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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11.【瑤池】
  
  二人先折回大海村跟趙叔趙嬸交待了一下,夫婦倆聽說他們要去貪汗山,非常擔心,說那裏有突厥、鐵勒人等出沒,很不安全。李未盈道:“不怕,有桓郞在。”桓涉笑眯眯點頭。趙捷和突希卓爾還在伊吾未歸,桓涉便托趙氏夫婦照顧突希卓爾。休整了兩天,準備停當後,他們終於踏上北行之路。
  
  依著桓涉打聽畫下的地形圖,騎馬向西北方走了三天,穿越了金色沙海、綠野草原,來到北山山脈東段的貪汗山南坡前。倚馬遠眺,藍天湛然無滓,巨大的七座山峰由東至西悍然而立。特別是位列最西端的主峰,三個高度相差不大的峰尖緊緊相連,巍然高聳,直插入雲。此時衹是早春,山峰上全是皚皚冰雪,竟真似極大的銀色頭盔一般。
  
  二人看得呼吸停止,肅穆良久,李未盈才道:“這真像天神的兜鍪。”桓涉點點頭,忽又笑了起來,李未盈道:“笑什麽哪?”桓涉道:“說出來不敬。”對她咬耳低語:“卻也像個大饅首。”她嗬嗬笑了:“你又餓了麽?先吃一點乾糧吧。”二人略進了點食,繼續向主峰腳下行進。
  
  南坡下蕭蕭白楊,密密成林,亦有不少突厥人遊牧於焉。見到桓李二人的漢人裝束,紛紛圍上前來。他們大概是久居塞外,從未接觸過中原漢人,又見他倆是男的英俊,女的貌美,所以甚為好奇,嘰嘰喳喳議論個不停。一名五十多歲的壯實男子迎上來問道:“我叫達曼,是這兒的頭人,你們是什麽人?”桓涉以突厥語答道:“我們是漢人,慕名而來,欲瞻仰神山的威嚴。”他們聽桓涉竟說得如此一口流利的突厥話,並且言辭得體,都十分驚喜。達曼說:“那你們現在就已看到了。”桓涉道:“我們想親自爬上山去,向天神許願。”達曼說:“想爬上去?年輕人,想得太簡單了吧。這貪汗山又高又陡,你們很難上去的。”桓涉把達曼的話翻譯給李未盈聽了,仍是道:“我們不遠萬裏從中原來此,怎麽著也要試上一試。達曼大叔既說上山艱險,可否指點一二?”達曼笑道:“今天上山已遲了,明天一早再走吧。”
  
  桓李二人聽聞有理,也不推辭,就由著達曼安排借住在突厥人的氈帳裏。日頭西移,達曼請他們到主帳裏吃飯,李未盈從包袱裏找出兩顆潔白瑩潤拳頭大的珠子,讓桓涉送給達曼。桓涉吃驚道:“咱們在沙海裏沒撿過這樣的珠子啊。”李未盈道:“這是高昌特產的鹽珠啊。”桓涉將鹽珠給了達曼,他高興得不得了,說這樣上好的鹽是該當用好馬來換的。
  
  桓涉一邊客氣稱小意思不用謝,一邊問李未盈:“怎麽想到帶上這份禮的?”她笑道:“當初聽那賣唱的流浪人說,銀錢他用不著麽。想這種遊牧人家,要銀子也花不了,以物易物實在些才是常理。我本也沒料著要帶禮物來的,情急之下想到草原缺鹽,就順手把趙嬸給的鹽珠拿了出來。”
  
  達曼高興之餘,讓他二人坐到身旁,有人端來銅盆請他們淨手,達曼親自將盛著羊頭、後腿、肋肉的盤子放在他倆麵前,笑眯眯看著他們。桓涉思索片刻,拿起盤上的小刀,在羊頭上割了兩片下來,略灑了點鹽,一片自己吃了,另一片遞給李未盈。她見羊肉還是血絲絲的,遲疑了一下,桓涉示意地點點頭,她遂一口吃下。桓涉再將羊頭送呈達曼,這正是突厥人表達對主人尊敬之禮,達曼大喜,狠狠拍了拍桓涉的肩膀,招呼眾人一起吃喝。席間桓涉問起會燃燒的石頭,眾人皆不知曉。
  
  在氈帳內宿了一晚,次日一早,達曼便叫兒子須陀古領他倆到貪汗山主峰之南坡,因其相較北坡更為平緩,又指點了上山的路線。桓李道了謝,將馬兒交給須陀古帶回,步行上山。須陀古已回頭走了一段,忽又向他們喊道:“雪峰不好爬,走不動就趕緊下來啊。”桓涉遠遠應了一聲。
  
  山間的路又陡又窄,加之冰雪厚積,道途十分艱險,又凍得厲害,固此行得異常緩慢。山上空氣稀薄,張嘴每吸一口氣都甚是吃力,仿佛總也吸不上來似的,桓涉饒是身子強壯都已漸漸氣喘,見李未盈臉色發青,擔心不已,便道:“休息一下。”她說不出話來,衹點點頭。桓涉剛要扶著她坐下,她便哇地吐了起來,一邊吐一邊喘,臉憋得發紫。桓涉急得拚命捬拍她的背,道:“咱們下去。”她喘了又喘,搖了搖頭,低低道:“我還好。”接過桓涉遞來的水囊大口喝下,氣色總算回複了一點。
  
  桓涉放下心來,道:“幸好幸好。”李未盈道:“幸好什麽呀?”他笑道:“幸好我不是曹菱,你還沒過門就吐得如此厲害,我可不知過了門你該吐成什麽樣。我還想生十個兒子呢。嘿。”她又氣又笑:“你……我才不要嫁給你……”惡心勁兒又上了來,彎腰嘔吐,一早吃的東西早都吐光了,目下衹是乾嘔。桓涉急忙拍她的背,道:“好了是我胡說。”她道:“力得哈斯尼威特。”桓涉一呆:“你叫我什麽……”她喘過氣來,“胡說。”桓涉這才憶起當初自己曾騙她焉耆話“小情人——力得哈斯尼威特”乃是“胡說”之意,不曾想她竟牢牢記著,當下笑道:“哈,我是力得哈斯尼威特,我是我是。”
  
  又討了嘴上的便宜,笑眯眯扶著她重新向高處行去,走不多遠,她緊緊拽著桓涉的手不肯鬆,低聲道:“桓郞,我……頭好痛。”桓涉見她嘴唇也紫了,嚇得一把抱住她,道:“咱們趕緊下去。”她嗯了一聲,卻覺得頭疼欲裂,天旋地轉,眼前發黑。桓涉知道此刻別無它法,衹有越快回到低地才能越快救她,咬咬牙,將她背起,朝山下快步走去。
  
  上山容易下山難,兼之冰雪打滑,他又負著一個人,心中又急,沒留神便滑到一條冰隙中,幸得他收得快,卻仍是左腳卡了進去。他忍著巨痛穩住身子不摔,慢慢將腳拔出來,已是被鋒利的冰刃刺傷了。
  
  瘸著步繼續背她下山,隨著高度的下降,她意識漸漸清醒,覺察桓涉步履蹣跚,低頭一看,他左腳的靴子都被血浸透了,急道:“你……放我下……來。”桓涉也實在是痛得走不動,聽她已能說話,知她好轉,便放她落地,自己一下坐倒在雪地上。李未盈回頭駭見冰上一串深深的鮮紅的血腳印,驚得倒吸一口氣,伸手要解開他靴子,但是血和雪凝在一處,稍稍一動,桓涉就痛得叫起來。
  
  她向山下遠眺,見遠處似是有湖,便道:“咱們去那湖邊清洗。”扶他站起,他攬著她肩,行走全賴右腳吃力,左腳隻敢輕輕點地,如此慢慢走了幾乎半個時辰,方來到湖畔。
  
  寬廣碧藍的湖麵上仍漂浮著殘冰,蒸騰迷蒙著冷濕的霧氣,周圍環抱的雪峰和挺拔青翠的雪杉倒映在湖麵上,不時有寒風將杉枝上的雪重重打落在他倆的髪上,又滑過睫毛,在眼前綻開。
  
  他說:“仙湖。”
  
  她道:“瑤池。”
  
  久久屏息凝神,這才相視一笑。李未盈扶他坐下,在湖邊打濕錦帕,湖水冰寒,她凍得指不能伸,又回來向桓涉要了短劍,砍下杉枝,升了堆火。李未盈坐下,輕輕將他傷足捧起,置放自己膝上,以沾濕的錦帕一點一點小心翼翼地拭去他左靴上的凝血凍冰,終於將他靴襪脫下,見他腳掌腳踝均已被冰刃紮出幾處血洞,清洗了傷口,又解下腰帶,為他裹住傷,再脫下皮裘蓋住他左腳,不顧他喚“快穿上,別凍著了”,急步拎著他的靴襪便向湖邊走去。
  
  桓涉的腳被她暖暖的皮裘包著,溫暖直透到心,凝視她清洗靴襪的背影,忽然想起當日在湯泉,也是這般,她為自己清洗染血的單衣,而他便也是坐在篝火旁候著。她清洗完畢,扭頭一笑,在雪峰青杉碧湖的映襯下,真仿佛天地初開,世界重生般的美。桓涉心中大慟:“未盈,便為了你,受傷又打什麽緊?可是,這樣的日子還能有多久呢?”
  
