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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 nancy_yj 2010-05-16 11:25:12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41460 bytes)
第七章
  7.【幻象】
  
  兩人正自陶醉,那邊焉耆人傳來歡呼。卻原來大概是突厥隊長管束不了那麽些馬匹,馬兒又思念故主,竟有三匹就自行奔了回來。
  
  巴奇圖抱著馬兒大哭,口裏直念叨著:“我的親親寶馬啊。”他平日裏常說焉耆有三寶:寶馬、蘆葦和甘草,尤其強調焉耆馬比傳說中的大宛yuān汗血寶馬更為優良,所謂日行千裏夜行八百是也。先前桓涉比照軍馬的標準看來,焉耆馬雖然算是良馬,但也沒有巴奇圖吹得那麽玄,不過跟馬兒相處久了,畢竟有份感情,這次奔回來的三匹馬中有一匹就曾負過桓李二人,當下他倆也是抱著那匹馬親熱地叫它寶貝,桓涉自己腹中饑餓,卻將留著的最後半塊餅也喂了牠。
  
  有了三匹馬背負貨物裝備,繼續前行時稍微輕鬆了一點兒,但眾人仍得靠著雙腳一步一步地走。桓涉一身的傷都在這嚴寒下的跋涉中又加劇了,特別是腿傷,痛得他走一步顫一步,最後不得不賴李未盈攙扶著才勉強趕得上隊伍。他剛要對她說幾句自嘲之語,才一張嘴,微弱的聲音登時就被暴厲的寒風吞沒了。她嬌弱的身子緊緊依偎著他,桓涉幾次腿軟,都是她死命咬牙架著他的膀子才不致跌倒。
  
  其他人的情形也好不到哪兒去,當眾人掙紮著爬上一處並不陡峭的緩坡時,竟都虛脫得搖晃個不停,甚至連打頭的羅可布激動地大喊著什麽,眾人都半天反應不過來。他說……駱駝?桓涉困累得快要闔上的眼睛突然睜開――駱駝?不用桓涉翻譯,李未盈也看出來了,遠方一團愈來愈近的黑影就是野駝群,牠們在茫茫沙海中迅速奔跑,揚起漫天黃塵。粗粗一數,竟有百來頭之多。眾人看得目瞪口呆,想不到在這沒有半滴水、飛鳥都絕蹤的地方居然還生活著這麽多野駱駝。
  
  桓涉啞著嗓子:“解馬……”聲音虛弱,遂牽了牽李未盈的臂,“去解馬,追駱駝。”她恍然醒悟,這駱駝可不是上好的坐騎麽,急忙叫了羅可布和突希卓爾解下僅有的三匹馬背負的裝備。桓涉踩著馬鐙竟然無力跨上去,李未盈道:“你留下,我去……咱們一起去。”桓涉搖頭:“你不……馬不快……你扶我……”她明白兩人共乘一馬跑不快,衹得扶他,無奈桓涉身子沈重,卻是扶他不動,遂拍拍馬背,哄道:“乖乖馬,好寶貝,你再辛苦一下,蹲下來一點兒好不好。”她竟然對馬說蹲,桓涉一笑,牽扯到傷口疼痛。好在那馬跟她熟了,就真的乖乖屈腿半伏,讓桓涉爬上,帶領羅可布和突希卓爾三騎奔馳三人追上駝群。
  
  桓涉和羅可布都擲出繩圈去套,但馬、駝都奔跑得太快,總是套不著。突希卓爾拿出彈弓彈射石球,野駱駝皮粗肉厚,也傷不著半分,反倒激得幾頭被射中的駱駝憤怒地向三人衝來,幸好他們閃避及時,否則一旦落馬,衹怕就要被這百來頭駱駝踩踏而死。
  
  三人追著駝群,一時間卻也沒轍。見幾匹駱駝稍慢於隊伍而被同伴碰撞摔倒,桓涉計上心來,對二人一番吩咐。突希卓爾快速馳馬奔到駝群前方,一麵回頭用彈弓射頭駝,頭駝果然報複地朝他衝去,桓涉、羅可布分別在駝群後方左右兩翼包抄驅趕,逐漸將其引向一片下坡處。駱駝有一特性,就是總高昂著頭顱,姿態固然美妙,但在快速下坡時反成其高大身軀之弊害。桓涉估計著差不多了,便朝突希卓爾喊:“撤!”突希卓爾閃離駝隊奔跑的路線,未幾果有駱駝重心不穩摔倒,後續的駱駝也跟著相撞摔倒,在坡麵上重重疊壓,亂作一片。桓涉從左後方驅馬而前,將繩圈套在頭駝項上,孰料本已摔倒的頭駝竟猛地帶著繩圈向後一扯。桓涉忍著饑渴傷痛奔跑追逐多時,早已力竭,一下就被扯落馬,眼見頭駝狂性大發就要站起向他衝來,桓涉一閉眼,用盡殘餘的一點兒力氣一翻,朝沙坡下滾去。突希卓爾見勢朝頭駝頸項上彈了一顆大石,羅可布也朝頭駝又套了一個繩圈,終於把它製住。
  
  桓涉滾下沙坡摔伏在沙地上,無力翻身站起,更痛得全身打顫。他神智尚且清醒,李未盈來到身邊時尚能輕輕笑笑,卻說不出話來,張嘴就咳,一口一口嗆出黃沙。她在突希卓爾的幫助下扶他坐直,不停拍打拂去他一身的沙粒。桓涉笑著就昏了過去。
  
  再次醒來時,她居然給他盛來一碗香甜的駝奶:“有兩頭駱駝昨夜剛剛產了仔,竟然都是白駱駝呢!”桓涉苦笑:“我又昏了一夜麽?”暗想不過摔將下來就昏了一夜,自己的身子怕是一日壞似一日了。她安慰道:“你累壞了,睡了一夜罷了。”喂他喝下駝奶,“不過母駝似乎並不喜歡長得不一樣的孩子,既不肯照料幼仔,還對別的駱駝吐唾沫,踢蹄子。他們費了半天勁兒才擠了駝奶,喂了小駱駝。”桓涉很不安:“是我嚇著母駝了。”她寬慰道:“也可能那兩匹駱駝都是初次生產,脾氣難免壞些。小駱駝很可愛,要不要看看?”桓涉撐著她肩膀走到駝群那兒,果見兩頭小白駱駝,長長的睫毛眨巴眨巴,水汪汪的大眼睛,細長的四肢,十分招人待見。野駝比起家駝來,本就更高更瘦,這兩頭初生不久的小白駱駝看起來也就格外漂亮。桓涉讚道:“骨骼清奇……”李未盈接道:“卻是習武的好材質!”兩人一同大笑。
  
  巴奇圖愛死這些駱駝了,須知好駱駝能賣上馬價錢呢,就恨不得百來頭都帶走,在眾人勸說下,才心痛地挑了二十頭較溫馴的,另選了一頭脾氣不太暴躁的公駝作新頭駝。李未盈見小駱駝可憐,好說歹說,也把它倆列入隊中。
  
  將貨物分給駱駝背負,辛苦多時的馬兒得以休息。眾人騎上駱駝,桓涉大是懊惱,原來野駝比家駝瘦,因而兩個駝峰的間距也較窄,無論如何坐不下兩個人,桓涉再傷痛無力,也不能指望摟著李未盈後腰同乘一騎。他衹得安慰自己,總算有的騎就不錯了,要是這次逮到的是阿剌伯單峰駝,那就更是連騎都騎不上了。好在李未盈擔心桓涉的身體,一直與他並駕齊驅,桓涉痛得厲害時就伏在駝峰上,偏著頭看她笑靨、聽她溫言,倒也如沐春風。
  
  除了缺水,燃料亦成問題,一路上花了很多功夫割砍枯死的胡楊枝條,有了駱駝,又帶給眾人一份歡喜。原來駝糞特別乾燥,拍打曬乾後極適合燃燒,所起的煙也不大。桓涉趁李未盈倚著駱駝取暖歇息之際,笑眯眯伸了黑黑的手掌抹她眼瞼。她驚叫著跳起,“是什麽?你剛拍了大糞?快拿開!”桓涉鄭重道:“你乖乖坐著,我這是為你好。抹點兒駝糞在眼瞼周遭,可以免得日頭照在沙礫上明晃晃地反射刺眼睛。呶呶呶,你看你眼睛紅紅腫腫的。”
  
