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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4【契闊】
  
  李未盈靜靜看著他,看他臉上痛苦的淚水,寒風中亂舞的長髪,看他腕間抖動的鐵鏈不時纏住劍柄,劍身抽打出的點點火星在寂寂黑夜中四散飛動,有些火星甚至向她撲麵而來。忽然,他發現她唯一的裙子已在火中燃燒,竟然不顧一切地用雙手去撲打火焰、搶奪那燒得焦黑的裙裾。
  
  她一把抱住他的腰,使勁兒攔住他:“不要了,不要了。燒完了,不要了。”好不容易才勸得他停下來,柔聲道:“你看,衹是一件裙子,沒什麽了不起的。我乏了,又冷,你陪我回去歇歇好不好。”伸手拿過他持的劍,道:“走罷。”拉著他回到焉耆人的宿地。桓涉默默無言,裹著毯子歇下。
  
  次日清晨李未盈醒來,見桓涉也沒披上羊皮大氅,隻著單衣孤獨地坐在寒風中,一頭亂髪幾要遮蔽住整張臉。她悄悄站到他身後,從懷裏摸出一柄精巧的玉梳,輕輕為他梳理長髪,又從腰間摘下一塊玉珮,放在他手心:“你瞧這玉珮上的絲綬漂亮麽?”桓涉握著玉珮點了點頭:“漂亮啊。”李未盈笑道:“那你解下來。”桓涉不解,還是照做了。
  
  她接過這條墨綠的絲綬,仔細將他長髪束起,打量了一下他清清爽爽的樣子,讚道:“剛才是披髪佯狂,現在端的一位濁世翩翩佳公子呢。”桓涉望著她開心的笑容,終也微笑道:“謝謝你。”握著她的手:“謝謝你。我也想了一個晚上,對陳惕,我視若兄長,敬他重他,我不負他,亦不負天地良心,該難過的是他。真是對不住,累了你一晚上,裙子也被我燒掉了。”她破例沒有抽回手,任他緊緊握著,微微點了點頭。
  
  忽然前方一隊人馬行來,他二人一見都為之色變:“唐軍!!!”逃走已是不及,見那焉耆奸商身邊有好多貨品,桓涉連忙拉她躲在貨品後麵,奸商也不吱聲,順手將幾張厚重的掛毯蓋在他們身上。桓涉緊緊挨著李未盈,臉碰著臉,覺她呼吸急促、麵頰發燙,遂低聲道:“別擔心,他們不會發現的。”
  
  唐軍人馬來得好快,轉眼到了焉耆商旅隊前,一名譯語人下馬,手持一幅繡像,逐個展示給眾人辨認,用焉耆語問道:“見過畫上女子否?”桓涉心中驚訝:“原來不是抓我的?”通事又道:“誰見過這名女子,不論生死,請一定告訴唐軍,定有重賞。”桓涉偷偷掀起掛毯邊緣,看到繡像上繪的正是李未盈,吃驚不已,不知她何許人也,竟要勞動唐軍四處尋找。
  
  有人認出畫中女子就是李未盈,就嚷嚷道:“那不是……”奸商卻搶著道:“我們都沒見過這麽漂亮的姑娘。”又掃視眾人:“大家都沒見到。”他似是這隊商旅的首領,當下無人再敢作聲。譯語人略顯失望,仍是道:“那麽你們碰到其他人時也請轉問一聲。”
  
  唐軍離開後,桓涉和李未盈從掛毯下鑽出,奸商笑嘻嘻道:“小情人,我幫了你們,你們怎生謝我?”桓涉知他誤會他倆是私奔的情侶,也不便說穿,笑道:“謝謝你,有用得上的時候盡管差遣。”奸商道:“你臉上刺的是什麽?”桓涉一怔,尋思了片刻,微笑道:“是她的名字。”奸商哈哈大笑:“很好很好,這樣很癡情。我叫巴奇圖,小兄弟叫什麽?”桓涉告訴了他,他學了半天,覺得發音太困難,就道:“以後我就叫你凱凱爾特。”凱凱爾特的意思就是癡情,桓涉笑道:“好。”
  
  李未盈見他們又說又笑,便道:“怎麽這麽開心?”桓涉道:“他給我起了個焉耆名字。”李未盈道:“你們嘰哩咕嚕說了半天,衹這一句麽?”桓涉知她精明,衹好說:“他說咱倆是私奔的小情人呢。”李未盈嗔怒道:“唐軍抓逃犯怎麽扯到我身上啦?”桓涉道:“他們找的是你。”李未盈吃了一驚:“你說什麽?”桓涉道:“唐軍拿著你的畫像找你呢,說是不管生死,衹要有你的消息,都有重賞。”
  
  李未盈不語,桓涉輕聲道:“你家人尋來了,我還是送你回唐境罷。”她怔怔半晌,道:“那你怎麽辦?”桓涉道:“我有什麽要緊的?無非再回瓜州獄裏罷了。”扶她上馬,向巴奇圖他們深深鞠了個躬,道聲再見,朝唐軍去的方向走去。
  
  李未盈騎在馬上但覺身子越來越冷,頭越來越痛,恍恍惚惚,微微叫他:“桓郞……”就要栽下馬來,他溫暖的臂彎已穩穩接住了她。朦朧中她衹見他一雙焦急的眼睛,他張大的嘴巴喚著什麽卻聽不清了……
  
  桓涉抱著她重新回到焉耆商旅隊中,找來略通醫藥之人看過,幸衹是風寒。他暗暗自責是昨夜害得她受了涼。守護了她半日,李未盈微微睜了眼,桓涉喜道:“你醒啦!”她一臉迷蒙:“是哪位大人帳下?” 桓涉一愣,以為她問的是自己,答道:“折衝都尉王肅部。”她唔了一聲,又問:“王肅是哪軍的?”桓涉道:“隴右道晉昌瓜州守軍。”她奇道:“沙州都沒過,這麽快就到瓜州了嗎?”桓涉明白她燒得糊塗了,遂道:“你病啦,咱們還沒回到大唐呢。”她清醒過來,使勁睜大眼睛,看清楚是桓涉,噢了一聲又昏睡過去。桓涉輕輕為她蓋好氈毯,將浸濕的巾子敷在她額頭。她臉龐燒得潮紅,緊閉的眼皮下眼珠似在快速轉動,眉頭也似越鎖越嚴。桓涉心中微歎道:“你又在夢著曹菱麽?”看她睡夢中的神色越發不安,遂將她腰間別著的玉簫抽出,輕輕放到她手心裏握著,果見她眉頭舒緩開來,沈沈睡去。
  
  她終於醒來,望著桓涉甜甜一笑,如料峭寒風中忽然綻放的絢目桃花。桓涉道:“你夢見什麽了?”李未盈猶自陶醉在夢境裏:“我夢見爬上天賜之山,天神在我手裏塞了一塊靈石。”桓涉笑了,道:“那你許了什麽願?”李未盈抿嘴幸福地笑著,卻沒有回答。桓涉注視著她充滿喜悅的雙眼,心中卻不由漫過一絲酸楚之情,趕快起身走了開去,給她端來一碗湯藥。
  
  她瞧見那藥又黑又稠,裏麵也不知放著什麽亂七八糟的枯草,聞起來又酸溜溜的,道:“是什麽呀?”桓涉解釋:“是焉耆人慣常用的風寒藥湯。你喝下去就舒服了。”李未盈道:“我不要喝這個。”桓涉見她一臉固執,遂拿過藥湯,喝了一口,也不禁皺眉:“味道真是很古怪。”放下碗,突然慘叫一聲倒下。李未盈慌道:“桓郞,桓郞!”用力搖他:“桓涉你怎麽了!”桓涉猛然翻了翻白眼,李未盈被他嚇得驚叫一聲。
  
