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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15.【和碩】
  
  桓涉定晴一看,也回了一拳:“羅可布!”來者正是羅可布與巴奇圖。原來他們也剛從鐵勒販貨而來。老友見麵,分外親切。羅可布不肯再放過桓涉,定要他去焉耆看看,並說阿勒亞的妻子即將生產,夫婦倆都希望桓涉他們能去抱抱寶寶。桓涉遲疑地看著李未盈,巴奇圖又吹噓道:“高昌的蒲桃伊吾的瓜、焉耆的良馬魚又大,龜茲qiū cí的媳婦一朵花。凱凱爾特,我送你焉耆良馬再加兩個龜茲媳婦,不去後悔啊。”桓涉掩其口不及,慌張地看著李未盈。她笑道:“好啊,但去瞧瞧無妨。焉耆良馬領教過了,名不虛傳,而《山海經》說敦薨之水其中多赤鮭,魚海紅鮭,定是佳味。”她隻學說過幾句焉耆語,但突厥話已說得不錯了,而焉耆人基本都通點兒突厥語,因此幾人便以突厥語交談。
  
  巴奇圖大喜,道:“果然是凱凱爾特的女人,見識就是不一樣。”桓涉高興起來:“未盈,你真願意去麽?”她點點頭。羅可布也道:“你說的魚海,上遊便是淡河,那條河卷著滾滾泥沙,便是扔片羽毛也會翻卷著沉下去,去那兒看看才不枉你走一遭。反正焉耆挨著高昌,也不耽誤你們回去。”桓李聽得悠然神往,當下便隨之轉向西南方奔焉耆而去。
  
  巴奇圖和羅可布的家都在焉耆都城,因此眾人便先行來到焉耆東北與高昌相鄰的和碩,找到阿勒亞的家住下。阿勒亞外出經營尚未歸家,其妻多博朗懷孕八個月,聽說跟丈夫在沙海中共患難的唐人男女來了,也腆著大肚子熱情招呼。
  
  酒酣飯飽,入房歇下。桓涉在床上輾轉反側,想著送李未盈回大唐前又可多廝磨些時日,一時歡喜一時憂愁。夜半時分,巴奇圖破門進來,搖醒桓涉和羅可布:“羅可布,凱凱爾特,不得了了,原來阿勒亞被突厥人連人帶貨扣在和靜了。”桓涉吃驚道:“是怎麽回事?”巴奇圖道:“他得罪了突厥人,好像是稅交得不足,雙方吵了起來,又動了手。剛才他帶的一個夥伴以賽魯偷著跑了回來,這才告訴我們。”羅可布急道:“我們快去救他。多給點錢算什麽?這個阿勒亞,總是這麽小摳。”桓涉道:“現在恐怕不是光給錢就成,他動手打了突厥人,沒那麽容易贖出來。”巴奇圖道:“凱凱爾特,我們知道你最厲害,你再幫我們一次。阿勒亞就快當爹了,別讓多博朗的孩子一出世就見不到父親。”
  
  桓涉自是答應,抄了家夥同巴奇圖、羅可布及以賽魯準備停當,在李未盈房外駐了足,舉手欲叩又放了下來,轉回自己房中匆匆寫了幾個字,塞進她門縫中。
  
  “未盈吾從巴奇圖及羅可布之和靜迎阿勒亞一二日即返勿念涉字。” 一束清晨陽光照亮無數飛舞著的微塵,李未盈反複讀了幾遍,走出房叫道:“桓郞,桓郞!”桓涉與羅可布同住之屋虛掩著門,她便推門而進:“桓涉!”房內空空蕩蕩,這才確信桓涉真的走了。
  
  坐在桓涉床上,很是發了一陣呆,這是與桓涉相識以來頭一回早上起床見不到他溫和的笑容,摸了摸他不及收拾的被褥,原本虛虛拱起的被窩便塌了下去。
  
  多博朗和阿勒亞十四歲的小侄子哥賓也起了身,李未盈告訴他們桓涉等去和靜接阿勒亞了,多博朗笑道:“定是阿勒亞貨品又買多了。他總是這樣,一點安排也沒有。”李未盈附和地笑笑,心裏卻暗暗憂慮,知桓涉字條中雖說得簡單,但三人連夜而去必有要事。多博朗道:“我回房歇息,讓哥賓陪你上外麵逛逛吧。”
  
  哥賓帶李未盈出了門,他小孩子家的不一會兒就沒了耐性,李未盈瞧了出來便打發他自己玩去,哥賓歡歡喜喜地走了。
  
  李未盈一個人在和靜城中漫無目的地逛著,昔日要去哪裏都有桓涉指引,今日立在人來人往的街頭,舉目四望,竟茫然不知該往何處去。
  
  人群忽然騷動起來,一些人尖叫著驚慌地奔跑。李未盈聽不懂焉耆話,拉住一位老者用突厥語問了,他甩了她道:“高昌兵打來了。”李未盈一驚,再要細問,那老者已自顧自跑了。旁邊一位中年人道:“和碩守不住了。你也快走吧。”李未盈道:“昨天還好好的,怎麽今日突然開戰?”他道:“高昌人很厲害,突然就打到北城下了,和碩沒什麽軍隊,眼看就要破城了。”李未盈聽罷一路奔回多博朗家,將情況告訴給她。多博朗急道:“哥賓還沒回來。”李未盈道:“顧不得了,我陪你先走。”多博朗道:“我不走,阿勒亞回來找不到我。”李未盈道:“再不走以後就見不著你丈夫了。我們去王城投奔巴奇圖的家人,你丈夫將來自然會找到的。”多博朗哭著跟李未盈出了門。
  
  所有的馬都為桓涉他們騎走了,多博朗挺著大肚子跑不動,李未盈衹好陪著她慢慢走,才行了幾步,就聽“嬸嬸嬸嬸!”,卻是哥賓撞了來。多博朗又哭又笑:“你到哪兒去了?為什麽不回家?”找著哥賓,多博朗總算放下心來,三人往城南逃去,一路上逃亡的人你推我擠,多博朗閃避不及跌了一跤,李未盈攙她起來繼續走了幾步,她忽然叫道:“我肚子好痛,好痛!”裙間已有血流了下來。李未盈大駭,知她早產,忙扶她進了路旁一間房子,裏麵的人早已跑光,李未盈叫哥賓去請醫生,哥賓應了出去,不一會兒回來道:“醫生早跑了。”
  
  多博朗已是痛得亂叫,李未盈讓哥賓守著她,自己去廚房覓了一把菜刀,出門攔下一名老婦要她接生,那婦人道:“我不是穩婆。”李未盈道:“你總生過孩子。”她道:“我不知是怎麽生的。”一邊便要逃走。李未盈怒道:“好沒記性的娘。今天就是你了。”拿刀架上她脖子強逼她進屋。
  
  那婦人殺豬也似地叫,叫得比多博朗還大聲。李未盈惡狠狠瞪了她一眼,揮了揮明晃晃的刀,她才收聲,戰戰兢兢吩咐燒熱水、準備剪刀。幸好多博朗很快便生產了,老婦人手忙腳亂給新生男嬰剪斷臍帶,李未盈抱嬰兒洗了身,老婦趁機溜了。
  
  李未盈沒再追她,將男嬰抱給多博朗看,她虛弱得張了張眼睛.李未盈歎了口氣,道:“你還能走嗎?” 多博朗說:“我不走了。”李未盈道:“你不走孩子活得成嗎?”多博朗想起什麽,突然道:“糟了!”李未盈道:“怎麽?”她道:“我要蜜和膠。”李未盈道:“你餓了?”哥賓道:“焉耆人生了孩子,要為他口中含蜜,手裏塗膠,這樣才會一生甜蜜,抓得牢錢財。”李未盈道:“現下哪去找蜜和膠?”多博朗道:“藥店裏有。”李未盈道:“顧不了這些個了,咱們逃命要緊。”多博朗哭道:“我苦命的孩子,也許見不到他爹了,將來還要受窮!” 李未盈想起桓涉,不知他現下如何,將來還能再見得到他麽,亦是心有戚戚。
  
  見多博朗哭得可憐,李未盈不由心軟,道:“藥店在哪兒,我去找找。” 多博朗抹抹眼淚:“那怎麽行?外麵那麽亂,你怎能再出去?”李未盈道:“反正你現下也走不了,我找來蜜和膠,施給這孩子,興許能帶來好運吧。你在此等我。哥賓,守著你嬸嬸。”
  
  向哥賓問了方位,匆匆去到藥店,那裏人都快跑光了,隻剩一個小夥計,他不會突厥語,李未盈跟他講不通,遂不理他,自己翻箱倒櫃。大概是她模樣看起來嚇人,那孩子怪叫了一聲便跑走。
  
  將所有瓶瓶罐罐都打開後,終於李未盈歡呼一聲,拿著蜜和膠離開。奔回多博朗和哥賓留駐的房子,已能聽到身後隱隱的鐵蹄刀兵之聲。見李未盈回來,多博朗嬸侄又驚又喜,李未盈不及多言,將蜜和膠胡亂塗到男嬰嘴裏手中,男嬰是早產兒,倒也不甚哭鬧。李未盈要哥賓扶多博朗起身,多博朗道:“我走不動啊。”李未盈不言,抱了男嬰同哥賓將她扶到屋旁一間搭了一半的新房裏。
  
  焉耆夏季又乾又熱,當地人常用焉耆三寶之一的硬實的蘆葦杆編成牆皮再敷以泥來建屋,如此經濟輕巧而且涼快。此處新房剛搭起蘆葦牆,尚無頂棚,也還沒敷上泥。李未盈對多博朗嬸侄道:“護著孩子,無論如何不要出聲。”回房拾了菜刀用力砍向葦牆,多博朗嚇得道:“你幹什麽?”李未盈道:“別說話。”吭吭幾下砍倒葦牆壓覆在多博朗和哥賓身上,心中暗念:“希望老天保佑你們不被發現吧。”
  
  剛轉了身,已有高昌騎兵闖進院子,將她同其他逃亡不及的男女擄了,一路繩索捆著北往高昌而去。從兵士的交談中李未盈得知此次高昌攻焉耆還夥同了處月、處密的軍隊,亦得到西突厥支持,攻陷城池共有五處,不僅和碩,連和靜亦在其中。她念及桓涉他們是奔和靜而去,憂心不已:“桓郞桓郞,你身在何處?你可安好麽?”
  