  她將信將疑:“是真的麽?”桓涉道:“那是自然。你也不想想我長年生活在哪兒?隴右瓜州!看得多少往來駝隊都是這樣做的。我還是仗著習過武,搶了些幼駝新泄的,不太臭。風再吹吹乾,就更不臭了。來,坐著,抹一點兒啊!”她委屈地坐下,屏息閉目任由桓涉在她臉上塗抹。他道:“嗯,好啦。不要浪費。”往自己上下眼瞼處也塗了些。
  
  過了一會兒,李未盈睜眼,小心翼翼地吸了吸氣,覺得真不算臭,又看看桓涉,小聲道:“桓郞,我覺得你好像,古書裏說的貊,也是這樣兩個黑眼圈……”他笑道:“嗬嗬,不是我,是咱們,你也是嘛。”她一直不敢照銅壺,聽得桓涉此言,也就想象得出自己亦是模樣古怪。正在這時,阿勒亞走過來打招呼,坐在他倆燃的火堆旁,取了些煙灰,也往眼瞼上塗抹。李未盈明白過來,又羞又惱:“桓涉你又誑我。”桓涉笑著仰躺在軟軟的沙地上,看她攥緊拳頭卻不敢往下捶打,心中竊笑:“我知你究是心疼舍不得打我。”
  
  豔陽、黃沙、白駝、衰草、輕煙、美人,桓涉帶著無比的歡樂昏睡過去。
  
  又在沙海裏行了一日,還是見不著積雪或河流。桓涉帶著人馬沿著乾涸的河道、枯死的胡楊的長勢在低凹拐彎處找了又找、挖了又挖,仍是毫無結果。最後想起放幾頭駱駝出去,牠們嗅覺靈敏,老遠就能聞到水源的氣息,眾人跟著駱駝果然找到一處淺泉,不曾想卻又苦又鹹,也衹有野駱駝受得了,馬兒喝了都要吐。以礫石反複過濾了半天,衹得了一小壺水,雖仍帶著些苦鹹味,但好歹有了多活一日的希望。
  
  天氣又壞了起來,桓涉領著眾人憑鐵針確定的方向走了好久,總覺得不大對。最後見到一處暗紅的磁鐵山,才知鐵針磁性受了影響,走了彎路,桓涉衹得憑著印象和感覺帶大家折返原路。眾人忍饑捱餓又走了一日,沿途不斷見到人馬骸骨森森,一些脆弱的焉耆人就大叫:“真是有魔鬼!沙海魔鬼!”這蠱惑人心的言語立時被桓涉厲聲喝止,威脅說誰再敢亂言隻字,就拋下他一個人,那些人這才安靜下來。
  
  夜幕垂落,明月升起。前方隱隱白光,大家都打起精神催趕駝馬去看個究竟,終於看清那似是一大片冰湖,在清冷的月光下泛著銀光。大夥兒歡呼雀躍,爭相下駝朝冰湖奔去。德萊地渥突然驚恐大叫:“是那突厥隊長!他在冰湖裏!”桓涉也看見了,連忙喊:“快停,不要過去。”但是遲了,跑在最前的沃裏吾已踩上了冰湖――其實是一片乾涸的鹽湖,上麵是看似堅硬冰凍的鹽殼,下層卻是淤積粘稠的泥沙漿。沃裏吾馬上陷了下去,德萊地渥趕去拉他,也陷入其中。桓涉、李未盈緊隨其後,見他們都在下陷,她急道:“我去取氈子。”桓涉說:“來不及了!”立時脫了羊皮裘鋪在湖麵上趴了上去,可還差一點兒才夠得著德萊地渥,李未盈迅速將自己的裘衣也脫了擲給桓涉,桓涉將之再鋪於前方,趴著爬過去,總算夠到德萊地渥的手,死命抓住他,雖然還拉不出來,但總算減緩了鹽沼內二人下沈之勢。李未盈與羅可布牽來幾匹駱駝,把韁繩結在一起續長,拋給桓涉。桓涉一手扯著德萊地渥,一手將繩係在腰上,羅可布吆喝駱駝,終於慢慢將他三人拖出鹽沼。
  
  湖畔眾人看看他們仨,再看看胸以下都陷在鹽沼中、凍得發黑、死不瞑目的突厥隊長,個個麵如土色,突希卓爾大哭起來。桓涉搖搖晃晃站起,喚:“未盈……”卻見脫了皮裘的她已凍得嘴唇青紫,連忙緊緊抱住她僵冷的身子,巴奇圖將氈子披在他們身上。她身子嬌弱,當夜就發起高燒。
  
  掙紮著繼續前行,桓涉騎在駝上,將李未盈橫抱在懷裏,憂心忡忡看著高燒昏迷的她。他已兩日沒喝過一口水了,先前為防萬一背著李未盈偷偷省下的一點水全喂了她,此刻他衹能舔舔乾裂得出血的嘴唇,幹渴得如燒如燎的喉嚨疼得似要斷了。
  
  日中時分,太陽明晃晃得令缺水疲憊的眾人頭暈目眩。突然前方地平線處隱約有人影晃動,大家激動地喊起來:“喂!喂!救命啊!”前方人影越來越分明,麵目雖不清晰,仍可看得出是乃是唐人裝束,為首一人還穿著紅色官服。眾人拚命催動駱駝奔去,卻始終覺得離那些人仍是很遠。李未盈也被駱駝劇烈的奔跑驚醒過來,她神誌模糊地看著前方唐人的身形,喃喃道:“曹菱……是你麽?” 桓涉打了個愣神兒,她忽然掙脫了他的懷抱,摔下駱駝,爬起來跌跌撞撞地就向前跑去,喃喃喊著:“曹菱……曹菱……你終於來找我了……”
  第八章
  第二部【北山】
  
  8.【碧血】
  
  桓涉也跳下駱駝,邊追邊喊:“是海市……未盈……是海市蜃樓……”她體虛力弱,跑出沒多遠就昏倒在地。
  
  雖然衹是一場幻夢,不過能形成海市蜃樓之處多半亦是水氣匯聚之所,桓涉一行終於靠著野駱駝的嗅覺找到一處地下暗泉。在大沙海中苦苦支撐了十八天,當眾人看到前方出現村落樹林時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呆呆看了許久,才有人顫抖著小聲說:“綠……是綠洲。”片刻沉默之後,爆發出熱烈的歡呼:“綠洲!綠洲!綠洲!綠洲……!!!”桓涉緊緊摟著昏睡的李未盈,輕聲道:“未盈,咱們走出沙海了。”
  
  這個四麵環沙的小小綠洲是個人口不多的小村子,但因守著高昌進出大沙海之要道,反起了個極大氣的名字――大海村,居民基本都是漢人,隻是千年前的漢墩烽鋪,都在時光無情的沈默中輾轉成了村人的曬場。焉耆商旅在此稍事休整後又繼續西南行,返回故鄉,因李未盈還生著病,桓涉就與她和突希卓爾留在村裏一戶人家中調養。焉耆人臨別時將三匹馬和一雙小白駱駝留給他們,巴奇圖、羅可布、阿勒亞、德萊地渥、沃裏吾更與桓涉抱了又抱,叮囑桓涉將來有機會去焉耆時定要找他們,桓涉爽快地答應了。同行患難近一月,一朝分別,眾人都難免涕泗橫流。
  
  李未盈的病很快就好了,桓涉卻跟著病倒,他本就遭過酷刑拷打,逃獄時受了刀傷,西去高昌的路上更多次身負重傷,加之道路艱險,長途跋涉,忍渴捱餓,殫精竭慮,能走出沙海,直憑一口氣強撐著。現在安頓了,卻立時所有的隱疾都齊齊發作,高燒昏迷了整整四天才稍稍醒過來,卻仍是頭暈目眩,全身疼痛乏力。
  
