然同時驚呼:
  “殿下!”
  “秦兒!”
  “桓涉!”
  
  李未盈正垂首跪在俯臥的桓涉身畔,一手枕在他頦下將他頭顱輕輕托起,另一手溫柔撫著他冰涼的麵龐,聞聽人聲抬頭看去,略略一怔,隨即急呼牛秀:“大人請速招隨軍醫士為他診治!”曹菱已一個箭步奔至李未盈身邊,緊緊抓住她肩膊道:“秦兒你還在!”李未盈雙肩一沈:“別碰我!”她雙手仍環著桓涉的頭,生怕這一動又傷著他。
  
  曹菱一顫,緩緩釋開她,默然而立。李未盈望了曹菱一眼,語帶艱澀:“他斷了肋骨,不能妄動,諸位先別問我何以在此,請速招醫士過來,快去,他內傷很重,吐了好多血,請快找醫士來,快啊!快救救他!”語聲已是悲咽。
  
  一旁軍士飛速去請醫士,曹菱忽然拔下髪簪便朝桓涉刺來,李未盈驚叫一聲揮臂一擋,手背立時被他劃破一道血痕。曹菱一怔,仍向下紮在桓涉後頸大椎穴上,複刺他前臂內關穴,一麵呼道:“未盈使力壓他人中,盧霜速拿我的藥來急煎,當歸十錢,黃芪、生地、雞血藤、丹參、雙花各六錢,桂枝、桃仁、紅花、竹茹各二錢,甘草二錢。”
  
  (敬告屏幕前的小朋友:本方純屬胡亂配伍,請勿模仿,吃死人不償命)
  
  桓涉在穴道的猛烈刺激之下加上硬行灌入的強心湯劑,方淺淺有了一絲意識,醫士適也趕到,一探脈,問了情形,道:“幸得曹侍郎急治,刺了穴,雖各味藥材君臣配伍不十分相宜(是不才配的),但勝在及時,不然怕是救不過來。”當下再開了其它方子讓隨從煎煮,並為桓涉重新定骨療傷。
  
  李未盈心頭激蕩過度,冷汗淋漓,全身冰涼,腳下複一軟便要跌倒,曹菱一把抱她入懷,緊緊摟住她。李未盈一想到險險又失去桓涉頓時痛哭起來,曹菱擁著她默然不語,但覺自己本已死寂枯朽、永墮深淵的心又重被拾回,複於她一聲聲悲情哭泣中一點點地撕碎丟棄。
  
  好半晌醫士施治完畢,牛秀吩咐送到王宮其它居室去,幾名軍曹七手八腳地抬了桓涉上擔架,李未盈急掙開曹菱懷抱,連聲道:“慢著慢著,千萬慢著,小心輕動。”握了桓涉的手牢牢不放,緊步跟著出去。
  
  牛秀、盧霜亦攜部眾而去,盧霜走了幾步,發覺曹菱還立在原地,便道:“伯芰,你不隨著同來麽。”曹菱木然,坐倒在碎石遍地鮮血四濺的地上,盧霜見他神情不對,便拉他起身,一麵道:“我知你見了公主便方寸大亂,他一個死囚能跟你搶什麽?”曹菱抬眼看他,盧霜道:“欲知詳情,先跟上再說。”
  
  將桓涉安置在床,又請李未盈略進了些漿水糕餅,牛秀謹慎道:“殿下這一去近三年,臣知其中周章頗為輾轉,不敢請教公主詳言。但此郎君麵上刺青不善,是否……”盧霜低語:“此係桓涉,是我瓜州軍中犯了死罪的逃犯。”
  
  李未盈已聽得曹菱喚他姓名,抬眼盯著他:“你是盧霜?”盧霜恭謹道:“殿下,臣是瓜州守軍的折衝都尉,隨大軍來征高昌。”原來真的是他,那個害得桓郞麵容被毀的人,看來他已在與陳惕的爭鬥中獲勝,從右果毅都尉升遷為折衝都尉。李未盈不作聲,盧霜覺她平靜的眼神中蘊著一絲淩厲,頓感渾身不自在,心下暗忖公主與桓涉看來十分親密,如此前景卻是大大不妙。李未盈轉念他適才一字不差地記下曹菱匆忙道的那許多藥名,又兼動作迅疾,這才收拾了藥材煎煮得當,救下桓涉性命。昨日種種,今時遭遭,恩恩怨怨,一時又怎生說道得清。
  
  她向三人分別施了一禮,“承三位大人救他。”牛秀、盧霜忙也屈身回禮:“豈敢豈敢。”曹菱站著沒動,李未盈垂眼道:“曹菱,真謝謝你。”回坐在桓涉身旁,道:“這位桓郞,我已知他在瓜州擔了些幹係,但這三年來我飄流虜廷,全賴他不顧性命屢次救我護我,懇請諸位此刻莫再窮究,候他身子好些再說。”
  
  牛秀當即道:“救護公主理記大功,其它的事留待將來回到軍中再行處置。殿下諸多勞累,也請早些將息。臣與盧都尉先行告退,旁的事盡管吩咐曹侍郎去辦。曹菱,不得公主之命不許擅自離開。”他二人退下,曹菱知他們故意留下自己,衹喟然一聲,走到窗前,看暮色四合,抖落不去一身寂寞。
  
  李未盈輕輕為昏迷中的桓涉拭去額頭涔涔冷汗,望向曹菱,憶昔最後一次見他,他卻是醉倒長安街頭,那酒後的瘋狂至今教人神傷,三載離別,他愈加清瘦,一臉病容,即使他別了臉去不肯相顧,也仍能感受到他的痛苦哀愁。往事如煙,似去不去,縈繞心頭,她想得出了神,卻聽曹菱低語:“適才劃傷你了,可還痛麽?”李未盈微微搖頭:“不知何以言謝。你……”曹菱複冷然道:“公主莫問我,我傻子一個,恁般事都不知曉。”李未盈想當時曹菱救桓涉之時自己的驚慌掙紮,而今他又這般偽飾的冷淡,必是仍將舊時年華勾連於心。
  
  她悵悵之,忽記起麴智脩,遂道:“突厥大軍何以未曾來救高昌?”曹菱淡淡道:“薑行本、阿史那社爾兩位將軍在伊吾營造好攻具之後,便協契苾何力將軍,會前軍與蔥山道大軍北攻可汗浮圖城,西突厥葉護不敢相敵,獻城來降。及六路大軍會柳穀,欲穀設(乙毗咄陸可汗)竟懼而西走千餘裏。”
  
  果真如此!西突厥枉作宗主,又耍了高昌一回,麴智脩連夜縋城去尋援軍,援軍卻逃至千裏之外,可不知他眼下身在何方。想以其倔強驕傲,又帶著重傷,一旦發現這最後的希望也已破滅,不知該會怎樣呢。
  