  她回到桓涉身邊,見他神情悲肅,柔聲道:“還疼得厲害麽?”桓涉有話堵在心裏卻說不出,喉間打架:“若是將來,若是將來你回到……他身邊……我,我還見得著你麽?”她一震,沉默片刻道:“當然,我……我也舍不得再看不到你。”
  
  桓涉低低道:“那……你還會記得我麽?你求了靈石,回到從前,那時你本不認識我……我們無緣相逢……你還會記得有過我麽?”李未盈為之語塞:“我……”一時竟也茫然,“靈石之事,虛無縹緲……”
  
  桓涉道:“要是真的找到了呢?我……你……你燒靈石許願時能不能多說一句,就說,就說,讓我還能見到你。”李未盈道:“桓涉……”他急急道:“你先應承我。”她道:“好,我應承了。”
  
  他如釋重負,舒了一口氣,苦笑道:“我想見到你……不過是怕再見不到你就領不了賞,我本潑皮,你原是清楚的。”她輕輕拉著他的手,道:“我怎會忘了,你對我這麽好,陪著我幾度生死,我記得的,永遠記得的……可是曹菱……”見桓涉直直注視著自己,她忽然一陣心慌意亂:“我……”他道:“你不要說……我都知道,我都知道……”
  
  他把皮裘給她披上,二人默默無言,李未盈衹顧低頭燺他的靴子,他忽然搶了過來,她驚叫一聲,他卻說:“你這麽燺,是要燒了它麽?”她回過神來哦了一聲。他草草燺了一下靴襪,也不待乾透便套上腳,道:“咱們早點下山,沒的天黑了就更難走。”她扶他起身,兩人互相倚著下了山。
  
  養了幾日,桓涉腳傷漸愈。達曼說貪汗山夏日裏會容易上些,勸他們留下,桓涉問李未盈意下如何,她想也不想便道好,桓涉也暗暗歡喜又可跟她多流連些日子,於是便隨著達曼一道四處放牧,逐水草而居,遇到野獸便合而圍獵。桓涉騎術既精,弓箭又妙,達曼大是歡喜,問他跟李未盈是否夫妻,桓涉不好回答,達曼便數次要把自己的孫女許給他,弄得桓涉哭笑不得。李未盈在桓涉的指教下也漸漸學會說些日常交流的突厥語,日子亦過得閑適。
  
  這日桓涉和須陀古他們獵了野狐旱獺,每戶都分到三兩張皮子,桓涉便交給李未盈讓她收著。過了幾日,她到桓涉帳裏來,道:“桓郞,我有東西給你。”跟桓涉同帳的幾個突厥青年搶著打開她帶來的包袱,原來是條狐皮做的圍脖。那些青年大笑起來,“人家都用狐皮做了襖子,你就衹做條圍脖呀。”桓涉將他們趕走,看了看狐皮圍脖,“就快入夏了……嗯,你老實說小時學過女紅麽?”她道:“我自小不愛這個,很少拿針線的。”他笑道:“嗯,那也難怪了。你看,線頭要這樣收才緊。”他自幼在軍中長大,戰衣破了自己縫補都是常事。
  
  她道:“是不是很難看?”他道:“嘿,衹是不好看而已。”她忿忿瞪了他一眼,扭頭便走。桓涉緊步上前拉著她:“我尋你開心呢。這圍脖漂亮得緊,我明日便戴了出去威風威風。”她負氣道:“就快入夏了,你不必勉強。”他道:“我無賴一個,你跟我計較麽?其實這等狐皮圍脖,我想了很多年了。”她笑道:“那好,你給我一直戴著不許摘下來。”
  
  之後桓涉果然時時戴著狐皮圍脖,連李未盈看著都不好意思了,勸他道:“你還是摘下來吧,我知道自己做得粗糙,你偷偷圍一下便是,就別現給旁人看了。”他這才解下圍脖:“娘子何不早言?你看我這脖子。”李未盈一看,他頸上捂得起疹子了,心疼不已:“你這呆子,我說說的,你卻當了真。”桓涉道:“哼,不如此,你怎會解氣。”她道:“桓郞,你盡哄著我。”他道:“你好不容易做了來,一片心意。也不知將來你幾時才能再做衣裳給我……我自是當做寶貝。”她抿嘴一笑:“那好,你仔細收著。”
  
  正說著呢,達曼派人傳話給他倆,說是明日眾人要去別處參加一個儀式,特別吩咐他們要穿得齊整、好好打扮打扮。桓李猜測是要參加婚禮或是晚會什麽的,傳話人笑而不答,叮囑他倆要照做。
  
  次日一早,眾人特別是青年人都穿得漂漂漂亮的,有些姑娘更是從上到下戴滿了首飾。相形之下,桓李就顯得樸素多了,桓涉穿了洗淨的玄色袍子,李未盈換了件淡藕的衫子,粉色的裙子,清新美麗。桓涉見她秀髪上什麽簪釵都沒有,想當初她一路變賣首飾給自己買藥,心中愧疚不已。
  
  此時已是暮春,北山融雪漸漸在草原上匯成河流,水邊一叢叢殷紅的水蓼花隨風搖曳,李未盈淨了淨臉,忽見清清河水上映出桓涉影子,她揚了揚手,手上的水珠一顆一顆明亮地激在他倒影上,他的麵容向幽幽水底微沉下去,不一時又浮上來,笑得愈加清俊和煦。她不禁伸手想要掬起那麵容,觸手卻立時又散了,再要探身去撩他的倒影,他已輕輕扶住她肩,“小心。”仍是站在她身後,翻手折下一莖帶著羞澀晨露的水蓼花,自己也望著水中的她,為她簪花入髪,她笑如春風般明媚,一陣寒風拂過,將二人的倒影吹皺了,揉碎了,幻作蕩漾的波光。
  
  一行人騎馬向西走了二百裏許,沿途湧來更多部族,亦是盛裝而飾。最後來到一處立著幾座大帳的開闊草原,各部站列,一片肅穆。一些突厥兵士抬出一具油氈裹著的屍體,舉火焚了。問過達曼,這才知是有個特勤死了,今日舉行葬禮。李未盈道:“那為什麽人人打扮得光鮮照人好似婚禮一般?”達曼道:“也差不多,等一下你就知道了。”
  
  忽聽一陣號啕大哭,數名婦女一匝一匝地繞著大帳哭喊,一邊用刀剺lí麵,直割得滿麵鮮血,甚是可怖。李未盈驚悸得差點喘不過氣來,桓涉將她摟入懷裏,不讓她看到這恐怖的場景,安慰道:“那些是死者的妻妾,她們這樣做是在悼念亡夫。”忽又聽到淒厲的馬匹嘶鳴,她身子一顫,桓涉將她摟得更緊,“別怕,他們衹是殺了特勤的戰馬。”
  
  不料這還沒完,接著眾人又隨特勤的家屬去安放骨灰。葬地上立著一個石雕人像,麵容大概就是死者的樣子,周圍還密密麻麻豎起許多石柱,粗粗一數有近千根之多。桓涉問達曼這是何意,達曼羨慕地說:“特勤是突厥人的勇士,這些石柱,每一根便代表他殺的一個人。”桓涉和李未盈聽得寒意頓生,突厥連年侵犯唐境,屠城掠財,這個特勤殺的還不是漢人,想這近千根的石柱豈不是近千條的骷髏柱麽?桓涉再也按捺不住,手握住了劍,卻被李未盈按住了,硬拉著他騎上馬遠遠地離開。
  
  她道:“你在葬地動手麽?”他恨恨道:“我要劈了特勤的骨灰壇子,他屠我漢人,現下死了還這般誇耀。”她道:“我也氣憤,可是你便劈了又怎的?他死都死了。你便逞了一時之氣,卻會死在那麽些突厥兵士刀下。這份國仇等將來上陣再報吧。”他道:“未盈,你莫忘了我是逃犯啊,上陣上陣,我有這資格麽?”她柔聲道:“你怎是逃犯,你衹是受了冤枉啊。男兒報效國家並不僅在疆場,更不必在乎旁人給的身份,當報則報,不當報的伺機而報。你枉送了性命,置你叔父於何地、置你自己於何地,又……不怕我傷心麽?”他握著她手道:“我糊塗,幸你提醒。”她淺笑道:“好,你記著這話。便是我不在你身邊,你也記著。”桓涉答應了。
  
  須陀古找了來,埋怨道:“你們怎麽跑了?幸好俟利發沒注意,不然定要大大降罪。”俟利發是死去的特勤的兒子,三十多歲,其職比特勤低一級。李未盈歉然:“實在對不住,我看著害怕,便硬要桓郞陪我出來的。”須陀古道:“哦,那倒不怪你,你是漢人,頭次見這陣仗是會驚嚇的。”又道:“現在不用怕了,回去吧。接下來可有趣著呢。”桓涉道:“葬禮還沒結束麽?”須陀古笑道:“早結束了,現在該玩遊戲了。”
  