  趙叔趙嬸,夫妻兩人五十多歲,故鄉在甘州,曾祖父輩屯邊時遷至此處。今次收留桓李,不單堅辭不收他們的玉石瑪瑙,更念著故土鄉情,拿他們當親兒女看待。趙叔的兒子趙捷跟人跑單幫,常到高昌都城販貨,這次正好缺個人手,便帶了突希卓爾同去。這孩子本來說什麽也不肯離了桓涉,但見他好轉,又有李未盈照顧,這才同了趙家小哥起程。
  
  桓涉睡在床上,蓋著厚厚的被子,耳邊隱隱傳來一陣歌聲,他沒有睜眼,那樣太累了,於是靜靜聽著――
  
  長冬漸已去,北山雪猶寒。
  黃黏土房,徐徐慢加炭。
  薄釀酒一杯,粟米新蒸飯。
  留鳥投林,肅肅振翅過河幹。
  天上新月淡淡,恰我畫眉彎彎。
  歸來嗬歸來,細相看。
  
  是未盈,她近日學了好些民謠,桓涉輕輕一笑,仍是閉著眼享受這份舒適與恬靜。一會兒,她步進屋內,空氣中登時彌漫飯菜的香味。桓涉勉力睜開雙眼,對她抱以微笑,她亦還以一笑,扶他起身坐著,一小羹匙一小羹匙地喂他吃了一點兒醃菜肉糜,再扶他躺下,看他闔眼睡去。桓涉清醒後的這幾日,他二人間甚少言語,總是她靜靜照顧他換藥吃飯,他不吭不響,乖乖地要喝藥就喝藥,要他睡他便睡,連她請了趙叔為睡中的他刮去亂蓬蓬的鬍子,他都安躺著沒甚動靜。
  
  此刻她亦如往常靜靜坐在床畔,注視著清臒瘦削、一臉病容、眼眶深陷、形銷骨立的他,心道:“你這般模樣,任是誰也不肯相信你曾那麽勇猛呢。”想起沙海中他騙自己往眼瞼上塗的是駝糞,他也塗得兩隻眼圈黑黑的,不禁覺得這安靜熟睡的他便是一頭乖乖聽話的大貊。 正自冥想,趙叔叫她:“李家小娘子,鐵師來了。”
  
  桓涉逃獄後,雙腕間的鐵鏈一直就不曾取下,因為鐐銬緊貼著肌膚,亦不便用刀劍砍削,以免傷到肌骨。趙家給他更衣換藥時見到他一身的傷痕和手上的鐵鏈,大是吃驚,李未盈衹推說是桓涉為救眾人曾被突厥人抓住。好在他們家人並不識字,對桓涉臉上的刺青也不明所以,當下也很同情。這次趙家小哥去都城行經轄管大海村的田地府時,就特意請了鐵師去。
  
  鐵師進得屋來,趙叔趙嬸將桓涉連被子一同抱下床,放在地麵的草蓆上。李未盈將他右手從被中取出平擱在地上,柔聲道:“桓郞,鐵師來給你取下鐵鏈,你忍著點兒。”桓涉迷迷糊糊地應了一聲。鐵師掄起大錘釺子砸下,巨大的震動、鐵銬撕離粘連之皮肉所帶來的痛楚令得桓涉啊的慘叫一聲,隨即便是喉間強忍的低低的喘息。不及等到左手鐵鏈取下,他便昏厥過去了。
  
  桓涉重被抱上床,雙手手腕被敷裹包紮,那在鐵銬的咬齧與一次次廝殺拚命時磨擦留下的道道傷口,有的已幾可見骨,真不知他竟是怎麽忍過來的。鐵師收拾工具準備離開,順便也將兩截殘斷的鐵鏈拾了去,李未盈見鐵鏈上還凝結著滴淌著桓涉的血,淚水就湧了出來,“大叔,別拿走鐵鏈。”鐵師道:“莫不是小娘子還想廢鐵生鋼麽?”李未盈怔怔看著鐵鏈,忽道:“大叔,能不能將它回爐重新鑄一條細鏈子?”摸出懷中玉珮給他看,“細細的,配得起這塊玉。”玉珮原先係著一條墨綠的絲綬,李未盈解下來給桓涉束了髪,因為沒法兒再掛,就一直揣在懷裏。鐵師打量了一下玉珮:“這麽精致的玉珮打條鐵鏈子……娘子還真怪……嘿嘿,重新回爐打造花的錢怕是夠再買塊玉了。”
  
  李未盈拿了幾枚瑪瑙給他,“大叔,請你盡力而為。”看了看昏睡的桓涉,道:“這鐵銬上有他的血……萇弘碧血……我舍不得。”她說的典故亦是鐵師中廣為流傳的,鐵師當即肅然起敬,一口應承下來。過了兩天,鐵師果真給她送來打好的細鏈,她另外找了絲繩穿了玉珮,係在鏈上,掛於頸間。冰寒的鐵鏈突然貼在溫暖的肌膚上,冷得她哆嗦了一下,口間亦是輕呼了一聲。桓涉動了動身,她急忙伏到他床邊,見他仍是昏睡,這才放下心來。
  
  為何雪山
  變得清瘦
  是他將心
  托付與春風
  停停走走
  化作你身旁的
  小河流
  
  淺淺清澈的小溪緩緩流淌過村前,帶來遠方北山冰雪消融的訊息。高昌的春天來得比別處早些,果木初芽,萌生新葉,梨樹枝頭星星點點含了雪白的小花骨朵。
  
  桓涉裹著重重厚衣,雙手交互攏在袖裏,又搭了條毯子,坐在屋外一張繩椅上,早春下午的陽光淡淡灑在身上。傷一點一點慢慢愈合,體力仍是不支,有時扶著牆慢慢溜上一圈,幾處受過重創的骨頭就不爭氣地疼,似乎還添了畏寒的毛病,因此特別渴求日光的和煦。高昌很好,基本不會下雨,很容易地就能追逐到陽光,常常就這樣在日頭下昏睡過去。
  
  不遠處,李未盈逗弄了一會兒小白駱駝,又走到一株梨樹下,攀著一段梨枝,細聞若有若無的新綠的清香。
  
  桓涉癡癡望著她,卻禁不住早春的空氣又乾又冷,肺間喉頭癢癢得直要打架。他不忍破壞眼前這美妙的景象,強壓下肺中的喘息,努力掩著嘴,指間仍是透出細碎的咳聲。她朝他望了一眼便撇了他離去,又過了一會兒端來一碗無核白蒲桃乾煎的水喂他喝下。桓涉還在惋惜不能像剛才那樣看著她優美的姿態,不禁微歎了口氣。李未盈道:“怎麽了?”桓涉笑笑:“呃……衹是覺著這上好的蒲桃煎水可惜了,要是釀酒該有多好。”她笑道:“你若是不咳不痛,我便許你喝一點點。”
  
  二人正自說笑,趙捷和突希卓爾販貨回來了。他倆見桓涉身子好了不少都歡喜異常。趙氏夫婦殺雞做羹,大家美美吃了一餐。突希卓爾頭仍是少年心性,頭一次去大城市,還領了工錢,興奮不已,便把他隨趙家小哥去高昌都城的一路見聞都講給眾人聽。他學會了好些漢話,雖然聲調不大對,但大體意思眾人都聽懂了,加上趙捷從旁解釋,連桓涉、李未盈也不禁對王都的繁華悠然向往。
  
  趙捷補充道:“聽人講,王都是仿照從前長安、洛陽的樣子建的,自然漂亮。”桓涉長年駐守邊關,沒見過什麽大世麵,聞聽此言,便對趙捷道:“不如下次也叫上我們同去開開眼界。”趙捷道:“唉呀不巧,下次要跟著另一支商隊去伊吾哩。桓兄弟,你還得再等等。”趙氏夫婦安慰他:“你傷還沒好,就先養養吧。”
  