  他仍是仰躺著,一手持碗,將湯藥高高從空中傾瀉入大張的嘴中。在她連聲驚笑中,他說:“這叫漏箭響銅壺。看官莫非不是我大唐子民,竟從未見過麽?”一骨碌爬起來:“小娘子,我這麽辛苦,您就打賞一點兒罷。”李未盈戲道:“不知你要什麽呢?”桓涉凝視著她,心中默默說:“你能愛我一點麽?”嘴上卻道:“很簡單,衹要娘子重複一遍剛才我所做的就行了。”李未盈笑道:“桓郞……你真是……好罷好罷,再給我盛一碗藥來。”桓涉跑出去又盛了一碗藥湯給她,她喝了一大口,也學桓涉那樣慘叫一聲倒地,大笑著正要像他那樣將藥從空中倒入嘴中,卻被桓涉輕輕拿走湯碗,拉起她,將藥送到她嘴邊:“這招就不用了。我好歹也苦練了十幾年哩。”她嗯了一聲,乖乖把藥喝光。
  
  唐軍是追不上了,他們衹得又加入焉耆人的隊伍。巴奇圖道:“凱凱爾特,你要去什麽天賜之山,雖然我也不知道在哪兒,但是高昌有許多大山,或許你們能去那兒碰碰運氣。”巴奇圖告訴他倆,計劃向北走,經伊吾入高昌,然後再折向西南回焉耆。
  
  誰料北行路上竟不斷見到橫屍伏地,暗黑的血跡早已凝結,圓睜的雙眼還在驚懼。桓涉察看了屍體:“都是平民,大概也是商旅。像是突厥人的馬刀殺的。北行之路看來很不安全。”巴奇圖道:“又是馬賊!可是要回去,也衹有北行這一條路了啊。”桓涉道:“還有大海道。”巴奇圖馬上猛搖頭:“那也是人走的嗎?我寧可被突厥人殺了也不走大海道。”他把桓涉的想法告知族人,大家也都堅決反對:“沒聽說過走大海道就永遠出不來嗎?你一進去,就會被冤鬼纏上。”大海道,是從沙州向西北經一片大沙海直接進入高昌的捷徑,比北行伊吾再西行至高昌要近上一千多裏,可是沙海漫漫,荒無人煙,卻是凶險百倍。桓涉無奈,衹得帶著李未盈繼續北行。
  
  行路途中,遠遠見得西北有一處綿延的岩山,奇崛古怪,入口狹窄,巴奇圖道:“那就是魔鬼山,過了狹小的山口,就可以進入大沙海。不過魔鬼山魔鬼山,進去後就有沙海魔鬼等著了。”繞過魔鬼山不久,前行的人馬都停住了。巴奇圖騎著馬擠到前麵一看,也當場呆住:一隊大約五十人的突厥士兵正揮刀砍殺另一支商旅模樣的人群,搶奪其財產。有些突厥士兵發現了他們,戲謔地拄著刀槍而笑,寒冷的鋒刃上鮮血四流。
  
  桓涉沈聲道:“未盈,還記得下午看到的魔鬼山嗎?”她道:“記得。”聲音有一絲發顫。他道:“好,等一下見我衝出去,你就帶著焉耆人朝魔鬼山跑。記住,一直跑出山口,不許回頭看。”李未盈驚道:“你要怎樣?”他道:“不用擔心,我把突厥人引開就來。”隨後用焉耆話道:“所有人都上馬。巴奇圖,你帶隊緊跟我小情人走。”又對另一名焉耆青年道:“羅可布,你是最勇敢的焉耆人。我呆會兒騎到突厥人那兒,你就把這些駝了貨寶的馬匹趕開,能趕多開趕多開,然後就追上其他人,千萬別掉隊。你最厲害的。”羅可布大受鼓舞,答應了。桓涉騎上一匹駝了貨寶的馬,留戀地朝李未盈望了望,她焦慮地道:“桓郞!”他溫柔地笑了笑,突然喝道:“未盈,快去!”一夾馬腹朝突厥軍隊衝了過去。
  
  桓涉揮劍就砍,引得不少突厥士兵圍攻。身後羅可布忙將眾多駝了貨寶的馬匹趕開,四散的馬匹既擋住了突厥人追擊商旅的去路,又吸引了士兵們爭奪財物。桓涉扭頭見李未盈帶著商旅已經跑遠,遂大聲對羅可布道:“你快跟上,去魔鬼山,護著我小情人。”羅可布道:“是。你也快來。”桓涉無暇說話,一劍刺倒一名突厥士兵:“你不要管我。你先走。”一邊為羅可布阻擋突厥士兵,一邊策馬往相反方向奔跑,割破馬鞍上係著的盛滿寶石的貨囊,用力向前擲出去,無數閃閃發亮的寶石像流星雨一般燦爛灑過空中。突厥士兵全都驚呼一聲,放棄追趕羅可布,轉而朝桓涉奔去。
  
  越來越多的突厥士兵圍住了桓涉,他左肋、大腿都中了箭,漸漸不支。桓涉望向魔鬼山,李未盈他們跑得看不見了,他鬆了一口氣,又是一痛,一枝長箭橫貫穿透右臂,他手一軟,短劍掉落在地,緊接著後背又挨了一刀,他終於摔落馬下。
  
  撕心裂肺地生生痛醒,桓涉這才發現自己伏在地上,有突厥士兵竟用尖銳的鐵絲穿透他雙手手掌緊緊捆住,他慘呼一聲,又痛昏過去。過了好久,他才顫抖著甦醒過來,死死盯著自己一雙被鮮血浸透、腫脹發亮得像個皮球的手掌,一旁突厥士兵見他醒轉,狠命踢他受傷的左肋。桓涉痛得幾乎又要昏過去,抬眼見麵前站著一個模樣稚氣的小兵,遂用盡力氣道:“求你……殺了我……”那小兵連忙攔住還欲對桓涉施暴的人:“不要折磨死他了,上頭還有用呢。”那些踢打桓涉的人這才停手。他扶起桓涉,喂他喝了一點兒水:“你還行嗎?”又找來傷藥給桓涉略微敷了一敷。
  
  桓涉稍稍緩過一口氣來,朝他道謝。小兵道:“你是唐人嗎?”桓涉點頭。小兵說:“我舅舅一家也在唐國呢。”原來他叫突希卓爾,今年衹十二歲。貞觀四年唐擊破東突厥時,他舅舅一家便隨東突厥汗國俟斤(相當於司令官)阿史那思結的四萬人馬投降大唐,後安遷到代州。突希卓爾本要去投親卻被抓來當兵。大概心裏已有一分對大唐的親近,他對桓涉很是同情。
  
  桓涉沒太多力氣說話,輕輕點頭表示傾聽,神智卻漸漸模糊,忽然耳邊傳來清脆的鈴聲,叮當,叮當,慢慢悠悠一直飄過來。突希卓爾搖了搖桓涉:“喂,你看,又有唐人,是姑娘啊。”桓涉一個激靈,努力睜開眼睛一看,卻是李未盈獨自一人窈窕乘馬,旁若無人、慢慢吞吞地朝突厥人的駐地而來。她坐騎上的鈴聲已經夠響的了,可似乎還嫌不夠招搖,髪頂還戴了一枚又大又圓的夜明珠,在漸沈的暮色中照出淡淡的瑩綠珠光,映得她有一種迷離神幻的美。桓涉簡直氣得要吐血,突厥人卻個個看得眼珠子都要掉了。
  