  曹菱一振衣冠,“臣已言盡,公主可還有旁的疑慮?”李未盈聽他這般口氣,心就揪了起來。曹菱不容她再問,搶道:“臣可否回營?公主不說便是準了臣了。臣謝公主,臣告退。”李未盈喚他:“曹菱!”曹菱轉身便走,拋下一句:“臣已不當值,殿下不該叫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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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大家讀本文被幾個名字搞糊塗了吧――――
  稱呼別人的字會比較客氣,自稱時得說名才顯得謙虛。
  桓涉:表字子深。
  曹菱:表字伯芰jì,芰者,菱也(我都竊喜自己居然記得芰的意思,剛好用上)
  李未盈:莫有字,女子要出嫁時才會有字,所以她是“未字”、“待字閨中”。
  麴智脩:沒提到他有字。看將來有沒有機會,我打算叫他表字容長,脩者,修也,修者,高也長也。
  盧霜:表字孟寒,秋處露秋寒霜降^-^。伯/孟、仲、叔、季,所以曹菱和盧霜都是家中長子。
  牛秀:表字進達,史書上稱他牛進達更多,因此叫作“以字行”。奇怪的是,這樣一位在唐擊王世充、僚民、吐蕃、高昌、高麗的諸次大戰中均屢建奇功、聲名赫赫、死後陪葬唐太宗昭陵的名將,竟然在兩唐書中都找不到專門的傳記,無從得知其生卒籍貫及其它事跡,英雄埋沒,惜哉痛甚。所以我把這位大英雄拉來入夥,讓他的光輝照耀一下吾等唐人吧。
  
  隋季流傳一首歌謠《桃李章》:“桃李子,皇後繞揚州,宛轉花園裏。勿浪語,誰道許!” 還有一首《桃李子歌》也差不多:“桃李子,莫浪語,黃鵠繞山飛,宛轉花園裏。”桃音“陶”,指陶唐氏,帝堯的姓氏,而李淵世襲唐國公勳位;皇、後同義,夏朝的君主都是稱後的,如後羿,就是指一個叫羿的君主,商周時君主才稱王。“宛轉花園裏”,是指隋煬帝躲在江都(揚州)不回來了。
  
  我認為所謂的讖語一般都是有人故意編出來的,就像秦末陳勝吳廣就假裝狐狸說“大楚興陳勝王”(非要扮成狐狸來造假實在有點莫名其妙,有人信狐狸會說話也是奇哉),漢代政事紛亂,圖讖之說也就興盛一時,動不動就民間歌謠雲雲,天降大石書雲。後代但凡改朝換代都會出現若幹小兒語、童謠之類的。明末李信就幫李自成編了“紅顏死,大亂止,十八子,主神器。”
  
  隋末的“桃李子得天下”應該也是別有用心之人編來造勢的,不過倒未必就是李淵他們編的,因為那時他還無心起兵,用不著這樣,所以也可能是朝中某位李姓大官的政敵編來陷害的,這從隋煬帝一連殺了幾個李姓高官而這些高官並無反心看得出來。李淵當時手中兵權也不大,根本沒做起兵的打算,差點兒被起了疑心的煬帝殺掉。總算李淵是煬帝的親姨表弟,又一向韜光養晦收斂得很好,煬帝才沒殺他。以李淵之聰明,決不可能在沒有任何準備的情況下編這麽一首暴露張揚招引禍至的歌謠。當然後來形勢變化,李淵也起兵了,也就順手利用了現成的歌謠。
  
  “高昌兵馬如霜雪”那首歌謠是史書記載的,想來也必是有人故意編的,可能是唐軍,也可能是城中對麴氏統治不滿之人所為。既然史書沒有明說是誰編的,那我就老實不客氣地加在曹菱頭上嘍。
  
  第廿七章
  27.【詠月】
  
  “未盈……”桓涉急切地睜開眼睛,李未盈驚喜道:“桓郞你醒了!別說話,你昏睡了這許多天,身子太虛。渴了麽?先喝口水。”端過一碗溫熱的淡淡的蜂糖水緩緩喂他喝下。
  
  桓涉貪享著這清甜滋潤,抬眼望向李未盈,目中流露出一絲癡戀的纏綿,但仍抵不過清醒後的傷痛,閉上眼喘息,麵色卻是十分滿足。他輕聲道:“夢裏那麽黑,那麽長,我掙脫不了,衹有拚命找,拚命找,都……找不到。”
  
  李未盈溫柔地撫摸他裸露的肩頭,那上麵有她熟悉的傷痕,溫馨的體熱,親昵的味道,言道:“我時時刻刻都在你身邊,不曾走遠。”
  
  “可是,你送與我的物事,短劍,絲綬,狐皮圍脖,還有買給我的胡撥思,還有玉珮呀,一打仗通通丟了,一樣也找不回來。我怕……連你的人也不見了。你……”李未盈在他麵上淺淺印了一吻,“玉珮還在,可怕你硌著,暫時先收著了。旁的物事也都不曾丟,不是盡皆放在你心裏了麽?我也在你心裏住著,永遠都不會走。”
  
  桓涉重又睜眼久久看著她,開懷一笑,“我記著你這話了,現下要帶著你的誓言再睡一會兒。”慢慢闔上眼,口邊仍在呢喃:“我好歡喜。”
  
  李未盈為俯睡的他搭上薄衾,起身推開一窗明月,眼中霧潮頓將清清月光融化,慢慢流進心底,匯作最深沈的愛。
  
  耳聽宮內喧笑之聲,微一納悶,細一思量,原來桓郞自破城前夕重傷,救治多時仍昏多醒少,自己足不出戶守著他,一晃就是七日,竟忘了今夕何夕,又是中秋良辰。正自慨歎光陰似電,薛萬均、曹欽親自來請,道是行軍大總管侯君集在宮城內設了便宴,恭請公主到席。李未盈沈吟良久,望向熟睡的桓涉,將玉珮拳在他掌中,吩咐兩名侍從留下照料,隨了將官而去。
  
  侯君集昔時赴隴右督軍順道帶了自請相隨散心的鹹陽公主,不料她往沙州觀石窟壁畫途中遇雪崩失蹤,眾皆以為她已罹難,侯君集亦深深自責,愧對皇帝,忽然見她平安藏身於高昌王宮內,自是大為驚喜。李未盈事後略述這近三年的遭遇,眾皆歎息不已。唐軍攻下田地、王都後,仍繼續轉戰交河等城,直至平定高昌全國,複清點各地人口財物,內中事務繁雜,侯君集等無暇多顧,衹派了眾多侍從聽候她差遣,李未盈又一門心思撲在桓涉身上,兩廂都無太多直接往來。
  