  進入高昌國境,幾部兵士一麵點算分割掠奪的財物,一麵就有官吏開始挑選俘來的焉耆男女當作人(作人是高昌一種有人身依附關係、買賣形同貨物、但比奴隸待遇稍高、略微自由一點的製度)。李未盈列在隊末,眼見得排在自己前頭的年輕女子一個一個被幾國官長看中帶走,也抑製不住地發起抖來。
  
  忽聽有人說著漢話:“姚大人此去請向小王子問好。”一個男聲道:“大人客氣了。”李未盈偷偷抬眼瞟了一下,見是一個麵團團四十許的漢人軍官。她待要低頭正迎上一名突厥男子的眼睛,李未盈不由大駭,原來那人便是當日俟利發手下的一名達幹。李未盈渾身發冷,料俟利發亦在不遠,心想要落入此人手中不知該有幾多磨難。達幹亦認出她來,喝著:“是你!好哇!”伸手便抓向她。
  
  李未盈一低腰閃了開去,奮力跑向姚大人,口中高叫:“大人救命!”達幹抽刀追來,姚大人身邊的護衛也拔刀相迎:“大膽無禮!”
  
  那姚大人見李未盈雙手被繩索捆著,清麗的臉上有些汙痕,雲鬢散亂,楚楚可憐,遂道:“你是漢人麽?不是高昌人吧。怎麽卻跟焉耆人一道?”李未盈定了定氣,道:“我跟哥哥從中原來此投親走散了,又正好碰上打仗。”姚大人道:“噢,是中原來的嗎?路可不近呢。家鄉在何處?”李未盈道:“在……瓜州。”姚大人驚喜道:“是瓜州?我祖上故裏在敦煌,也就是沙州,正挨著瓜州呢。”李未盈道:“是啊大人,瓜州沙州俱出美瓜,狐入其中,不露首尾呢。”姚大人重複道:“狐入其中,不露首尾,原來真有那麽美啊。唉,可憐可憐,你怎生流落到這兒了。”李未盈道:“求大人救我,不要被突厥人拉去當作人。”
  
  姚大人猶豫了半天,道:“這突厥人也不好得罪的。” 那邊達幹聽他們說著漢話早不耐煩,道:“這妞我看上了,大人不要再加阻攔。”李未盈急道:“大人,我會彈琴歌唱,願意在大人府上侍宴。”姚大人苦笑道:“我哪有那麽大排場。”忽然眼睛一亮,道:“這樣吧,我正好要往交河,聽聞小王子那兒樂伎不足,你跟哥哥走散了,眼下沒了照應,暫送你去彼處如何?”李未盈隻求脫離突厥達幹之手,不要被抓了為奴,當下連忙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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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
  淡河:漢時名通天河,隋時名敦薨水,唐時名淡河,今名開都河,又稱海都河,即《西遊記》流沙河原型。
  魚海:隋時名敦薨藪,唐時名魚海,今名博斯騰湖。
  咳咳,總之隋唐時西域各地都有很美的名字,引人遐思,今天叫的嘰哩咕嚕多半都是蒙、維之語,難以參詳啊。
  是夜閱《中國曆史地圖集》,原來唐時疆域竟西與波斯接壤,連今之阿富汗亦屬唐土,喀布爾屬唐之細柳州(不知此名是否為紀念西漢名將周亞夫軍細柳之典故),建護聞城。悲夫。
  
  
  
  
  
  
  
第十六章
  第三部 傾城
  
  16.【雲來】
  
  直道相思的讀圖時代:
  
  ↑上北下南
  ………………………………貪汗山…………
  
  ………………………交河
  ………………………………………高昌王城
  ………和靜…和碩
  
  ………淡…焉耆王城
  …………河…魚海
  
  交河直線距高昌王都西北約一百六十裏,城建於一形若柳葉、東西長約三裏、南北寬約半裏的江心孤島之上。北山融雪滲入地下再從低地間滲出,匯聚成河,流至城北,再東西分流域下,卒匯於南,故名交河。(今稱雅爾和圖或雅爾湖。雅爾係漢語崖兒之音譯,和圖是蒙語“城”,湖是和圖的音變,總之源於漢名崖兒城。)
  
  城四麵環水,巍峨臨崖,崖高十丈,天險自成,故無需再建城牆,向為高昌重鎮,往往由高昌國王的嫡係王子鎮守。
  
  城內屋舍多係直接挖掘原生土層為地基、下牆,講究點的再以木板夾泥為上牆,最後覆以屋頂,道路亦是淘挖土層而成,如此經濟省事,免除燒磚之苦,且可葆有冬暖夏涼之利。
  
  小王子府也即交河郡守府位於城東南,李未盈被送到府內樂坊,姚大人略微交待了幾句便又匆匆起往別處公幹,她也就暫時安置下來。李未盈彈得一手好琴,樂正便立時安排她在宴樂上表演。雖然不知桓涉等的下落,又身在王府不得自由,但總算脫了險,她也衹得安慰自己過些時日再想辦法去找桓涉。
  
  這日晚間席上酒酣,樂師樂伎們正在齊奏,李未盈低頭素手撫機張,突然有人暴喝道:“是誰改了我的琴譜?”
  
  席中走下一名衣飾華貴的青年,在她跟前駐足片刻,右手持一尚帶油跡的切肉匕首,以首柄支起她下頦,李未盈被迫隨著他上提的匕首站起,仰頭看向他,不禁怔住了:年青英俊、冷傲孤寒的麵龐倒也罷了,仿魏晉風流而麵上敷粉、雙唇塗朱亦不足奇,但那是怎樣的一雙眼睛,灰藍的眸子仿佛碧空下萬古寒潭的碎冰,陰沉深遂。李未盈驚訝得睜大了眼睛,那人卻森森道:“好個令人腸斷心碎的美人兒。”匕刃在她麵頰上輕輕一滑而過,左手又捏住她頦骨咯咯使力。李未盈痛得張大了嘴巴卻不肯出一聲。
  
  一旁樂正忙道:“是末臣管教不當,還請小王子饒了她吧。”小王子將臉緊緊湊在她麵前,近得李未盈能從他眼中看見自己驚懼的影子。他口中噴著強烈的酒氣咬耳道:“你看夠了麽?”這才放開雙手。
  
  李未盈喘息未定,他低低道:“好大膽子,竟敢篡我的譜?你不知我的曲子,人人隻有齊頌稱道的份麽?你倒說說,我哪點寫得不合你意了?”李未盈抗聲道:“王子譜的《雲來》,幾處散音之後所接的按音都定得過濃過剛,妨礙氣韻之連續。琴之道,本可於一聲中就見濃淡,未必要強起勁聲。泠然味淡、靜物平聲方可烘托雲雪輕飛的意境。”
  
  小王子冷笑:“你懂得什麽?我的雲來,豈是輕弱無力的浮雲,你又怎知不是黑雲壓頂、暴雨驟至的危境?”李未盈輕笑了一下,待要再分辨幾句,樂正已惶恐道:“你住口。小王子,她是新近來的,不明規矩……”小王子冷冷道:“這等沒調教的東西是怎麽進的府?”樂正已是發抖:“是……是姚思定大人送來的。”
  
  小王子道:“姚思定,好,看來是想通跟著我那沒出息的二哥太不濟,就來這兒巴結。無怪前陣子他來見我倒是乖巧了許多。”轉向李未盈道:“哼,當時怎又不肯明言送了你來?怕我府上美人太多,便故意篡了譜,想於席上引我注意麽?”盯著李未盈,忽然反手就是重重一記耳光,打得她伏跌在琴上,登時七弦崩飛,撞斷了兩枚琴徽。他看著她麵頰上高高腫起的清晰的五指印和那雙隱忍著淚水卻倔強地回看著他的眼睛,道:“姚思定,我衹叫他要死定罷了。”
  