  桓李好奇地跟著須陀古回到葬地所在的草原,衹見剛才還淒風苦雨的地方轉眼已是一片歡騰,青年男女在燦爛陽光下相互嬉戲追逐,求歡示愛,看得桓李眼睛發直,以為自己回錯了地方。須陀古解釋道:“我們突厥各部族平日散居在大草原上,難得碰上一次,男人女人沒有機會認識,所以都趁著葬禮來尋找心愛的人。這次死的是特勤這樣的大人物,來的部族就更多,想找個俊小夥或是美人可不正好麽。”桓涉和李未盈恍然大悟,難怪達曼早前叮囑他二人要打扮得漂亮些,部落裏的青年人又都穿戴得像出席婚禮似的。
  
  桓涉道:“那你尋著鍾意的姑娘了嗎?”須陀古道:“尋著了,可衹能看不能摸。”李未盈道:“那是何故?”須陀古說:“我喜歡上俟利發身旁的一個鐵勒婢女,聽人叫她伊絲萊,說是先前攻擊鐵勒人時抓來的。她長得像貪汗山上的雪蓮一樣美,站在人群裏,我第一眼便看到了她。她那麽美,又那麽可憐,可惜,我想上前跟她說句話,馬上就被俟利發的侍從趕走了。”語下頗為惋惜。桓李安慰了他一番。
  
  須陀古道:“好了,我要再去看她。你們自己隨便走走吧。”桓涉便和李未盈四處瞧了瞧熱鬧,選了一處僻靜的地方歇著。忽聽遠遠的有人大喊:“抓住牠。抓住俟利發的獵隼!重重有賞。”瞬時一隻褐色的大隼呼嘯著向桓李飛來,腳上還帶著一長截繩子,看來是在訓練時偷跑的。桓涉和李未盈聽道是俟利發的隼才不抓它呢,一齊低頭,任它擦頂而過繼續朝特勤的葬地飛去。二人正自偷笑,身後須陀古喊道:“快幫我抓住牠,我要拿它換伊絲萊。”桓涉一聽便躍上馬,朝大隼飛去的方向追去,包括須陀古在內的眾多騎手都緊緊追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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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唐時的瑤池便是今日天山天池。其實新疆還有一處今稱作賽裏木湖的,古時也叫天池,或作乳海。結論便是,古時西域到處都是天山天池。
  從下午兩點半開始寫,打算把靈石的事今日一並交待了,沒想到折騰到晚上十點,還差得遠呢。咳咳,俺這樣平日最討厭登山的人幹嘛編一段登山的戲呢?臥似綠,臥似透綠,臥似透黛綠!!!
  特勤:突厥文TEGIN,高級官號,多由突厥王室子弟擔任,唐太宗的昭陵六駿之一就命名為“特勤驃”。
  燺:烤是上世紀初才新造的字,宋朝《集韻》裏還有個熇字,我為了複古,從今日起就隻寫燺。讀者朋友們將來要是發帖請我吃烤鴨,請務必寫成燺鴨,不然我吃了心裏就十分的不爽。
  
  第十二章
  12【競射】
  
  突厥人訓隼為怕其逃跑,總是不肯喂飽,一來可通過有限的喂食引誘大隼,壓抑其野性,二來也好教它若是逃跑時飛不動。是以這隻大隼雖然脫逃,但飛了這一路,卻是漸飛漸低。
  
  桓涉跑在最前,眼見大隼已飛到特勤墓地的石柱林,再要飛就該飛到前麵的樹林了,到時更不便騎馬追獵,當下彎弓便射。後麵同追的人大叫:“不要射,不能射。”桓涉已是一箭射出,將大隼拖著的長繩釘在石柱上,大隼翅膀撲扇了數下,桓涉騎馬趕到,掏出懷中存著的一點肉乾喂給它。那大隼飛了這許久,早已疲累,又餓得狠了,當下便也乖乖吃肉,不再掙紮。
  
  俟利發帶著人趕上,見桓涉的箭插入石柱,便去拔箭,而箭竟是牢牢釘著不動。俟利發的隨從見他竟能一箭射中遠處細細的繩子並沒入石中,俱是驚歎不已,有人更是叫說:“是漢人的飛將軍,飛將軍一箭入石!”俟利發陰沉著臉道:“你是什麽人?漢人?躲在這兒多久了?”口中竟是一句稱讚的話都沒有。桓涉聽出他的不悅,見須陀古和李未盈也來了,便指著須陀古道:“我是他的朋友。” 將大隼交給須陀古,笑道:“給你。快請賞吧。”須陀古歡喜道:“俟利發,你說過誰抓到你心愛的大隼,誰就可以提出一個要求。我請求你把伊絲萊送給我。”
  
  俟利發哼了一聲,說:“我是說抓到的人可以請賞,這隼可不是你抓到的。”桓涉道:“那麽我請俟利發把伊絲萊送給須陀古。”俟利發冷冷道:“你是什麽東西,敢向我討賞?”桓涉忍氣道:“俟利發是大人,說過的話總該算數。”俟利發大怒,朝桓涉抽了一鞭,桓涉亦舉鞭相迎,兩條鞭纏在一起,桓涉使力向後一帶竟將俟利發的鞭子扯了過來,丟在地上。周圍的人見桓涉冒犯了俟利發,都驚得一片肅靜,桓涉冷笑道:“俟利發便是這般處事的麽?”須陀古連忙拉著桓涉道:“快別說了,伊絲萊我不要了。”俟利發厲聲道:“你這個漢人奴隸,還敢造反嗎?”桓涉怒道:“我是漢人,可不是你的奴隸。”俟利發道:“那你左邊臉上刺的是什麽?我們突厥人會給自己的馬匹在耳朵上打上烙印,你耳朵沒那麽聽話,所以就印在臉上麽?”這話深深刺痛了桓涉,他咬了咬牙沒有言語。
  
  卻聽李未盈道:“那不是奴隸的印記。”俟利發盯著她看了看,道:“那你說是什麽。”她轉頭看著桓涉,輕笑道:“是我的名字。”桓涉腦中一陣暈眩,她扯了扯桓涉的衣袖,示意他離開。
  
  他倆跟須陀古剛掉轉馬頭,俟利發突然道:“喂,再給你個機會,可以得到伊絲萊。”三人停住馬。俟利發道:“咱們比箭,你要是贏了,便把伊絲萊送給你。”桓涉哼道:“我怎知你不會耍賴。”俟利發道:“那好,便請這裏的所有人做證。我如果食言,便教天神遺棄我。”桓涉看著須陀古熱切的眼睛,道:“好。”俟利發說:“別答應得那麽輕巧,跟大人賭,是要下注的。你的賭注呢?”桓涉道:“你要什麽?”俟利發道:“一個女人賭一個女人。我要她。”指了指李未盈。桓涉馬上拉著李未盈掉頭。俟利發譏笑道:“人家說南人的膽子都衹有蒲桃籽那麽大,原來是真的。”桓涉不加理會,俟利發高聲道:“你怕輸,這個漢人怕輸,還沒比就怕輸。”跟侍從們一齊大笑。見桓涉仍無反應,終於道:“好罷,這樣,你若輸了,便把馬匹留下。一匹馬換一個美女,夠上算了吧。”桓涉想了想還是同意了。
  
  聽說俟利發要和漢人比箭,眾人都擠了過來,裏三層外三層地瞧熱鬧。
  
  侍從取來俟sì利發的弓箭,桓涉也解下弓和箭壺交去,侍從將兩人的弓在酒案上擺放好,各自衹留一枝箭。俟利發持的是大鐵弓和鳴鏑dí,指著桓涉獵弓草箭笑道:“這便是漢人用的麽?”桓涉平靜道:“這是突厥獵人用的。”俟利發哼了一聲:“我這兩百斤的鐵弓想你也拉不開。”桓涉淡淡道:“不借助弓箭的厚重而靠自身的手力膂力才不會被外物所左右。”
  
  俟利發被他兩句話搶白得本就發紅的臉更加紅了,板著臉道:“咱們射個活物。”叫侍從把剛才逃走的那隻大隼揪了來,大隼的腳和嘴都用繩子捆住了,兩隻翅膀拚命撲騰。桓涉驚道:“為什麽要射牠?牠不是你最喜歡的麽?你剛才還千方百計要抓牠回來。”俟利發道:“我抓牠回來是因為它不聽話,竟敢背叛我。今天便射死這隻畜牲,好教大家知道下場。”桓涉想這大隼剛才還偎在自己懷裏乖乖吃肉,眼下竟要做比試的靶子,暗罵俟利發冷血。俟利發見他神色頗為不忍,遂笑道:“怎麽,下不了手?還是不敢比下去?”轉頭問侍從:“答應了跟我比試卻又臨陣退縮該當何罪?”侍從答:“欺騙大人,該當鞭打三百。”
  
  桓涉無奈,衹得道:“好,我比。”心下暗忖等會兒要射也射大隼沒甚緊要的部位,總不至傷了牠的命。與俟利發在酒案前站好,侍從將大隼擲向半空,大隼展翅飛走,侍從喊到“三”,兩人迅速拾弓搭箭射去。桓涉的箭淩厲而去,一箭射中大隼腳爪,不料一碰之下箭杆竟然即與箭鏃折脫,從空而落,當一聲正好掉入地上擺著的一個酒壇中。而俟利發嗚嗚叫著的鳴鏑隨即射穿大隼羽腹,牠哀鳴著從空中翻轉重重墜落,鮮血四下飛濺。
  