  她越走越近,眼光若有若無地朝桓涉這邊瞟了一瞟。突厥軍中的隊長嗬嗬笑著朝她走去,她也下馬,嗚哩嗚啦地喊了兩句。不單突厥人聽不懂,桓涉也聽得糊塗。她急切地朝突厥隊長而去,仍是嗚哩嗚啦地說著。隊長一把抱住她:“小美人兒……?”她一閃身,右手掌下一柄匕首抵住他咽喉,左手除掉他胯下原是她送給桓涉的短劍:“桓郞,你說話。”
  
  桓涉咳了兩聲:“你重重踢他右膝彎,用力砸他後頸窩。”李未盈一腳踢下,隊長右小腿上暗插的匕首應聲飛出,李未盈暗呼好險,又一拳砸落,他砰地倒地。羅可布和另一名焉耆漢子阿勒亞也隨即飛騎而來,阿勒亞把突厥隊長綁起,羅可布用突厥語對眾士兵道:“丟下武器。快點,不然他就沒命了。”說著就在隊長腿上劃了一刀,士兵們趕快放下刀箭。羅可布便去扶桓涉,想要解開他手掌上穿刺的鐵絲,但傷口與鐵絲、凝血粘連糾纏,一時也解不下來,衹得攙著他過來。桓涉倚在羅可布肩膀上,用突厥語奮力對士兵們喊道:“解下腰帶,集中一處趴下,抱頭。誰亂動……就殺誰。”唏哩嘩啦的解帶聲,李未盈趕快轉頭:“桓郞不可以這樣。”
  
  桓涉喘息了口氣,閉著眼吩咐:“阿勒亞,去把他們的弓箭……都扔到火堆裏……等等……留兩副弓和幾壺箭給我。”阿勒亞依言而行。李未盈見被捆翻在地的突厥隊長動了一下,遂用劍柄重敲他頭,又踢了一下他的腰,對桓涉道:“桓郞,你是幾銙?”桓涉勉力答道:“銀帶九……銙。”她噢了一聲,指著突厥隊長道:“他是金帶十一銙呢。送給你好不好?”桓涉有氣無力地唔了一聲。待阿勒亞辦完桓涉的差遣,桓涉瞧了一眼突希卓爾,見他眼巴巴看著自己,遂低聲道:“突希卓爾,你要不要……跟我們……一起走?”突希卓爾拚命點頭。桓涉讓阿勒亞帶他過來,眾人上馬,羅可布扶桓涉一騎,其餘各人各乘一騎,連同突厥隊長也綁上馬,由阿勒亞牽著。
  
  眾人朝魔鬼山馳去,後麵突厥兵手忙腳亂地穿好褲子,呼喝著追了過來,眾人暗讚起先幸得桓涉吩咐燒了他們的弓箭,不然一準兒沒命。進入狹窄的穀口,等候在那兒的焉耆商旅們趕快將早已暈厥的桓涉接下馬安置起來,然後各自隱蔽。阿勒亞與羅可布牽一條平落地麵的長繩分守穀口兩端,等突厥兵越來越近,李未盈用昨天桓涉才教的入門級焉耆話喊了聲:“一!”阿勒亞與羅可布同時提起長繩,立時絆倒當先的兩騎突厥士兵,後麵緊跟的幾騎閃避不及也撞到一處,一堆跌翻的人馬堵在穀口。她又喊了一聲:“二!”巴奇圖帶人斬斷繩索,懸綁在山上的大石紛紛砸落在亂作一團的突厥士兵身上,封住了穀口。
  
  聞到一絲糊味兼著乒乒乓乓的摔打聲,桓涉醒轉過來,見自己睡在一頂小帳裏,李未盈弓身背對著自己不知在忙什麽,聽見桓涉的咳嗽聲,奔到他身邊,歡喜道:“你可醒了!”桓涉苦笑道:“你……在做什麽?”李未盈愁道:“我在給你燒水啊,燒了很久,銅壺都燒穿了,水還沒開。”桓涉一怔,感動地道:“你給我燒……水麽?”費力地說:“不……是這樣燒的。冰雪太冷,下麵燒化了……上麵還凍著……要一點一點……地燒……”李未盈道:“啊?是這樣的麽?”她慚色道:“我不知道啊。”
  
  他劍眉斂起:“你什麽都不……知道,為什麽瞎胡鬧?你想的什麽謀略?美人計?……錯漏百出,一塌糊塗。”他傷重無力,聲音低沈,但卻不怒自威,李未盈臉上掛的笑意登時嘎然凝住。他繼續道:“剛才是運氣……好,差點兒大家都沒命,知道麽?找死麽?”李未盈緊緊抿著嘴唇,看了一眼桓涉就跑出帳外。桓涉咬了咬牙沒有理她,心道:“不嚇嚇她下次又要胡搞,衹是,她冒著性命危險來救自己,卻被狠狠罵了一頓,想必傷透了心。唉,未盈未盈,我愛你都來不及,又怎舍得傷你呢。你不知看到你匹馬回頭,我有多急麽?”
  
  嗓子乾渴得火燒火燎,卻還是硬著心腸沒有喚她,衹是叫:“羅可布!”羅可布應聲進來,重新給桓涉燒水。桓涉見他手裏拿著什麽物事在生火,便問:“你手裏燃的是什麽?”羅可布答:“是紙啊。”桓涉問:“上麵彎彎曲曲的呢?地圖嗎?” 羅可布隨手遞了一張給桓涉:“是你小情人畫的。”
  
  桓涉右手因受傷太重,吊在胸前,當下好奇地伸出破損的同樣裹紮重重的左手接過來,一看,登時眼睛就潮了:一張被火燒得殘缺的包裹食物的麻紙,上麵用淺淺細細的炭線,大概是女人畫眉使的石黛,草草畫著山形、人像,有一個頭上冒星星的許是指桓涉,另一個人騎馬拿著刀,後麵較遠處還有兩個小人,山形上畫了捆係的石頭。桓涉眼前仿佛浮現出衹會說焉耆話“一、二、三”的李未盈正連比帶畫地跟眾人解釋如何營救他的情形。桓涉強忍淚意,半晌才道:“我……小情人……”吸了吸氣:“她去哪兒了?”羅可布道:“啊?好像去牽馬了罷。”
  
  桓涉大驚:“她要走嗎?”羅可布說:“沒聽說啊。“桓涉急得爬起來,也不顧傷口迸裂就一瘸一拐地跑出帳。夜色已沈,焉耆商旅三三兩兩圍著篝火取暖,見他出來,紛紛跟他打招呼。桓涉不停地問:“看見她了嗎?”尋了半天才看遠遠的黑暗中有個女子的身形抱著馬頸,她頭上還散發著淡淡的綠色珠光。
  
  桓涉放下久懸的一顆心,一麵走近,一麵輕喚:“未盈……”她仍是緊緊抱著馬兒不動。他輕輕拍了拍她的肩:“你惱了麽?我說話太重……我也是擔心你啊。”她不肯回頭,低聲重複道:“我也是擔心你啊。”桓涉道:“你一個人過來,那麽危險……”走到她跟前,她急忙拿手遮住眼睛,想是怕桓涉看到她哭過的淚眼。桓涉溫柔道:“你當時挾持人質,人家那麽凶,還藏著匕首,很容易反過來殺了你的。”她垂首道:“有你在,你會有法子的。”
  