  小王子揚長而去,一旁幾名樂伎忙將李未盈扶起送回房裏,給她打來涼水,李未盈淨了淨被打得火辣辣的臉,想以前雖在俟利發手裏吃了些苦,知道身在宮外,特別是在西域,凡事都得學著忍耐,但像這樣被人扇耳光還是頭一次,心中真是驚怒非常。眾人安慰她,“未盈,不要說你,我們這兒誰沒被小王子責罵過呢。他寫的曲子更是出了名心中氣惱非常,的艱澀難彈,衹是大家都不敢說什麽,硬著頭皮奏出來罷了。你倒好,不但改了他的曲子,還駁了他的麵,他衹打你耳光算看得起你了。”一個叫綠兒的樂伎道。
  
  李未盈怒意稍斂,道:“我原不知道這曲是小王子譜的,覺得不通便順手改了的。這個王子怎麽長得不太像漢人?”另一名樂伎安安道:“他母親是突厥公主啊。”原來如此,怪道他眼睛灰藍灰藍的。大家七嘴八舌,李未盈方知此小王子名麴qū智脩xiū,是高昌王麴文泰的幼子,突厥公主所生,雖則國王將交河重鎮交與麴智脩鎮守,但似乎更器重由漢人妃子所生的長子智盛和次子智湛。綠兒噘了噘嘴:“我看小王子定是氣不過不討主上歡心,才變得這般刁鑽古怪。”安安忙掩了她的嘴:“數你嗓門大,仔細教小王子聽了去。”
  
  眾樂伎睡下,李未盈沉心回想先前的事情,當時席上賓客包括小王子本人都喝得酒酣耳熱、肆意喧嘩,席下演奏的樂器又何止她一具琴,曲譜亦衹略略修改一點而已,這小王子竟能聽得出來,亦足見其聰明了。衹是他脾氣如此乖戾,今後卻須小心。
  
  李未盈入王府後多番打聽了和靜和碩的情況,衹知焉耆五城淪陷入高昌之手,城中屋舍大半焚毀,人民亦多擄劫為奴。她憂心桓涉,卻不知上何處尋他。忽然想到以他的本事,當能逃脫兵燹,若他至和碩找不到自己又或者根本進不了和碩,也許會回大海村。主意既定,便留心王府地形,找機會離開。
  
  在王府內住了近一月,時已孟秋,可巧麴智脩被突厥任命為梅錄(Buiruq),不日將赴可汗浮圖城就職,高昌王城及突厥牙帳皆遣使來賀,又聽說小王子可能會帶著樂伎們去突厥,可把大家嚇得不輕。李未盈暗暗焦急,若真去了突厥,再要回大海村找桓涉就更難了。
  
  這日清晨,李未盈同綠兒、安安起了身,聞聽馬匹嘶鳴之聲,安安出去探了探,回來道:“好像是小王子帶著侍從出去了。”李未盈心下沉吟,覺得這是個不錯的機會,眼下府中忙著籌備王子北上之事務,兵士們看管得並不太嚴,小王子又同多名侍從出外,此時不逃更待何時?當下她將意思說與綠兒與安安,她倆卻不願同走。綠兒自小就賣入樂坊為伎,安安已故的父親原就是王府的樂師,她們根本沒有家,就算逃離王府又能到何處去呢?
  
  綠兒更勸她道:“未盈,離開王府已是不易,再想出城就更難,萬一給抓回來可怎麽好。”李未盈道:“我昨日見工匠修葺蒲桃園,留了梯子棚架,趁目下侍衛泰半離去,少人看管,正好逃走。綠兒,安安,我不能再等了,我哥哥陷在和靜,生死未卜,衹有離開這兒才有希望找到他。這個小王子看我不順眼,指不定哪天他將我賞與人就糟了。”
  
  安安想了想道:“你一個人怎麽跑得了?咱們姐妹一場,就送送你吧。”三人來到蒲桃園,果見工匠們留下一副長梯,她們忙扶了來靠上牆,李未盈攀爬上去,將近牆頭便聽到有工匠的說話聲。綠兒、安安亦甚機靈,奔去堵住他們有一句沒一句的閑扯。李未盈感激地遙遙望了一眼,踩上牆頭,把心一橫,跳了下去。
  第十七章
  17.【水頭】
  
  砰一聲摔在乾硬的黃土地上,腳疼得半天站不起來,唉,要是桓郞在下麵接著就好了。總算骨頭沒斷,掙紮著爬起,一瘸一拐地走了幾步,心下合計如何出城。交河城建在四麵危崖的江心孤島上,僅設東、南兩門。東門主要為城內居民汲引河水而設,南門多供大軍出入、運送糧草,李未盈上次由姚思定送來就是下船後自南門進的。南門官軍經停多,自己在小王子府上演奏過,難保沒有人認出來,還是走東門來得妥當。
  
  將至東門時,忽聽身後鐵蹄碾塵之聲,李未盈回頭望了望,隱約二十餘騎追來,心下大恐,偏雙腳都疼得厲害,怎麽都跑不快。突然耳後風馳,身子一輕已被提了起來。“這麽急到哪兒去?”卻是麴智脩的聲音,說的倒是突厥語。李未盈被他抱在馬上,驚惱惶急,扭脫不掉。麴智脩向身邊一幹漢人、突厥人官僚道:“小王中心如焚,諸位回避一下。”抱著李未盈馳向一片杏林。
  
  甫一落馬,李未盈就被麴智脩按倒在地,他動手扯她上衣,李未盈驚叫著拚命掙紮,不料麴智脩衹將其領口肩膊處撕爛便停了手,哼道:“好啦,再動,我就真強要了你。”李未盈想要爬起,麴智脩拽住她坐下:“這麽快就走是要告訴人家小王不頂事麽?”李未盈抱著雙肩,道:“你待要怎的?便殺了我,毌要折磨侮辱。”麴智脩冷冷看著她:“我便是混世魔王,阿修羅,首惡羅刹,折磨你的辦法多得很,日後有的你受。”隨即笑了笑:“不過今日就算了。你生起氣來別有一番情趣,我倒要好生欣賞欣賞。嗯,你瞪著我又有什麽用?”李未盈本怒目相向,忽然嘴角露出一絲笑意,目光在他身上逡巡。見她麵帶譏嘲,麴智脩臉色也逐漸陰沈起來,扣住她雙肩用力捏下,李未盈笑得越歡。
  
  麴智脩凶狠道:“我這樣子有這麽好笑麽?”李未盈道:“我可沒說,是你自己如此思想。”他今日不單穿的是突厥服飾,更仿突厥風俗齊眉高剃禿了前半個腦袋,剩餘的頭髪披散著,左耳穿了兩枚大耳環,顯得滑稽古怪。他眉間戾氣驟現又淡了開去,撤了手勁道:“後日我就要去可汗浮圖城當突厥的官,今天這麽多突厥官吏來賀我,不該裝裝模樣表表忠心麽?”
  
  李未盈道:“堂堂高昌王子,果是威儀不凡。”麴智脩輕輕歎了一聲:“我是什麽王子,大家都知道。聽樂正說,你是中原來的?”李未盈答:“正是。”麴智脩道:“要是將你獻給父王,一定能得到寵幸吧。”李未盈怒道:“你敢。”麴智脩放肆一笑,“我母親是突厥公主,哼,說是公主,然突厥可汗三年一小換,五年一大換,再加上東西可汗,大小可汗,可汗多如牛毛,公主更是不值錢。我這個娘,恐怕也衹是勉強充數的。高昌王室本出中原,偏被突厥強逼著娶了蠻夷,你說我父王心裏該有多不痛快。”他抬起頭,灰藍的眼珠盯著她:“我這樣的眼睛,這樣的麵貌,我整個人的存在,便是時時刻刻提醒著父親,他這個國王當得何等窩囊。好罷,將我趕到交河,眼不見心不煩,父王可以指望多活幾年了。”
  
  麴智脩揉了揉耳朵,續道:“大哥怕我母親比父親更甚,知道何故麽?哈哈,他一直擔心我那年輕的母親要守寡,那他就不得不重蹈我先祖獻文王的覆轍,收繼我母親為妻。可憐的獻文王,抗爭了幾年,還是被逼著娶了他父親的突厥妻子,其實那更是他名義上的祖母,身子強壯,嫁了我高祖、曾祖,還趕得及我祖父繼位。嘿嘿,大哥為此日思夜憂,好在我母親於我十四歲那年就湊趣地死了。突厥那邊,大汗都換了幾任了,還念念不忘我這個掛名外孫,好,我便叫親外公好外公再送父王一個公主老婆來,哈哈哈哈。”
  
  李未盈聽他句句調侃,好似開心不已,然其中苦楚可知,心下亦生了一絲同情。麴智脩見她轉了悲憫之色,卻勃然大怒道:“誰要你可憐了?說這些與你不過是要拖些時候。”站起脫了上衣,露出精實的上身。李未盈以為他又要動強,尖叫道:“你別過來!”麴智脩解下佩刀遞向她,伸出右臂,道:“往這兒狠狠打。”李未盈後退不接,他扯住她道:“不準走,站著別動,不然立時殺了你。”右手平伸撐住一棵杏樹,左手掄起帶鞘的佩刀,狠命砸向小臂,一下,兩下……喀的一聲,臂骨折了。
  