  王城宮殿大半毀於唐軍攻城時投下的巨石,況高昌地氣當中秋之時仍暑氣未消,遂於殿外開闊蔭蔽之地、井渠導引成溪之處擺下酒宴。明月晈潔,清風送爽,溪流潺潺,桂子飄香,大仗告捷,將士同歡,笙歌簫管,共慶良宵。侯君集請鹹陽公主李未盈坐了上席,珍饈佳肴遞次相傳,瓜果雕切成精致的蓮花形狀,眾人都是大快朵頤,唯她記掛著桓涉,何曾有心思下咽。
  
  阿史那社爾遞了一盤甜瓜給她,“乖侄女,一顆心飛到哪兒去了。莫不是想我乖侄婿了?賢婿,秦兒來了你怎麽衹顧埋頭喝悶酒啊?”李未盈壓低了聲音:“姑父,別這樣叫他。”望向曹菱,他自那日救了桓涉,便跟隨唐軍別征餘城,再不曾與她相見,今晚奉命赴宴,推脫不過,默默坐在下首,低頭喝悶酒,此刻已是半醉了。聞聽阿史那社爾如此喚他,他握杯的手一顫,愣愣地看了一眼李未盈,複又一仰脖將酒一口飲盡。
  
  李未盈黯然:“你這般喝法好生傷身子的。”曹菱眼睛盯著酒杯,不置一詞。她低聲對阿史那社爾道:“姑父,我勸不得曹菱呢。”阿史那社爾卻並不收聲:“你說這般喝法不好,那又可有什麽妙法?”李未盈道:“侄女久在高昌,略解箇中飲食之道。”當下教做了拔絲甜瓜,以白蒲桃酒取代涼水蘸食,既得果味清甜,又兼美酒醇意,果然滋味大勝。眾人吃得津津有味,曹菱卻衹顧著將甜瓜反反複複地拔絲纏絲,玩得不亦樂乎,看得李未盈暗暗心驚,卻也不好再說什麽,好在他停了杯,轉了注意,教他莫再傷身的目的總算達到了。
  
  侯君集飲上興頭來,遂道:“我軍遠征大捷,值此良辰美景,怎可不吟詩助興。君集造次,敢請殿下先賦詩一首。”李未盈微微一笑,並不推辭,朗聲道:“一輪端正月,四海同此明。西庭破虜日,連角誇太平。”
  
  唐人別稱中秋為“端正月”,李未盈一語雙關,詩風雄健,眾人歡聲雷動,齊聲稱道。侯君集笑道:“殿下此詩不但應了中秋明月的風情,更嵌得工整,一詩含了日月雙輝。臣鬥膽請以殿下之詩為範,各人均和一首,並也須在詩中嵌上日月二字。”李未盈笑言:“大人見笑了,就請陳國公、吏部尚書、交河道行軍大總管為諸將士開個先吧。”
  
  侯君集胸有成竹,壯聲道:“天子匡諸侯,困厄解倒懸。將士常威猛,日月自襄援。”
  
  他雖是武將,卻也兼任文官,統兵之餘亦不廢詩書,此詩一出,眾人又是一片喝采。李未盈讚道:“大人果是文武全才,一身滅兩國,今日又賦此壯詞,當真教人敬服。”侯君集聽她提及自己滅吐穀yù渾、高昌兩國的大功,甚是得意,複轉向牛秀道:“進達,吾等赳赳武夫,數你文采最是出眾,可別教大夥久等。”
  
  牛秀謙虛道:“大人過獎,殿下與大總管珠玉在前,聲振河山,秀衹堪淺吟低唱。”亦頌道:“纖纖折桂手,溶溶月映流。蟾宮待日曉,思凡期夢幽。”
  
  詩風一轉,卻是吟哦起了寂寞廣寒宮內的姮娥。侯君集大笑:“進達莫不是記起了長安的嬌妻。都是君集的過錯,來日當登門相謝也。”牛秀笑而不答。薑行本等其餘眾將亦各賦詩,輪到阿史那社爾,他大聲道:“你們好沒道理,欺負我是突厥,要我嚼這舌頭。我寧願罰酒一壇。”咕嘟咕嘟抱起蒲桃酒壇便喝,一抹嘴道:“契苾何力,我知你讀漢文詩書比我多,快快出來露一手。”
  
  座中青年契苾何力舉杯回敬,張口道:“紅日出東方,盛世啟大唐。月圓歡歌夜,解馬歸故鄉。”
  
  契苾何力乃鐵勒別部契苾部落之人,九歲就接替去世的父親為酋長,號大俟利發。貞觀六年,才十二歲的他帶同母親族人六千餘家投沙州,從此歸順大唐。他今年不過二十,卻已屢建功勳,今次唐軍長途來襲,多賴他與阿史那社爾以及子總管名將劉孝節熟悉西域地形,引導唐軍順利渡過長達兩千裏的浩瀚沙海。他少年歸唐,深受漢人感化,比之青年時方才歸唐的阿史那社爾自是強了一些。此詩一出,勾起不少人思鄉之情,席上唏噓一片。
  
  侯君集重又向眾人勸了幾杯,忽然想起什麽來:“曹侍郞,朝中最年青的四品大員,你倒是沈吟至今啊。”
  
  曹菱垂首看著杯中倒映的月影,慘淡搖晃,捧起晶瑩玉色、雕成蓮花狀的甜瓜,道:“此月非彼月,今蓮錯舊蓮。弦歌相聚日,人圓我不圓。”
  
  詩意悲愴淒涼,眾人聽了都心有戚戚。阿史那社爾立時道:“賢婿這詩教人好不氣悶。”曹菱站起一揖到底:“菱非常想做將軍的侄婿,但菱今日何等身份,將軍不該一再假作改不了口,就算大人是突厥,不習中原禮俗,可這份天真爛漫實在與將軍的機心智謀不相稱。今日當著殿下和諸位大人的麵,菱請將軍再不要叫我侄婿了。”
  
  在座諸人多少都知道一點曹菱的舊事,不料他竟當眾把話挑明,心意說得如此直白,出語又不甚客氣,阿史那社爾好生懊惱,李未盈更是心亂如麻。正當眾人尷尬萬狀之際,侍從匆匆來報:“殿下,桓先生不妙。”李未盈聞言立時轉身便跑,步子過於慌亂,腳下一絆摔倒在地,痛呼一聲。曹菱叫聲:“秦兒!”疾步奔去,卻在她身前數尺處停下,眼看諸官將她團團圍住,曹菱頓了頓足,向盧霜看了一眼。盧霜道:“我明白,你先去吧。”曹菱點了點頭,背轉離去。
  