  桓涉歎了口氣:“可萬一你回來時我早已死了怎麽辦?”她一凜,決然道:“不會的。你那麽厲害,又怎麽會?桓郞,你還說要陪我去天賜之山,總不能耍賴。你答應過不會撇下我。”桓涉左手攬住她肩,連聲道:“對,是我不好,是我不好。”輕輕撫著她:“是我不好……以後再不撇下你。咱們回去罷,這兒冷。”逗她說:“對了,你還燒壞巴奇圖的銅壺,被他發現準要氣得一跳三丈高。咱們這就悄悄回去,嗯,偷偷把銅壺藏起來,好不好?”李未盈破涕為笑,吸著鼻子點了點頭。
  
  因為先前丟了不少貨物裝備,帳蓬隻剩了一頂,外麵天寒地凍,其他焉耆商人包括突希卓爾、俘虜隊長也都擠了進來。桓涉算了算,眼下總共是十七人。帳內狹小,大家肩挨肩擠在一起。跟這麽多人特別還全是男子擠作一團,李未盈顯得很局促,緊緊蜷著身子。桓涉輕聲道:“別怕,放輕鬆。古人不是說,大行,呃,小禮……不顧……”書袋掉不出來,頗覺尷尬。她笑道:“是大行不顧細謹,大禮不辭小讓。”遂靠在他左肩上,闔眼睡去。桓涉靜靜辨著她淺淺的氣息,幸福極了。
  
  第五章
  5.【挽弓】
  
  一晚上不敢妄動,怕吵醒了她,次晨醒來,桓涉左邊身子都麻了。眾人起身爭論去路,雖然大家過了魔鬼山穀口已算來到大沙海,但有些人還是盼著回頭再走北上伊吾的道,巴奇圖也頗為動搖。桓涉堅決道:“現下衹能走大海道。穀口堵死,再凍上一夜冰雪,誰搬得動?就算出了穀口,外麵仍有突厥兵在。”有人反駁:“突厥兵死了不少,剩下的早跑光了。”桓涉道:“這支人馬衹有五十來人,看他們旗號,不過是先遣隊,大隊人馬就在左近。我們衹是僥幸逃過。”一問突希卓爾,他果然說另有兩千多人馬還在後麵。有人不死心,“可是大海道危險之至,商人們都不敢走,我們這兒也從沒人走過,你走過嗎?”
  
  桓涉啞然,大海道之名,他也衹是聽說而已,想了想,“可是我們好些唐人都走過的。是不是未盈?”轉向她,用漢語問了一遍。她點頭:“《漢書》說過,元始中,車師後王國有新道,出五船北,通玉門關,往來差近。戊己校尉徐普欲開以省道裏半,避白龍堆之阨。東漢班勇就是這麽走的。《魏書》、《周書》也都提過的。”桓涉得意,用焉耆話道:“漢人走這條道都六百年了,節省一半路程,少走一千裏呢,書上都記下了。我小情人說的包管沒錯。”焉耆人轟然大笑:“凱凱爾特,花兒少年,一天到晚小情人小情人,你心肝都被蜜糖粘住了。”
  
  李未盈道:“桓郞他們笑什麽?是我說錯了麽?”桓涉笑嗬嗬看著她卻不作答。她仔細聽了半天:“力得哈斯,力得哈斯尼威特是什麽意思?”模仿著“小情人”的焉耆音問他。桓涉頭皮一麻:“唔,哦,就是……胡,他們說我胡說。”她懷疑地看著他,“吞吞吐吐,言不可信。等我回了長安,找個譯語人一問,倒要看看你說的是不是真的。”
  
  桓涉衹好等眾人笑夠了,這才道:“不管怎麽說,眼下衹有大海道這一條路。”巴奇圖道:“大沙海有狂風沙暴,也沒有水,走不了三天就得死。”桓涉說:“現在是冬季,風沙遠比春季小得多,又有積雪,飲水倒不成問題。”見大家似乎心動,加緊道:“要走回頭路的自便,外麵兩千多突厥兵拿刀等著呢。焉耆是唐的屬國,我是唐人……”猶豫了一下,毅然道:“我是大唐的翊麾校尉,大家相信我,我一定帶大家平安走到高昌。”又用漢話重複一遍,深情地看著李未盈,她讚許地笑著,略略點了一下頭。
  
  阿勒亞帶頭叫了聲好,眾人也紛紛喝采,羅可布大聲說:“現在好了,我們有大唐天可汗派來的使者保護,一定能回到家鄉。”巴奇圖問:“凱凱爾特,這兩個突厥人怎麽辦?”桓涉說:“突希卓爾衹是個孩子,又救了我,我不忍他將來死在軍中,當然要帶著上路。至於這個小隊長……”轉身對突厥隊長說:“你想活還是想死?要是想死,現在就殺了你,還省點兒糧食。”突厥隊長嚇得趕快說:“想活想活。”桓涉說:“就算你逃走也活不了。你一個人在這大沙海中能走到哪兒。最好放聰明點,也不要打什麽歪主意。”突厥隊長使勁點頭,桓涉說:“既然這樣,乖乖滾到一邊兒去,該幹活時手腳麻利些。看你不順眼的人多得很。”一邊對突希卓爾說:“小弟弟,你注意看著他,別讓他使壞。”突希卓爾答應了。桓涉將昨日收繳來的隊長的十一銙金帶送給突希卓爾:“拿去,將來找著舅舅也好有個上門禮。”突希卓爾歡喜接了。
  
  巴奇圖趕緊招呼大家吃幹糧準備上路,桓涉想要喝水,無奈右手吊在胸前,左手不單傷痛還被包裹得不能抓握,指尖屈了幾次都拿不起杯子,正待俯身用嘴去就杯子時,一旁李未盈已將水杯送到他嘴邊喂他喝了下去,又將堅硬的胡餅掰成小塊,喂給桓涉吃。見他有點兒難為情,她道:“古人不是說,大行,呃,小禮……不顧……”桓涉笑起來:“好哇,你笑我啦?唉,我本粗人,奈何斯文呢,聖賢書是看了就頭痛。”她道:“那你天資一定是極聰穎的,不然怎麽武藝、謀略都那麽好。哦對,你還會突厥話、焉耆話呀。”桓涉道:“瓜州扼守中西要道,往來的各國行人很多,軍中甚至還有異族士兵,時間長了自然就會了,算不得什麽。”
  
  說到這兒,他忽然想起來:“昨*****賺那突厥隊長過來時說的是哪國話?怎麽我完全聽不懂?”她當即嘰哩咕嚕說了一遍,桓涉仍是聽得一頭霧水,她笑道:“就是這樣的呀。你這麽聰明聽不出來麽?”桓涉慚愧道:“我放棄。你告訴我罷。”她自己先笑了起來:“其實我說的是漢話呀。就是兀那突厥強盜,怎麽抓了我的桓涉?你把聲調打亂了快快念出來就成。但求神似不求形似。”笑著又念了一遍,這回桓涉總算聽出來了。
  
  李未盈見他沒有笑,神情反倒有些恍惚,便奇怪道:“你不覺得好笑麽?”桓涉搖搖頭,輕聲道:“你剛才說的是我的桓涉啊。”李未盈悟過來,羞愧地逃出帳去。桓涉沒有追上,心中沈醉,反複念道:“我的桓涉,我的,未盈,你叫我是你的桓涉。你心中真是有了我麽?”
  