  李未盈驚呼一聲,麴智脩疼得臉都變了形,冷汗直流,左手還直直地撐在樹幹上,低低道:“你替我擦一擦血。” 李未盈道:“先定骨。”折下杏枝欲為他固定斷骨,麴智脩卻道:“不用……衹要把血擦乾淨。”他小臂被刀砸得表皮破損,流了些血。李未盈從懷中摸了帕子為他擦拭,剛沾上他手臂,麴智脩就痛叫道:“輕……點,輕點。”
  
  李未盈小心翼翼抹了抹,他又道:“你給我穿上衣服。”李未盈道:“做什麽如此自殘?”麴智脩皺眉:“少羅嗦,給我穿上。”李未盈拾起地上的衣裳為他套上,穿右袖時不得不托了他折斷的右臂,痛得麴智脩緊閉雙目,左手便死死抓著她肩頭。李未盈忍著肩頭的痛楚,好容易才給他穿上,他道:“隨便係一下便是,係錯便最好……”她又將染了血的錦帕折了兩折,露出潔淨的部分為他擦拭額頭的汗水,麴智脩微睜了眼睛:“汗可得留著,出一次容易麽……”
  
  李未盈注視著他痛苦扭曲的臉,道:“何苦呢,不想去突厥非要這樣麽?”麴智脩咦了一聲:“你倒聰明……好了,會騎馬麽?”李未盈道:“會。”麴智脩道:“你先上馬,我們共一騎,你來策馬。”
  
  李未盈上了馬,麴智脩左手抓了她也上了坐騎,道:“現在出林子去。”馬兒郭嗒郭嗒走著,麴智脩右手鬆鬆垂在身側,左手老實不客氣地攬了李未盈的腰,下巴頦兒磕在她肩頭,李未盈身子一緊,欲掰開他左手,麴智脩耳語道:“我傷得這麽重你還想推我下馬麽?”李未盈咽回一口氣,低頭盯著他緊抓不放的手:指節修長白皙,指甲修剪得整齊乾淨,看得出修飾保養得極好,食指、無名指和小指還都戴了瑪瑙、白玉扳指。
  
  --曾幾何時,也有一隻堅強有力的大手,同樣扣著自己的腰顛簸馬上,可那風雪中凍得僵直的粗糙大手卻是傷痕斑駁、汙髒破損、裹紮重重、指節上盡是把刀弄劍磨出的硬繭……桓涉……李未盈心中酸楚,麴智脩卻在她身後愉快地放聲道:“慚愧慚愧,累各位久候。”
  
  杏林外候著的眾人見他倆頭髪淩亂、衣衫不整,麴智脩更滿頭是汗,遂都會意地笑了起來:“如此美事,吾等羨慕不已。”有人還戲謔道:“小王子,滋味如何?”麴智脩笑道:“襄王終會神女,雲雨竟逢巫山,箇中滋味何足為外人道哉。”眾人更是笑得厲害:“小王子自況楚襄王,看來此番確是非同一般了。”李未盈聽得怒從心頭起,麴智脩附在她耳邊道:“別說話,幫我一次。”
  
  她恨恨抿了抿唇,卻聽一突厥語聲道:“小王子怎麽看上這等貨色?”李未盈一驚,說話者竟然就是當日結下仇怨的俟利發。麴智脩道:“哦,俟利發也認識我的美人嗎?”俟利發道:“先前見過幾次,那時她身邊還粘了個漢人奴隸,小王子可別被她迷惑了。”麴智脩對李未盈道:“難怪不從我,原來是另有相好,回去慢慢招給我聽。各位,小王耽擱了些許時候,先上船吧。”
  
  眾人驅騎至東門碼頭,上了一艘大航船。麴智脩吩咐侍從給自己和李未盈梳洗,李未盈道:“你先教人拿件衣衫給我。”侍從道:“王子恕罪,匆忙間未及準備女子的衣物。”麴智脩點點頭:“隨便找件旁的披上便是。”侍從叩首:“可……也不曾準備旁的衣物…小人這就脫了自己的外衣……”李未盈忙道:“不要不要。”另一名侍從道:“好像去冬王子的裘衣還備在底艙。”麴智脩道:“那還不快去。”
  
  那侍從去了片刻,帶回一件黑色的皮裘來給李未盈披上。此時方是初秋,雖則夜裏已經起寒,日間卻仍是暑氣逼人,李未盈披了皮裘但覺渾身冒汗,忿然瞪了一眼笑得頗歡的麴智脩。他道:“你不喜歡這件裘衣麽?這可是上品,曆來衹有王子正妻配穿呢。”俟利發道:“中原恐怕少有吧,她又怎識得這等寶貝。”李未盈微微一哂:“玄狐而已。”麴智脩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神色,隨即又笑容可掬:“俟利發,不知乙毗pí咄duō陸可汗雅好何物,小王也好打點一二。”俟利發傲慢道:“我們突厥要什麽沒有?小王子衹須盡忠可汗,莫要三心兩意心懷他誌便是。”
  
  這話說得極不客氣,當下便有一名高昌官員反唇道:“大人怎生說話的?高昌雖小,亦是一國,王子雖幼,身份畢竟也比你高貴些。西突厥可汗看中小王子才能過人,請了我們小王子去做官,將來與大人便是同僚,你這樣說便是不敬我高昌,也不尊重可汗。”俟利發輕慢道:“我們突厥還有什麽事用得著小王子親自過問?哼,也就是牛羊多了沒人放罷了。”
  
  那名高昌官員大怒,麴智脩卻喝道:“住嘴。”浮起一張笑臉,“其實放放牛羊也無甚不好。想我金城麴氏,當年貴重一方,民間稱羨時第一句就唱:麴與遊,牛羊不,真不少……”忽然接不下去,心下暗罵:“狗屌俟利發,見你娘的鬼,逼我這樣陪笑臉。今日也真是疼得昏了頭,明明當日也衹聽叔叔隨口念過一遍,幹什麽又吹了出來?”額上冒汗,卻聽李未盈曼聲道:“麴與遊,牛羊不數頭,南開朱門,北望青樓。”此言一出,船中的高昌官員便鼓喝起來。
  
  麴氏先祖最早可追溯至西漢哀帝時的尚書令麴譚,魏晉時麴氏望於金城郡(郡治榆中,即今甘肅榆中西北),後來還分化出一支郡望於西平郡(郡治西都,即今青海西寧)。麴氏本係隴西望族,其他一些高昌名門如張、馬、遊、段、令狐、趙等也都曾有顯赫的出身,因此眾人西遷後對祖上光輝仍是念念不忘,雖國治上被突厥壓著,心下卻根本瞧不起這些蠻夷。
  
  麴智脩微一訝異便笑對李未盈道:“嗯!怎麽我摟著你時說過什麽話你都記得如此清楚,還嘴裏口裏不肯從我?”李未盈本是見高昌官員被突厥欺侮才出一言的,當下聽他又行輕薄登時冷冷別了臉去。麴智脩笑道:“好了好了,高昌突厥,親如兄弟。稍後便去柳穀敬拜水頭,大家且好好想想該如何祝禱吧。” 李未盈見他強忍臂骨折斷之痛,卻裝得若無其事、談笑風生,佩服之下卻也不免有些寒意,斯人如此堅忍,可比俟利發利害多了。
  
  船行不多時靠了岸,麴智脩同眾人下船,李未盈腳疼便留在船上,麴智脩叮囑侍從:“可小心照顧娘子,別教她跌到水裏了。”言下之意是提防李未盈逃跑。李未盈盡自望向滾滾江水不去理他,他卻迅速在她頰上香了一下,狂笑而去。
  
  大漠磧qì石之地,最重水源,罕有降雨如高昌者,更全賴遠方高山融雪才得飲用,當地人稱匯聚山間、清涼純淨的涓涓細流為水頭,素來事之如神靈。柳穀在交河西北,麴智脩他們此行正是去彼處山澗的水頭祈禱祝頌,希望高昌和西突厥國運興隆、麴智脩也能平安順達。
  
  李未盈向侍從要了水盂,剛才右頰被麴智脩的濕唇吻了,惡心得不行,洗了又洗。這個蠻子!她心下好生氣惱,自從遇見他就沒有好事,捱打、摔傷、逃跑不成、當著眾人輕侮,下次逃走前非先打爆他的頭。
  
  大熱天裹著毫長皮重的玄狐裘衣,李未盈真是氣得冒火,想當初在宮裏,父兄們寵著,曹菱戀著,再有一個桓涉,處處嗬著護著,雖則在俟利發那兒吃了些苦頭,但像麴智脩這樣自命不凡、古怪狠戾、擅長作偽、處處惹人討厭的還是第一個。
  
  李未盈頻頻擦著汗,一旁侍從端來蒲桃請她消渴。晶瑩亮白的馬乳蒲桃,甘甜無比、清涼入脾,果是消暑之佳物。記得當初跟桓涉在高昌王都閑逛時也吃過不少蒲桃乾,不想新鮮蒲桃滋味更勝百倍。侍從道:“娘子,此是洿wū林佳果,皮薄味美,要是用來釀酒則酒滑而色淺。”李未盈聞聽此言,不禁想,桓郞最愛飲酒,將來若是與他重逢,第一件便要請他痛飲一番洿林蒲桃釀。唉,可是桓郞,現下你究竟身在何處呢?
  