  突希卓爾聽說又要去別的地方,高興得便問趙家小哥:“什麽時候去?”趙捷說:“明天就走。”李未盈說:“這麽急啊。”他道:“是啊,娘子你不知道高昌的天氣,熱起來要老命哪。這趟去伊吾置辦貨物,好些事情呢,一來一回總得兩三個月。要是不趕在夏季到來之前做好,就衹能頂著烈日酷暑了,那可是會熱死人的。”他玩笑似地說:“何況要去伊吾就得經過赤石山,那山一到夏天就熱得著火哩,連山上的樹都會燒焦哩。”李未盈道:“那麽熱嗎?”趙捷說:“對啊,要是人去了,你猜會怎樣呢?”李未盈道:“哦,那還真可怕。”趙嬸說:“孩子,他哄你呢。赤石山上光禿禿的一棵樹也沒有,衹不過整座山都是紅褐色的石頭,太陽一照,就像著了火燃燒一般。”
  
  桓涉和李未盈一聽,俱是一震,對望了一眼。桓涉道:“赤石山是不是還叫天賜之山?”趙嬸說:“天賜之山……那倒不知道。可能突厥人有別的叫法吧,漢人都叫它做赤石山的。”桓涉看了看李未盈,她勉強一笑,也不答話,埋頭吃飯。
  
  次日一早,趙家小哥便帶了突希卓爾出發。日子仍像先前一般,李未盈照顧桓涉養傷換藥,每日午後,他便坐到屋外繩椅上曬太陽,她也仍是逗弄駱駝。桓涉幾次提起赤石山她都恍若不聞,要麽便匆匆離去給他煎煮湯藥。
  
  這晚夜深了,桓涉尚不曾入睡,看薄薄的月光透過窗欞灑進屋內,心裏滿滿的都是她落寞的身影,左右是睡不著了,索性披了羊皮裘走出屋外,卻見她也正站在外頭,出神地仰望著清冷的一彎殘月。
  
  桓涉擲掉皮裘,順手操起牆角一截燒火用的梨枝,把持作劍,舞將起來。她靜靜看他將一庭清輝舞作碎影,伴隨著淩厲的劍風,他誦道:“袖裏舞清風,劍氣吟月勾,聞君相思意,勝卻北山愁。”
  
  信口吟來,正好舞畢一套劍路,定身收勢,注視著她:“未盈,我們去赤石山。”她抿唇不語。桓涉擲下梨枝,拾起地上的皮裘給她圍上:“咱們不遠千裏來到這兒,不就是為了去天賜之山找會燃燒的石頭嗎?怎生你現在竟不想去了麽?”她顫抖地說:“我……不知道為什麽要去,要那勞什子的靈石有什麽用?”他沉默了片刻,道:“請神仙幫你達成心願啊。你日日夜夜想著的……不就是要再見曹菱一麵麽?”
  
  李未盈吃驚地看著桓涉:“你……你怎會知道……”桓涉苦笑道:“你夢裏夢著他,嘴裏念著他,時不時地就將玉簫拿出來撫玩,那麽大的一個‘曹’字,我又怎會看不見。”李未盈被他說破心事,轉身欲逃,桓涉牽住她道:“咱們去找靈石,求神仙讓曹菱來見你。”李未盈哽咽道:“見了又有何益,他已不要我啦。”桓涉溫言道:“那就求神仙讓他要你。”李未盈哭道:“他已是別人的夫君,再不會要我啦。”桓涉一怔,沒想到這個症結如此難纏,想了一想,道:“神仙有辦法讓他離,和離……呃……回到從前……回到從前他尚未婚娶之時,你這麽美,這麽聰慧,他有什麽道理不娶你。”
  
  李未盈抬頭看著桓涉:“可是我害怕,去了赤石山找不到靈石……若是不去,我心底還有一線希望,若是去了竟找不到……”桓涉道:“是去了才有希望,不試一試,又怎知不行呢?”見她眼睛一亮,續道:“趙嬸說過,赤石山滿山都是石頭,機會那麽多,咱們細細找,終是找得到的。”
  
  她釋然一笑:“可是你身子還不大好。”桓涉聽她記掛自己的傷,略感安慰:“我好了許多了。剛才不是還舞劍麽?明天就起程去赤石山。”李未盈道:“既然知道是在赤石山,倒也不必急於一時。你再將養幾天,也好做些上山的準備。”桓涉道:“那好。這兒太涼,你也早些回去歇息。”送她進屋,轉身回房,那頭的門吱呀一聲又開了,她探出身子輕喚:“桓郞。”桓涉回頭,她似有一絲扭捏:“謝謝你。”桓涉笑著擺了擺頭,急步衝進自己的屋子,伏在厚厚的被中猛烈地咳著,咳著,心都要咳碎了。
  
  又休息了五天,二人向趙叔趙嬸打聽了去赤石山的路,山並不遠,從大海村往北五十裏許就到了。他倆收拾了包袱,天蒙蒙亮便騎著馬朝赤石山行去。來到山腳下,卻見真是綿綿一座紅褐色的石山,日光一照,山底雲煙蒸騰,整座山都像燒起來似的。此時衹是開春,桓涉試著攀爬了一段便覺著熱氣灼人,則趙捷夏日裏無法通過赤石山的說法並非虛言。李未盈見赤石山並不太陡峭,便也跟著爬上。才爬了幾步便是一摔,幸好桓涉眼疾手快拽住她,原來石山上有一層砂土,因缺乏水分鎖護,又鬆又軟,一踩就滑。
  
  桓涉道:“你回山下,我一個人上去。” 李未盈道:“我跟你一道上去。”桓涉說:“砂石太滑了,上山已是如此,下山更險。你沒有武學底子,腳步虛浮,我衹怕你就算上得去也難下來。”李未盈道:“可是我也不放心你一個人上啊。”桓涉微笑道:“這山也不很高,我很快上去,一會兒就下來。”小心翼翼地牽著她重又下到山底,道:“你等我一等。”轉身上山,李未盈見他的身影越爬越高越爬越小,有幾次似是跌倒,心便揪得緊緊的。終於他的身影消失在山巔,李未盈在山下焦急地等著,直到正午日光大盛了,還不見他下來。
  
  李未盈忍不住大喊:“桓郞……桓郞……桓涉!”聽不見他回答,卻見一隻大隼在空中盤旋,咻咻叫著。她大駭,又高聲叫他名字,仍是沒有反應,便拿出玉簫用力吹了起來,清越的簫音直上藍天,那大隼竟朝她俯衝而來。李未盈嚇得尖叫不止,大隼從她頭頂一掠而過又朝山上飛去。她驚魂未定地順著大隼看上去,卻見桓涉已出現在山巔,大隼在他頭頂又是轉了幾轉便飛走了。
  
  桓涉爬下山,衝李未盈苦笑了一下,顯是沒有發現。他道:“我可能犯了個錯誤,不該強拉著你來。你曾說過天賜之山終年積雪,山花爛漫,還有仙鳥仙獸。我一心衹想著赤石山上有燃燒的石頭,竟忘了這樣光禿禿的山哪來的雪海山花,剛才的大隼那樣凶,也不像是仙鳥。”他愧疚地無以言表。
  
  李未盈見他臉曬黑了皮曬脫了,衣衫也掛爛了,手和膝蓋都摔出了血,好生心疼,忙扶他坐下,一邊為他包紮一邊道:“回來便好。你去了那麽久,我擔心死了。”見桓涉仍是黯然,便道:“我再不要找什麽靈石,衹要你平平安安。就算找到了靈石,我也先求神仙保佑我見你平安歸來。”桓涉心中震撼,久久凝視著她。她反笑著說:“嗯,好歹出來了,不如咱們便去王都瞧瞧熱鬧。” 衝桓涉溫柔一笑,先自騎上馬。桓涉忙也上馬,和她並馳西行。
  
  *
  *
  *
  PS:
  碧血典出《荘子•外物》:“故伍員流於江,萇弘死於蜀,藏其血,三年化而為碧”。
  北山:即今天山。高昌並無大河流,飲水多靠北山融雪。
  赤石山:大家總猜到了,就是今天的火焰山。吐魯番出土的當地文書一般稱赤石山,唐代稱火山。
  第九章
  