  李未盈之前多次足部扭傷,在交河時就因跳牆逃跑、跌落井渠而致傷,前幾日破城時為躲避拋石不慎摔傷,現在足踝已成慣性扭傷。醫士趕來為她醫治,她卻急急道:“先救桓郞!桓郞怎樣?他怎樣了?”侍從答桓涉燒得火燙,昏迷不醒。李未盈抓住阿史那社爾,“姑父快送我過去!”阿史那社爾張望了一下,見曹菱已不知去向,心中暗罵:“小混蛋當真不識好歹,老子送便宜給你也不要。”遂將李未盈一把抱起送回。
  
  原來桓涉斷骨之人,再加外傷沈重,最易感染發燒,他被抓作羈人、作人時本就深受磨折,現今身子難堪如此重創,病情總是反複。李未盈欲抱住桓涉又怕壓痛他傷口,衹得輕輕撫了他伸在衾外的手臂,見他手中緊緊拳著自己的玉珮,不知是他疼痛入骨抑或又在夢中找尋自己,便也按上他手背,迭聲道:“桓郞,桓郞,我就在你身邊。”
  
  阿史那社爾看著李未盈驚恐惶急、淚水盈眶的模樣,又瞧了瞧桓涉雙目緊閉、麵色灰敗、嘴唇青紫的樣子,心下一軟,撫著李未盈的頭道:“姑父在這兒呢,恁般事都不用怕。這點傷算什麽,姑父當年重得多了都活至今日,照樣娶妻生子,秦兒莫怕,姑父擔保他什麽事都沒有。”李未盈抱住他抽噎不已,她已久違親情,此刻除了桓涉,阿史那社爾便是最親近的人。
  
  英雄氣短,兒女情長,縱是阿史那社爾這大漠驅馳豪爽慣了之人,也不禁慨歎一聲。
  
  中秋之夜,詠得盡天上明月,又怎吟得盡人間一段情。
  
  (本來今天不想寫,但聽了《在風中的人與時》,深夜裏,忽然心裏起了溫柔的感覺,這便寫一點點吧。
  新添的一節裏除了李未盈的“端正月”是一語雙關外,還有兩處情景或詩句也是古人常用的一語雙關,哪位猜一猜呀。難得今天有人請我吃了頓油大,令我周日晚上也有心情續筆,竟然又趕上晉江掛了,等了一晚上,也就隻好瞎編了一晚上的詩。)
  
  第廿八章
  28【明投】
  
  說明一下:
  桓李的活動基本是放在真實的曆史背景之中的,特別是高昌與唐之關係這一段,除了桓李曹麴是虛構的人物以外,很多故事、人物都有曆史的影子。
  
  不過早前寫高昌攻焉耆時看的是《舊唐書》,裏麵衹提到這是貞觀十二年的事,沒說在幾月。所以我把桓李分開的時間安排在貪汗山歸來的夏末。後來細讀《資治通鑒》才發現這一條記在十二月的最末,也有些專家認為此事是在十二月。但此時我寫都寫了,所以衹能騙自己《資》記這一條也有可能是不明究竟發生在哪一月所以就記在那一年的最末,另外也實在想不出桓李夏末從貪汗山下來,就算接著去焉耆玩也不會一玩玩到十二月,所以還是不改了。
  
  唐軍征高昌的軍員數,有些書說是數萬,有些說是四十萬,王素先生認為僅牛進達、薩孤吳仁就各領了十五萬,則六路軍馬四十萬還是比較合理的。
  
  想一下啊,四十萬來打總人口不到四萬的高昌,好像很浪費啊,但是我想唐太宗侯君集他們一定是考慮到從大唐到高昌路途漫長,特別是還要經過兩千裏的沙海,就像麴文泰說的那樣,是極可能一不小心就死亡八九成兵馬的,所以真是要多帶點兵去。不過這種情況應該是沒有發生,因為有熟悉地形的阿史那社爾、契苾何力及劉孝節等人引導,但出發前肯定是把這種潛在的傷亡考慮進去的。
  
  另外,唐軍充分做好了與西突厥血戰的準備,並且薑行本、阿史那社爾和契苾何力也真的向北攻打西突厥葉護駐守的可汗浮圖城,可惜葉護嚇得趕快自動獻城投降,連可汗本人也嚇得西逃千餘裏,結果唐軍沒跟突厥打成仗。
  
  總的說來,唐軍準備得極充分,又趕上敵人軟蛋,嚇降一個葉護,嚇跑一個可汗,再嚇死一個麴文泰,算是把心理戰術用得非常棒了吧。再加上用拋機和衝車為先期攻勢,機械化的進攻多,兵馬直接的血刃反而少,所以傷亡代價減到了很低的程度。這才是真正高明的作戰啊。
  
  至於盧霜的出現,從史書和薑行本留下的碑刻來看,攻高昌的兵馬是從全國很多地方征調的,其中就包括瓜、沙二州的眾多官兵,那麽盧霜從瓜州加入遠征大軍也是合乎邏輯的吧。
  
  麴文泰向唐廷派過兩次使者,一次是麴雍,另一次在貞觀十三年,但名字不得而知,所以我就算成是小麴了。
  
  ***
  “殿下,骨傷後半月之內應以活血化淤、行氣消散為主,淤不去則骨不生,飲食須主清淡,似這等大補之物若於此時服用衹有害無利。這些是新獵山雉、野隼之肝髒煮的粥,還有些葵花子,最宜郎君當下病情。”
  
  這聲音好熟,桓涉剛從昏睡中甦醒,一時間腦中還有些迷糊。
  
  但聽李未盈道:“有勞盧都尉了。”桓涉突然打了個冷顫,一下子清醒過來,是盧霜,盧霜!無窮無盡的酷刑拷打,永世的刺青羞辱,沒命的末路狂奔……昔日那段教人痛苦得不忍再想第二遍的黑暗經曆又瘋狂地咬噬上心頭,桓涉抑止不住地顫抖起來。李未盈覺察出他的異樣,忙握住他的手,柔聲道:“我在這兒呢,桓郞我在這兒呢。”示意盧霜離開,盧霜亦是機敏之人,豈有不明桓涉心中所想之理,遂施禮告退。
  
  桓涉道:“何以盧霜在此?”李未盈道:“瓜州沙州都有不少官兵抽調來攻打高昌。”桓涉遲疑了一下,“那,有……嗎?”李未盈知他指陳惕,遂道:“他不曾來。說是已降職。”桓涉似有似無地歎息一聲,心中百味雜陳。
  
  李未盈小心地扶桓涉坐起,喂他吃下一小碗清清的禽肝菜粥。桓涉吃完,眼巴巴地望著一旁桌上堆的大小官員呈進的燕窩雞湯等物,道:“還餓呢。”李未盈笑道:“盧霜說你現下不能吃這些個。”
  