  在船上歇到將近昏時,忽然岸上急匆匆奔來數騎喚了船上的人出來,李未盈聽得有男子痛苦的呼聲,忙也走上船板觀看。幾名侍從抬著麴智脩進來,李未盈駭見他渾身是傷,特別是之前折斷的右臂,鮮血汨汨,白骨外戳,森然可怖。麴智脩已經昏過去了,李未盈問了跟他的高昌官員,才知眾人攀行山間時,俟利發不慎打滑,麴智脩為了救他反倒摔了下去。那高昌官員悔恨道:“早間出南門時,有艘鹽船翻覆了,當時我就道不吉利,勸小王子別走了,可恨突厥人偏說那就出東門,反正突厥向來以東為尊,帳向東開,出門見日。這下他們終害得小王子受了重傷。神靈有示,這西突厥是萬萬去不得的。”
  
  李未盈心道無怪早前自己會在東門附近碰上麴智脩,原來還是這般緣由。見麴智脩此刻重傷昏迷的模樣,雖知是他自己搗的鬼,心下亦不免可憐起他來。麴智脩斷骨戳翻皮肉,傷情複雜,同行者不敢妄動,衹得趕快啟船回交河城。航船靠岸時難免與岸沿觸碰,麴智脩一聲痛呼,眼睛半睜看了看,低沉道:“未盈,你還在麽?”他身邊圍了一圈官員侍從,李未盈站在後頭,就沒有應他。麴智脩便強伸了斷骨的右臂,驚得眾人大呼小叫:“王子不可勞動。”一邊就將李未盈身前讓出空位。李未盈頗為尷尬,立在原地。麴智脩又喚她:“未……盈”,一旁侍從急道:“娘子,王子喚你,你還不過去。”李未盈無奈走到他榻邊,麴智脩道:“我……好疼,你握著我……”李未盈瞧見他嘴唇痛到發白,滿麵冷汗,又是這樣聲聲喚著自己的名字,驀地憶起當日桓涉受傷的情形,不由自主便握住他左手:“你莫動了,忍上一忍。”麴智脩低低唔了一聲又陷入昏迷。
  
  侍從抬著麴智脩回府,李未盈便一路握著他左手,有幾次自己腳疼跟不上,就要鬆脫了他手,他就似是有意無意的加了勁緊緊捏住她。總算回府,請了醫士診治,李未盈也累得趕快坐下。醫士替麴智脩接駁了斷骨,直搖頭道:“小王子此次骨傷太過,尺骨兩斷,橈骨碎裂,斷骨外翻又損傷了經脈,若不靜養足了,怕這條胳膊就算廢了。”眾人聽得心驚,一幹高昌官員和侍從先是痛惜,接著齊齊向俟利發怒目而視。俟利發趕快道:“小王子受了重傷,我等還是先行退下,讓王子好好休息。可汗那裏,我自會如實稟明。”
  
  忙活了一天,已然入夜,眾人退了,留下幾名侍從照料,李未盈起身,卻被侍從攔住:“娘子,小王子似是很在乎你,你若此時離開,卻是教小人為難。還請娘子看在王子受傷的份上,就留下來一同看護可好?”麴智脩睜開眼睛:“你也累壞了吧,我讓侍從帶你去沐浴更衣如何?”李未盈猶豫著,麴智脩歎氣道:“你放心,我這光景還能將你怎樣?”李未盈想想也對,再者自己今日確是衣衫破損,又起了一身熱汗,當下便由侍從帶去湯池。
  
  金堆玉砌,鮫綃圍屏,巨燭高照,繚霧氤氳,李未盈摒退了仆從侍婢,赤足踏在晶滑的白玉階上,款款解了衣裳,步進溫熱的湯池中。自離開長安宮中,倒是從未洗得如今日這般愜意呢。閉了眼任熱湯浸浴肌膚,品聞水麵花瓣的香氣,正自冥想,忽聽吟誦之聲:“彼湯泉兮,美人浴兮。”她驚得睜眼一瞧,卻是麴智脩大剌剌走了進來。
  
  PS:關於麴氏的歌謠,語出《晉書•卷八九•忠義列傳•麴允》:麴允,金城人也,與遊氏世為豪族。西川為之語曰:“麴與遊,牛羊不數頭,南開朱門,北望青樓。”
  第十八章
  18.【螺黛】
  
  李未盈腳下一滑,沒入水中――下沉那一刻,仿佛見到什麽,那麽熟稔,那麽安謐,她努力睜了眼睛,水中卷流著的細碎花瓣在眼眉前漂過,來不及細想,已是嗆了一口氣,咳喘著露了頭。
  
  麴智脩道:“你就這般怕我麽?我又做不了什麽的。”李未盈道:“那你還來?”麴智脩道:“嘿,我又沒毛沒病的,明知美人在此沐浴,幹嘛學柳下惠呢。”李未盈道:“你斷了手還想怎的?”麴智脩笑了:“也不怎的,就坐在這兒,看你香肩似雪,領如蝤蠐,卻不好麽?”遂又複吟道:“彼湯泉兮,美人浴兮。”李未盈冷冷道:“斯有賊人,窺以伺兮。”
  
  麴智脩哈哈大笑:“未盈,你真是很特別。不過我不是賊人,衹想在這兒歇歇,再過一陣子,湯也涼了,你膚也皺了,我倒瞧你上是不上來。”李未盈為之氣結,但此刻除了留在池裏卻也別無它法。
  
  麴智脩移步池畔,左手翻撿開她擱在岸上的衣衫,拾起係在衫裏的物品,嘖嘖道:“蕭史弄玉,鳳去凰飛,簫裂成這般你還留著做什麽?”李未盈急道:“放下我的物事!”卻不敢從水中起身。麴智脩眯了眼看簫尾垂下的破散的結穗:“……曲字?”笑道:“未盈,要你編個麴的正字確是難為你了。”曲乃是麴的俗寫。李未盈怒道:“胡說。”
  
  他又拈起她玉珮道:“哦,真正的和闐白玉,潤比凝脂,色如截肪。玄鳥雕刻得栩栩如生,展翅待遨,玉珮得這等材質雕工的人家,還用得著到西域投親麽?不過,怎生用條鐵鏈子串了?再加兩塊破石頭。”順手將玉珮靈石都揣入懷中,道:“這裏太潮,我痛得緊。”提著玉簫便大踏步走了。
  
  懶洋洋躺在床上,麴智脩問侍從:“娘子怎麽還沒來?”侍從答:“娘子還在生氣。”麴智脩笑笑,教侍從扶了起身。昨夜拿走她的物事後,讓侍從安排她住在蒲桃園畔的折柳閣,閣高三層,又有人看守,想她必是氣得一夜無眠吧。麴智脩走進李未盈的居室,她倚窗而立,冷冷看了他一眼,不置一詞。麴智脩見自己送去的珠釵首飾她一件未取,種種精細的妝品也半分未動,便道:“你可看仔細了,像這波斯螺子黛,值一斛明珠。這翡翠明璫更是宮中珍品,我為你戴上可好?”李未盈揮開他左手,道:“你不知唐人女子並不佩耳飾的麽?”
  
  麴智脩一愣,細瞧了她果然未穿耳洞,笑道:“原來你還肯跟我說話。”索性躺到她床上,嘴裏輕哼起歌來,一臉自得,喜氣洋洋,神氣十足,完全不像曾經臂骨粉碎、傷至昏迷過的模樣。李未盈惱道:“你受傷也是假的麽?”麴智脩道:“娘子這話教人傷心。我從山澗上跌下,骨頭都翻了出來,卻不是誑人。”
  
  李未盈道:“那又何必自己先行打斷臂骨?”麴智脩道:“因為柳穀的山澗並不是很險,就算跌落,也未必就會摔斷骨頭,是以我要先行確保骨頭已斷,複以斷骨撞上山石,這樣才斷得好斷得妙,人人瞧得清楚。”李未盈道:“於是你便絆了俟利發一跤,假意救他跌下山去。”麴智脩讚道:“卿卿,要不說我喜歡你呢。我麴智脩,堂堂高昌王子,交河公,右衛將軍,折辱於他,豈有不討回之理?絆他個狗啃泥以示小懲,再教他開罪於我父王,哼,今後他在可汗那裏恐怕也不好過。”
  
  李未盈道:“你現下日子又幾曾好過了?倒不怕真成了廢人。”麴智脩走到她身前:“我是王子,衹須謀劃決斷,又不必親動刀兵,就算胳膊真的廢了又怎的?總勝過去突厥吧。這若一去,恐怕再回不來了。你道真是送我去作梅錄麽,說穿了還不是當質子,要是高昌跟西突厥起了爭執,第一個遭殃的便是我。父王雖則不甚喜歡我,但畢竟我是他親子,還多少顧忌些。可他說不好哪天歸了西,大哥繼位,你瞧他還不隨便折騰一下,借突厥殺了我。”李未盈默然,這等宮廷爭鬥她是自小熟悉的。
  