  眾人準備出發,李未盈遠遠躲著桓涉,不肯看他。桓涉歎了口氣,瘸著步走近她:“來啊,上路啦。我當然是你的……是你的保鏢啊。等找到天賜之山,你必得重重打賞我。來罷,上馬。”她不做聲上了馬,見桓涉還立於馬下,便道:“你也上啊。”桓涉說:“馬不夠一人一匹。這礫石路不平,我還是牽著你的馬走罷。”站立了太久,腿傷更加疼痛,不禁晃了一晃。她跳下馬,堅決道:“你受了重傷,還是你騎。”
  
  桓涉笑笑:“我不騎你不忍心,你不騎我也不忍心,我們一起不騎彼此都不忍心。”見李未盈臉色隱隱光火,趕快道:“我找他們問問。”用焉耆話問:“還需要一匹馬,誰勻一匹給我?”焉耆人哄笑,“傻瓜凱凱爾特,怎麽不跟她一起騎呀,多好的機會啊。”桓涉說:“我小情……”見李未盈豎著耳朵在聽,硬生生將“人”字吞回嘴裏,改說:“她生我的氣。”巴奇圖說:“那更要哄她一哄了。緊緊貼著她,說些蜜糖般的話語。”轉頭對大家說:“聽著啦,大家幫幫這個唐人漢子,誰都不要借馬給他。”眾人交口稱是。
  
  桓涉無奈,看著李未盈。她不言語,一跨上馬,將手伸給桓涉,“你是我的保鏢,難道不要隨時跟著我麽?”桓涉心花怒放,握住她小手上馬,左手攬過她纖纖細腰,她微微一顫,卻沒有拒絕。桓涉打了個忽哨,馬兒向著西北方馳去。
  
  桓涉實在是受傷太重,先前又耗費了太多體力,雖在馬上一路顛簸,竟漸漸頭一沈,伏在李未盈肩上睡著了。她覺他整個上身都壓了過來,輕聲喚他沒反應,知他已然昏睡,又聞到他身上強烈的男子氣息,心如鹿撞,卟卟直跳。低頭見他攬著自己腰身的左手,重重包紮下的手掌仍是滲出血來,未被裹紮的指尖部分也滿是斑駁的傷口,更被嚴寒凍得發紫。她忙用自己的羊皮左袖掩住他左手,接著右袖也掩過來,暖暖地捂住他凍得僵直的手,心中竟有一陣奇異的欣悅。是什麽,自己也不明白。
  
  日正時分,眾人下馬歇息。李未盈喚醒桓涉,桓涉先下馬,左手伸出要扶她下來。李未盈見桓涉左臉紅通通的,全是伏在自己肩頭造成的壓痕,不禁莞爾。桓涉見她青絲如映,平素不笑時就已嘴角微微上翹的菱角嘴此刻更帶著一絲淺笑,愈加顯得嫵媚動人。一時間二人馬上馬下,竟都癡癡不動。
  
  周圍商人見他倆這副相望而癡的樣子都大笑起來:“和好了和好了。”二人醒悟,都有點不好意思。大家進食之際,巴奇圖擠到他二人身邊,嘮嘮叨叨地向桓涉訴苦,什麽貨寶損失嚴重,血本無歸,多帶了兩個突厥強盜,糧食不夠等等,一邊說一邊看李未盈。她也不問桓涉,就將髪頂戴的夜明珠解下遞過去,巴奇圖這才笑嘻嘻走了。桓涉吃驚道:“你聽得懂了?”李未盈道:“他兩隻眼睛直盯著我頭頂,口水流得快要淹死人,我還不明白嗎?那珠子也很普通,本衹是一對腰飾,路上已經丟了一顆,剩下這顆也沒意思。漫漫黃沙,珍珠黃金要來何用?”桓涉笑道:“說得是。”心中卻既佩服她大度,又慚愧一路上總害得她變賣首飾。
  
  餐後桓涉問起巴奇圖,得知兩次遇襲食物所剩不多,衹夠十七人再撐一天,省著吃也最多兩天。桓涉想,要走出大沙海大概得十幾天,這樣下去不渴死也得餓死,當下叫阿勒亞將先前繳獲的弓箭拿來,又點了阿勒亞、羅可布、另一青年德萊地渥和突希卓爾,準備了長繩、防身的彎刀、匕首,打算獵些動物。德萊地渥反對:“為什麽帶那小突厥?”桓涉說:“他雖小,但是自小生長於大漠,尋找牛羊可比你們更在行。”對突希卓爾說:“小弟弟,拿出點兒本事來,莫教大家小瞧了你。”突希卓爾挺著胸膛大聲答應。桓涉看著李未盈,還不及說話,她已搶著道:“你可不能撇下我。”桓涉心想單獨留她在商隊中自己也放心不下,遂道:“那好,一起來,小心著點兒。”六人各騎一馬上路。
  
  約莫跑了二十裏地,突希卓爾興奮地告訴大家有羊。李未盈問桓涉何以見得,桓涉察看了一下說:“你看地上有蹄印,這種細細窄窄,前尖後圓的蹄印多半是野羊。另外灌木上的齧痕是斜斜的,如果是鹿啃的,該是直的。蹄印還很清晰,野羊應該剛走不久。”稱讚突希卓爾:“幹得好,小夥子,你打前追蹤。”
  
  桓涉一邊騎一邊就解開繃吊在胸前的右手,準備操弓引箭。李未盈急道:“你手上的傷還沒好。”桓涉道:“那你來試試。會嗎?”李未盈道:“看父兄們射過。”桓涉道:“哈。這世上有五等人,一等一的最聰明,不用師父教,頭一次摸著弓箭,自己憑天分就能射準。二等的也還聰明,看別人射過也就學會了。三等的,師父教了一教就會了。四等的,師父教了還出錯,好在慢慢練習也能小有所成。最笨的是師父教了還總學不會。”
  
  李未盈問:“那你是幾等的?”桓涉大言不慚:“我自然是一等一的。”李未盈嘲笑不信,桓涉說:“我五歲時捱了叔叔的巴掌,心裏氣憤,偷拿了他的弓箭,一下就把一丈開外叔叔新打的一壺酒射穿。這樣還不算是一等一的天才麽?”李未盈噢了一聲:“那倒也不簡單。”桓涉得意,教了她一些射箭的基本手法,“悟性也還好。哎哎哎,不要亂瞄,小心射著人。”
  
  兩人邊騎邊練,桓涉稱讚說:“你馬還騎得不錯。怎麽以前師父沒連帶著教弓箭嗎?”李未盈道:“也教的,但看見要天天伸臂張弓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地練眼力臂力,未免有點兒傻,也嫌累。我就站在一旁瞧他們的熱鬧。”桓涉說:“哦,就是。他們……那誰箭射得最好?”李未盈沈思不語,桓涉心中突然咯噔一下,後悔問這個問題,見她張嘴欲言,衹道她會說出“曹菱”兩字。她卻微笑道:“是表哥柴令武。姑母擅射,表哥自然也不弱。柴家表哥弓馬最好,卻從不彰顯武功,樣子儒雅文靜。”桓涉剛舒了口氣,她卻低聲自語:“比曹菱還文靜些呢。”
  
  桓涉聽她終於還是叫出曹菱的名字,心中歎息:“你終是對他念念不忘。”見她臉色黯然,遂岔開話題:“嗯,那我也教你一招絕的。”她果然好奇:“好啊。”桓涉說:“一般人射箭時是先瞄準,穩住再射,以為這樣才準,其實不然。穩住了再射,瞬息間所欲射之彼物已略動,加上引弓射出那一刹手臂必會一顫,兩謬相加,往往就不易射中。”李未盈說:“有理呀,那該怎樣?不用瞄準了麽?”桓涉笑道:“這就是獨門秘技了――須得邊瞄邊射,心念和出手同時而動,才不致偏差。這招練熟了,不管靜立還是騎馬,都能百發百中。”李未盈驚訝道:“桓郞,你還真有節略呢!”桓涉笑笑。
  
  又追出十許裏地,果見一群背脊上有條狀黑紋的黃羊,突希卓爾迅速射殺,另外幾人驅馬將羊群趕攏,桓涉對李未盈道:“快射,記著我說的要訣。”她引弓而發,居然一下射中一隻黃羊的脊背。桓涉歡呼一聲:“厲害厲害,不愧是一等一的師父教出的徒弟。”她卻驚恐地大叫:“桓涉,我的臉!”
  