  9【白疊】
  
  因為晉江貼文不能發圖(其實是我不會),所以我自己畫了個簡單的示意圖,受文檔的版麵限製,比例肯定不太準確,不過大體方位是可行的。括號裏的是今名。
  
  ↑上北下南
  
  ................北  山(天山)
  
  ................高昌王都
  ................................赤 石 山(火焰山).......伊吾(哈密)
  
  ........................田地/柳中(魯克沁)
  .............................大海(迪坎爾)
  
  焉耆
     
  ...................................................................瓜州(安西)
  ................................................................沙州(敦煌)
  
  田地/柳中,基本上是同一個地方,其曆史命名換來換去的,這個名字傳到回鶻人、蒙古人那兒,最後在清代定名為魯克沁,其實源自漢語柳中。魯克沁,這個名字我不喜歡,聽上去像個蒙古王爺,還是田地、柳中比較有詩意。大海村也是一樣的,漢人以大沙海為之命名,所以我在小說裏也提過“小小村落反起了個極大氣的名字”,傳到異族那裏,又加上了卷舌,今天叫作迪坎爾(今新疆有迪坎爾村和迪坎爾縣),教人好不鬱悶。
  
  大家在“沙州”和“大海”間畫一道連線,就是大海道了。
  
  高昌一地本名姑師(後稱車師,古音相近嘛),西漢武帝至宣帝年間,與匈奴展開激烈殘酷的拉鋸戰,史稱“五爭車師”,最終西漢贏得勝利,完全控製了車師。漢元帝初始元年於當地設戊己校尉,治兵屯田,大批漢人軍民在此長期紮根圍墾。或曰因其地勢高敞、人庶昌盛,故雲“高昌”。
  
  西晉時高昌設郡,後因中原戰亂,大批隴右人士西遷,戊己校尉亦多由隴右士族擔任。北朝時,高昌郡的管轄權在前涼、前秦、後涼、西涼、北涼間易手,其後自立門戶,又經曆了闞氏、張氏、馬氏、麴氏政權。唐初貞觀時代,麴qū氏高昌已曆一百四十年,由第十一任(第十位)王麴文泰掌政。高昌擁有三府、五郡、二十二縣(這個數據是今人王素先生的研究,《魏書》說其有城八,《隋書》說有城十八,其他學者另有不同看法,可能是行政劃分標準不同)。
  
  先前有位水草朋友,告訴我說高昌的主體民族並非漢族,而是鮮卑。謝謝你的意見,不過我翻閱了最新的曆史研究文獻,可以肯定高昌從主體民族到統治階級都是漢人,漢人占全國人口的四分之三以上。(情形有點兒像今天的新加坡)。
  
  ★★★
  閑言碎語不要講,表一表瓜州好漢十七郞。桓涉應該是千頃地裏一棵苗,不過唐人的習慣是在同祖父的堂兄弟裏算排行,我覺得十七郞比較上口,就叫他桓十七郞吧。
  
  桓涉和李未盈從赤石山西行至高昌王都時已是入夜了,匆匆投了店。有看官說了:直道相思大人,你肯定要讓夥計說小店客滿,就剩了一間房,二位客官要麽湊合一宿,要麽別處請。於是他二人衹得擠進一屋,李睡床,桓睡地,夜裏李怕桓太冷,便招呼他上床同睡,大被同眠&@#§№◎△□※◇……哼,想來不過如此。
  
  直道相思說了:都被你猜中了,我還寫書做甚。這些橋段也再濫不過了,且桓李在沙海中抱也抱了,摟也摟了,也不在乎這一宿,是以我偏偏不這樣寫。
  
  李未盈隨手摸了一塊瑪瑙放在櫃上,兩個夥計就爭著搶著帶他們上樓,分住鄰壁兩室。因為爬山趕路,他們也都甚為疲累,早早地就歇下了。
  
  次日一早下得樓來,已有好些客人在用餐了,見他們過來,一個個都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李未盈雖然穿得樸素(趙嬸送了些她年輕時衹舍得穿了幾次的舊衣,還有一套說是做給女兒的,可惜衹生了個兒子。不過桓涉一直覺得要是沒有他在,趙嬸可能會說是送給兒媳婦的),但她的美貌大方眾人都是看在眼裏,有些胡人更是放肆地向她猛吹口哨。而桓涉臉上有刺青,怕王都裏識字的漢人多會認了出來,便在臉上胡亂抹了些汙泥。之前從牢裏穿出來的單衣本已破舊,一路上又撕爛了不少,來到大海村後趙叔取了趙捷的衣服給他,無奈他身形比趙家小哥高大,衹有襖子皮裘還勉強穿得上,加之一直臥床養傷,也不甚講究,就還穿著原先的單衣,衹不過是補丁摞補丁,昨日爬赤石山又掛破了一些,因此桓涉聽到他們漢話胡話都在說“好一朵鮮花插在……”時不禁自慚形穢。
  
  李未盈心裏跟明鏡似的(怎麽我今天說話都這樣……),也不多言,同桓涉吃了一點兒東西,向夥計打聽了路,把隨身帶的玉石瑪瑙換了些銀錢。又陪桓涉到藥店買了膏藥,來到僻靜處,給他拭淨臉上的汙泥,將膏藥貼在他顴上刺青處(要是現在就用創可貼^^)。桓涉苦笑道:“看來當初右果毅盧霜提議在我臉上刺字還真是高明。“李未盈笑道:“他刺了半天,咱們衹需一劑貼就蓋上了,所以還是咱們高明。”拍了拍他衣上的塵土,道:“再去換件衣裳好麽?”
  
  二人來到一家裁縫店,掌櫃的一見他倆的打扮就拉長了臉(長白山……),看見李未盈送上的銀錢趕快又殷勤起來:“娘子聽口音不像本地人……大唐來的?中土大唐啊!(聽著像《西遊記》吧)在下祖上也是中土人士……成衣還是訂製?不如先隨便挑一件穿上身再訂製可好?隨便挑隨便挑。娘子好眼光,這是高昌從胡地引種的白疊草製成的布,又軟又吸汗。這種布大唐可沒有,娘子穿回去馬上就有達官貴人來下聘。”掌櫃的見是李未盈付錢而桓涉又一身破爛肮髒,直當他是仆役,理都不理。李未盈被掌櫃的纏得好笑,便問:“桓郞,你看如何?”桓涉挑了一件玄色的袍子,道:“耐髒。”李未盈笑笑:“再要一件。”桓涉又指了件青色的,“那就這件。”
  
  李未盈給了錢,桓涉先穿上玄色的袍子,李未盈又替他重新束了髪。桓涉本就生得清俊挺拔,習武之人又是英氣勃勃,眼下更煥然一新,布袍雖然樸素,臉上盡管貼了膏藥,但瑕不掩瑜,店裏的人都暗自喝了聲采,李未盈望著他也不由心一動。桓涉見她嘴角輕揚,道:“你笑我麽?”她道:“不是啊。你這樣子很好。”臉上忍不住害臊,趕忙拉著他出了店去。
  
  在王都內隨意逛了逛,二人都大開眼界。
  
  高昌土地肥沃,地氣炎熱,穀麥一歲兩熟,果木豐饒,又當中西之要衝,往來商賈熙熙攘攘,絡繹不絕,經濟相當繁榮。王都分內中外三城,外城周回約十二裏,中城約七裏,玄德、金福、金章、建陽、武威等門亦高大宏偉,號稱是僅次於龜茲、伊羅盧的西域第三大城。高昌國篤信佛教,是以王都內伽蘭遍布,寶相莊嚴。
  
  街上既可見到漢人,亦隨處可見各色胡人,突厥人尤其多。桓涉告訴李未盈,突厥人把高昌一地叫作“吐魯番”,意為“富庶豐饒之地”,李未盈笑道:“這跟漢人命名的‘高昌’亦是同理呢。”但見一些突厥人趾高氣揚,任意嗬斥,他倆問了路人方知高昌雖富,究屬小國,受製於西突厥,突厥人在高昌駐有軍隊,更向過往的各族商旅抽稅。
  