  侍從將盛接著桓涉之箭杆的酒壇和死去的大隼提了來給俟利發,他哈哈大笑:“今日算見識了中原人的本事。”桓涉知自己的箭必是被俟利發的侍從動了手腳,原來他鼓動自己比試衹是要自己當眾出醜,心下氣憤難當,見李未盈微微搖頭,衹得強壓怒火,道:“好,算你贏,我的馬便給了你。”俟利發嘖嘖道:“你要是嫌弓箭不好使,我把鐵弓借給你,但衹怕你拉不動。哼,中原漢人,不過如此。”說著便把鐵弓丟在桓涉腳下。
  
  桓涉正欲一腳踢飛鐵弓,李未盈已先一步撿起交還給侍從,道:“俟利發誤會了。不要說這鐵弓他是輕易拉開,便是剛才他射脫了箭鏃也是有意為之。”俟利發道:“噢?你倒說說看。”桓涉低聲對她道:“你還跟他胡說什麽?”她語笑嫣然,仍是朗聲道:“我們中原漢人,講究勤習六藝,禮樂射禦書數,皆不可偏廢。但是夫子有雲,知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所以漢人就發明了投壺之戲。”她突厥話衹是粗通一點,當下是漢話夾著突厥話說的,桓涉一聽已知她意,便笑著譯給眾人聽。俟利發說:“投壺?”李未盈道:“正是。將箭去了箭鏃隻留箭杆,也無需持弓,直接從丈外投入壺中即可,如此既練了射,又減了殺伐之氣,更娛了興,是為仁。所以桓郞脫了箭鏃實是效古人仁心而有意為之。”
  
  俟利發哼道:“明明輸了便是輸了,偏這許多狡辯。聞說中原人最是刁鑽古怪,果然果然。”她微笑道:“我們初來北山,遠道是客,主人相邀比試,豈敢不全身而赴?但今日是令尊安葬之期,生者同哀,他不願射殺的戾氣衝撞了令尊的魂靈,又記著大隼乃是大人傳令眾人百般追回的愛鳥,是以先大人一步射中而不殺之,俟利發覺得這還不夠尊敬嗎?”暗示桓涉比他更早射中大隼又刺他冷酷無情。
  
  突厥人素來木訥,幾曾聽過這般舌燦蓮花,又確見桓涉的箭比俟利發走得更疾,登時便喝起采來。她緊道:“大人若是不信,便將這脫落的箭杆拿給大夥瞧瞧,評評他是否誠心可好?”俟利發暗叫不妙,若她把箭杆傳給眾人,那還不給人發現桓涉的箭被動過麽,忙道:“不必,你說得有理,我信了。”她點頭道:“那便不算我們輸。”俟利發衹得道:“對。”
  
  桓涉笑著正欲扶她上馬離開,俟利發道:“誰準你們走的?”她笑道:“大人已給了我們兩次機會啦,怪我們手拙,總也領不到賞,再有什麽吩咐都衹敬謝不敏了。”俟利發被她氣得直欲抓狂,也不顧風度便攔在她馬前,道:“好一張利嘴,你這麽能說,敢不敢跟我一試。”她作惶恐狀:“不敢。”俟利發道:“見過我們突厥男女如何追逐求歡的遊戲嗎?”李未盈點頭道:“今日見過不少了,但是大人早已有婦,又剛收繼了令尊的幾位夫人,恐怕不便再玩這等遊戲吧。”俟利發他現下算是明白這等中原女子實是惹不起,每淡淡說一句都在駁他麵子,桓涉卻笑得肚痛,心道你栽在未盈手裏還有活路麽?
  
  索性不再理會她說什麽,俟利發直言道:“我們就按求歡的遊戲來一段賽馬,最後再加比箭。”讓侍從示意給她看,原來是要男女兩人先從甲地騎到乙地,再從乙地折返回甲地,從甲地向立於丙地的靶子射箭,甲乙兩地相距百丈,甲丙之間則距十丈。
  
  李未盈仔細觀察了一下,道:“相距那麽遠,我怕射不到。”俟利發道:“你不是說中原人最講究射箭嗎?我們突厥女子個個會射,你莫要叫人恥笑。”她道:“我射不了,畢竟氣力不夠。”俟利發笑說:“中原人個個氣力不夠,看你男人剛才射成那樣便知了。那距離是規矩,便是我的馬也不能越過半分的。”她道:“你的馬也不能越線?”他道:“對。馬蹄一越線便算輸了。”李未盈笑道:“那好,我跟你比了,不過你得加注。除了伊絲萊,得再給我黃金百兩。”俟利發道:“好大口氣。那你下什麽注?”
  
  她道:“我。”
  
  桓涉聞言大驚,急忙扯住她道:“這也是胡鬧得的麽?這突厥蠻子最是狡猾冷酷,你怎麽把自己給賠進去!”強拽著她手腕要走。她道:“你鬆手。”桓涉仍是緊拽著她不肯放:“跟我回去!”她痛道:“你鬆手,我腕子快斷啦。”臉疼得變了色。桓涉忙撤了力,她別了臉去不理他,一邊揉著手腕:“俟利發,我們現在就比試。”
  
  俟利發笑道:“哼,跟情人鬧翻了嗎?好,跟著我自然比跟這窮小子強。不過你真敢拿自己當賭注?知道輸了會怎樣?”她道:“我不會輸的。”俟利發道:“你剛才明明說自己射不了。”她道:“起先是我怯了。”望了一眼桓涉:“其實我師父乃是中原一等一的名射手,我騎射都是極好的。你看不起我們漢人,我現下嘔著了,要爭一口氣。”俟利發道:“哼,我說你看上了黃金才是。”她笑道:“我是萬金之軀,豈惜這一點點錢。衹是想要你替伊絲萊出份嫁妝罷了。”
  
  她道:“我沒有弓箭,你送一副給我。”俟利發便命侍從將鐵弓和鳴鏑給了她:“這麽愛逞強,便試試我的家夥。”她接過來,沉甸甸地壓手,卻笑道:“嗯,果然不一般。”桓涉不敢再碰她,衹能一力道:“未盈,不管你想了什麽法子,我決不可要你冒這個險。” 她卻一夾馬腹,騎到俟利發身邊,桓涉待要上前卻被突厥兵士攔住了。
  
  她對俟利發道:“我突厥話不大靈光,大人說的規則是這樣麽:先從甲行至乙,再從乙回到甲,馬兒衹能行到甲地的界線,馬兒不可再逾越一步,然後誰先射中靶子誰便勝了。”俟利發道:“對,便是如此。”李未盈道:“再沒有旁的規定了吧。”俟利發不耐煩道:“中原人真是羅嗦,規矩就這些了。多說無益,反正今晚你就是我的人。”狂笑了幾聲。
  
  她回頭看了看桓涉,見他一臉焦急惶惑,遙遙低語道:“信我莫疑。”
  
  ★直道相思的讀圖時代★:
  
  …………………………靶子…………………………
  射
  …………………………甲地…………………………
  ………………騎………↓↑…………………………
  …………………………↓↑………騎………………
  …………………………乙地…………………………
  
  李未盈係了條披風和俟利發並馬立在甲地,待侍從發令後便一齊馳向乙地。她騎的是焉耆馬,俟利發的係突厥大馬,俱是良駒。空曠草原疾風獵獵,賽場眾人呐喊聲震天,兩匹馬好勝之心激起,當下都是全力馳騁,一時你前我後,一時並駕齊驅,青青草地被踢踏得碎葉紛飛,浮土四濺,將草原驕陽撕得金光四裂。她髮間由桓涉簪上的的水蓼花為勁風吹得四處飄零,有幾瓣重又覆在她額前。
  
  俟利發一麵騎一麵就出言輕薄:“
  
  南邊來的漢人姑娘,
  讓我瞧瞧你的身量。
  你怕人多我也有主張,
  莫不如進到我氈房,
  脫個精光。
  看你奶子可翹屁股可壯,
  賽不賽似春日發情的白羊。”
  
  此是突厥男人追逐求歡時常說的浪語(其實是我寫的婬詩,為找感覺還尋了《十八摸》來看),因之在場突厥男子無不大笑,桓涉卻氣得發狂。李未盈亦聽得麵紅耳赤,當下衹裝不懂。
  
  幾乎並馳到乙地折返時,兩騎已是緊貼一處,擠擠挨挨,俟利發遂伸手拉扯李未盈隨風飄展的披風,她照著俟利發抬手就是一記鞭,他低頭偏馬躲避,腳程便慢了她一拍。眼見就要回到甲地了,李未盈突然將鐵弓擲向緊追身後的俟利發,重重砸在他剃得半禿的亮腦殼上,弓弦於他腦門上割出道好快的口子。俟利發大怒,催動坐騎急馳,長鞭打向她左手小臂。她猛一解披風的係扣,披風被草原疾風一刮便呼一下挾漫天黑暗罩在俟利發臉上。
  
  當是時,二人已臨甲地界線,應在最接近界線時略略向左偏轉馬頭並彎弓射靶。俟利發的馬本是全速追趕李未盈,被她這兜頭一罩便來不及控馬收勢左轉,直直衝了前去。桓涉一直緊盯著他倆,立時高聲叫道:“俟利發越界!俟利發輸了!”那邊廂李未盈早已穩穩收住馬,立在界外,笑盈盈看著揭開披風、氣極敗壞的俟利發。
  
  俟利發惱羞成怒:“你的箭中靶了嗎?我便輸了,你卻也沒贏。”她笑道:“誰說的?”輕快地跳下馬,乘著疾風飛奔到箭靶前,將箭徑直插在靶心,拍拍手看了看,仍是意猶未盡,將髮上桓涉替她簪的水蓼花摘下,卻見花兒早已在剛才的追逐中為風刮得殘了,此時僅剩一莖青翠的光蔓,索性便起出箭將花莖釘插在靶上。圍觀者見她意態瀟灑,都大聲鼓喝起來。
  
  俟利發道:“這算什麽?”她悠然道:“你衹說馬不能越界,可沒說人不行。我還好意一再問你是不是再沒別的規矩了。早告訴你那麽遠我射不了,你就是不睬。”俟利發這才醒悟她起先口口聲聲要自己承認有何規矩,原來是早就算計好的,當下氣得渾身發抖,抽出佩刀便要上前砍她。桓涉策馬衝到李未盈身邊,揮劍擋開俟利發,大叫:“俟利發輸了,俟利發好不要臉!”
  