  麴智脩道:“守住交河,我才保得住性命,他日老頭不行了,大哥為難我,我便裂土為王,豈不快活。”把臉湊到她唇邊,就要索吻。李未盈拚命後退,首頸都倒仰出窗外,麴智脩便也探了左臂去夠她玉項。李未盈掙紮,右手摸到窗旁桌上盛著螺子黛的翠鈿金盒便砸在麴智脩後腦勺上。
  
  麴智脩悶哼一聲,道:“小心摔下去我可救不了你。”將她攬回窗內,而他後腦鮮血已交蜒而下。麴智脩但覺頭顱疼痛欲裂,一陣暈眩便跌在她身上。李未盈原就站得不穩,禁不住他猛然的倒壓,一同摔倒在地。
  
  她抗力將他傾伏的沉重身軀翻開,見他腦後一灘不斷流溢的鮮血,原來裹紮固定的右臂也在淌血。一時間她也嚇得六神無主,難道這便殺了他麽?心跳得幾乎喘不上來,努力深吸了一口氣,探了探他頸脈,知他未死,連忙叫了窗下的侍從上來。
  
  侍從們衹是將李未盈禁足閣上,卻不與她言語,她不知麴智脩情形如何,一連兩日都於惶惶中度過。黃昏時侍婢進來服侍她梳洗,並道長史請她過去。李未盈料想接下來必有磨折,打了麴智脩,就知道不會有善果,既如此也沒什麽可怕的了,當下仔細淨了麵,梳妝停當,跟隨侍從下閣。
  
  來到宴廳,李未盈驟見樂師樂伎已在奏演,長史示意她歸入樂隊。李未盈走到綠兒、安安身邊,她倆不敢說話,衹關切地看著她。李未盈眼圈兒一紅,坐了下來。纖指撩動琴弦,忽然聽到一陣熟悉的簫音,仰頭望去,卻是席上一名青年男子正在吹奏,而他手裏持的赫然便是曹菱送與自己的簫。自從曹菱別娶,玉簫又被馬群踩踏碎裂之後,李未盈不聞此聲久矣。那座中男子顏如冠玉,姿態優雅,簫音清越流轉,恍惚間竟好似看到曹菱的麵容。
  
  怔忡看著,那席上男子停了下來,走到李未盈麵前,將簫遞給她,道:“這是你的麽?”李未盈接過玉簫,卻見簫身竟然已經修補了,有些裂得深的地方更細細掐了金線。男子一笑:“我是阿脩的二哥,他病得不輕,你去看看他好麽?”原來是麴智湛。
  
  高昌王麴文泰的長子也即世子麴智盛循例擔任令尹(相當於宰相),次子智湛任田地公、左衛將軍,幼子智脩則是交河公、右衛將軍。古時以左為尊,麴智湛的地位還略高於麴智脩。
  
  李未盈見他溫和有禮,並不責備自己打傷他親弟,又送來玉簫,當下微施一禮,道:“有勞王子帶我前去。”麴智湛輕輕一笑:“阿脩恐怕並不再樂見我一次呢。我奉父王之命來看了他,就不再去了。令狐長史,你帶她去吧。”交河公府的長史令狐弼遂領李未盈上麴智脩的居室。
  
  撲鼻而來的濃濃藥味,麴智脩閉了眼躺在床上,一臉灰敗,因為後腦勺受傷,遂將本已剃得半禿的腦袋刮了禿瓢,厚厚纏了幾重紗布,幾乎連眼睛都遮住了,為免壓迫到傷口,衹能辛苦地側躺著,折斷的右手更是重重固定在夾板上。
  
  麴智脩嘴惡口刁,動作放肆粗魯,可他拿了自己的玉簫去修補,又忍著痛將自己從窗口拉回,倒也算是對自己不錯了。他自小於宮中受排擠,又不招父親待見,如今生成這副心性終也值得同情呢。李未盈想,不知他這下會不會真的廢了胳膊,心下頗有幾分悔意。
  
  李未盈靜靜坐在他床邊,麴智脩睜了眼睛,立時苦了臉,虛弱地說:“別再打我了。”李未盈歉然道:“你二哥讓我來瞧你呢,我出得手重,你且好生靜養。”麴智脩道:“原來你不是真心想要看我麽?枉我,枉我……”伸了左手在床邊摸索,卻是顫抖無力。李未盈替他拿了,卻是一個以絲線新結的“曲”字。麴智脩道:“扔了扔了。”掙紮著就要撕扯結穗。李未盈忙按住他:“小心傷。”麴智脩哼哼道:“那你掛在簫上。”
  
  李未盈注視著這枚光鮮亮麗的結穗和掐了金絲、熠熠生輝的碧玉簫,昔日與曹菱的種種過往霎時湧上心頭,玉簫幾番得而複失、失而複得,如今握在手中細細看著,竟然有些掛礙與陌生。
  
  人亦非,物亦非。
  
  用盡心力,卻終究什麽也挽留不住。
  
  她眼睛一澀,鼻尖輕輕抽翕了一下,淒淒一笑,將結穗掛在簫尾,放在麴智脩枕邊,道:“與你好了。”心頭竟然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麴智脩一愣,臉色瞬間有些陰沉,隨即笑道:“這算是定情物嗎?”李未盈:“不啊。”又道:“你還拿了我旁的東西呢?”麴智脩微微一哂:“不問人問馬。”孔子當年聞聽宮中馬廄失火,單問傷人乎而不問馬,他反用此典故譏李未盈衹關心物事,她自是聽得明白,想以麴智脩的古怪,你越是求他,他越是偏偏不睬,遂不再言。
  
  麴智脩強撐了手要起身,李未盈略抬了手又縮回去,道:“我叫侍從來吧。” 麴智脩道:“那些臭男人哪兒比得上你。”李未盈冷了臉,想他才沒好上一會兒又本性畢現,遂坐視他掙紮著爬到桌前。麴智脩左手磨了磨墨,抓了筆寫了幾個字。李未盈見他左手書寫竟也頗為工整,流露出些許驚訝。麴智脩道:“哼,沒了右手又怎的,我是左右開弓,天縱英明。”
  
  不過沒有右手扶紙,終是不便。李未盈心下不忍,便幫他按著紙張。麴智脩嘴角露出一絲微笑,繼續寫著,李未盈瞥了一眼紙上內容,像是麴智脩呈給國王麴文泰的。
  
  他道:“不是我不想叫侍從幫忙,實在是周圍有些人明裏暗裏向著大哥,更也許根本就是他安插來的,是以文書無論大小,都是盡量親為。”他歎了一口氣,道:“為了不去突厥,之前也曾想過旁的法子,都怕事不機密泄露了出去,直到那日在杏林畔遇上你。”
  
  李未盈道:“你倒也心思機敏。”麴智脩微笑:“所以實在是你救了我。可是,未盈,你恨我也罷,我既藉了你生事,卻也不能不將你留在身邊,現下人人知道我強要了你,若是冒冒然將你放了,豈不是教人起疑麽?再說萬一你落入他人手中,衹怕更有性命之虞。”李未盈心下一沉:“那你要扣我到何時?” 麴智脩邪笑道:“你已是我的人了,就這麽想走麽?”笑了一半就笑不出來,左手掩了耳朵,臉上現出痛苦之色。
  
  李未盈道:“你怎麽啦?” 麴智脩不答,放下手繼續寫著,寫不了幾個字又捂了耳朵,李未盈疾步走出室外向侍從叮嚀了幾句,回來道:“你躺著吧,要寫什麽說與我聽。”麴智脩遲疑了一下,依言臥床躺下,左手繼續捂住耳朵,口中念著,一邊她運筆如飛,幾乎是他一言畢,李未盈也就落了筆。
  
  麴智脩道:“你寫什麽能寫這麽快,拿來我看。”伸手接過來,文句雖非字字實錄他的原話,但也大致不差,有幾處用辭比自己還周到些,字跡更是端麗大方,清神遠逸。他容色少變,正要開口,府中醫士已至,遂重又躺好。麴智脩前幾日假裝奉承突厥人新穿了兩個耳洞,感染發炎,疼痛難當。當下醫士替他施藥,李未盈便轉身而去,麴智脩久久注視她施施然離去的背影,眉間漸鎖漸深。
漸深。
第十九章
  19.【至愛】
  
  從那日起,李未盈常到麴智脩書房替他處理文書,麴智脩每每閉了眼躺在床上,李未盈先將文書內容迅速瀏覽一遍,歸結出大略的文意說與他聽,麴智脩給出意見,她便照著寫。初時他還一句一句口授,後來衹需說個總體的決斷,便由著她擬出具體的批示了。
  
  麴智脩心中的驚訝越來越大,口中卻道:“卿卿,早知有了你這麽好,真該把你送給大哥。”李未盈瞪了他一眼。麴智脩嬉皮笑臉:“大哥知你如此省心,一定樂得把事情全推給你,然後自己歌舞美人聲色犬馬去也。我若再於父王麵前稍進讒言,則事可諧矣。”李未盈道:“你道你大哥是傻子嗎?”麴智脩笑笑:“其實說句不敬,父王和大哥,都是甚矣彼之不惠。外強中幹,外表強大,實則內虛無力。相較而言,二哥一直溫和謙卑,貌似柔弱,反倒是個厲害角色。”李未盈道:“哦,你先前不是說你二哥最沒出息麽?”麴智脩道:“然也,他有本事,不過不願表現出來罷了,所以我說他沒出息。要論爭位,他可比我強。不過,這樣的國家,這樣的君位,又有何好爭呢?”
  