  桓涉道:“未盈,我,我不想再給抓回去!”李未盈心一疼:“我知道,你好好養傷,傷一好咱們就逃。”桓涉一怔:“你跟我一起逃麽?”她微笑道:“那是自然。”桓涉黯然:“可你是公主啊!我一個逃犯帶著你……”李未盈吻上他的唇:“不許再這麽說,你是我的大英雄,小情人,桓郞,這一生一世都不要跟我分開。”桓涉一把抱住她,任背上傷口斷骨劇烈疼痛:“未盈,未盈!”李未盈亦緊緊摟住他:“桓郞!”笑著抽泣一聲,又一聲,複又一笑。桓涉笑道:“你怎麽這樣啊,我都糊塗了。”
  
  李未盈輕輕鬆開他,抹抹眼淚,起身以熱牛乳衝了些許榛麨chǎo,道:“再吃一點,養壯身子咱們好逃跑啊。”桓涉大口喝光,體力又是不支,便要睡下,李未盈扶住他:“仔細壓著胃。”桓涉低低唔了一聲,伏在她肩頭闔眼睡去。她抱著他寬闊卻已顯得瘦硬的雙肩,微微側頭將臉龐輕輕摩挲著他胡子拉碴的麵頰,臉上隱隱刺痛,心中卻是無比的踏實。靜靜候他睡熟了,這才輕輕放他俯下。
  
  ***
  八月初滅高昌後,侯君集已飛速將戰況呈報京師,不過由高昌至長安就算快馬來回也得兩個月,侯君集等遂一麵等候長安聖意,一麵將精力付諸改立州縣、清算人口土地財物等事務。
  
  桓涉病情漸漸康複,斷骨基本長合了,能自行活動,衹是內傷還待慢慢調理。他笑言:“未盈,其實病一場真是上算,不但有你日日守在我身邊,這近兩個月來還將宮內許多先前我見都沒見過的珍材補品吃了個精光,想我也給高昌當了這許久的羈人、作人,現下總算夠本了。”李未盈一笑,眼中卻閃過一絲隱憂。桓涉道:“你想什麽呢?”李未盈道:“桓郞,我知你病體未痊,但咱們真得快些走了。快兩個月了,我怕父皇聖旨就要到了。”桓涉笑道:“好啊,那封我做駙馬啊。”她語帶焦慮:“父皇知你救我當然會重重謝你,也許還會赦了你的罪。可是……”桓涉道:“我不要重賞,也從不要從天而降的寬赦。”
  
  她抱緊桓涉,“我知道你都不希罕這些。可桓郞,我怕父皇會一麵賞你,一麵立時派人來接我回京,我怕……將來再不能與你在一起。”桓涉心一沈,自己真是得意忘形了,莫說此時是戴罪之身,就算得雪沈冤,但自己何等身份,又是這般形貌,雲泥天淵,豈配得上公主。莫若未盈所言,也許自己能升官發財,但要堂堂正正地娶公主卻無異癡人說夢。無怪當日她如此堅定地說要一道逃走,彼時還當她是安慰自己,原來她早早就已打定主意。
  
  李未盈道:“一定要趕在聖旨和敕使到來之前離開,桓郞!”桓涉亦用力擁著她,“好,那便今晚。”李未盈道:“這麽急。”桓涉道:“一想到將來再不能和你在一起,我便一夜都等不得了。”
  
  李未盈熱烈地吻了他一下,“乾淨爽利,這才是教我歡喜的小情人。我這便去準備準備,你好好歇息,養足精神。”匆匆奔出居室,將近馬廄,正撞上盧霜與曹菱。盧霜立即施禮,曹菱卻掉頭就走。李未盈忍不住追上他,“曹菱!”曹菱拱手倒退,“殿下恕罪,臣有要務,請容臣借過。”
  
  這些日子,曹菱偶有幾次與她相遇,都不是假裝沒看見就是繞道而行,李未盈知他心中難堪亦不去理會。但也許今日一別,再無緣相見,縱使已將心托付桓郞,但當年與曹菱的一番癡戀卻豈是過煙雲煙說忘就忘?他愈刻意回避,便愈是心結難解,她也就愈難寬心。
  
  當下李未盈喝道:“曹菱!”曹菱馬上低頭跪下,“公主,公主放過曹菱吧。”一邊捂住嘴猛烈地咳了起來。李未盈看不見他的臉,衹見他弓著的肩背不停顫動,而這卑微下跪的姿勢更教她心碎,“曹菱,你我何等交情,竟要跪我!”曹菱咳道:“菱是臣子,之前從未行禮,今日方記起了。”李未盈鬱鬱歎了一聲,低下身迎上他的臉,“曹菱,我也不好再說什麽,謝謝你救了桓郞,秦兒的幸福是你給的,也,也請你給自己一個幸福,別再自設樊籬。”曹菱跪著不動,她直身轉向盧霜,“盧都尉,曹菱縱酒嗜飲請你好生照看。”盧霜連聲稱是,扶起曹菱,道:“臣同曹侍郎告退。”
  
  李未盈望向他二人背影,眼中酸澀,曹菱卻忽然回過頭,“秦兒,你可還有話要叮囑我麽?”李未盈忍住淚水,“我父皇的氣疾緩些了麽?”他微微一笑:“聖上很好。”慢慢轉過身子同盧霜走遠。
  
  夜已深,桓涉穿戴停當,見李未盈換了簡勁的男裝,便打趣道:“這位小郞,向你打聽一位小娘子。她約好跟我桓某人私奔去貪汗山,卻是遲遲不來。” 李未盈嗔道:“誰要跟你私奔?”桓涉笑道:“那位未盈娘子,端的天下無雙,她與我相約月下,則不是私奔難道還是明投麽?”
  