  李未盈的手被他牢牢握著,覺察他手心裏密密沁的都是冷汗,又見他厚袍前胸後背都讓汗溻得濕了,不禁微微顫了顫,桓涉道是她害怕更是緊緊護著她。一旁觀眾裏有不少突厥青年,見李未盈美貌大方,心下早已傾倒,又看她敢跟俟利發比試,雖知她用了巧計,但更喜歡她的機智,當下便也群起鼓噪:“俟利發輸了! 俟利發丟人!俟利發願賭服輸!”
  
  俟利發黑著臉掉頭走了。不一會兒,隨從帶著伊絲萊和黃金來到李未盈麵前。李未盈喚來須陀古,他高興得手足無措,對著伊絲萊笑了又笑就是說不出話。還是桓涉替他道:“伊絲萊,須陀古很喜歡你。”伊絲萊卻冷冷道:“我不喜歡他。突厥殺我族人,毀我家園,我是被抓來的,會喜歡上仇人嗎?”李未盈道:“他衹是個普通牧民,未曾殺過人。”伊絲萊道:“你們全都一樣,把我當賭注,當貨品,誰拿我當人?我們鐵勒人就那麽賤嗎?該死的俟利發雖然把我給了你們,但你們拿得走我的身子,拿不走我的心。我活著一天,就不會忘記報仇。”
  
  須陀古一聽心登時便涼了,想了半天,道:“原來是這樣。伊絲萊,我不能要你了。你走吧,回故鄉去。”伊絲萊說:“你以為我不敢嗎?”一揚頭,竟真的走了。桓涉和李未盈沒料到事情竟是這般結局,亦都怔了半晌。
  
  天色已是暗了,大家鬱鬱回帳。桓涉跟須陀古等人出去燺肉,李未盈坐在帳中,伸出左臂,起先那裏被俟利發狠狠抽了一鞭,衣袖都裂了,她輕輕挽起袖子,露出小臂上長長一道血痕,腕口處還有一圈烏青的印子,是桓涉拚命拽她時留下的。她剛要觸碰傷口,他已在身後低低道:“別動。”坐下低頭看了好一會兒,默默為她鞭傷處施藥,又將浸冷的巾子敷在她腕上淤青處,然後也不瞧她一眼便轉身離去。
  
  李未盈傷又疼,又見桓涉不說話,知他還在生氣,心下委屈得不行。寂寂等了良久,帳簾一挑,她料是他回來了,卻衹是個突厥姑娘給她送來食物,她吃了幾口便再咽不下去。將藕色衫子褪下換了件橙色的,忽聽帳外傳來胡撥思的琴聲,歡喜地撩起簾子奔了出去,立時有幾名突厥青年挾起琴,捧了禮物送給她。嚇得她趕忙退回帳內,外麵突厥青年便一聲高似一聲叫著她,又彈又唱的。她在帳內聽著愈加煩躁,忍不住走出帳,在突厥青年的殷勤包圍下奮力掙紮。突然一隻堅實有力的臂膀伸了來將她扯出重圍,她喜道:“桓郞!”桓涉將她拉上馬,飛奔馳離。
  
  縱馬疾馳了好久,桓涉扶她下馬,她拍拍一身的鳥羽,那是突厥青年強塞給她裝飾著鴟鵂羽毛的禮物時沾上的。見桓涉靜靜看著自己,她忽然哭了起來:“桓郞,你不可不理我。”他一把抱住她,緊緊抱著,道:“你可知我有多怕?有多怕?你知道麽?”她泣道:“我知了。你不要再生氣。”他道:“好了,莫哭,其實是我不好。”輕輕舉袖為她拭淚,道:“傷還疼麽?”她點點頭:“很疼。”他道:“好,我們找一處地方歇歇。”
  
  暮色中的草原,星星在頭上遊走,馬兒在身後溜達,他倆牽手漫步,時不時便撞上一對躲在暗處的男女,對方罵道:“沒看見地上插著鞭子嗎?”他們仔細找了一下,才費力地看出有人的地方都交互插著兩根鞭子。啞然失笑,繼續走了一會兒,總算來到一處僻靜地,也學人將鞭子插在草地裏,並肩坐下。
  
  夜色溫柔,青草微烈的芳香,馬兒間或的嘶鳴,他癡癡看著她朦朧的容顏,辨出她輕輕的笑。他問:“你笑什麽。”她道:“好多星星落在你眼睛裏。”他慢慢貼近她的臉,極力壓製著心跳和喘息,她閉上眼,他遲疑了良久,終於低頭在她額上淺淺吻了一下。她深深吸了一口氣,似在品嚐這份濃意,將頭偏在他寬厚的肩膀上。好久了,自從走出大沙海,再沒如此倚靠過,原來,偎著他,傾聽他堅強的心跳,不論何時都是這般溫暖踏實,困乏了一日,在他懷中沉沉睡去。
  
  第十三章
  13【玉碎】
  
  睜眼醒來時李未盈發現自己已睡在氈帳了,憶起昨夜黑暗中的甜蜜、倚在他懷裏的安實,再想到不知何時自己睡著任由他抱回帳內,不禁慌張得雙腮微微發脹抖顫。藕色衫子搭在枕邊,拿起一看,左袖上的破裂處已密密補好,針腳比自己的可密實多了。這個桓郞,心思比女兒家還細呢。這麽想著,同帳的突厥姑娘已進了來喚她出去進食。李未盈應了一聲,將藕色衫子疊好壓在枕下。走出氈帳,桓涉已在外頭候著了,她便挨坐到他身畔,望著他甜甜一笑。
  
  春天是戀人訴說衷情的時節,亦是牛馬衍息的好時機,各部族趁著這次聚會,都帶了自己的好牲口來尋配。李未盈贏來的百兩黃金達曼和須陀古都不肯要,還是桓涉提議把黃金退給俟利發,另換些牛馬。看著俟利發送來的三十匹駿馬和五十頭牛、一百隻羊,達曼樂開了花。
  
  英雄須駿馬,飛鳥賴翅膀。桓涉和李未盈隨著其他牧民一起追逐馳騁,茫茫草原,寬廣無邊,萬裏長空,碧藍如洗。上千匹駿馬歡騰躍奔,長長的鬃毛在陽光下飄揚閃亮,這壯觀的場麵令縱橫馬背上的男兒不時高聲呼喝,連李未盈也忍不住跟著一起叫了起來。
  
  桓涉快活地騎著馬兒飛奔,與李未盈競馳,每每自己一領先,她便不甘示弱地趕上來。終於桓涉瞅準機會一加鞭,把她甩在後頭,看她被須陀古的馬群截斷了追路,左衝右撞就是追不上,桓涉得意地大笑。突然見她矮了身子俯腰探下去,險險便要被擦身而過的馬群撞倒,桓涉一激靈,衝她道:“未盈小心!”隔著奔跑湧動的馬群,聽不見她說什麽,隨即她竟跳下馬,立時被滾滾而至的馬群吞沒。
  
  桓涉腦中嗡地一聲炸,冷汗直流,急忙策馬回來找她,奮力辟開一條路,將驚得花容失色的她拉上馬,緊緊摟著她,道:“你還好麽?”她仍在掙紮:“我的簫,曹菱的簫!”桓涉不敢停留,衹能驅騎順著馬群奔跑的方向馳開去,漸漸地才離群而出。桓涉道:“你的簫掉了麽?”她道:“掉了,我找不到。”桓涉道:“現下不能去,剛才好險,你又嚇死我。”強摟著她立在馬上,等馬群都跑遠了,這才回去尋找。
  
  遠遠地就見那支玉簫靜靜臥在青青草地上,李未盈奔過去拾起一看,玉簫尾端已被踩踏得裂了,五彩結穗也散了爛了。桓涉見狀大悔,喚她她不應,衹握著玉簫怔怔不語,顫抖著吹了一下,簫聲已如裂帛。桓涉愧疚已極:“未盈,這簫,我找工匠問問看能不能修補……”她低低道:“不用……已經見棄了,再不用了。桓郞,我,頭疼得緊,要回去睡一睡。”桓涉無奈,衹得陪她回帳。
  