  原來她適才引弓時,箭梢與臉貼得太緊,射出時又用力過猛,箭梢帶著衝力擦破她右頰,劃出一道血痕。桓涉趕緊將她的弓箭交給阿勒亞,自己扯下衣襟捂住她微微流血的右頰。她急得語帶哭聲:“桓涉我是不是毀容了?”桓涉安慰道:“沒事,衹是擦傷了一點皮,僅衹一點點血。不要緊不要緊。”她又驚又怕,眼淚在眶裏打轉。桓涉將按住她傷口的布片揭下給她看,“你瞧,衹有這麽少許血。沒關係的,還是很漂亮。”她道:“你拿鏡子給我看。”這會兒哪有鏡子?桓涉衹得吩咐突希卓爾他們繼續圍獵黃羊,自己先帶著她回到宿營地。
  
  一幫焉耆爺們兒又哪來的鏡子?桓涉情急之下將燒水的銅壺拿來給她,她照了半天,“不清楚。”桓涉想了想,到帳外抓了把沙子,將壺麵磨擦得鋥光瓦亮,她又仔仔細細照了照,果然衹是擦破點皮,這才安靜下來。
  
  桓涉斟給她一杯水,溫言道:“喝一點兒,潤一潤,不然都沒力氣哭啦。”李未盈揩揩眼角的淚珠,正要接過,桓涉卻趕緊將水杯放下。卻原來剛才他因著替她忙裏忙外找鏡子,又使力打磨銅壺表麵,本就創傷深重的傷口愈加迸裂撕爛,他猶不自知,現在端水時才見杯中竟是血色搖晃,再一看雙手,滿滿的都是血,尤其是重傷至骨的右臂,血流得半隻衣袖都濕透了。
  
  李未盈驚道:“桓涉!”他疲倦地說了聲:“沒事。”她連忙為他重新包紮,將他右臂再次綁吊在胸前。桓涉默不作聲,雙眼斜斜垂視地麵,李未盈順著他眼光一看,卻是桓涉的左頰正好映照在擦得亮閃閃的銅壺壺麵上,連那猙獰的刺青也映照得清清楚楚。她忙將銅壺拿開,一臉歉疚地看著他,他卻艱澀地說:“一直不知道……原來刺得這麽難看。”李未盈正不知該如何安慰他,他已慘然一笑:“嗬嗬,我又不是優伶,要臉何用?”李未盈忽地覺著自己的心好疼好疼,先前忍了好久的淚珠竟然一下子落了下來。桓涉道:“你怎麽又哭啦?”勉強抬起左手要為她拭淚,她連忙握住他的手,“你別動。我不哭啦。”
  
  桓涉指尖扣著她小手,微微用力,緩緩將她的手扯過,在麵前停了一停,按在自己左頰上,微微閉目,用麵頰輕輕地輕輕地摩挲著她溫軟的手背,一種平靜安寧的感覺撫上心頭。她任他握著手,柔聲細語:“大男人家的,臉上有個疤呀痕的也沒什麽。你本就英俊挺拔又果敢堅強。你總該知道,我從沒嫌棄過你啊。”
  
  桓涉的手停住了,靜靜一瞬,忽然睜眼一笑,如雪霽初陽般溫和燦爛,久久看著她。她被他誠摯的笑感染了,眉頭舒展開來,也報以一個春光明媚、遍野芬芳的柔和微笑。
  
  聽得帳外一片喧鬧,他道:“他們回來了。咱們快去搶點兒好吃的。”李未盈輕輕點了點頭,扶著他一起出帳去。突希卓爾他們帶著圍獵到的黃羊回來,眾人升火烤肉。大家都好久沒沾過葷腥了,還不待肉熟就有人搶著割食。突希卓爾笑嘻嘻托著一大塊羊腿肉給桓涉,他今天帶頭獵到黃羊,眾人對他刮目相看,言語中也尊敬了許多,桓涉亦對他稱許了幾句,他自是得意非常。桓涉雙手受傷不便,李未盈便用匕首將羊腿肉一片片旋下來喂與他,一旁焉耆人哄笑不已。她今日竟也不羞不惱,仍是心平氣和地給桓涉喂食。沒有任何佐料的烤肉,本是難以下咽,桓涉卻是甘之若飴,但覺八珍也不過如此,亦盼著這美妙的時光永遠不要停。
  
  羊肉分食已畢,炊煙漸稀,夕陽益沈,李未盈和桓涉看著那紅日就要慢慢隱去,心中都不禁湧起惆悵之情。她誦道:“日居月諸,胡迭而微?心之憂矣,如匪澣huàn衣。靜言思之,不能奮飛。”桓涉不知她念的是什麽,但“不能奮飛”還是聽得懂的,遂抽出她先前相贈的短劍插入沙中,左手指尖用力一彈,劍身“當”的一聲,不住顫動。劍首上裝飾的喙銜綠葉的黑色小鳥跟著震顫搖擺,伴隨劍身錚錚的清吟,竟似朝著夕陽振翅飛翔一般。
  
  她注視著這奮飛的小鳥,與桓涉相視,會心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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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唐代的瓜州在今甘肅安西縣一帶。
  玉門關即在瓜州北五十裏的瓠盧(左加瓜字旁)河旁,今已淹沒於安西縣雙塔水庫下。現在旅遊時去的玉門是漢代的遺址,地方不一樣。
  唐時沙州即今敦煌。
  伊吾是唐之屬國,在今新疆哈密。
  焉耆亦在新疆。
  高昌則在今新疆吐魯番東。
  
  桓涉的軍職是翊麾校尉,從七品上,服淺綠,銀帶九銙。
  
  柴令武是鹹陽公主的姑母平陽長公主的兒子,平陽長公主當年和夫君柴紹帶領兵馬南征北戰,輔助父親李淵開創大唐基業,後駐守太行山脈西側“井陘”西口的葦澤關(今山西平定縣綿山),後世遂稱為娘子關,乃三晉門戶,萬裏長城第九關。平陽長公主戰功卓著,可惜不到二十三歲就去世了。
  
  日居月諸句:《詩•邶風•柏舟》
  第六章
  6【滄海】
  
  沙海嚴冬之夜可不是一般的酷寒,據直道相思同誌考證,其冬季白日最高僅-20℃,夜晚可降到-40℃。零下四十度是什麽概念呢,因為直道相思衹體會過零度的氣溫,對這個問題也很為難,考慮到前些日子家裏的魯花凍成了鮮橙多,所以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訴你那真是很冷很冷滴。(昨天氣溫突然從3度飆升至20度,害得我把冬衣全收起來,被子也換了薄的,結果今天一早又跌回八度,可把我給凍壞了。)
  