  李未盈嫣然一笑,“她拿脫了一樣物事,去去就回。”抱起桓涉床上的一隻枕頭,“郞君莫不是少了這個,連我都不認了?”此枕枕麵為數十片和闐美玉連屬而成,青碧如天之正色,觸之清涼無比,內則以高昌特產的白鹽填充,鹽粒觸摩輒響,稱為鳴鹽枕,睡之可明目。因桓涉當初淘挖井渠時眼睛受了火燭黑煙的熏毒,常常雙目刺痛,再加上他傷勢反複,時常發燒,李未盈便特從高昌王宮府庫裏揀了這隻枕來給他睡,果然令他雙眼清明、高熱減退。桓涉也常說這是他睡過的最舒服的枕頭。
  
  桓涉道:“未盈,這兩個月我雖困於病榻之上,卻也寧靜安樂。你跟了我,從此便要顛沛流離,我……”李未盈道:“若是沒了你,教我何來喜樂寧靜?”淺淺一笑,“現下就別費思量了,有什麽話路上再說,日子長著呢。”臉上居然微微起了紅暈。桓涉大喜,抱住她狠狠親了一口,再要繼續,她就笑著拿碧玉白鹽枕擋開。
  
  桓涉負了包袝,李未盈將碧玉白鹽枕也用帷帶係了負在背上,桓涉笑道:“娘子,咱們可不是喬遷呢。”她道:“這是你喜歡的東西,我要順了走。”桓涉道:“我最喜歡的是你,旁的都不打緊。”李未盈一早便已摒退了侍從,備好兩騎,二人攜手出門,正要雙雙上馬,忽然黑暗中一聲幽歎:“秦兒,原來你真的要走。”
  
  燭火驟明,竟是曹菱帶著盧霜和幾名尉官隱在院牆一角。李未盈一驚,隨即平靜道:“曹菱,不要攔我。”曹菱淒然一笑:“秦兒,若是當初我也帶你離開呢?我也不是未曾想過的。”李未盈腦中瞬間轉過無數個念頭,若是當年曹菱也選擇跟自己私奔,現下會是怎樣的光景?是跟他躲在僻靜的小城裏,鎮日吟詩作對,抑或在深山中撫琴弄簫?那便再遇不上桓郞,再便沒有與桓郞刻骨銘心、死生契闊的傾城之戀。
  
  曹菱道:“秦兒,秦兒,衹怪你我都不是生在尋常人家,縱然有心,寧可得行?你想不通這其中的道理,我來幫你想。”竟抄起弓箭便向桓涉射去。李未盈大叫著撲在桓涉身前,嗤的一聲,銳箭擦過她背負的碧玉白鹽枕斜斜刺在她肩下兩寸,枕中漏出的晶瑩白鹽混著她的熱血簌簌傾瀉銀光。桓涉急抱住她按壓她傷口湧出的鮮血,叫道:“曹菱快叫醫士!”
  
  曹菱立著不動,“桓涉,你看到了,你們設若就此逃走,這一路上便都有人要如我這般取你性命,你死了不打緊,可未盈能替你擋幾回?她是女兒家,顧慮單純,衹想著要跟你作神仙眷侶,你是男子,亦作這般癡想麽?”李未盈低低道:“桓郞,別聽他蠱惑。他……從來有心無膽……”痛得說不下去,死死摳著桓涉的臂膊。桓涉緊緊摟住她,“你莫要開口,忍著,醫士這便來了。”
  
  盧霜已急尋了醫士來,匆匆為李未盈裹住傷口,所幸曹菱射時力道不重,又有枕頭擋了一下,箭傷不算太深。曹菱眼中蘊滿淚水,看她後衣血濕一片,“她是帝女,天潢貴胄,生來便是要人尊崇嗬護,憑什麽你一句有心有膽便要拉著她跟你亡命天涯、東躲西藏、風餐露宿、朝不保夕?”桓涉大慟,是極,是我大錯,若要未盈跟我受苦,又算什麽愛她憐她?曹菱吸了吸氣,“桓兄,你的事我略聞一二,確是十分難纏,但你就想永遠帶著罪名過這一生麽?你要天下人恥笑大唐公主千挑萬選找了個死囚逃犯麽?”桓涉垂淚:“未盈,我衹知要愛你疼你,原來竟害了你。”李未盈掙紮道:“桓涉莫聽他的,曹菱……別再說了。”
  
  曹菱搖了搖頭:“鹹陽公主,日間你問我聖上氣疾緩些了麽?若是他知你這般行事,你想他會不會氣急攻心、舊病複發呢?”李未盈淚如雨下。
  
  曹菱咳了又咳:“秦兒,我真不想攔你呢,多願跟你一起逃的是我呢。適才那一箭,我真是好恨,恨不得真殺了這奪走你的人。你現下一心都給了他,但你可知道,我愛你並不比他差少半分。我哪裏是要殺他,分明是想殺了我自己呀。”急急從懷中掏出一條素帕捂住嘴一嘔,攤開一看,帕上殷殷一團鮮血。他淒聲道:“秦兒,這像不像你畫的桃花?”
  
  (明投一章既出,罵聲不絕,既如此,就讓該死的再死一回吧!QIER,已經有讀者把磚頭砸向你這個罕見的擁曹派了,你也是的,當初擁護小麴,現在又改戴小曹,小心哪。)
  
  在場諸人都驚叫了起來,曹菱手一顫,鮮血沉重的素帕在習習夜風中翻飛一轉,卟一聲打落在冰涼漆黑的青磚麵上,盧霜緊忙扶住他。曹菱道:“我不妨事,咳,孟寒,你該識得彼為何人現下該做何處置,為何,還不拿下。”盧霜支吾一聲,並不上前,李未盈卻緊緊護住桓涉,“誰敢動我桓郞!”她這一舉力,後肩上傷口又再破裂,剛敷好的傷藥登時被血衝開,桓涉本摟住她的雙手亦絲絲綿綿都是她熱血。曹菱失聲道:“秦兒別動!”醫士忙又重新為她止血。
  
  桓涉微微舒開沾染了她鮮血的手掌,一雙寒目直視曹菱,“我自與未盈相知,但凡她喜歡的,縱便是天上星、海底月,我就賠了性命也要取了來教她滿意,她有時恣性妄為,我也從舍不得動她一根頭髪。而你今日竟然一連傷她兩次!”曹菱大悔:“我不想傷秦兒。”
  
  桓涉輕輕撫了撫李未盈因疼痛而緊繃的背肩,“不就是要抓了我麽,涉欠曹侍郎一命,要還我來還,何以挾我賤命對未盈苦苦相逼!”曹菱啞然。桓涉複道:“盧都尉,你才是我頂頭上司。”轉向盧霜身旁一名尉官,“這位兄弟好生麵善。”那人回道:“在下程毅,宣節副尉,見過桓兄幾次。”點明自己的職位比桓涉還低了三階,言下之意不敢冒犯,而說見過他自是當初桓涉在軍前受刑時見的了。
  
  桓涉和聲道:“既是舊識,你來鎖我,別教些不相幹的旁人盡事折辱。”李未盈扣住他手臂道:“桓涉!”桓涉苦苦一笑,“我不要再當縮頭烏龜啊,不願人家拿我的冤屈來牽絆你我。我要你風風光光跟著我,要大家都衹讚你眼光精準高妙,誰人敢來笑你。這便回營裏複審,還可順道陪你去瓜州吃桃子杏子。”李未盈泣不成聲:“我不怕人笑,但你不要命了麽。”桓涉道:“咒我啊,不是才說的咱日子長著的嗎。”
  