  這一日桓涉都過得惴惴不安,李未盈早晨歇了一陣後倒也無甚舉動,午後依舊跟桓涉他們放牧,桓涉卻始終覺得她眼中有掩不住的哀愁。入夜後各自回帳,桓涉睡得頗為不安,突然聽到對麵帳裏傳來一聲尖叫,知是她的聲音,忙奔到她帳外,急道:“未盈,你怎麽了?”她喘息道:“我……沒事,我做噩夢了。”他仍不放心:“你還好嗎?真的不要緊麽?”她道:“我沒事,睡睡就好,睡睡就好。你回去吧。”桓涉道:“好,你放寬心,別怕,我就在你對麵。”她應了一聲,沉寂下去。
  
  桓涉躺下去迷迷糊糊睏了一陣,聽到有極輕的聲音:“桓郞……”聲音太弱,像是夢裏,聽不真切,他又繼續睡了一會兒卻猛然醒來,跳起身走到帳外,見李未盈背麵而立,便道:“未盈……”她轉身撲到桓涉懷裏:“桓郞,我好怕。”桓涉這才見她已哭得滿麵是淚,大驚道:“你怎麽了?別怕別怕,有我在呢,我一直都在呢。”使勁摟著她。
  
  她哽咽道:“我睡不著,不敢閉眼,一閉眼就夢見曹菱滿身是血,動也不動。我好怕啊。”桓涉安慰道:“那衹是做夢,是夢。夢都是相反的,曹菱好好的。”她道:“玉簫裂了,是離卦之象。(“離”通“麗”,意為附麗,不是離開)”桓涉道:“離卦?……算出來是凶卦的也未必準。”她道:“這一卦本來很吉,但,但九四大凶,突如其來如,焚如,死如,棄如……就像在說我跟曹菱間的過往將來……他脾氣直,不知他發生什麽事了,好怕他挺不過去。”
  
  桓涉道:“不會不會,他那麽本事。四品侍郞啊,我想了很久都沒升到六品呢。”輕輕撫著她:“衹要整個卦象吉便行了,沒事沒事。”鬆開抱住她的雙手,她卻緊抱不放:“求你別走。”桓涉道:“我沒走,我知你害怕不敢回去睡,我現下進帳拿些衣物來,就在這兒陪你好麽?”她點點頭。桓涉轉身進帳,回來給她披上大氅,又升了火,摟著她坐下。她闔上眼,桓涉將她往懷中攏了又攏,仍覺空空的惶惶不安。一任夜風刮過,臉生疼,火苗將明又暗,乍暖還寒。
  
  桓涉抱著李未盈坐了半宿,想到她又夢著曹菱,心有戚戚,直到天將明時才抵不過睏意睡了過去,未過多時,突然肩膊上一疼,剛驚醒過來背上又是一道撕裂,伴著李未盈的一聲痛呼,這才見俟利發的一名侍從正將鞭子抽打過來。桓涉將身子護著李未盈,肩上又挨了一鞭,見她臂上亦著了一記,衫裂血流,桓涉又驚又氣,對俟利發怒道:“你又做什麽?還不服氣嗎?”
  
  俟利發的侍從大聲道:“汗國有事,俟利發急令此地青壯男丁服役。”須陀古等聽到喧嘩聲都出了來,問道:“服什麽役?要打仗嗎?”桓涉和李未盈聞言大驚,難道又跟大唐開戰了?還是大唐已經打到這兒來了?俟利發道:“哼,就憑你們也想替可汗打仗?”轉頭對侍從不耐煩道:“快點動手帶走。” 一名突厥士兵告知眾人是要為汗國打造一批應急的兵器裝備,隨即三十名持刀的兵士便過來點人。
  
  桓涉悄悄將短劍解下來塞到李未盈袖裏,剛對李未盈道:“不要妄動。”已被突厥兵士抓住手臂,他未加反抗,李未盈仍拽著他不肯鬆手,卻衹眼睜睜看著他的手被兵士從自己手心裏一點點強拖出去,“桓涉,桓涉!”驚急得就要追上去,桓涉衝她道:“你別過來,在此等我。”包括桓涉、須陀古在內的一百名青壯男子驅趕到一處,幾名反抗的青年被捆住施戒,大概是俟利發交待過的,桓涉也被繩索反綁了。之後兵士又撿了十五名壯實的婦女以備炊飲雜務,一名兵士在李未盈臉上很摸了一把,卻不要她,嫌她文弱幹不了活。桓涉見她掉頭而去,正自寬慰,她卻撿了一截柴禾追上來狠狠揮擊了那士兵一下,士兵大怒,帶鞘的佩刀打在她肩上,拽著她丟到另十五名婦人隊中,罵道:“進來給大爺幹活。”
  
  她疼得緊咬嘴唇,眼淚在眶裏打轉,卻仍是爬起來,看著桓涉。桓涉反縛身後的雙手緊緊攥著:“你……你為什麽不好好呆著。”她道:“我不要你走。”桓涉默默歎了一下,心道:“我又何嚐想離開你呢。”道:“那你一切小心。”她點了點頭。
  
  一行人被帶到北山腳下的河邊,圍了地,進出有兵士把守,又在鐵匠安排下搭了幾座工棚。突厥人本是為茹茹人煆鐵的奴隸,打造鐵器乃看家本事,當下眾青壯被分成幾組,有經驗的直接跟鐵匠煆鑄,餘者負責供應打鐵物資,桓涉是從早忙到晚,一刻不得閑,砍樹劈柴,好容易旁人都休息進食了,他又被派去看火拉風箱。
  
  李未盈偷偷拿了餅子和水溜到他身邊,他袍子脫了一半係在腰間,精赤著上身,麥色的肌膚上累累疊加著早前受的兵傷刑傷,幾處新遭的鞭傷血未凝乾,混合著淋漓的汗水流淌在前胸後背上。聽到李未盈腳步聲轉了頭來,煙火熏得黝黑又為汗水流得闌幹的一張臉,露出白白的牙齒一笑:“你怎知我餓了。”接過碗咕嘟咕嘟先將水一飲而盡,抓過餅便大口吃下去。
  
  李未盈低聲道:“桓郞……苦了你。我強要贏俟利發,結果反害你被他尋仇。”桓涉道:“未盈,你勿需自責,那樣的人你便不礙著他,他也要找碴。我……”話未說完,兵士發現,向桓涉抽了一鞭,打得他啃了半塊的餅子也掉在地上,那兵士喝道:“還不去看火!你,回去,不許過來。”李未盈無奈衹得離開工棚,桓涉在她身後大聲用漢話說道:“他尋我仇,我定要使壞,教他這兵器十年也打不出來!”李未盈聞言大笑。
  
  如是過了些日子,桓涉在工棚幹著粗重的活兒,李未盈跟其他婦女為士兵及工匠們洗衣做飯。她遙遙見桓涉累得雙腿都站不直,還時常遭受俟利發及兵士的責打,心中痛惜不已,藉機跟他親近總被兵士阻攔。幸好這一日晚間,俟利發接報去了可汗浮圖城,兵士們限製得不太嚴了,李未盈這才尋到桓涉他們歇息的小帳,喚了他卻不見他出來,須陀古聞聲告之桓涉在帳後歇著呢。
  
  摸到帳後,隱隱見黑暗中坐著一個人呆呆不動,她道:“桓郞,是你嗎?”那人動了一下,沒有回答。李未盈輕拉他手臂:“桓涉,是你嗎?”他呼了一聲,語帶疼痛。李未盈聽出是桓涉的聲音,寬了心,道:“你身子疼嗎?怎麽不說話。”他低低道:“你……別過來,我身上有傷,很累,隻想歇一歇。”她急道:“你又傷在哪兒了?重不重?讓我看一看。”他焦躁道:“我說了讓我靜一靜!”
  
  她聽了不語,立了片刻,從懷裏拿出一錦帕包著的物事放下離去。桓涉說了急話心下後悔,追上前扯住她道:“未盈,莫生我氣,我……心情不好。”她柔聲道:“我知你這幾日辛苦,皆是我累了你,又怎會生氣。你別惱我才是。”打開錦帕一看卻道:“唉呀,都碎了。”桓涉忙道:“不要緊,好香,我吃。”拈起軋碎的還帶著她體溫的餅塊就往嘴裏送,吃了幾口忽道:“未盈,你怎會有多餘的餅子。”他知兵士們對食物看得緊,她笑道:“咦,我做的麽。”桓涉唔了一聲將剩下一點細渣也仰頭倒進嘴中。她見他吃得乾淨,歡喜道:“你不嫌棄便好。我先去了,不然兵士發現又該打你了。你身上的傷……你好生休息,明晚再來看你。然則你明日不可再不睬我,不要再黑咕嚨咚躲著我,我心下害怕。”他歉然道:“不會,再不會了。”
  
  次日正午桓涉跟幾名青年拖了伐得的圓木歸來,帶著毛刺的粗繩深深他勒在汗流浹背的肌膚上,一道道傷口被鹹濕的汗水和繩上尖細的毛刺紮得疼痛不已。頭頂上的藍天越來越高越來越透,入夏的日光炫得目痛,恍惚間就要摔倒,背上吃了一記鞭,撕咬著將他的意識拉了回來。強打精神抬起頭,正迎上遠處製餅的李未盈投來憂戚的目光。桓涉努力笑了笑,低頭繼續將木料拉回工棚。
  