  盡管在帳內升了火,可這火也似乎凍得直冒寒氣,再加上帳緣總像有寒風漏進來似的,大家奔波一天本已困倦不堪,此時卻都衹盼著多取一分暖,不要凍僵才好。假使至尊寶在場的話想必也會說:長夜漫漫,無心睡眠。
  
  李未盈將身子一縮再縮,皮裘往身上扯得緊緊的,全神貫注與凍寒相抗,以至桓涉叫了她幾聲都沒聽見。桓涉輕輕掰開她緊抓皮裘的手指,道:“解開。”她驚道:“不要。”桓涉道:“別怕,衹是要你換種穿法。”讓她脫了皮裘,披在她後背,他也脫了皮裘,同樣披在自己後背上,溫柔地說:“你就當白日裏騎馬,我身上有傷,不能不抱住你。”伸臂環住她後腰,將她攬在自己寬厚堅實的胸膛上。二人緊緊相偎,身子互溫互暖,兩件皮裘前後合圍仿佛大鬥篷似地將他倆攏住,如此果然暖和多了。
  
  雖然早上騎馬時已被桓涉抱過,但夜裏如此麵向相擁,李未盈的心仍是咚咚跳了起來,她衹覺得自己的心跳聲大得怕人,趕快閉起眼睛不敢再想,卻聽得他的一顆心也是砰砰地越跳越快,更兼著粗重的呼吸。
  
  二人俱是心猿意馬地坐著捱了一夜,天將將曉時,桓涉先醒了過來,看看懷中李未盈嬌美的臉龐為連日風沙刮得又紅又糙,不由心疼地將她摟得更緊。她本就淺睡,當下就醒了過來,睜眼見桓涉注視著自己,馬上害羞得又闔上眼簾。桓涉低聲道:“我出去一下,你再睏會兒。”將自己披的皮裘也圍在她身上,走出帳去。
  
  凜冽的寒風猛地刮過來,桓涉澎湃的心稍稍平複,拍拍有些發燙的臉頰,輕輕笑笑,坐在沙地上,看紅日重又升起。將短劍插在沙地上,讓劍首的黑色小鳥朝向太陽。想起昨日黃昏她說的“不能奮飛”,遂又用指彈了彈劍身,自言自語道:“怎能不飛?”緊聽得身後她笑道:“偏偏要飛!”桓涉沒有回頭,嘿嘿笑起來。她給他披上羊皮裘,坐在他身畔,“你起那麽早做什麽呢?”桓涉說:“這沙海裏沒有路,要校校方向。”她唔了一聲,注視著日光將劍扯出一條影子,拔出匕首,插在影線的終點,道:“再等等?”桓涉頗為欣賞地點了點頭。
  
  劍首的黑色小鳥還在微微震顫,桓涉道:“這小烏鴉還挺可愛。”李未盈嗔道:“是玄鳥!”桓涉分辯說:“烏鴉也是玄鳥。”她道:“這隻是燕子。帝顓頊之裔孫女修吞食玄鳥所隕之卵,生子大業,就是嬴姓的始祖,秦、趙、徐、梁、馬、裴、黃等皆是嬴姓的後代。嬴姓一支堯帝時起世代擔任理官,稱為理氏。殷紂暴虐時,理徵因正直勸諫被害。他妻子契和氏帶著兒子利貞逃到伊侯之墟,無以為食,靠木子充饑,才得保性命,後來就改稱李氏。”她一指劍首小鳥喙銜的綠葉,“這就是李葉。”
  
  桓涉笑道:“木子為李,不知木女為何?”李未盈聽他暗嘲自己,遂道:“我衹知木日為果。”諷他“桓”中含了“木、日”。桓涉嗬嗬大笑:“咱們倆是雙木為林。”她亦大笑。桓涉緊接著說:“木口為杏,木兆為桃,木利為梨,嗬嗬,你要是將來到瓜州,我請你吃瓜州特產李廣杏、紫胭桃、香水梨。好吃得不得了,咬一口就一口的水,那個甜啊。”在這荒涼大漠中說起水果,二人都豔羨不已。
  
  說笑間,劍影移動到另一位置,桓涉正愁沒東西做標記,李未盈解下腰間玉簫,插在新的劍影終點,玉簫上的五彩結穗立時隨寒風飄揚。桓涉怔怔注視著穗子上的“曹”字結,一旁李未盈已在匕首與玉簫間劃了條線,“是為西東。”桓涉回過神來,從劍身立處向她劃的線引了條垂線,“此為南北。”
  
  天大亮了,陸續有焉耆人匆匆跑出來,見桓涉和李未盈已在帳外,便折轉頭跑到帳後。她看著他們步履來去奔忙,問桓涉:“漢人所著的履舄xì前端高高上翹,是為了防止行走時踩到過長的下裳,同時亦可顯現練達英爽之氣概。胡人並無下裳的憂慮,為什麽靴子也要尖尖的上翹呢?”桓涉說:“啊?這我沒想過啊。”眼見一個又一個焉耆人急急跑到帳後,他突然笑得前仰後合。李未盈道:“你一定想通了,告訴我為什麽啊?”
  
  桓涉笑得要岔過氣,吭嗤吭嗤說:“唉呀,可是我說了,你不要怪我……哈哈哈。”她道:“你說罷,我左右不生氣就是了。”桓涉忍住笑,“我想可能是,胡人整天來往於沙漠,沙子又鬆又軟,他們……他們出恭時總得抓點兒什麽方可保持平衡,周圍又沒樹沒草的……衹好抓……哎喲……說了不生氣的。”李未盈笑著捶他膀子,桓涉躲閃:“再捶就沒命啦。”她忙道:“打著你舊傷了麽?痛嗎?”他嘿嘿道:“再捶就謀殺親……”趕快吞下最後一個字。她輕輕一哂,倒也不生氣,“你什麽都好,就是這張嘴呀。”桓涉道:“人生苦短,總要自己找點兒樂子。”她聽了臉色黯淡下來,桓涉也止住笑,二人無語,正好羅可布喚他們吃飯,遂進了帳去。
  
  接著的兩三天仍是趕路,大沙海中除了茫茫黃沙外,倒也不乏奇麗的景色。或是狀如斷牆殘垣的龍城地貌(今稱雅丹地貌);或是紅黃黑紫各色低矮石山;倒伏數裏枯死的胡楊樹,一蓬一蓬貼地而生的麻黃;有一處壘滿了大大小小的天然圓球,突希卓爾之前曾用羊筋和樹杈做了彈弓,正愁找不到彈子,這下便撿了許多小石球收著,連桓涉都說,這麽多大如幾麵的石球,若是放入拋機內不知威力該有多大;另有一處竟遍布了千百萬年前留下的貝類,隨便翻一塊石頭,上麵就極分明地顯現出荷花般彎曲嫵媚的上古植物,當真是滄海桑田。李未盈歎息:“大海道並非衹是大沙海之道,原來也的確是滄海之道,當初命名之人誠不我欺。”最令人驚喜的是還找到一片石灘,石灘上到處都是亮閃閃的各色玉石瑪瑙。大家都拚命撿拾,連桓涉和李未盈也忍不住跟著眾人拾了個夠。
  