  桓涉問李未盈:“這裏跟長安相比何如?”李未盈道:“長安是個龐然大物,外城周回有三十六裏,相當於三個高昌王都。高昌雖則遠比不上長安,卻也規整有致,處處伽蘭,倒很像昔日的洛陽。”笑道:“不過洛陽可沒有這麽多青翠的蒲桃樹。”桓涉道:“你也去過洛陽麽?”李未盈道:“幼時去過,印象不深。父兄們去過很多回,爹爹最愛洛陽櫻桃,他曾賦詩一首:華林滿芳景,洛陽遍陽春。朱顏含遠日,翠色影長津。喬柯囀嬌鳥,低枝映美人。昔作園中實,今為席上珍。”
  
  桓涉望著站在蒲桃樹下的她,心中回念了幾遍“低枝映美人”,抬頭見她若有所思,便道:“你怎麽了?想什麽呢?”李未盈道:“曹菱的故鄉便是洛陽。他說他洛陽舊宅清流曲繞,種著一片櫻桃樹林,落英繽紛之後,便果香四溢……桓郞,我,我總是不自禁地想起他。”桓涉道:“聽你這麽一說,我也會想起他。”見李未盈不解,笑道:“我想吃他家的櫻桃啊。”她輕輕笑了起來。桓涉哄她道:“走了那麽久,我腹中饑渴,沒有櫻桃,便吃點兒蒲桃好麽?”
  
  二人步進一家胡人小館,吃烤肉、喝羊奶、再細細咀嚼蒲桃乾,十分滿足。鄰座一個突厥青年借醉故意撞向李未盈,桓涉一抬手便將他推了個踉蹌,並以突厥語警告他:“再敢動我的女人,信不信我殺你。”那青年退回其座,對桓涉怒目而視。桓涉冷笑一聲,繼續和李未盈吃飯。又一幫突厥人進來,那青年壯了膽,不敢碰桓涉,便趁夥計給桓李端羊肉湯時腳下使絆,桓涉一閃身,抓住眼見就要摔倒的夥計,不過湯碗還是打翻在地,濺了桓涉一身。李未盈驚道:“你燙傷沒有?”
  
  桓涉鬆開夥計,道:“還好。”走到鄰座,也不言語,拔出劍來,一劍揮去,寒光一閃,那青年嚇得當場昏倒,桓涉卻衹是將他左耳旁的辮發削掉。李未盈拍手喝采:“好快劍。”桓涉飄然收劍,一拱手:“驚擾娘子。”低聲對她道:“咱們快走。” 步子不慌不忙地微笑著護她向店外走去,旁邊的一幹突厥人已齊刷刷站了起來,桓涉道聲:“快上馬。”一推李未盈,回腳一踢桌子擋在那些突厥人麵前,自己也衝出門外,揮劍斬斷韁繩,與她騎上馬便跑。
  
  那些突厥人沒有追來,但二人已敗了興致。李未盈道:“桓郞,我又給你惹麻煩了。”桓涉笑道:“不打緊。我樂意。”低頭看看新穿上的袍子,雖然玄色的不顯髒,但一碗羊油濺上去卻是腥臊難當,衹得同她趕回客店換洗。
  
  桓涉打了一桶水,蹲下來清洗,李未盈不願回屋歇息,陪坐在旁。一同洗衣服的兩個伊吾客人會說漢話,當下便與之攀談起來。他們問:“你們從哪兒來?”桓涉說:“是大唐啊。”伊吾人說:“大唐我們也去過的。甘州、肅州。”桓涉道:“是嘛。去得遠啊。”伊吾人說:“那條道好認,沿著祁連山,一路可以從沙州走到長安呢。”他們說得誇張,桓李都笑了。伊吾人道:“想去看看大唐的天可汗長得什麽樣,可是現在打仗,路不通了,衹好又回到伊吾。生意要緊,這不又翻過初羅漫山來高昌了。”
  
  李未盈好奇道:“初羅曼是什麽意思?”其中一個伊吾人說:“就是白山。因為即便是盛夏也積著雪。你們漢人叫天山的。”桓涉道:“天山?……”神情緊張地看著李未盈,她卻輕輕道:“祁連山也叫天山。祁連是匈奴語,意思亦是天山。”另一個伊吾人道:“其實天山多得很哪,聽說高昌北邊的北山有一道山峰叫貪汙山,也是終年積雪,所以也有人叫它天山。”
  
  桓涉趕忙抱起草草洗了一下的袍子,拉著李未盈走到客店後院晾曬。她道:“你拉我過來做什麽?我想知道天山便是天賜之山麽?為什麽有那麽多天山?” 桓涉道:“咱別聽他們瞎扯。他們看到雪山便稱作天山,太不負責。”她緩緩道:“其實根本就沒有天賜之山。傳說衹是傳說,不是真的。”桓涉道:“他們是說天山,並不是說天賜之山。天賜之山還是有的。”
  
  見她黯然,桓涉開玩笑道:“你看我穿這身青袍還好嗎?”她道:“好。”桓涉說:“好什麽呀。我原先是從七品,服淺綠,穿上這件淺青的袍子反掉到從八品了。”他大笑起來,卻見她眼中含淚,慌道:“未盈!”她道:“情深不壽,強極則辱。那日在大沙海裏,我燒得迷糊了,看見海市蜃樓中有人穿大紅的官服,便叫曹菱,曹菱。”淒然一笑:“曹菱是工部四品侍郎,嗯,他婚後才升到侍郞的,服深緋,所以我明知那是海市蜃樓的幻影,卻仍是當作他……明知世上本沒有神仙之事,卻還要巴巴地拖了你去找天賜之山……”淚水全都湧了出來。
  
  桓涉把她攬入懷中,任她在肩頭哭泣,輕輕撫著她的背:“那麽多雪山,我們一處都沒找過,怎知就沒有天賜之山?你讀過書的,書上總不會騙人。咱們慢慢找,今天找一找,明天再看一看,一定找得到。海市蜃樓雖是幻影,不過聽人講,那是天空倒映了遠處的景物。你看,曹菱後悔了,他來找你了,他穿著深緋的官服,係著金帶十一銙,好生英俊了得,我也看見了,是真的。”又道:“你可千萬不能不去找啊。你應承過一找到天賜之山,就重重地打賞我。我逃了獄,身上一文不名,要活命可全指著你啊。”
  
  她抽泣著說:“你總是……開玩笑。”桓涉道:“是啊是啊,我貧嘴,我不好。所以我們要去找天賜之山,找靈石,找曹菱,他來了我便再不煩你……喂,娘子,你哭得我衣衫都濕了,要我穿什麽呀。”作勢生氣。她止住哭,抹抹眼睛。桓涉重又溫言道:“誰說情深不壽?難道情淺則壽麽。你這麽愛曹菱,上天不會辜負你的。”李未盈久久看著桓涉,臉色轉了和霽。
  第十章
  10.【兜鍪】
  
  桓涉又咳得厲害,李未盈央了夥計借了廚房,煎好一碗無核白蒲桃乾的水,剛端到他房門口就聽見他的噝噝聲,推門而進,桓涉正在呲牙咧嘴地揭左顴上貼的膏藥:“未盈,我臉上又疼又癢。”原來他貼了膏藥一直不便清洗,高昌地氣燥熱,他又喝了酒,吃了大熱的羊肉,竟引致刺青處的傷口紅腫發炎。
  
  李未盈打來清水,一邊替他擦拭顴上的傷口,一邊道:“這可奇了。”桓涉道:“怎麽啦?”她作思索狀:“前日我見你顴上還是‘天地玄黃,宇宙洪荒’,今日怎麽變成‘日月盈昃,辰宿列張’了?”桓涉正色道:“娘子須看仔細了,明明是‘女慕貞潔,男效才良’嘛。”二人俱是大笑。她為他清洗完畢,又朝他顴上傷口輕輕扇了扇錦帕,認真道:“現下我看明白了,其實是‘瓜州桓涉,一等兒郎’。”
  
  桓涉怔了一怔:“未盈,你真是這樣瞧得起我。”她淺淺一笑,“‘德建名立,形端表正’。嗯,你是這樣的啊。好了,快喝吧,要涼了。”將蒲桃乾水端給他,桓涉低頭見她影子映在藥湯裏,竟舍不得喝下去。
  