  少時叔父說,天下有三苦:打鐵、撐船、磨豆腐,當時苦於練劍的桓涉不以為然,今日算是全信了。先前衹是看火拉風箱,今天終被拉來打鐵。唉,都說百煉鋼化作繞指柔,可每煉一道就得反複錘打上百下,大錘複小錘,爐火烤得人揮汗如雨,肩臂酸疼腫脹得幾乎抬不動,無力地落在燒紅的刀刃上“叮叮”敲了兩聲,遠處隱隱也“當當”兩聲。他心念一動,遂又敲了三聲,卻再無回應。正自失望,那邊又當當連響了三聲。桓涉開心地又敲了四聲,那邊也回應了四聲,正要繼續玩下去,領頭的鐵匠罵道:“找打嗎?打鐵還是敲鑼?”桓涉暗暗咒了一聲,這才繼續掄錘。
  
  精疲力竭捱到晚間,兵士克扣了桓涉的口糧,他靠坐在帳後,雖則饑腸轆轆,但一想到待會兒李未盈將至又歡喜起來。癡癡等著忽聽人聲嘈雜,張望了一下,婦女氈帳那方人影幢動,擔心李未盈有事,拔腿便去,半途就被兵士攔住了。桓涉急得扭住他:“那邊怎麽了?”兵士不答,衹將他趕回去。
  
  提心吊膽朝她居住的氈帳望了好久,那邊廂漸漸靜了,心頭稍安。披衣枯坐守至夜半,桓涉已困累得幾欲闔眼睡著,朦朧中覺得身上的疼痛一點點淡去,睜眼見她一雙柔荑正給自己的傷口塗抹著什麽。“未盈”,他幸福地喚著她的名字,她目光溫柔:“這是獾子油,興許有用呢。”他一愣:“你哪兒來的獾子油?”她道:“上半夜我抓了隻獾子,大家分了,我單留了油脂熬藥。”桓涉驚訝道:“你怎麽抓到的?”她得意道:“前幾日晚間就聽到有獸類出沒的聲響,我遂支了個罩子,等獾子一來吃誘餌便扣住了。”桓涉讚道:“娘子原是冰雪聰明,我早該知道的。”她吃吃笑道:“這是幼時的把戲,曹菱玩過很多次。”
  
  提到曹菱,她沉默了。桓涉道:“未盈……”遲疑良久,歎息了一下:“未盈,我……聽說靈石……靈石約莫還是有的,衹是,聽說天神有時歡喜有時不悅,你便求了也未做得了準。”黑暗之中,桓涉仍可見她眼睛一亮,她道:“真有?”喃喃道:“那,我便等神仙歡喜時再求,也許是要積點功德。” 桓涉道:“你……莫要太信才好。我,衹怕你到時怪我……”她道:“桓郞,原是我拖了你來的。我知這是癡人說夢,曹菱……我不指望太多,他……衹要他平安便是了。”憶起夢裏的可怖,語聲亦是顫了。桓涉道:“你能如此想,我便安了。”李未盈道:“咱們為了靈石辛苦了這許久,總要找到才有個交待。若是真找到了,不論靈不靈,我亦不再奢求什麽。能做的我是都做了……”
  
  桓涉握了她手,輕輕撫了一下,忽道:“早上是你應我麽?”她道:“是啊,我見你打鐵,不便說話,就藉著用棰砸實麺餅來回應啊。”他笑道:“你知我說什麽?”她道:“你叮叮是說‘未盈’,我便也當當說‘桓郞’。然後你說‘你累麽’,我應你‘還好啊’。接著你又問‘幾時看我?’,我說‘忙完就來’,定是如此了。”他黠笑道:“娘子會錯意了。我叮叮是說‘餓了’,叮叮叮是道‘想吃雞’,叮叮叮叮卻是‘最好有酒”,嗬嗬。”
  
  李未盈笑得打跌,突然驚叫一聲:“唉呀,我又忘了。”從懷中掏出錦帕,趕快打開一看:“又碎了。”桓涉接過碎餅,吃了一塊,望著她蒼白消瘦的麵容,道:“是不是你自己不吃省下給我的?”她回避他灼灼目光道:“哪兒有的事。”他道:“不用瞞我。”她輕輕笑道:“你每日幹那麽多重活,人家刁難你,我見你總吃不上……我不餓呢,這餅子又難吃。”
  
  桓涉低頭往嘴裏又送了一塊碎餅,喉間酸楚哽痛得再咽不下去,放下錦帕包,擁了她一下,道:“你乏了一日,早些睏去。”送她回帳,見她步履輕快地掀了簾,一縷青絲飄動,心便要跟著進去,帳簾卻卟地垂落,將他一腔相思擋在濃重的夜色中。
  第十四章
  14.【靈石】
  
  盡管桓涉暗裏使了些壞,諸如爆了風箱、汙染用以淬火的溪水,煉製時少煆打幾次,但工匠們查得嚴,每次查出來就會累得全組人捱打。晚間跟李未盈偷著見麵,他沮喪道:“盼著他們兵器打不成,我可不敢想象自己親手打成的兵器是用來殺唐人的。”李未盈安慰他道:“桓郞,西突厥樹敵甚多,這些兵器興許是對付別的國家,你不用自責。咱們現下在人手裏攥著,還是小心為妙,青山綠水,來日方長啊。”桓涉計之無奈。
  
  一晃已是仲夏,一百多人晝夜打製的兵器終於完工,俟利發還在可汗浮圖城未歸,因之勞役一畢,桓涉跟李未盈亦同眾人一起放歸,未再多遭新罪。隨須陀古平安回到達曼的部落,大家總算鬆了口氣。經曆這這番磨折,各人均瘦了不少。達曼吩咐烹羊為食,親自帶人一隻一隻揣羊的屁股蛋子,單撿最肥的殺。
  
  休養了十多天,仰看天上白雲蒼狗,倏忽無蹤,鷹擊長空,雁自翔集。李未盈懷抱桓涉的胡撥思彈著,一曲終了指尖兀自撩動,發出嗡嗡的啞音。桓涉順著她目光望去,高高的貪汗山添了幾分怡人的青綠,絕巔處仍是白雪皚皚。桓涉按住她顫動的琴弦,輕聲道:“是時候了。”李未盈回望桓涉深情的雙眸,微微笑了笑。
  
  總算在高山之域住了一季有餘,又時常騎射強身,加之夏季氣候宜爽,今次重登貪汗山,李未盈隨桓涉緩緩而上,走走停停,竟不似初時那般步履維艱。山花點點,開得絢目,兩人步履輕快,漫花而過。桓涉玄色袍子沾了金黃的花瓣,更襯得他豐神俊秀中帶著一絲爛漫,李未盈立身花叢,人花兩豔,山嵐掠起碎花,共她衣袂飄飄,宛如天人。桓涉癡了,她粲然一笑,“詩裏常說停歇春芳中,咱們休息一下吧。”桓涉溫存道:“好。”並肩坐下,看遠處龐大的冰川依山而下,傾瀉流掛,不禁慨歎鍾靈造化之神奇。
  
  又向高處攀去,腳下積雪漸厚,二人冷得打顫,忙披上皮裘。忽聽砰砰之聲,約百隻翅帶白斑的灰褐色雪雞齊齊從他們前方雪坡上滑下,肥胖的身子在厚厚白雪上碾壓滑動,巨大的聲響回蕩於空穀,連桓涉與李未盈身下的雪地也跟著隱隱震動。桓涉笑道:“好胖的仙鳥。”李未盈心念一動:“桓郞,其實咱們未必便要爬到山巔,跟著牠們走興許能找到靈石。”又道:“可惜牠們滑得好快。”桓涉略一思索,對她道:“你坐下團緊身子,雙手抱膝。”她依言而行,桓涉便在她背後使力一推,於她連聲尖叫中自己亦跟著滑下,將至坡底時搶先躍起,一把將她穩穩接在懷中。李未盈勾著他的頸子嬌喘未定:“桓郞,你想的法子,嚇死我啦。”桓涉笑眯眯道:“我是粗人,衹有如此哩。嗯,你再不鬆手就追不上嘍。”她臉上飛起紅暈,桓涉放她落地,拉著她便急奔。
  
  兩人一路追著雪雞,暴雨驟至,且雨勢越下越猛,可謂滂沱。桓李大為吃驚,想不到雪山上也會有如此大雨。迅猛的雨水打得他們又痛又冷,也顧不得追趕四散而逃的雪雞,慌忙向著前方一處山洞奔去。離山洞尚有一箭之遙,那方山頭似又雷動。二人傾耳一聽,李未盈駭道:“是雪崩。”桓涉也變了臉色,拉著她便反向而逃。才奔出去,對麵山頭便大雪冰塊奔瀉而下,裹挾著泥石,又兼暴雨傾盆,更匯集了附近幾條山溪,轉瞬頓成山洪向他們撲來。他二人沒命地往回奔逃,有幾次李未盈跟不上桓涉的腳步摔倒,桓涉就硬是拽起她強扭著前行,終於爬上一處山頭,看下方已成滔滔。他倆死裏逃生,俱是臉色如土。
  