  眾人都歡喜異常,本以為血本無歸的巴奇圖破例將隨身看護的兩囊西域烈酒拿出來請客。李未盈不許桓涉飲酒,怕加重他傷勢,桓涉苦苦相告:“好娘子,你就放我一馬。我酒癮素來很大,忍了這麽久,怕不及傷重而死就先饞死了。你真為我好,就讓我飲一杯。”她拗他不過也衹得同意。一眾爺們兒痛飲起來,兩囊酒很快喝乾,桓涉尚未解癮,直呼不痛快。
  
  收獲寶物的歡樂加上醉飲,當晚眾人都睡得很香,直到次日最早起身的德萊地渥驚慌地連聲大叫,眾人才紛紛醒來。
  
  原來德萊地渥一出帳就發覺原本拴在一處的馬匹竟然都不見了,眾人震驚之餘才發現那個突厥隊長也失了蹤,細細一察才明白昨夜他趁眾人酒醉,悄悄逃走,走時還偷了三囊水、兩條羊腿,估計他騎走的是頭馬,所以其它馬匹也跟著一並離開。這個打擊真如雪上加霜。一則少了馬匹,在這漫漫大沙海中不知要走到幾時,二則行至此處,越加難以見到積雪,眾人深恐斷水,早已省之又省,好不容易才存下五囊水,現在一下就少了三囊,食物也短了,穿越沙漠幾成困途。幾名一向最厭惡突厥人的焉耆漢子立時遷怒於突希卓爾,動手就想推打他。桓涉挺身擋在突希卓爾麵前,喝道:“你們不要怪他,是我疏忽大意,責任在我。我向大家賠罪。”舉起短劍,往自己大腿箭傷處重重拍下,鮮血馬上從傷口中湧出。李未盈驚叫一聲連忙為他裹紮止血,眾人見狀都不敢再說什麽了。
  
  桓涉說:“突希卓爾衹是個孩子,他獵了黃羊,大家都有份吃。”眾人記起此事不免慚愧。桓涉又道:“眼下大家且將對我的仇怨放在一邊,齊心協力共渡難關。咱們十六人,不管怎樣都要走出沙海,誰也少不了誰。”轉頭看著巴奇圖,他忙說:“凱凱爾特說的是,大家還得聽他的才能回家鄉。”羅可布是最佩服桓涉的,當下也說:“大家忘了凱凱爾特是怎麽救咱們的嗎?誰要跟他過不去,我第一個攆他。”
  
  壓下眾人的怒火並安撫好突希卓爾後,桓涉又冷靜地作了安排,在找到下一處水源前,每人每天的飲水量都有嚴格的定量分配,食物也做了限量配給;少了馬匹的馱負,貨物裝備就由除了李未盈外的眾人分擔,桓涉更是獨自將最重的帳篷分給自己背負。
  
  是日天氣惡劣,見不到太陽,日影定向用不上了。桓涉略一沈吟,找來當初穿刺過自己雙掌、後來用於固定帳角的一截鐵絲,拗下短短一段,一頭磨尖,形如針狀,再用細線吊在燒水的木架上,正待開口,李未盈已默默將懷中錦帕遞給他。桓涉微微一笑,心道:“未盈,你總是和我心意相通呢。”將鐵針在錦帕上反複磨擦,再輕輕鬆開,懸吊在木架上的鐵針擺動了一下,指示出南北方向。他抬頭笑著望她,她卻神色凝重。桓涉不便再言,將打好包的帳篷負在肩上,道:“咱們走罷。”剛走了幾步,重壓下的腿傷就痛得他止步抽氣。李未盈急得就要卸他重負,他輕握住她小手,“我不要緊。衹是許久不動,髀肉橫生。你幫我找根棍子來。”她找來架壺燒水的木棍,桓涉笑著拄在手裏:“這樣就很好。然則你不許笑我是南極仙翁。”她勉強點了點頭。
  
  天寒地凍,衣裳單薄,狂風起沙,視野迷離,重負腿傷,步履維艱。等停下休息時,桓涉僵痛得將身子撐在木拐上,卻幾乎無力坐下。李未盈扶著他坐下烤火,吃了點羊肉乾,他這才稍稍恢複一點兒。桓涉見她一直不發一言,便道:“你生我氣了麽?”她慘然道:“我不是生氣,衹是見你這麽折磨自己……”語噎而止。他道:“受了點兒傷,但已恢複得差不多了。我身子好得很,你不必擔心。不信麽?從前我可是瓜州守軍的一等猛士呢。弓馬刀劍年年拿陣賽頭名,以至折衝都尉再不準我參賽。可惜呀可惜。”她道:“你不像是計較功名之人,得不得獎並不重要。”
  
  桓涉聽她誇讚自己,心裏高興:“我自是不在意,但頭名可獲頒美酒。朝廷定製,親王月例九鬥,五品以上四鬥半,六品以下不給。我衹是從七品上,要喝得自己買。軍餉有限,衹夠綠蟻舊醅。若是拿了陣賽頭名,就能喝到上好的清酒。各項賽事頭名賞的清酒還都不一樣。”她笑道:“那可要問問你喝過什麽酒了。劍南燒春、郢州富水、嶺南靈溪、富平石凍春、潯陽湓水、蛤蟆陵郞官清……”
  
  他驕傲地說:“通通喝過。還有宜城九釀、河東乾和蒲桃、滎陽土陶春……”說到這兒,神色有些黯然:“叔叔當年偶然購得一次土陶春,歡喜異常,直說有滎陽鄉裏的味道,可惜我得名時他已去了……”隨即苦笑:“也幸好叔叔去得早,不然看到我今天成了逃犯,指不定氣成什麽樣。”
  
  她安慰道:“他看到你這般能耐,講義氣、有擔當,定然欣慰不已。”他點點頭:“我想至少在行事上並未辜負叔叔的期望罷。”他輕輕歎道:“說到陣賽奪名,其實也多靠了左果毅指教。他是我的官長,也是兄長,更是師長。我還記得他當年帶我習武之事……”李未盈輕輕拍拍他肩膀:“施恩莫忘,瓊瑤以報,我明白的。對了,你說喝過河東乾和蒲桃,我聽聞高昌蒲桃釀獨步天下,堪比波斯。咱們去到那兒,定要好好嚐嚐。”他喜道:“若是這樣,總要掙紮一去,痛飲一番。”
  
  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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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不少讀者對在沙海中撿到玉石感到不解,這個問題我以前回答過,今天看到LUOLUO的問題,就把當初給讀者加加的回複貼出來,希望可以為所有看到這一節的讀者釋疑。
  加加:我細心查閱了大沙海的資料,所以我文中出現的各種動植物、自然景觀都是真實存在的。至於撿到玉石瑪瑙,也是一些現代考古、地質隊員親身遇到過的。但我也疑惑,既然有寶貝,怎麽能從東漢撿到20世紀呢?像我們現在去海邊都撿不到好貝殼了呀。可能大海道太過艱險,走的人少,縱深又長,玉石灘並不是旅人必經的罷。
  
  唐時本土釀酒分果酒、黃酒。果酒就如上文提到的河東乾和蒲桃,黃酒分清濁。濁酒並不濾淨酒糟,帶微綠的螞蟻似的渣滓,所以白居易《問劉十九》說:“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杜甫《客至》說:“盤飧sūn市遠無兼味,樽酒家貧隻舊醅。”相較於濁酒的低賤,清酒就清貴多了。李白《行路難》雲:“金樽清酒鬥十千,玉盤珍饈值萬錢”,看來他寫此詩時日子還是不錯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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