  李未盈道:“你倒是看得開啊。”麴智脩翻翻白眼,“高昌幹的蠢事還少麽?你是聰明人,難道看不出來。”李未盈道:“你是說攻打焉耆麽?”麴智脩:“焉耆王龍突騎支也是蠢材。向來西域各國都從我高昌出入與唐往來,高昌坐收通關之利,悶聲發個買路財,那焉耆老王八蛋偏要向唐上書開通磧qì路,南路另行樓蘭敦煌。這不是大膽撈過界麽?不打他打誰?”李未盈道:“焉耆臣服於唐,高昌這麽明著攻擊唐之屬國,就不怕惹怒我大唐麽?”
  
  麴智脩道:“西域諸國,自漢朝起,莫不搖擺於匈奴與中原之間,今也形若,或附突厥,或依於唐,誰威風便倒向誰。”李未盈一邊閱著文書,一邊道:“今之大唐恐怕更強於突厥吧,東突厥已然破滅,其高官率部眾數萬人來降。現今雖還有西突厥時時與唐糾鬥,但終係一盤散沙,為祚未必久長。高昌怎生一勁兒倒向突厥呢?”
  
  麴智脩哼哼道:“可惜父王始終覺得唐才是弱小呢。延和八年也即前隋大業五年,我祖父獻文王攜同當時身為世子的父王入隋遊曆,伴隨煬帝禦駕赴東都洛陽,看盡繁華,又從帝遠征高麗。父王在隋待了三載有餘,大隋之強盛令他時時顧念心懷。反之延壽七年,就是你們唐貞觀四年,父王再度朝覲長安時,但見沿途荒蕪,千裏白骨,長安更是凋蔽得像個破落戶。是以父王認定唐已不複昔日大隋風光,當今唯有突厥值得忌憚。”
  
  李未盈淡淡道:“隋季天下大亂,烽煙四起,唐初人口衹得隋時三一,你父王看到的正是百廢之期。如今大唐,短短二十年,國力軍力已遠勝前隋,長安更是萬邦之都,你父王怕是想象不到吧。”麴智脩悶悶道:“所以他才敢扣留隋末流民,拒不發還於唐,連朝貢都停了。如此激怒唐國、危如累卵的境地,父王竟是從未想過。”
  
  李未盈整理好今日最後一封文書,道:“你父王自是想過,但恐怕他並不以為危境吧。”麴智脩笑道:“未盈,做什麽一口一個你父王你父王的,遲早待我身子好了,管你願是不願,強要了你,你就須改口也稱一聲父王。”李未盈冷眼道:“你還嫌傷得不夠?”一扭臉走了。麴智脩在她身後一迭聲叫道:“我是交河公,這兒是我的天下,你落在我手上還有商量嗎?”李未盈理都不理,徑直離去。
  
  出了麴智脩居室,轉過宴廳,正遇上相識的樂伎,安安見沒有王子在場,便大著膽子問她:“未盈,你還好麽?你被抓回來這許久,王子有無為難你?”李未盈道:“我還好,王子衹是要我每日彈琴寫字。他受了傷,整日躺著休養。你們不必擔心。”綠兒道:“那就最好,王子,王子脾氣不同常人,你……卻要小心。”礙於侍衛在場,不敢明言。姐妹們拉著李未盈的手,關慰一番。
  
  回到折柳閣,甫進房門,一隻紅棕色的長毛巨獸便騰地竄了出來。“獅子!”李未盈驚叫一聲便要奪門而逃,可那獅子撲過來便擋住她退路,長吼一聲,獠牙畢露,李未盈嚇得又向內室逃去,邊跑邊將房內花瓶卷軸擲向緊追其後的獅子。獅子越發暴怒,猛撲著就嘶咬下她一片裙裾。李未盈拚命又跑向外室,咚一聲撞在一人身上,抬頭一看卻是麴智脩。他笑道:“今日這麽好主動投懷送抱麽?”李未盈聞聽身後獅子又至,急忙又跑了開去。麴智脩笑嗬嗬堵在門口看她在室內繞著圈子東躲西逃,道:“開口求我啊,求我要你啊。”李未盈急紅了眼卻就是不肯答他。
  
  房室內已是一片狼籍,遍地都是李未盈打翻的東西,她一個趔趄跌倒,獅子便撲了過來。李未盈驚慌中衹見獅子張了血盆大口,尖尖利齒便要咬下,腥涎之氣衝鼻而來,她閉了眼,脫口叫道:“桓涉救我!”
  
  一刹那間,時光仿佛靜止,巨獸的嘶吼、麴智脩的婬笑都退了去,耳邊嗡嗡作響,腦中有個聲音還在繚繞:“桓涉……”
  
  一隻大手撫上自己的臉,她緊緊握住不放:“桓……”睜眼一看卻是麴智脩眼珠不錯地盯著自己。他道:“你叫的誰?我當你是跟了個姓曹的私奔,卻怎麽又來個姓桓的?”李未盈意欲鬆開他握著的手,他卻捏得更緊:“那是誰?那是誰?”李未盈掙紮著爬起,他仍扯著她,砰一聲將她按在牆壁上,道:“他究竟對你做過什麽你要這樣喚著他?”李未盈被他胸膛壓得喘不過氣來,伸手一摸,抓著壁上懸的一隻七寶琉璃盞便砸在他腦門上。琉璃盞啪地打得粉碎,麴智脩啊地痛叫一聲:“又打?”左手鬆了她,她便奮力跑出門去,麴智脩掩住傷口,暈暈乎乎地便追上去。
  
  折柳閣下的侍衛不及攔她,李未盈發足狂奔,一徑向著府內西北方的高原跑去,雖然不知彼處有無出路,但眼下逃得麴智脩一時是一時。耳聽身後麴智脩和侍衛叫喊之聲越來越近,卻不敢回顧,天色漸晦,看不清路途,慌亂中突然一腳踩空,整個人便跌了下去。
  
  高昌鮮有降雨,而北山融雪匯成的水流往往一經過乾熱的地麵就被立時吸收,地表不剩下半分。是以全境普遍打下井渠,方法是先打一定位井,發現地下水後沿擬定渠線向上下遊分別開挖豎井,作為暗渠定位、出渣、通風和日後維修的孔道,豎井間距大致與井深成一定比例。各豎井下方由橫向水平的地下暗渠交連成一蛛網般的管網,如此可將滲水收集匯攏,利用地勢的自然傾斜,把水引出地麵,以供灌溉。(這種方法大概是漢時已經使用的,今日稱為坎兒井。)交河城雖然四麵環水,但是城立危崖之上,離河岸遠的居所要想汲引河水也有不便之處,所以仍是不廢井渠。
  
  豎井由木架支撐,堅固結實,內裏空陷,幸然井下落葉積得甚厚,她並未摔斷腿骨,但亦疼痛難耐。井口傳來麴智脩的喊聲:“未盈,你怎樣?”其餘侍從也喊道:“娘子,你受傷了麽?”李未盈緊貼著陰冷的井壁不敢作聲。井上呼喊了一陣慢慢沒了聲息,想是走了。深秋夜間又冷又寒,李未盈凍得牙關打顫、瑟瑟發抖,漸漸地抵擋不住凍寒陷入昏迷。
  
  也不知過了幾時,身子攏在一處溫暖的懷抱中,她昏昏沉沉睜開眼來,頭頂燈火搖曳,眼前人兒的臉卻看不分明。低沉的男聲在耳畔撞擊:“卿卿,卿卿!”辨出是麴智脩的聲音,她猛地驚醒,覺察仍是身在井底,而麴智脩竟然也下了井。
  
  麴智脩見她一臉恐懼,遂又用左手將她攬入懷中,安慰道:“別怕,狗已經牽走了。”李未盈不明所以:“狗?”麴智脩道:“嗯,是那頭吐蕃大獒。”她仍是不解:“不是獅子麽?”麴智脩道:“不是,是吐蕃大獒。大獒分成獅型和虎型兩種,這隻是獅型,須毛賁張,看上去是很像獅子。我嚇唬嚇唬你,你卻輸不起。”
  
  李未盈複歸沉寂,不再言語。麴智脩道:“我們上去好麽?”她沉默半晌,道:“你放過我吧,不然便直接殺了我。”麴智脩道:“你這麽高跌下來想必受了傷,我先帶你上去醫治。”她脫了他懷抱,靠向井壁,道:“你既這麽日日折磨我,我還醫了做什麽?棄我在此吧,讓我死了也得個清淨。”井口侍從叫道:“王子,還不上來麽?”麴智脩看了一眼上方,道:“滾一邊去,別在這兒煩人。”他想了想道:“知道這吐蕃大獒怎麽來的麽?”李未盈蜷了冰冷的身子並不理睬。麴智脩道:“是昨日吐蕃剛送過來的。嘿,吐蕃幹嘛巴巴地送東西來?因為他跟唐軍開戰了。”李未盈倏地抬了頭。麴智脩得意一笑:“吐蕃二十萬軍隊進攻唐之鬆州,說是娶不到大唐公主便要深入唐境了。”戛然而止。
  
  李未盈道:“戰況呢?”麴智脩道:“我想你沒興趣知道,反正你一意求死的。”李未盈道:“你告訴我。”麴智脩道:“邸報裏都有,我被你打得傻了,記不住這許多,你回府中自己找來看。”摸了一把額上的傷口,還在滲著血,臉色在晃動的火光下顯得特別慘淡。李未盈聞到這濃濃的血腥氣,想他竟然不顧自己的傷就下了井來尋找,也不禁動容,可是他一會兒溫柔一會兒暴戾,對自己亦是好一陣歹一陣,究竟怎樣才是他的脾性呢?
  