  一旁程毅道了聲:“桓兄,得罪。”桓涉一拱手,“謝了。”又對李未盈道:“我放你片刻好麽?”挽起袖子伸出手去,程毅便和另一軍士給他手足釘了銬鐐,伴隨著沉重的鐵錘撞擊,桓涉四肢腕骨都震痛欲酥。
  
  好容易都釘完了,他雙手一掙,繃緊了長鏈,冷月光華下烏黑的鏈環錚錚一聲,竟如劍氣清吟衝宵。他傲然掃了一眼眾人,“還有怕我跑的麽?”輕叱一聲,俯身抱起李未盈,拖著嘩嘩作響的腳鐐步進原先的居室。
  
  “桓涉!”她驚恐地從夢魘中掙脫,急喘著抓住他的手,桓涉低語:“我仍在,半刻也不曾離開。”她淺淺睡去不多時又再惶遽而醒,如是多次,桓涉始終耐心安慰,最後索性斜斜半躺,輕解右衽,一麵環住她纖腰,令她伏貼在自己寬闊赤祼的胸膛之上,讓自己熱烈勇敢的心跳便於她夢中也聲聲回響。她終不再輾轉,沈沈入寂。
  第廿九章
  29.【殤歌】
  
  貞觀十四年九月癸卯(九日),高昌大捷傳至京師長安,朝中歡聲一片。皇帝大喜之下,嘉獎六軍,以高昌為西州,曲赦其地大辟(即死罪),改為重杖和流罪,另改可汗浮圖城(今新疆吉木薩爾)為庭州,兩州設六縣並入隴右道。同月乙卯(廿一日)複設安西大都護府於交河,統都督府二十二,州一百一十八,以帝妹廬陵公主婿、駙馬都尉喬師望為首任都護兼西州刺史。
  
  喬師望率部於同年十月底進駐西州,宣聖意嘉勉侯君集所統六軍,安撫西州士民(這都是我推算的,做不得準啊),並遵旨特來看望鹹陽公主。喬師望也是李未盈的姑父,見了她亦是大為歡喜,“秦兒,聖上一知你在西州竟要親來接你。可這四千三百多裏漫漫長征,又時近寒冬,聖上年初剛犯了幾次氣疾,諸大臣苦勸不已,聖上這才做罷,囑我交待侯大人一定要護你平安回京。”李未盈登時流泣,“秦兒不孝,未能隨侍父皇左右。”想起當日曹菱所斥,若與桓涉夤夜出奔得成,定然教父皇心痛氣極,舊病發作。
  
  喬師望溫言道:“秦兒這三年定吃了不少苦,聖上急著看你,你這便隨侯大人回京好麽?”李未盈道:“是。”先前侯君集回呈的戰報中衹略提及找到鹹陽公主,不暇多言,喬師望到西州後才聽到她與桓涉之事,當下婉勸:“當務之急是先回京一解聖上掛憂,旁的人和事仍交付軍中處理,我大唐律治分明,秦兒可還有不放心的?”李未盈道:“秦兒明白。”喬師望看了看一旁肅立的桓涉,“聖上還未聞獲郞君救了殿下,鹹陽公主是聖上最珍愛的女兒,師望大膽代陛下向你言謝,先贈你黃金百鎰。”桓涉跪言:“涉謝聖上、謝大人,然涉尚戴罪名,且護助公主乃盡臣民本份,黃金自不敢領。”喬師望笑笑,“郞君重義輕財,節操高持。既是還有些刑名幹係,終要回軍中除解才好。”又寬言了幾句這才離去。
  
  時已初冬,天氣寒涼,征高昌大軍四十萬鮮衣怒馬,旌旗獵獵,凱歌高唱,班師回朝。同時按照皇帝旨意,偽王麴智盛及以下官人頭首、偽朝豪右亦舉家遷往中原。一時間,勝軍虜囚,官兵士庶,浩浩蕩蕩,濟濟一途。李未盈從辛獠兒處得知偽田地公麴智湛亦在押解之列,為之慶幸總算他未曾在田地一役中殞命,若麴智脩仍且平安,知他二哥不死必定寬慰。
  
  桓涉與李未盈坐在車中,絳紅的蒲桃錦窗帷不時為厲風卷撥,高昌宮室街道從眼前徐徐而過,高爽藍天,陽光明豔,昔日美侖美奐的巍峨王宮卻是大半傾覆,斷牆頹垣,傾磚碎瓦,才方兩月,已是衰草萋萋,倍生寥落。一些廢棄的民宅屋頂還搭著半垂的油氈,係當初宅主漏夜覆蓋在屋頂上以減輕拋石撞擊之力,如今人去房空,唯油氈一角還在風中飄搖。
  
  及至窗外忽成一片枯黃田野,心下迷惑不知何時已出了城,驀然回首,才駭見原本高大雄壯的城牆東、南兩段已成巨洞,遠遠望去,直如兩張寂寞的嘴長長歎息。
  
  回想兩年多前他們由赤石山騎馬至王都遊玩,興高采烈,滿目新奇,可那青翠欲滴的蒲桃樹、嫋嫋檀香的蘭若、幡展旗飄的酒肆、橫行過街的突厥,昨日種種,俱成了記憶。車廂內二人靜靜不語,但聽桓涉足間鎖係的鐐銬隨著車行在梨花木底板上拖曳成聲。
  
  大海村外,桓涉同李未盈坐在車內,悄悄看著趙氏夫婦跟趙捷驚慌地領了官軍送來的黃金,突希卓爾隨著阿史那社爾派來的尉官歡喜而去。桓涉和李未盈一直想親自酬謝趙家,但桓涉此刻鐐銬纏身,不願他們看到難過,遂央了阿史那社爾差遣下屬代勞,衹說是受桓李所托,並帶突希卓爾上代州找舅舅。
  
  心中一顆大石落地,桓涉放下窗帷,輕輕握住李未盈的手,“這孩子的事我記掛了三年,今日總算了結。可我還有一事,卻須你再等上一等。也許要很久……”她凝視他沈沈雙眸,仔細找尋自己的影子:“我早已願為你守候一生,又怎會在乎這幾日?”桓涉眼中綻出光明,仿佛貪汗山東麓的第一縷晨曦,她清楚地看見自己在他眼中笑得爛漫,宛若崖邊日日等待衹從君放的花朵。
  