  此時立身之地僅有一處淺淺凹進又低又窄的山穴,幸好皮裘頗能擋水,身上並未濕透。桓涉摸出懷中火石,又同她撿了些鬆枝,升火取暖。外麵仍下著瓢潑大雨,天色卻慢慢黑了。
  
  桓涉撥弄著火堆,李未盈忽道:“桓郞,你看那是什麽?”黑暗中兩點瑩綠閃爍。桓涉心中一涼:“狼!”拔出短劍,將她護在身後,道:“我一動手你就逃。”她牽著他的手,雖然嚇得微微發抖,仍堅決道:“我不走。”綠光慢慢靠近他們,卻又停住了。火光下看得清楚,竟是一頭通體雪白略帶淺灰斑點的成年豹子,牠伸出前爪點了點地,又縮了回去。李未盈忽道:“桓郞,牠好像想過來躲雨,可又怕火。”那豹子身形威猛龐大,可此時竟顯得十分溫良。
  
  桓涉定了定氣,道:“未盈,咱賭一把。你……怕不怕?”她望著桓涉,微笑道:“不怕。”手還在顫抖,卻率先向火堆擲了一團雪,桓涉也跟著將火撲滅。她對雪豹輕聲道:“乖乖,你要過來可以,但莫要動手動腳,你乖乖的乖乖的。”將一塊餅子放在山穴前。那雪豹跟他們對峙了良久,這才慢悠悠踱了來,嗅了嗅餅子,並不感興趣,忽哧了一下,擠到李未盈身邊,又甩甩腦袋,濺得她一臉都是雨水,她僵得不敢動。半晌,這頭大豹子才趴了下來。
  
  李未盈腳一軟,倒在桓涉懷裏。桓涉抱住她,小心地挪動身子,將她轉了過來,自己靠著豹子。那豹子吼了一聲,嚇得他倆心跳都似停了。雪豹立起好奇地撲閃著瑩綠的眼睛,重又趴下。
  
  高山夜雨寒澈骨,又有猛獸在側,二人不敢闔眼。雪豹倒悠閑得很,不時哼上一聲。桓涉低聲對李未盈道:“好,我便再賭一把。”試探地摸了摸雪豹的背,雪豹懶洋洋地不去理他。桓涉又向牠拍了拍,雪豹仍不拒絕,桓涉索性貼著牠火燙的身子,道:“未盈,這暖和得很。”她猶豫了一下,也輕輕靠了過來,果然舒服無比。
  
  半夜時分,李未盈忽然輕輕道:“桓郞桓郞。”他睜開眼睛:“怎麽了?”她低聲道:“你看那邊,像是有火光。”桓涉凝神一望,果見山中似有火光飄忽,一轉瞬又不見了。桓涉沈吟片刻道:“方位我記住了,明日咱們再去那邊找找,興許那便是靈石。”
  
  二人一獸擠在這淺淺窄窄的山穴中過了一夜,天蒙蒙亮時,雪豹抖了抖身子,步出穴外,走到崖邊。桓涉與李未盈也跟著走了出來。
  
  一輪紅日噴薄而出,雪豹向著紅日引頸咆哮,桓涉立在牠身旁,受此情景感染,忽也縱聲長嘯。李未盈麵帶笑容,輕輕牽著桓涉臂膀,倚靠在他肩頭,看雨霽初陽,晴灑雪山,英雄振聲,豪情萬丈。
  
  雪豹蹭了蹭桓涉,回頭望望他倆,一縱身躍下山去,幾個起落便沒了身影。李未盈讚道:“好生瀟灑。”桓涉道:“你這麽喜歡牠,我改天化作豹子好不好?”李未盈笑道:“你那麽潑皮,我才不要。”二人緊張了一夜,終於心下輕鬆,嘻嘻哈哈開起玩笑。
  
  吃過一點乾糧,桓涉同她向昨日夜裏見的火光處找去。前方淡淡一縷輕煙飄過,桓涉道:“是這裏了。”走近一處極窄的山罅,越近越覺得炙烈。桓涉向山罅探了探,熱得連忙退了回來。李未盈稍一近身,亦道:“好熱,進不去。”桓涉又扒著罅口道:“裏麵似有東西,我進去看看。”李未盈道:“不要進去,太危險了。”桓涉不語,拾起雪團在身上擦了又擦,掬起一捧雪蓋在頭上,道:“你放心,我聰明得很,情況不對自會退出來。”伸手將她推跌在雪地上。
  
  李未盈叫著爬起身,桓涉已一貓腰鑽進山罅,匍匐而入。不一會兒,他蜷身退出,大力咳著,頭髪衣裳都在冒煙,揚手將什麽物事甩落,自己便在雪麵上拚命打滾。李未盈大驚,忙脫了皮裘為他猛力撲打。桓涉躺在雪麵上喘氣,一張臉熏燎得起泡,她伏在他身上緊抱著他哭道:“桓郞!桓涉!”他道:“咳咳,起去,我好容易才喘過氣來。”她放了手,抓過雪團為他擦拭處處紅燙的臉,眼淚止不住地掉落。
  
  桓涉推開她:“唉,我還沒死呢。呶,這便是靈石。”爬起身在雪地上摸了一下,放在李未盈掌心,卻見是兩塊潔白光明、瑩潤如玉、大如雞蛋的東西。她道:“這便是靈石?”桓涉道:“多半便是吧。三峰並立的雪山、山花、仙鳥、仙獸都齊了,我爬進去時洞裏還有些石頭自己在燒,不過都太燙了,我拿不了。這兩塊小一點。”
  
  她久久凝視著這期盼了許久的東西,一朝在手,竟自不敢相信。桓涉將靈石拿了過來放在地上,道:“你便許個願罷,不過,嗯,也許不會立時實現,總之天神知你心意便是了。”從懷中摸出火石,雙手卻顫抖得怎麽也打不著。
  
  她按住桓涉,道:“不要打,不要燒,我不要許願……”桓涉道:“你……你改主意了麽?”她道:“……也許曹菱現下跟薛家小姐過得很好,我要回長安先看看,再,好好想想。”
  
  桓涉怔忡道:“你要回長安?……這便要回去麽?……也對,你也該回去了。”語下落寞至極。李未盈道:“不,也不急在一時,再說你……”桓涉道:“你又何須管我呢?我自會護著你,但恐怕衹能送到伊吾,再往東給唐軍抓住就小命不保嘍。”苦笑了起來:“咦,不知坐著囚車去長安沿途風光如何呢?嘿,要試上一試。好歹管吃管喝,總比當初逃亡時好些吧。”
  
  她道:“我不許你這樣說,你不會有事的,我求爹爹救你。”桓涉道:“你爹爹?多大的官?有沒有五品啊?呃,不對,曹菱已是四品,你爹爹總有三品。”輕輕搖著頭道:“未盈,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自己的案子,死罪,翻不了啦。”心下忽然涼了,逃亡西域多時,忘了自己是何身份,竟癡心盼未盈愛上自己呢。
  
  李未盈道:“我爹爹一定能救你。”桓涉黯然:“就算是聖上,也衹能赦免我卻不能證我清白。這樣求來脫的罪,我不要。”她默然,道:“桓郞,這靈石可以……”桓涉變色,厲聲道:“不行!”見李未盈被他暴喝得一驚,遂又溫言:“那麽辛苦才求得的東西怎麽能應在我身上呢?萬一天神嫌棄我爛命一條不肯幫我,不是浪費了麽?我可沒能耐再替你拿一次靈石呢。”
  
  桓涉雙手一直按在雪地上,李未盈拉起桓涉的手,他忙握了拳,她掰開他攥著的手指,這才見原來他掌心手指給灼燒得紅黑潰爛了。垂首看著,一滴淚摔碎在他傷痕斑駁的掌心,跟著又是一滴。桓涉縮回手去,在背後摩了摩:“你不知淚水是鹹的麽?”
  
  她捂了捂眼,道:“抱歉。我們,先回大海村吧。”桓涉道:“嗯,好。”相扶相倚著下山。轉過一處山崖,瞥見幾朵潔白晶瑩的雪蓮紮根於峭壁裂石上,搖曳風中,姿態堪憐。桓涉微笑道:“我採了來送你。”便要攀爬到危岩上去。李未盈緊拽著他:“別再為我涉險。”桓涉笑道:“小妞斷我財路,雪蓮多貴你明白麽?”她抱住他後腰:“答應我。”桓涉眼中一酸,輕輕掙脫了,仍是擺出無賴的樣子:“你先賠我錢。”
  
  下得山來,太陽西沉,暮色漸漸裹了上來。將至達曼的部落時,桓涉止住馬,道:“未盈,今日取得靈石之事你莫要輕對人言。”她道:“好。”桓涉說:“咱們得了寶貝,有些人恐怕不高興呢,說不定還會來搶,你可要小心,財不露白啊。”她將靈石用錦帕包好揣入懷中,道:“好,我知了,放心。”
  
  次日與達曼等人辭行,達曼很是挽留了一番,須陀古拿桓涉當兄弟,急得扣了他的馬堅決不讓走,直到桓涉答應日後再來看他,這才依依不舍地送他們離開北山。
  
  兩人朝東南方向默默騎著,心之憂矣,馬行踟躇。桓涉越騎越慢,落在後頭望著李未盈的倩影悵然不已,不知這是不是最後一次這樣伴著她呢。眼見得她飛馳出去,自己卻不由自主地止了馬。前方人聲大作,他眼中卻衹茫然。有人打了他一拳,大叫道:“凱凱爾特,花兒少年,怎麽像個傻瓜似地立著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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