  麴智脩見她想得怔了,遂向井上道:“放下來吧。”侍從垂下籃筐,麴智脩拉了李未盈起身,她被他一扯便痛呼一聲。麴智脩摸了摸她腳踝,道:“我衹剩一隻手,抱不住你。你忍著些,扶著我上筐裏來。”
  
  籃筐忽忽悠悠打著轉兒磕碰著漆黑的井壁絞了上去,吊起出井,侍從們請麴智脩他們下籃。麴智脩擺了擺手,剛才一直攬著她,她痛累已極,又驚嚇過度,是以也不避開,麴智脩抱得美人在懷哪肯就此鬆手,遂教侍從連筐抬回去。
  
  李未盈一隻腳踝關節扭傷,另一隻則有些輕微骨裂,休養了幾日,麴智脩倒也不曾來煩她,並且派人將唐蕃戰果告訴給她。
  
  原來八月時,吐蕃軍二十餘萬進攻鬆州西境,遣使進貢金帛,聲稱來迎娶公主。鬆州都督韓威倉促出戰而敗,闊州刺史羌人別叢臥施、諾州刺史把利步利投降。八月二十七,唐帝令吏部尚書侯君集為當彌道行軍大總管,又以右領軍大將軍執失思力為白蘭道行軍總管,左武衛將軍牛秀為闊水道行軍總管、右領軍將軍劉蘭為洮河道行軍總管,率步騎五萬人還擊。
  
  九月初六,牛秀(字進達,以字行世,通稱牛進達)率前鋒抵鬆州城下,乘蕃軍毫無防備,夜襲其營帳,斬殺千餘人。吐蕃八名大臣自殺,人心厭戰,棄宗弄讚(就是那個後來被吹得供得好像天神下凡的鬆讚幹布)已遣使至長安謝罪。
  
  李未盈放下心來,想大唐僅出兵五萬對敵二十萬,且牛秀衹率前鋒就打敗了吐蕃bō大軍,戰事方麵確是銳不可當。
  
  雙腳仍然疼痛,右腳腫脹得尤其厲害。侍婢端來熱水給她敷泡,李未盈忽然想起什麽,便說:“那湯池現下使得麽?”麴智脩曾吩咐過下人盡量滿足她的需要,加上他態度關切,下人們都一力奉承她。侍婢馬上答道:“請娘子稍候,奴婢這就去準備。”
  
  李未盈由侍婢攙著,走上湯池的玉階,眼前一亮:階上擺了兩株桃樹,此時本是深秋,遠未是桃花綻放之期,但受熱氣蒸薰,竟提早冒了花骨朵。侍婢察她顏色欣悅,忙折了一枝桃花遞來。
  
  李未盈讓侍婢退下。上次沐浴麴智脩闖了進來,這次卻不敢大意,遂持著桃花,和衣下了湯池,輕輕將桃花放在溫熱的水麵上,熱泉暖暖地滌蕩著身子,眼前霧氣迷漫開來,意識漸漸渙散,慢慢滑入池中。
  
  上回跌入池中,似乎想起什麽,那種熟悉曖昧模糊不明的感覺,自己懷味了許久。今時重新久久浸在湯裏,任思緒飄忽漫遊,幾個記憶的碎片便一點點拚接明晰起來。
  
  那是去冬,剛剛和桓涉相遇,黑夜裏,他要至湯泉洗浴,拉著自己的手穿行過鬆林,黑暗中既緊張又歡喜。
  
  他脫了上衣,在月光下洗浴傷痕累累的身子。
  
  是了,便是這般。
  
  他手受了傷,洗不著後背,自己便趟了水去幫他。桓郞,你竟躲到水裏去了。你一人殺萬敵的勇氣上哪兒了?
  
  繡花的裙帶在湯池中飄蕩,桃花也在水中浮沉,滿目星星點點都是春天的影子。
  
  李未盈微笑了。
  
  桓郞,那時你躲在水中,可也是這般笑著麽?
  
  頭皮一疼,長髮被人提了起來。李未盈吃痛也浮出水麵,眨了眨全是水的眼睛,見又是陰魂不散的麴智脩。他冷冷道:“你躲在下麵玩什麽呢?這麽長工夫不出氣,又想尋死麽?”李未盈迷蒙地看了看他,有些疲憊地噢了一聲,重又沈了下去。
  
  熱泉浸漫過耳,盡是唏唏嚶嚶之聲。麴智脩的聲音傳入水中,聽著有些嗡嗡的:“一臉癡相,又在想誰?是那什麽‘還錢’還是‘還債’?”李未盈在水中轉了個圈兒,心道:“是桓huán涉呀……”
  
  麴智脩在岸上嘰哩咕嚕說著什麽,隨即便有女人咯咯咯的笑。李未盈聽著語聲似是焉耆話,不禁浮了上來。麴智脩正摟著一名肥白的胡人侍婢,他瞪了一眼李未盈:“看什麽看,沒見過王子調戲民女麽?”李未盈道:“你還會說焉耆語麽?”提起焉耆,倒是有幾分親切。麴智脩道:“高昌有些胡人跟焉耆人亦算是同種,兩地胡語倒也差不多。”
  
  李未盈嗯了一聲,她剛剛在水中浸了許久,也有些嗆著了,遂露出頭頸,雙手搭著,闔眼伏在池畔闌幹上,腦中仍縈繞著桓涉的身影。忽然聽到一句自己念得爛熟的詞:“力得哈斯尼威特。”李未盈睜開眼睛望了一望,麴智脩正在胡女胸口臀部上下其手,一邊嘴裏就“力得哈斯尼威特”不停地咕噥著。
  
  麴智脩其實眼睛一直沒離開過李未盈,見她盯著自己,就道:“怎樣,忌妒了麽?”李未盈道:“你為什麽要說她胡說?”麴智脩一愣:“什麽胡說?”李未盈道:“你不是說力得哈斯尼威特嗎?”麴智脩狂笑道:“誰告訴你力得哈斯尼威特意思是胡說?你見我親了旁的女人,生起氣來了嗎?”一把推開胡女,走到她身邊扯住她臂膊道:“記好了,這句話是叫小情人用的,小情人小情人,你想做我的力得哈斯尼威特就乖乖把衣裳全脫了。”
  
  眼中熱熱的,是什麽,是水麽,揮手抹了一把,那熱流還是一陣一陣不斷漫湧出來。
  
  原來,桓郞,你隨意開的玩笑,竟是這般意思。你口口聲聲念我小情人,也任我口口聲聲喚你小情人,卻為什麽不肯明了告訴我?是因為顧念著曹菱麽,是,我一直以為此心已屬了他,便時刻拖著你去尋他。可是,那日我幾乎以為自己要死了,卻是喚著你的名字,麴智脩問我,說你究竟對我做過什麽我要這樣喚著你。
  
  你為我做過什麽?
  
  你為我拚了性命殺敵,你擁著我夜夜入眠,你教我射箭,你為我打磨銅壺,你將沙海中最可貴的水全留給我喝。
  
  我病著,你喂我吃藥。我累了,你讓我靠在你寬厚的胸膛上。我憂傷,你扮小醜哄我一笑。我哭泣,你輕輕為我拭淚。
  
  你胸前的箭傷可好了麽,一步一顫的腿可站得穩了麽,熬夜畫地圖紅腫的眼睛可清亮了麽,那煆鐵時臂膀的酸痛可消了麽,捧著火燙靈石的雙掌還舒得開麽?
  
  你為我做了那麽多,為什麽,卻從不告訴我你要什麽?一句我一直會錯意的胡話就是你所期盼的麽?
  
  風中曾有你唱過的花兒,如今它哪兒去了?
  髪間曾有你簪上的柔紅,如今它哪兒去了?
  肩上曾有你伏過的淡淡氣息,如今它哪兒去了?
  雪地裏曾有你淺淺深深的足跡,如今它哪兒去了?
  那落在你眼裏的繁星,如今都哪兒去了?
  你印在我額宇的輕輕一吻,如今它哪兒去了?
  
  這世上最愛我的人,如今他哪兒去了?
  
  原來你是我這世上最愛的人,如今你哪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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