  大海道雖為捷徑,但過於艱險,況四十萬大軍及隨行俘虜、家屬亦不便調度,故唐軍來往還是走的伊吾道:西州向東七百多裏至伊州,再向南八百餘裏便是瓜州。此道雖較大海道安妥,但仍處處沙磧,顛得車內李未盈惡心欲吐,更一不留神便跌出車座。桓涉足上釘了鐵鐐,無法騎馬,生平第一次困坐車中,早就氣悶,遂將馭手趕走,自己上到禦座駕車。他馭馬有術,總能巧妙繞過沙礫石塊,輕輾輕過。李未盈終不舍他獨居車前,陪坐他身側。桓涉怕她禁不住入冬寒風的苦厲,叱她回車,她遂教人拆了車廂前壁,自己安坐車內,披上狐裘,伸手環住他的腰,伏在他寬厚的背上。路途漫長,她漸漸闔眼甜蜜睡去,車停歇息,她猶在溫暖夢鄉。
  
  桓涉任她靠著,不忍攪擾,心中柔意纏綿,卻聽一聲咳嗽,桓涉怒目而視,見曹菱緋色官服獨騎經過,掩了嘴,麵皮漲得潮紅。曹菱努力將咳意吞下,愕然看著車內一雙纖纖素手扣著桓涉的腰,而那右手手背上還有淡淡一絲傷痕。他怔怔望了良久,才將目光移至桓涉,“一回救你,一回殺你,再一回要鎖了你,可,全都傷到秦兒。”他自嘲一笑,“我本有心,牽強君意。”一縱馬馳了開去。
  
  李未盈聞聲驚醒,不知路人為誰,但見絕騎煙塵。桓涉覺她醒了,遂道:“下來散散吧。”此處已是伊州時羅曼山,冬日裏山峰如黛,遠樹如煙,絕巔處積雪銀光,在藍天的映襯下愈加顯得冷峻肅穆,他便攜了她緩緩登上一處山頭。
  
  “進達,卻來細瞧。”薑行本喚了牛秀,二人齊來注視。那雲杉斷崖邊的青年,手足鎖著械具,卻沒有絲毫猶疑滯帶,反更英姿挺拔,為身旁麗人指點遠處山河。不知她說了些什麽,他遂縱聲大笑,驚起林間深藏的大隼振翅碧空,破日穿雲,久久盤桓。
  
  ***
  塵沙兩千裏,一夕至河幹。大軍十月底從西州穿伊州返程,顛簸二十餘日,閏十月中旬抵近瓜州。時已仲冬,北地邊關已是風寒入骨,落雪蕭瑟,瓠盧(左加瓜字)河上起了薄冰。唐軍整隊擬行渡河,遠空忽隱隱傳來疾風嗚咽之聲。李未盈在車內奇道:“這風吹得好怪啊。”車前禦座上的桓涉沉默片刻方答道:“不是風。”李未盈坐到他身畔,見天邊一團灰影急速移來,漸漸看清是一團密密麻麻幾千隻集結而飛、大如鳩鳥、色如烏雀的鳥群。
  
  她好奇地下車來觀,桓涉亦隨之而下,“這便是突厥雀,亦稱沙雞。”
  “是從突厥人地飛來的?”
  “每當胡地隆冬,草枯泉涸之時,棲於熱海北岸的沙雞便南飛覓食。每歲河冰合後,突厥即來寇掠,而沙雞南來便是突厥侵襲的先兆,所謂沙雞臨門,突厥臨城。”
  “今歲西突厥潰逃,應是不會來襲罷。”
  
  桓涉似是未聞,自語道:“三年前,也是這樣,飛來好多突厥雀,然後我們便主動北上出擊……”李未盈察覺他語聲悲涼,知他想起舊事,方欲握了他手,一觸他手腕,鐵銬已凍得冰涼。桓涉動了一下,鐵鏈叮當作響,“未盈,我雙手不便,你來射,我教過你的。”眼角一滴淚珠尚未滑落便已經在寒風中凝住了。
  
  李未盈點了點頭,向侍衛要了弓箭,搭弓射去,利箭淒厲刺破寒風,嗖一聲射落一隻沙雞,唐軍官兵登時齊聲喝采,再看桓涉已拖著腳鐐踉踉蹌蹌向河灘跑去。盧霜部負責護送李未盈和桓涉的士卒以為他要逃走便一麵喝止一麵引弓欲射。李未盈厲聲喝道:“不許射。公主在此,他是我的人!盧霜!這瓠盧河邊發生何事你可曾記得!”盧霜一驚:“是,臣不敢忘。”
  
  李未盈急步追上桓涉,他已撲通一聲跪倒,冰涼的河水沒上腰際,如千萬根尖針齊齊痛紮,淚水宣泄而下,寒風咆哮,凍凝得他臉上一片白亮的冰晶。
  
  盧霜已速報知侯君集等人當年之事,侯君集動容道:“此我大唐將士為國捐軀之處,當共奠之。”命人備了酒和香案,陳於河邊,率眾而拜。
  
  李未盈亦拜了幾拜,扶了桓涉肩頭,他卻定在水中。她輕歎一聲,“沒有祭樂,我讚首殤歌罷。”薛萬均道:“殿下是女子……”“我雖是女子,更是大唐公主,祝頌一曲以慰大唐烈士英靈,責無旁貸。將軍不必拘泥禮法。” 李未盈甩手擲掉厚重的玄狐裘,向滔滔江麵酹酒一杯,讚曰:“
  
  大唐
  良家子揮戈擊四方
  大唐
  勇須眉馳騁掠莽蒼
  
  河為之蕩
  銀沙逐白浪
  山為之壯
  翠柏蔽赤陽
  
  寇強
  入我羅網
  豺狼
  看我弓張
  
  豈戀暖炕
  寧食秕糠
  
  銳箭穿我胸膛
  沈戟斫我脊梁
  礌石搗我腑髒
  長刃剜我肝腸
  斧質斷我頸頏 háng
  
  兒郞
  熱血不涼
  兒郞
  心魄不喪
  兒郞
  白骨成行
  
  我已狂
  我已盲
  我已殤
  明月過山岡
  冰雪覆鬆塘
  
  勿忘
  唇齒芳香
  勿忘
  繞宅梓桑
  勿忘
  故野金黃
  勿忘
  手足棣棠
  勿忘
  袍澤綿長
  
  烈酒以饗 xiǎng
  大唐
  煌煌大唐
  中心守藏
  勿忘
  繼我行囊
  振我衣裳
  拾我刀槍
  耀我家邦
  
  雖是女聲,卻並不羞怯,音歌清越,語辭悲壯凝重,江上狂風亦吹不碎她的歌聲,直唱得滔滔江麵,濁浪滾滾,浮冰都失色破裂。漸漸地唐軍士卒紛紛抽拔寒刀霜劍敲打盾牌,跟著一聲聲“勿忘勿忘”、“大唐大唐”激湧唱和起來,侯君集、牛秀諸將亦聲聲相隨,刀劍沾染點點飄雪,歌聲愈發鏗鏘如金石,人人熱淚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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