  房外傳來咿咿呀呀的聲音,桓涉一聽便頭大了,“他又開始唱了。”他們說的是一個突厥人,年紀三十幾歲,大概是在戰爭中被砍斷一條腿,流落到高昌,抱了一柄胡撥思,四處彈唱乞討。他形貌不佳,聲音嘶啞,漢話也不甚流利,唱來唱去又總是講述突厥人的曆史,因此客人們也不大打賞他。
  
  李未盈端著空碗剛走出房門便折轉回來道:“桓郞,好些人在打他。”桓涉忙也出來一看,原來是有些客人嫌那賣唱的太吵,而他又脾氣暴烈,當下便由吵變打。桓涉見狀便要去幫忙,李未盈匆匆為他披上皮裘,戴上鬥篷,係緊頜下的結扣,盡量遮掩他顴上的刺青。桓涉衝下樓去,那些客人拳腳稀鬆,桓涉很容易地就把突厥流浪漢救了出來,扶他坐下,見他臉上青了腫了,衣裳也破了,遂掏了些銀錢給他:“你還是快走吧。”那突厥流浪漢卻倔強地說:“我還沒唱完呢。”轉頭見李未盈正在擺弄他的胡撥思,便結結巴巴地用漢話說:“別碰我東西!”李未盈也不言語,衹十指輕繞,將琴上斷開的弦重新繃上,這才交給他。
  
  突厥流浪漢抱著胡撥思,想要續彈,受傷的手卻是再也彈不動,嘴裏仍是咕噥著:“你們漢人鐵勒人看不起我,突厥人也不理我。”桓涉拿過他的琴,隨手撥弄了一下,宛然便是他起先彈的曲子,突厥流浪漢唱了幾句便流下淚來。卻聽李未盈款款唱道――“
  
  高高藍天,形穹似廬,
  廣袤大地,如褐塵土。
  全新宇宙,世界初創,
  於此誕生,我突厥先祖。”
  
  她唱的便是那突厥流浪漢翻來覆去唱的突厥史詩,不過已將突厥人原先亂七八糟的言辭改得更為通順文雅,加之她容顏秀美,聲音婉轉動人,客店裏的人忽然全都安靜下來,連那突厥流浪漢也呆呆看著她。桓涉噔一聲彈滑一個音,她朝他一笑,示意他繼續彈下去,仍是落落大方地唱道:“
  
  光陰荏苒,歲月如梭,
  偉大的先民,強盛的部落。
  滔滔之浪,萬頃碧波,西海拍岸,是我美麗故國。”
  
  在座的亦有突厥客人,聽到李未盈這樣歌唱,當即就有人哭出聲。她停下來,等桓涉彈了一段急弦,也待客人們恢複安靜才又唱道:“
  
  可人們忘了,背脊後麵一雙雙,鄰國惡意的目光。
  凶狠的敵人,揮起屠刀,無論男女,不分少長,
  一夕之間,盡皆殆亡。
  血流漂杵chǔ,人們死不瞑目,
  上蒼啊上蒼,我突厥竟要滅族?
  忽然聽到,一聲啼哭,
  原來尚有個男童,年且十歲,累累屍骸,替他做了掩護。
  敵人看見,這覆巢下的小雛,
  他們獰笑,放你一命罷,卻砍斷他雙臂,刖下他雙足。
  棄諸草澤,掉頭不顧。”
  
  她輕歎道:“可憐他小小人兒,受了這樣的重傷,該怎樣活下去呢。”那些突厥客人哭得更猛了,漢人、鐵勒人和旁的一些胡人想起各自的祖先史,其悲壯亦是相似,便都唏噓不已。她看了看桓涉,繼續唱道:“
  
  一頭牝pìn狼,剛失了幼崽,惶惶找尋,東走西顧。
  聞到血腥,發現了他,輕輕舔舐,視若已出。
  又日日銜肉,細細喂哺。
  男童漸漸長大,愛上了母狼,交合一處。
  這離奇的消息傳到敵國,國王震怒。
  派出使者,殺掉男夫,
  懷孕的牝狼,機警地逃出。
  先逃到海東,又奔至北山。
  彼處有個洞穴,入內二百餘裏周回,平壤茂草,正好生產。
  上天垂憐,產下十男。
  突厥一族,複又綿延。
  數代之後,有祖訥都六,他娶了十個妻子,生下十個兒男。
  訥都六去後,妻子們爭論不休,
  究竟是誰,配當群首?
  遂相約樹下,比試身手。
  小妻的兒子阿史那,最是年幼,
  不曾想他,竟跳過最高的枝頭。
  眾人傾服,奉他作領袖。
  阿史那建起狼頭纛dào,茫茫草原,聲勢浩浩。
  突厥人啊,聰明而不撓,
  兜鍪móu金山下,世世代代,為蠕蠕人,充作鐵工,
  打造出寒光閃閃的刀鋒。
  我土門可汗kè hán,為蠕蠕人擊退了鐵勒,聽聞蠕蠕公主美貌多情,便向上遞了婚書。
  蠕蠕可汗阿那瓌guī,不念功勞,反倒斥責:豎子大膽,爾我鍛奴!
  土門不服,殺掉使者,另娶了西魏國的公主。
  回來發兵,大破蠕蠕。
  阿那瓌自殺,悔不當初。
  從此天地,知我突厥威武。”
  
  她吟唱已畢,衹餘下桓涉的琴音還在回繞,眾人猶聽得如癡如醉,沉寂半晌,方爆發出如雷般的喝采。她將突厥流浪人的破碗放在桌子中央,“我唱的是他的歌。”眾人紛紛解囊,銀錠銅鈿,盛了滿滿一碗,放不下的就堆在桌上。桓涉把胡撥思還給濁淚雙流的突厥流浪人,幫他將銀錢歸攏。
  
  身後還有客人在議論:“好美的小娘子,明日還要來……她唱的兜鍪金山是哪裏……咳,就是高昌北山中的山嶺。”桓涉聞聽此言,微笑著對李未盈道:“聽說突厥的本意就是兜鍪,他們以金山形似兜鍪,便以此作為族號。”一名鐵勒客人笑說:“什麽兜鍪山,金山,我們都叫它饅首山。”周圍人都大笑起來,山像兜鍪確也更像饅首。那鐵勒人繼續譏諷道:“可笑茹茹人竟還要叫它博格達,說是什麽眾神之山。”
  
  桓李二人上樓回房,卻聽到一個阿剌伯商人還在自言自語:“博格達?巴格達?聽上去倒像是說天賜之山。”
  
  桓李齊刷刷道:“天賜之山!”衝下樓來,桓涉問他:“你知道天賜之山?”那個阿剌伯商人嚇了一跳,道:“我不知道啊……”李未盈道:“你明明說了天賜之山,在哪兒啊?”阿剌伯商人不好意思地說:“我真是隨口說說的,博格達聽上去很像波斯話的巴格達,也就是天賜的意思。到底有沒有天賜之山我就不知了。”
  
  商人見他們兩個呆呆不語、神色嚇人,遂趕快離開,忽然想起什麽又回頭道:“我倒知道有個地方大概就是天賜之山。”桓李喜道:“在哪兒?”商人笑而不語,李未盈拿了錠銀子給他,他才說:“巴格達南五十裏有個空中花園,是巴比倫王為王後所建,是一個極高的土台,一層一層地高上去,還種了很多美麗的花朵,好像掛在空中的仙山,這不是天賜之山麽?”桓李對望了一眼,心中都一齊暗道:“難不成竟要去大食國找天賜之山?”
  
  畢竟聽過太多的天山了, 李未盈便謹慎地問:“你說的空中花園是三峰並立、終年積雪、有仙鳥仙獸嗎?有沒有可以燃燒的石頭?”商人笑著說:“一錠銀子一次衹回答一個問題。四個問題。”桓涉一把掐住他脖子:“俺可沒功夫跟你閑磨,還想不想再吸一次氣?”手上使勁,商人亂叫:“沒有都沒有。”桓涉鬆手,“都沒有嗎?”商人怨恨,怒而不答,桓涉伸手作合指狀,商人趕快道:“早就燒了,什麽都沒有了。” 說完趕緊溜走。
  
  桓涉懊惱,“這人原是個騙子,我們還是再問問別人。”她道:“好。桓郞,我們也玩了兩天了,不如明日先回大海村,別的事再從長計議吧。天賜之山,既是如此神奇,定是不容易找到。”他點點頭,二人回房。
  
  次日一早,李未盈收拾好了便到桓涉住的房,敲了好幾下,他才匆忙起身披著衣服開門,歉然道:“我睡過頭了。”李未盈笑道:“不礙事,平日總是你來叫我,今日我特地起個大早跟你比試的。”一眼瞥見桌上亂七八糟的一堆紙,便要幫著整理,桓涉慌忙道:“你別管,我來。”她已抽起麵上一張看著,卻原來畫的是西域地形,細細標了若幹山嶺特別是叫天山的山峰以及來往線路。桓涉一把搶過揉作一團,“我睡不著隨便畫的。”李未盈凝視著他熬黑的眼圈、滿布血絲的眼珠,想他不吭不響,竟悄悄畫了這許多地形圖,心下好生感動,拿過紙團展開撫平,“畫得很好啊,我要留著。”疊好揣在懷裏,又道:“餓了吧,下樓吃點東西。”桓涉應了一聲,帶著行李跟她一道下樓。
  
  兩人一麵吃,桓涉又要了一壺酒。昨日賣唱的突厥流浪人也進了店來,夥計趕他走,他便要了兩個炊餅大剌剌坐下來,低下頭默默吃著。忽然夥計端了一壺新燙的酒給他,道:“是那邊的客官請你的。”抬頭見桓涉微微頷首示意,他也不理,繼續埋頭吃餅。
  
  桓涉和李未盈食畢結賬,剛要走出店門,突厥流浪人追了上來,扯住桓涉衣裳:“這個送你。”把胡撥思塞給桓涉。桓涉大驚:“那不行,你靠這個謀生呢。”流浪人看了一眼李未盈:“我十八歲打仗,被鐵勒人砍斷了腿,唱了十五年玉兒,可也沒你妻子唱一次唱的好。我不配要這琴。”李未盈聽他說自己是桓涉的妻子不禁一窘,拿出些銀錢給他:“那好,謝謝你。這琴我們便買下。”
  
  他不肯收:“我不要。你昨天唱突厥人的故地唱得那麽美,我想了很久,這種熱鬧的城市不是我的家。我要回西海,到祖先生活的地方,放牛放羊,找個婆娘,也生十個兒子。這些錢我拿了沒用。”轉身便先跨出店門,忽又折回來道:“你們要找天賜之山嗎?”桓涉道:“你知道?”他搖搖頭:“我不知道。可是昨天聽你妻子說天賜之山是三峰並立、常年積雪,還有鳥獸,兜鍪金山不就是這樣的嗎?”李未盈道:“那……有會燃燒的石頭嗎?”流浪人說:“突厥人打鐵起家,金山總該有些能煉鐵的石頭吧。” 李未盈歡喜道:“真的?”拿出桓涉畫的地圖問他:“你看看,是這個嗎?”圖上標了一座金山,流浪人看了看說:“我不認得漢文。不過方位不對啊。這裏應該是阿爾屯山,雖然也是金山,不過不是兜鍪金山。”
  
  她輕輕哦了一聲,流浪人伸手在圖上指指畫畫,說:“應該是這裏,這座山。”桓涉和李未盈一瞧,卻是早先跟伊吾商人聊天時提過的亦被稱作天山的貪汙山。桓涉道:“貪汙山嗎?”流浪人說:“該是貪汗山吧。貪汗不就是兜鍪的意思嗎?”桓李一想,不禁失笑,想是前人將貪汗誤作了貪汙,一直以訛傳訛,真是兜兜轉轉,又轉了回來。
  
  兩人目送著突厥流浪人遠去,桓涉輕輕撥弄了一下胡撥思,道:“上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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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
  1.以下是直道相思同誌讀得焦頭爛額才搞明白的山名(本意是想讓桓李找天賜之山時困難一點,結果把自己給繞進去了) ----
  ①祁連山:匈奴語天山。
  ②伊吾(伊吾盧)的白山:又名天山、初羅漫山、析羅漫山、時羅漫山。今名庫舍圖嶺,庫舍:蒙古語碑。因唐代大將薑行本曾在此山立碑。
  ③龜茲北的白山:也音譯作阿羯山,阿羯田山,源自突厥語Ak-tagh,tagh意為山。
  ④阿爾屯山:Altun yis,意為金山,今作阿爾泰山,產金銀鐵煤銅,尤產沙金。
  ⑤北山:今作天山,博格達山是天山山脈的東部高峰。
  ⑥博格達山:天山、貪汙(汗)山,突厥語兜鍪為Tulga。一些曆史典籍中常有貪汙、貪汗之別,應該是傳抄之誤。
  
  2.白疊就是棉花,宋朝以前中原地區並無樹植,衹在高昌、劍南引種。唐時棉布還很稀奇,絲綢較貴,普通人穿的布衣多是葛衣、麻衣。
  
  3.李未盈吟的是唐太宗所作的《賦得櫻桃》。唐代真是詩人的國度,別人我就不說了,鬼才李賀是皇室宗親,而唐朝的皇帝看來也多是詩歌愛好者。
  《全唐詩》中收錄了太宗李世民詩88首(汗……),高宗李治8首,中宗李顯7首、睿宗李旦1首,玄宗李隆基64首(汗……),肅宗李亨2首,代宗李適kuò15首,文宗李昂6首,宣宗李忱7首,昭宗李曄1首。另外還有太宗的長孫皇後1首,徐賢妃5首,高宗的武後47首……連楊貴妃都留了1首。作唐朝皇帝不容易,連作皇帝的家人也不容易……
  前些天我在書店裏竟然看到今人編輯的《唐高祖全集》(呃,不過是以政令為主),瀑布汗……
  有意思的是,有些詩是皇帝跟家人們合寫的,比如中宗李顯有首詩便是與韋皇後、女兒長寧公主、安樂公主、妹妹太平公主、兒子溫王李重茂以及其他八位大臣,每人一句合作的。好生風雅。
  
  4.昨天談到桓涉生得清俊挺拔。瓜州在今甘肅,甘肅小夥我見過一些,個頂個的帥啊(口水……)而且都是屬於桓涉那樣的類型,好不招人待見。直道相思振臂一呼:眾讀者中有沒有甘肅的啊?
  
  5.桓李二人開玩笑時說的均是梁朝周興嗣《千字文》中的詩句。
  6.胡撥思:漢文史籍中亦譯作胡不四、渾不似、琥珀詞、和必斯等,後來譯作火不思,源於突厥語kopuz。陝西蒲城洞耳村元墓壁畫裏就有它,是橫抱而彈的。我見過現代火不思的照片,很像吉它。
  7.突厥人的起源故事有四種,相互間既有相似又有矛盾,我主要根據《周書》和《隋書》的說法作了取舍,敷述而成。咳咳,寫詩真是不容易,又要連貫,又要押韻,折騰了倆鍾頭。
  8.阿史那後來便成了突厥王室的姓。
  9.西海:可能就是裏海。
  10.蠕蠕:亦作茹茹,芮芮,柔然。史稱北魏太武帝“以其無知,狀類於蟲,故改其號為蠕蠕”。考慮到突厥人亦是憎恨蠕蠕人,所以在詩文中就還是采用蠕蠕的寫法,別處提起時,便寫茹茹。
  11.大食,漢代稱條枝,唐代稱大食,音譯自波斯語Tajik,即後所謂阿拉伯。中學曆史老師常講他當年看到阿剌伯,就想這是什麽呀,阿cì伯是什麽地方,後來才知是看錯了字,不是刺,是剌,是阿là伯。巴格達的名字也是譯自波斯文的。
  12.玉兒:突厥語詩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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